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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刀手游》贼兵入侵攻略详解,

时间:2023-10-04 06:14:02 来源: 浏览:

大风吟?山海卷(四)

前情提要

吴土焙离开神仙岛后,巧遇张果老,救治张果老后受到“八仙”请求,吴土焙决定带领天刀门等人,前往梅花谷解救白莲教唐教主。正当一切进展顺利之时,遭到丁骄阳与手下得力干将的围追堵截。吴土焙等人眼看不支,却又遇到官兵前来围剿白莲教……

第十章 开宗立派

桃红梨白,山青气醺。触目满眼春,早有赏花人。大路通坦,休去忆,旧时沟痕。往事无非、淡愁浅虑,一壶酒,皆成昨日星辰。谁耐烦,仍丝丝缕缕,牵心绕魂!且换了,轻裳薄裙,信马由缰,与此春风、共天伦。

山坳弯曲,一眼所见只有十来丈长短,官兵从这豁口一队队地驰进,看情形竟有数千人。

丁骄阳喃喃道:“怎么会有这么多官兵?来得这样快!”

唐赛儿叹道:“丁骄阳,你年纪不小,行事却当真不知天高地厚,白莲教弟子穿了战袍,岂能不惹来官兵?”

白莲教暗中谋划大事已经多年,自唐赛儿任教主之后,告诫广大弟子,凡事都要严戒张扬,十人以上相聚,务必打扮成各种妆相,万不可统一服饰。除在十分可信人的面前,万不可透露身份,等等规矩,切身厉行。

白莲教徒屡屡被官府拿获之事大为改变,近两年间,朝廷甚至以为白莲教已经绝迹。然而也有一班教徒觉得不够英雄,私议唐教主年纪轻轻,胆子却比老太太还小,特别每遇官府征粮收赋、徭役抓丁,或是天灾人祸、民怨抬头时,便难以按捺,想举旗干点大事的情绪从来没有稍歇。

丁骄阳谋划篡夺教主之位,其中最打动追随者的一条,便是许诺带领教徒择日举旗,杀贪官,惩污吏,开官仓,分田地。

这次到了神仙岛,便令青龙、朱雀二旗的教众穿起了朱红战袍,许多追随者高兴得欢天喜地,激动莫名。

那神仙岛远离陆地,岛上原有居民都是东海八仙的下属,余者便是朱雀、青龙二旗赶来相聚的白莲教徒,自然也不怕引人注目。

丁骄阳见不过是教众穿一件衣服这样的小事,便如此聚拢人心,自觉谋略手段,的确天纵英才,得意之情,也就不用多說了。

这回带四百名教徒出岛赶往梅花谷,不知是忘记还是故意,没让他们换下战服,未料早被人发现,告密于莒县知县。

那知县姓光,靠多年积蓄捐了个官,做到知县,自觉祖坟上冒青烟,名字都改了,叫做光宗祖,听得密报,惶恐万分。白莲教徒竟然在自己辖境大举出现,自己这顶纱帽及纱帽之下的脑袋只怕都要搬家,吓得当场晕死过去。

待他醒转,师爷分说道:“此事福祸难料,却也不可一味害怕。倘若一举将这数百名邪教徒擒获斩首,老爷不光脑袋安稳,说不定这顶纱帽还得往大里改上一改。”

光宗祖闻言,深觉言之有理,大惊转为大喜,本要上报青州知府,但想莒县距青州来回至少三天路程,等知府批下指示,说不定白莲教徒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再说擒贼若是得力,知府大人便是头一份功劳;擒贼若是不力,自己却是头一份倒霉。转念之间,已有计较,叫道:“天助我也!”

原来离莒县不足八十里的沂南山下,便正有一支军队在此练兵,带兵的将军叫腾叔刚,旬月之前,光宗祖还曾带领士绅商贾,宰牛烹羊前去犒军来着。

当下连夜带了师爷、两名衙役,疾赴沂南。腾叔刚一听,心想简直是老天赐了一场大富贵,当即点齐两千兵马,亲自出马,与两名副将、五名参将率军赶来。

一路上马衔枚、刀入鞘、枪隐光,急速行进,按线报指点,天亮之时,便追到这片山谷。

光宗祖虽是文官,但立功心切,也跟着大军到来。他贵为本县知县,却不知这是何处,一问地名,叫做“打狼谷”。

向腾叔刚道:“大吉大利!这岂不是正说准了吗?”

