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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0-04 14:45:58 来源: 浏览:

循环死亡捐献能否成为他人生命希望?一文揭晓器官移植的意义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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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当他们逐渐死去

捐献,为生命的最后时刻增添了崇高的色彩。它不仅是拔出插头,撤掉机器。这是对生命馈赠的延长,是一种回馈,一种传递。这是一种肯定生命的方式,在死亡面前唱出胜利的音符……我们都得到了生命的馈赠,而对这份珍贵而脆弱的礼物的分享,是生命中极为崇高的行为。

——尊敬的爱德华·麦克雷(Edward Macrae), 纪念其子斯图尔特·麦克雷(Stuart Macrae)

要做器官移植,在讨论其他问题之前,首先我们要有捐献者,活体捐献者或死亡捐献者。或许有一天,我们能够在培养皿里培养出器官,或是打印器官,机械性地制造出器官,或用在猪身上培养的器官。但直到这一天来临,我们仍离不开捐献者和他们家人的无私利他精神。在过去十年里,我做过几百例移植手术,取得了很多成功,也有几次沉痛的失败。我感叹于患者和他们家人的坚强,但什么也比不上捐献者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

死亡捐献者有两种。最常见的是脑死亡捐献者。这些患者生前可能因心脏病、脑卒中、哮喘发作,遭遇事故或创伤而使脑部血流减少,导致大脑肿胀。脑死亡的原因通常是缺氧(休克、心脏骤停或出血引起的低血压会使大脑组织的供氧减少)。大脑被头骨这个坚硬外壳包裹着,如果它肿胀到一定程度,超过了头骨所能包容的体积,就会疝出(从头骨中溢出)。在某些情况下,大脑的肿胀阻碍了血液的流入,大脑就不会疝出。但不论是哪种情况,脑细胞都会死亡,而患者会被诊断为脑死亡。上着呼吸机的脑死亡患者,心脏仍在跳动,肾脏在产生尿液,肝脏在分泌胆汁,但患者在法律上已经死亡了。因此,我们可以取出他的器官,包括心脏。心脏的获取要等到最后时刻,用十字钳夹住主动脉,让心脏停搏。获取器官时,要将器官灌注,把血液冲洗掉,倒上冰块以降低代谢需求,本质上就是让器官休眠,直到将它们植入新主人体内。但是,只有小部分潜在的捐献者是脑死亡的。

第二类死亡捐献者包括跟第一类一样的心脏病、脑卒中、哮喘发作,遭遇事故或创伤的患者,而且已经无法以符合他们意愿的方式活下去了——或许患者有严重的脑损伤,或是有严重功能不足的心脏或肺,无法为身体供氧。他们的家人(也有很少数情况,是患者自己)决定撤掉生命支持系统,也就是关掉呼吸机,停掉升压药(维持血压的药物)。只有患者迅速死亡,我们才能获取他的器官用于移植。在我们中心,30分钟以内可以获取患者的肺、肝、胰腺,肾脏最多等两个小时。我们通常不会用这类捐献者的心脏,因为在取出心脏之前等待心脏停搏的话,会对其他器官造成不可弥补的损伤。撤掉生命支持系统后,若患者没有在半小时或两小时内死亡,我们的器官获取团队将空手而归,患者会被送去ICU,可能第二天或两天后会在那里死亡。这类器官捐献方式叫作DCD,全称“循环死亡捐献”(donation after circulatory death),这是与DBD相对的,后者的全称是“脑死亡捐献”(donation after brain death)。

