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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0-07 12:34:43 来源: 浏览:

只爱美人不爱江山,李煜错投帝王家,死得奇形怪状令人惋惜

李煜 (南唐 937—978)

李煜生于七夕死于七夕,他和美丽的女英共同丰富了今天的情人节。他失掉南唐故国,赢得顶级艺术。他用汉语为人类的“基础情绪”永久赋形。他是活向审美和爱情的,他是中国的美神和爱神。他以自己的奇形怪状的惨死证明了:刀枪与毒药杀不死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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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眼看历史,有多少人想当皇帝?而围绕着那把宽不过三尺的龙椅,又有多少次战乱,血流千里尸堆万丈?可是有一个人,打心眼里不想做君主,这个人就是李煜。

李煜想做什么呢?他想做个通常意义上的优秀男人,爱生活,爱艺术,写诗填词画画。他相貌出众,举止温和,目光细腻,他所到之处,像春风一般带给人们阵阵暖意。不幸的是,这样的男人却生在帝王家,阴差阳错地当上了一国之主。他置身于唐朝以后的五代十国,他的国家叫南唐。他对艺术太内行了,对杀人放火则比较外行,虽然他也领导着十几万军队。周边诸国摩拳擦掌,他好像听不见。他沉浸于艺术,沉醉于爱情,心里除了诗情画意,就是柔情蜜意。刀光剑影和他的日常生活格格不入。但是北方的敌人,突破长江天险打过来了,铁骑横扫金陵,他做了俘虏,被带到汴京,带到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的跟前。过了两年多屈辱的生活,他被一个叫赵光义的人赐死,服下一种很奇怪的毒药:牵机药。体形标准的美男子,死得奇形怪状。死期也是生日,他刚满四十二岁。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读他的身世,再看他的诗篇,很多人都有想流泪的感觉。我写此文亦踌躇,心里涌动着酸楚。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我很小就读他的词。听说现在的中学生都普遍喜欢他,这真好。人总是要死的,皇帝也要死,并且大多数皇帝很难寿终正寝。然而艺术不朽,从五代十国到今天,谁能统计有多少男人女人捧读过李煜?古人说,他一字一珠。

珠宝有价,文字无价。

中国文学,尤其是诗词,经过魏晋唐七百年的洗礼,到李煜的时代已经非常发达了。一首好词问世,市井纷纷流传。赵光义这个人也不是不识字,他为何毒杀李煜?他的哪一根神经出了问题?不管他是好皇帝还是坏皇帝,他杀李煜是犯罪。人间至尊也没啥了不起,上帝会惩罚他,罚他永远背诵检讨书;跪在美神诗神脚下,叩不完的响头,叩破脑壳却欲死不能!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我们且忍下酸楚,回首那些和李煜有关联的南唐往事吧。

李煜的父亲李璟,人称南唐中主,李煜则称后主。南唐“三千里地山河”,包括今之江苏、江西、湖南、安徽等,辽阔而富饶,山水如画。又因唐末黄巢起义后,北方陷入战乱,富商及文人墨客纷纷南逃,南唐各大城市空前繁荣,市井生活花样百出。文化的力量是显而易见的,军队却不行,军官们一有机会就要享乐。

李璟不好军事,好词赋,李煜既得他的遗传基因,又受他的影响。父子两人统治南唐三十多年,国土一年比一年小,拿出去讨好强邻的东西一年比一年多。而南唐立国之初,综合国力是强大的,开国皇帝李昇,志在扫荡诸国,重振李唐王朝的雄风。儿子孙子却不成器,生命力朝着相反的方向。这也没办法。所谓不成器,要看他成什么器。宋朝已有《南唐二主词》流行,其后的选本更是多如牛毛。李煜的词家喻户晓。他失去家国,赢得艺术。如果他因嗜血而晓畅军事,大搞铁血统治以强化战争机器,跟野性十足的赵匡胤拼个你死我活,长江两岸、金陵城下,会多出千万具尸体,而少了足以传向千万年的顶尖级的艺术。

两相权衡,孰轻孰重?

封建时代,谁来统一天下,通常不是一个是非问题。我们在今天看历史,只不过希望统一的过程中少一点血腥气。

几千年封建史,血腥味儿太浓了。

艺术旨在淡化杀性,将生命的潜能引向别处。引向花前月下其乐融融,总比引向尸横遍野好吧?

以此观李煜,他可爱,可亲,可敬。

王国维先生称李煜“不失赤子之心”,这话值得深思。

李煜再活二十年,还会写多少佳作?无数的读者都曾掠过这样的念头。而这类计算方式,总比统计战乱后留下的死亡数字更富有积极意义吧?现代学者对李煜的评价,多有值得商榷之处。但本文撇开不谈,一门心思对准李煜。也许把李煜搞清楚,已经是一种有效的讨论或回答。

李煜生于公元937年的七夕。这个晚上,牛郎织女相会于鹊桥,桥上可能还有唐玄宗和杨玉环。时至今日,则由于美丽的传说而将农历七月七说成为中国的情人节。

李煜生于七夕,死于七夕,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还有更巧的,后面细谈。

李煜字重光,据说生下来一只眼睛有两个瞳孔。治水的大禹,西楚霸王项羽,史书上也这么记载。李煜兄弟十人,他排行第六,长得最英俊:广额,丰颊,骈齿,重瞳。皇家子孙,长得难看的几率原本不高。李煜工书画,通音乐,对文字语言天生敏感,又“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他的气质容貌是不难想见的。“文献太子恶其有奇表”,每每打击他,恨不得杀死他。太子叫弘冀,李煜的亲哥哥。历代皇宫里,兄弟残杀、父子交兵是常态。太子待在东宫,一般都比较紧张。弘冀先后防着两个人:掌握兵权的叔父景遂和生有奇表的弟弟李煜。他找机会毒死叔父,入主东宫,然后把矛头转向受父亲宠爱的弟弟。李煜很苦闷。骨肉相残,显然不符合他的天性。他通过各种方式向弘冀表白,无意争夺太子的位置,但没用,弘冀不相信他,认为他伪装。

史称“李煜为人仁惠,有慧性”,弘冀迫害他,处心积虑要弄死他,从他十几岁到二十多岁,持续了好多年。这些年,对李煜的性格及意志走向有决定性的影响。他对皇权毫无兴趣,沉迷艺术既是避祸,更是让仁慧的天性得以伸张。有些皇室成员,是专为艺术和爱情而生,李煜不折不扣是这种人。

针对历史的所谓宏大叙事,为满足自身需要,则往往对人物的特殊性含混带过。现在的中小学生,上历史课容易打瞌睡,跟这种叙事的泛滥有关。历史如此生动,拿到课堂上就干瘪乏味:老师干巴巴地讲,学生昏沉沉地听。

弘冀暴病身亡,李煜的另一个哥哥又当了和尚,他不想做太子却住进了东宫。时年二十三,两年后父亲李璟去世,他当上一国之君。每年要做的大事,是向强大的邻国北宋纳贡,以求苟安。宋太祖赵匡胤,当初是北周的一员大将,后来发动陈桥兵变,上演黄袍加身的鬼把戏,取代北周,立国北宋。

皇帝穿黄袍。李煜为国主十五年,一直穿紫袍,自降等级。朝廷的机构也改了名称,比如中书门下省(最高行政机构)改为左右内史府,翰林院改为文馆等。送往北宋的金帛年年递增。南唐实际上成了附庸国,李煜的想法,是在附庸的地位上稳固下来。反正打不过屡战屡胜的邻国,硬拼死得更快。