腾叔刚命小校打探,果然有数百名白莲教徒在谷中,好像正在内讧。

腾叔刚却也是一名干将,命一名副将、两名参将率六百人绕路赶到前头,把守出谷路口,自己率一千四百人就地休息。估计那端就绪之后,发出命令:“冲进山谷,见到逆贼,降者擒拿,倘若胆敢负隅顽抗,格杀勿论!”

官兵杀气腾腾冲进谷中,一名姓胡的参将一马当先,叫道:“逆贼全部跪地受绑,否则死路一条!”大刀挥出,早将东路上堵谷口的两名红衣教徒砍下脑袋来。

白莲教见官兵如此势大,顿时大乱,向西面奔逃。哪料那一面也早有官兵严阵以待,一伺教众奔来,将令发出,如潮般拥上截杀。

白莲教徒大多身负武艺,却不过三百余人,冲锋陷阵如何是大队官兵的对手,顿时又有数十人被杀。

吴土焙纵声叫道:“天刀门弟子,都到这边来!”

众师弟听行五师兄呼唤,抢过来靠拢。他们在南山的半山坡,官兵早已查明上到山顶之后便是一道悬崖,不担心他们跑掉,只将山谷中的红衣教徒围截杀戮。只见血肉横飞,哭爹叫娘,天刀门众弟子看得无不变色。

不过片刻,众红衣教徒被斩杀上百人,余者或拼死冲突,或被按住绑起。

那腾叔刚策骑进谷,望望南山坡上的天刀门众人,下令官兵上山捉拿。

吴土焙急忙大声叫道:“将军大人,我们是泰山扇子崖下天刀门的,不是白莲教的。”

天刀门弟子有数名伤在白莲教徒手下,腾叔刚进谷之时,早已见到,听吴土焙的话,将信将疑,问道:“尔等为何跟逆贼结仇火拼?莫非是内讧?”

吴土焙双手急摆道:“不是,不是,绝对不是!”但一时之间,要编个理由出来,却是非他所能。

江石桥在一旁道:“将军明鉴,我们兄弟聘了一房娘子,却被丁老贼给抢了去,兄弟们心想,我们天刀门一向是大大的良民,蓬莱的知县顾老爷、泰安的知县满老爷都说我们是保境安民的义士,我们忠于大明、听官府的话,兄弟的娘子如何能容人抢了去?因此便又给抢了回来。这丁老贼追到这里,双方打了起来,咱们才知道他是白莲教的教主。”他一张方脸,神色真诚,说到丁骄阳抢娘子,义愤填膺。

刘元接道:“将军大人,说老实话,知道他们是白莲教的逆贼之后,小的等人便害怕了,本想就此罢手,白莲教却定要将我等赶尽杀绝。若不是将军大人来得及时,在下等人便死在那丁老贼手里啦!”

腾叔刚信了九成,说道:“都放下兵器,下来跟本将军回到莒县县衙,是真是假,自有分晓。”

成良、刘元等均瞧吴土焙眼色。

吴土焙道:“将军大人,我兄弟的娘子被逆教教主擒在山顶上!”向山上一指。

腾叔刚向上一看,果然见三个人站在峰顶,问道:“哪个是邪教教主?”

天刀门四十人倒有五六十只手指向丁骄阳,一齐道:“便是那个老的!”

腾叔刚暗暗欢喜:我擒住贼王,这功劳可就大得很啦。令副将率一支小队上去擒贼枭。

此时大部红衣教徒不是被杀便是被擒,只有九个人着实厉害,被官兵团团围住,兀自不肯投降。这些人武功高强,正是吕洞宾、张果老、汉钟离、曹国舅与艾风、四大美女、铁马和尚、千手观音、程六里等辈。

这九人本来分对儿厮斗,此时一致对外,官兵虽众,却一时难以将他们制服,反而不时有人受伤退出战斗。

腾将军见他们的服色与红衣教徒不同,问道:“那几人是谁?”

吴土焙大费踌躇:这情形之下,想要帮着东海八仙推托,怎么也说不过去。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一起冲杀出去。可官兵这等威势,怕是只能“冲杀”,却不能“出去”。不禁有些后悔卷进白莲教的难缠事,支吾道:“这个……这个……他们……”

忽然之间,却听闻人飘飘怒道:“吕洞宾,咱们先跟官兵拼命,你怎么还要刺姑奶奶这一剑?”

吕洞宾眼睛都红了:“你杀了何师妹,我也不要活了。反正今日大伙儿都要死,先让你死在前头!”一剑又刺到。

闻人飘飘右腿中了一剑,身手不大灵活,双镰舞动,奋力迎敌,辩道:“谁踩死她了?”

