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冻毙于风雪中的为众人抱薪者，名叫沈坤

身为状元郎，十五年仕途困顿；

散尽家财抗倭，换来冤死狱中；

真相大白天下，却没人为他发声讨公道；

一抔黄土，数丛荒草，就是沈坤留给世人的全部

因为几个社会热点事件，“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中”这句格言金句，在这大半年常被提起。

金句中的正能量，总能让人热泪盈眶。但是，我却不得不为之遗憾。老子在《道德经》里讲到：大道废，有仁义。大力提倡仁义，恰恰说明大道已废；同样，呼吁不可让抱薪者冻毙的声音强烈，多因抱薪人正在风雪中奄奄一息。如果他正被当成英雄簇拥着崇拜着，就不需发出呼吁了。

翻开历史，会发现冻毙于风雪中的抱薪者比比皆是。曾被薪火温暖的众人，经常对抱薪者的苦难熟视无睹，甚至不乏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之徒。世道真的如此不公？是的，这就是人性。

大明朝嘉靖二十年的科场，蟾宫折桂者名叫沈坤。这位状元公为人耿直，不好逢迎，为母亲守孝时散尽家产兴兵抗倭，保护地方平安。他的下场却是被同事、同乡、下属构陷，屈死狱中。即令日后真相大白，也没人给他讨公道平反。他最好的童年玩伴一生知己，对他的苦难也冷眼旁观。是沈坤这人很坏吗？不，他全部的缺点，仅是性格耿直，不喜与俗人结交而已。

这个淮安才子沈坤，就是典型的冻毙于风雪之中的为众人抱薪者。

1 十三年没升半级的状元郎

沈坤（1507年－1560年），字柏生，号十洲，直隶淮安府人（今江苏淮安市）。他祖辈军籍，父亲沈炜经商，虽家境尚可，但社会地位不高。当兵不混成将军，经商不富成马云，难免被人看不起。沈炜希望沈坤学而优则仕，用读书改变家族命运。

沈坤还是个孩子时，他父亲就在淮安买了专门的宅子，供他专心读书，不受外人打扰。沈炜不许沈坤和同龄孩子来住，只有吴承恩例外。成年后写了《西游记》的吴承恩与沈家是邻居，比沈坤大一岁，早早就有才子之名。沈炜认为两个孩子在一起可以切磋学问，和其他孩子在一起只是浪费时间。

也许正是这段经历，让沈坤养成只和优秀的人打交道的性格，不交俗人不务俗事。这种偏执，为他以后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沈坤很争气，嘉靖十年（1531年），二十四岁的他第二次参加省试（科举制下的省级考试），如愿中举，成了普通人眼里举人老爷。同是读书人的吴承恩，却屡试不第，一辈子没能迈过中举这个门槛。又过十年，三十四岁的沈坤到北京参加殿试，拿下第一甲第一名，中了状元，让天下读书人艳羡不已。

按照惯例，沈坤进了翰林院，任职撰修，官阶从六品，比知县高，比知府低。翰林院的日常工作是起草及抄写文件，整理文书，记录官方历史，相当于皇帝的秘书处。但是，一旦地方官员出缺，翰林被派到地方任职，就是一方大员；要当三辅之臣（宰相及同级官员），必须翰林出身。因此，翰林院又是皇帝的高级人才中心，是读书人走向权力顶层的必经之阶。

沈坤有才华，人又正直，本应该前程似锦。但他运气不好，中状元时，正是权臣严嵩执掌翰林院。第二年严嵩入阁，更是权势薰天。要想获派地方为官一方，就得打点严嵩，不拍马不行贿还想当官，门儿都没有。沈坤的少年经历让他“任气违俗”，不愿向人点头哈腰，当然得不到青睐。他在翰林院一呆十三年，官阶纹丝不动半级没升。

嘉靖三十三年五月，沈坤终于熬来了升迁，被任命为右春坊右谕德，职责是给太子讲经。这个职务其实也是闲差，但有机会接触权力中枢。他还没来得及上班，旋又转任南京国子监祭酒，被派去副都南京上任。这小小升迁，实权继续是零，还被赶出作为政治中心的北京。综合一下，还是啥也没捞着。

在南京又熬了两年，沈坤已经混了十五年翰林院，也没得到派任地方官员的机会，一直担任抄抄写写的闲职。状元郞的仕途困顿成这样，历朝历代难得一见。

嘉靖三十五年8月，沈坤的母亲病逝于南京。按照礼制，他要辞官回乡，守孝三年，是为丁忧。沈坤扶母亲灵柩回淮安，与早已辞世的父亲合葬，等待三年后的朝廷复征。

这时沈坤已经五十一岁，除了中状元这个亮点，他的人生平平淡淡过去大半。万万没想到，这次返乡波澜陡起，让他先是成为抗倭英雄，继而背上谋逆大罪，最后冤死狱中。

2 比戚家军还早一年的抗倭“状元军”

