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中的绘旅人》迷局凶手是谁,时空中的绘旅人背后的主谋是谁
久经风霜的老马一步一蹶的挣扎着,想要把陷入泥坑的车拉出来
三月四日
北方的天气真冷,现在虽是初春的时序,然而寒风吹到脸上,仍是尖利如割,十二点多钟,火车蜿蜒的进了前门的站台,我们从长方式的甬道里出来,看见马路两旁还有许多积雪,虽然已被黄黑色的尘土点污了,而在淡阳的光浑下,几自闪烁着白光。屋脊上的残雪薄冰,已经被日光晒化了,一滴一滴的往下淌水。背阴的墙角下,偶尔还挂着几条冰箸,西北风抖峭的吹着。我们雇了一辆马车坐上,把车窗闭得紧紧的,立刻觉得暖过气来。马展开它的铁蹄,向前途驰去,但是土道上满是泥泞,所以车轮很迟慢的转动着。街上的一切很逼真的打入我们的眼帘,——街市上车马稀少,来往的行人,多半是缩肩驼背的小贩和劳动者——那神情真和五六年前不同了,一种冷落萧条的样子,使得我很沉闷的吁了一口长气。
马车出了城门,往南去街道更加狭窄,也很泥泞,马车的进度也越加慢了。况且这匹驾车的马,又是久经风霜的老马,一步一蹶的挣扎着,后来走过转角的地方,爽性停住不动了;我向车窗外看了看,原来前面的两个车轮,竟陷入泥坑里去了。一个瘦老的马夫,跳下车来,拚命的用鞭子打那老马,希望它把这已经沦陷的车轮,努力的拔起,这简直等于作梦,费了半天的精力,它只往上蹿了一蹿便立着不动了。那个小车夫,也跳下车来,从后面去推动那车辆,然而沦陷得太深又加着车上的分量很重,人,箱子大约总有四五百斤吧,又怎样拔得起来呢?因此我们只得从车上下来,放在车顶上的箱子也都搬了下来,车上的分量减轻了,那马也觉得松动了,往前一挣,车轮才从泥水里拔了出来,我们重新上了车,这时我不禁吐了一口气——世途真太艰难了!
车子又走了许久,远远已看见一座耸立云端里的高楼,那是一座古老的祠堂,红色的墙和绿色的琉璃瓦,都现出久经风日的灰黯色来。但是那已经很能使我惊心怵目,——使我想起六年前的往事,那是我母亲带着我们兄弟姊妹住在楼的东面——我姑妈的房子相邻比的那所半洋式的房子里,每天晨光照上纱窗的时候,我们就分头去上学,夕阳射在古楼的一角时,我们又都回来了,晚上预备完功课时都不约而同齐集在母亲的房里,谈讲学校里的新闻,或者听母亲述说她年轻的时候的遭遇,呵!这时怎样的幸福呢,然而一切都如电光石火转眼就都逝灭了。这番归来的我,如失群的迷羊,如畸零的孤雁,母亲呢,早到了不可知的世界,因此哥哥妹妹也都各自一方,但是那高高的白墙,和蓝色的大门,依然是那样屹立于寒风淡阳里。唉!我真不明白这短短的几年,我竟尝尽人世的难苦,我竟埋葬了我的青春,人事不太飘渺了吗?我悄悄咽着泪,车已到门前了,我下车后我的心灵更感到紧张了,我怔怔的站在门口,车夫替我敲门,不久门开了,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仆向我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您找谁?”我镇定我的心神,告诉他我的来历。他知道我是侄小姐,立刻现出十三分的殷勤,替我接过手里的提箱。正在这时候,里面又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仆,我看她很面熟,但一时想不起她姓什么,她似也认得我,向我脸上注视半天,她失声叫道:“您不是侄小姐吗?怎么几年不见就想不起来了呢?”我点头道:“太太在家吗?”“在家呢!快请里边去!”她说着便引着我进了那个月洞门,远远已看见姑妈站在阶沿等我呢。我一见她老人家——两鬓上添了许多银丝,面目添了不少的皱纹,比从前衰老多了,不禁一阵心酸,想到天真是无情,永永用烦苦惨伤的鞭子,将人们驱到死的路上去。——母亲是为烦苦忧伤而逝了,唉!这残年的姑妈呵!不久也是要去的,——我的泪哗哗的流下来了!我哽咽着喊了一声“姑妈”心里更禁不着酸凄了,泪珠就如同决了口的河水滚滚的打湿了衣襟,姑妈也是红着眼圈,颤声道:“天气冷!快到屋里坐去,只怕还没有吃饭吧?”说着用那干枯的瘦手牵着我进去——屋里的火炉正熊熊的燃着,一股热气扑到脸上来,四肢都有了活跃的气,心呢,也似乎没有那么孤寒紧张了。我坐在炉旁的椅上,姑妈坐在我的对面的小床上,她用那昏花的老眼看了我许久,不禁叹道:“我的儿!我几年不见你,竟瘦了许多,本来也真难为你!那一年你母亲病重,听说你在安徽教书,你哥哥打电报给你,你虽赶回去,但是已经晚了,……你母亲的病,来得真凶,听说前前后后不到五天就完了,我们得到电报真是好像半天空打了一个霹雷,……”姑妈说到这里也撑不着哭了,我更是忍不住痛哭,我们倾泻彼此久蓄的悲泪,好久好久才止住了。姑妈打发我吃了些东西,她又忙着替弦收拾屋子,我依然怔坐在炉旁,心思杂乱极了。正在这时候,忽听见院子里;许多脚步声和说话声;跟着进来了一大群的人,我仔细的一认,原来正是舅母、表嫂、表弟、表妹们,他们听说我来了,都来看我。我让他们坐下后,我看见大舅母是更吃老了,表嫂也失却青春的丰韵,那些表弟妹都长大了。唉!一切都变了,我心里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又是怅惘,又是欣慰,他们也都细细的打量我,这时大家都是想说话,然而都想不起说那一句话,因此反倒默默无言了。
晚上姑妈请我吃饭,请他们做陪,在大家吃过几杯酒,略有些醉意的时候,才渐渐的谈起从前的许多事情来。后来她们谈到我的爱人元涵的死,我的神经似乎麻木了,我不能哭,我也不能说话,只怔怔的站着,我失了魂魄,后来我的舅母抚着我的肩,一滴滴的眼泪,都滚落在我的头发上,我接受了这同情的泪,才渐渐恢复的情感。我发现我的空虚了,我仿佛小孩般的扑在舅母的怀里痛哭,后来我的表妹念雪将我扶到床上睡下,她坐在我的身旁安慰我道:“姊姊!千万不要再伤心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只好扎挣点,保重你有用的身体吧——其实人世也没有永远不散的筵席,况且你对于元哥也很可以了,听说他病了一个多月,都是你看护他,他死时,也只有你在他跟前。他一定可以安慰了,——现在你应当保重自己,努力你的事业才是,岂可以把这事放在心里,倘若伤坏了身体,九泉下的元哥一定也不安的,……你这次来,我本想请你到我们那里去住,不过我们那里也比不得从前了,自从父亲去世以后——真树倒猢狲散——没有作主的人,又加着我们家里的情形太复杂,所以一切都特别凌乱,因此我也不愿请你去;你暂且就住在姑妈这里吧,好在我们相隔不远,我可时时来陪伴你,唉!说起来真够伤心了,这才几年呵!……”念雪的眼圈红了,声音带着哽咽,我将头伏在枕上也是泪如泉涌。
今夜念雪因为怕我伤心,没有回去,就住在我这里,夜午醒来,看见窗前一片月光,冷森的照在寂静的院子里,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搅得念雪也醒了,俩人又谈了半夜的话,直到月光斜了,鸡声叫了,我们才又闭上疲倦的眼皮打了一个盹。
三月五日
今天天气很清明,太阳也似乎没有昨天那样黯淡,看见浅黄色的日光,射在水绿色的窗幔上,美丽极了。从窗幔的空隙间,看见一片青天,澄澈清明,没有飘浮的云,仿佛月下不波的静海,偶尔有几只飞鸟从天空飞过,好像是水上的沙鸥。我正在神驰的时候,听见壁上的自鸣钟响了十下,我知道时候不早了,赶紧翻身坐起,念雪早已打扮好了。
吃完了早点后,我就打电话通知朋友们来了,当然我是希望他们来看我,下午果然文生,萍云都来了,他们告诉我许多新消息。文生并且已替我找好了事情——在一个书局里当编辑,萍云又告诉我某中学请我教书,当时我毫不迟疑的答应了,因为我自己很明白像我这样的心情,除了忙,实在没有更好的安慰了。
文生我们已经五年不见,他还是那样有兴趣,不时说些惹人笑的滑稽话,不过他待人很周到,他一眼就看出我近来的窘状,临走时他望我留下三十块钱。但是我因此又想起元涵来了,他若不死我何至如此落魄——到处受别人的怜悯的眼光的注视呢!唉!元涵!!
文生走后,莹和秀来了,这是我幼年的好友,我们曾共同过着青春的美妙的生活,因此我们相见时所感到的也更深刻。在彼此沉默以后,莹提议逛公园,我也很愿意去看看久别的公园;到公园时,柳枝依然是秃的,冷风也依然是砭人肌骨,只有河畔的迎春,它是吐露了春的消息,青黄色的蕊儿,已经在风前摇摆弄姿了。我们沿着马路,绕了一圈,大体的样子虽还依稀可认,但是却也改变了不少,最使我触目的是那红绿交辉的十字回廊,平添了许多富丽的意味。徘山上的小松树也长高了,河畔上的土墙也拆了,用铁栏杆作了河堤,我们在小茅亭里可以看见缓缓的春波,不休的将东流去,我们今天谈得高兴,一直到太阳下山了,晚霞灰淡了,我们才分途归去。
到家时舅母家的王妈正在那里等我呢,因为舅母今晚请我吃饭,我稍微歇了歇就同王妈走去了。
到了那里,表嫂们正围在炉旁谈天,见我进来都让我到堂屋坐——我来到堂屋只见桌上已摆了许多的糖果和瓜子花生。我们都坐好后,我舅母告诉表嫂说:“今晚谁都不许提伤心的话,总得叫菁小姐快活快活。”念雪表妹听了这话就凑趣道:“今晚我们吃完饭,还得来四圈呢,菁姊好久没和我打牌了,一定也赞成,是不是?”我没有说什么,只笑了笑。吃饭的时候她们要我喝酒,以为叫我开开心,那里晓得是酒到愁肠愁更愁?我喝了十杯上下就有点支持不住了,心幕被酒拉开了,一出出的悲剧涌上来,我的眼泪只在眼皮里乱转。但是最后我忍住了,我将咸涩的泪液悄悄的咽下去,她们看出我的神气不好,劝我去歇一歇,我趁着这个台阶忙忙的出了席,走到我表嫂屋里睡下,用被蒙住头悄悄的流泪,好久好久我竟睡着了,醒来时已经十二点了,他们打发马车送我回来。路上静寂极了!
三月六日
这几天的生活真不安定,亲友请吃饭,一天总有一两起,在那盛宴席上,我差不多是每泪和酒并咽的,然而这是他们的善意,我也无法拒绝,因此整天只顾忙碌,什么事都作不了。
今天上午文生请我到他家里吃便饭,没有喝酒,因此我倒吃了一顿安适的饭。回家以后我告诉看门的:今天无论谁来都回绝他——只说我出去了,我打算今天下午定定心,写几封信——姑妈替我收拾的屋子幽雅极了,一间长方形的屋子,靠窗子摆了一张三尺来长的衣柜,柜面上放着两盆盛开的水仙,靠西边的墙角放着一盆淡白的梅花,一阵阵的香气不住的打入鼻孔。我静静的坐在案前,打算给南方的哥哥妹妹写信,但是提起笔,还没有写上两三句便写不下去了。心里只感到深切的怅惘,想到我离开上海的时候,哥哥送我上火车,在那汽笛尖利的声响里,哥哥握住我的手说:“你既是心情不好,暂且到北京去散散也好,不过你哪一天觉得厌倦的时候,你哪一天再回来,我希望你不要太自苦……保重身体努力事业……”妹妹呢,更是依恋不舍的傍着我,火车开时,我见她还用手巾拭泪呢。唉!一切的情景都逼真的在眼前,然而我们是已相去千里了。况且我又是孤身作客,寄栖在姑妈家里,虽说她老人家很痛爱我,然而这也不是了局呵!前途茫茫,我将何以自解呢?唉!天呵!
我拭着泪把几封信勉强写完,忽接到我二哥哥寄来的快信——我来京的时候他同我的二嫂嫂都在宁波,所以他们并不知道我来,不过我临走的时候曾给他们一封信。
二哥的信上说:“……我接到你的信,知道你到北京去了,我很不放心,你本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况且现在又在失意中,到北京住在舅舅家里,又是个极复杂的环境,恐怕你一定很难过。去年舅舅死后情形更坏了,至于姑妈呢,听说近来生意也不好,自然家境也就差了。你岂能再受什么委曲,所以我想你还是到宁波来吧,你若愿意请即电复,我当寄盘川给你,唉!自从母亲死后,我们弟兄姊妹各在一方,我每次想到就不免伤心,所以很希望你能来,我们朝夕相聚,也可以稍杀你的悲怀,你觉得怎样呢……”
我接到这封信,我的心又立刻紧张起来,我明知道二哥所说的都是实情,然而我才息征尘,又得跋涉,我实在感到疲乏;可是不走呢,倘若将来发生不如意事又将奈何?我真是委曲不下,晚上我去找文生和他谈了许久,但是结果他还是劝我不走,当夜我就写了一封长信复我二哥。
今天疲乏极了,十点钟就睡了。
三月七日
今天早起,文生打电话叫我十点钟到某书局去,——经理要和我细谈,我因怯生就请文生陪我去,他已答应我九点多钟来。打完电话,表妹就来了,她说星痕下午来看我,我答应在家候他,不及多谈什么话,文生已经来了,我们一同到了书局的编辑处,遇见仰涤、玄文几个熟人,稍微应酬了几句,不久经理出来和我们相见——他坐在我的对面,态度很英爽,大约三十多岁,穿着一身靛青哔叽呢的西服,面貌很清秀,额上微微有几道皱纹,表示着很有思想的样子。他见了我,说了许多闻名久仰的客气话后,慢慢就谈到请我到书局编辑教科书的事情,并告诉我每天八点钟到局,四点钟出局的办公规约,希望我明天就去工作,我暗想在家也是白坐着,就答应他,明天可以去。
我们由书局出来,文生到东城去看朋友,我就回家了。吃完午饭姑妈邀我同去市场买东西,回来的时候已经三点多了,心想星痕一定早来了,因忙忙跑到屋里,果然星痕正独自坐在案前,翻《小说月报》呢。她见我进来抬头向我看过之后,用着慨叹的语调说道:“你瘦了!”我握她的手,久久才答道:“你也瘦了!”她眼圈一红低声道:“本来同是天涯沦落人,你,你瘦我安得不瘦?”我听了这话更觉凄伤,只垂头注视地上的枯枝淡影,泪一滴一滴的泻下,星痕只紧紧握住我的手嘘了一口长气,彼此就在这沉寂中,温理心伤。
今天我们没有深谈,自然星痕她也是伤心人,她决不愿自己再用锥子去刺那尚未合口的创痕,因此只得缄默的度过这凄凉的黄昏,天快黑的时候她回去了。
三月八日
昨夜是抱着凄楚的心情安眠的,梦中走到一所花园,正是一个春天的花园,满园的红花绿草开得璨烂热闹,最惹人欣羡的是一丛白色的梨花,远远望去一片玉白,我悄悄的走到梨树下面的椅子坐下。忽见梨树背后站着一个青年男子,我心里吃了一惊,正想躲避,只见那男子叹息了一声叫道:“菁妹!你竟不认识我了呵!”我听那声音十分耳熟,想了一想正是元涵的声音,我心里不觉一惊失声叫道:“你怎么来到这里?……这又是个什么地方呢?”元涵指那一丛玉梨说道:“这里叫作梨园,我为了看护这惨白的玉梨来到这所园中,……”“为什么别的花都不用人看护呢?”我怀疑的问道,元涵很冷淡的说道:“那些都是有主名花,自然没人敢来践踏,只有这玉梨是注定悲惨飘泊的命运,所以我特来看护她。”我听了简直不明白,正想再往下问,忽见那一丛梨树,排山倒海似的倒了下来,完全都压在我的身上,我吓醒了,睁眼一看四境阴黯,只见群星淡淡的幽光闪烁于人间。唉!奇异的梦境呵,元涵这真是你所要告诉我的吗?你真不放心你的菁妹吗?天呵!这到底是怎么一件事呢!我又大半夜没睡觉了。
天色才朦胧我就起来,今天是我第一天走入陌生的环境去工作,心情是紧张极了,我想那书局里的同事,用锋利的眼光注视我,分析我,够多么可怕呢?!所以我脚踏进公事房的时候,我禁不住心跳,我真像才出笼的一只怯鸟儿,悄悄的溜到我的公事桌前的椅上坐下,把白铜笔架上的新笔拔了下来,蘸得满满的墨汁,在一张稿纸上,写了“第一课”三个字,再应当写什么呢?一时慌乱得想不出来,只偷眼看旁边许多同事,一个个都在消磨灵魂呢,什么时候将灵魂消磨成了灰时,便是大归宿了。有时他们也偷眼瞧瞧我,从一两个惊奇的眼光中,我受了很深的刺激,只觉得他们正在讥笑我呢!似乎说,“你这么个女孩儿,也懂得编辑什么吗?”本来在我们的社会里,女人永远只是女人,除了作人的玩具似的妻,和奴隶似的管家婆以外,还配有其它的职业和地位吗?我越想越觉得他们这种含恶意的注视使我难堪,我只有硬着头皮,让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如同傻子似的坐了一上午,什么也没写出来,吃午饭的时候就溜了,下午也懒得去,打电话去请了半天假。
三月九日
今午到公事房去,恰好碰见仰涤了,他替我介绍了许多同事,情形比昨天好得多了,我的态度也比较自如了。
我们都一声不响的用心构思,四境清静极了,只听见笔尖写在纸上刷刷的声音,和挪动墨水瓶,开墨盒盖的声音。但是有的时候,也可以听见一种很奇特的声音,好像机器房的机器震动的声音。原来有一位三十左右的男同事,他每逢写文章写到得意的时候,他就将左腿放在右腿上面,右脚很匀齐的点着地板,于是发出这种声音来了。我看了看他那种皱眉摇腿的表情惹起我许多的幻想来,我的笔停住了,我感觉到人类的伟大,在他们的灵府里,藏着整个的宇宙呢。这宇宙里有艳凄的哀歌,有沉默深思,可以说什么都有,随他们的需要表现出来,这真是真奇迹呢;但同时我也感到人类的藐小,他们为了衣食的小问题,卖了灵魂全部的自由,变成一架肉机器,被人支配被人奴使,……唉!复杂的人间,太不可议了。
下午回家的时候,接到星痕请客的短笺,我喜极了,拆开看见上面写道:
菁姊!我今天预备一杯水酒替你洗尘,在座的都是几个想见你的朋友——那是几个不容于这世界的放浪人,想来你必不至讨厌的,希望你早来,我们可以痛快的喝他一个烂醉。
星痕
在短笺的后面,开明宴会的地点和时间,正是今日午后六点钟,我高兴极了,我觉得这两天在书局里工作,真把我拘束苦了,正想找个机会痛快痛快,星痕真知趣,她已窥到我的心曲了。
六点钟刚打我已到了馆子里,幸好星痕也来了,别的客人连影子都不见呢。星痕问我这几天的新生活,我就从头到尾的述说给她听,她瞧着这种狼狈像不禁笑了说:“你也太会想了。人间就是人间,何必深思反惹苦恼!”我说:“那你只好问天,为什么赋予我如是特别的脑筋吧!”星痕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半点钟以后客人陆续的来了,共有七个客人,除了我和星痕外都是三十以下的青年。其中有几个我虽没会面,却是早已闻名,只有一个名叫剑尘的,我曾经在一个宴会席上见过一面,经星痕替我们彼此介绍后,大家就很自然的谈论起来。我们仿佛都不懂什么叫拘束,什么叫客气,虽然是初会,但是都能很真实的说我们要说的话,所以不到半个钟头,彼此都深深认识了。只有一个名叫为仁的我不大喜欢他,——因为他是带着些政客的臭味——虽然星痕告诉我他是学政治的,似乎这是必有的现象,然而我觉得人总是人,为什么学政治,就该油腔滑调呢?