吕洞宾发一声喊,张果老、曹国舅、汉钟离一齐向他靠近,一面应付官兵,一面抽隙向闻人飘飘招呼。

程六里、艾风、铁马和尚大骂声中,几人混战成一团。不过几人不是已经受伤,便是斗得脱了力,官兵看出便宜,挺枪举刀,向九人轮番进攻。

九人骁勇,又杀死杀伤四十余名官兵。

那胡参将使一杆点钢枪,极擅马战,命步兵退开,率一队骑兵来回冲突,九人终于打不出重重包围,被一一制服,押在阵前。

谷中白莲教徒被杀了三百多人,尸横遍地,余者皆跪地投降。

腾叔刚见官兵损伤也有数百,他虽是平生经过不少战斗,却也看得心惊肉跳,冷笑道:“你们这些反贼,当真了不起,了不起!”

唐赛儿眼见众教徒几被杀伤殆尽,叹息不已,靠着一块大石头坐下,说道:“丁骄阳,你这下可称心如意了么?”

丁骄阳懊悔之下,面无人色,本呆呆观看,听唐赛儿一言,恨恨道:“那又怎么?假如当初不是你抢了我的教主之位,怎么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你也难辞其咎!”

方升见他面露凶相,横刀护胸,将唐赛儿挡在身后。

丁骄阳怒道:“先杀了你个臭小子!”呼呼两掌拍出,方升挥刀迎上。

丁骄阳左手掌势不变,右手拇食二指疾伸,捏住刀背,中指在刀背上一弹。他内力十分了得,方升只觉得虎口一麻,单刀被他夺去。接着“砰”的一声,右胸中掌,跌下山来。

天刀门众人纷纷惊呼,却见方升骨碌碌滚落,上山的官兵抢上去迎住,七八人一齐推挡,将他截下。方升口角流血,肋骨折断了数根,痛得昏死过去。两名官兵将他拖下来。

丁骄阳道:“唐赛儿,哈哈,唐大教主,你的神功到底去了哪里?”一刀向她砍去。

唐赛儿目不稍瞬,冷冷望着他。

却听那副将叫道:“原来她便是唐赛儿!”声音中满是惊喜。

丁骄阳耳听八方,刀到中途,忽然心念一闪,刀势硬生生停住,一把抓住唐赛儿,横刀架在她颈中,大声向官兵叫道:“站住别动!谁再上前一步,我就杀了她!”

腾叔刚急忙下令:“别动!”

唐赛儿乃是白莲教教主,朝廷早已知道,是神宗皇帝点的钦犯。这两年来始终不闻唐赛儿的消息,官府都说唐赛儿已经死了,所谓“佛母转世、三年重现”云云,不过是白莲教蛊惑人心、蒙骗百姓的把戏。

是以腾叔刚前面听说丁骄陽乃是教主,本已信了,此时听到这女子便是唐赛儿,又惊又喜,心道:原来这便是朝廷钦点的女贼首。皇上欲擒此女久矣,却始终无得,这一下如果生擒女贼首领,押解到北京,当真是奇功一件!当下高声道:“大家都别动!你那老贼……老者,把唐赛儿押下来!”

丁骄阳道:“哈哈,老夫却不是傻瓜。此时唐赛儿是死是活,是老夫说了算。将军答应老夫一个条件,老夫便让你活捉唐赛儿!此人是朝廷钦犯,将军生擒此女,献给皇帝,升官进爵,自然便是意料中的事了。”

莒县知县光宗祖本来缩在一边,一听之下,心花怒放,远远向唐赛儿望去,见她风华容姿,当真人间少有,当下道:“游击大人,让下官来问他。”从洞窝中闪出,站在腾叔刚身边,问丁骄阳,“大胆刁民,本官是莒县知县,你见了本官与腾将军,不跪下磕头,还敢妄谈什么条件?”

丁骄阳抬头吸了口气,一瞬间已经作出定断,押着唐赛儿慢慢下山来,向光知县说道:“小民丁骄阳,见过将军大人与知县老爷。”向两人行了一礼。

白莲教徒无不愕然。

只听丁骄阳道:“小民原是白莲教的副教主,三年前,因与白莲教上下不合,被开革出教,眼下是流民一个。”说到这里,等着光宗祖反应。

腾叔刚道:“那他们为何说你是教主?”