从元朝开始，就有一些失去军职的日本军人和流氓、奸商勾结，组成武装团伙，在北起朝鲜南到广东的东部沿海一带流窜，以走私、抢劫为业，史称“倭寇”。明朝中晚期实施海禁，一些因此丢了海上贸易饭碗的中国商人也加入其中，倭乱越演越烈。

沈坤回淮安这年秋天，倭寇在附近的瓜洲袭扰焚烧了一批漕运官船。第二年春天，又从南北两个方向夹击淮安，烧杀抢掠。淮安附近有明朝军队驻防，人数不少，但官兵缺乏训练，骚扰老百姓挺厉害，对倭寇全无抵抗之力，一触即溃。当时明朝军队在北方防范蒙古势力，还要与刚刚兴起的后金人（满清）作战，漕运船只被烧被抢，很影响财政和军事安全；淮安百姓总被烧掠，不能安居乐业，也是民不聊生。为解决倭寇抢掠问题，嘉靖帝特别设置淮安巡抚一职，任命大将李遂来此专司平倭。可惜，善于用兵的李遂也经常失利，当地民众非常失望。

虽然仕途困顿，年过半百，沈坤报效国家的热情一点也没有消失。他信奉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不忍看淮安乡亲被倭人荼毒。办完父母合葬之事，沈坤变卖家产，招募乡勇一千多人进行训练，保土抗倭。乡绅阮淳受其精神感召，也献出家中存粮，支持练兵。当地人把沈坤的部队称为“状元军”，它的出现，比戚继光的戚家军还早了一年多。

状元军大营设在淮安新城。他们在重要路口设立岗楼，称为御倭楼，楼上可瞭望远处观察形势，楼下可盘查行人防止奸细刺探情报；沈坤督责状元军训练甚严，对不服从军纪或者偷懒者处罚严厉，很快就把这群散漫习惯了的农民子弟训练成一支战斗力爆表的军队，连打数场胜仗。李遂对沈坤的军事才能很欣赏，对状元军的训练也给予支持。淮安渐成北方抗击倭寇的指挥中心。

嘉靖三十八年四月，倭寇组织大队人马侵扰淮安，想一举啃下这块硬骨头。沈坤的状元军与李遂的官军配合，从四月初到五月底，大小小小打了十几仗，斩杀倭寇近千人，全歼来犯之敌，北方倭乱至此平定。仗打完了，收拾战场，状元军把倭寇尸体集中埋葬，其上筑起土墩，名为“埋倭山”，遗迹至今可见。

李遂平乱有功，奉调升任兵部侍郎，赴南京任职。他积极向朝廷表奏沈坤抗倭之功，盛赞沈坤“才兼经略，功收御侮”。沈坤的三年丁忧期满，可以复出任职。嘉靖皇帝下诏，任命沈坤为北京国子监祭酒。

有李遂的赏识，又是到天子脚下任职，年过半百的沈坤仿佛时来运转，前途光明。他做梦也想不到，在前方等着他的，是巨大的陷阱。

3 对民办抗倭一肚子火的范槚

沈坤毁家抗倭，让淮安民众安居乐业，当地人应该感谢他；从李遂对沈坤的盛赞看，官方对沈坤也很认可。但是，也有人看沈坤抗倭很不爽。

最不爽沈坤抗倭的，首推淮安知府范槚（jiǎ）。

范槚家世显赫，祖上是写了《岳阳楼记》的北宋抗夏名将范仲淹。秉承祖训，范槚亲民廉政，断狱判案多机智，在淮安官声很好，抗倭平乱也出力甚多。这么一位地方官，怎么就和沈坤水火不容呢？

这就涉及到官办抗倭和民办抗倭的问题。

范槚是淮安知府，负有保乡卫土之责。他的乌纱帽是官家给的，手下是吃皇粮的，他抗倭是政府行为，是官办抗倭。李遂是朝廷派来的抗倭大员，官阶比范槚高，他指挥抗倭更是官办，范槚没话好说。其他人抗倭，如果不听范槚指挥，就冒犯了他的权威，有搞事之嫌。

与之相反，沈坤的抗倭，钱自己出，人自己招，训练自己搞，仗自己打，纯属民办抗倭。沈坤要民办抗倭，是因为官办抗倭不给力，才需要振臂一呼，以民间力量补官方力量之不足。这么一来，沈坤抗倭成就越大，越显得范槚在抗倭事务中颟顸无能。

