《宿命回响》小星星变奏曲奏者档案介绍 小星星变奏曲人物简介一览,小星星与小星星变奏曲关系
男子得算命指示“文命在西北”,若干年后成功出书,成绩喜人
窗外的风景从黄土高坡转换为戈壁沙漠,又从沙漠转换为绿洲,这就是我一直引以为自豪和悲壮的西驰伊犁的旅途。尽管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年,我还是对它们保持着一份新鲜和激情,在这个旅途中努力寻找着最动人的风景。
“出塞出塞,新疆新疆,出塞出塞,新疆新疆!”
列车行驶在乌鲁木齐至伊犁的铁路上,这是特快9503,我和阿依坐在这趟火车上。那天也许是一个巧合,我们身边坐着许多相貌特征与汉族人有明显区别的维吾尔族人,紧挨阿依坐着的是一位年轻的维吾尔族女子,用淡绿色头巾包裹着淡金的头发,浑圆的肩膀上还披着一条黑色的坎肩,她有着黑黑的眼睛,脸蛋椭圆如哈密瓜,真是漂亮极了。那时,她的两个耳朵塞着耳机,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很精致的MP3,显然她正在专心地聆听着音乐。她有点栗色的瓜子形脸上浮现着一种令我欣赏的灵性,不时眨动的大眼睛里泛着一抹笑意,线条优美的一字形嘴唇也浮起温柔的笑,本来拉得很近的眉宇也舒展开了。列车开出乌鲁木齐不久,因为听音乐而入迷的她一个不经意的扬手,拂到了阿依的耳鬓,她旋即与阿依微笑了一下,阿依也微笑回应,她开始拿下耳机,与阿依开始了简单的对话。她正在听艾尔肯的专辑,而阿依也是艾尔肯的热爱者,她给阿依听歌,一首《快乐旅途》,一首《巴郎仔》,然后一起谈论艾尔肯。我们的对面坐的是两位汉族中年妇女,一直用奇怪的眼光看着阿依和这位维吾尔族女子交流。连一侧和斜对面的几个维吾尔族人也偶尔看我们,有人脸上有微笑,也有人眼光里有些诧异。我和阿依的脸上也有微笑。这只是我们一次偶尔同车的邂逅,但却使我陷入了思考,我们这种主动与异族人接触基于一种什么反应?我觉得不仅仅是为了破解旅途的孤独。一个有着漫长丰富的历史文化的民族——这个民族当然也包括维吾尔族、哈萨克族和我们汉族——总会有一些隐秘的东西和密码留在心底,我们都需要一些表达自己的机会,同时我们也有一个愿意倾听和理解的渴望。
她的睫毛像两块跷跷板伸出眼睛外,不深不浅的眼窝里是两个黑黑的眼睛,明亮的光里袒露着一种平静和真诚,因为上了眼影,眼睛的每次眨动都给人一帘幽梦的感觉。
苏幕遮!我竟然想起了这样一种古词牌,一种西域的古远的元素弥漫在我的周围。我欣赏她的眼神,她让我看到了一位异族女子的矜持和异质,也领略到了一幅秋色连波寒烟翠的意境。我要感谢她,是她挖掘出了我内心的敏感性,让我敏锐地感觉到原来我有一个丰富的内心世界。我写这片土地和人的感情被再次调动起来。我延续了那种创作的冲动,再次检阅了《吉尔尕朗河两岸》全书,发现书稿已经可以进入润色的阶段,我就尽可能地把自己的细微感受嵌入去,以求达到让情感获得充实和张扬的目的。
怀着这样的追求,在我们住进新房子的第一年,2012年10月,我又一次对《吉尔尕朗河两岸》进行了比较大的修改(实际上,我在2007年就已经完成了初稿,为方便阅改,几年里,我上百次把它打印出来,打印稿重达五十多公斤,至今还保存在我的书房里。那些年,我先是满怀希望地把书稿往几家有名的大刊寄,杳无音信,又往几个有名的出版社寄,同样石沉大海。我失望了,继而又发疯了,拼命打印了几十本,万般不甘地往全国各地寄,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那么多的出版社,大都以市场原因拒绝了,那么多刊物,除了几家省刊零星地选发了一些,书稿的大部分章节还养在深闺)。
到了2012年秋天,我在一次无所事事的网页浏览中,骤然看到了《新疆日报》电子版上的第二届新疆民族文学原创和民汉互译作品工程扶持出版启事,我心里一动,仿佛被击打了一般,震了一下,还感觉到有一首音乐在心里袅袅奏响,冥冥之中,我觉得我应该试一试,于是我就抱着碰运气的心理,在进行了最后一次校对之后,重新打印出来,按收稿地址把它寄了出去。
我同时在进行《出塞书》的写作。到了深秋,我已经写了三十万字,顿感心情舒畅,又把更多的时间用在去周边游荡上。我经常在农一队通往八连的柏油路上漫步。十年前,这条路还是机耕土路,现在已经是黑油油的通道。我走在上面,杨树迎风飘扬着金色的心形叶子,像下了一阵又一阵的金币雨,我感到这里的一切是那样灿烂而又静美。我在清真寺旁边的路口转弯,走回我们的院子,当我眼光扫过院墙南角,看到那三株油葵顶上三个金色饱满的葵花盘子定定地朝着东方不再胡转,我就知道秋天的收获快要来临了(果然,11月末我就收到了《吉尔尕朗河两岸》获得新疆区政府扶持出版的喜讯)。
就像我当年失恋后遇上了来自新疆的阿依,这部书稿的救星宿命般还是来自新疆。2012年11月22日——我告诉你们,这天还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或者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命运——新疆青少年出版社的编辑周英儆发邮件告诉我,《吉尔尕朗河两岸》入选了“新疆民族文学原创和民汉互译作品工程”,要求我十天内将书稿从三十五万字删减成二十五万字。
天哪!她竟然称呼我为老师!她是一位出版社的编辑,竟然称呼我为“梁老师”。我那时感到了无比的激动和眩晕。
我更多的是欣喜若狂,把她的邮件当作了圣旨。我废寝忘食地修改,阿依在旁边校对,结果,我只用三天就削骨除肉般删去了十万字,将书稿发给了周英儆,第三天她告诉我,她很满意,他们社长也表扬我改得又快又好。
哪能不快点,哪能不尽心呢?望穿秋水一般的等待,白发爹娘一般的期盼,这本书就是我的孩子,尽管历经“难产”,却是我的“亲骨肉”,是我最疼的“孩子”,是她,让我成功地做了“父亲”——我恢复了作为一名作家的自信!