丁骄阳道:“大人明察,小人当初加入白莲教时,白莲教只不过宣扬教义,没说过要造反举事。小民既然上了……上了贼船,再下来却也不好办了,是不是?”叹了口气,接道,“小民就这么糊里糊涂的,后来居然当上了副教主。后因不肯反叛大明朝,才被开革出教。此妖女名叫唐赛儿,她才是教主。大人问问她自己便知。”

腾叔刚道:“他说的是真的吗?”

唐赛儿冷冷道:“不错,本人便是白莲教教主。”丁骄阳听她直承其是,松了口气。

腾叔刚哈哈笑道:“你年纪轻轻,又是女流之辈,逆教怎么会尊你为教主?休得胡言乱语欺瞒本将军!”

唐赛儿又是微微一笑,却不多言,抬头望着天。

她容貌无双,娇颜芳华,腾叔刚此时手握重兵,被她冷冷一笑,竟不由自主生出惧惭之感,定了定心神,向丁骄阳道:“你要说的条件,究竟是什么?”

丁骄阳叹道:“小民当初被这妖女开革出白莲教,便是因为不愿跟着兴妖作怪,跟朝廷作对。小民年纪已经不小了,若是长此以往,这一生活得不好不说,只怕死后还要遗臭万年。小民洗心革面,想要一个为朝廷效力的机会。”

丁骄阳声音虽小,却也被不少白莲教徒听到,当场众人都瞠目结舌。

腾叔刚哼了一声:“那么你把唐赛儿押过来,交给本将军。”

丁骄阳心想反正已做决断,当下更不疑迟,道:“是。”松了唐赛儿,将单刀扔在地上。

两名官兵押住唐赛儿,推到腾叔刚面前。

腾叔刚凑到唐赛儿面前,摇头啧啧称叹:“逆教头子,却原来是你这样一个娇弱小娘子,当真奇怪至极。”

唐赛儿道:“昏君無道,官府就会欺压百姓,你们这些狗官,早晚死无葬身之地!”

腾叔刚脸上黑线一闪,继而哈哈大笑:“有意思,果然有意思!”令官兵将她押到一边。

艾风叹息一声,皱眉摇头,满面懊悔。闻人飘飘奇道:“教主……丁大哥,你怎么……怎么……”

她对丁骄阳情有独钟,对他之言,向来奉为金科玉律,可见他见了官兵,毫无气节,不禁失望至极,呆呆流下泪来。

铁马和尚开口大骂:“丁骄阳,你这人面兽心的东西!老子跟着你这叛徒干,当真瞎了眼!”

其余红衣教徒也纷纷咒骂。其中最为响亮者,自然数汉钟离、张果老等人。

官兵狠狠磕了几下刀柄,骂声方歇,但人人脸色悲怒至极。

独有程六里道:“将军大人,小民也愿意投效朝廷!”

曹国舅喝道:“你这走狗!也配活在世上!”突然挣脱官兵,冲到程六里面前,抬腿一脚,踢得程六里满脸是血。

腾叔刚喝道:“杀!”

几名官兵手起刀落,曹国舅顿时身首分离,血溅数尺。众人无不惊骇。

吕洞宾等人拼力挣扎,被官兵死死按在地上,脸面直按到土里去,听得呜呜几声,没了声息,昏死过去。

吴土焙不禁低低叹了一声。

腾叔刚却已听到,霍然转头望着他,冷笑道:“谁是你兄弟的娘子?”

吴土焙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心中二念交战:是反是降?是反是降?突然间妻儿的面容浮现于脑海,大声道:“天刀门弟子都放下兵器,听从大人安排!”

众师弟依言而行,上来一队兵士,将他们也看押起来。

唐赛儿骂道:“天刀门的无知东西,你等与我白莲教作对,得罪了佛母,人人该死!”

吴土焙羞愧难当,却也无话可说。

唐赛儿冷笑道:“你等先是杀伤我白莲教的兄弟,又引来官兵捉拿我们,这等行径,也配在武林中立足?哈哈,这下可好,你们自己不也被官兵抓了么?”

吴土焙道:“我们……”忽然间明白了她的用心:她骂我们,官兵便不会跟天刀门为难。一刹那感佩至极,泪花打转,心中只想:如何才能助她逃出去?他本来就不是有急智的人,这下连话也不知该怎么说了。

铁马和尚忽然道:“唐教主,属下跟着这老贼反你,真是大错特错!你大仁大义,我老铁到了阴曹地府,再跟你赔罪!”向前一滚,脱了官兵控制,冲向腾叔刚。

官兵大惊,挥刀拦截。

铁马和尚双手已被反剪,掌上功夫使不出来,一头撞得一名官兵吐血倒地,双足翻飞,又踢倒数人。

众官兵纷纷呼喝,持枪轮刀围上,铁马和尚转眼间成了一个血人,却硬朗至极,兀自翻滚踢打冲撞。

官兵将他砍翻倒地,几支枪矛一齐刺进他的身体。

铁马和尚抬起眼来,望着唐赛儿,呼呼喘气,嘴角血沫直冒。

唐赛儿垂泪道:“铁马和尚,你误听人言,才犯了糊涂,我不怪你了!”