洞明世故皆学问。如果沈坤会来事儿，把状元军挂靠在范槚名下，打了胜仗，功劳算范槚的，也许就能化解矛盾，至少不会对立得太厉害。可沈坤偏偏是个“任气违俗”之士，他是状元，当过翰林院修撰，丁忧返乡前是国子监祭酒，哪会把范槚放眼里。他练兵打仗，和李遂配合，却不和范槚协商。他的部队被呼为状元军，有非常鲜明的个人标签。这么一来，矛盾不可避免。

沈坤的状元军设路障查奸细，让范槚很不满，认为官府权威受到挑战。有一次，淮安府的通判（公务员）经过状元军把守的路口，没带证明文件，站岗的状元军又不认识他，就不许通行。范槚听通判回报，勃然大怒，派了一队人马赶去把岗楼推倒。沈坤提议、李遂支持修建联城城墙，把淮安新城和旧城联结在一起，防止在战斗中被各个击破。工程落成，范槚不但拒绝出席落成典礼，还在城头上走来走去骂骂咧咧，称这个工事是“好大喜功”，劳民伤财，屁用没有。还有一次，他听信状元军杀了邮差的谣言，派兵包围沈府，抓了状元军三百多人。

虽然目标同是抗倭，但官办和民办之间的矛盾就是这么激烈。倭乱平定之后，沈坤与范槚之间的关系仍然紧张。当沈坤被诬告，朝廷派人来淮安调查时，范槚落井下石，给了沈坤致命一击。

4 老乡见老乡，背后来一枪的胡应嘉

沈坤这个人，说来真是运气差。他考中状元进翰林院，正值严嵩的权势如日中天，把不食人间烟火的沈坤压得死死的不给迁升；母丧丁忧，偏遇上家乡倭乱，为抗倭得罪了范槚；对他不利的流言传出时，偏偏同乡胡应嘉当上了专门“弹劾百官”的吏科给事中，而胡应嘉特别讨厌沈坤，两人少年时就关系很差。

胡应嘉，字祈礼，祖籍沭阳，世居淮安。胡家是名门，祖父胡琏做过户部侍郎（财政高官），是吴承恩的老师。父亲、叔父、兄弟都是读书人，在朝中或各地做官。出生于这样的家庭，胡应嘉打小就看不起军籍出身商贩家庭的小老乡沈坤。但是，沈坤读书总压胡应嘉一头，他中状元时，胡应嘉还在为考举人苦战。一个心气高傲的人，处处被另一个恃才傲物的人压制，心里当然极不爽。沈坤成了胡应嘉的一生之敌。

沈坤中状元第二年，胡应嘉中进士。胡家上下打点，给他弄了个宜春知县之职。知县任期一满，就调到吏部，当上了给事中。这个职务的职责，就是调查打击各地官员的不法。胡应嘉看沈坤不顺眼，又需要出业绩，听说了关于沈坤的流言，就决定拿他开刀。

关于沈坤的流言，是他在淮安练兵期间，以军法惩治了几个不守军纪、打仗后退的乡兵。这几个人知道沈坤和范槚不和，就到处散播流言，说沈坤对手下残酷无情，欺负乡邻，想借范槚之手收拾沈坤。沈坤是淮安出来的状元郎，当地几个不得意的秀才想结交他，谋个一官半职，偏偏沈坤看不上这些人，很伤他们自尊。这些失意秀才和受惩乡兵搅在一起，到处造谣抹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沈坤遇上的套路，是不是看起来很熟悉？

关于沈坤的流言，本来无人理睬，传到了胡应嘉耳朵里，他却如获至宝，马上把几个秀才找过来，指导他们写御状告沈坤。有人担心被治诬告之罪，胡应嘉对他们说：老子是专门弹劾官员的，南京巡按大人是我同年，皇帝老子也不会亲自查案，就算告错了，谁能把你们怎么样？

根据《明实录》和林润的传记，这伙人给沈坤罗列十大罪状，包括滥杀无辜、滥用私刑、杀普通百姓冒领军功、假冒公文、欺行霸市放高利贷、公物私用、抢占民宅、掘人坟墓、贩卖私盐等等，涉及的酷刑包括剁手、肢解人犯等，可谓穷凶极恶，赅人听闻。这些罪名只要有几条基本属实，沈坤必垮台无疑。