今夜我喝了不少的酒,并且我没有哭——这实在出我所意料的,我今夜觉得很高兴,饭后星痕陪我回来,她今夜住在我这里。
三月十日
今天在公事房里编了一课书,题目是《剿匪》,我自己觉得很满意。晚上回家的时候,接到剑尘给我一封信,他问我昨天醉了没有,并安慰我许多话,唉!苦酒还是自己悄悄的咽下好,因为在人面前咽苦酒是苦上加苦的呵!
晚上我给剑尘写回信,我不想多说什么,无奈提起笔来便不由自主的写了许多,其中有几句我觉得很有记下来的必要,我说“我自己造成这种的命运,除了甘心生活于这种命运中有何说?!——况且世界上还有比我所处更凄楚的环境的人,因为缺限是这个世界必有的原则呵!……”
凄苦的命运是一首美丽的诗,我不愿从这首诗里逃出,而变成一篇平淡的散文呢;但是剑尘他哪里知道呵!我青春的幻梦已随元哥消逝了,此后,此后呵,就是这样凄楚悲凉的过一生吧!
三月十三日
唉!这几天真颓丧,每日行尸走肉般进公事房,手里的笔虽然已写秃了,但我自己都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压榨自己,将一个活人变成一座肉机器,只是为了吃饭呵!太浅薄了!当我放下笔的时候,就不禁要这么想一遍,我感到彷徨了,日子是毫不回头的,一天一天逝去,而且永不回来的逝去,我就随着它的逝去而逝去,也许终此生永远是这样逝去,天!你能告诉我有什么深奥的意义吗?唉,我彷徨极了。
下午剑尘打电话来,说熙文请我到便宜坊吃饭,我真懒得去,但是熙文一定坚持要我去,他知道今天是星期六没有什么事,我没法拒绝,只好勉强去了。
熙文今天请了十位客人,都是些什么博士学士太太,那一股洋气,真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我和他们真是有点应酬不来,我只俯着窗子看楼下的客人来往,而他们在那里高谈阔论,三句里必夹上一句洋文,我越听越不耐烦,心想这才是道地的人间,那洋而且俗的气味,真可以使人类的灵魂遭劫呢。
我一直沉默着,到吃饭的时候,我也是一声不响的拼命喝酒,我愿意快些醉死,我可以苏息我的灵魂,因此我一杯一杯的不断的狂吞,约莫也喝了二十几杯,我的世界变了,房子倒了似的乱动,人的脸一个变成两个三个,天地也不住的旋转,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我清醒了,睁开眼一看,那些博士学士都走了,只剩下熙文和他的夫人汝玉坐在我的左边,剑尘站在我的跟前。他们见我醒来,汝玉用热手巾替我擦脸,我心里一阵凄酸,眼泪流满了衣襟,熙文道:“这是怎么说呢?唉!”汝玉也怔怔的看着我叹气,剑尘跑到街上去买仁丹,我吃过仁丹之后略觉好些,汝玉扶我下楼,送我上了马车,剑尘陪我回来。
到家我吐了,吐后胸口虽是比较舒服,但是又失眠了,——今夜真好月色,冷静空明,照见窗外树影,有浓有淡,仿佛是一幅美丽的图画。月光渐渐射进屋来,正照在书案上的一角,那里摆着元哥的一张遗像,格外显得清秀超拔,但是这仅仅是一张幻影呵!我的元哥他究竟在哪里呢?此生可还能再见一面?唉!天!这是怎样的一个缺憾呵!——万劫千生不可弥补的一个缺憾!唉!元哥,我的青春之梦,就随你的毁灭而破碎了,我的心你也带走了!但是元哥你或者要怀疑我吧!有时我扮得自己如一朵醉人的玫瑰,我唱歌我跳舞……这些,这些,岂不都可以使你伤心吗?但是元哥这只是骗人自骗的把戏呵!盛宴散后,歌舞歇时,我依然是含着泪抚摸着刻骨的伤痕呢,唉,元哥你知道吗?聪明的灵魂!
三月十六日
今天下午我正想出去看文生,忽然见邮差站在我的门口,递给我一封信,我拆开看道:
纫菁!
你既是知道你的命运是由你自己造成的,那么你为什么不造一个比较更好的命运呢,为什么把自己永远沉在悲哀的海里呢?……我以为一个人,既是已经作了人,就应当时时想作人的事情,……但是你一定要问了:究竟什么是人应当作的事情呢?这自然又是很费讨论的一个问题,况且处在现在一切都无准则的年头,应当作什么事就更难说了。不过我觉得我们总当抱定一个宗旨,就是不管作什么事,都用很充分的兴趣去作,生活也应当很兴趣的去生活,如此也许要比较有意义些。
昨晚我送你回家以后,我脑子里一直深印着你那悲惨的印象,——你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满头是汗,眼泪不住的流,站既站不着,坐又坐不稳,躺在藤椅上,真仿佛害大病的神气,我真不知怎样才好,纫菁!你太忍心的摧残自己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狂饮,借酒浇愁吗?而我不敢相信你的深愁是酒可以浇掉的,——并且你每喝酒每次总要流泪的,唉!纫菁!那么你的狂饮,是想糟踏自己吗?那犯得着吗?纫菁!我并不是捧你,以你的能力,的确很能作点有益社会国家的事,不但应当为自己谋出路,更当为一切众生谋出路。我们谈过几次话,我深知道你也并不是这样想,不过你总打不破已往的牢愁,所以我唯一的希望你,不要回顾过去的种种,而努力未来的种种,纫菁!你能允许我吗?
我看完了剑尘的信,我感激他待我的忠诚,我欣羡他有过人的魄力,但是我也发愁我自己的怯弱,唉!我将怎样措置我这不安定的心呢!
三月二十日
日记又放下几天不记了,原因是这几天没有心情,其实有的时候也真无事可记,你想吧!世界上那一个不是依样葫芦的生活着——吃饭睡觉跑街反正是这一套——自然我有的时候是为了懒呢。
自从那次在便宜坊喝醉了以后,三四天以来头痛,腰酸,公事房也三四天没去。唉!这种颓唐的心身真不知怎样了局。但是仔细的想一想又似乎用不着叹气,就这样一直到死也何尝不是大解脱呢,总之解脱就是了,管他别的呢!
近来不知道什么原故,我的思想紊乱极了,好像一匹没勒头的奔马,放开四只铁蹄上天入地的飞奔,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有时感到凄凉,但也不愿去找朋友们谈,有时他们来看我,我又觉得讨厌,唉!可怜的心情呵!
下午被剑尘邀去逛公园,我们坐在河池畔,看那护城河的碧波绿漪,我又不免叹气,剑尘很反对我这样态度。本来我有时也觉得这种多愁善感是无聊的,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从古到今是展露着缺憾的,如果不能自骗,不能扎挣,就干脆死了也罢;如果不死呢,就应当找出头——这些理智的话,也曾在我的脑里涌现过,并且我遇见和我诉说牢愁的人,我也会这样的教训他一顿,不过到了我自己身上,那就很难说了。
今天剑尘很劝了我许多话,他希望我打开一切的束缚,去作一番伟大的事业,他的态度诚恳极了,我不能说没受感动,并且我也相信国家是需用人才的时候,不论破坏方面,建设方面,在在都得人才——说到我呢,虽是自己觉得很渺小,但我也没看见比我更伟大的,如果我觉得自己是伟大的,也许就立刻变成伟大了。
我们没有系统的谈了许多话,虽然得不到结论,然而我心里似乎痛快点了。回家时已经是沿路的电灯和天上的群星争耀了。
三月二十一日
今天我从公事房回来后,独自坐在院子里的丁香树下,树枝已经发青了,地上的枯草也长了绿芽,人间已有了春意,西方的斜辉正射在墙角上,那枯黄的爬山虎,尚缀着一两张深黄色的残叶,在斜辉中闪光。晚霞一片娇红,衬着淡蓝色的天衣,如晚妆美女。
我的心——久已凝冷的心,发出异样的呼声,自然,这只有我自己明白,……唉……我真没想到我竟是如此懦弱,我看见我胸膛中的心房在颤动,我的彷徨于这含有诱惑的春光中。
燕子已经归来,而丁香还不曾结蕊,桃枝也只有微红的蓓蕾,蛰虫依然僵伏,但温风已吹绉了一池春水。我怯弱的心池也起了波浪。
独自坐在这寂寞的庭院里,听自己的心声哀诉,这惆怅,烦恼真无法摆布,无情无绪走进卧房,披上一件银灰色的夹大衣,信步踱进公园的后门,在红桥畔,看了许久的御河碧漪,便沿着马路来到半山亭,独自倚住木栏看流霞紫氛,抬头忽见紫藤架下,一双人影,那个穿黑衣服的女郎很像星痕正低着头看书呢,在星痕的左边坐着一个少年,那脸的轮廓似乎在那里见过——一时想不起来,我正对着他们出神呢,星痕已经看见我了,她含笑向我招手,我连忙下去,他们也迎了来,星痕说: “你怎么一个人来了?”我笑道:“本没打算逛公园,一人坐在家里闷极了,不自觉的便从后门来了——这自然是我家离公园太近的缘故。”星痕笑了笑又指着那个少年说道:“你们会过吗?”我正在犹疑,只听那少年说道:“见过见过,上次你请客,我们不是在一桌吃饭吗?”我听了这话陡然记起来了,原来他正是星痕的好友致一,新近我很听见人们对他俩的谈论,说是他俩的交情已经很深了,我想到这里又不禁把致一仔细打量一般,见他长颀的身材,很白净的脸皮,神气还不俗,不过很年轻,好像比星痕小得多。
我们来到御河的松林下坐着,致一去买糖果请我们吃,我就悄悄的向星痕道:“那孩子还不错,——人们的话也许不是无因吧?”星痕听了这话,脸上立刻变了神色冷笑道:“别人怀疑我罢了,你怎么也这样说,我的心事难道你还不清楚吗?——我的心早已随飞鸿埋葬了,……”自然我也相信星痕不至于这样容易改变她的信念,不过爱情这东西有时候也真难说,并且我细察星痕的举动,有时候迷醉得不能自拔,所以我当时没有再往下说什么,我只点了点头表示我明白她的意思就完了。恰好致一买了东西回来,我们饱餐后又兜了一个圈子就回去了。
三月二十二日
这一天过得平淡极了,差不多没有什么事可记,晚上接到一个远方的朋友的信。他里头有一段话说:
纫菁!我真不明白世界为什么永远是奏着这哀音呢?呵!我真感到灰心!——昨夜我去看一个亲戚的病,那晓得他的病像已经很危险了,他的太太脸色焦黄的呆呆的站在床前,他的大女儿雅玫低头垂泪,灯光是那样惨淡的,一切都沉入恐怖与寂寞,我慢慢推开门进去,他们只是垂泪呜咽,床上的病人正在发喘,和上帝争命呢,我不忍走开,过了半点钟那病人两眼向上一翻便去了!永远的去了!她们惨号,雅玫竟昏厥过去,大家手忙脚乱,仿佛宇宙都颠倒了,我心头只觉发梗,后来我只得暂且离开她们,唉!你想人间每天都演着这种可怕的惨剧——我们总有一天也是逃不掉这个劫数的,唉!……
我看完这封信,我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想,我觉得人生既是谁也不能逃此大限,那么在有生之年,为什么不尽量快乐呢?为什么自己压扎呢?……我从今以后应当毫无顾忌的去追求快乐才是。
三月二十七日
我病了一个星期,不知辜负了几许春光,今天早晨起来,已经看见窗前的丁香了,浅紫色的那一株已经开得很茂盛。我掀开窗幔,推开玻璃,一阵温香透过来;精神兴奋了不少,春真是宇宙的骄子!
下午剑尘来看我,在我家里吃过晚饭后,新月的清辉,已经照在地上,我们很高兴,一齐走出门口,沿着马路踱到公园去,这时桃花已经开残了,我们走过桃花林,踏着憔悴的花瓣。来到沿河的小山石旁,我们并肩坐在一块平坦的白石上,河里的月影,被暖风吹动,光荡波扬,我们的身影也倒映在水里,四境清幽温馨,我们都似乎沉醉于美的幻梦里。剑尘仰头看着繁星,说道: “纫菁!……怎么样可以使天地翻一身呢?”我蓦听这话,简直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只向他怔怔的注视,他见我这样,不禁微微的笑道:“你忘了你前天对我说的话吗?”我陡然想起来,——原来前天夜里剑尘来看我的病,我们曾谈到将来的命运,我曾告诉他,我愿意维持我现在的样子一直到死。他说:“永远不会改变吗?”我说:“要改变除非等天地翻了一个身”,当时说过我也就丢开了,不想他今天又提起这句话,我不免暗暗心惊,我是从蚕茧里扎挣出来的困蚕,难道现在还要重新作个茧把自己装在里面吗?天呵!我又走错路了!
这一晚上,我的心灵不安极了!我们从公园出来,各自分道回家,他临去时低头叹着气,我虽然没有什么表示,但是也够了,在归途上我是一直含着眼泪的,我知道我自己太浅薄,虽是经过多少磨难,然而我是强不过自然,它时时布下迷局挖下陷阱,使我沉溺,使我自困。唉!天呵!我将怎样自救呢?
到家时已经很晚了,姑妈他们都睡了,我独在院子里,不知呆立了多少时候,后来起了风,一股飞沙扑面打来,我才如梦初醒,怅然回到屋里睡了。
三月二十八日
今天下午,我被朋友邀去听讲演,听说是一个某党的领袖,演讲中国时局问题。
我们走进会场的时候,已经有不少的人在座,我忙在后排的椅子上坐了。不久就听见掌声如雷,在这热烈的掌声中,走进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态度十分沉着,下面的听众也都屏气无声,会场里的空气严重极了。他将中国时局分析得很清楚,一种爱国爱民的精神,使得我震惊了,我好像处惯囚牢的犯人早已失却知觉,但是经他一拨撩,我才感到我自己所处的境地,是污秽,是耻辱,唉!伟大的英雄呵!我不禁向他膜拜了!
听完讲演回来,血液一直在沸腾着。
三月二十九日
的确!一个人若处在被人们真心倾服的时候,他的人格就立刻伟大了千万倍,而且同时觉得任何事都有意义了,由这一点可以认识人类的伟大处,但同时也可以明白人类究竟是太有限的。
今天忽然想到这个问题,当我站在讲堂上给学生讲授时,由不得,就想从她们的眼光中,态度上,去体验她们对我的心,结果我是失败了,她们没有什么表示,我告诉她们什么,她们照样的作了,很平淡的作了,没有惊喜,也没有怀疑,唉!我是机器,她们也是机器。
今天一直不高兴,对于人生又起了疑念。
四月一日
人类的思想比什么都复杂,并且无时无地不受外界的影响;我独坐发闷,不免又想起,我上半年流落的生活来,那时我在某大学当指导员,领着五六十个少女,住在荒郊的寄宿舍里,她们都是青春的骄子,每天早晨钟声响后,在楼前的绿草路上,可以看见她们一个个打扮得如仙女般,陆续到大学校去上课。有时可以嗅到种种的粉香,在这时候,我骄傲如牧羊女儿,——这一群可爱的驯羊都在我看护之下。
她们走后,一所大洋楼,只留下我一个人,开开窗子,看见荒郊上的孤坟,虽然才过清明,但也没有纸钱的灰痕,唉!那一坯黄土下,正不知埋的是谁——这样萧条可悲!
人生真是一个飘零的旅客哟!什么事业,什么功名,真不过一个梦呢,说来真够伤心!明知生死只隔一线,但有时真解脱不了,——唉!谁知我的心情呵!恐怕只有元哥——你聪明的灵魂,是已经看透我撩乱的心了!
四月三日
今天是星期日,绝早便到北海,剑尘已经在御桥畔等我了。这时候园里开遍了芍药牡丹,我们坐在柳阴下的长椅上,温风时时吹拂我们的薄衣,真是满目春光,不由得勾起我日来的怅惘,我悲悼这烂霞似的美景,转眼便成过去,也正如那已葬送青春的男女,希望之火,冰冷了,只剩下被尘世所荼毒的残余——肮脏浓血之躯,还转动于人间。唉!天,这是多么刻苦的刑罚呢?
剑尘握了我的手,很惊疑的问道:“纫菁,你今天又为什么这样不高兴呢!”我勉强咽住我凄楚的酸泪掩饰道:“没有什么,”我立刻低下头。我装作看河里的游鱼,我的眼泪一滴滴流在地上。剑尘见了我这样难过,他不期然也叹着气,我们沉默了许久。最后我们便站起来,约剑尘去吃点心,吃完我就回家了。剑尘不放心一直送我到门口,唉!真罪过,为了我这个不幸的人,使剑尘无形中,受了许多苦楚,每次想起我真是对他不住呢!
四月四日
昨夜又失眠了,今天头脑暴痛,也不能出门,中午接到剑尘的信,他说:
菁姊!昨天你为什么那样不高兴,我几次抬头,看见你在咽泪,我心里真难过,我不知为什么,我感到悲哀了!
唉!菁姊!我送你回家以后,我在回来的路上,一直怅怅的菁姊!你又为什么事伤心呢!我时时刻刻惦着你,惦着你呵!
