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于役》这首小诗尽管非常简单，却包含了中国文化的核心价值

一 君子于役

《诗经·王风》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诗经·王风·君子于役》

日落黄昏的时候，高楼林立的城市，一个女子倚在阳台的栏杆，眺望着街道上源源不断的车流，缓缓簇拥而去；眺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彼此渐次点亮；电饭煲里的米饭已经保温，砂锅里的汤已入味，待烹炒的配料已备齐，一只黑色的小猫依偎在女子的脚边，眼睛发亮。女子不会去多想，这个时刻的等待，是如何温情与珍贵，她每天如此，不过是平常日子的一部分，已经完全习惯了。不久亲人归来，放学的放学，下班的下班，晚餐时分，饭热汤香，语声起落，空气中点缀着电视新闻的嘈杂和杯盘瓢勺的轻击——这一幅城市风俗图，情景还是那个情景，却早已没有了《诗经》里那样古老而淳厚的思念、温情与等待。

同样是日落黄昏的时候，同样是高楼林立的城市，无数的农民工，多半没有带上妻儿老小在外独自漂泊的农民工，这时，或者还在工地或公司里加班，或者还在辛苦地穿行于街道汽车之间送外卖，他们的亲人，在日益破败凋敝的农村老屋里，有的，打打电话，玩玩手机；有的，早早地睡了，没有灯光，也没有等待；甚至，有的，不顾小孩老人，自己耐不了寂寞而索性跟了别人离开家乡一走了之——这可能是一幅更为现实的当代城乡风俗图——更完全不同于古老的《诗经》里那样倾心的守候与淳朴的亲情。

等待、等待，这是中国最早的诗意，也是人类最原初的诗心。一个是女，一个是男，一个在里，一个在外，一个看得见的，一个看不见的，一个国，一个家……简单而朴素，古老而现代。

好的诗歌首先是使我们透过语言的陌生化，使生活情景重新新鲜生动，警醒我们回到人性的初心。毕竟农耕社会与工商社会，是两种不同的生活样式、两种不同的精神存在。《君子于役》中的情景与心境，既是熟悉的，也是陌生的；熟悉是因为人心对于亲情的需求，是根于最原始的人性，一直是或隐或显，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的；陌生是因为传统社会的崩解，乡村的空洞化，因为城市对人性的抽离、物化与忙乱，以及现代社会人与人的疏离、分断、隔绝和冷漠化，与《诗经》的深厚淳朴的人情世界完全是不同的世界了。

这就是这首诗给我们现代人感动的原因所在。

这首诗里还有几个值得解读的早期中国文化符号。

思妇

《诗经》里有不少“思妇”。“思妇”是农耕社会的产物。一个女子，思念在外服徭役，或者在外参加战争的丈夫。夫妇间的人伦温情，是《诗经》的一大主题。夫妇之情在西方文学中，几乎不是一个正面颂扬的主题，然而在中国文学中，却有着源远流长的传统。这种民族文学性格，正来自《诗经》中的夫妇情爱。限于篇幅，这里只讲两个特点。

其一，以亲心为己心。中国古代怀人诗、寄内诗，有一种极为普通的抒情方式，最能体现古人温婉、深醇的人伦情味，即所谓“以亲心为己心”。从我的一边，揣想亲人的心情，将己方的抒情角度，转换为彼方的抒情角度。如《诗经·周南·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诗中其实是想象中夫妇的对唱：

（妇唱）采呀采呀采卷耳，半天不满一小筐。我啊想念心上人，菜筐弃在大路旁。

（夫唱）攀那高高土石山，马儿足疲神颓丧。且先斟满金壶酒，慰我离思与忧伤。

登上高高山脊梁，马儿腿软已迷茫。且先斟满大杯酒，免我心中长悲伤。

艰难攀登乱石冈，马儿累坏倒一旁，仆人精疲力又竭，无奈愁思聚心上！

在这首诗里，夫妇间虽远隔而心感通，在不同的空间，相同的时间，心心相印，灵犀相通，思念之情往返流注于亲心与己心之间，“若从正面写己心之所以念亲，纵千言万语，岂能道得尽？诗妙从对面设想，思亲所以念己之心，与归行勖己之言，则笔以曲而愈达，情以婉而愈深。千载下读之，犹足令羁旅人望白云而起思亲之念。”