5 嫉恶如仇的林润完成对沈坤的最后一击

举报沈坤的状子送到北京，罪名涉及私兵、酷刑、贪腐，朝廷不能置之不理，派出监察御史调查此案。活该沈坤倒霉，派来的监察御史，偏是个嫉恶如仇、立功心切的人，他就是以扳倒权臣严世蕃而名闻天下的直臣林润。当然，弹劾严世蕃是几年后的事情，当下的林润，只是初出茅庐。

林润字若雨，福建莆田人，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进士，之后出任江西临川知县，后改授南京山东道御史。新官上任三把火，刚刚出任监察御史的林润被指派调查状元林坤，立即当成大案办，亲临淮安调查。

林润完全没意识到范槚与沈坤的矛盾，到了淮安，一头扎进淮安府衙门了解案情。平日挺正直的范槚，因为与沈坤结了梁子，居然昧着良心信口胡诌，不但称罪状件件属实，还添油加醋说沈坤曾经派刺客来刺杀他，因防范严密才没得手。这样一来，沈坤的罪名又多了一件杀官谋反。范槚还指沈坤去北京担任国子监祭酒，是为摆脱淮安的麻烦，向高官行贿换来的机会。为了让林润相信，他烧香拜神发毒誓，还抓来七百个囚犯严刑拷打，让他们指证沈坤。看看，好人干起坏事，居然也这么给力。

范槚在官场声誉太好，有这么一个前辈指证，又有几百人附证，再加上胡应嘉的不断窜缀，林润毫不怀疑沈坤十恶不赦，抓沈坤就是为国锄奸。他很快拟好奏章，正式弹劾沈坤。嘉靖皇帝揽奏大怒，立命把刚到北京的沈坤捉拿归案投入大狱，由刑部严加堪问。

沈坤入狱之后，又急又气。他经历多年官场困顿，年过半百刚有起色又逢母丧，遇兵乱，毁家纾难一腔热血，换来的却是牢狱之灾，酷刑成了家常便饭，一甲一等的天子门生被大字识不了一箩筐的狱卒呼来喝去，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与心高气傲自负违俗的沈坤作对。他终于抗不住，入狱不久就大病，很快燃尽生命能量，冤死狱中。

沈坤这人“任气违俗”不交俗士，在官场自然没什么朋友。相反，与他的冤案有关的几个人，胡应嘉家世显贵，父叔兄弟都是官场中人，范槚素有能臣廉吏之誉，林润因后来扳倒严世蕃而被视为忠直刚正的典范，因此，多年后即使真相大白，《明实录》这种官修史书也承认所涉及罪名多是诬指，却没有人出面为沈坤讨公道，张罗替他平反。

沈坤人死案结，再无下文。淮安民间为他立祠祭奠，官方却没正式平反，更没有对屈死之臣的封赠，仿佛这个人凭空消失了。沈坤在历史上的定案身份，是一个冤枉的罪臣，尽管委屈，仍是罪臣。

6 黑白莫辨亦正亦邪的沈案推手

隔着几百年的历史云烟，回头看沈坤，他应该算是冻毙于风雪中的为众人抱薪者。在他的案件中，相关人士的行为，充分暴露人性的黑暗面。沈坤冤案的几个重要推手如胡应嘉、范槚、林润，并非大奸大恶之人，甚至有贤臣之誉。但在沈坤案中，他们的角色确实不光彩。

访查失职官员，是胡应嘉的职责。地方有对沈坤不利的流言，他加以调查，也算本分之事。但他挟嫌报复，刻意构陷，显然不是君子行径。在沈坤案之后，胡应嘉相继硬杠吏部尚书杨博、缠斗大学士高拱，不畏权贵，对不法之事一追到底，因此被视为敢言、忠直之臣。光芒之下，甚至有对历史不求甚解的专家，把弹劾沈坤也当作挑战权贵的壮举，很明显，他们只看到沈坤是状元，没看到沈坤仕途的困顿和具体案由。

胡应嘉当了几年给事中，得罪了很多人，仕途走起下坡路，屡受权贵排挤，最后辞官归乡。曾被他弹劾去职的高拱复职，让胡应嘉心惊胆战，害怕被报复，以致于惊惧而死。他的官场生涯，可谓“成也小报告、败也小报告”。他精于打小报告，像狗喜欢咬人一样，好人坏人都咬，咬起来还特别凶。对胡应嘉，很难用“坏人”二字简单定性。