铁马和尚脸上露出大欢喜,说道:“多谢教主……”说完便合目气绝。

腾叔刚怒极,与光宗祖低声商议几句,下令道:“将这里所有人等,都带回莒县县衙大牢里,一一细审!”

官兵将天刀门众人一并绑了,那丁骄阳苦心孤诣投诚,居然也未能幸免,一并押着出谷。

官兵浩浩荡荡来到莒县县城,已是下午。

官兵擒了若干白莲教逆贼、贼首乃是名如花似玉的美貌女子等等消息不胫而走,引得城里男女老少都出来观看。

光宗祖骑着军马,自觉当上这知县以来,以此际最为威风,左顾右盼,好不得意。不过很快便发现百姓没怎么看自己这位县太爷,反是都看着唐赛儿啧啧称奇。

到得县衙,光宗祖却发现有一件事着实为难,原来莒县并非大城,大牢只有十来间,已经关满了欠缺地租、逃避役工等诸多犯人,一时不知如何才能关押这么多的逆贼。

不过此事也不能把光宗祖当真难为住了,一拍脑袋,命衙役找来一个姓乔的大户,令他腾出屋子,足有数十间,将一干人犯押了进去。

县里捕快衙役人手不够,请腾将军留下五百名官兵看守。

此事议完,光宗祖命人急报青州知府。腾叔刚急奏兵部。

这次抓到的人犯一共有一百一十二人,天刀门就有四十七人。

那乔员外家里里外外布满兵卒,严加看守。

天刀门众师弟商议,都觉得反正自己不是白莲教徒,等事情查明,官府自会放行。

吴土焙心想:只怕官老爷贪功心切,把我们也算进名单里面。却无脸跟众师弟说出这一担心。方升被丁骄阳打了一掌,前胸肋骨断了三根,气息虚弱,却一声不吭。

吴土焙难过至极,说道:“各位师弟,假如咱们过了这一劫,做师兄的,一定让你们人人发财!”众师弟不知他说的是那宝船的事,还以为师兄心中愧疚,急不择言,都反过来劝他。

那光宗祖得了钦犯,当夜提审。唐赛儿一言不发,光宗祖气得胡子乱翘,却只得又收进监中。又提审红衣教徒数名、天刀门人数名。

一夜中板子不知打斷多少根,终于审出一点来龙去脉,原来白莲教不但没有消失,反是暗中势头更大,教徒有好几万,遍布十数省。

光宗祖、腾叔刚又惊又喜,便在白莲教徒的惨呼声中,似是看见了自己的锦绣前程。却也审出天刀门众人确实不是白莲教的,第二日令各人写了具保。

天刀门众人放下心来,耐心等候。

又过了两天,光宗祖亲来巡查监房,吴土焙问道:“光大人,事情已经查清,该放我们走了吧?”

光宗祖哼了一声:“尔等虽不是逆教弟子,却与逆教甚有瓜葛。本官已给泰安、蓬莱发文,让两县派人来保领尔等。有罪没罪,该如何处置,想来泰安傅知县、蓬莱叶知县熟悉大明律法,该比本官还清楚吧?”

吴土焙等心下忐忑,低声下气央求放行。

光宗祖连连摆手,末了眼睛一瞪,喝道:“再跟本官吵吵闹闹,小心尔等脑袋!”

天刀门众人气怒无计。

光宗祖得意大笑,来到一间厢房门前。

那厢房四周二十余官兵,执枪提刀肃立,关押的正是唐赛儿。

光宗祖吩咐打开牢门,只见唐赛儿面壁而坐,一动不动。

光宗祖道:“女贼,回过头来,本官有话问你。”

唐赛儿道:“你问便是。”

光宗祖自见了唐赛儿,当真垂涎三尺,心中的邪念,那也不便多说了,苦于每次提审都有腾游击陪着,不敢造次,今日午后好不容易将腾游击灌醉,自己趁着酒意来提审犯人,便是没打什么好主意,当下大着胆子,伸手去拨唐赛儿的下颌,笑道:“本官就是要你转过头来,再问你话!”