如果DCD患者无论如何都会死,那我们为什么不在他们还插着管的时候,在麻醉状态下把他们的器官取出来呢?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在撤掉生命支持之前,根据任何界定标准,这些患者都还活着。他们可能病入膏肓,行将就木,或者受到了严重的不可逆伤害,但他们还活着。通常情况下,家人还跟患者在一起,而且会留下来,直到医生宣布他们爱的人已死亡。(而脑死亡捐献者的家属一般已经离开了。)对DCD捐献者来说,即使他们已经被放在冰冷的无菌手术室,完成术前准备,盖好手术单,仍允许家属进入手术室,站在捐献者的头边。这些捐献者被宣告死亡时,家属会被匆忙带离手术室,移植团队则冲进来获取器官。(毕竟,在那种情况下,时间就是一切。)如果在患者达到循环死亡之前就取出他们的器官,特别是心脏,那么患者的死因就会是“器官移植”。相比之下,脑死亡的患者,虽然他们的心脏仍在搏动,但他们已经处于合法的死亡状态。

想到我获取器官的经历,有几个小故事很值得一提。有个小男孩出现了某种很罕见的喉部感染。他那时候两岁,跟我大女儿差不多一个年纪。他一向很健康,有个哥哥,有个充满爱的家庭,有着跟所有小男孩和小女孩一样的梦想、想象力和快乐。几天前他生病了。起初似乎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喉咙痛。但后来他开始喘息、流口水、呼吸困难。他父母带着他赶到医院时,已经太晚了。他的小喉咙因肿胀堵住了,不论怎么努力,都没办法从狭小的缝隙里吸进足够的空气填满他的肺。他的大脑尖叫着要更多氧气,他的小心脏试了一次又一次,但没能再跳起来——心脏很依赖氧气。

在医院,医生把一根细塑料管从男孩狭窄的气道插下去,但他的心脏几乎不动了。他们让心脏恢复了跳动,但他的大脑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它肿胀受损,无法恢复了。男孩被连到了一台有气管、喂食管和静脉注射的机器上,理论上说,他还活着,但并不是以他的父母希望看到的方式。不过至少他还可以拯救其他人。

因为还没有脑死亡,所以他会成为DCD捐献者。他的家人和我们一起进到手术室,和他待到最后一秒。(我们会跟家人一起站在手术室里,当生命支持系统被撤下,家人跟患者做最后的告别时,我们会努力让自己和墙壁融为一体。现在,我们会在手术室外的走廊里站着,或者在隔壁手术室等着。)小男孩的父母播放着他的睡前音乐,读着他最爱听的睡前故事。他的毛绒玩具也陪着他,放在家人把他带来医院时用的婴儿床里。

男孩的医生轻柔地把呼吸管从他肿胀的喉咙里取出,他的父母紧紧抱着他,亲吻他的脸庞,他努力喘着最后几口气。然后他们把他放在手术台上,又吻了吻他,走出去了。我们迅速把他切开,取出他漂亮的器官。最初,我们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眼泪(或者说没能控制住),但开始手术之后,这个小男孩就成了我们的患者,我们的捐献者。我们必须完美地取出他的器官,这是我们欠他的,还有他的家人以及我们的接受者。当时参与手术的每个人,那天晚上回家后都紧紧拥抱了自己的孩子。

我还记得自己作为专科培训医师参与的第一次器官获取。我们飞到北部去获取器官,捐献者是一名60多岁的男性,死于心脏病发作,已宣布脑死亡。到那儿之后,团队里的一些人进手术室做准备,迈克(医生的助手,器官获取团队的组长)和我去了ICU。我以为我们是要去跟那里的护士交接,可能再检查一下患者,但迈克告诉我,我们要去跟捐献者的家人谈谈。

我感觉心脏堵在嗓子眼。想象一下,一家人围坐在ICU的病床旁哀悼着,床上刚刚被宣布去世的是他们深爱的人,然后一群秃鹫进来告诉他们,要把他们的父亲、兄弟、儿子、朋友带走,去采集他身体的一部分,给他们完全不认识的人使用。(如我前面所说,我们现在不会在器官移植中用“采集”这个词,我们更喜欢用更温和,听起来没那么像秃鹫的行为的“获取”。)