菁姊!你的身世我是明白的,——凄苦悲凉——但是这又有什么法子呢?但那是已经摆定的局面,白白的伤感,又有何益!而且菁姊,你的身体又既然这样虚弱,若果再这样煎熬,怎能支持?唉,菁姊!我真不敢深想下去。希望你凡事看开一点,若果你不讨厌我的话,我愿将我赤子纯洁的心来爱护你,使你在寂寞的世界上,得到一点安慰,菁姊!你接受我的诚意吧!
唉!剑尘!我怎能不感激他?我譬如一只无家可归的孤雁,蒙他这样诚挚的待我,还有什么不接受的呢!但是天呵!你太恶作剧了,你既给我一个缄情葬荒丘的环境,你为什么又给我一个纯真的爱!唉,我徘徊,我苦闷,我跑到无人的郊野痛哭;我的神志完全混乱了!
四月五日
今天东风特别温暖,薄棉袄已经穿不住了,院子里的藤树也开了花,香气特别浓厚,一群一群的蝶蜂绕着花心采花粉,我站在阶前看花,轻衫被风吹起襟角,飘洒如仙,我很想骑上一匹神驹,去到没有人烟的春山上,看美丽的春之女神,她把世界装得这样漂亮,她自己不知怎样沉醉欢欣呢——我正在遐想时,忽听见壁上的钟敲了几下,已到上公事房的时候了,无可如何,只得抱起书报稿纸去上工,唉!人生好景能有几次,况且每每又为生活问题所耽搁?不能尽兴欣赏,真是“秋月春花等闲度”了!
今天心里很愁闷,晚上虽然又是好月色,但是意兴慵懒也无心赏玩,而且心里还有点怕看月光,最后,仍旧回到房里去睡了。
四月六日星痕许久不见了,我正想去看她,下午她恰好到公事房来找我,她告诉我,今天在北海里有一个聚会,一一因为今天是月望,致一和剑尘预备夜里在北海划船。
我收拾了书报,星痕和我慢慢走到北海,这一路都种着槐树和杨柳,槐花的香气,很好闻;柳梢轻轻拂在我们的肩上,真是人在画图中。
到北海的时候,更是春江浪缓,遍山开着紫色的野兰花,花畦里有木芍药,有牡丹,有月季;到处都是清香扑鼻,我走到濠濮园的时候只见致一、剑尘笑着迎了出来!我们在万绿丛中的茶座上坐下,举目一望,草绿花红,流水缓潺,在河的当中,驾着一道石桥,我和星痕走到桥上站了许久,星痕说这里诗意很厚,她让我作诗,我说一时那里有诗,留着诗情回家去写吧,彼此一笑而罢!
致一从上山采了一朵野兰花,他含笑道:别看这花倒也有些香味。星痕道:“春神本来是一视同仁,她要不香蜂蝶也不光顾了。”我们正说着剑尘也来了。大家又说笑了许久,太阳已经西斜了,我们便到仿膳吃饭,我和星痕都喝了几杯酒,心里又都有些怅怅的,我们出了仿膳,就到船屋去雇了一只船——是一只白色的小划子,我们上了船,恰好陆萍也赶来了,在船上我和星痕分配他们三个的工作,剑尘把舵,致一和陆萍划船,我坐在船头,星痕坐在船尾,不久船已驰到河心,荷梗才有半尺多高,浮萍散飘在水面上,我和星痕都采了不少。天色渐渐晚了,月儿也慢慢高起来,照得水面如同泻银一般,四面静悄悄没有什么声音,我们仿佛睡在母亲的摇篮里,舒服极了,远远忽发出铁笛的声音来,那声音非常凄凉清越,星痕低低的唱着《送春归》的哀调,我们都有些伤感——真是心情萦绕着绮丽的哀愁呢!
十点多钟,我们从船上下来,游兴未阑,又约着大家,上了白塔,这时月光比以前更空明皎洁,我们从白塔上俯视古城,万家灯火彷若天上星辰,那些房屋和梳子齿儿般排列着,我们站在白塔顶上,地高风大,吹得我们夹衣如蛱蝶似的飞舞。我这时低头往地下看,忽然发生了奇想,——倘若这时我用白色的绸帕,蒙住头向下一跳,不是什么都完了吗?人类真太藐小了!想到这里又不免叹气!致一说道:“时间不早了,回去吧!”但是陆萍一声不响的睡在白石上;剑尘说:“回去睡吧!看回头着了凉!”陆萍仍是不理,似乎脸上还有泪痕,我们也不敢再向他看,致一和剑尘勉强把他拉起来,才一同下了白塔,各自回去了。
四月七日
昨夜玩得太高兴了。——也许心情是过分的奋发,因之今天似乎起了反动,事情是懒得作,心灵里紫绕着一种微妙的哀感,不时想到昨夜飘浮海心,对月噙泪的情景,从早晨起,一直怔怔的坐在房里,——今天又是星期,书局不办公,有了空闲的时间,免不得万种闲愁兜上心来,更觉得苦闷的时光,无法排遣了。
下午接得致一的信,那孩子真聪明,在昨夜绮丽哀凉的情景里,他了解了人间的悲哀,他的信上说:“昨夜的情景太凄凉了,我看着你和星痕的一双泪影,深深的了解人间的哀愁,我虽没有你们那样的难过,但是心情也感到从来所未有的惆怅。”
我把致一的信从头到尾看了两遍以后,我莫明其妙的落下泪来,——这一个黄昏便在悄声咽泪里销磨尽了。唉!
四月八日
最近我常常感觉到我心情的消沉,不是好现象,有时候和星痕谈起彼此都不免叹气。我们几次想变换我们的生活,但是到处都插不下脚去,不消沉又将奈何!可怜!我们谈来谈去都无结果,最后星痕说道:“纫菁!我们还是忍着吧!……你看露文跑到南方去,形式上似乎比我们热闹,其实还不是一样潦倒。……”自然星痕年来的心情,自不免过分的颓唐,在她的眼光里看过去,世界上也真没有什么事可作呢……我本来也是最不喜欢活动的人,我的脾气,倔强乖僻,和一般人周旋不来,从前在学校的时候已经对处世有所惧慑,现在到社会上来生活,更是走一步怕一步;况且现在的情形,比从前更坏更复杂,——就是作一个教员吧,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安适,往往三四个月拿不到薪水,因之生活屡屡起恐慌,精神自然也就更痛苦了。
今天和朋友们谈到救国,整顿民生的问题,……在他们激昂慷慨的态度里,使我久已压熄的灵焰,又渐渐重燃起来,我恨不得立刻放弃一切,到前敌去——我想象匹马奔驰于腥风血泊中的生活,一腔热血几乎喷了出来,但是惭愧,这又有什么用呢!?几分钟以后,一切又都缓和了。我真是怯弱无用的人呢!
下午我站在院子里,看晚霞,小翠,我的表妹,递给我一封信,正是剑尘的,我倚着葡萄架,遥对着流霞,将信拆开看了,他说:
菁姊:前天晚上北海之游,真美妙极了,可是你大约又勾动了伤心吧!我一直惦着你,不知道你现在的心情如何?我希望你好好的扎挣吧!你的身体不好,最大的原因,还是心情的抑郁,——昨天我听致一说你病了,我真不放心,现在好了吧?……
唉!我如痴如呆的望着半天流霞出神,手里的信已掉在地下,小翠正蹲在葡萄架下采野菜花呢,她不提防到吓了一跳,抬头望了我一眼,把信递给我道:“怎样!?……这信不要了吗?”我摇了摇头,把信放在衣袋里,走回屋里,——小翠看了我这样子诧异极了,一声不响的跑到上房找姑妈——大约总是告诉姑妈什么去了。唉!聪明的小翠你知道我的心事吗?
四月十日
今天接到超西从英国寄来的一封信,他说:
纫菁吾友:我自从去国以后,生活完全变更了,心情也不同了,近来到各大图书馆念书,很感兴趣,——并且发现了几本在国内买不到的绝版中国书,真如同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欢欣,所以我打算天天到图书馆去抄一份,预备将来带回来。
你近来的心情怎样?我时时念着你。有时候我独自跑到公园,坐在芭蕉树的巨影下,常常默想国内的朋友,不知近来怎样?尤其是你那清瘦的身影,时时浮上我的心头,使我不禁叹气!……日子也真快,元哥已死了三年了,回想当年我们住在上海的时候,几个人没有一天不在一处谈笑捣乱,你还记得我们曾组织过改革社会团?成立会是在松社开的,当天兴高采烈聚餐以后,还拍了一张照片,现在这张照片还在我的书架上放着,但是像上的人,都不是从先的样子了,元哥与绍哥死了,其余的平和琦也都没有消息,唉!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呢!
我有时想到我们这些人,若果还像从前那样勇敢热诚,今天的国事,或者不至糟到如此地步!唉!我想着真不免痛哭,元哥他实在是我们友人中最有才略担当的,偏偏短命而死,真叫人愤愤难平呢!
超西的信好像是一把神秘的钥匙,将我深锁的灵箱打开了。已往的事迹,一件一件展露在眼前,尤其使我痛心的是永远不能再见的元哥,我拿起他的遗像,我轻轻的呼唤,但是任我叫干了喉咙,从不曾听见他一声的回应。唉!我哭了,一一真的两三个月以来,今天是最难过了。我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心也绞成一团,唉!我无力的睡倒了。
四月十一日
昨夜是低咽着,流了一夜的泪,今天心里觉得发闷,头目作痛,我恐怕又要病了。公事房不能去,请表弟打电话去告假,我只凄楚的躲在床上,下午星痕听见表弟说了,她不放心,立刻跑来看我,她坐在我的床沿,怔怔的看着我叹息,她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握了我的手垂泪,姑妈见了这种样子,也禁不住用衣襟拭泪,小表妹只是怔怔的望着,四围的景象真凄凉极了。
星痕今夜没有回去,我们对谈对哭的又闹了一夜,不过心情倒比较舒服了,黎明时,我们都沉沉的睡去。
梦中我看见元哥了,他还是生前一样沉默无言的望着我,眼角似乎尚有泪痕,他凄楚着说道:“菁!我苦了你!……”他嘘着气,同时听见窗棂里呼呼的风鸣,真是可怕的鬼境呢!我吓醒了,睁眼看见窗户幔上,已射上晓日的光辉,星痕还睡着呢。我悄悄披上衣服下床,走到穿衣镜前,看见自己憔悴的瘦影,心头兀自酸梗,唉!命运之神呵!我永远是你手下的俘虏!
四月十二日
两天没到公事房办公了!不免积下许多应办的事情,整整料理了一个上午。编辑教科书,有时真感到干燥,没有兴趣,尤其因为我的心,正是时时涌起波浪的海,我拿着笔不知写什么好,只感到自己是生于梦幻中,——理智的工作譬如是断续的警钟,一声响动,也能从梦幻里醒来,但是钟声一停,便又恢复原状。
有时作得不耐烦,就想放下笔,辞别这单调的公事房,永不再进去,但是想到吃饭的问题,这个决心又动摇了。唉!渺小的人类往往为了物质的生活,而牺牲了意志的自由,在这种环境之下,人间那里还有伟大!
下午回家,接到剑尘的电话,约我明早到北海去玩,——今天人很觉疲乏,不到九点就睡了。
四月十三日
今天天气特别晴明,当我还没起床的时候,已看见金黄色的太阳,照在东边的墙上,窗前的藤花,一穗一穗的都开了,颜色是浅紫——这是我生平最喜欢的颜色,所以每年藤花开时,我是有工夫就向它饱看,直到香消色褪,它是软疲得抬不起头来,我也不忍再去看它,只是每日从外面回来时,经过藤萝架,偶尔踏着那飘零花瓣时,总要为它不幸的命运叹气。
但是这时候却是藤花的黄金时代,叶子有的是深碧如翡翠,有的淡绿如美玉,花穗倒悬着,如美人身上的绣香囊,娇丽可爱。那浓郁的香气,更是使人迷醉,我从床上下来,便推开纱窗,怔怔的望着藤花,我醉于它的丽色,我醉于它的温香,这时我如高贵的王子,我感到幸福了。
我坐车到北海去,经过金鳌玉带的时候,已看北海的绿漪清波,远远的白塔,和景山都罩于紫气朝雾中,我进了北海的大门,就沿着北边那条山路前进,一群白羽如雪的鸭,正浮在水面,真是“白毛分绿水,红掌荡青波”,我不觉看呆了。后来布谷鸟在树上,“快快布谷,快快布谷”的叫着,才把我唤回人间,我提起青油小伞,向前走去,看见园里的一草一木,都娇媚的披上新装,在含笑欢迎我呢!
我数着自己匀齐的步伐,不知不觉已来到红色牌楼的石桥上了。远远已看见剑尘站在漪澜堂旁边的山坡边等我,那半山腰的木芍药开得灿烂如锦,我们就在半山的藤椅上坐下谈话。剑尘报告他这几天的工作,又报告我关于时局的几种消息,我只默默的听着,后来他又谈到那夜在月下荡舟的情景,心里又起了莫名所以的怅惘,后来他又再三问我的病状,我告诉他已经好了,他似乎不相信只注视着我的脸道:“纫菁!你又在骗我了,看你的两个眼窝,是那样陷入而且又围着一圈灰色……唉!叫我也没办法!我几次劝你看开些,我也知道这是白说……我深知道你的烦愁,绝对不是几句话所能劝慰得来的,……我自己的能力又薄弱,……但是纫菁!……”他说到这句上便顿住了,眼圈红了红,我更觉得难过,眼泪禁不住滚了下来。
在回来的路上,我一直是咽着眼泪坐在车上,我近来觉得剑尘待我太好了。这一方面固然使我得到安慰,但是另一方面呢?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是明白的,……唉!他要是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人生幸福,那么我更是对不起他,我是不幸的人,我所能给人的,只有缺陷悲哀……唉!天呵!你太播弄我了!
可怜剑尘他是英秀挺拔的青年,但是我怀惧,我恐慌,我是怯弱无用的人,总有一天,我自己把持不住,不定什么时候,我将让他看到我赤裸裸的心——那是一颗可怕的足以诱惑他的心,然而天知道,这不是我故意造成的罪孽,只是我抗不过运命的狡狯,我们彼此都是命运的俘虏。
现在我还是努力的扎挣,我还能咽着泪拒绝他纯洁的爱,所以近来他虽在说话时,或信中有所表示,我只是背人滴够了泪而后掩饰着——正像我真一无所知的样子。
可怜我宛转的心谁又明白!人们只觉得我是受过大阵仗的,一定能如老僧般一无所动,但是事实又那里如此简单!我近来为了这可怕的前途,不知又绞了多少血泪,戳了几处心伤,——明明知道蚕子作茧,终是自缚,而明知故犯,甘作愚钝。唉!可怜!
我们黄昏时才由北海回来,到家后心神一直不安,我写了一封信给剑尘道:
剑尘:你想吧!一只孤零的疲雁,忽然在这冰天雪地的古城中,停在枝枯叶落的梧桐树上,四境是辽廓得找不到边际,没有人烟,没有村落,你想这孤雁将如何的忍受这凄凉!
但是剑尘:你要知道,如果它是永远永远被造物所弃,让它孤栖的僵死在这广漠的荒郊,也倒有了结果;然而就是这一点希望它都得不到!结果它被一个旅人,捉下来放在檀木雕成的鸟笼里了。那是旅人的善意,它本当感激,从此忠忠实实的作个依人小鸟,不也就完了吗?无奈它天生成的不羁之性,况且心创难平,因之它几次想悄悄的逃避,到底又放不下待它忠诚的旅人,而且前途也太孤凄了。唉!从此它将彷徨歧路,它将自己焚毁自己。
剑尘!这只孤雁真值得可怜呢!唉!聪明的剑弟!我不敢再在你面前装英雄了,我实在是一个平庸的人,我有人所应有的情感,我一样的易被人所感动,不过我们遇见太晚了,只这一点便足铸成我们终身的大憾!我们将永远辗转于这大憾之下,直到我们的末日来临……
四月十四日
今天到公事房去,表面上虽然是作了不少的事,可是心神仿佛野马般放开四蹄,不知跑到那里去了。时时想到黯淡无光的前途,——荆棘遍径的前途,以后是迈一步险一步这可怎么好呢!我想到凄迷的时候,手里的笔落在纸上,墨汁污湿了稿纸,在这黑团当中,我似乎看见魔鬼在狞笑,我不禁气塞咽喉,浩然长叹,同事们都惊奇的向我注视,我被他们冷严的眼光所恐慑,才慢慢的镇静了。
下午回家,觉得心灰意懒四肢疲弱,放下蚊帐悄悄的睡了,但是那里睡得着,只觉思绪万端,如怒潮如白浪,不止息的搅扰着,中夜才朦胧睡去。
四月十五日
恹恹心情仿佛一只困鹤,低头悄立于芭蕉荫下,无力展翅便连头也懒得抬起来,唉!病又乘隙来侵,怎样好!?今天公事房又不能去,只静静的睡着,有时掀开幔帐,看看云天过雁,此心便波掀浪涌。
下午剑尘打电话来,我告诉他我病了,他很焦急立刻跑来看我。
今夜是极美丽的星夜,天上没有一朵浮云,碧澄澄的天衣上,满缀着钻石般的繁星,温风徐徐的吹拂着,我披上夹衣,同剑尘在白色茶花丛前的长椅子上坐了,我无力的倚在椅背上默默注视着远处的柳梢,——那是轻盈柔软的柳条,依依于合欢树间,四境幽寂,除了星群的流盼,时时发出闪电似的光华外,大地是偃息于暗影中了。
寂静中我听见自己心弦的颤动,同时我也听见剑尘心弦的幽音了。我们在沉默中过了许久,剑尘银钟般爽朗的声音,忽然冲破了寂静,他说:
“菁!我告诉你一件可笑的消息,……那文学教授在打你的主意呢?”
“这本是我早已预料到的笑话,……但是你从哪里听来?”我向剑尘追问。
剑尘微微笑了笑,他并不回答我的话;又过了许久,他又说道:“你知道除他以外还有人也作此想呢?”
这确是我所未之前闻的事,不觉惊奇的问道:“真的吗?……谁?请你赶快告诉我吧!”剑尘低了头道:“我不告诉你,你自己猜去吧!”我有些焦急了,“我真想不出还有什么人在……”剑尘不等我说完,他忽然向天长叹,——这实在是很明显的暗示,我的心抖颤了,我不愿意再往下问,于是我们又沉默了。
剑尘走后我兀自在院子里坐了许久,直到夜露浸湿了我的衣裳才回到屋里睡下。
四月十六日
今天扶病到公事房作了一上午的工,回家来,已经神疲力倦,正打算睡下休息,忽然张妈拿进一封信来,看是剑尘的笔迹,我手发抖,我心发颤,忙忙拆看道:
菁姊:昨夜在你家小园里的谈话,我知道你是想不到的——当时我还有许多话。但是我怕你怪我唐突,所以不敢说。不过菁姊!隐瞒又有什么用呢,求你还是让我说了吧!