南唐除了苟延残喘,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残喘到哪一天,谁也不知道。李煜是抱着侥幸心理的。国内也搞备战,却只能悄悄搞,不敢大张旗鼓。十几万军队,又凭借长江天险,也许能苟安几十年。他还相信佛祖会保佑他,万一打起来了,在众多和尚的吁请下,佛祖显灵,强敌自溃。

赵匡胤忙着灭南汉,几度打得难解难分。李煜坐山观虎斗,侥幸心理有增无减。他过了十年安稳日子,掉头向艺术,饱尝人间罕见的爱情。北宋吃掉南汉,大军屯于汉阳,隔江虎视南唐,他慌了,进一步自降等级,称江南国主。

过四年,十万宋军以不可思议的超常战术突破长江,围金陵,攻了一年才攻破,俘李煜,带到汴京(今开封市),封为“违命侯”。他每日以泪洗面,血泪化为辞章,进入汉语表达的巅峰状态。

本文瞄准李煜的艺术,对他的江山忽略不计。而忽略的理由已如前述。

2

李煜的书法,小字学柳公权,大字学王羲之。他写大字不用毛笔,“卷帛书之,皆能如意,世谓之撮襟书”。南唐末年,北宋初年,金陵、扬州和南昌都流行撮襟书,大号毛笔几乎卖不出去。女书法家特别多,她们为国主的姿仪和才华所倾倒。李煜有时突然出现在街头,引起一阵欢呼。市民认得他,不少人家有他的画像。秦淮河边的歌女,以能唱他的新词为荣耀。

李煜用的笔、砚、纸,驰名江南。

他画竹很内行,一挥而就。

他走路富于节奏感,身姿优美。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体格匀称。外臣内侍都不怕他,宫女们则习惯了他阳光般的笑容。他统治国家却不杀人,经常释放监狱里的犯人。薄赋税,少徭役,一般不扰民。奇怪的是,在这个温和的君主治下,百官并未激烈斗争,百姓也能安居乐业。来自江北的军事重压,可能由于旷日持久,朝野都习以为常了。

从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做了南唐国主的李煜,照样风流儒雅。说他治国无方、只知贪图享乐是不恰当的。他的毛病是不愿意研究军事,对这件头等大事意志薄弱。既迷于纸笔又醉心杀伐者,毕竟罕见。南唐到李煜手上已经是第三代了,到处是亭台楼阁温柔富贵,音乐,舞蹈,美食,精致的宫中器皿,动人的街头时尚……生活朝着这个方向已有几十年。李煜又是物质与精神的双重贵族,血液里流淌着难以改变的东西。要他居安思危,念念不忘军事,显然是难为他了,不符合他慢慢积聚起来的丰富的内心世界。他也思危,不过思得有限罢了。像他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和北方的沙场老将赵匡胤拼个高低?

李煜的生活中,先后有两个非常出色的贵族少女,美貌、才情、品德,堪比三国时的江东二乔。她们是两姐妹,姐姐叫娥皇,妹妹叫女英,和尧帝的两个女儿、也即舜帝的两个妃子名字相同。她们姓周,史称大周后小周后,娥皇、女英是她们的乳名。熟悉湘妃传说的人,会感到起这样的乳名有点不可思议。

舜帝巡视南方累死了,二妃相拥投入湘江……

大周后小周后,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

还是先讲她们的欢乐时光吧。

《十国春秋》说:“昭惠国后周氏,小字娥皇,十九岁归皇宫。通书史,善歌舞,尤工琵琶。尝为寿元宗前,元宗叹其工,以烧槽琵琶赐之,盖元宗宝惜之器也。”

元宗即李璟,他过生日时,娥皇以司徒女儿的身份进宫祝寿,演奏琵琶。元宗赐给她宫中宝物烧槽琵琶,可见她的演奏是如何出色。

娥皇盛妆入宫,引起皇宫的轰动。她的发型、穿戴被宫女们竞相仿效。她的美貌是早有传说的,她又通书史,善歌舞,弹琵琶胜过宫廷乐师。这一年她十八岁,妹妹女英年龄还小。她对李煜的大名也是耳闻已久,入宫演奏,发挥出色,指间隐隐约约送出一颗春心。李璟叹服,一咬牙,把宫中宝器烧槽琵琶也送出去了。李煜呢,更是颠倒魂魄,恨不得离座与她共舞。不过他很含蓄,有良好的教养。婚姻大事父母作主,以他皇子的身份,娶大臣的女儿不难吧?

一年后,娥皇嫁给李煜。婚礼极为隆重,太子冀不高兴。

李煜坠入情网,一坠十年。爱情始终鲜活如初,一对优秀儿女,美男艳妇,携带各自的艺术细胞投入对方,将阴阳调畅推向顶峰,灵与肉完美融合。

今人以不谈爱情为时尚,“闪婚”、“闪恋”流行都市。其实这也挺好,把爱情暂时存放起来,等潮水般的“情躁”退去之后,再来重新打量爱情,重新赢得它的美。

宫中美少女多,李煜享有特权的。可他几乎把皇室的特权忘了,年复一年,跟娥皇情深意笃。史料记载明确,并非后人虚构。单凭这一点,李煜的人格就能得高分。他天性善良,又能欣赏优美的女性。所谓爱情,这是关键处。互相激活,各自实现,从肌肤的所有细节到内心的无限憧憬。

李煜的难能可贵,在于他是皇子、太子、君主,机会多得不像机会。他对女性的态度,如同贾宝玉对林妹妹讲的一句名言:任凭弱水三千,我自取一瓢饮。

由此我们才懂得,为什么娥皇病重时,对李煜充满了感激。

我们还是先来领略她的欢畅吧。李煜早期词作《一斛珠》:

晚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

沈檀:香料。些儿个:金陵方言,一点点的意思。丁香:又名鸡舌香,古代常用作女子香舌的代称。檀郎:情郎。

娇无那三个字,说尽娥皇风流。

此诗停在肉体欲望的边缘上,诗意弥漫,“停”出男欢女爱的无限风光。而类似的情景,寻常巷陌,不管雕窗下还是柴门内,男女欢腾、追逐、俏骂、扑打,谁家没有呢?它让我们感动,因为这恰好是人的生活,比两只鸟或两条鱼强多了。

艺术,是将生存的所有环节、全部韵味儿纳入眼底。

《一斛珠》真是一斛珠,后世爱此小词者,数以亿万计,不敢举例的。再看后主《浣溪沙》: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彻夜欢歌曼舞,舞得地毯打皱,炉中香兽完了再添。把香料做成兽状,小猫小狗小狮子之类,始于晋,盛于唐。舞点:佳人踏着鼓点。有曼舞更有劲舞,佳人头上金钗,不是掉地,而是溜出去。一个溜字,又传神了。这李煜也不知怎么搞的,神来之笔,有些人奋斗终生得不到,他倒好,随手一划,佳句来了,犹如佳人——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据《南唐书》,唐明皇与杨玉环合作的《霓裳羽衣曲》,经安史之乱,流失了。李煜有祖传残谱,和乐工曹生再三推敲,“粗得其声,而未尽善也”。娥皇参与进来,才取得突破,“后辄变易讹谬,颇去哇淫……清越可听”。

大周后变哇淫为清越,表明了她的艺术修养。而我们一说宫廷乐,容易联想到靡靡之音,其实未必。宫中的女孩子,一般说来是比较单纯的,她其实没有多少可以让她去复杂的空间。娥皇出自贵族,内美外美,都是光芒四射。我们在银幕上看到的茜茜公主,和她一比会逊色。她和妹妹女英,估计都属于激情类型,却以激情带出柔情似水。佳人难得,不是长得漂亮会舞几下就叫佳人。今天一些都市美女张牙舞爪,充分利用“脸蛋资本”,见了大官巨贾屁股就剧烈摇晃,当然离佳人更遥远。

汉语中这类词语,一个比一个矜持,拒绝很多人的。

娥皇醉拍阑干,该是何等情状?真有点飒爽英姿的味道。古诗词中的红颜女子,好像没人拍过阑干。这动作更像男人的专利,像辛弃疾,“把阑干拍遍”;岳飞则是“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此间娥皇已做了妈妈,可是宫中的少女们还是比她不上,毕竟宫女多寒门,哪有她的诸般修养?

