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京：穿越美院

说起美院，我只认定王府井那个老校区。老美院小得要命，那些路径闭着眼也能想起来，它时常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带着契里科画里的光影。

怀着考取名校的荣耀心，多少人曾在校门口“中央美术学院”几个毛体大字前留影。正对着大门，是爬满常春藤的U 字楼，穿过架着乒乓球案子（时常会碰到疯狂球手易英老师在鏖战）的走道，就是雕塑系和版画系的院子。雕塑系一年级的教室被漆成绿皮火车车厢，让每个新生一来就感觉踏上了某段旅程。U 字楼和雕塑系的教室全部都是当年的苏联专家帮助设计的天光教室，加之时光雕琢，每个房间都拥有柔和的来自上方的天窗照明。那是古典主义时代的神性之光，以至于我错误地以为所有的美术教室，都应该在这样的神光沐浴下。而每个教室里原大尺寸的欧洲老雕塑，比如米开朗琪罗的“奴隶”和一些希腊雕塑，都取自20 世纪50 年代留苏的老先生想方设法带回来的模具，经由几十载岁月打磨，成了灰黑色，几处高点被各种手摸得亮如青铜。虽然这不过是石膏材质的复制品，可品质气质都不亚于很多年后我在欧洲博物馆里看到的原作。我一直以为光线和这些雕塑的环绕构成了我们学习时的某种神圣氛围，也是我们被植入体内的神秘基因。

教室出来，往前走到头就是学生食堂，雕塑系的学生干体力活，容易饿，吃饭也积极。那些上完人体课，从燥热的教室出来，晒着冬天的太阳，坐在门口一边捧着搪瓷饭盒吃饭，一边看着其他同学三三两两追跑打闹去食堂的年轻日子，一如昨天。

食堂出来往南走，会经过U 字楼中间的花园，那里有雕塑系和版画系办公室，老师下班之后，那儿也会成为一部分人的恋爱圣地。U 字楼的南侧有我们最爱的图书馆，那时很少人有出国的机会，所有的学习资料都来自图书馆里有限的画册，那里有我们对艺术、对西方世界所有的想象和知识搭建的基础。而状态不好的时候，逃课也多半会躲在图书馆里。有几本米开朗琪罗的画册，都是绝版的老式珂罗版的画页，不知借阅了多少次，爱不释手。等自己挣了钱买相机，把整本画册都翻拍过一遍。

图书馆面对的，就是美院的操场。弹丸之地，是美院历届男生的竞技场，篮球足球羽毛球，体育课集体舞，基本都在这个小操场里。这里也是集体生活最公开的地方，从四面八方或明或暗的窗户里投射出的眼光汇聚的焦点。操场的尽头，就是被我们称为“板儿楼”的宿舍，女生在四层，五六层都是男生宿舍，再往上，是留学生宿舍，再往上，还有一些老师的画室。一共两部慢悠悠的老旧电梯，学生多半爱爬楼梯。我的宿舍朝北，刚好对着操场，也经常趴着窗台看男生踢球，雕塑系基本每届都会诞生仿佛该去考体育学院的球疯子，也一直保持着足球上的绝对优势。

宿舍楼的后背，还有一个临街的美术馆，那是个浮雕装饰的苏式建筑，和协和医院斜对角。当年的历届毕业生作品都在那里展览，还做过校级收藏展——“大师的足迹”。他们是我们仰望的星星，也是每个央美学子刻在内心深处的荣光和骄傲。和这个有点“官方”色彩的院级美术馆并排的，是一个由自称“学习不好”的美院毕业生翁菱主持的非营利的美院画廊，有点不伦不类地戳在那儿。和正统的学院风格不同，这儿曾经是90 年代最有前沿精神的展览场地。

那时的艺术家多出身艺术院校，当代艺术早年的繁华，学院贡献了其中最重要的人才和阵地。没错，那时的孩子都是傲娇的，每个人都等待着成为与众不同的那一个。如同被夹在王府井商业中心的狭小的央美老校区，依然顽强保留着商业大潮初发前期的文化贵族劲儿，和一种自由主义的做派。每到黄昏，王府井大街路边的大树上，成千上万的乌鸦聚集，映衬着群青色的天空，每一只好像都带着八大山人画里的表情。今天看来，一切都如一则寓言。青年的我们如何在央美起航，而那里，终将成为一块文化墓地。

我上大学的时候，隋建国还是个刚研究生毕业的年轻老师，我们都叫他老隋。老隋和其他老师不一样，不玩不闲聊天，就喜欢鼓捣他的作品。当时我和他不怎么熟，但始终觉得他是个很奇特的人。有一次我们在空旷的操场擦身而过，老隋突然“嚯”地一声，向远处一指，我下意识回头，看到一颗特别大的彩色航空气球几乎静止地停在王府井低矮的楼群中间，意味深长。

还有一回下午没事，和同学在老隋的工作室那儿坐着，聊天。老隋在一边进进出出地干活。几个男生在那儿扯皮的时候，老隋刚好拎着个扫帚要到门外扫地，突然他又“嚯”地喝了一声：“快出来看——”

老隋平时是很理智沉稳的一个人，我听到他这一喊，也觉出点异样，“噌”地就蹿起来，奔到门外。那是一片两排的小平房，中间一条长长细细的过道，东边两排房子的尽头有一棵参天的大杨树，也不知有多少年了。底下的树干和我们的平房一样高，树冠就完全长到屋顶之上了，所以平日常作鼠窜的我们也就很少抬头注意那棵树。

那天我蹿到门口时，一阵邪风正由那狭长的过道自西向东刮过，卷起过道里各种乱七八糟的尘土、纸屑。我出于本能地闭眼背风转头，再一睁眼，那棵树正好撞进我的视线。背景只有干净的天空，这树忽然显得顶天立地，壮丽而招展。怪风疯狂地刮过去，遇到树，倏地分成无数奇怪的精灵，从树枝树叶之间呼啸而过。当时正是黄昏时分，金黄的阳光在每片树叶上跳跃，搞得整棵树都金闪闪地剧烈颤抖。那情景仿佛无伴奏的万人合唱的各个声部的最后一个音符：一个拖长的“啊——”

我像刚好撞见了乐章的尾声，猛一回头，西边长长的一条过道静悄悄地，既没有人，也没有风，歌声戛然停止。我吃了一惊，再一回头，那棵大杨树巨大而沉静，从容不迫地迎着我的目光，而那阵邪风了无痕迹。我茫然地回过身，老隋正在背后，冲我微微一笑。

本文节选自《灰色的调色板：我在美院》，中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