我明明知道,我所希望于你的……无论如何是办不到,但我自己也不晓得,何以我会发生这类愿望——等于幻想的愿望。
菁姊!我自己也不明白为的是什么?先是同情于你,后是可怜你,最后是——这句话我不该说,不过不说也是事实。菁!你原谅我吧!——最后我是爱你!唉!菁!我明明知道自己是幻想,但我也不能不让你知道,即使现在不说,我以后也得设法使你知道。
其实你过去的残痕,我知道得很清楚,别人可以作这种幻想,按理说,我怎么也不该有这些幻想——而且幻想能成事实的,从来所未有过。然而菁!我告诉你,幻想虽然是幻想,但是我无论如何,你是不能阻止但底去爱比呵垂斯的呵!幻想虽然是幻想,但是你无论如何是不能阻止我的心幕上印上你的印象呵!这种的幻想我也不敢奢望它能成为事实,菁!我们就走到这里为止吧!不过我最后还要告诉你,菁姊:你的印象已经很深很深的印在我的心幕上了。这也许是我们生命史上一点痕迹吧!
唉!真是罪孽,——剑尘终于赤裸裸的向我表白了,我今后将怎样处置呢?剑尘呵!我对不起你,我将终身对你负疚!
我的眼泪湿透了信笺,我的心将碎于惨酷的命运的铁拳下,我伏在床上,我默默的祷告了。但是那里有神的回声呢!
四月十七日
夜和死般的寂静,便连风吹树叶的声音也不容易听见。只有暗影里的饥鼠,在啮啃木头,发出一些刺耳的声音来。我倦倚在窗前的藤榻上,——我的心伤正在暴烈呢。唉!可怜由战场上逃归的败兵哟!我的心弦正奏着激烈的战曲,然而我已经没有勇气,没有力量了。最后我将成为敌人的俘虏!
唉!我真浅薄!我真值得咒诅!我永远不能赶出心头的矛盾的激战!
现在更糟了,不知什么时候,连一些掩饰能力也失却了。今晚在淡淡的星光下,我一切无隐的向他流露了。我迷惘得忘了现实,我只憬憧在美妙的背景里,我眼里只有洁白的花;热烈的情感。——如美丽的火焰似的情感,笼罩了整个的宇宙,温柔舒适,迷醉。但是我发现了我的罪恶,我不应当爱他,也不配承爱他的爱,我的心是残伤的,而他的呢——正是一朵才绽蕊的玫瑰,我不应当抓住他,但是放弃了他吧,然而天知道这是万分不自然的,我也曾几次想解脱,有时他的信来,我故意迟些回信,打算由我的冷淡而使他灰心,可是我又无时无刻的不希望他的信来,每次从街上回家,头一件就是注意到书桌上的信,如果桌上是空的我便不自觉的失望,心神懊丧得万事都没心作,必等到他的信来了我才能恢复原状。唉!这是多么可怕的迷恋呵!
这几天我的精神苦痛极了,我常恨我自己不彻底,我一面觉得世间的一切可咒诅,一面又对于一切留恋着,有时觉得人间万事都可以拿游戏的态度来对付,然而到了自己身上,什么事都变成十分严重了,唉!这心情真太复杂了。因此我的喜怒无常,哀愁瞬变,比那湖面上的天气,变得还快,但是心情虽然是如此,为了生活,整天仍是扎挣于车尘蹄迹之中。未免太可怜了!
四月十八日
人真太神秘了,最聪明也就是最糊涂,比如一个人对于某一件事情已经看到结局了,但是没有走完这条路,他总不肯就止步的,我早已推测到剑尘和我的恋爱是不能成功的,按理我就不应当再往前走。可是事实上又不是这样,我觉得心灵中有一种不可抗的力,时时支配着我,在心波平定的时候,还有自制的能力,不过微风过处,又吹起一池波浪!
今天我很决心,——打定主意到此以后不再给剑尘写信,纵使有必需写信的时候,我也再不说一句感情话,慢慢的使他冷下去,……但是太可耻了,今午接到剑尘的信后,我又不能自禁的给他写了信。自然这也许是因为剑尘的信太有力了,他说:
敬爱的菁姊:我看见你昨天的信,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你信中的每一个字,都似利锥般,在我心头狂刺,我看到第三遍时我不禁流下泪来。
菁姊!你只知道你是一只飘零的孤雁,所以不愿意我来同情你,爱护你——你的意思是我们俩的境遇太差远了,其实错了,菁姊!你真错了,……唉!我不忍说……可怜我也只是一个落魄的旅人呵!我走遍了郊野,我爬尽了山峦,然而我依旧是孑然一身,我到如今——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伴侣,不幸你再弃我不顾,叫我怎样惨凄呢?
我也很清楚你的心——你确是茹忍着苦辛呢,但是我也不敢有非分的希望,我只求你让我将我一腔热烈的同情,贡献于你的面前,你收纳了吧!
唉!我流出了怯弱的眼泪还有什么?!现在我顾不得许多了,暂且骗骗他和我自己吧!说来真够伤心了。
今夜我依然给剑尘写了回信,而且是一封情辞绮丽的信,封上信时,我觉得羞惭,我恨我自己呢!
四月十九日
今天我到学校去,恰好遇见星痕,她紧锁着双眉,泪光盈盈的对我说:“整天这样,失了知觉似的混着,真不知如何是了?”我默然无言,我本想劝她看开点。可是这话我觉得碍口,我们不是只有应酬而无真情的朋友,我不能对她说那不关痛痒的安慰话,她的身世和心情我很清楚,我的不能安慰她,正如同我不能安慰我自己是一样的情形;所以当时我只有叹气,后来我将要走的时候,我咽了咸涩的眼泪说道:“星痕想法子自己骗骗自己吧!”她瞧了我一下,眼圈红了,拿起粉笔盒子,低着头到课堂去了。我直看着她伶仃的瘦影,转过夹道,我才黯然的回家去了。
今天家里真寂静,姑妈也出去了,我独自坐在书房里翻了几页书,心头觉得闷闷的,便信步到后院的小花园里看看。只见葡萄架已经搭好了,嫩绿的葡萄在温风里摆动,丁香桃杏都已开残了,满地残红碎紫,使人不忍细看,我正在替花悲伤的时候,忽然间一阵风过,又吹落了不少丁香花朵,洒在白色的衣襟上。我将它兜起来,都倒在金鱼缸里,那些金鱼都受了一惊,蓦然沉到缸底去,后来看见没有别的动静,才又慢慢的浮上来,摆动着它那美丽的金色尾巴,在花下游来游去。
我觉得有些倦了,回到屋里,姑妈也已经回来了。
四月二十日
昨夜作了一个怪梦,梦见我独自一个人,不知怎么跑到乱山错杂的荒野去,而且天又是十分阴沉昏暗,我站在十字路口,四境沉寂,没有人,连飞鸟也都绝迹。我正在惊慌失措的时候,忽听见远远有哀乐的声音,——还有人唱着送葬的挽歌,远远的有许多人向这边走来,恍惚有人告诉我,他们是替元哥送葬的。我听了这话,果真相信是这么回事,心里一阵凄酸我望着那些人哭了。正在万分凄楚的时候,忽见我死去的朋友伊文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叹道:“走吧!跟我们一同走吧!这种世界究竟有什么可留恋的,而且你又是这样孤寒?……”我听了真伤心,想道“果然!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还是同他走吧。”我正要迈步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拦阻我道:“走不得,你还有多少事呢?”我踌躇了,伊文似乎鄙视我的抛不下,他冷笑着推了我一下,叹道:“早呢!早呢!你的梦醒!”我被他一推冷不防摔了一跤,便惊醒了。睁眼一看原来是一个梦。为了这奇怪的梦,我怅惘了大半夜,我恨我自己愚钝,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大解脱呢!
我的梦虽然奇怪,但是细想起来,也并非无因,可怜我平日就是在生和死的矛盾中生活着。
近来的心情,似乎有点异样,比较从前更复杂,从前只是一味的诅咒人生,感觉得四境的冷寂,但是我还很镇定,如同冻成坚冰的湖水,永远不起波浪。近来呢!似乎坚冰已经解冻了,心底的残灰又从新燃烧起来——那里来的燃料,天呵!我知道——然而这不过是毁灭自己的结果呵!
不幸我又跑到歧路上来了,前面是乱山丛杂,后面是虎吼狼号,我不能停在十字路口,然而我也找不到我应走的道路!这真太可怜了,自己几次踏践着自己的足迹,恨不得扯碎宇宙的一切,使之都化归乌有,不然我是将要死于矛盾的生活中,万劫不回呵!
四月二十二日
今天是星期日,比较清闲,天气又特别好,太阳照在翡翠色的葡萄叶上,光芒四射,杜鹃鸟在海棠花荫,不住哀啼,风是温馨得使人沉醉,我起床后,随便擦了脸,覆额的短发飘拂在肩上也无心梳掠,只呆呆倚着门槛出神。
这些日子,我实在变了一个人,我的心由冷漠而温暖,现在又由温暖而沸腾了,唉!灵的火焰,灼灼的烧着了,怎么好,我有些沉醉了。好像喝了毒酒后的沉醉,我竟失却自制的能力。
午饭后剑尘来看我,我们坐在丁香花下的椅子上,这时小园中的一切,都似浴后美女,娇慵无言,便是鸟儿也似乎有了些春困,蜷伏在叶底,四境阒寂,我们就在这阒寂中,迷醉了,剑尘从丁香树上摘下一小箭丁香花来,插在我的衣襟上笑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听了这话心里禁不住一阵悲惘,想到人生数十年,除了衰老病死,得意的时期真太短促了;况且像我这样的身世,自己打碎了青春的梦,便连那短促的得意也失却了,这时我的心抖颤着,我不禁流下泪来!剑尘很诧异的望着,他自然不明白,我这突如其来的悲感;他握住我的手,安慰我道:“纫菁!不要伤心吧!以前的一切都算是昨天死了,现在我们好好的快乐,好好的生活吧!”我只点点头,我不愿多说什么,尤其在剑尘面前,我不忍深说什么,因为我深明白他是十分热烈的希望我因他而振作,我也希望我能从他那里得到刹那的迷醉,使我灰色的生命,偶尔也放些光芒。这时我的心弦颤动了,眼前的一切都变了形色,一张温柔的绮丽的情网展开了,我如同初恋的少女,迷醉于爱的醇浆里,我无力的倚在剑尘的怀里;他好像是牧羊人,骄傲而得意的抚摩着这只驯羊。
我听见剑尘心弦的颤动,它弹出神秘的音调,他轻轻的说道:“纫菁!我从你那里认识了生的伟大和美丽,所以假使我离开你,我便失却生的意义了。”
我蓦然受了良心的谴责,我错了,我不应当故设陷阱使他深溺呵!我陡然抬起头,我离开他温暖的怀抱,我抱住梨花的树干,我呜咽了!
剑尘如同堕在五里雾中,他莫明其妙的望着我,最后他叹着气将我送到房里,……直到深夜他才走了。
四月二十三日
今天早晨我到公事房的时候,在路上遇见许多马队,和背着明亮刺刀的步兵,和警察,压定五辆木头的囚车奔天桥去。路上的行人,如一窝蜂般跟在后面看热闹,来往的车马都停顿了,我的车便在一家干果店的门前停着。那些马队前面,还有一队兵士,吹着喇叭,那音调特别的刺耳动心,我真有生以来头一次听见,简直是含着杀伐和绝望愁惨的意味,使我不自主的鼻酸泪溢。兵队过去了一半,那五辆囚车陆续着来了,每一辆囚车上有四五个武装警察,绑定一个犯人,在犯人后面背上插着一根白纸旗子,上面写着抢匪一名,李小六,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面容焦黄样子很和平,并不是我平日所想象的强盗——满脸横肉凶眉怒眼的那样可怕。又一辆囚车上是一个灰色脸的病夫模样的人,此外还有两辆囚车被人拥挤得看不清,最后一辆囚车上是绑着一个穿军装的人,他把头藏在大衣领里,看不清楚,听路上的人议论,那是一个军官呢!不知犯了什么罪……囚车的左右前后都是骑马的兵队密密层层跟着,唯恐发生什么意外,其实人到了这个时候,四面都是罗网,那里还扎挣抵抗呢?
这一大队过去了,我又坐上车子到公事房去。在车上不住想这些囚人就要离开世界,不知他们在这一刹那是咒诅世界呢?还是留恋世界?是忏悔呢?还是怨恨?我很想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窥察他们的心,但是我看不出他们有特别的表示,还很平常的,也许他们是真活够了,死在他们也许认为是快乐的归宿,我虽这么想,而我不敢深信我的话是对的。因为我自己的体验,死,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情,除非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死,忽然出其不意的死了。那也许没有什么苦痛。否则预备去死的那一段时间,又是多么难忍的苦痛和失望呵!
我的思想乱极了,在公事房里办着公,依然魂不守舍,一直惦记着早晨那一出人间的惨剧,我真觉得烦闷,为什么人总是那样自私呢!这几个被枪决的囚犯,是为了他们的自私而作出杀人放火的事情,现在大家又为了大家的安逸——自私——而枪决了他们,这世界上都是些偏狭的人类吗?唉!我为了这个要咒诅世界的人类了。
四月二十五日
现在是将近暮春的天气了。我起得很早,七点钟的时候已经到书局去了,在城门洞里我遇见一个奇异的老人,头发须眉都白得像一把银丝,被温风吹得四散飘扬,一张发红光的圆胖脸十分精神,手里拿着四五十份报纸,向着走路的人叫道:“买报呵,买报!”接着就唱起朱买臣的《马前泼水》来了。我的车子从他面前走过,看见他含笑高唱我不禁怔着了,觉得这真是一个奇异的老人,虽然已经有了一把子年纪还是这么有兴趣,同时我不免伤悼自己入世虽然只有二三十年,已经被苦难消磨得毫无生趣了。为了这意外遇见的老人,又使我怅然终日。
下午致一来看我,他近来意兴也很萧条,我们谈些不关紧要的话,大家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我忽然想到星痕。我要问致一他们的近状,但我很明白,这就是使致一很难过的原因,我何忍再去撩拨他,后来致一对我发了半天牢骚,他说他觉得烦闷觉得苦恼,他觉得近来内心和外形的不妥协,往往外面越冷静心里越沸腾,这一颗心好像海洋中的孤舟一刻不能安定……他说着凄然了,我也无法安慰他,只有陪他垂泪,后来致一看见我桌子底下放着一瓶玫瑰酒,他拿来打开接连喝了两茶杯,那神气凄楚极了,我不忍看下去,夺过酒杯来藏到别处去了。但致一已经醉了,他伏在椅背悄悄的垂泪,我将他扶在沙发上睡下,我掩了门回到卧房里,心神也十分不快,不免把那瓶里的余酒一气喝完,昏昏有些想睡,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将近黄昏了,致一还睡着没有醒,我把他叫起来,让他喝了两杯浓茶似乎好些了,又坐了些时,就走了。
四月二十七日
昨夜睡的很不安稳,头半夜一直作着可怕的梦,后半夜又失眠了,睁着眼看月亮,先是清光照在我的墙壁上,后来渐渐移到窗子上,最后看不见月光。天已经快亮了,疏星在灰蓝的天空闪烁着,远远的公鸡唱晓了,不久老仆人起来扫院子,宿鸟也都起来,站在枝头孜孜的叫唤。而我呢,还是白睁着眼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头部觉得将要暴裂似的痛。
今天公事房又去不了,只得打电话去请假,下午接到剑尘的信,他说:
菁姊,我告诉你一件很悲惨的事情,前天我由你家里回来已经是深夜了,可是还有一个人坐在我的书房等我——他是我中学时的同学,他见了我对我说:“姓史的祖父快死了,希望我明天去看看他,他家里很贫寒,实在很可怜。”我想姓史的也是我朋友的兄弟,——虽是我的朋友已经死了,但是看见他兄弟这样的境遇,自然应当去看看他。
昨天早晨我由东四牌楼乘电车,到了那条街找了许多时候,才找到他的那条胡同,真狭窄极了,况且他又是住在一个大杂院里,一家七八人只住一间破房子,他的祖父又正病着,一家大大小小都围在那老人的床前,等候医生呢。那位姓史的正在院子里,一张破桌上抄书呢——因为他家里现在就靠他抄书得几个钱过活,这情景真够悲惨了。我见了他几乎落下泪来。
他见了我脸上的颜色更惨淡了,他低声告诉我说,他祖父的病恐怕没有什么指望了,若是早晚发生了意外,钱是一个也没有着落呢!他说着眼圈红了,我真不知怎样安慰他才好。当时我摸摸衣袋,通身只剩一块多钱,我就把那钱塞在他手里,说道:“我今天手边没带什么钱,这一点先送给你零用吧,以后我再替你打算一点。”他接了钱,对我谢了又叹道:“当年祖父也曾作过总督,谁想到下场是这样凄凉呢!”我听了这话真是更难过了。忙忙告别走了。到家以后心里一直发闷,想到世界上可怜的人太多了,可惜自己又没有能力,遇见这种事情只有难过一阵子算了,唉,菁姊,世界难道永远这样黯淡吗?……
我看完剑尘的信,心里更是烦上加烦恨不得立刻死了,便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了。
我也懒得写回信,没有吃晚饭我又睡了。
四月二十八日
今天心情依然不好,早晨看报,知过智水被枪决了。我更禁不住伤心,智水我认识他很久了,我很相信他是一个有志趣有作为的青年,但是他的结果是这样悲惨,怎能不叫人愤恨呢?唉!什么叫作正义,什么叫作人道,谁又是英雄,谁又是反叛,反正是自私的结果呵!那一个倒霉便作了枪下之囚;走运呢,叛徒立刻又成了伟人了,唉!上帝呵!望你发个慈悲把宇宙毁灭了吧!
我愤恨了一阵,又想到智水身后的可怜了,他的妻也是我的朋友,今年才二十三四岁吧,他最大的儿子也只有六岁,小的一个还未满周岁呢。智水这一死,这一家寡妇孤儿又将何以聊生,我想到这里真不知怎样才好,什么事也作不下去,吃完午饭,我就跑到智水家里去看他的夫人……唉,天呵!这是一种什么世界呢?太阳失了往日的光色,风发出悲怒的呼声,我才迈进他们家的门槛时,我的眼泪便泻下来了,我的两腿似乎有千斤重,简直抬不起来了!我的心忐忑的跳着,他的夫人满身缟素,伏在灵桌上哀哀的哭,我一把掣住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有放声痛哭!最伤心是他的六岁的儿不住声叫着“爹爹呵!我要爹爹!”我将他抱在怀里,他的热泪都滴在我的手背上,唉!我的心真仿佛碎了,这那里是人间呢,简直森罗地狱也不过如是吧!