签合同的时候,我第一次领略了什么叫对作家的负责。本来,久经沧海,对于本书能顺利出版我就心满意足了,一开始就没想过稿酬,但是责编周英儆告诉我:“出版社给您稿酬。”非但如此,还说,“为了表示对您这位外省作家积极挖掘新疆大美的支持,会给您争取最大的利益。”
我心里感激不已。我写新疆,本为一个理想,没有想过靠此挣钱,因此对于利益,我本无心争取,一声不吭,但经责编的申请,稿酬比合同约定多出25%。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周英儆说:“关于你著作的纸质版和数字版,我们想和你多签几年。”我问多少,她说:“十年八年吧。”我有些吃惊,立刻就想到了这本书的价值是否超出了我的预料,或者物超所值。我询问了出过几本书的好友朱山坡,得知出版合同一般签三年,最长签五年,“没有听说过签十年的,我刚刚出了两本书,签的就是三年。”他说。我也很想签三年。但是我担心引起出版社的不快,就一口答应了。我想,只要能付酬出版,甭管十年,就是二十年我也签了。
行文至此,我想用“一位优秀的保姆”来形容周英儆女士——是的,她是《吉尔尕朗河两岸》这个“孩子”最称职的“保姆”,无论是阅读文字的细心,还是修改字词的孜孜不倦,或者为了某句话的表述,她都坚持反复发给我商榷,对标点符号的考究,也是一个也不肯放过。她的认真以及虚心,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至今记得对我书稿里那个“柴火”一词的讨论,她表示了异议,我当时是以一种自以为是的姿态来对待的。她坚持认为是“柴火”,并让我找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某个版本来看,在老新疆面前,我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软肋。
我还认识社里的另一位女编辑骆娟,其实在我认识周英儆之前我便知她的大名,一位在新疆大地行走留下大量美文的女作家。我与她早在数年前就是新浪博客的好友,虽然交流不多,但却是常到对方营盘溜达。《吉尔尕朗河两岸》确定在青少社出版后,骆娟通过博客纸条告诉我:“我是拿着你的样书出差南疆的,正好填补了路上的寂寞,我是先睹为快。”
按照计划,书在一个月后,即2013年1月出版了。
《吉尔尕朗河两岸》的出版对我的写作史而言是一个里程碑,彻底洗去了当年我的书被地区新闻出版局处罚和恐吓的耻辱,我甚至期待着他们有种再来查我一次。但是他们再也没有来。我是多么兴奋啊,没有从事过写作并且经历过寂寞和受新闻出版局打击的人不会明白,一本书要从等待出版的汪洋大海中挣扎出来是多么渺茫啊!而一旦有幸跳出,那种欣喜若狂真是无法形容,并且因此产生的激励和幸福别人真是无法领会!
我不禁无限思念天国之上的父亲,他尽管是我的作文启蒙老师,但他并不赞成我走上文学之路。七年前,他曾经对我苦心孤诣地写出的书稿表达了担心,如今,我不费一分钱出版了这部二十五万字的书,还获得了一些稿酬。然而,父亲去了一个解脱痛苦和忧愁的地方。当年,他表达了对我人生抉择的忧心,今日却无法看到我的成功,更无法分享我的喜悦,殊为痛惜!
我真是悲喜交集啊!除了在网上,在朋友中发布这条好消息,我更想到了父亲。一个多月后就是二月初二,在老家是扫墓时节,俗话说“新山不过二月二”,那天老家喽啰山区到处响起鞭炮声,青烟袅袅在坡坡岭岭上升腾。我在祭拜父亲时,专门带上了一本《吉尔尕朗河两岸》,我把书哗啦啦地翻了一下,散发着油墨香的新书就摆在他坟前,我说:“亲爱的阿爸,我告诉过您的,此书总有一天出版的,现在已经出版了。我还有几句心底话告诉您,人一辈子能做成自己喜欢的事情,死又何憾!我这辈子做不了官,可能也发不了财。您原谅我吧,我不为走这条路后悔!”