唐赛儿霍然转头,满面怒色,双目直视着他。

光宗祖反吓了一跳,缩手退后一步。只见唐赛儿脸色略显苍白,美貌却难描难言,不禁心痒难搔,对左右道:“本官要密审女贼首,你们先到外面等候。”关上门来,笑嘻嘻地道,“唐赛儿,难怪逆教那么多男人肯向你俯首听令,就连本官见了你,也跟掉了魂似的!”

唐赛儿冷冷发笑,一言不发。

光宗祖道:“你落在本官手里,本官想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原本极为容易。嘿嘿,可本官不想让你受那等罪,你可明白本官的心思吧?”伸手摸她脸颊。

唐赛儿冷笑道:“狗官,你敢动本姑娘一下,我定让你后悔死!”

光宗祖色心大动,笑道:“呵,老爷是能让你吓死!”猛一使劲,搂住唐赛儿肩膀,便去摸她胸口。

却在此时,只听门外有人奔近,却是师爷到来,问明官兵光宗祖在厢房内,说道:“外面来了一个人,说有白莲教的重大秘密要向老爷密报!”

光宗祖没好气道:“是个什么人?什么重大秘密,你问了没有?”

师爷道:“那人说此事重大,一定要向老爷亲口说。”

光宗祖低声道:“不想吃皮肉之苦,须对老爷好一点。”起身开门,一边道,“本官正密审贼首……来人在哪里?”

师爷回头吩咐:“带那人过来!”

一名衙役引着一人近前。那人穿着一件黑色斗篷,戴着一顶大斗笠,遮住大半面目,但身材婀娜,却是名女子。

那女子说道:“老爷,民女有一物奉上。”双手举过一只革囊。

光宗祖道:“什么物事?”

那女子道:“老爷一看便知。”

光宗祖接过革囊,打开只看了一眼,双手如遭电击蝎蜇,慌不迭扔出。

那囊中的物事骨碌碌滚出,却是一个人头,鲜血未干,瞪大双眼,显然是刚刚被人割下。

官兵一瞥之间,均认出正是游击将军腾叔刚,无不大惊失色,拔出兵刃向那黑衣女子冲上。

那女子身形忽动,掌挑足踢,沾者即飞,眨眼间已将十几名官兵打得无一人站起。

有一名官兵大叫示警,其余守卫官兵向这边急围而来。

那女子一声呼啸,只听得院门处响起呼喝之声,冲进一群人来,约摸数十名,都是乡民打扮,接着四处院墙、屋顶,又跳下数十人。这些人挥刀舞剑,人人身手矫健,官兵根本不是对手,顿时被杀得血光飞溅,惨呼四起,人声大乱。

忽听隔壁牢舍中张果老道:“是大哥来啦!大哥,大哥,我们在这里!”

一名黑脸大胡子叫道:“你们莫慌,教主带着大队人马来救大伙儿啦!”挥动一根铁拐,连毙数名官兵,抢了一人的大刀,劈开门锁。

张果老道:“铁老大,又来了哪位教主?”

铁拐李向那黑衣女子一指:“咱们白莲教,除了唐教主,还能有第二个教主吗?”

张果老、汉钟离等无不一头雾水,齐道:“唐教主明明被官兵关在那间厢房里,这可奇了!”

光宗祖眼见忽生大变,魂飞天外,向墙角爬去。那黑衣女子忽然后退数步,头也不回,一把抓住光宗祖,笑道:“你看看我是谁?”摘了斗笠,露出花瓣似的一张脸来。

光宗祖两眼一眨,惊道:“唐赛儿!你是唐赛儿!她又是谁?”

唐赛儿笑道:“唐赛儿是佛母转世,神通广大,你这狗官,算你开眼了吧?”

光宗祖两只眼珠子都要跌出眼眶,叫道:“不可能,不可能!”扭头向门内瞧去,却见另一个唐赛儿好端端地坐着,脸上笑吟吟地道:“我说过,你会后悔死。”