我到晚上才回家,深夜时我又找到智水送我的一本书——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给我的纪念品,那里知道这本书真成了我毕生纪念智水的唯一纪念物了!我看了这本书不免又想到人事太无凭了!
一夜又没好生睡。可怜的菁!呵!一重重的刺激,接二连三的向我侵袭,怯弱的心又怎么担负得起。唉!……
五月六日
连日心情不好,身体也失却康健,终日卧床昏睡,日记也间断了五六天,在病里剑尘时常来看我,他的热情使我暂时忘了形体上的苦痛,但是当他离开我的时候,我的心受了更深的谴责。
今天早晨他敲着我的房门的时候,我为了他那惯熟的声音,我流泪了,我转过脸去,闭上眼睛,装作睡着了;他轻轻开了门进来,见我睡着,他就悄悄的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我等到咽下了泪液拭干了泪痕,才装作初醒的样子。睁眼向他点头招呼,他走到我的床前,看了我半天,他叹了一口气道:“纫菁!今天你的脸色更憔悴了,神情更黯淡了,唉!……难道我真不能安慰你吗!”我听了这话,不禁眼圈又红了,我转过头去。
四境现出可怕的死寂,我装作睡着了,听见剑尘轻轻的离开我的屋子,他叹着气出了房门,我知道他走了,我才敢呜咽的哭……唉!天呵!这真是太惨酷的刑罚呢,我那里是不需要安慰的,剑尘以赤心来爱护我安慰我,我那能拒绝,但是天已诏示我悲凉的前途了,我那敢任情,当热情如怒火在我心里焚烧的时候,我自己替自己浇下一桶冷水,我自己用剑扎伤我自己,我喝自己的鲜血!唉!这一切一切只有我自己明白……可怜我已是这样压制自己了,而结果剑尘还是受了我的影响,他现在的态度完全变了,从前他是很积极的,似乎不大明白悲哀的意义,然而自从认识了我,他感到人间的缺陷,他觉得自己的不幸,他前几天的信里有一段话道:“菁姊!我近来也常常感到烦闷,所有的朋友,只看到我的表面,他们都认为我是乐观的人……其实我内心的苦痛是说不胜说呵!不过除了你没有懂得我的人罢了……”唉!剑尘太不幸了!我辞不得拉人下水的嫌疑……最使我惭愧的是一面要想追求生命的火花,一面自己又来扑灭它,这是多么矛盾的思想啊!
五月八日
今天已经起来了。下午星痕、致一、剑尘都来看我,并邀我到公园散散心,我答应了他们,吃完点心以后,我们便到公园去,这时已经是暮春天气,满地落红,残英碎瓣,因风飘零,真是春色阑珊花事了啊!我不免又想到人间花草太匆匆,不知不觉又是悲从中来,唉!真太脆弱了哟!可怜的灵魂!我自己慢慢的叹息着,但是星痕已看出我的神色来,她不由的也叹了一声,这时我们已来到荷池畔,致一露着有意撩拨的神气,对我道:“呵,纫菁!你看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剑尘听了这话,笑道:“得咧!得咧!你几时也学会了这一套!”致一明白剑尘不愿意他惹我们难过,想到刚才所说的话,也不免有些后悔,因此东拉西扯的说些笑话,剑尘也是拿腔作势的谈了些作人的大道理。他们这样傀儡似的扮演,惹得我们又可笑又伤心,星痕不时拿眼瞟着我,我们的心灵正交通着呢,所以当两个人四目相对时,那一种无名的凄酸都冲上心来,眼泪打湿了眼睫毛。
我们在河畔坐了许久,才离开它,经过那条最热闹的马路到后门去。那时我们看见马路两旁坐了许多的人,当我们走过他们面前的时候,人们的眼光似乎都在我们身上激射,星痕悄悄说:“纫菁!你信吗?……也许有人正在羡慕我们是青春的骄子,幸福的宠儿呢。”我道:“这是可能的,而且我们也并不希望他们了解,是不是?”致一和剑尘听了这话,都说:“你们也真是太神经过敏了。”我们不禁也笑了!
我回来以后记了今日的日记,也就睡了。
五月十日
这几天的生活已比较安定,每日按时到公事房去办公,下午没事的时候,不是找朋友谈谈,就是看些新出版的文学书,一切都很平淡的过去。
下午剑尘来看我,我们谈得很痛快,他说:“纫菁!我们真是弱者,你想吧!现在的这种社会,我们自然对它表示不满,按理我们应当打破这个社会的组织,而创造一个新的,比较差强人意的才是,但是我们仔细的想一想,我们镇日的咒诅现社会,可是同时我们还是容纳这个现社会,甘心生活于现社会之中,这不是弱者是什么?……”剑尘这一段话很使我受感动,我从来不大相信我是弱者,因为我的思想,是对一切反抗过;不过事实呢,我是屈服于一切。从前,我曾作着理想生活的梦,我要找一个极了解我而极同情于我的人,在一个极美丽的乡村里过一种消闲单纯的生活,……最初是因为找不到同调毁灭了我理想的一半,现在以至于将来,假使有了这么同调的人,我又顾虑别人的不了解,或者要加以种种恶意的猜疑,卑鄙的毁谤,最后还是去不成。我太没出息了。为什么我要受环境的支配呢?!……不过我相信只要是一个人,不论是天才,或是平庸,谁都不能从环境的镣铐下面逃亡的。……不过天才是时时感觉得那镣铐的压迫,时时想逃亡——时时作着逃亡的梦,而平庸的人呢,他们渐渐的习惯了,不感觉镣铐是镣铐,最后他们与镣铐作了好朋友;天才与平庸之间,所差的不过这一点,要说逃出,谁也办不到,除非是死的时候。
五月十二日
这两天的心情又变了,实在最近一个月来,我虽然也常伤心,但是恍惚中还有一件东西,可以维系我——那就是剑尘纯挚的“爱”,但是现在,现在,我的梦又醒了,使我梦醒的原动力,与其说是受外面冷刻的讽刺的打击,不如说是我先天的根性是如此,——我的根性是飘浮的云,又是流动的风,我时时飘浮,我时时流动,有时碰到山堆中,白云也可以暂时安定,有时吹到山谷里,风也可以暂时息止,但是这仅仅是暂时的,不久云依然要冲出山堆,风也仍旧要逃出山谷,恢复它的自由,——我的灵魂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不可捉摸的东西,剑尘固定的“爱”怎能永远维系得住我?到了这个时候,一切一切都失了权威。
晚上作了一首诗:
晨风不住的吹,吹起灵海里的悲浪,我咒诅,咒诅这惨酷无情的剧场!个个粉饰自己,强为欢笑舞蹈于歌场。
不幸这幻梦,刹那便完,最后人类了解那刻骨的悲伤!吁!这时候呵!爱情的桂冠也遭了摧残!翼覆下的一切,从此都沉默无言!
只有我的咒诅,仍充溢于这惨酷的剧场!
我把这首诗寄给剑尘去了,但是当我将信放在信筒里的时候,又不免有一点后悔……我知道剑尘他虽然很同情我,一切都肯原谅我,而同时他也最关心我的言谈举动,他比我站的地方要牢固得多,他的见解是比较冷静而理智的,因此我这首诗对他更是一个大打击了。唉!我越想越后悔,只得打电话给剑尘,告诉他我那首诗是写着玩,请他看过之后就烧了,或者根本就不用看吧!信差送到时就立刻烧了,但是他说他不能不看,最后他应许我无论如何,他不以这首诗介怀的。打完电话以后,我又不免可怜自己的不彻底。
今晚月色非常清明,我在院子里坐到夜深才去睡觉。
五月十五日
天气渐渐燠暖起来,热烈的太阳光,炙得窗前的藤叶,都软弱得低了头,人们呢也都是十分困倦的,扎挣着一直等到黄昏将近的时候,一切的生物才恢复了活泼的精神。
六点钟的时候,星痕来了,她手里拿着一束鲜花,穿着一身缟素,衬着静穆淡白的面容,一种脱然冷淡的表情,使我震惊了。真的,我每次看见星痕,我的灵魂都得到一种特别的启示呢。
她放下手里的浅红芍药,问我道:“你这时候有工夫吗?……”我点头道:“怎么样?你要我陪你到南郊去吗?”“是的。”星痕说完叹了一口气。我说:“好吧!我也觉得这几天太沉闷了,出去玩玩也许痛快些!”
不久我们到了南郊,这时的斜阳,温柔的照着一望无际的碧草。一阵阵的清风,吹干了身上的汗液,身体上一切的压迫都轻松了,这时候的灵魂也得了自由,不必为着身体的痛苦而撑持了。
我同星痕顺着一条土道来到坟园。那里有许多坟墓,有的是土堆起来的,坟头上已长了野草,有的上面新添了土,旁边有纸钱的残灰。有的建筑得很讲究,坟是用白石砌成的,坟前树着白色的石碑,碑上的字都糁着石青,颜色碧绿。星痕走到这座坟前叹了一口气,将鲜花放在石碑前,怔怔的静立着,我偷看她的脸,十分悲惨,一滴滴的眼泪直泻下来,流到坟前的土里去。我的心也正绞着酸辛的情绪,我不能安慰她,只有陪她落泪。
她哭了许久,才渐渐止住了,这时天色渐渐黑下来,郊外的地方,人少坟多,再加着晚风吹过碧苇,发出凄凉肃杀的声音,使得我们不禁胆寒;只得忙忙找着我们的车子回来。
我约星痕到我家来玩玩,她似乎很难过的拒绝我,我知道她的脾气也不愿勉强她,我们的车子进了城时就分路了。
今晚我独自坐在葡萄架下看北斗,寂静的小园中,时时听见蟋蟀的鸣声,不知不觉又惹动了我的愁绪,想到今天和星痕郊外悲楚的神情,胸头犹有余酸,我想着我和星痕两个人,真可以算是一对同命的可怜虫,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没有人了解她;除了她也没有人了解我,我们常常把自己粉饰得如同快乐之神,我们狂歌,我们笑谑,我们游戏人间,但是我们背了人便立刻揩着眼泪。有许多朋友对我说:“纫菁!你原来是这样活泼,而多情趣的人呵!但是在你作品里,我所认识的你,却和你正相反,到底那一个是真的呢?……”我听了这话,常常只有一笑,因为我不愿意对不了解我的人解释我自己,而且这是我仅有一点虚伪的幸福,我只要作得到,我总把自己扮饰得比谁都高兴,比谁都快乐,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多骗得一个人羡慕我,我就比较多一分的幸福。假使有一个人,为了我的快乐而妒忌我,我更感到幸福了。我最怕人们窥到我的心,用幸灾乐祸的卑鄙的眼光怜悯加之于我的时候,那比剐了我还要难过,因之我从来不愿向人类诉苦,我永远装作快乐的面孔,对于伤心的事情,似乎都不足引起我的注意。——除非那一个伤心人能了解我,那么都等到欢筵散后,舞台闭幕的时候,我可以找到她我们一同流泪,一同掬出心的创伤彼此抚摸。……无论如何!我总不肯向幸福的人的面前叹一口气,我总得装得我比他更幸福,我总得挫了他骄傲的气焰,我要看他如小羊般服服帖帖的跟着我,直等到他向我恳求怜悯的时候,我才心满意足,用卑鄙不屑的冷笑报复他,使得他十分难堪后,我才丢下他扬长而去。
我记到这里,忽然想到星痕给了我一个绰号,她说:“纫菁!……你是一碗辣子鸡!”我现在觉得还不够,将来总有一天,我将变成最辛辣的红而多刺激性的辣椒糊呢!五月十七日
可笑!我不是决心要作辣椒糊吗?我要人人见了我眼泪就辣出来,但是这只能希望于不了解我的人,可不足为知我者道呢!
在知我者的面前,我是失却一切造作的能力,这时我又成一只小羊了,需要她的温存和抚爱。
下午我同剑尘逛北海,我们站在全园最高的白塔上,风很狂放的向我吹,白雪变着各种形态,向我头顶飞过去。娇艳的晚霞,横卧在西方的天上,淡淡的眉月,在万绿隙中向人间窥探,远山发出紫色的光来,这时四境真美极了。我忘了现实,只憬憧于美丽的幻景中,我仿佛一个女王般的伟大而丰富。
不久暮色悄悄的包围了大地,灰色的天空,闪烁着万点繁星,夜渐渐的逼近人间,我们便离了白塔下山找我们的归路。
一路上明月眷恋的送着我,一直送我到了家,它犹是不肯舍去,在窗外一直看着,直到我入了神秘的梦境后。
五月二十日
人真是太懦弱——我更是弱懦中的更懦弱者——因之我今天又受了不可忍的打击,直到如今我的心还是流着受伤的血。
今天在一个朋友家里吃晚饭,在座的熟人很多,致一也是一个。饭后我们在院子里闲谈,致一忽向我报告说:“纫菁!你知道有人在说你的闲话吗?”我脆弱的心弦紧张了,紧张得将要绷断了,但是我还极力镇定,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冷笑道:“我早知道总有这些不相干的闲话……但是你是从哪里听来的,他们又是怎么个说法呢?……”致一道:“自然我也知道那是不相干的话,但是人类浅薄的多,……所以也很讨厌呢……”“哦!到底是怎么一件事呢?你早点说罢!”我的心不住的跳,我有点沉不住气了。致一笑道:“他们说你和剑尘发生恋爱……并且说你们快要结婚了。……其余还有些轻薄话,也不必说了,我听了都觉得可气。……”
我听了这话,虽是极力不去介意它,但是不能,……我的眼圈红了,致一见我很难过的样子,他赶忙安慰我道:“我早已替你辩白过了,……随他们说去吧!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些人真太爱管闲事了。”我们正谈到这里,萍云他们走过来,我们只得不再谈下去了,我怔怔的坐着,心里一阵一阵的酸梗上来,我想人们这样议论我们,自然不是什么善意的议论。唉!真是不幸,现在我又成了众矢之的了!
我知道这个闲话,一定传得很久了,前天见着星痕她曾对我说:“纫菁!你要留意你的前途,现在人们都对你重视,完全是为了你能扎挣于苦厄的命运中,如果你要是在人前现露了怯弱,便立刻要被人鄙视了。”当时我听了这话不明白所指,现在我才清楚了。唉!是的,我为了要得人们的重视,我只好永远扎挣于苦厄的命运中,还有什么可说!还有什么可说!
五月二十三日
今天我在巽姐的家里,见着美生,她还是从前那样的娇艳,流光催老了一切,但是没有损害她的分毫,——那一双含情的俏眼,细而且长的翠眉,含着愉悦的笑容,呵!一切一切都和七年前一样,——她幸福的梦,也和七年前一样的沉酣,当然这不免使我嫉妒——不过嫉妒又何济于事!最后我只有恨天,为什么在所有的人群中,偏让我有点特别!唉!天,它给我的一双夜莺的眼,永远追求人们所忽略的夜之神秘。它给我的是琉璃球的头脑,我看透一切事实的背景,因此我无论在什么样的好环境里,我只感到不满足,我总是不断的追求,所以我的好梦比谁都容易醒。唉!而今呵!我造成我自己为一首哀艳的诗歌,我造成我自己为一出悲剧中的主人。
我们今天谈得很有趣,——本来今天这样的天气,槐花的清香,时时刺激人们麻痹的脑筋,合欢树开着鲜艳的红花,时时向人们诱惑——自然这是很合宜谈讲许多浪漫事迹的环境,最初是巽姐的一声长叹,引起美生一篇有趣的议论,她说:“巽姐!这正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巽姐看着我凄然的一笑,我不由得对她说道:“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巽姐听了这话不禁也低吟起来,美生就借着这个心的空隙,直攻进来,说道:“巽姐!快一点找一个爱人吧!不要辜负了你的青春呵!”这句话又引起我一个特快的意想。我细细将巽姐上下打量了一番,觉得巽姐的确很美,——身材窈窕如玉树临风,五官又非常清秀,真好像日光下的一朵玉簪花,但是最后我发现了一点缺陷,就是巽姐的脚,是缠过的,现在虽然放了,但仍然有包缠的痕迹,我不禁笑道:“巽姐!你如果是一双天足就十分美了!”巽姐摇头道:“还好我不是天足,不然岂不更可惜了吗!”美生听了这话也不禁叹了一口气说道:“巽姐!人生不过几十年,何必自苦如是,我看你和纫菁都应当找个结束!”美生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又向我问道:“纫菁!……听说你和剑尘很好!……那么你们就赶快结婚罢!”巽姐听见美生的话,也回过头来看着我。唉!这时我心里不由得一阵凄酸!我想到世界上的人尽多,为什么能了解我的人,却这样少——简直少得等于零呢!美生和巽姐总算和我比较相处很久,而他们还是这样不清楚我,别人就更难说了,我一直含着泪默然无言,美生还是再三的要问我究竟,后来我忍着悲痛答道:“美生你放心吧!纵使天下的有情人都成了眷属而我也是除外的,……我和剑尘不能说没有感情,但是我愿意更深刻的生活下去,我不愿把一首美丽的神秘的诗歌而加以散文化……”美生点头道:“自然你也有你的道理,不过剑尘他未必也这样想吧!”这话真正的又是很厉害的戳了我的心,我说:“唉!……如果剑尘也作此想,那么缺陷的人间,至少也有一件美满的事情了!可是现在呢……我是无意中伤害了一个青年,我只想取得人心的热情,我却没有防备其他的事实……而且剑尘的环境又是个非结婚不可的,……现在他是比从前憔悴了消瘦了,唉!美生我近来正为这些事情焦愁呢!……”美生想了一想道:“纫菁!……我有一句肺腑之言对你说,我想你一定能够采纳,……我想你既是不能和剑尘结婚,你就应当疏远他些,不然将来的结果真不堪深想!”我听这话真是感激得流下泪来,“我何尝心里不是这样想呢,但是天呵!我的心是空落落呵!”巽姐见我哭了,她也陪着我落泪,后来我实在不能再支持了,我就辞了她们回家,到家后我又喝了半瓶葡萄酒,泪痕酒滴把一件白色的绸纱弄得斑烂不堪。……直到了苦酒在心里燃烧时,我无力的躺下了,天呵!真太残忍了哟!