这部书的出版使我一扫此前的悲观绝望,我获得了一种终于当上作家的安全感和荣誉感。而一些师友的评价也强化了我作为作家的骄傲的感觉。最早为我撰写评论的是好友朱山坡,他真是一位可以和我同穿一条短裤的朋友,或者我们互为各自肚子里的蛔虫?2013年3月,不用我说,他一夜之间就写了《痴把新疆当爱人》一文,并且迅疾在《文艺报》上发表,其中有一段很能切中我的内心:
据我所知,梁小羊爱上新疆是因为爱上了一个新疆女人,他的阿依是地地道道的新疆人,在伊犁出生,在伊犁长大。爱一个人,除了爱她还不够,还爱上她的故乡,这样,使得他们的爱情一望无边,比世界还要辽阔。因此,十年来梁小羊马不停蹄地往新疆奔跑,钻进一个个毛孔里,用放大镜去观察、品味。他将自己化为一滴水,带入了新疆的汪洋大海。新疆旷野茫茫,孤独沉寂,辽阔的天空,荒凉的野地,冷峻的雪山,像初恋一样给他无法消受的甜蜜和震撼。有一段时间,我们都找不着他,但深夜的时候常常接到他的电话,说他正在看大漠孤烟、边塞夕阳,寻找天山雪莲和饥饿的野狼……
《吉尔尕朗河两岸》的出版,让我对伊犁这片土地的情感上升到了一个新高度——是自从和伊犁籍的阿依结婚和女儿在伊犁出生后的一个新高度。而在南方,在那座小城里,非常盛行的算命占卜也影响了我。我的朋友李毅光几年前跟我去过伊犁,他本来就是一位八字先生,有一天为我掐指一算,说:“我知道了,你的文命在西北,你必须在大西北开拓你的文学事业!”把我说得晕晕乎乎。冥冥之中我开始相信我的事业必定受着某种天命的暗示或影响,那就是,我的成功与我在伊犁这片土地上的活动紧密相关。
恰在此时,一个朋友,就是多次发表我作品的地区日报副刊部主任潘美新女士,她自诩会一点算卦的本事,问我要了生辰后为我算了一卦,最后说:“难怪你写西部的作品获得不断发表和好评,你就是适合往西北发展的。”她的话把我逗得笑嘻嘻的。我知道她又把我朝往西出塞的道路上推进了一步。
我越来越宿命地相信,能够让自己实现梦想的捷径,就是向西西驰,回到伊犁。现在,那里不仅仅是我的家,更是我实现梦想的福地。我是多么喜欢吉尔尕朗河两岸的景象啊!我在南方就可以看到:银光闪闪的雪峰,深绿色的林带,远看像帐篷一样起伏的草原;而在各地的巴扎上,来往的马车、牛车、驴车、小货车、摩托车、电车,穿着随便的大大咧咧的男人,腰挂小刀满脸胡子的汉子,头巾和衣服裙装都十分艳丽的妇女,红色帐篷下暖色更加明显的干果、馕,果摊上的西瓜、杏子、苹果,冒着热气的包子店、面馆,门口堆着壁毯的杂货铺,远处的清真寺——曾经,有人告诉我,那些小镇的人有着敏感的民族情绪,和他们相处时,说话不小心就会带来灭顶之灾。而我曾经觉得这里呈现的是一种新奇的生活。听了别人的话之后我开始变得小心,问路都是诚惶诚恐地赔着笑脸,让我放心的是一直没有遇到令人不安的景象。于是我继续在观察中练习着写作,有时眼花缭乱,因为不得要领而无从下手。但是,十年过去了,我付出了艰辛的努力,终于写成了一部书,一部由一个南方作家写成的仿佛本土人写作的书。遥想当年,我为了这个梦想,经受了多少屈辱,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啊!