舞了一晚上,该回寝宫歇了吧?娥皇李煜却又骑马踏月,凌晨三四点,双双入园林。

也许今天的青年男女会惊叹:不能这么美的呀,美到极致很危险的……

公元964年10月,二十九岁的娥皇病死了。

她春天染疾,自己不当回事儿,不吃药,入夏病转沉重。李煜劝药,她撒娇,总是推开他的药碗。于是女英进宫,由妹妹来伺候姐姐。眼看病情有起色了,却又飞来横祸:四岁的儿子仲宣不幸夭亡。娥皇闻讯,血泪交流。李煜原是瞒着她,终于未能瞒住。“仲宣殁,后主恐重伤昭惠后心,常默坐饮泣,因为诗以写志,吟咏数四,左右为之泣下。”

娥皇病入膏肓,自知不起,拉着李煜的手说:“婢子多幸,托质君门,窃冒华宠十载矣。女子之荣,莫过于此!”

娥皇西去,险些带走了她的檀郎:李煜长达大半年形销骨立,拄着一根拐杖,看人目光呆滞。到初夏才写诗哀悼:

秦楼不见吹箫女,空余上苑风光。粉英金蕊自低昂。东风恼我,才发一襟香。

琼窗梦回留残日,当年得恨何长,碧阑干外映垂杨。暂时相见,如梦懒思量。

诗中透出春夏之交的慵懒情状。由于怀念太多,反而懒思量。向梦中寻她的身影,梦又短暂。诗人大病初愈,写诗带着病体特征,与“金钗溜”、“鱼贯列”、“醉拍阑干”形成反差。

娥皇一去不复返。她生前引领的歌舞队,很长时间闲着。别殿不闻笙歌奏……李煜夜夜独自上床,视佳丽为无物。

好在有个人,分担着他的忧伤。她是娥皇的妹妹,年仅十五岁的女英。

3

李煜有一首非常著名的小词《菩萨蛮》,写他和女英的偷情生活。这首词不仅写得出色,而且富有意义。专家学者们,一面欣赏它,一面又指出它“思想性不高”,似乎生怕它毒害青少年。学者善于自弄尴尬,自设困境,动不动就要抬出所谓思想性,其根源是:他们其实不太懂得思想是什么东西。这类大词他们张口就来,习惯了。

我们先看作品:

花明月暗飞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剗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四十几个字,环境、人物、情态全出来了,令人惊叹汉语的表达能力。高度浓缩,却一点不呆板。曹雪芹有诗句:跳脱秋生腕底香。李煜挥笔填词,酷似雪芹意境。他大约写初秋,八九月天气。女孩子在薄雾中穿行,鞋袜都拿在手上。也许她在家里常这样,赤脚走动。宫中都是石板路。穿鞋有鞋底摩擦路面的声音,穿袜却不至于,看来她是过于激动、过分紧张了。海明威写《丧钟为谁而鸣》,漂亮的西班牙女子玛丽亚踏雪钻进罗伯特的睡袋,也是脱光了鞋袜,不过她坦诚:这是为了节省时间。南唐小女子急匆匆穿花破雾,扑向情郎,浑身打颤,却压着嗓门喊出心声: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礼教下的女子,喊出这一声不容易。热烈而又娇滴滴。

恣意怜,怎么个恣意法?

娥皇卧病,女英进宫伺候,两姐妹初见面,姐姐很敏感的。娥皇大女英十五岁。女英是既美又泼辣,几乎全凭感觉行事。卧床的美少妇,嫉妒活泼的美少女,陆游写的《南唐书》有记载。但娥皇的醋意没有升级。女英幽会李煜也是有节制,她“出来难”,并非有人看守着,是她冲破自己艰难:她身处爱情和亲情形成的张力之间,她火焰般的身体是个受力点。而李煜随意写诗,让我们充分感受到这种张力。

寻觅差异,瞄准张力,是思想和艺术的共同特征。

所以德里达说:至关重要的,是培养对差异的高度敏感。

女英和李煜,一见面就互相爱上了,就像十年前,娥皇为李璟祝寿表演琵琶绝技的那一幕。

《十国春秋》描述女英:“警敏有才思,神采端静。”

警觉,机敏;端庄,娴静。这漂亮女孩儿,将异质性的东西集于一体,其日常状态,不难想见。曹雪芹的大观园,看来收不尽天下女子情态,女英走进去,卓然特立。

李煜这首小词,向我们推出封建大背景下的爱情女子,他只诉诸艺术,却向我们呈现了思想。女英活泼可爱,这形象多么民间,而思想不在别处,就在她小鹿般的身形、她扑扑跳动的芳心。生命是如此美好,我们能感觉到,甚至触摸到,莫非这还嫌不够?思想是个指手画脚的外来者吗?

用理性去捕捉生命,西方哲人早已宣布失败了。正是在这个层面上,思想与科学分道扬镳。

古典诗词写偷情,李煜的《菩萨蛮》推第一。缺了它,诗词大观园就缺了艳丽夺目、清新逼人的稀有品种。面对它,有多少男女拍案叫绝?有多少腐儒瞠目结舌?又有多少衣冠禽兽装模作样横加指责?

它在道德的隙缝中,或者说,道德的模糊地带。它也是文化、道德的催生之物,没有文化的挤压,哪来身体的战栗?西方作家如茨威格、劳伦斯,写这个的多了,例子一大堆。

如果孔老夫子在天堂读到它,可能会说:此诗无伤大雅,符合《诗经》的传统,好色而不淫!

在今天的语境之下,道德这种东西,尚需仔细辨认。

而所谓思想,恰好在这些地方发力。

李煜另有一首《菩萨蛮》,同样写他和女英的偷情生活。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

潜来珠琐动,惊觉银屏梦。脸漫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女英受到姐姐的管束了,大白天睡觉,“情思睡昏昏”(《西厢记》台词)。她横着睡,竖着躺,云发散乱,毫无意义地闪闪发光。李煜不在场,她变化着的身姿无处不召唤,包括微敞的酥胸间透出的缕缕异香。异香是说,体香、衣香与特殊的情爱嗅觉混为一团。词的上阕带出下阙:他来了。

大周后娥皇死后一年,十六岁的女英做了南唐国后,史称小周后。爱情和艺术得以延续,宫中的歌舞队送走了闲暇时光,笙歌又奏响了。小周后领舞领唱,除了弹琵琶不如姐姐,其他技艺均能后来居上。她占据年龄的优势。性情可能更激烈。她还擅长书画,对李煜收集的晋唐墨宝有良好的鉴赏眼光。史书记载,她和李煜更为默契,两情相悦,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可惜没有生育。她把母爱倾泻到姐姐留下的次子身上。