范槚这个人，除了对沈坤落井下石这件事拿不上台面之外，并无其它恶行。相反，史书上的他爱民如子，为官清正，抗倭有功。严格说来，他也有他的委屈之处。比如：沈坤在他管辖的淮安府设营练兵，堵路设卡，居然不打招呼，这确实让他这个父母官不好下台；因为不满沈坤的联城之计，说了联城工事的坏话，范槚被漕督处罚官降半级；沈坤平日对他爱搭不理，很伤他为官一方的权威。诸如此类的事情加在一起，他恨沈坤恨到牙根痒，也在情理之中。在诬指沈坤的过程中，他又是造谣，又是发毒誓造伪证，也确实用力过猛。

再说林润，他敢于在严氏父子权势遮天时不事谄媚，坚决站到严家对立面，公开指斥严世蕃，可谓正义感爆棚，胆识过人。他严办沈坤，完全出于公心，只是在调查手法上过于粗疏，属于经验不足，事后自己也深感惭愧后悔，向学生讲过此事。

这三个人，如果用圣人的标准看，当然愧对沈坤；如果以普通人的标准看，他们做的事情，同样情况下，我们未必不做。

值得一提的还有吴承恩。吴是沈坤的少年知己，还一度结为儿女亲家，因吴承恩的儿子早夭才作罢。沈坤父母合葬，不找地位显赫的官员写墓志铭，却请只是个贡生的吴承恩操刀，可见对他的敬重。但是，吴承恩终其一生，留下的文字里对沈坤抗倭只字不提，对沈坤的枉死只字不提，相反，他却写诗给离任的范槚送别，诗中满是彩虹屁，夸他公正廉明直追古人。可见，少年好友中状元，对科场屡战屡败的吴承恩伤害多大。与沈坤杯觥交错时，他的笑容之下，掩盖着多少酸涩，多少羡慕嫉妒恨，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居然在这几个人身上，隐隐看到身边许多人的影子，包括我自己的某些部分。作为一个俗人，谁敢说自己的心灵透明纯洁，毫无瑕疵？我们的天性中包括了天使与魔鬼两部分。所谓修养，不过是让天使的部分尽量多些，让魔鬼的部分尽量少些。

7 温暖与烫伤之间，只隔一道宽容

沈坤的冤案，由几个受罚乡兵和失意秀才而起。沈坤练兵是为了保护淮安百姓，这几个人，本来是抗倭的受益者，怎么反而群起而攻击沈坤呢？

在他们心里，攻击沈坤有一万个理由。就被惩罚的乡兵而言，大家都是乡里乡亲，在大庭广众中被斥责笞打，很伤面子，难免怀恨在心。那几个秀才，也有攻击沈坤的理由：都是读书人，又是乡亲，求到你门上，你却不给面子，连理睬一下都不愿意，太能装大尾巴狼了吧！在中国文化里，面子大过天。所求不遂已经很窝火，再当众丢面子，是可忍孰不可忍！当这种不平感膨胀到一定程度，人们就不再以是非来衡量对人对事的尺度，必将那个伤了自己面子的人毁了才算。

这种心态，是不是很狭隘，很可怕，很操蛋？但又有几人足够自信，敢说自己从未被这种心态控制过？

至于沈坤，为众人抱薪的精神确实值得敬佩，但他恃才傲物，任气违俗，也确实不意间伤害了很多人的自尊。与他同时代的士人知道他委屈，也不愿替他多说一句话讨公道，是人性的悲哀，却不能说不可理解。我总不能说天下人都有负沈坤吧！

我们应该记住沈坤这个人。

身为状元，却十五年仕途困顿；

散尽家财抗倭，却因抗倭蒙冤入狱；

真相大白天下，无人为他的屈死发声；

没有生前显赫；没有身后封赠；没有文集传世；

一抔黄土，数丛荒草，几根白骨，和一颗温暖且单纯的心，就是沈坤留给世人的全部。

你对人的好，就像糖果，吃完了也就没有了。你对人的不好，则是血淋淋的伤，就算已经治愈，疤痕还在，永不消失。

恩惠易忘，伤害永存。这就是人性的丑陋处，也是人性之常。因此，为众人抱薪者，难免终被遗忘，甚至成为被众人伤害的对象。

能让我们免入这种人性陷阱的，唯有宽容。

对薪火包容，就会记住温暖，忘掉落在脚上的火星；对抱薪者宽容，就会记住他带来的希望，忘掉被柴薪上的木刺刺到。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不被拖入人性陷阱，不因个人得失扭曲善良，不伤害那个有恩于我们的人，不在事后被良心谴责。

温暖与烫伤之间，只隔着一道宽容。

另一方面，如果为众人抱薪，就须明白自己是为理想而战，为良心而战，不要对收获感激抱有期待。能回报我们的，唯内心的无愧无悔而已。

参考资料：

明 王世贞《皇明盛事述》

明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

明《明实录·世宗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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