我正在沿着一条通向心灵故乡的路走着,越走越远——这似乎是一种充满矛盾的表述,其实不是,我只是从一个故乡走向另一个故乡,所以我的越走越远其实也就是我的越走越近。我起步走,因为越走越远所以终于越走越近,因为我是从这个故乡走到了另一个故乡。我梦中到达的地方,是阿依出生的地方,也是女儿出生的地方。我想我应该是沧桑的,但也是幸运的,因为我无论处于哪个故乡,我一直都是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似乎也应该是幸福的,因为在这两地之间,我无论往哪边走,离开哪边,都是在踏上归途。
天苍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
细毛羊一样柔软纯白的月亮升起来了,从东边库尔德宁林区之上,从天山喀班巴依雪峰之巅,从身边的吉尔尕朗河里。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这是一个透明之夜,如丝如缕的雾气在草山、林带、河坝之间飘浮,天上却万里无云。蓝海洋般的天幕中,月亮洁白得仿佛春羔子的肚子,同时这蓝海洋一样的天幕正被四周连绵起伏的散发着雪线蓝色幽光的天山山脉拱撑着,一轮孤独而洁白的月亮遥远而又逼人地朗照着这个被群山包围着的老马场,也朗照着我们的院子。我看到了菜地埂边的野花,把平时走过的小径都遮住了,月色下的花草像睡眼惺忪的女孩子,白菜叶子的纹理清晰可见,果树的枝叶比白天绿得娴静。
那是我一个人的天山,一个人的月亮,一个人看得见的月光,没有其他人看得见,也没有其他人会留意,只有我在这样寂寞的夜晚默默地与她注视。月亮是从天山深处跑出来的,像一个车轮一样滚动着,我有一会儿还听到了那种声音,“克勒克勒,克勒克勒!”它自南到北,自东到西,长驱直来,上面载着我的梦想,在天空上一路滚过来,就像我从南方跑过来的一样,一路狂奔,到了这片天空就停下来了,就再也不气喘吁吁了。现在,她淡定地照耀着大地,照耀着院墙外路上的高高杨树,并把天空衬托得更加蔚蓝,月亮就在蔚蓝里变得更大起来,车轮子不见了,现在已经像一顶银白的毡帐,独独地把我罩住了。我睁开双眼去迎接,有微微冰凉的风徐徐进入我的眼眶,就像那清辉被我迎接进了眼眶,瞬间我的脑海与广袤的苍穹呼吸连接,来自雪山之巅的微凉进入我的体内,我全身都被微凉浸透了,我在微凉里看见了月下的成吉思汗,看见了李白,看见了岑参,也看见了王昭君。啊,塞外之月,草原之月,微凉而引我遐想的天山,似乎,我这辈子就是为了这轮月亮和这种微凉的感觉而来。
这些年,我就在这轮月亮和这种微凉里看着吉尔尕朗河两岸,看着老马场,看着我们的院子。
我来来回回河流两岸,在感情上已经觉得,河流两岸不仅仅是阿依和依力的家,也已经是我名副其实的家了。每次在老马场居住下来,我都有一种释然的感觉,一个人就这样放松下来了,很自然地,所以就没有“反认他乡为故乡”的惭愧。我看惯了老马场的花开花落,霜降雪飞,与这里的日子就算是混熟了。往往是住下来十天半月后,我讶然发觉,我们的侄儿蛋蛋又长高了一截。不久又发现,我们的小依力也长快了,这说明她喝这里的牛奶,吃这里的粮食已经完全适应了。
看家犬花花也一天长一个样子。原先看家的乐乐还在的时候,有一天我突然发觉它走路蹒跚了,像个高龄老人。还在乐乐走后不久,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花花的脑袋竟然也可以碰到院子里的露天水龙头了。坐在院门的松木头上晒太阳的时候,我会想,这样的流水时光是不是我的理想归宿了?我年年找一段时间回到这里,这么些年来年迈的阿依父亲母也把我当成个儿子宠着,光旭夫妇也把我当成个哥哥般让着,尽管我们已经有了一院新房子,他们还在老房子给我们留好了一间房子,我们回来也可以住在里面,我们走了就当我们外出做事去了,一直帮忙把房子锁好看好,房内的一切也保持着我们走时的样子。假若觉着日子久了,他们就会打一个电话过来,常常是光旭问我们:“啥时候回来呀?”
住在这院房子里,静静地听吉尔尕朗河的流水声,听院子里自家果树慢慢生长的声音,在有月光的夜里漫步院子,抬头看泛着流水声的月光,遥远、寂寞而又温馨恬然的感觉溢满全身。
我感谢这月亮,她每次都是从天山顶上升起,也是从我的房子顶上升起,这让我有了对别人吹嘘的资本。天山之上,我看见李白正在对月抚髯歌吟。十年了,这轮洁亮的天山明月唤起我许多难忘的记忆和深刻的情感。我的妻子阿依,我的女儿依力,她们都曾沐浴着这里的月光长大,如今我也沐浴着这里的月光。正是这月光,使我能够沉迷于我在文学和人生上的种种遐想,同时,使我能够摆脱作为一个经历过喧嚣的南方人的苦闷。如今,我正在孜孜不倦地记录和写作。