其二，悲欣相映的感情。在《君子于役》这首诗里，感情有一个从悲伤到平静克制的变化。而在另外的一些思妇诗里，常常将悲与喜两种相反的感情，同时写入一诗，相反而相成，哀乐相生。如《召南·草虫》第一章：

喓々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这是写一个思妇，在丈夫远出的时候，怀着深切的忧念，犹如《君子于役》的情景；当丈夫归来的时候，为之无限喜悦。这又是补充了《君子于役》的故事。《小雅·出车》第五章的文字几乎全部相同。又如《豳风·东山》末章：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君子于役》是从思妇的角度，《东山》是换成了征夫的角度。征夫在归家的途中，回忆起新婚时的情景，他的心情是复杂的：新夫妻是甜蜜幸福的，老夫妻又如何呢？这是一种哀乐交织的心境。王士禛说：“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写闺阁之致，远归之情，遂为六朝唐人之祖。”又如《郑风·风雨》末章：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在一个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夜晚，妻子与丈夫久别重逢，她心中何等的歆幸！毕竟，无数个这样凄风苦雨的夜晚已经过去了，我们可以从中读出后代诗人如“惊定还拭泪”“感叹亦唏嘘”“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杜甫）这样一种心情。中国老话说的“久别胜新婚”，正是由苦中酿出，由悲伤中转出的夫妇之情，更见其历久弥新，更见其深醇温厚。

鸡、牛、羊

这首诗中的群鸡回窝，牛羊下山，一派安乐平和、悠然自足的景象，我们仿佛听到了牛羊饱足的哼哼，仿佛闻到了晚饭炊烟的气息。空间辽远而安静。农村的基础是小农经济，保障了财产的私有与自足。如果这一点保障没有了，农村就没有人情的基础；没有人心与人情的村子，就是空洞化的村子。这首小诗中所展示的画面，可以窥见中国文化精神如何根于乡村社会，然后从乡村扩及广大有情社会的重要奥秘。

古代中国对于小农经济的破坏，除了战争，还表现在沉重的徭役上。《诗经·唐风·鸨羽》可以作为《君子于役》的一个背景。

肃肃鸨羽，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能蓺稷黍。父母何怙？悠悠苍天，曷其有所？

肃肃鸨翼，集于苞棘。王事靡盬，不能蓺黍稷。父母何食？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肃肃鸨行，集于苞桑，王事靡盬，不能蓺稻粱。父母何尝？悠悠苍天，曷其有常？

诗中唱道：

簌簌拍翅的群雁哦，落在柞树上。做不完的差事哦，那黍子高粱呵，谁去种？那可怜的爹娘呵，谁来养？老天爷呵老天爷，何时才能回家乡？

簌簌拍翅的群雁哦，落在枣树上。做不完的差事哦，那黍子高粱呵，谁去种？那可怜的爹娘呵，谁来养？老天爷呵老天爷，做到何时才收场？

簌簌拍翅的群雁哦，落在桑树上。做不完的差事哦，那黍子高粱呵，谁去种？那可怜的爹娘呵，谁来养？老天爷呵老天爷，日子何时能正常？

我们看《君子于役》中的“曷其有佸”“曷至哉”跟这里的“曷其有所”“曷其有极”“曷其有常”，句式与心情都是一样的，是对于安定的家园、宁静的生活、平常的人生的一种殷殷呼唤。如清代的《诗经》学者方玉润语：“始则痛居处之无定，继则念征役之何极，终则恨旧乐之难复，民情至此，咨怨极矣。”区别在于，《鸨羽》表达的是一份沉重的控诉与反抗，而《君子于役》更多出自于温婉的抒情、克制的哀怨，以及淳朴人生理想生活的向往。