小周后享受着爱情生活,对一个女人来说,这是生命中最为宝贵的。可是李煜要分心,掉头去看北方的强敌。悲剧悄悄伏下了。小周后的命运,比她姐姐更惨。

两年后,南汉灭亡,赵匡胤腾出手来对付南唐,十万大军进驻汉阳。杰出的军事家把他的战争机器对准了顶级艺术家。李煜求和,派弟弟从善去汴京,带着他的亲笔信和大量贡品。赵匡胤扣留从善,赐给从善府第美女。

李煜气坏了,宣布不再进贡。

李煜很爱这个弟弟,担心他有不测。兄弟七八个,从善是唯一懂军事的,赵匡胤扣留他意图明显。对方诡计多端,李煜哪是对手。陆游记载说:“后主手疏求从善归国,太祖不许。而后主愈悲思,每凭高北望,泣下沾襟,左右不敢仰视。由是岁时游宴,多罢不讲。”

深谙艺术的人,情感自然丰富,无论爱情还是亲情。打天下却是大忌,御强敌同样是大忌。国家处于危难,需要铁石心肠,“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李煜当着臣下的面泪流沾襟,几乎是个危险的信号。左右不敢仰视,既是受感动,又有几分惶恐:一国之君都这样,他们的未来凶多吉少。

李煜停止游宴,却转向佛事。金陵城内的和尚成群结队,一群长老围绕着国主,竭力让他相信:一旦到了紧要关头,佛祖或菩萨自会在空中现身。

菩萨心肠的男人,出于不得已,往往会相信佛法无边。

国内也积极备战,大小军事交给几个将军。李煜在澄心堂日夕徘徊,等候消息。澄心堂是他常住的地方,皇城诸宫称第一。有人考证,赵氏王朝在汴京的宫殿和它一比像普通豪宅。

赵匡胤发布命令,要李煜赴汴京朝拜,李煜不理睬。他慷慨激昂地对人说:“他日王师见讨,孤当亲督士卒,背城一战,以存社稷。如其不获,乃聚宝自焚,终不做他国之鬼!”

上面两段引文,颇能说明李煜的风格,一是所谓妇人之仁,二是不见得能落到实处的豪言壮语。后世爱他诗词的人,不禁感慨他误作人主,这里是个很好的注脚。

这样一个热爱生活的男人,要他在短时间内志如铁心如钢,目露凶光,去摧毁包括生命在内的很多有价值的东西,显然是非常不切合实际的。学者不问青红皂白,把现成的历史观念往他头上套,仅仅表明“思想的粗心”而已。李煜的生存向度一目了然。不可能让他四十岁来个大转弯,变成另一个男人。比如变成赵匡胤或赵光义。

李煜太单纯了。耍阴谋搞手段,实在外行。而无论外交还是军事,这些都是必修课。帝王之术他学不进去。如果能学,悟性高,他就不是我们今天在《绝妙好词》中看到的李煜了。他唯一的长处是对百姓施仁政,却对养兵不利。

北宋大军压境,他不复夜夜笙歌,娱乐活动减少到最低限度。说他一味偷安,置社稷安危于不顾,醉生梦死,恐怕有些偏颇。

也许由于李后主的文字过于出色,传达宫廷生活,远胜历代帝王,才引起学者们的一再批评。但李清照、王国维等,论李煜最多,却从未有过这类批评。我估计,许多民间读者用常识去判断,倒比某些专家更准确。

专家钻牛角尖,古往今来知多少?

成群结队的专家,又要引导成千上万的读者……

公元975年初,北宋军队于采石矶巧渡长江,强攻金陵城。攻了大半年攻不进去。城内军民几十万人殊死抵抗,连赵氏兄弟都感到吃惊:李煜的手下还真能打。但破城是迟早的事,这是一场军力悬殊的“不对称的战争”。区区江南小国,即使男女老少齐上阵,怎敌北宋十万虎狼之师?

打到十一月,满城诵经之声,大和尚宣称是动用佛力的时候了,李煜对他寄予莫大希望。然而城破在即,敌军“四面矢石交下”,大和尚却跑回寺庙躲起来了。李煜大怒,“遂鸩杀之”。

金陵盛传:国主将聚宝自焚。

“死国”成了悲怆的流行语,江南温柔之乡,亦不乏钢铁儿女。将军,文官,都有死国的勇士,有些人不想看见野兽般的敌军蜂拥而来烧杀抢掠,先行自杀,死也从容。

女性殉难者更多。

风流倜傥的江南国主,是金陵无数女子的梦中情人,朝廷命妇,普通民女,望宫阙而垂泪者何止万千。无论是花容月貌的,还是相貌平平的,都在含泪问苍天:

为什么人间要有杀戮?

日子过得好好的。南唐立国仅四十年……

大街小巷尽哭声。

紧挨皇宫的一座净德庵却异常的安静。八十多个尼姑,平均年龄二十七岁。住持名叫李进晖,三十岁,润州人。李进晖原是大户人家的闺女,才貌俱佳,却不知为何剃尽秀发,到净德庵做了尼姑。其他尼姑多为昔日宫女,不愿回老家的。李进晖十年诵经,十年与李煜相会于梦中。她写得一手好字,也学柳公权,自创刚中带柔的风格。后主每有新词,她必书写几十遍,挂满她的房间。青灯古佛旁,一双美丽的眼睛闪着幽光。李煜是佛门俗家弟子,号莲峰居士,他到过净德庵,称赞过李进晖的书法和诗词。那一天,李进晖幸福得彻夜不眠。

眼下是十一月二十六日,寒冷的冬夜。李进晖率尼众念佛经,等澄心堂方向燃起火光,然后集体自焚。不想死的任便。

大多数尼姑留下了,静悄悄聚拢,望着她们的住持。一片青衣,几十双黑眼睛。

凤凰涅槃,死而后生……

宫中却有个黄妃,负责焚毁南唐三代君主收集的万卷图书、数百件墨宝。墨宝中书法珍品尤多,钟繇、王羲之、颜真卿、李邕、杜甫、柳公权、欧阳询……李煜下令全烧掉。文化的结晶无力自保,不如还给上苍。赵匡胤赵光义,既然他们只懂得刀枪的力量,那就让他们永不停顿地厮杀下去吧。嗜血之辈,拿墨宝何用?

黄妃和这些珍宝相处二十多年了。据说她是先帝李璟的妃子,因爱文史,通书画,李煜叫她掌管经典。

她抚摸它们,泪如雨下。

李煜学父亲,读书喜欢在书页上写几句批语。南唐二主,亲手御批的典籍多达千卷。

黄氏命宫女同时从几个方向点火。火苗卷着墨浪腾空而起。几乎同时,百丈外的净德庵,几万斤柴禾也点燃了。李进晖居中合十,念佛主又念国主,度过了她一生中最美的瞬间。

几个时辰后,宋军打进金陵城。

李煜并没有聚宝自焚,宋军大将曹彬派人送信安抚他。再说他一死,小周后也活不成,她才十八岁。兄弟四人,文武百官,终于选择了活下去。

李煜“肉袒而降”。正月里押送汴京,随行近千人,一律白衣白帽,百余艘雕凤琢龙的南唐官船,跟随着上千只剑戟林立的北宋战舰。李煜伫立船头,回望宫阙绵延的石头城,不改艺术本性,又写诗了。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虽然愁千片、泪如行,但此诗倒给人留下气定神闲的印象。李煜初失国,又面对侵略者,难免要撑着。白衣白帽的侮辱,他不能流露到诗句中。