我一直在写作,有时会写到月挂西天。我如此刻苦,但是我也清醒地知道,我没有一些优秀作家的才华,估计不会在文坛上一举成名,离开仕途之后,我也不会在这条道路上实现荣华富贵。但是我还是想继续写下去。以我的年纪和基础,我自知不会写得很多,但我想认认真真地写好一本或者两本,即使呕心沥血也不计,我承认我想孤注一掷,毕其功于一役,一辈子就写那么几本书。同时我也自知,以我的才华不足以成为路遥,也不足以成为陈忠实,但是我还会写,像一个愚忠的人,或者像我童年时代的一个伙伴一样,打不过别人就死死地抱住别人的大腿,即使别人狠狠地揍他的肩背也不顾。
在这种熬到深夜的折磨中,有时候我会接到一种神性的暗示,这时我就会起身循迹而去,哪管院外月黑风高,天山带雪。我记起有一个夏末秋初的深夜,我正在写作,却在一阵接着一阵的夜莺啼鸣里回过神来,再也写不下去了,就穿上长风衣,走出房门,忍着秋夜里沁凉冰冷得可以穿透一切的天山长风,在院子里踱步、思索。皎洁的月亮在洁白的雪峰上洒下银色的光辉,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牧羊犬叫声,后山草原上隐隐传来人语声和冬不拉的弹奏声,我知道,那里肯定有人在草原深处举行篝火晚会。
我出了院门,就着月光,循着屋后的凹槽小路上山。在加乌尔山朦胧的轮廓下,在一团闪耀的火光里,我看见了巴哈提别克,他正在搂着冬不拉弹奏,几个拧开盖子的伊力特酒瓶,横七竖八躺在幽暗的草地深处。牧羊犬在一边低鸣,几匹马在啃着夜草,似乎也露出了一丝熏熏醉意。馕和烤肉摆满一地,男男女女在摇摆晃动着,像某幅油画中的图案。
一个伊力特曲的瓶子递到我面前,里面装有大约瓶子的三分之一酒,那是巴哈提别克的左手递过来的,跟着右手送来了一串多得有些夸张的又肥又亮的烤肉。
“喝了这酒,吃了这肉,这大平滩的秋夜嘛,就不冷了。”
似乎是为了这句颇有些哲理的话,其实是为了他的笑脸,为了朋友们的笑意,我就着头顶的月光,一咕嘟把这三分之一酒干了,然后烫热、多油而辛辣的烤肉也和着月光进入了嘴巴。
马踏月色,这是我多年来一直渴望的活动,我一说出来,巴哈提别克就邀请我一起上马,我想到,从骑术和安全考虑,我和他共骑一匹马较好。
我们的马在半透明的月色里踏进加乌尔山下的草地。我让巴哈提别克把缰绳给我握着,我稍稍松开,巴哈提别克轻磕了一下马肚子,马就小跑起来,加乌尔山蓝色的影子徐徐划过。巴哈提别克让我把绳子再松开点,还响亮地打了一声口哨,那马立刻应声飞跑起来,冰凉的风扫过脸颊,我只觉得精神舒畅,蓝黑色的加乌尔山像一艘在黑夜的海里行驶的大船,我们和马就像一艘超越它的小舢板。马蹄的声音“踢特踢特”响,我能感觉到有飞起的土坷垃溅在我的小腿上。我呼呼地大叫起来,巴哈提别克哈哈地大笑了几声,也跟着怪叫起来,我听见他在后面鼓着胸脯狂呼,我也鼓起了胸脯,张大嘴巴呼喊:“咴儿——咴儿——”月色在我们的狂呼里簌簌地落下,像雪花一样远远地飘落在蓝幽幽的加乌尔山上。
越过两座低矮的草山后,我们和马到达了银色的布幅一般的大平滩草原上。在那儿,我们翻身下马,席地而坐,马在一边啃着夜草,巴哈提别克给了我一根烟,我平时不抽烟,此刻也毫不犹豫地接过了。我们点燃了烟后静静坐着,两点火光在银色月光里一红一暗。
突然,巴哈提别克用手肘碰了一下我:“你听,狼嗥。”我一惊,把放到嘴边的烟头停下,侧耳听着,不久,一匹狼的呼号远远地传来,我盯着巴哈提别克:“怎么办?”他嘿嘿地笑两声,吸了一口烟,亮光里他眯着眼说:“不用怕嘛,远着呢,喀班巴依雪峰那边传来的。”
我松了口气,跟着又狠吸了一口。
从加乌尔山上突然刮来了徐徐长风,凉凉地扫在我脸上。几只夜莺低低地飞过面前灰黑的草原。我掐灭了最后的烟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种特别而新鲜的气息抵进我的肺部,那是草原秋夜特有的气息,干爽中带着一丝清凉的甜味。四面是灰黑色的草山轮廓,牧草沙沙低鸣的潮声不断地传来。