那天,我们走进ICU等候室,去找捐献者的十几名家人和朋友。虽然他们正经历着或许是人生中最痛苦的悲剧,但能够捐赠亲人的器官,对捐献者的家人来说,常常能从中获得很多。那天在等候室,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微笑,有人牵着手。看到我们进来,他们的脸上亮了起来。迈克首先感谢他们的捐献,然后告诉他们器官采集的工作流程。他特别强调了他们所爱的人将救活多少人,当天晚上以及第二天凌晨将怎样使用这些器官。他们认真听着每一个字。迈克说完后,他们问了许多问题——器官接受者是谁,来自哪里,移植手术要做多久,他们能不能见接受者,器官会立刻开始工作吗?这是一次美丽的相遇。虽然不能把他们所爱之人带回来,但他的遗产,他拯救的所有生命,将使他的死变得有意义。我们向家人询问了关于捐献者的一些信息,他喜欢做什么,他的爱好,他希望如何被铭记。虽然我们要把他切开,把他的一部分给别人用,但这是我能想到的对他最敬重的纪念方式。我们以拥抱结束了这场谈话。他们向捐献者告别完,我们把他推出了ICU。

传统上,在开始器官获取之前,我们会先停下来,缅怀一下捐献者。这个环节的参与者通常包括手术室团队、一直照顾患者的ICU护士、麻醉师和外科医生。我们一般会读一篇文章或朗诵一首诗,或者传递一些从捐献者家人那里得到的想法。这个环节常以默哀结尾,许多人会感动流泪。但我们也会感觉充满干劲,甚至有点兴奋。我们是捐献者器官的管理人,要帮助他们把这些至高无上的馈赠变成鲜活的现实。我们肩上担着重任,但我们怀着尊敬和自豪的心情扛下这份重任。在医学的每个领域,我们毕生都在和死亡做斗争,保护我们的患者免受疾病的蹂躏,减轻癌症、心脏病和肿瘤带给患者的痛苦。移植是与众不同的。在这个领域,我们在死亡中收获。死亡是我们的起点。

提到死亡捐献者——我们不会用残忍的临床术语“尸体”(cadaveric)——人们可能会想到死于摩托或汽车事故的人,或突发脑出血的年轻人。但实际上,有许多捐献者死于临床症状,比如蜜蜂蜇刺或花生引发的过敏。也有人死于完全不该发生的事情:有婴儿因父亲睡觉时翻身压到自己而死;有年轻人在家里的楼梯上踏空一步,向后摔倒而死;还有7岁的小凯莱布,原本平常的一天成了他的家人最糟糕的噩梦。

凯莱布家有三个孩子,他排行第二,比自己的哥哥科尔小两岁,比妹妹凯蒂大两岁。他是个快乐、善良的孩子,喜欢和每个家人拥抱。那天是12月的一个周日,这一天的开始比平常要早一些。孩子们的表兄弟留在他们家过夜,睡在科尔和凯莱布的房间里。跟大多数年幼的孩子一样,这些男孩一大早就兴奋地醒来,开始玩耍。大概黎明时分,他们跑到父母丹和莉恩的房间,他俩还在睡觉。莉恩让孩子们到客厅里安静地玩耍,等着一起去教堂。她建议孩子们画点画,或者玩其他想玩的,只要别把妹妹吵醒就行。然后莉恩又睡过去,直到她听到凯莱布着急地拽着丹那一侧的床单——他被什么噎住了。她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起初他还能说话,后来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他们拨了911,把凯莱布带到楼下。可能是因为前一天晚上的冰暴,救护车过了很久才来。等待的每分每秒,对丹和莉恩来说都是痛苦的。他们一度想把凯莱布扔进自家车里,送他去医院,但斟酌再三放弃了。救护车到达的时候,凯莱布的皮肤已经变成青紫色了。他们从一名救护人员的眼神里判断出,儿子有麻烦了。凯莱布被带到当地的医院,又被迅速转到麦迪逊,进了手术室。医生在他的气道里发现了一个小绿钉,很小,但卡得很死,完全挡住了气流通过。接下来的两天里,凯莱布插着管,靠机器呼吸。