到汴京,“日夕以泪洗面”。也洗尽脂粉气,写下不朽的诗章。

4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据《景定建康志》:“南唐宫中旧有百尺楼、绮霞阁。”沈腰指消瘦。潘鬓:西晋美男子潘安的鬓发。以李煜的艺术家气质,他的英俊只会比潘安更胜一筹。

苏轼曾责备李煜,不该垂泪对宫娥,而应当谢罪于他的国民。东坡此言,让人觉得他是站在赵宋的立场上讲话。北宋文人,大都类似东坡,虽词风大盛,却慎言南唐二主词。到南宋朝廷偏安,为臣民者尝到异族侵略的耻辱,语气就变了。陆游、李清照对李煜评价很高。

赵匡胤对李煜还算好,在汴京城为李煜建豪华居所,日常供给丰厚。这位宋朝的开国皇帝也写诗,有两个描绘月亮的得意句子:“未离海底千山暗,才到中天万国明。”他召李煜切磋诗艺,小心翼翼地询问对方,李煜说:陛下气势非凡。赵匡胤高兴得连拍脑袋,随口吟出李煜的佳句。原来他戎马之余,总爱打听南唐国主有没有什么新作。他是真爱好,不像他的弟弟装文雅。他立国之后有个重大的战略举措:抑制武人。中晚唐藩镇割据,五代十国频繁交兵,一切祸乱的根源皆是武将拥兵自重。所以他要搞“杯酒释兵权”,对将军们搞突然袭击,拿掉他们对部队的指挥权,令其告老还乡。这一手他学刘邦。所谓帝王术,这是行之有效的狠招,必要时砍下将军的脑袋。然后重文臣。北宋文人名臣如云,和宋太祖赵匡胤定下的基本国策有很大关系。

而开国之初,文化的繁荣尚处于草创阶段。赵匡胤请李煜喝酒,安排歌舞音乐,李煜看得直打瞌睡。一个盹儿的工夫,他已经和大周后舞了几回,猛一睁眼,恍如置身金陵的下等歌舞厅,不禁摇头。赵匡胤懂他的意思,仰面一笑,挥退乐工舞伎。

赵匡胤视察他的住所,见了小周后和一个叫窅娘的优秀舞女。窅娘双目深陷如异邦女子,面容清丽举止安静,又透出江南气息。她不用起舞,单是走路的身姿就让赵匡胤睁大眼睛了。她高挑而纤细,曲线分明,一双怪可爱的玲珑小脚。她居然用足尖跳舞,轻盈如传说中的仙女。李煜随口介绍说,窅娘善作金莲舞:在金子铸成的莲花瓣上跳舞,那莲花台有六米高……赵匡胤点头,并未往下问。对著名的小周后他也是彬彬有礼,虽然对方明摆着的美貌,不经意透出的风韵,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他那后宫哪有这等女人。嫔妃们服饰别扭,胭脂都抹不匀……女英下跪称他陛下,俏脸却隐隐带着矜持,长睫毛的黑眼睛闪过一丝不屑。

赵匡胤一代雄主,却没有打小周后的主意。轮到他弟弟赵光义掌权,鬼主意层出不穷。这是后话。

刘备的儿子刘禅投降曹魏,有吃有玩儿,乐不思蜀。李煜却要思念故国。刘禅有奶便是娘,李煜正相反。每次给赵匡胤下脆,他都老大不情愿。记忆太深刻。血液中的高贵欲淡不能。为南唐旧国,他也曾操碎了心。明知打不过北方人,他殊死抵抗长达一年之久。他确实想过殉国,只是未能下定决心。紧要关头他杀过忠臣,现在追悔莫及。千言万语归结为两个字:恨与愁。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讯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好个“拂了一身还满”!愁如落花与飞雪,不仅挥之不去,而且越挥越多。李白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诗人的感慨完全一致,却各呈韵味儿,携带着他们异乎寻常的个体特征。李煜置身大雪中的庭院,浑身落梅拂了还满,写实,稍带夸张。今天滥用夸张的电影镜头相形见绌。而宋人“落红万点愁如海”之类,因其强说愁,难免给人吟风弄月之感。

用生命写诗,效果不同的。再看《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到处都是愁,愁乱:春天的乱梅,秋天的乱麻。拂不去也剪不断。诗人走到哪儿,愁跟他到哪儿。它比影子更具体,它和他同体而又相异……

用语言为情绪赋形,李煜足以雄视百代。他失掉江山,赢得艺术王国,他同样是国王,古人讲过这层意思。他留下三十多首词,惠及千万年以兆亿计的中国人,相比之下,三千里江山似乎不算什么。

邓丽君唱这首《相见欢》,唱出了幽怨与缠绵。女性的演绎容易走上这条路,未尝不可。但上述两首词,我是看到了一个刚性的李煜。他拂乱梅剪乱麻,既尴尬又潇洒。尴尬是说,他处于无可奈何、动静失措的状态中。直如处处遭遇荒诞的卡夫卡,怎么都不行。

设身处地想李煜,有助于理解他的作品。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旧恨挥之不去,新恨不请自来。美神诗神也是有些残忍的,为了留给人间几首好诗,把灾难赐予李煜,犹如当年将无边的苦难扔给杜甫。

赵匡胤病逝,赵光义凭借太后留下“金柜遗诏”登上皇位,史称宋太宗。他和哥哥一样,原是北周将领。他也是先帝统一大业的卓有成效的继承者。

不过这个男人,按儒家的标准衡量,品德败坏,嗜血,喜欢抢东西,不懂生活艺术又要装模作样。他善于搞阴谋像他哥哥,却没有哥哥阴谋成功之后的雅量。他是个嫉妒狂,小时候在这方面有丰富的积累。

赵光义以前讨过两个老婆,后一个比前一个更难看,这使他在行军打仗的时候也耿耿于怀,对下属军官的随军妻子非礼,双方动刀,差点闹出人命。每攻下一座城他必定先泡妞,并吹嘘自己是学习汉高祖。赵匡胤教训过他很多次,他写检讨,屡写屡犯:哥哥前脚走,他后脚疾步如飞找妞去了。上床全是粗话,稍不满意大耳光就扇过去。他还要女孩子谢恩,因为她的小脸蛋儿细脖子并未从中间分开。

皇兄对李煜客气,赵光义很不以为然。

他看过窅娘的“芭蕾舞”,痴迷那双小精灵般的秀足;近距离瞻仰过小周后的绝世容颜,心里扑通扑通,脏话涌到嘴边。可是皇兄一再抑制他的邪念,提醒他不要乱来,尤其对小周后女英。

皇帝驾崩,天下数他官最大,可以乱来了:命窅娘进宫作舞蹈老师;封女英为郑国夫人,试图赢得佳人芳心。

女英没动静,李煜替她上表谢恩。

赵光义想:好瓜不可强扭……他撇下女英,先弄窅娘,按计划要用尖牙齿爱抚她的嫩足,再逐一扩展到全身。

窅娘入宫,脸上没笑容。勉强跳舞,四肢僵硬。一对深目黯淡无光。南唐宫中她跳了八年舞,和大周后小周后情如姐妹。

娥皇去世,她哭得死去活来。排练金莲舞的那一年,娥皇作她的艺术顾问,每日形影不离。她是绍兴人,曾于苏州学艺,慕李煜大名到了金陵,入选教坊,很快脱颖而出。她跳舞的天分让大小周后叹为观止。暗恋李煜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暗恋才怪呢:堂堂国主,对谁都和蔼可亲,言语行动体贴人。李煜一来她就激动不已,为他跳舞,激情穿透了四肢,异邦女子似的美目顾盼生情。由此她把舞蹈上升到理论层面:舞与情,须臾不可分。而由于努力她跳得如此出色,李煜心中,同样有她魔幻般的身影呢。他曾写道:

眼色暗相勾,秋波欲横流……

窅娘一直认为这是李煜单为她流露的心声。她和他,也曾眉目传情呢。而国主召她侍寝,再正常不过了。御榻之上为他翩翩起舞……可是出现了特殊情况:大周后病了,小周后入宫。炽热的恋情只好收起来,转移到她的艺术中。后来国势日危,她跳舞的机会少了,却坚持练习,保持水准。七月七日是国主的生日,澄心堂中富丽堂皇的庆典,她在莲池旁的金莲舞是重头节目。国破,她毅然随李煜到汴京。史料记载:“窅娘白衣纱帽随行,后主宛转劝留,不听。”

李煜说过,看到窅娘,就会想起大周后。女英特别感激她,两人同床夜语,谈娥皇谈不完的。

现在窅娘被弄到赵光义的御座前,娇媚的江南女子,面对一脸横肉的汉子。如果她不暗淡不枯萎,她就不是一朵鲜花。

为活命她跳舞,足尖点了几回地,赵光义的宫女们就大呼小叫了。一夜之间,宫中流行以帛缠脚,赵光义发布诏令:小脚女人好!于是大脚宫女被赶出宫去。民间受影响,缠足之风从大户人家传到小户人家,从城里传到穷乡僻壤。

有学者以为李煜是缠足的始作俑者,其实不然。

窅娘当年缠足,只为跳舞。

她拒绝跳金莲舞。赵光义问她理由,她说,没有金莲台,她是没法跳的。找不到感觉。

赵光义笑道:这个好办。

窅娘想:你用纯金铸莲花瓣,再以青铜柱支撑,造型要恰到好处,工艺可是十分讲究,北方的工匠有这能耐吗?

赵光义找她睡觉,她搪塞说,等跳了金莲舞,她才能伺候周详。这时有个李妃,身段酷似窅娘,缠足也有长进,自学“芭蕾”,迷住皇上。她暂时做了窅娘的替身。次年生下一子,却莫名其妙死了。也许死于皇上疯狂的性攻击。

皇上的疯狂源自窅娘。

公元977年7月初的一天,皇宫忽然摆出了高六米的金莲台,矗立在新修的莲池旁。池中荷花从江南移植过来,亭亭开出一小片。窅娘正准备要挑剔一番的,走近一看却吃惊不小:这不是澄心堂的金莲台吗?

赵光义的笑声从身后传来:窅娘啊,你说朕的本事大不大?

窅娘一时呆了。

看来她不能不跳了。她选择了时间:牛郎织女相会的七夕跳金莲舞,跳完之后她就、她就……

赵光义会心一笑,准奏。

七夕到了,皇宫内外灯火通明。穿一身江南碧纱的窅娘果然在高高的金莲上起舞,如梦如幻,喝彩声四起。可是奇怪,她始终背朝御座,向东舞,敛衽再拜。赵光义下令:窅娘转过身来!窅娘却根本听不见。东面是后主住的地方呢,她默念:国主四十一岁大寿,窅娘为您跳金莲舞!

她又想念大周后了。“佳人舞点金钗溜,满地红衣随步皱……”

她纵身一跃,跳入那片清丽的荷花。

赵光义哇哇大叫。

窅娘死了。可怜李妃做替身,她受宠的方式,就是受赵光义无休止的疯狂折腾。

5

李煜并不知道这桩惨剧。窅娘去了宋宫,他再添一层忧伤。想念故国,追思娥皇,夜夜梦回金陵。有时和女英梦到一块儿去了,夫妇两人,半夜三更相拥而泣。女英自从到汴京,性格有些变化,少女的清纯染上忧虑,快人快语少了,别有一种沉静的光景。她不得不长大,想事情,为李煜分忧。她有了皱眉头的习惯,而侍女们说,她皱眉的韵味儿不减欢笑。她转为苦笑:若是在南唐,李煜会发现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

“剗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想到这词句,她就悄悄抹眼泪。

窅娘走了,她有预感的。她记得赵光义投向她的眼神。那个男人,先封她什么夫人,不久又拨款三百万给李煜。她明白对方的用心。

她时常走神。李煜在院子里徘徊。

好诗真如春花,却伴随着淅淅沥沥的春雨。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李煜此间填词,只写不唱。女英和李姓家人拿去传阅。传看已经哭成一团了,再去伴以丝竹,场面不堪设想。这首《浪淘沙》,女英读到一半就急忙跑开了。

她哭了一整夜,红颜憔悴。

当代词学大家唐圭璋说:“此词殆后主绝笔。”

绝笔倒不是说《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是李煜写的最后一首词。

“归为臣虏”以后写的诗词,均可视为绝笔。

清明节祭亡妻娥皇,李煜写《更漏子》,令人联想苏东坡悼念王弗的“十年生死两茫茫”。

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

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珊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

燃香生成穗状烟雾,称香穗。珊枕腻:珊瑚做成的旧枕头,因残留着娥皇的肌肤痕迹而滑腻。李煜从金陵到汴京带了不少旧物,赵匡胤是默许的。

感情丰富的人,一般都比较恋旧。

赵光义在他的北苑大兴土木,模仿江南园林,弄了很多亭台楼阁,假山真水,传旨叫李煜去观赏。李煜老实,针对园林布局提了几条意见,其中一条说,新东西新得扎眼,反而破坏了北苑原有的粗犷风貌。

赵光义斜睨他,嘲笑说:你懂园林艺术,却失掉大好河山。

李煜默然。

赵光义剽悍,李煜清瘦,两个男人步入北苑的空旷处。夏末秋初,北雁南飞。李煜目送南飞雁,忘了身边的赵光义。

皇帝察觉了,鼻腔里哼了一声,李煜居然没听见。

诗人恍如在梦中。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赵光义身上有股子拧劲儿,类似大街上的泼皮。战场上打败了对手,他就处处想当赢家。短短一个月之内他三次召见李煜,参观他的藏书楼,他的古玩玉器。其实都是抢来的。换个好听的词叫战利品。李煜也无心辨认哪些是南唐宫中的东西。赵光义指指点点炫耀着,一脸得意。对他来说,抢的就是买的。李煜和他细论书籍,版本,纸张,内容,流派,他哼哼哈哈,左支右绌。李煜不禁想:这人怎么这样呢?大老粗就大老粗嘛,何必附庸风雅!