几十米外,有一片天山红花深红而端庄,像一群穿着大红礼服参加宴会的贵妇。夜空里再次传来夜莺飞过发出的“噗噗”声,可以看见它们腹部上灰白的羽毛,一闪一闪地越过墨绿中泛着片片白光的吉尔尕朗河。看着它们飞翔,我的梦想也像月光一样洒满了这片原野上。我知道,在我四十多年的人生里,只有在大平滩草原上才看到了这样明亮的月光,也只有吉尔尕朗河两岸才接收了这些牛奶一样的梦想。今夜,月亮是专门为了照耀河流两岸而出来的,月光集中在吉尔尕朗河两岸上,在平坦的草原和河流上。还有老马场,宽敞的河流两岸今晚尽情敞开胸怀接收这些明亮的月光,我的梦想月光一样洒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
月亮是从东边喀班巴依雪峰顶上过来的,半个晚上就来到了加乌尔山顶,现在她安详平静,直照我心。我仰望了一下白馕一样柔软的月亮,它倏地就进入我的心里去了,它肯定看见了我的梦想,我那个跨越万里关山为了检验自己的梦想。月亮,请您保佑我,可能的话,请您支持我,我不能没有这个梦想,尽管您总是以残缺示人,但是我的人生不能出现太多的残缺。十年了,我的梦想也该收获了。
我仰头嘘了一口气。又大又圆的月盘在云朵边缘慢慢转动着,祝福的光照临着我,照临着寂静的老马场,照临着平坦的大平滩草原,照临着辽阔的吉尔尕朗河两岸。
我们回到篝火旁,环跳的十几个人拉起了圈子,有一位阿肯正在狂拨着冬不拉嗯嗯啊啊地唱,咚咚咚的声音像奔跑的马蹄声穿透黑夜到达远方。燃得正旺的火在寂静的深夜里发出轻轻的噼啪声,烤热了周围的空气,并向月亮下的空中投撒着火星。我趁着酒意加入了环跳的队伍。我一边跳一边想,这是一个城市正在疯狂的年代,我却十年蛰居在静静的马场,似乎在等待某种拯救。今夜的烟火像我人生岁月里一直渴望的一场熊熊大火,把我内心的薪柴点燃了,连东南面雪冠千年的喀班巴依峰也被染红了。
篝火晚会是在深夜三点散去的,巴哈提别克用他的马送我回到院门前。半醉回来的我再也睡不着,我就在院前的巷子里漫步。空气非常清新,这个季节也没有雾气的蒸腾,空气的透明度非常高,那月亮像被洗过了一样,显出极薄极薄的一轮,仿佛早春一坨易碎的冰块,晶莹剔透,银光缕缕。月亮像画在深蓝天幕上,看不出有丝毫悬浮感,视觉上比我在南方的月亮高远而贞洁。南方的月亮,大多数时候只能看到她在楼群之间穿行。而这里是天山腹地里的月亮,夜莺动听的声音一句句地滑入柔和的月光里,月光也因此多了一脉纯自然的动感。月光太亮了,也太凉了,也许是蘸了雪的,落在身上有一种穿透身体的冰凉,摸摸胸口,感觉里面已经储存了许多冰凉的月光。明亮亮的月光把身体照得像个通透的汽灯,而自己心里的那个梦——一个在西北大地抒写的梦,做一名特立独行的作家的梦——也更明亮了。
几通狗吠过后,月亮越过了加乌尔山顶升到了天空中间,她的周围已经没有一丝云彩,月亮下面起伏的天山雪峰仿佛浇上了一层乳色,显得柔软、幽蓝而又神秘。想想在这片天空下,何止是这中秋之月呢,就是平时见到的月亮都是我以前在南方从未见过的月亮。南方的中秋月尽管已比亏缺的月明晰光亮,但都没有此时天山顶上的月亮清晰洁白,这月亮可以看见月宫里玉兔身上浅灰的毛,看得见它身上的淡红的皮肤,还可以看见桂花树下吴刚正在滴下的汗珠,桂花树上被砍时震落的星星般的花点。
月亮在吉尔尕朗河里照镜子,冰凉的风拂过河面,我只觉得浑身舒畅。月光在水急的河段像维吾尔族女子穿着绸裙走动时的闪光,而在静水的河湾,灰褐的河水浸润着白玉般的月亮,那月就像一个大碗装着的酸奶刨冰。顺着河畔漫步,偶尔可见月亮在河里跳着走马舞,朦胧起伏的加乌尔山是这场舞蹈的盛大背景。
今夜的月亮不但照在偏远的吉尔尕朗河两岸,肯定也照在万里关山上,照在当年的古丝绸之路上。那月夜的驼铃声,那长长的马嘶声都已渐渐远去了,然而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奔赴新疆支边或者盲流新疆的人们,在这片土地上又开始了顽强的谋生,也许还有苟延残喘,比如阿依父亲在中风痴呆后,阿依母亲守候在床前照顾老伴饮食服药起居已经长达六年,六年,一直没有离开老马场半步!
有一次,我对阿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们都不应怪你的弟弟光旭,他每天下地干活,回来还嘘寒问暖,家里有个媳妇煮饭,你妈就认命吧。只是这命也太惨,盲流到新疆,嫁个老公没享上什么福不算,年过七旬了,连自己的身份都搞不明白,如今困守牧区,六年没有离开马场半步。你不要说我说话尖刻,这不是爱情使然,尽管你妈和你爸都经历了盲流的苦难,但那一码归一码。你我都知道,活到这把年纪,这纯粹是责任,是良心,是毅力和耐性。没有谁能比得过你妈的毅力和耐性,单凭这点我就说你妈伟大了。你弟不行,我不行,你也不行!”