最开始,他似乎有转好的迹象;他一直处于医学诱导的昏迷中,为了让他的大脑从缺氧中恢复过来。治疗团队告诉守在他床边的家人们,他们会在第二天试着把他唤醒,并告诉家人们回家睡个好觉。大家离开后,莉恩去了洗手间,等她回到凯莱布的床边,监测仪的警报响了起来。凯莱布的血压和心率飙升后暴跌。她知道他已经去了。那一刻凯莱布发生了脑疝。

那天晚上,他们全家被带到一个会议室里,医生告诉他们凯莱布已经脑死亡。他们崩溃了。当被问到是否考虑捐献他的器官时,丹和莉恩立刻就同意了。他们需要让自己儿子的死亡中能有一些积极的东西。

最终,凯莱布的8个器官被移植给了等待生命之礼的患者:他的心脏、双肺、肝脏(劈裂移植给了一个幼儿和一个成人)、双肾、胰腺和小肠。这一天无辜死去的这个男孩,拯救了如此多条生命。

12月那可怕的一天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丹和莉恩做得很好,他们多花时间和另外两个孩子在一起,留下一些会永远珍藏的回忆。这些回忆也包括凯莱布的故事。他们想起的更多的是和凯莱布在一起的美好时光,而不是那些可怕的日子。或许他们的回忆里会包括凯莱布器官的接受者的故事。他们希望他的肺每隔几秒就会填满空气,把氧气运送到另一具年轻的身体里;他们希望他的心脏在某个地方仍有力搏动着,为某个男孩或女孩输送血液,让他/她有力量在操场上奔跑。也许有一天,丹和莉恩能听到那有节奏的心跳声。

然后是凯莉。她的母亲雪莉是这样向我介绍自己的:“我们是个五口之家,我的丈夫布鲁斯,我,还有我们的三个孩子。凯莉是我们的大女儿,她17岁时死于一场车祸;蔡斯是我们的儿子,19岁;我们的小女儿肯茜今年17岁。”在雪莉看来,他们现在仍是五口之家。

凯莉离开他们的那天,是一个夏日的星期天,一个永远停留在他们记忆中的日子。7月的那一天,温暖轻柔的风吹得很舒服,微风穿过纱窗,拉着人到外面走走。通常情况下,在这样的一天,雪莉一家会去河边游玩。但她知道凯莉会在中午左右回家,她周末去参加了男朋友那边的一个婚礼,雪莉想知道所有的事情。凯莉早些时候问妈妈,是否愿意和她一起去看看城里的一些地方,她想在那儿拍毕业照。雪莉不敢相信,她的大女儿已经准备好上大学了。

午饭过后,雪莉去买了些东西,拿上了凯莉要她带上的几条短裤。过了一会儿,她的儿子蔡斯进来告诉她,附近的农场里刚刚来了一架医联直升机,他觉得可能发生了事故。

雪莉听着不太对劲。凯莉现在应该到家了。她给凯莉发了条信息,但没收到回复。雪莉和布鲁斯赶去了事故现场,他们最害怕的事发生了——凯莉的车陷在一棵树里,被急救人员包围着。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是一段模糊的记忆。凯莉的情况很不稳定,可能都撑不到医院。雪莉和布鲁斯坐在等候室,护士时不时向他们更新凯莉的情况,但没有任何好消息。凯莉的状态甚至做不了CT。

凯莉没能活着从创伤处理室出来。她被宣布脑死亡。雪莉和布鲁斯还没缓过神来时,医生问了他们有关器官捐赠的事。答案很简单:“凯莉拿到驾照时告诉过我,她要捐献器官,那时我们就讨论过了。‘妈妈,’她说,‘到了那个时候,我走了,我不再需要自己的器官了。那为什么不把它们捐给别人呢?既然可以拯救别人,为什么不试着拯救一两个,甚至三个或更多人的性命呢?’所以,实际上是她提起这件事,促使我也把自己登记成了器官捐献者。”