五月二十五日
这两天心情坏极了,真好像是一所战场,在那里偃卧着惨白无血的死尸,满场都是殷黑色的血污,呵,多可怕的战场呵!……可怜这就是我的心哟!我不愿和剑尘结婚……我打算疏远他,但是真可羞呵!我一面替他介绍他的配偶,而我一面暗暗的揩着眼泪。我常常想:假使有一天剑尘和他的妻站在礼堂里行婚礼的时候,我心里的剑尘也就同时离开了我,这时我成了沙漠中的旅行者,而且是黄昏时唯一踯躅于沙漠中的旅人,说不定什么时候飞沙将我掩埋了,唉!这样的运命我又怎能抵抗得了呢……可怜我竟因此疲惫了!但是我还不能不拭干了眼泪,写这封是泪是墨,不容易辨认的信,给剑尘。
我写道:
剑弟!……我已经撕碎了我们理想的幻影了,人间只有事实——这些事实自然要逐件的解决,那么你的婚姻也正是应当即刻解决的一件事情,唉!剑弟!你父亲的银须,雪亮的在胸前飘拂着,母亲的双鬓,也似晨霜般的闪烁着,呵!他们老了!他们希望他们的爱子赶快成家,不但那是他们的责任,也就是他们劬劳抚育所换来的一点报酬,因此剑弟!千万不可违背他们的话,他们对于你的事情真够伤心了!我记得前夜,我在你家里吃饭,我同你妹妹坐在堂屋里说闲话,你的母亲,提起有人给你作媒的事情……你母亲为了你屡次的否认,她非常伤心,她叹着气对我说:“菁小姐,你不知道,我也老了,其实也管不了许多,不过我两个眼没有闭上,一口气没有断,我总不能不问他们的事,再说剑尘也已经二十五六了,也是该成家的时候了,那里承望他张家不要李家不行,将来不知要娶个什么样子的呢!……也许我看不见这个媳妇了……”唉!剑尘!她老人家的话,真使我听着伤心,当时我看了她老人家那种悲凄的样子,我真恨不得跪在她的面前痛哭,我将对她忏悔……唉!剑尘!我真觉得我是你母亲的罪人,我真对不起她!所以你如果想使我的灵魂被赦免的话,你赶快顺从母亲的意思结婚罢!剑弟!你为了你一双年迈的父母,为了你可怜的菁姊!你在人间扮演一出喜剧罢!
你的菁姊
呵!多谢上帝,给了我绝大的勇气,叫我写了这封信,但信是发了出去,我呢!深深的感到人间的寂寞了,……眼前除了一片广大无边的沙漠外一无所有,唉!我禁不住跪在母亲的遗像前,向她哀哀的低诉,似乎她的眼也凝着泪向我看着,……呵!母亲!你如果有灵,你快些来接引你这可怜的女儿吧!
六月一日
我现在又感到心的空虚了,有时虽然剑尘的纯情依然使我沉醉,然而天呵!我不敢不自己打破这个幻影,因为我很明白,这终于是一个自骗的幻影呵!我想在这种可怕的情形下,只有设法忘了我自己,像一个喝毒酒的醉人,——虽是酒醒的时候,更要感到空虚与冷漠——不过时间总可以减少一些呵!生命在我没有恩惠,只有仇怨呢!
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除非我是忍着心痛扮演一出又可悲又可怜的滑稽剧……!然后使剑尘恨我,卑视我,从此我在他纯洁的心里,失掉从前的地位,因此也许可以增加我一些勇气!疏远他。
这两个月以来,我摒绝了一切无聊的酬应,我疏远了许多泛泛的朋友,——我起初很想对自己的生命忠实些,换句话说就是平心静气的作人,然而现在,现在,一切都变动了,我才晓得我这样的人,就不能对我的生命忠实,我就不配平心静气的活下去,实在的,我是更深的认识了我自己,认识了天给我安排的宿命。
我今天的心绪乱极了,我的心绞结着种种不能清理的情绪,我好像是一个失了方向的旅行者,独自站在满目黄沙的旷野,眼看着落日只剩了一些淡淡的余辉,而我还是找不到一个躲避风沙猛兽的地方,只有看着黑暗的大翅膀,从我头顶上盖下来,那时候我将如死尸般偃卧在沙漠上,我失却了一切反抗的力,只有任运命的尖刀在我身上狂刺,我的血便如鲜艳的桃花般,一点一滴的染了我的衣服,染了黄色的沙土,直到我的血流干,我的死尸成了白骨的时候,天虽有些亮了,然而我已经等不得了!
不过我也有一个愿望,我不敢向宿命求赦免,我不敢向人间求怜爱,我只愿把绞刑改成枪毙,使我早一些归来,……呵!我常常幻想着一个可怕的将来,——我耽延我的生命直到“老”找到我的时候,那我比现在更要难堪……现在我虽是遍体疮痍,然而我还能扮饰得自己如春之女神,我的力量尚足诱惑一般浅薄的人们,使他们追逐着我,向我唱出欢乐歌调,虽然这只是使得人们听了肉麻的粗俗的歌调。然而形式上也比较得热闹些了,……可是到了老来的时候,我连扮演的力量也没有,诱惑的力量也失去了,那么那些浅薄的人们也都远远的躲着我,呵!到这个时候呵!不但心是寂寞得不能形容,身也将枯寂得如同到了鬼境,唉!这怎么能再忍受得了呢?……这个可怕的幻影时时在我眼前涌现,使我心里觉得有快死的必要……可是我生性更是脆弱得可怜,积极的自杀,无论如何我是没有勇气的,——而且我一想到自杀时那种的狞状,我的什么心都歇了,我还是让运命慢慢的消磨吧!总有一天生命的火灭了,我自然可以闭目安静的死去,并且我也算和星宿奋斗了一场,最后虽是失败,也可以无愧于心了。
呵!天!我现在是决定间接的自杀,我想尽能糟蹋我自己的方法,烟酒不是最伤身的吗?然而现在爱它,我要时时刻刻的亲近它,熬夜不是最伤身的吗?现在我每夜都要到歌舞场中,或者欢宴席上,消磨夜的时光,总之怎样能使我生命的火,快些熄灭,我便怎样去作。
六月三日
今天我又喝醉了,醉得失了知觉,——
黄昏的时候,我到报馆去找致一、萍云,恰好遇见莫君和锡——这是我最近才认识的朋友,莫君是一个有孩子气的大人,他的相貌非常有趣——好像痴呆同时又是特别的深刻,最有趣是他说话的语气和腔调,滑稽有趣,但是有时言浅意深,使人笑口才开,立刻又感到深心的打激,至于锡呢,平日我们谈话的机会不多,不过今天听见萍云说他的过去——有诗意的哀艳的过去,因此帮助我对他不少的了解——他是一个深于情的伤心人呢!我们谈得很有趣,谈到前几天莫君请我们吃饭,我和萍云的酒,都不曾尽量,我对他说:“莫君1一个人是那样希望刹那的沉醉,而且忘掉暂时的痛苦,这种人是怎样的可怜,你为什么偏偏忍心不让他醉,——连这一点微小的愿望都不许他满足呵!真使我永永不能忘记你的残忍……”莫君听了我的话,皱起那一双浓眉,细眯着眼,叹了一口气说道:“呵!纫菁!何必呢!……下次一定请你痛饮如何。”锡说:“纫菁!我今天请你痛饮,……你可以尽量好不好?”萍云没有等我答言就接着说道:“真的吗?……锡我虔诚的恳求你一定履行你的约言,今天谁也不许阻止我们!让我们这些可怜人醉一醉吧!”锡说:“一定!一定!……不过也不要闹得太狼狈了呢!”萍云说:“管他呢!狼狈又怎样,我们反正是消磨精神,零卖灵魂的呵!……”锡似乎很脆弱,禁不起再深的打击似的。他低下头,默默的注视着地板。后来他又仰头吟道:“举杯消愁愁更愁……”致一这时只坐在旁边微微的笑着“唉”了一声道:“你们这都是干什么的?……要喝酒就走吧!时候也不早了,恐怕巽姐和美生都已经去了呢!”我们被他的话所提醒,才都从牢愁的梦里醒来,如疯子般狂叫狂跑的来到大门口,坐下车子到长盛楼去。
我们到那里坐了一坐,美生和巽姐就来了,于是大家点菜,而我和萍云两个人的心却不在菜上,只预备如鲸鱼吞江海似的大喝一场,如果能够就此把世界吞下去了,也许人间的缺陷也同时消逝了!
不久伙计摆上冷荤碟子,跟着两瓶花雕也放在桌上,先是锡替我们每人斟了一杯,美生和巽姐还斯斯文文的没有端起杯子来;而我和萍云彼此高举玉杯,厮看着了叫一声“喝”一杯酒便都干了,跟着又是第二杯,我们俩人不过每人七八杯,已经把两斤花雕弄光了,萍云对着锡叫道:“快些来酒!锡今天晚上可不能再失信的,……谁要不让我们喝够了,你瞧着,我们有本事把这桌子全推翻了。”锡忙应道:“喝吧!喝吧!不用着急,有的是酒!”美生瞧了我们那近于疯狂拚酒的样子!几乎吓呆了,在她的生命里只有温柔与甜蜜,她从来没有尝过这种辛辣的味道,也没有看过这种悲惨的样子,……她拉着巽姐的手说道:“这是为什么?唉!我看了真难过,你快叫她们不要喝吧!”巽姐摇头说:“她们已经疯了,那里管得住呢,……唉!来!让我也陪你们喝一杯。”“好!巽姐你也许比我们幸福些,不过你能陪我们这一杯酒,我们要深深的感谢你呢!”美生的脸色都变了,她呆呆瞧着我们,锡也是陪着我们一杯一杯的吞下去,莫君只把紧酒壶说,“慢慢的!你们要喝酒可以的,何必这样拚呢?……呵!纫菁、萍云!——”我和萍云这时已经喝了二十几杯了,大约总有三四斤酒罢!菜一碗一碗的摆在桌上,谁也顾不得吃了!后来萍云对我叹道:“独醉吧菁!……至少可以忘去你一切的伤痕!……唉!什么梦都作过了,而什么梦也都已经醒了哟!”我听了萍云的话,好似听见半天空一声焦雷,把我从醉昏昏的世界里抓出来,摔在冰凌的深渊里,我感到刻骨的冷硬,我觉得非常的痛苦,我无力的倒在一张藤椅上,我辛酸的眼泪便从那一双紧闭的眼里流出来,……我看见母亲惨淡的面靥了,我听见元哥长叹的声音了,一切过去的悲哀,又都一幕一幕重现眼前,而目前的一切现实!反倒模糊得如从重雾摸索前尘,只见一片茫茫,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知什么时候,她们把我扶上汽车,也不知什么时候,我是睡在自己的床上。……在我醒来时,我头涔涔的痛,我的口干得像要冒火,低头一看,出门时所穿的衣服也不曾脱,大襟上满了黄色和血色的斑点,大约是醉后吐的残痕,其中还有许多水点,大约是眼泪了,我为了自己这种狼狈的样子,由不得又流出辛酸的泪来。……隐隐的看见窗外的星光,和在星光下树影的摇摆。呵!光那样幽碧而闪烁,影子呢是那样捉摸不定!夜之神哟!你现示着我可怜的心的象征呢!……我追寻着这幽光暗影下的一切,不知什么时候入了梦。
六月五日
这两天以来,害了酒病,什么事都不能作,全身的骨节酸痛!动弹不得,心里呢,也是怅怅如同失了什么,唉!这是刹那沉醉后的报酬呵!
下午剑尘有电话来,我告诉他我病了,他似乎已经知我是因为拚酒而病的,当他用那种又似怨愤,又似怜惜的音调说道,“纫菁何必那样糟蹋自己?”……我什么话也再说不出来,我怔在电话边,如同失去了知觉,好久好久,才被电话那面“突突”的声音震醒了,我只说了一句“没有什么事了挂上吧!”……我也不等他的答复便挂上耳机,跑到屋里,不禁痛苦的哭起来。“唉!天,我何必那样糟蹋自己?!”……我也曾想过真是何必呢?无奈我无法忍耐这缓刑的长时间的难过,还不如我自己用力刺伤自己的心,也许痛苦可以减少一些。可是天下的事太复杂了,我所感受的也太复杂了,我现在好像困于杂乱的网罗里,我真不知道怎样可以逃出这可怕的环境。唉!只好让它去吧!不必求解脱也总有一天自然解脱的。
今天下午依然扮饰得如娇艳的玫瑰似的,去赴友人的盛筵。……反正不到那一天——手足僵硬得没有办法了,脸成了枯腊脂粉也涂不上了,我总得打起精神来扮演的。
六月八日
美酒高歌,我又厌倦了,不但厌倦,我简直对于这一种生活发出诅咒的呼喊了,可怜我寂寞的心,更寂寞了!我的心弦,永远弹着孤独的单音,我静静的听,甚至整夜不睡静静的听,——我希望万一能发现谐和我这单音的歌调。然而那有——这只是永永远远的幻想啊!我将永远弹着单音,直到我死去吗?然而我总不甘心,我还要奋勇的敲开人们的心门,我不信我永远是站在人们心门之外的。
我近来的行为,也许是更无羁了。我自己可是并不觉得,不过据剑尘说,我近来的态度大大的变了;他为了我这种不可捉摸的态度很伤心,他怀疑我对他有什么不满意,他畏惧将要从我心里失去从前的地位,他那种因疑虑而憔悴的精神,真使我难过!他有时很气愤我对他的不忠实,我也不愿意申辩,因为我怕申辩之后,更显然他的不了解我。——我不是更要感到寂寞了吗?而且我故意疏远他的一片隐衷,他哪里知道,他近来见了我总是露着怨愤的颜色,唉!可怜我也只有咬着牙忍受吧!
近来我的心是分外空虚,而我的思想却如乱麻般在心底交萦着,我的灵魂,它是多么狼狈啊!因此我现在的生活更不安定了。我好像一个渴极饿极的夜莺!我捉住玫瑰的枯瓣!用力的吮吸,我看见萤虫的绿光,我以为是深夜的露珠,我拚命的抓住,……及至明白我的错误时,又将怎样失望呢!我,渴得几乎发了狂,心头的火焰看它高起来,一尺一尺的向上高去,最初看见我血淋淋的心被它烧干,渐渐成了灰,以后我的全身慢慢的都变成冰冷的灰了。唉!天啊!这是多么残忍的荼毒呢!
昨夜我几乎通夜没有安眠,我对着满天星斗卜我的未来的命运。我对着黑影问我未来的休咎。然而无效!它们永远是沉默着。冷淡的看着我!我愤恨极了!从床上跳了起来,把绿色的窗幔撕碎了;一片一片的飘在地上,然而一切仍然是那样冷淡——没有同情,这时我才明白我真正是世界上的孤独者,我禁不住发抖,我悄悄的倒在地下,也不知道经过多少时候,我是失了知觉。及至我醒来时,世界已经变了,夜早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明晃晃的阳光,射在我的身上,啊,好惭愧我依然还扎挣于人间!
六月十日
我真没有方法使我自己安静,我甚至不敢一个人独坐在房里,因为我的心是太纷乱了,它好像一架风车一般不住的鼓荡着,我真是支持不了,我无“目的”的坐上车子到街上乱跑,当车夫拉起车把问我到“哪里去?”我怔住了,只得胡乱答应道“上西单牌楼吧!”车夫如飞的跑了,不一刻就到了西单牌楼,我惘然的下了车,站在电车站旁,车夫以为我是等电车的,就说道:“您上哪儿去,我再拉您去不好吗?”我摇摇头拒绝他了,他只好扫兴的走开了,我等他走远了,我又跳上一部车子说:“到天桥去”,到了天桥,我又坐着车子回到家里,当我走进我自己的房门的时候,我不禁掉下泪来,世界这样小,我跑了半天依然还在我的屋里!?而且我跑了半天,我怎样什么也没得到依然是空虚的。……
下午睡在床上,仿佛失了知觉,直到太阳下了山,夜幔盖住了阳光,我才渐渐的醒来,我照着穿衣镜,慢慢的看见了我的形体,我帆泊的灵魂,才又回到这可嫌僧的躯壳里来。
吃完晚饭的时候,姑妈问我今天一天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瞪着眼注视着姑妈,我不知道怎么样回答才好。姑妈见了这种样子,露着惊奇的眼光,向我脸上打量,我被这种探索的眼光所惊吓了,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我撒谎了,我说我去找巽姐玩去了,……此刻不知为什么头很痛呢!自然这话可以把她们对付过去,不过姑妈很聪明,她好像知道我有说不出来的苦衷,她连忙应了一声,低下头吃饭不再看我,但是我觉得,她的眼还不时偷偷的瞟着我呢。
六月十二日
天呵!我耐不住了——暗愁的压迫使我失了常态,这时我想从这个压迫底下逃亡,我去找那些不相干的人玩,素日我最看不上的,那些只有躯壳没有灵魂的人,现在我似乎离不了他们,天天和他们厮缠着,于是看电影,吃馆子,一天天的接着这样鬼混下去,也许他们是故意的敷衍我,然而我现在不管这些,我总认为他们陪着我玩,是再好没有了。
现在我不愿意看见比较了解我的人,因为我正扮演着一出神出鬼没的滑稽戏文,我不愿谁用灵的光,来点破我所创造出来的愚迷,所以我好几天不见剑尘,他有时来看我,我也淡淡的不大同他说话。他自然是摸不清我的心,因此他恼怒了,也是冷淡的对待我,但我好像一点不觉得似的,好像这种冷淡是很自然的。
今天他来看我,一走进门我只冷冷点头让他坐下,他默默的望着窗外的天出神,我呢,低头看一本新买来的小说,大家都像有什么芥蒂似的,屋里的空气,和我们的心,都是一样的紧张。然而我们是一直的沉默着,后来他站了起来,拿着帽子预备回去,他含着怒愤对我说:“纫菁!你也稍稍给我留一点余地。”他的话自然是指着我近来的态度了,不过他又哪里知道我的苦衷呢?!当时本想分辩几句,然而再想一想,一个人既然找不到能了解自己的人,而偏去向他解释,太没有意思了。因此我只淡然的苦笑,并不去理他,他自然更是含着愤恨,最后他长叹了一声,头也不回的去了。他刚走,我的眼泪就禁不住流下来,我把门用力的推上,“砰”的一声响,震醒我自己因伤愤所迷失的灵魂,四面一看,我才更清楚的认识了我自己,认识了我现在的地位呵!天!我太孤单了哟!
晚上我接到剑尘派专差送来的信,我的心忐忑不安,我怕——那冷酷的讽刺,我把信拿到手里很久很久我的心只是不停的抖颤。我不敢拆开来看,我睡在床上,我努力的镇定我的心,我好像立刻要绑赴法场的罪囚,我想象那将要来的荼毒。唉!我真恨不得把我的灵魂,赶快离开这个世界!
我睡的时间也许没有我觉得的那样长久,当我起来拆信时,我仿佛听见报时的钟声只打了九下送信来的时候大约是八点四十分,可是天知道我恐惧战兢的心,好像经过一个可怕的长世纪呢!现在我把信拆开了,我往下一字一字的念了。他说:
菁姊:(请你恕我还是这样称呼你)
你是知道我的为人的,我不愿意在平淡无奇的生活里鬼混,我更不愿意在虚伪欺骗里生活。如果是个极相得的朋友,只要他曾经有一次欺骗我,而被我知道的时候,我就不愿意再和他交识,我情愿没有朋友,一个人永远孤独,我不愿勉强敷衍面子。
我的为人虽然没有一点长处,虽然只是一个平淡无奇的人;自然我不配得到社会任何人的赏识与了解。不过倘使有人要能以国土相许的时候,我也很能忠诚的为这人服务,无奈这都等于梦想,从来就没遇到这一种幸运!