阿依朝我频频点头。
阿依母亲也到了风烛残年。五十多年前,她从口里流浪到新疆后,曾在戈壁滩上流浪,在大批斗里忍耐,在大开荒里开垦,那些艰苦创业的场景肯定也映在了这轮天山明月中。今天,我们看到的千百里防风林带,广袤平坦春绿秋黄的条田,乃至作物满坡起伏连绵的山地,房子分布整齐的新村和旧居错落有致的村庄,还有牛羊如云的草原,这就是当年支边垦荒者的真实记录,或者说是他们的一块块牌匾,一座座丰碑。他们之中有的来自我的南方故乡广西,还有的来自广西之外的全国各省。
五十多年过去了,无数个月圆月缺的夜晚也过去了,他们用智慧染绿了多少生命的荒凉。现在他们当中有许多人已悄然长眠于这片土地下,在地下继续用自己的身体肥沃着这片广袤的家园;活着的也已白发苍苍,但依然深深地热爱着这片已经变得美丽的土地,甘愿为这片土地继续播撒真情和汗水。五十年来,这轮明净光洁的天山月,在冰蓝的天空中,已经成为一代又一代的建设者虽然青春流逝然而心情依旧的明证。
我把目光融进了这片皎洁的月色,和天山明月一起审视着这片独特的土地。这的确是一片不同寻常的土地。我并非说她具有极度的美丽,而是感觉到她那种与任何一个地方都截然不同的韵味,我无法说出她是一种什么韵味,我至今还在细细地感受,默默地品味。但是我确信,这种韵味必将让如此痴迷于地域写作的我对这片土地迷恋终生。当然,要我们再像上一代人那样在这里活着,那已经不再可能,毕竟社会已经把一切改造得面目全非。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我、生于伊犁的阿依和依力——肯定有着不会亚于上一代人的伊犁情结。而且正是因为这种情结,决定了我们在这里的各种感想和打算。诚如我在前面就已说明的,我不但会继续支持老房子的拆旧建新,增加几间新房子,我还会继续在我们已经盖好的崭新房子里布置好一个家,购回需要的家具和设备。在这里,我不必像上一辈人那样经年累月地干活,但是我会积极地捕捉来自草原、村庄以及灵魂的更多信息,让我的内心收获更多更丰沛的体验,并且我要以一名作家的身份,把这些体验写出来。如今,我已经出版了《吉尔尕朗河两岸》,它应该也算我心中的一个月亮,它照亮了我此前在南方经历的黑暗之路——那是一段没有光线和方向的路——因为这部书,我的文学天空全亮了。而我的另一个月亮——这部《出塞书》,也在反复修改之中。
这真是一本熬人的书,十年来它一直占据了我的主要精力,仅仅因为寻找一个满意的结构,我像玩弄魔方一样四面八方地扭着拧着,一直这样拨弄了好几年,我想找到一个令我满意的造型,但是,尽管我的手都拧疼了,这个魔方还没有出现令我豁然开朗的感觉,我为此产生了极大的焦虑感。属于我的年华在往返疆桂两地的一趟又一趟火车中流逝,但是到现在我还没有找到一个称心的立面——我还没有完成它的初稿——我在等着这个月亮出来。
我迎来了另一个夏夜。那是一个只有星星的夜晚,我和光旭一起到隔壁的哈萨克族朋友赛恩别克家里喝酒,一起来的还有王恩、马正文和三位哈萨克族男子。竟然还有枣花!喝前,赛恩别克的媳妇乔丽帕给我们上了滚烫鲜美的羊肉汤。我们喝伊力老窖,吃干马肉熏马肠。酒喝了五瓶,马肉吃掉了四公斤,能化解酒气的鲜美羊肉汤我喝了四碗还是五碗。这顿酒,他们没有聊到让我感兴趣的话题,都是即兴聊的所见所闻,尽管新奇幽默,但是,那不是我需要的素材,我没有记录下来的打算。我们更多的兴致在斟酒劝酒上,但是我对他们的喝酒规矩不甚了解,我本来人酒量有限,他们又用那种一百克的杯子,我喝了三杯就昏头昏脑了。面对他们的频繁敬酒,我回归了一个南方佬拼命捂住酒杯的恶习。这时候,我那在南方就已熟络的朋友——枣花来了,她亲自为我倒酒,又敬我,说我是她在南方的好朋友,她要借马场人的酒和我喝三杯。马正文和王恩还不怀好意地推测说我们在南方谈过恋爱,被作为小舅子的光旭愤怒地制止。我那时肯定糊涂了,端起一百克的酒杯就和枣花干!我们真的喝了三杯。这时候我听见光旭说:“姐夫已经喝了不下二十杯,不能给他喝了!”但是他们不愿意停止,说姐夫能喝。枣花这娘们竟然也说我能喝:“梁小羊能喝!”最后捉对厮杀,全都喝醉了,歪七竖八躺在赛恩别克的大炕上。蒙蒙眬眬中,我记得我曾搂了枣花的肩膀一起大声唱《飞得更高》。那时,一向能喝一公斤的光旭也已经醉得走路摇摇晃晃,但他还是清醒地记得她母亲的话:“不要让小羊喝太多,醉了就扶他回来。”他果然扶着我回到了房子里,我靠近床后倒头便睡。凌晨四点多的时候,我醒了,感觉胸腔有些燥火,喝了大半杯昨天喝剩的凉开水,酒意全醒了。我披上风衣打开房门出去,在院子里站着吹冰凉的山风,看远方喀班巴依雪峰隐隐地闪着银光,仰头的时候看见了满天繁星。
那是处于高速发展期的南方小城没有机会看到的繁星。南方的天空虽然还会偶尔出现星星,但是我观察过,那些星星再也不是我童年时代看到的星星了,首先不是满天繁星,只有那么十几颗,在灰蒙蒙的天空里忽明忽灭,像混浊的河里一群被农药泡得半死的鱼泛起的眼;其次是星星只能在狭窄的楼群上空看到,像一个人被往两边拽着,挣扎着回过头来给我们看到的无助的眼睛。