凯莉被送进ICU,她的家人和朋友可以近距离和她待在一起。她的情况十分不稳定,医生和护士尽力维持她的心搏。对凯莉和她的家人来说,等待我们器官获取小组从麦迪逊赶过来的这段时间是漫长的。

“我知道这是凯莉的愿望,”雪莉对我说,“我也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那时候,我希望她的心脏能多跳一会儿,让她实现自己的愿望。我想,如果她的心脏那时候停跳了,对我来说是更加悲伤的事。”

对脑死亡捐献者的检查可能要用24到36个小时,然后我们才能去获取器官。除了把器官分配给全国各地的医院,有时还需要做侵入性检查(比如肝脏活检或心导管检查)。器官获取团队必须等血液检查结果出来,知道患者的血型、器官功能和可能暴露给接受者的所有感染,包括乙型肝炎和艾滋病毒,之后才能安排去获取器官。凯莉的事故发生在中午,晚上10点左右器官获取工作就开始了,可以说动作很快。

我们把凯莉这种情况称作“先采后验”。因为她的情况非常不稳定,在血液检测结果出来之前,我们先派获取团队取出器官。这种情况下,我们一般只取肾脏。我们会把肾脏放在冷却器里用冰块降温,或者连在泵上用灌注液冲洗,然后等待检验结果。接着我们把接受者带过来,可能12到24小时后就可以移植了。

我们团队到达的时候,雪莉和布鲁斯在跟凯莉告别。虽然她已经脑死亡了,但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有机会在女儿的心脏还在搏动的时候看看她,看看他们心爱的漂亮女儿。虽然很匆忙,但雪莉生动地记着那一刻,她和丈夫站在一起,穿着手术室用衣,最后一次凝视自己的女儿,然后他们一直等到器官获取完成。没有肾脏(我们团队取走了)、没有眼球(将用于角膜移植),心脏也不再跳动的凯莉被送回房间,然后被运到停尸房。

“我基本上猜到了,他们不会用她的心脏,”雪莉说,“因为它停了很多次。我猜想这样会对心脏造成很大的损害,当然,确实是这样。”但她还是说,“我很希望有个人能得到凯莉的心脏”。

雪莉和家人仍然每天思念着凯莉。这对他们来说很难,但他们终于在不久前回到了凯莉希望他们过的那种生活。我问雪莉,器官捐献是否有助于她的恢复。

雪莉说“是的”,“我认为这是证明凯莉活着的一种方式,也是让人们纪念的一种方式”。她补充说:“而且,这是一次很好的经历,它让我知道凯莉想做器官捐献者。她为别人做了很伟大的事,让那个人的生活变得更好了。我感觉自己和那个人是存在某种联系的,通过这种联系,我能感觉到凯莉一直在这里。”

要使移植成功进行,必须规定植入手术和免疫抑制策略,然后接下来的几十年里不断修订。但是,如果不能更好地了解死亡,了解死亡真正是什么,那么这些努力就是徒劳的。出于需要,移植将作为催化剂,展现社会对生命与死亡的感受,以及对生死之间那条线的定义。

1963年6月3日,比利时,鲁汶

在波士顿的默里手下完成三年住院医师培训后,盖伊·P. J. 亚历山大回到比利时。他在罗伊·卡恩之后直接进了默里的实验室,并且在默里1962年那场成功的人体移植手术中,与其他人一起负责准备硫唑嘌呤溶液。当他完成训练,飞回比利时时,他的行李里有一小瓶硫唑嘌呤,以及其他有前景的免疫抑制剂。(是的,那时候把这些东西带上飞机还很容易。)

第二年,亚历山大完成了外科训练,然后说服他的团队继续做临床肾移植。“剩下的就是找到一个合适的患者,维持好他的状态,等待获得一个可移植的肾脏。”他回忆道:

1963年6月3日,一名患者被送到医院,头部受伤,严重昏迷。患者完全没有反应,虽然给他静脉输入了血管抑制药物,但他的血压还是在下降。他表现出来的所有迹象都符合莫拉雷(Mollaret)1959年描述的“昏迷过度”(无法自发呼吸的一种状态)……莫雷尔教授(外科主任)有相当丰富的神经外科经验,他考虑了患者表现出的神经症状,然后做了一个现在看来是他的职业生涯中最为重要的决定:在患者仍有心跳的情况下把他的肾脏移除。这可能是人们首次从一具仍有心跳的尸体身上取得移植物。幸运的是,那时候伦理委员会还没有成立。

亚历山大把肾脏移植到患者身上,手术就是在获取器官的手术室的隔壁完成的。在手术台上,供肾就开始制造尿液,几天后,患者的肌酐水平恢复正常。

这件事是移植史的巨大转折点。

1966年3月9日,伦敦

移植先驱、爱丁堡大学外科主任迈克尔·伍德拉夫(Michael Woodruff)认为应当组织一次会议,讨论移植中的伦理和法律问题。与会者包括默里、斯塔兹和卡恩,以及规模虽小但发展迅速的移植领域中的大多数玩家。在众多问题中,伍德拉夫尤其想在会上讨论的是捐献者的问题。在移植的早期,也就是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早期,移植手术非常少,因此活体捐献者、由于各种原因而被移除肾脏的患者,以及刚刚死去的患者(包括囚犯)可以提供足够的移植器官。当然,从这些途径获得器官并不是一项简单的任务。医生必须要等捐献者的心脏停搏,被宣告死亡(当时的死亡指没有心跳、没有血压、没有呼吸),然后获得家属的同意,再把捐献者带到手术室摘除肾脏。这意味着在获取肾脏之前会等待很长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肾脏没有血流和氧气。大家都知道,这样会对器官造成不利影响。

在英国,卡恩常常被禁止把这些捐献者带到手术室摘取器官:

我们知道,心脏停止搏动后,必须尽快把肾脏取出来,不然器官就没用了。但我们面临一个很大的阻碍,手术室的护士长不允许我们把尸体带进手术室,所以我们只能在开放的病房里取出器官。回想这个过程,肯定像一部恐怖电影一样。大病房的其他患者会看到,一群外科医师冲进来,走到一个刚去世患者的床帘后面,在一张普通的病床上给尸体开刀。这样很困难,而且血常常会滴到地板上,病房的其他患者看到后会更加恐惧不安。

在讨论会上,默里发表题为“器官移植:实际可能性”的演讲后,大家展开了讨论。亚历山大站起来说:“为了推动讨论进程,我想告诉大家,面对有严重颅脑损伤的潜在捐献者,我们对死亡的界定是什么。我们在9个肾移植案例中使用了头部受伤患者的器官,那时他们的心脏还未停搏。”接着,他详细描述了这些捐献者要满足的具体条件,包括无反射,无疼痛反应,平直脑电图,以及关闭呼吸机后5分钟内无自发呼吸——换句话说,他给出了脑死亡的定义,只是没用这个词。他的团队还是简单地称之为“死亡”。

亚历山大的话让讨论会炸开了锅。斯塔兹说:“我怀疑我们移植团队的人是否会接受有心跳的死亡。我们一直在讨论这种做法与肾脏异体移植的关系。在肾移植中,对‘仍活着的尸体’的错误评估不一定会导致无可避免的死亡,因为捐献者还能剩一个肾。但如果取出的器官是肝或者心脏呢?是否有医生愿意在人体循环停止前取出一个无配对的重要器官?”