黄昏

传统农业社会，生活节奏单纯而自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农业人生的生命节奏，为大自然的生命节奏。黄昏成为一天中最为宁静的时刻，最具有家庭本真意味的时刻。人的生物节律，情感节律，心理节律，同大自然的生命节律一道，同趋于平和与安宁。于是和平与安宁生活之向往，不复仅仅来自思妇之思念中，于是《君子于役》所开创的黄昏思念，成为所谓“最难消遣”之中国诗美感体验。（许瑶光，《再读〈诗经〉四十二首》）如下列引诗：

倦倚绣床愁不动，缓垂绿带髻鬟低，辽阳春尽无消息，夜合花前日又西。（白居易《闺妇》）

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如钩。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李商隐《代赠》）

花前洒泪临寒食，醉里回头问夕阳。不管相思人老尽，朝朝容易下西墙。（韩偓《夕阳》）

后世的曲、小令更多此种感受。如马致远的小令；“……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王实甫的《别情》：“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恁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赵德麟的《清平乐》：“断送一生憔悴，知他几个黄昏。”中国诗人的黄昏体验，实在是植根于原始远古生命中的一种本根性的体验，是对和谐、安宁、富足、温馨的生活的一种永恒的祈求。

我们再来细读《君子于役》这首诗吧。这首小诗有两个特点。一个是单纯而淳厚、细致而浑沌。全诗的文字极为简洁明净，然而细节仍可玩味。如“鸡栖于埘”，是近景，特定镜头；“羊牛下来”是远景，广角镜头。由近及远，空间极为辽阔，又极为亲近。此外，音乐性极强。两章的开头，最主要的声情口吻，即一种念叨恳切，反复重叠“君子于役”，反复倾吐简单而质朴的思念，极言役期之长，直抒胸臆，亟盼丈夫归来。又在两章中，重复提到“鸡栖于”“羊牛下”“日之夕矣”，触景生情，从外面写内心，从无知的家畜写有情的生命，家畜尚能有出去又有归来，太阳每天有升起亦有落下，而有生命的人却出而无归。于一片温暖的亲切景物中，托起无限伤心，似乎整个宇宙大地，都在为有情之生命作证；整个宇宙山川，都在为思妇的情意拍和，于是思妇的心声，犹如有着一幅极为宽广深厚又极为单一纯粹的交响音乐，为之相伴与衬托。因而，思妇的思念，不仅为思妇一人之思念，而成为整个山川宇宙亘古而今的永恒思念。

值得细究的是从外面写内心，以家畜写人情，后人称为“兴”，称为“情景相生”，然而其实不是一种自觉的诗艺，而是农业人生的日常相感，如果要说是一种文化特质，还是《周易》里的说“感”，以及《乐记》里说的“感物”，即人心与自然的感通、感应、感动，植根于古老的天人合一。后人所谓“诗意正因思而触物，非感物而兴思也”（沈守正），其实是一种无谓的分别，这首诗里，纯一个“感”字而已，既是因思而触物，又是感物而兴思，物与我，情与景，是浑沌未分的朴厚之美。

如果还可以再专业一点的讨论，鸡与牛羊，所涉及的“兴”的问题，关系到一个相当重要的诗学问题，即，究竟中国诗的起源，是宗教的，还是非宗教的。也就是说，鸡与牛羊，其背后的精神史根源在哪里。陈世骧认为“兴”源自劳动过程，那么，思妇眼中的鸡与牛羊，就是农耕文化的诗源头。然而另一些学者主张有一个更早的源头，不是农耕，而是源于图腾崇拜。赵沛霖区分出与祭祀祖先相关的图腾的三种形式——真实动物、植物以及虚拟动物（龙、凤、麟）。每个部族都会通过一个图腾辨认其祖先，因而在呼唤图腾、信仰图腾的长期精神过程中，内化了动物或植物的神圣性与人性化的统一。因此，渐渐“兴”世俗化为一种普遍的审美原则，以至于其中如此频繁出现的形式“触景生情”或“因情触物”的习惯得到了普遍化与扩大化，不再仅仅代表对祖先或双亲的思念。然而，我依然认为尽管动植物起兴，有图腾的因素内化为抒情，长达数千年农耕社会的生活习性与精神品性，仍然是主要的美感形式。由此，中国诗的源头，既有宗教的神圣性，更有农业人生的天人合一的世俗性。