我自己也许没有确定的见解,然而是非恩怨我是懂得的,只要别人不以虚伪相加,我也绝不会以虚伪待人;否则耍耍手段我也不见得不会。
我平常虽然很理智,但同时我也有热烈的感情,我也是很易受刺激的,所以当我看见你和别人亲近,而把我置之脑后的时候,我的心就如同受了极剧烈的弹伤,我当时的气愤,和灰心,我自己真也形容不出,大约我那苍白的面色,和失望的神情,你也不至于没有见吧?!唉?纫菁!你难道真这样忍心吗?
唉!世界上的事情变化得太厉害了!但是我真想不到你的变化,更是不可捉摸的呵!纫菁!最后我只希望你不要忘记了自己的前途,好好努力你的事业……酣歌宴舞,固然可得到刹那的快乐,但是你要想到欢宴有散的时候,舞台也有闭幕的时候呵!再见吧!菁姊!
剑尘
这封信是看完了,当时我心情的剧变,比夏天的云的变化还要厉害,我一时觉得伤心,一时又觉得气愤,一时又觉得委屈,一时又觉得世界上的人太浅薄了,我有些鄙视他们,这种多料的毒剑,刺伤我的心,我看着那一滴一滴的鲜血,由胸前流了下来,那血总有一天把我飘起来,送到天为我预备好的坟墓里去,那便是我的归宿。
六月十三日
昨夜睡不着,心里是满着绝望的凄调,在夜深人静的时期,我悄悄的坐了起来,天上有点薄薄的凉云,星宿在凉云后面静静的闪视,我跪在母亲的遗像前,虔诚的祈祷,我告诉母亲我坎坷的运命,但是母亲只含愁凝注着我,她再不肯用温柔的声音诏示我,那时我怎样需要安慰呵?我如同恶虎得不到食物般,由悲哀而变成狂愤,我用怒火燃烧着的眼光注视母亲的遗像,我要把我还给她,我再不愿意扎挣了!然而我忽见我母亲的眼里,似乎流出泪来,星光闪在玻璃框上,是那样静默幽深,我的愤火低下去了!我抱住我的头痛哭……最后我失了知觉……
今天早晨心口作痛,又犯了肝气病,然而我不愿意爱惜这无用的身体,现在我就希望它一天一天的破损,等到那一天成了灰,我的灵魂便解脱了!
下午想到回剑尘一封信,怎样的写法呢?他的信是那样的有刺……唉!可是同时我想到这种由愤恨而淡忘的情形,本来就是我的计划,现在第一步已经作到了,不是可以骄傲了吗!为什么倒因此而怨恨呢?唉!太愚蠢了哟!……可是剑尘的性情我是很清楚的,他有时可以作出出人意表的激烈行为,因此我这封回信更难写了!我只得暂时先缓和他紧张的心吧!唉!纫菁!一劫未平一劫又起!然而这是天心呵!反抗又有什么用处呢!
我扶枕给剑尘写信,——我的眼泪是一直不曾干过,我写道:
剑弟!
我病了!我心口痛,头晕,然而这都不算什么,可怜我的心是受了毒镖的射击!我的心是得了可怜的伤损!现在我是睡在床上给你写这封信。唉!剑尘!请为了我的苦难,特别的原谅我,——冷静些听我凄楚的诉说:
剑弟!你说我近来态度变了,不错!真的变了!但是我所以变的原因,乃由于我的苦闷所迫成的,我怯弱,我没有伟大的扎挣力,我受不了苦闷的锤子的打击,我要想从那里逃亡,——逃亡的唯一方法,就是毫不顾忌的浪漫,然而不幸!你是爱我太深了!你所希望于我的太大了!结果我的浪漫,就变成你最深刻的苦闷了,唉!剑弟!你对我的诚挚,我虽粉身碎骨也难图报于万一,我何敢亦何忍使你过分难堪!不过近来我的心境太坏了,因此我们每次见面,差不多都是不欢而散,——我的心太郁抑了,我只有设法消遣,因此我对我自己的生命,开始不忠诚,我欺骗我自己,……也许这要影响到对你的态度——你所说的欺骗了。
可是剑弟!我求的是刹那的遗忘我自己,我求的是暂时苏息我苦楚的灵魂,哪里知道,这又是铸成今日彼此苦痛的原因,当然是我对不起你!不过请你再认清我的身世,——我是塞外的一只孤雁,我是被幸福摒弃的失望者,我不希望在人间有悠久的岁月,因此在这短促的生命里,我希冀热闹些,为的这日子比较容易混些,况且我也不愿任何人对于我沉迷太深,以致妨害他们将来的幸福,因此我不愿用愚笨的忠诚对待我的朋友;尤其是我认为好的朋友。
我自从觉悟到这一点,我变了我处世的态度,我要疯狂,我要浪漫,我要热闹我自己,同时我也要蹂躏我自己,总之越快收束越好!
剑弟!世界上对我最忠诚的是你,所以我最后希望你认我是你的亲姊妹,——一个可怜飘泊的姊妹,你原谅她,你包容她吧!
你看见我和别人亲近,你自然要感到气闷,不过你看明白我对别人的态度,更明白我的委曲的心事,呵!剑弟!我知道你绝不忍以鄙视的眼光对待我以残酷冷笑讽刺我了!
唉!剑弟!各人都有前途,而我的前途呢也许是有的,然而那只是孤单黯淡的前途呵!到倦鸟各归林的时候,我还是独自踯躅于荒郊。剑弟!像这样的人你又何忍过严的责备她呢!
剑弟!我不恨别的,我只恨命运太播弄人了,我永生都是命运手中的泥;但是剑弟!你太不幸了,我对你将终生负疚,我只祷祝你将来有一快乐的家庭,好好的生活,那时候我或者可以免除一些罪孽。
剑弟!我现在是你阶前待罪的囚犯,我只求你大量的赦免我吧!
我也知道这个世界,绝不是我的世界,总有一天我将由这个世界逃亡,我现在是更深一层的感到悲凉了,我不敢希冀任何人的温存了,我愿生命愈短促愈好,我实在不能忍受这残酷的折磨!剑弟!我虽然是你认为虚伪不堪的怪物,但是这封信我确是含着凄楚的眼泪写的,你相信否?我没有请求的权力,只愿将来我死后,能因为了这封可怜的信,你少恨我几分吧!!
纫菁。
六月十六日
这两天的空气燥闷极了,太阳闪着灼炙的热光,人的体温抵抗不了外面的高热,感到十分的疲软更加上我狼狈的心情真是内外交攻,我简直没有扎挣的力量了。下午美生邀我吃饭我也拒绝了,——往日我能够压抑住悲伤,在人生的舞台上扮演,今天我觉得我失去了这种能力,我只感到心底的凄酸,我只看见我破裂的心房,不停的流着血滴,……镇日昏沉的睡在床上,看着窗前的藤叶,在风中涌起碧浪,——我便直觉到我孤独的,飘浮海心,无援的悲伤,在这种绝望的时候,我只希望世界发生剧烈的变动,我或者可以在一切经常的束缚中逃出来,然而这只是些无益于事实的空想,造物主那肯轻易释放了他的罪囚呢!
晚上剑尘有电话来,他说他接到我的信了他很难过,他要想即刻到我这里来谈一谈,我听了这话禁不住心酸落泪,我实在怕见他,我不愿使他看见我可羞的怯弱,我不愿使他看见我冷寂空虚的心,这时我是在追求生命的意义,但同时我是避免我所追求到的东西,我回答他今天时候太晚了,明天再谈吧,他怅叹的挂上了耳机,同时我的心感觉到不安和压迫!
六月十七日
今天剑尘绝早就来了,他憔悴的神色和微红的眼圈,很鲜明而剧烈的刺激我的神经,我全身不住的发抖,我怔怔的望着他,我连请他坐都忘记说了,他抬头望着我,也许他已看出我的狼狈,也许他正在后悔他对我过甚的责备,他挨近我的身旁,很温和的抚着我的肩说:“纫菁!不要难过吧……今天我们好好的谈一谈!”我听了这话,心里凄酸更克制不住,我不禁伏在他的怀里呜咽起来,他就势坐在我身旁的沙发上,颤声说道:“请你原谅我吧!你要知道我的心也够难堪了,这几天我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去作,……你想吧,一件顶心爱的东西,忽然间不见了,我怎么不伤感,同时我又看见这个心爱的东西,为旁人所得,我怎能不怨愤,当然我不免要想到你忍心,而责备你了!……但是纫菁!你的苦楚我也很清楚,不过你这样放浪,就真能逃出苦闷的压迫吗?唉!你的身世本来是很凄凉了,但为什么自己还要找悲苦来受呢!我希望你不要只希图一时的癫狂,一时的兴趣而造成终生更深的痛苦!”
唉!剑尘的话何尝不对,但是他太理智了!他只能以平常的眼光,来定我的价值,他哪里知道我的癫狂,有更深的意义呢!……这时我真想告诉他,我的心是怎样的需要他,……然而我不敢!我用力压下我激荡的感情,我冷然的说道:“将来的痛苦怎么样,我现在没有余力去预料;我只望眼前稍微松动一些!……生命在我绝无可恋,也许因此可以很快的收束也难说……总之剑尘!你是认错了人,我们绝不是这世界上的好伴侣……如果你对我有伟大的同情,你只当我是你的姊姊!我希望你始终帮助我,但我不愿你爱我——因为我们的方向不同,既然宿命是如此,我们就应当早些分手……今天我极诚恳的求你……你快些找一合意的伴侣,把你纯洁完整的情爱贡献于她,……到那时候,我敢担保我们的友谊更可以维持到永远……而且也使我飘泊无定的孤雁,有一个依傍的所在……剑尘你答应了我吧!你看!我是怎样的狼狈,你还忍心不赦免我吗?
剑尘怔怔的听着我哀婉的诉说,他的热泪溅到我的头发上了,很久很久他不能回答我的话,他只叹了一口气说:“呵!难道说这就是我们的收场!……”我不愿意再去挑动他的心,故作得意的神态说道:“剑尘!这样的收场不也很好吗?……我觉得天下的事情能留些有余不尽的缺陷,是最有意味的,我们好好保留着这一段美丽的而哀伤的印象吧!……”
我们谈到这里彼此的心情似乎都超脱些,我们已经跳出人间的羁靡,而游心于神秘之境了!这时我们不感到悲伤,也不感到欣悦,我们只感到飘洒和泰然。
六月二十日
唉!我真算得可怜,……变把戏的人,是骗看把戏人的钱,他自己虽然知道这完全是假的,而看把戏的人却能满足他们的好奇心,而发生欣悦,在这种欣悦中两方就都有了意义,但是假若变把戏的人,变出把戏自己看,这其间是含着滑稽的悲哀,我不幸现在就是自己变把戏自己看,并且妄想从这里得些安慰,唉!太笨了哟,我在剑尘面前,幻想出种种超然的美丽的影子,我虽是想安慰他,其实我是更想安慰自己,昨天剑尘在我这里谈话我说到许多奥妙美丽的生活,我强把灵和肉分开,我说我们的形迹虽然终久要隔离的,然而我们的心灵可以永远交绕,我说这话的态度非常真切,剑尘也许受了我的催眠,他也曾一度向这条路上追求,他说:“好吧!我们的关系仅此而止,我们了解了超然之爱……我们可以向一般的俗人骄傲了。”他虔信我的幻想的态度使我惊奇了,当时我也受了他的催眠,我狂喜得流出欣悦的泪来,然而天知道,这是太滑稽而可怜了!我送剑尘出去,我独自转来,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片通明的月光,从淡雾里透出来,照着我伶仃的身影,夹竹桃的温香,一阵阵由风里吹过来,我如同喝了醇酒般,心身都感到疲软,我斜身坐在碧草地上,隐约看见草隙中的小虫跳动,忽然间我感到寂寞了,我觉到这种美丽的风景,是不宜孤独赏鉴,这时我的灵魂发出饥渴的呻吟,我急切的追求和协的音调……但是很快的,我就觉得这种的追求是永远无望的。
这是一阵夜风穿过藤蔓,发出澎湃的叶浪声,同时我也听见我心海激潮的声音了,呵!什么超然的美,我是需要捉住那美的一切,我用我的心眼捉住他们过,然而同时我的手也想捉住他们,可是捉来捉去都是空的,因之我感到不满足,在这种心神恐慌的时候,我忽然看见藤蔓背后,有一双洁白而柔嫩的手,我不问他是谁,我发狂似的跳了起来,将他牢牢的捉住,唉!这是怎样柔滑的!……不知那一个英雄的手呵!我将他这双手按着我剧烈跳动的心房,同时我希望他低声的叫我……温柔的叫我,但是我等待了许久,还是寂然,我不禁抬起头来看他,唉!怎么美丽的英雄不见了,再看我手里握住的是一朵白色的茶花,我羞愧我悲愤,我咒诅这美丽诱人的幻影。我不敢再在这种神秘的境地逗留了。我回到屋子里,在明亮刺人的灯光下,我逐件的再认尽现实界的一切,唉!一切都是粗糙的,一切都是污浊的,我站在穿衣镜前,看见我那可憎的形体,我真不能再向他逼视,我如同遇见鬼似的,急忙跑开,我全身发冷,我如同发了疟疾似的,上下牙齿战战有声,我用夹被蒙上我的头,昏昏沉沉不知过了许多时候,才入了梦境。
六月二十三日
唉!天呵!这是真的吗?……这是想到的事情吗?星痕死了!今天早晨我到医院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失了知觉,我握住她枯瘦如柴的手,那手是冰冷的,我由不得打了一个寒噤,就在这个时候,她喉间响了一声,两只眼珠便不动了,她怔怔的向上翻着的眼,好像在追求什么,我赶快放下她冰冷的手,我看她漆黑散乱的头发,我看她无血的口唇,我看她僵硬没有温气的尸体,……然而我不信她是死了。死到底是什么东西?它一向藏在什么地方?它为什么忽然光临到她?呵!死!我知道了它的伟大,它是收束一切的英雄,它是人类最后的家,然而死是有一双黑色的大翼当它覆盖在某一个人的身上时,这个人便与生隔离了,然而是谁给它这一双黑翼呢……哦!我的思想杂乱极了!我站在星痕的尸旁一直想着这些问题,剑尘拭眼泪,致一顿脚痛哭,然而我没有一滴眼泪,我一点都不感觉得心酸,我只感到神秘,我只感到死时候的伟大!“真奇怪,她平常那样爱哭,今天则不哭了。”致一和剑尘悄悄在议论我!我听了这话也很想:“哭吧!人人都哭我为什么不哭?”但是我无论怎样努力想哭,可是还没有眼泪,我也想我真有点奇怪,怎样平日心一酸,眼泪便如泻的流下来,今天却这样麻木呢?我真有些不好意思,我悄悄的躲开了,我坐上洋车回家,我的心神一直是麻木的,到了家里,我刚一走到院子里,我忽然间想起星痕素日的行动来了,我坐在书房里,只要听见急促的皮鞋声,就是她来了,我一定放下笔跑去欢迎她,有的时候我觉得在人生的道上跑得太疲倦了,我就跑到她的面前求些安慰,……难道说这一切从此便不会再有了吗?难道说她死了就更不能活了吗?难道说从此再不能听见她的温和的说话了吗?难道说从此就不能看见她潇洒的丰容了吗?……我问……唉!我向空虚上苍问,然而哪里有回音呢!!唉呀!我才知道死是这样残酷的,我抱住她的遗像放声痛苦——我失去的灵魂我觉得它已经回来了,我能感觉到别人所感到的悲喜了,我才明白刚才我的灵魂是超脱了,现在我自己恋着这个臭皮囊,又把灵魂寻了回来,使它受折磨,唉!星痕呵!你的死又在我心上插上一把利刃了!
六月二十七日
今天是星痕出殡的日期,我失了魂似的跟着她的灵棺去到庙里,许多人都围着她的遗像哭!——尤其是那些天真的学生,她们流着纯洁的热泪,深深的感动了我,——平时看不到的同情,在这一刹那间我是捉到了,为什么一个人在生的时候,所得到的同情,绝没有她死的时候的伟大呢……我想到这里不禁发出鄙视的冷笑,人总是人——浅薄利己是人的本性,彼此都在人生的舞台上充一个角色的时候,唯恐失却了个人的利益,互相倾轧。等到一个人死了,他是离开了人生的舞台,这时候他绝不能有所争夺,因之便可以大量的去赞美他惋惜他。唉!真是太无聊了!
我看着许多人在拭着眼泪,我怀疑他们的眼泪是真因惋惜死者而流的,我看见他们的眼泪含有利己的成分呵!我对于人间的一切怀疑了,我看见人和人中间的隔阂了,谁说人的心是相通的?
我忍不住剑镞的穿刺,我不愿再在人群中停驻,因为人越多越足映出我的孤单来,我只得悄悄的逃开。
我抱着漠漠深哀的心情,回到我凄清的书房里,我的头发晕,我的眼发花,我的耳壳里轰轰的发响,我要发狂了!
七月五日
这几天以来,我的精神发生剧烈的变化,我的心太不安定了,我憎厌所有的人类,我要想逃避,今天我拟想种种逃亡的方法,吃安眠药水吧……触电吧……但是我太没有勇气了!我不能自己来收拾生命的残局,只有等待自然的结果……好在我的身体已经渐渐的衰弱了,好像是将终的蜡泪再让它滴几滴也就要熄灭了。
今天黄昏的时候,天气骤然起了变化,太空遮满了阴云,气压非常的低,似乎将要压着人们的眉梢,不久就听见树叶上面雨点淅沥的声音,雨势越来越紧,檐前的铁管里的水涌了出来,院子里积成了一个小池塘,约有两点钟的光景雨止了,凉风习习的吹着,赶散了天空的薄云,太阳如浴后美女,停在西方的天上,一道彩虹卧桥似的横亘天际,一切的生物都从困闷压抑中苏醒,真是太美丽了!我站在廊子上看彩虹,听风吹柳枝,涮涮飘落的残雨声,一切的烦闷都暂时隔离,我沉醉了。
七月八日
今天是我的姑丈生日,姑妈从昨天就忙着收拾房屋,又从花厂买来许多月季和玉兰花每一个花瓶里都插上了。芬馨的花气充溢了四境,表妹们都收拾得齐齐整整,我看着她们欣悦的忙碌着,我也仿佛有些兴奋。我也换了一件漂亮的衣裳,很消闲的坐在藤椅上,屋子里的一切都似乎含着微笑,到处都充溢着喜气,最初我沉醉于其中,但是不久我发现我的寒伧,我是没有父母的孤儿,——看见人家骨肉团聚的快乐——虽然他们待我也和家人一样,但是我总感到我在这一群之中是个例外,他们越待我好,我越觉得自己的单寒似乎到处需要人们怜悯的眼光,后来我仍然躲到自己的房间去。
下午客人来得更多了,而且她们是那样不知趣,不管人心里高兴不高兴,偏偏问长问短,我又不能不应酬,唉!在这种概不由己的时候,只好像傀儡似的,扮演吧!