卡恩进一步说:“虽然亚历山大博士的标准在医学上是有说服力的,但根据对死亡的传统定义,他的做法实际上是从活体捐献者身上移除肝脏。我觉得如果一个人还有心跳,他就不能被视作尸体。”

亚历山大多年后描述道:“研讨会接近尾声时……会议主席问有哪些人接受我们的脑死亡标准,并准备这样实践,只有我举起了手,其他人都没有。”虽然亚历山大没能让这些人相信他是正确的,但他在默里的脑海里种下了一颗种子,后者可能是在那个时代最伟大的移植中心工作的、世界上最著名的移植外科医生。

接下来的几年里,一直在努力推动移植发展的,主要是肾移植,也有肝移植。1967年,首例心脏移植成功实施。虽然那时候美国的标准仍然是,在器官获取之前,捐献者要被宣告死亡,但死亡的概念在慢慢发生转变。虽然没有宣扬,但一些医生也开始跟随亚历山大,从“昏迷过度”的患者身上移除肾脏。默里在他的自传中描述:“对于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一个人什么时候会死亡?’——全国各地的答案都不尽相同。最令人警惕的是一些医生在肾脏会议上(不清楚是哪场会议)表现出来的立场,他们站起来说:‘我不会等验尸官宣布患者死亡;我会直接取出器官。’”这让默里非常担心。

在那时候,外科医生已经认识到,有心跳的捐献者,不仅在时间和器官的可用性上更佳,移植结局也更好。若捐献者有心跳,器官就仍有血供和氧气,可以继续运作,直到被移出的那一刻。这样,它们在移植后立刻恢复运作的可能性会更高,移植后的运作情况也会更好。随着越来越多的器官移植获得了成功(包括肝移植和心脏移植),人们越来越迫切地需要在这个伦理问题上达成共识。(媒体开始指责布莱根医院的医生在器官移植中扮演着上帝的角色,但并没有什么影响。)

1967年9月—1968年6月,马萨诸塞州,波士顿

亨利·诺尔斯·比彻(Henry Knowles Beecher)将在脑死亡的定义中发挥关键作用。比彻是个神童,是真正的天才,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十分认可他非凡的才智。1936年,比彻成为麻省总医院的麻醉科主任;“二战”期间,他在北非和意大利服役,这段经历对他产生了很大影响。他是最早(1954年)讨论安慰剂效应的研究者之一,强调双盲和安慰剂对照试验的重要性,而它们已经成为现在临床研究的金科玉律。1966年,比彻在《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上发表了一篇题为“伦理与临床研究”的文章,着重介绍了没有真正的知情同意,把受试者置于患病和死亡风险下的多个临床案例。这篇文章让比彻出名了,而且是“臭名远扬”。虽然存在争议,但这是最早的知情同意相关报告,为我们今天使用的知情同意指南奠定了基础。

1967年9月,比彻给哈佛医学院院长罗伯特·艾伯特写信,要求他召集学校的人类研究常设委员会(Standing Committee on Human Studies)开会,讨论“无救的无意识患者造成的伦理问题”。比彻写道:“我想你很清楚,由于复苏和支持疗法的发展,我们对垂死病人尝试了许多绝望的努力。有时候虽然获救,但那些是无脑的个体。这些个体的数量在增加,我们也该面对他们带来的问题了。”

会议定在了1967年10月19日。默里也参会了,他建议编纂一个新的死亡定义,而哈佛应该来做这件事。第二天,比彻给默里写了一封信,感谢他的建议,并表示同意这件事由哈佛来完成。一周后,默里给他回信:“过去几年,这个问题已经得到了彻底研究,到现在,这个问题的行动具体化为两方面。一是濒死的患者,二是并非完全相关的,移植器官的需求。”接着,他指出“死亡的医学定义”的必要性,并且要向“神经科医生、神经外科医生、麻醉师、普通外科医生以及照护终末期患者的医生征求意见”。

默里回信的下一段强调了他在移植方面遇到的挑战:

你的来信中提到的下一个问题,“社会能承受现在被埋葬的这些器官所造成的损失吗?”是最重要的问题。波士顿乃至世界各地的医院里,有一大堆患者在等待合适的供肾。与此同时,患者被送进急诊病房死了,潜在可用的肾脏被丢弃。这种供求差异是可以得到解决的,不需要医学知识的进步,只需要一个针对医疗专业者、法律专业者和大众的教育计划。