以我曾有的经历,千古闻名的牛郎星和织女星在南方是很难看到的,甚至连北极星和北斗星都很难看得清楚。而在这里,在吉尔尕朗河两岸,是密如芝麻的星星,多得令我难以置信,也亮得令我难以置信,我看到了如童年时代看到的汽灯般明亮的金星和北极星,看到了像白练般飘舞的北斗星,还看到了调皮地隐藏在雪山和塔松林下的不知名小星星,它们都是我童年时代看到的星星,那么清晰,那么接近,手可摘星辰。又是那么饱满、明亮、大气、热情、调皮,富于立体感,它们就像金豆银豆,像电光石火,像钻石的激流在空中流淌。我看到了一种无穷的深邃和遥远,看到了苍茫的环宇和渺小的人生,我陷入了沉思,我盼望能有来世,我也想成为天空中的一颗星。
而早就在天空中的那些星,我相信它们是这个世界上一些杰出人物的眼睛。那些眼睛似乎对我很好奇,它们和我对望着,似乎窥透了我的心事,和我交流着心里最简单的话。从这些清晰而立体感极强的星星那里,我看到了我的孤独,我的与众不同的文学之路,我还看到了这些年我所遭受的心灵创伤。如今我住在吉尔尕朗河畔,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心里有一种永远也不可能修复,只能独自远行独自承受的伤痛。阿依明白我,但是她不可能帮助我,因为我是在用一种意在抵达文学的远行路径来实践我的文学理想。这些年来,为了写出一部证明我是作家的书,我远离我的出生地广西,满怀激情和希望地踏上旅程。在多少个白天和深夜,我偏居河岸的老马场,满腹寂寞,面对苍莽天山,一边感受一边记录,将一个南方的我转变成了一个在大西北地域开展文学生活的自我。我曾孤独地想,我这些年的创作实践是不是为了文学而过度文学化的实践?不!我又否定了自己,我觉得我是在走别人还来不及理解的文学之路。我开始衷心盼望,我的出塞之路不应该成为某些人对我痴迷文学而耻笑的理由。
我悄悄拉开院门到门口踱步,听见了村庄前的吉尔尕朗河水淙淙地流响,风吹过草原发出的其他声音,还有遥远的狗吠声,让草原更加旷远,也更加寂寞。我心里突然溢满了感恩的潮水,是的,我有了一些感恩,为曾经孤独和绝望的自己可以在这片大地上游荡,从那么远的地方回到这里,除了希望过上自己喜欢的日子,再有就是写出几部自己满意的书,记录这片土地上的亲人和两岸众多人的生活史。
天欲破晓时,在院门旁伫立的我突然有了一线灵感,于是转身回房,揿亮电灯,拿出书稿(《出塞书》)和笔(我采取在打印的书稿上和小平板的电子版上同时修改这种方式),在上面加了好几段。我半躺着,半盖了被子在身上,我的书稿和平板搁在被子上,写的时候需要不断地翻身调整姿势,我几年前就已用着、即使现在建起了新房子依然在用着的木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夜里特别响亮。我写不出的时候,就熄灭灯躺下,翻来覆去地想。
我翻了一个身,窗口正对着天上那颗明亮得可以看透我心底的星星,我静静地与她对视了一会儿,突然就觉得她是谁的眼睛!她就在我的额前,她是一个人的眼睛,是谁的眼睛?我一会儿觉得那是我父亲的眼睛,他已经故去多年,一直对我娶了一个新疆老婆却没有给他生一个孙子而感到不满,他是否在问我为什么又到了新疆。“你总是一年一年地去新疆,难道北宁的那个家不是你的家吗?”我似乎听见他在说。一会儿又觉得那是母亲的眼睛,她也在满腹忧虑地问我:“难道你真想终老新疆吗?难道你不愿意在老家给我养老送终妈?”我又看到了阿依父母的眼睛,他们在给我发出疑问:“为啥你说喜欢这里,却为何多次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回来,没有带上阿依和依力?”我叹息一声。我又看到了阿依的眼睛,她在问我:“家里的一切可好?爸爸妈妈身体可好?你长年写我老家新疆的文字,你都把我的老家写出名了,连邻居和县上的干部都表扬你了。等你写完了这部书,你这辈子还会在这里写下去吗?”星星闪烁,又换成了依力的眼睛,大大亮亮的眼睛,她在问我:“爸爸,为啥前几天还说在西安开会,昨天就到了外公外婆家里?既然是回外公外婆家为啥又不带我一起回去?你这个爸爸啊,总是习惯偷偷地回去,可那里也是我的家,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啊!”突然,我看见了自己的眼睛,那是一双布满血丝用力圆睁的眼睛,带着一丝疲惫,一丝责问:“为什么你的弟弟在南方生病住院了你还是忍着沉郁的心情留在这里,为什么妈妈来了十几次电话你都没有赶紧返程?”这么多眼睛,全都在闪烁着,询问着,他们一起追问我,我却不能明确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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