赵光义问以国事,李煜搪塞他。

崇文观三层藏书楼,两人凭栏远望,一个向北,一个向南。赵光义担心北方的契丹人呢。李煜则默念他的新词《子夜歌》: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他深陷在词语中,又把身边的皇帝忘了。

赵光义每次召见李煜都发现自己不痛快,好像没处显摆。他初登皇帝位,显摆劲头高,尤其对李煜这种男人。可他处处显得没文化,连太监们都在偷偷笑他。李煜的新词旧作,宫女们悄悄传唱。几个文官竟对李煜所有的作品倒背如流。最可气的是,他把窅娘弄进宫,没能欣赏她的金莲舞,倒拿热脸去贴她的冷屁股。窅娘向莲池纵身一跃,他印象太深了。后来才知道,七月七是李煜的生日。

赵光义记下了这个日子。

李煜入宫,按规矩要在他的万岁宫御座前跪拜两次,叩谢圣恩。他还特意拉李煜到寝宫展示龙床,比画它的宽度,拍打它的结实。他露出黑黄的牙床笑起来,对李煜说,他的最爱,是用坚利的犬齿去对付玉一般的肌肤。李煜很困惑,赵光义拍拍他肩膀说:

“你知道吗?你输在你的文雅,我赢在我的野蛮。”

赵光义坐龙床,意味深长地笑了。床上的锦衾、纱帐、珊瑚枕他也不缺,可他的笑容里包含了一位千娇百媚的佳人。这是他在心理上击败李煜的秘密武器。

李煜看不懂他的笑容,出宫,打马自回。

小周后问起召见的情形,李煜简单讲了几句。

窗外秋色渐浓。女英脸上,仿佛有心事。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行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这是写于秋天的另一首《浪淘沙》,秋风萧瑟人事凋零,李煜的这类文字堪称绝响。四十年帝王家的生活,他又深谙爱情与艺术,一朝跌进深渊,反复咀嚼往事。他正好活在巨大的落差之中,他一直在跌落,并时时唤起对跌落的“惊奇”。文字艺术对李煜的照面方式,也许是这样。此间佳作如云,随手举例,都是汉语诗词的巅峰之作。值得注意的,是他对春天和秋天特别敏感。

金锁指防卫工事,吴人曾以大木竖于江中,阻断敌军船路,大木之间系锁链。李煜的手下在采石矶一带布防,可能采用了这种工事,却不料宋军搭浮桥过江。壮气:王气。古代近代,不少人都认为金陵有王气。

宋军打过长江,王气北移……

胜者为王,有时却像山大王,认为抢东西是好习惯。他有个逻辑:江山都弄到手了,还有什么不能弄的?

李煜身边的好东西,赵光义都想抢过去。

抢人:窅娘之后……

这皇帝会想:李重光李重光,你那贵族派头,你的文化优越感,全他妈的拉倒吧!老子不识字又咋的?老子能打赢!弄走了你的舞蹈家你不敢吭气吧?下一个轮到你的漂亮老婆,哦,那十八九岁貌如天仙的娇滴滴,“南唐二乔”中的小乔,小周后,小女英,矜持才有味儿呐,傲慢才刺激!可惜“大乔”死得早,不然的话,哼,老子左拥右抱。我是谁?我是朕呀。朕是谁?朕是想干啥就干啥、想吃啥就吃啥的一种东西,朕是食物链的顶端!李煜李煜你遇上天敌了,天敌名叫赵光义。弄死你的舞娘,抢走你的娇娘,看你还神气不神气……

从史料看,赵光义嫉妒李煜是可信的。计较出身的卑贱以及文化的自卑感导致他的强盗心理恶性膨胀。

据《江南录》,赵光义召女英“例随命妇入宫,一入辄数日”。他具体干了什么,史书省略了。只说女英“出必大泣,骂后主,声闻于外。后主多宛转避之”。

估计宫中有一场恶斗:赵光义强奸小周后。也许得逞了,也许总是功亏一篑:他那点动物本能提前释放了。女英反抗太激烈。面对仇人、强盗、兽性十足之辈,她的反抗近乎歇斯底里。

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这首《长相思》,是李煜当年为女英写的。娥皇尚在病中,两人幽会,不得常相见,只能常相思。云指她的头发,梭指她的玉钗。淡淡衫儿是她的服饰,南唐有驰名天下的绢帛“天水碧”,大小周后都非常喜欢。轻颦双黛螺:女英轻皱双眉。古代妇女画眉毛,称黛螺,此处用为名词。

赵光义张开血盆大口,美少女也会还以颜色,用锋利的指甲,用床边的剪刀。

女英骂李煜,骂他不能保护自己的女人。我们今天听上去却感到辛酸。李煜怎么去保护?血性男儿但求速死,李煜不属于这种类型。他投降,甘为亡国奴,说明他的生命意识是摆在第一位的。女英“大泣”又大骂,不怕让外面的人听到,看来她是豁出去了,与其受凌辱,不如一死!可她又不能死,因为李煜还活着。

多少泪,沾襟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

老婆痛骂,李煜“多宛转避之”,这情形表明两点:痛骂不止一次;李煜知错,宛转避开她。其实李煜的痛苦哪里在女英之下,他不宣泄,更不反手打老婆,咬碎牙和血吞,充分显示了他的高贵。

女英骂完了,体谅到李煜的内心,终于“悔愧交加”。夫妇重归于好,疯狂的缠绵不消细说。

恩爱夫妻同枕同梦: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李煜笔下的“恨”字,多么有力量。

恨声传到“赐第”外了,有记载说,他的诗词“为时传诵。当年之繁盛,今日之孤凄,欣戚之怀,相形而益见”。

汴京城里,李煜的词像秋风一样刮遍了每一个角落。士大夫中更是屡禁不止,赵光义十分恼火。他也恨声不绝:妈妈的,什么破文字,比老子的圣旨还传得快!有个晚上他微服巡视娱乐场所,走了好几处,处处听见歌女们绘声绘色唱李煜。

如果赵光义是现代人,他会惊呼:这是文化侵略!

他动了杀机。他等待时机。

李煜若不是生于七夕,可能在头一年的秋天就死了。女英抗暴,他写诗流传。据野史讲,当时官员们的饭桌上悄悄流行荤笑话,说圣躬幸女英异常吃力,拿不下又舍不得。

赵光义有犬齿,小周后有指甲……

这男人出于多方考虑,文化的,欲念的,政治的,他早就判了李煜的死刑。在他眼里,艺术毫无分量,生活的韵味儿、人性的价值不值一提。——中国封建皇帝,大多数是这类货色。相比之下,李煜凸显了人性的价值,审美的价值,生活的价值。一般历史和文学史,李煜的身影都不乏放大的空间。

概而言之:他高贵。

高贵的男人,即将高贵地死去。

李煜的绝笔是《虞美人》,前面曾引用过上片。陆游《避暑漫抄》:“李煜归朝后,郁郁不乐,见于词语。在赐第,七夕命故伎作乐,闻于外。又传小楼昨夜又东风,并坐之,遂被祸。”

宋人王瞽《默记》也说:“太宗闻之,大怒……遂被祸。”

而当时的真相是这样:

七月七到了,李煜和往常一样过生日。兄弟四人连同眷属,几百口呢,赐第也算豪华,他毕竟是赵匡胤封的“违命侯”。赵光义上台之后,又封他什么公。“故伎”六七个,清一色的江南女子,歌舞俱佳。她们是他的铁杆儿队伍,从几十个自愿随他迁汴京的妓女中挑选出来的。当时北宋大将曹彬限制登船的人数,不然的话,跟他走的人会更多。江边为他送行的金陵百姓多达万人,许多人呼喊他,江水为之滞涩。女英感动得泪水长流,她白衣纱帽俏立船头,挥动纤手,摇晃酥臂,虽然时在冬季,依然楚楚动人。——她是南唐举国崇拜的偶像呢。李煜则口占一首《渡中江望石城泣下》:“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

过生日有新词,歌女们在排练。因新词出色,她们十分投入,排着练着,仿佛回到江南了。女英却皱着眉头,“黛螺”弯曲。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几天前就有了,尔后主的新词令她更为不安。那个男人心狠手辣,她记得他的狞笑、他的满口结实的黄牙。他扑她好多次,龙床都快被他给掀翻了,扑掉了她的衣裳,可她玉体冰凉。她用指甲保护了自己,也动用雪白整齐的牙齿:她能咬下他的一块肉!江南柔媚女子,情有多深,反抗强暴的力量就有多大。可她事后闪过一个念头:赵光义那狗东西,为了占有她,会对李煜下毒手。