1968年3月14日,委员会举行了第一次会议,起草了6份草案,并于1968年6月25日完成了报告。默里为报告的撰写发挥了重要作用,这3个月里,他几乎每天都在跟比彻交流。最终文件于1968年8月5日发表在了《美国医学会杂志》上,题目为“不可逆性昏迷的定义——哈佛医学院脑死亡定义特设委员会报告”。文章开篇就指出,“我们的主要目的是将不可逆性昏迷作为死亡的新标准”。作者接着从两方面讨论了这样做的重要性:第一,解决ICU内患者的无效治疗;第二,“死亡定义的过时标准会导致移植器官获取的争议”。

正如戴维·汉密尔顿(David Hamilton)在他的器官移植史中所写,“在正常情况下,被迫切需要的死亡新定义可能会鼓励医疗实践缓慢而有序地转变。但那个时代并不平常:就在哈佛委员会成立后,巴纳德的人体心脏移植手术改变了一切”。不幸的是,在早期的几年里,心脏移植手术结果很糟糕;同时,公众被吓坏了,他们想象着饥渴的心外科医生在他们的亲人还活着的时候,就要把搏动着的心脏取出来。1967年12月,克里斯蒂安·巴纳德首次施行心脏移植手术时,公众对心脏移植的支持率创下了历史最高;而到1968年12月,支持率已跌入低谷。许多医院不允许器官捐献,而美国对脑死亡概念的接受绝非立竿见影。大概用了十几年,公众的观点才和哈佛委员会达到一致,并接受了脑死亡的定义。

虽然挡他们面前的不仅有同事的不理解(把他们当成疯子,认为他们在杀人),还有他们可能会在监狱里了却余生的风险,但移植先驱们仍旧愿意坚持下去。为什么他们甘愿冒着坐牢的风险,也要让移植成为现实?

每次想到我的患者韦恩,都需要莫大的勇气和决心。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刚刚被诊断为ALS(肌萎缩侧索硬化,又叫卢伽雷病)。后来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无力,最后坐上了轮椅。当他无法抬起头或吞咽唾沫,他知道自己离死神只有一步之遥了。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这之前几年,当时他正在考虑捐出一个肾;他希望能让自己的病对某个人来说有意义。我们制订了一个计划:当他到了生活质量特别差、知道自己活不下去的时候,我们会把他带到医院。我们向他承诺,我会把他带到手术室,取出他的一个肾脏(也可能是两个)用于移植。然后他会被送回ICU,一旦麻醉消失,我们就会给他拔管,让他自然死于ALS。这样,我们就不会因为器官捐献而杀死他,但能帮他完成这件对他而言意义重大的事。

随着韦恩身体的恶化,我们医院召开了一次伦理会议讨论他的情况。这次会议的出席率很高,支持的声音获得了压倒性胜利。然后,在我们讨论实施细节的时候,我们的律师分析了这一行动的风险。他们指出,如果继续进行这个计划,那么我们医院(我)会被指控谋杀,或至少是加速死亡,第二条指控将由我们州的地区检察官酌情处置。我边读边思考着这份报告,突然意识到,我根本没有办法完成这个计划——考虑到法律部门的建议,医院绝不会让我这样做的。想到自己会被起诉,要经历一场审判,或是面临这样的风险,我完全承受不了。我不能因为这个去坐牢,我还有孩子!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斯塔兹时,他给了一个简单的回应:“你刚刚解释了怎样停滞不前……但我们会做下去。”“我们”指的是移植的先驱者们。他补充说:“这就像偷袭,在那些反对者有机会说不之前,就做完了。”我们都应该感谢斯塔兹以及其他像他一样的人的勇气。

1980年,美国全部50个州的立法机构通过了《统一死亡判定法案》(Uniform Determination of Death Act),宣告脑死亡在法律上等同于死亡。这一立法对器官移植的成功至关重要。由脑死亡捐献者提供的器官数量最多、结局最好,也使得外科医生能在最可控的情况下进行器官移植。从那时起,脑死亡等同于死亡已经成为美国和大多数国家的法律,也得到了公众的接受和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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