十二点多了客人才算散尽,我惘然的坐在屋里的藤椅上,我感觉到四境的压迫一天一天重起来,生命还有多少时候,我虽然说不定,不过这种日渐加重的压迫,恐怕我是扎挣不得了,唉!我想逃……
七月十二日
这些日子多半是在昏沉的状态中度过,烟抽得可怕的多,有时一连气抽十几枝。鼻管里常常出血,姑妈几次婉言相劝叫我戒烟,我知道她的好意,但是天呵!姑妈呵!恕我不能接受你们的好意,我这种失了主宰的心,好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如果不借烟酒的麻醉,那么,这悠悠长日,又将怎样发付呢!
剑尘近来有些怨我,或者也许在恨我,……自然他是不了解我,近来他的行为偏急得使我流泪,人真是太浅薄了,为的是爱一件东西,必要据为己有,否则爱将变为怨恨!
读法国小仲马的《茶花女》,——我有些看不起亚猛了,他那样蹂躏马克看着她死灰色的脸而发出有毒的笑——其实马克的牺牲他那里体谅到分毫,直到他知道个中曲折,后悔时——但已经晚了!晚了!
唉!我现在也只有盼望在我死的时候,或者可以得到别人一滴忏悔的眼泪罢了。
七月二十四日
事情是越来越离奇,今天我和剑尘在一个朋友家的宴会席里遇见了,他的态度是那样辛辣,他故意作出得意的颜色对一般的来宾说:“近来我得到了教训——金钱实在是万能的,尤其是恋爱缺不得这个条件……”他说这话的时候,轻鄙的眼光不住的扫射着我。呵!我几乎昏了过去,我觉得全身作冷,我悄悄的逃到回廊上,装作看缸里的金鱼,那不能克制的泪水便滴在水缸里,幸喜他们都没有看出,不过致一有些疑心,他走到我的背后说:“喂!纫菁!你干什么呢?”我勉强答道:“看金鱼。”自然那声音是有些发颤,致一拉着我的左臂说:“去吧!到那边看看荷花去。”我只得惘然的跟着他走了。
荷花果然开得很茂盛,而且气味异常清香,然而我流着血的心,正像那艳丽的红花瓣。我觉得我所看见的不是荷花,只是我浴血的心,我全身又在发寒战,致一怔怔的望着我,低低的叹了一声说道:“你们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呢,怎么剑尘说话总好像有刺似的。”
我听了这话,我只好苦笑着走开了!……
七月二十五日
我真不明白人间的友谊是怎样发生的,——昨夜我为探究这个问题,通夜不曾安眠,我很渴望从这里找到一些人间的伟大和纯洁,然而太不幸了,结果我的答案是:友谊就是互相利用,而这个利用又必须是均衡的,如果那一天失掉均衡,那一天友谊就宣告死刑。唉:人与人的关系是这样组成的,人类真太可怜了!
我近来的思想总是向使自己更为孤独的方面跑,致一说我是变态,但我自己以为与其说是变态,不如说是有计划的,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够超脱,我才能够作出好像伟大的事情,近来我能对剑尘这样冷淡,真要多谢这种思想的帮忙,我能鄙视一切众生,我才能逃出作茧自束的命运,不过这种思想究竟能维系我到什么时候,我是毫无把握的。
我最近的生活,表面上是异常的孤寂,不过精神的变化也最为剧烈,在我眼前展露着无数的道路,然而我并没有选择到一条,不过在无数的路口上徘徊,盘旋,最后我恐怕是徒劳而死,——死于矛盾冲突中。
我听见两个绝对不同方向的魔鬼在呼,喊,同时他们又用尽技巧来诱惑我,我怕同时我又迷恋,在他们的搏斗中我看见生命的火花在闪烁着,可是我这样脆弱的心身怎能负荷这繁巨的重担,最后我倒了,倒在泥泞污秽的沟涧中,拖泥带水,呵!我的两腿抖颤,我一步也不能走了,我的呼吸急促,天呵!我要发狂了!我要发狂了,谁能救一救我呢……
七月三十日
今天下午我无意中遇见一个朋友——她从前和我同过学,是一个很深刻的人,一般人都觉得她脾气有些乖张,而我觉得她很合脾胃,她很直爽有些带男性,她对于我是很关心的,常常问到我的生活,所以她今天看见我第一句话就问道:“你近来的心境好吗?”我说:“现在很平静,每天很规则的工作休息。”她听了这话似乎有些不相信,接着又问道:“果真能如此吗?……那我白替你难受了一场。”我听了这话莫明其妙的动了心,我似乎预感到一种不幸的打击,又要临到我身上了。我很诚恳的握住她的手道:“请你明白告诉我吧,你究竟又听到什么消息?”这时我的脸色有点发白,我听见心跳得非常快,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发抖,她自然多少明白我内心的空虚,无论话说得怎样漂亮,也是掩饰不来的,她极力的先劝解我一番,然后她报告我一个使我难受的消息。她说:“剑尘已经有了爱人,你应当知道了吧!”这真是一根锋利的针,恰恰刺在我的心上,但是我不愿意把自己心里的矛盾现示给她,我极力镇定,故意作出非常冷淡的情形说道:“这我虽不大清楚,但是我却早已预料到了,而且可以说正是我计划的成功,但不知是怎么个始末,你明白的告诉我吧!”她叹了一口气道:“剑尘那个人厉害起来真够人怕的,但是殷勤起来却也比任何都会,前天我去看电影,在电影场遇着他同着一个年轻的女人——那个女人也并不漂亮,不过皮肤还白净,他们俩坐在一处作出非常亲热的表示,剑尘对她是十三分的柔情,当时我很奇怪,而且我又替你设想,自然我有些不满意剑尘……不过你说是你的计划那就当别论了,不过男人总是男人,……”“其实这种事情我也早听惯看惯了,只要他快乐,我就安心了!”我对她说过这话以后,就连忙设法躲开了,我不愿我的怯弱被她看出。
回到家里,我的心一直在隐隐作痛,我想到人情真是太不可靠了,我常梦想一个牺牲自己,而成全别人的伟大情感之花,能有一天在我面前开放,结果呢梦想永远是梦想,没有一个对象是值得我给她这样的神奇的礼赠,同时也没有人肯给我这种礼赠,在这个世界除了求利避害之外,没有更多伟大的事情了,我真有点对于自己的愚笨发笑,在世界奔波了二三十年究竟追求到什么?我是从母亲怀里赤裸裸而来,最后我还是赤裸裸而去,除了身上心上所刻镂的伤痕没有更多的东西了,呵!我怨恨吗?……谁值得我的怨恨!
八月五日
八月十五日
今天下午我独自到南郊去看星痕的新坟,当我走到人迹稀少的旷野时,我的心有些酸梗,这是我半年来常同星痕游憩洒泪的地方,曾几何时她已作了古人,在累累群冢上又添了一座新坟,人生真太不可思议了!
她的坟前有两株茂密的白杨树,在这将近黄昏的淡阳里,发出瑟瑟的声音,我站在白杨树下凝视她安息的佳城,我仿佛看见她腐烂的尸体和深陷的眼窝,孤露的白牙,我禁不住有些发抖,远处丛苇在风里摇曳,似乎万千的阴灵都在那里出没,况且斜阳更淡了,夜幕渐渐往下沉,使我不能再留恋了,我只低声叫着“星痕”以后,便匆匆的回来了。
到家时,空庭寂静,只听见墙阴蛙声咕咕,我坐在绿藤荫下,遥望天空星点渐繁,晚风习习,这时,我心里有着不可说的惘怅,唉!落魄的归雁呵!我为追求安慰而归来,我为休息灵魂的剑伤而归来,但是我所得到的是什么?——唉!更深的空虚更深的剑伤罢了!
夜深了,衣上似乎有些露滴,但月已高高的升到中天,很清晰的照着我寒伧的瘦影,我的视线在模糊的泪液中闪动,我的心正流着新创的血滴!……
八月十七日
今天萍云来看我,我们坐在回廊下面闲谈,热风带来阵阵玉簪花的香气,蜜蜂环绕着我们嘤嘤的叫,天气是多么困人,我们都似乎跋涉远路的旅人,感到心身的疲倦,萍云侧身躲在宽仅及尺的木栅杆上,我只靠着柱子看地上婆娑的树影,我们这样嘿嘿的度过了一个下午,后来萍云提议去看电影,我没有反对,因为我也正在找消闲这无聊长日的方法。
不久我们就坐在黑暗的电影场里,今天演的片子,是一出悲剧,情节非常凄楚,再加着那悲感刺心的音乐,我们都为悲情所鞭打,脆弱深忧的心流出不可制止的热泪来了。
休息的时候,我偶然回头,蓦然使我一惊,唉!天呵!只有你知道,我这时所受的槌击,是怎样的惨酷,这时我的头嗡嗡的作响,我的心如用钢绳绞紧,我用死力握住萍云的手,我的身体不住在打颤,萍云惊奇的望着我,一面低声安慰我道:“纫菁!不要伤心吧!突然间你又想到什么了?”我只摇摇头道:“萍云!我不能忍受了,让我们离开这地方吧!”萍云听了这话,知道一定有点缘故,她便也回头张望,最后她看见剑尘了,他是同着一个妙年的女郎坐在一起,萍云这时站了起来道:“纫菁!镇静些把你的眼泪擦干,为什么要叫别人看出你脆弱的心,你应当装作很高兴的样子。”
我听了萍云的话,不知从那里冲起一股勇气来,我果然咽下酸泪,并在眼角两颊上扑了粉,装作很高兴很专心的样子看电影。
当电影散了的时候,我们故意慢慢的走,萍云看见剑尘已经走得很远了,她才叫我说:“走吧!菁!”我们出了电影场,萍云替我叫好车,并且她也陪着我回来。
唉!可怜这一夜我们都没有睡,我们彼此谈讲着苦厄的命运,磨消这可怕的长夜。
九月一日
我自从电影场受了深刻的打击后,我一连病了十几天,在这十几天里,只有萍云时来看我,她大约总是每天九点到十点的时间来,在她来的时间,我虽然还不时的流泪,但那已经要算我最幸福的时候了,她走了以后,我便更沉入冷漠的苦境,虽然用着一个老妈子,然而她是那样麻木可厌,我看见她的脸就要感到苦闷的压迫,所以除非万不得已,我从不叫她到屋里来。
我的病情,据医生话是因忧郁而起的,后来又加上胃病,吃了东西就要呕吐;在这种情形下我很希望死神的来临,后来我姑妈请了一位中医,吃几剂药之后竟又好了,唉!大约是磨折还没受完吧!
今天算是大好了,居然又看见阳光,又呼吸室外的空气,没有前途的我,还是得准备去碰壁吧!
九月三日
九月五日
这几天气候渐渐凉了,清晨我起来的时候,看见藤叶在秋风里颠动,我的心感到秋意了。秋日的蔚蓝色的天,比任何时候都皎洁,都高爽,风也是很和温的触着我的皮肤。
下午的时候,我去找巽姐,但是她出去了,我便去找陆萍,他正在写文章,见我去了,他放下笔说道:“你今天不来我正想找你去呢!”我问道:“有什么事情吗?……”他笑了笑道:“也没有什么事情,不过听说你病了许久,我老没得工夫去看你,今天我没到学校上课,想着写完这篇文章去看你,很好你先来了,你到底生什么病呀?”我听了这话心里有些发酸,我默然的答道:“胃病。”
我不愿意他再问我什么,我便拿起一本小说来看,他呢,对着他自己的文稿出神,这时候已近黄昏了,屋里的光线非常黯弱,我们都沉默着,忽听门外有皮鞋声,门开了,致一举着活泼的步伐走进来,屋里的空气顿时热闹起来,致一要我请他吃炒栗子,我叫车夫去买,这时候致一坐在我对面,忽然他凝注着我的脸说道:“纫菁!你怎么瘦了?”
陆萍没有等我答言,瞟了致一一眼道:“嘿!你别废话吧!老实等着吃栗子吧!”
致一很聪明,便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我们吃着新炒的热栗子,栗皮便作了武器,致一开始用栗皮抛击我,——当然我知道他的用意,他是想变换变换空气,果然很有效力,我顿时忘了一切的伤痕,也用栗皮还击,陆萍在旁边看着我们笑,正在这个时候,剑尘推门进来了。我仿佛触了电似的,全身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悄悄的退到墙角的椅上坐了。
最近我和剑尘之间,似乎是竖起一座石屏,我们久已不通信,不见面了,有时无意中遇到——像今天的这种情形,大家也都是默然无言。
屋里现在是有着可怕的冷寂,没有灯光,没有月影,只在模糊的光线中浮动着几个人影。
剑尘这时是用愤怒和卑视的眼光扫射着我,并且不时发出沉重的叹息,我只有低着头默默的忍受,几次我的心是燃烧着热情,我要想把我坦白的心,在剑尘面前披露,但是我不敢,我的理智不应许我,同时我不知为什么,我不能静默了。我的心将要从我的胸膛中跳出来,于是我跑到了琴边,唱起苏东坡的《满江红》来,而且我是非常高兴,非常活泼,好像春天花园中的小鸟,致一见我这样高兴,他也真高兴起来,便随着我的声音唱,我们正在耍得迷离惝恍的时候,忽听见“啪”的一声响,大家不约而同的怔住了,只见剑尘把一根文明棍,从中间撅成两节,然后对着致一冷笑道:“你的兴致倒真不错呵!……这个年头的人们真没有什么说头……”
致一莫名其妙的望着他,陆萍低头无言的看着墙上的照片,我呢伏在琴上哭了。
过了些时,剑尘叹了一口气,拿着帽子愤愤的走了,我心里受着非常的压迫,到这时候我怎么也忍耐不住了,我呜咽的痛哭,致一再三的安慰我,陆萍只有悄悄的叹气。……
九月八日
我近来是走到荆棘的路上来了,不断的血滴使我非常惊吓,我再也不能扮演了,今天我思量了一早晨,结果我决计走,虽然我明知道,此去依然飘泊,前途也未必就有光明,不过这眼前的荼毒也许是可以避免。
我正预备到书局去辞职,忽然剑尘来找我,这时我的心禁不住怦怦的跳,我用抖颤的手开了房门让他进来,我的视线不敢向他脸上注射,只低声问道:“你从哪里来?”他的声音也似乎有点发抖道:“从家里来。”隔了些时,他接着说道:“我早想来和你谈谈!呵,纫菁!这些日子我们的形迹却是疏了,可是我对你的心还是一样,可不知道你对我如何?……你最近的生活怎样呢?……你的心情没有改变吗?……”我听了这些话,真不知道怎样回答,过了许久我才勉强答道:“我还是这样,反正是消磨时光……”我说到这句,我的心禁不住冲上一股酸浪来,我低下头去。
剑尘不住用锐利的目光打量我,后来他又说道:“当然你总觉得我不了解你,在以前也许是事实,不过最近我却似乎明白些了,……朋友们聚在一处谈话,偶尔谈到你,有人说你不久要和某人订婚,我虽然有些怀疑,但是我想你也不过像演剧似的,演完就算,未必真有这事吧?……”
唉!天呵!现在我应当对他说什么,我能把我一向委曲向他面前倾吐吗?……如果我这样办了,谁知道以后将要发生什么结果呢!我还是继续我的计划吧!但是这两个月以来我总算受尽了苦痛,我还有勇气再负担吗?
这种纠纷和冲突在心里交战了很久,最后理智是告诉我应作的事情了,我对剑尘说:“……一个人的命运,有时候可以自己创造,有时候是要凭造物主的意旨,所以现在我不能确实答复你。我将来要作的是什么事情,总之你现在既已有了光明的前途,你好好的追逐。至于我呢,现在不脆弱了,不顾忌了,……实在的我近来的思想却比从前进步了,这一点你大约也看得出,从前我虽不喜欢这个社会,但是我还不敢摈弃这个社会,现在我可不管那些了,我想尽量发展我的个性,至于世俗对我的毁誉我不愿意理会,并且我也理会不了许多,所以近来我虽听见人们在谈论我,我也绝不能为这事动心,我已经没有力量为了讨别人的欢喜而扎挣了!”我这时的心真兴奋极了,我好像已经把人类社会的一切摔碎了,我傲然望着云天,似乎我现在是站在云端里呢!
剑尘听了我的话,看了我的样子,他似乎觉得惊奇,他笑道:“你的思想的确改变了,既然这样我也就放了心,现在我把我近来的生活告诉你:从前你不是有一封信劝我结婚吗?当时我心里怎么想,不必说你一定很明白了,……不过我呢,事实上最迟两年内也非结婚不可,后来恰好有一个亲戚替我介绍密司秦——这个人你大约许见过,她虽然年纪很轻,但还没有现在一般小姐们的习气,并且彼此感情也很好,……大约我的问题不久也就可以解决了。……并且她很想见见你!”
“见见我吗?”我不由得有些惊吓的问他。
“是的,见见你;我想你一定很愿意,是不是?”
“对了!我很愿意见见她……的确的,我时时刻刻祝祷你们的幸福,因为至少可以补救人间的缺陷于万一……”
“既然这样礼拜天萍云请我们吃饭,就在那里,我替你们介绍介绍。”
“好吧!……”我不能再说下去了。
剑尘走后我怔怔的好像才从梦里醒来!
九月九日
呵!我的心现在是装着万重的悲伤,我的两眼发花,我的耳朵发聋,我的心满了新的剑镞。
呵!我掀开窗幔,院子里浮动着黑暗的鬼影,一切的人类正在沉酣的睡着,——秋凉的树叶是多么清爽多么美丽,然而我现在摒弃了睡魔,捣碎了幻梦,我现在只感到梦醒后的惘怅,它好像利剑尖刺痛我,又好像铅块紧压着我。
想到今午在萍云那里吃饭,他说我有尤三姐的风度,不错,前此我的确还能粉饰自己如一朵玫瑰,香甜辛辣,有时又像是夏夜的素馨,使人迷醉,但是现在我不愿意再骗自己了。
我把数月来的日记,从头读了一遍,我除了自恨愚钝还有什么可说!
好了现在一切都有了结局,最初使我残灰复燃的是剑尘,现在扑灭我心头火焰的也是剑尘。
唉!我要见密司秦吗?不,不,那是比任何刑罚都难忍受,我没有勇气!没有勇气!
今天是礼拜六;唉上帝呵!我决不能再迟延了,让我在明晨日出之前,离开这个地方吧!
我的日记也可以从今天起告一段落。
归雁!归雁!而今负荷着更重的悲哀去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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