笙歌阵阵,女英心事重重,众目之下还得露出笑脸,于是有了一种奇怪的表情。不过她太美了,无论什么表情,都会叫人注目,流连她的五官布局,忽略她的焦虑。她照铜镜,自己也吃惊:今天这是怎么啦?芙蓉如面柳如眉……她急匆匆来回穿梭,似乎毫无目的;又忽然伫立门前,绞着一双纤纤玉手。

晚上,祝寿进入高潮,觥筹交错。

女英的预感被一帮不速之客所证实。他们是宫里的太监和武士。太监宣布圣旨:赐李煜牵机药。

女英的感受,我们也不用去描述了。

七夕又名乞巧节,凡间的女子向织女求织布的技巧。如此美丽动人的节日,却有人发明牵机药,赐给皇帝不喜欢的女人和男人。民间不多见,宫中常用。服下此药,浑身抽搐,弯曲变形,双足与头部相抵、分开,作牵机状,机械重复一直到死。《默记》云:“牵机药者,服之前却数十回,头足相就如牵机状也。”

赵光义杀人,想象力丰富。

时间,地点,毒药的名称与功能……

女英昏死过去了,醒过来,丈夫的尸身已被弄走。这样也好,记忆中的李煜,永远是她的檀郎。

这“永远”也不过两三天,女英不吃不喝自毁红颜,一命呜呼,随丈夫去了。听起来像传说,像神话,却是有据可查的历史真实。她刚满二十岁,生日和李煜只差几天。

李煜女英的死,丰富了今天的情人节。

我们来诵读这首《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6

李煜输在文化修养,也赢在文化修养,他的不幸,是文化碰上了刀枪。古希腊为西方文明奠定了基础,但希腊人打不过罗马人。悠久的中华文明也难敌八国联军,文化欲自保,不懂刀枪看来不行。

李煜输在一时赢在永远,包括美丽的娥皇,可爱可敬的女英,他们的形象,有足够的理由矗立在中国人的心中。日本交响乐指挥家小泽征一,在听过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之后,激动万分地说:“这神圣的曲子,必须跪着听!”

神圣意味着:艺术和人类其他被推向极致的真善之物分享着至高无上。可惜中国封建史太漫长,人们只知向皇权下跪。

小泽征一的激动,国人当深思。

而我们捧读李煜的词,焚香沐浴不为过。

李煜不仅是优美的,优雅的,他的文字同样是圣物。

哀,愁,恨,这些人类的“基础情绪”,李煜为它们逐一赋形,为汉语表达树立了永久性的典范。为什么今天有这么多人喜欢他?答案是明摆着的。

李煜不是昏君暴君,更不是荒淫之君。据陆游记载,他死后,金陵百姓恸哭于街巷。古人说他“误作人主”,这个评价恰如其分。坐龙椅他实在勉强。从小就不喜欢。弥漫在龙椅四周的血腥气,和他的温柔性格、艺术修养实在是格格不入。他的生存向度,应该说是一目了然的。祖父懂刀枪,父亲擅辞赋,他本人在女人们中间长大,眉清目秀,与江南山水相映生辉。爱情又来得那么激烈而细腻,该有的全有,他分明像唐末宋初的怡红公子。现代某些学人,非要他埋头军事,醉心杀伐,这些人脑子有毛病,需要看医生。

如果我们瞄准人性和个体特征,那么,有一些历史及文学观念就要被打上问号。

李清照说:“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

这位中国第一女诗人,看问题很清晰:一边是干戈,另一边是文雅。干戈穿膛破腹,文雅却是朝着温馨的日常生活。

我读历史,有个印象十分深刻:改朝换代之初,一般来说是军事斗志昂扬。而随着立国日久,生活会回归常态。比如唐宋称盛世,各有百余年,呈现了繁荣的生活景观。人们忙着过日子,忙着幸福生活花样翻新,而不是忙着摩拳擦掌要跟谁打仗。生活有它自身的逻辑。文化则有文化的力量。战争旨在掠夺和摧毁,而文化积聚生活的意蕴。野蛮能打败文明,但绝不意味着:野蛮在价值的层面上占具优势。历史学者,显然不能把胜者为王败者寇作为他们的宏大叙事的潜台词。

我近日偶然看写李煜的电视剧《问君能有几多愁》,剧中安排三角恋,把娥皇篡改为赵匡胤的初恋情人。这类下三烂的“创作意图”本不值一提,但其倾向性值得注意。编导们不知文化为何物,却以他们胡编乱造的本事惊人地消耗着我们的文化资源。

针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虚无主义,需高度警惕。警惕把文化变成低俗消遣,变成无聊的无限堆积。

而有趣的是,在堂堂正正的传统文化有望复苏的当下,警惕性的提高不会是白忙。文化的敌手,毕竟不复是刀枪。

词这种文学形式,始于唐,盛于宋,亦称曲子词或长短句。它是宫廷之声与市井俚曲的混合物,杂以胡夷小调,经文人改造而成。词调的名称叫词牌,如《清平乐》、《菩萨蛮》、《忆秦娥》等,唐朝多达两百多种。小令如《十六字令》,长调如《声声慢》,一百多个字,像一首长诗。词是很有意思的东西,它融合了汉胡,打通了雅俗,涵盖了社会各阶层的审美趣味。唐宋之所谓开放,其间可见端倪。它诉诸日常情状,对应唐诗的雄浑意境。大诗人并不排斥它,李白、白居易皆有小词传世,和他们自己的诗歌伟业形成对照。尤其是李白,诗如奇峰突兀,词如清溪细流。到五代十国,西蜀孟昶、花蕊夫人等善词,各有佳作,形成所谓“花间派”,视晚唐温庭筠、韦庄为宗师。南唐则先有李璟、冯延巳,后有李煜。

温、韦、冯均有相当造诣,李煜承先启后,卓然而为一代大家。

或以为李煜写南唐小朝廷乃是个人呻吟,此言谬矣。无穷无尽的追忆,使他笔下的愁与恨摆脱了时空界限,传向任何一个有生活意蕴的地方,流布千万年。艺术就是深入,而深度决定广度。现当代文学,面面俱到的、浅尝辄止的、温吞水似的作品我们见得够多了。文学不吸引人,文人显然负有责任。

李煜生在帝王家,写帝王的生活是他的权利,历史上几百个封建帝王,没人比他写得更好,差一大截呢。他的作品又清新自然,非常的民间,显现了杰出艺术家的超越能力:因深入人性而抵达市井。这里没什么弯来拐去的学术奥妙,一切都在阳光下,在秋雨中。

古代学者、《词史》的作者刘毓盘说:“后主于富贵时能作富贵语,愁苦时,能作愁苦语。无一字不真,无一字不俊。”

谭献说:“后主之词,足当太白诗篇,高奇无匹。”

李煜早期的词有脂粉气,犹如贾宝玉品尝女孩子唇上的胭脂。脂粉散发着清香。他揣摩闺中女儿情态,举《捣练子》为例: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砧:捣衣石。时在金陵的秋天。

李煜到汴京,四季都变了,而秋天首当其冲。谭献称李煜词足当太白诗,主要指李煜的后期作品。愁与恨,隐隐透出男儿刚强,没有一丝怨天尤人的腔调。娥皇女英的刚烈,想必渗入了他的肌体。

王国维的传世经典《人间词话》,历数唐宋词人,涉及李煜最多,他的评价也最具代表性:“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为词人所长处……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

很多话,古人近人已经讲过了,我们今天不过是在重复、略加阐释而已。重复却意味着:获得了重复的契机。

2007年5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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