此诗的朴厚还体现在“曷至哉”三字。即是说：不知良人今日在何处也。扬之水有一比较的说法：邓翔曰：“唐诗云‘茨菰叶烂别西湾，莲子花开犹未还。妾梦不离江水上，人传郎在凤凰山’，即‘不知其期’及‘曷至’之注脚。”所解不差。不过两诗虽思有共通，而诗境相去甚远。张潮的诗题作《江南行》，一南一北，风物已殊，气象迥别，此且不必论，郝懿行曰“古人文字不可及处在一真字，张诗却只是在用巧”。人类童年的天真，一如个人生命的童稚，是后来成熟的巧思所不可企及的美。

其次是中国妇道的伦理情味。尽管思妇的心情单一而质朴，然而还是有细微的变化。第一章的结尾说“如之何勿思”，第二章保持这一主调，恳切表达相见之切，与惦念之深。可是最后的结尾，却说“君子于役，苟无饥渴”，作了退后一步想：“君子”既然永无归期，怎么办呢，只希望他在外面不要受饥受渴吧！在无可奈何之中，思妇没有怨怼，没有绝望，没有崩溃，借祝愿亲人，聊以安慰自己、解救自己，以“苟无饥渴”的心愿，来结束无边的思念。如古诗里说的，那远方的人“努力加餐饭”。贺贻孙曰：“‘苟无饥渴’，浅而有味。闺阁中人不能深知栉风沐雨之劳，所念者饥渴而已。此句不言思而思已切矣。”表明思妇以亲人为重，置己身于不顾。中国妇道向来有一种牺牲的精神，即是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不管如何身心憔悴、“不日不月”（依焦琳说，此句意为“孤寂无依，无以度日月”，即“过不成日月”），终无怨无悔。这首小诗的结尾所透露的心情，可窥见千年中国文化心灵之一斑。

小结

《君子于役》这首小诗，尽管非常简单，却如一颗水晶一样包含了中国诗学的重要元素与中国文化的核心价值。从诗学上说，如：鸡与牛羊与思妇的“相似”，即所谓“连类”的审美原则，对“类”精妙的运用从根本上创造了中国最伟大的诗歌时代即唐诗成就。中西方的汉学界中，已经相当自觉地将“感物”与“连类”，称之为“关联思维”或“协调思维”，作为一种中国文学创作理论的根本基础。

其次，一种单纯而淳厚、细致而浑沌的美，成为早期《诗经》民间艺术的重要特色，也是最难被后代文人模仿复制的特美。正如马克思所称美的古希腊艺术所表现的人类不可企及的童真。

第三，从文化意义上说，植根于农业人生的土壤，中国文化的淳厚人情，尽管现代性远远离开了传统，作为一种镜相，古典的乌托邦世界，依然是人类反观自我，反省生命的一种“他者”。其中既有人类学的因素，也有社会学的因素，譬如，财产私有，乡村自治，以及物质环境与精神生态的守护等。

第四，思妇的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中国妇道的牺牲精神等，成为温柔敦厚的诗教的重要成分，至今仍然是中国的文化心灵。

最后要说的是，中国最基本的文学理论，是《诗大序》。《诗大序》说“诗三百”的功能，完全不同于现代人看文学的功能，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中国历史由殷商而西周，是华夏文化精神的一大变局。即由弱道德、弱人伦的半原始丛林社会形态，进而为道德优先的文明社会形态。正如王国维所说：“周之所以纲纪天下，其旨在纳上下为道德，而合天子、诸侯、卿大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团体，周公制作之本意，实在于此。”“故知周之制度典礼，实皆为道德而设。……周之制度典礼乃道德之器械，而尊尊、亲亲、贤贤，男女有别四者之结体也。”《君子于役》这首小诗所表现的是“亲亲”，这一价值奠定了华夏文明生存与发展的秘密，中国人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共同体，至今繁荣不衰，实与此基本价值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