光宗祖道:“这……这……”突然间脸色发青,身子颤了几颤,竟然被活生生吓死。

天刀门众人关押之处,是一间大厅,均趴在窗户、门缝中往外看。突然又见到一个唐赛儿,无不目瞪口呆,咋舌不已。

只见穿黑衣的唐赛儿跃上屋顶,指挥群豪与官兵作战。一时院内院外,处处都是喊杀声。

唐赛儿高声道:“众官兵听着,你们的将军、知县都被杀了,你们还替谁卖命?”命两名壮士以长杆挑着腾叔刚、光宗祖的人头,来回摇晃。

官兵人心大乱,斗志全失,纷纷夺路逃窜。忽然间大门闯进几人,都是将领服色,为首一人拔刀叫道:“弟兄们莫乱,随我杀贼!”却是先前的一个副将。

那副将姓张,本与游击将军腾叔刚及三名参将,都被光知县请了去饮酒,光宗祖甚是隆重,安排县丞、师爷、捕头相陪,还请来了几名歌女,服侍众人宴饮。

席半光宗祖告罪,说道有事去去便来,其余众人也不在意,正喝得酒酣耳热,忽然人影一闪,一名黑衣女子不知何时已到了腾叔刚面前,腾叔刚酒杯还未离唇,便被那人一剑砍下脑袋,提了便走。

那人动如鬼魅,一瞬间便消失,众人揉揉眼睛,腾叔刚脖子上的脑袋确实不见了,唯有鲜血喷溅。

众歌女无不惊得尖叫倒地。

众人醒过神来,那张副将问其余诸人:“她是人是鬼?”

众人皆战战兢兢,无人确知。

张副将凝神一忆,确信这黑衣女子有呼吸有影子,定然是人。然而虽知是人,但武功如此惊世骇俗,来去如电,杀人砍头,如同探囊取物,更加令人胆寒。

张副将与其余三位参将面面相觑,一名小校奔进急报,说临时监舍进入大批贼人劫狱。

张副将气急败坏:“反了,真正反了,兄弟们莫慌,跟我擒贼!”率众兵将赶到乔宅。

官兵见张副将杀进来,精神稍振,奔逃者有十之三四返身作战。

张副将见黑衣女子正在屋顶,叫道:“那便是女贼首!”想到她的闪电一剑,自己不敢上屋,下令道,“胡参将、葛参将,擒贼先擒王,着你二人率人拿下女贼首,死活不论!”

那胡、葛两位参将肚中骂娘,面上却不敢违抗军令,当下率二十余精兵搭起梯子,上屋拿人。那厢房不过丈高,屋角建有花墙,七八名兵士不知高低,施展功夫,从那花墙一借脚,便翻身上了房顶,挥刀向唐赛儿围上。

唐赛儿道:“当兵吃粮,也不容易,不杀你们。”双腿幻成一片腿影,只听得砰砰通通,七人什么也没看清,便跌下房去。

胡参将、葛参将心中暗喜:顶多被踢下房来,倒也不怕。挥刀上房。

唐赛儿冷冷一笑,两人一齐站住,却不敢上前动手。

唐赛儿哈哈大笑:“你们两个,倒也乖巧。只不过不杀你二人,许多兵卒便要送命。”倏忽而动,斗篷下亮出两柄短剑,胡、葛二参将只见寒光一闪,未及挡架,脖子一凉,跌翻掉下,已经气绝。

两名参将在军中也算是好手,尤其是胡参将,武功了得,却连一招都没使出便被唐赛儿一剑断喉,众军士均骇得手足发软,再无斗志。

白莲教群豪已将被关押的兄弟放出,两下里合兵,官兵再也抵抗不住,死伤惨重。

唐赛儿大声道:“众官兵将士听着:我是白莲教教主唐赛儿,在莒县城里城外布置了五千人马,昨日已将返回沂南的一千五百名官兵打得全军覆没。朝廷无道,皇帝无德,官府无能,百姓无依。你们本都是穷苦百姓,何苦替朝廷昏君奸臣狗官卖命?”她声音清越,众兵卒无不听得清清楚楚。

张副将大怒,喝道:“莫听逆教贼首的胡言乱语,吃军粮的,跟我上!”忽然之间,听得耳后生风,忙挥刀挡架。兵刃相交,却见对方是一个黑大胡子,正是八仙之首铁拐李,怒道,“你这瘸子,也来作乱!”

铁拐李道:“教主有令,当兵的投降免死,便是你这将官,不许你投降!”说着又是一拐,张副将举刀抵挡。

铁拐李与他斗了几招,笑道:“凭你这点功夫,居然当到将军,可笑啊可笑!”一拐点他心窝,拐到中途,忽然变点为扫,张副将双腿均断。

铁拐李铁杖停在他脑门上方,笑道:“再不说我是瘸子了么?”

汉钟离上前一扇,那张副将惨呼一声,身首异处。

汉钟离笑道:“大哥,带兄弟几个参见教主去。”

众官兵见将官均被白莲教徒杀死,五百官兵死伤了二百多人,降了一百余人,余者紛纷抢路逃窜。

唐赛儿双目转动,巡视院内外动静,忽然间冷笑道:“丁骄阳,你已投降了官兵,这回要去何处?”短剑回鞘,飞掠而起,向一人扑去,凌空拍出三掌。

那人正是丁骄阳,眼见唐赛儿带着大批教中兄弟杀败官兵,不知怎么,一身绝技又已恢复,看来更胜于往昔,武功出神入化,吓得胆裂腿软。他曾向官兵投诚,被单独看押,呆了半晌,并没有被众人认出。见战事将歇,醒过神来,当下拉低帽檐,悄悄溜到一处隐蔽的墙角,正待越墙而出,猛听唐赛儿飞掠而至,人在半空,掌力已至,将自己周身悉数罩住。他无奈之下将独门绝学“阳关三叠功”运到极限,双掌推出,与唐赛儿相迎,只盼拼个鱼死网破。

只听“砰”的一声过后,丁骄阳委顿倒地,惨叫不绝。原来方才对掌,唐赛儿已震得他全身骨骼寸断。

唐赛儿冷冷一笑,道:“先拖到一边,待我回头问话。”命教徒将四处牢牢看守。

唐赛儿进入先前关押另一个唐赛儿的厢房,关起门来,说道:“姐姐,你受苦啦!”与其相拥,姐妹两人均是泪流满面。

那姐姐笑道:“唐奇儿冒充唐赛儿,还能不受些苦么?可惜唐奇儿没有武功,冒充唐赛儿,只能拿大话唬唬人。唬不住了,只好听天由命。”

唐赛儿破涕为笑,擦擦眼泪道:“佛母转世,自然是心存善念,宣扬佛法。倘若只是一味动武杀人,未免煞风景。我受了雪山老怪一记‘裂云掌,这三年来练功疗伤,本以为三年便会克清掌毒,哪知还是耽误了两个多月。这段日子,若非姐姐替我支撑,白莲教恐怕已被丁骄阳老贼彻底颠覆。姐姐,你虽不会武功,却事事护着我这妹妹,你只有强过唐赛儿,没有不如的地方。”

原来两个唐赛儿,一个是真,一个是假。假唐赛儿名叫唐奇儿,两人本是孪生姐妹。三岁时家遭变故,其父被奸人所害,其母一病不起。幸亏一对小女儿被一位武林异人所救,收养于身边。

那武林异人隐居于昆仑深山之中,除了姐妹二人,只有老仆相陪。得了这花朵般的一对孩儿,视若掌上明珠,将一身本领悉数传授。

姐妹相貌绝似,性格却大不相同。姐姐唐奇儿生性好静,常常手执一卷,沉吟咏叹;妹妹唐赛儿却是练武奇才,难得一刻静下来。

那异人因材施教,唐奇儿通天文晓地理,将四书五经、佛法道门烂熟于胸,那武林奇人曾笑叹:“可惜奇儿是女儿身,否则便是状元郞了。”

唐赛儿练武进境神速,自六岁起便修习内功,到二十岁已经大成,那奇人曾有“假以时日,无双无对”之评。

唐奇儿道:“姐姐不大懂得——那个雪山老怪的裂云掌毒,已经完全好了么?”

唐赛儿转了一个圈让唐奇儿看,笑道:“你瞧瞧!”

唐奇儿目光十分爱怜:“妹妹,那千手观音这次也跟着丁骄阳反叛,为这样的属下,甘冒奇险,大可不必,今后再不要做这样的事了。”

唐赛儿道:“是。”接着轻轻一笑,“不过,天下像雪山老怪潘笑夫那样的人物,也不会再有第二个。我替千手观音报仇,若是杀了潘笑夫,自然要跟她说;没杀了那老魔头,反而受了重伤,这等事就不必说了。千手观音报仇心切,被丁骄阳利用,也不必怪她。”

唐奇儿点头道:“很对。”

两人又说了一阵子话,声音很小。有时是唐奇儿说话,唐赛儿点头,有时是唐赛儿说话,唐奇儿点头。

唐赛儿忽笑起来:“这个方升的事,包在妹妹身上。咱们出去见教中兄弟吧。”

唐奇儿摇头道:“这些日子我仔细想过,佛母转世,这一说极好,不可揭破,世间只能有一个唐赛儿,我不能出去让别人看到。”

唐赛儿笑道:“三年前我受了重伤,只得回昆仑山疗伤,怕教中生变,才想出了佛母转世,三年重回人间的话。如今便该让教友知道实情。”

唐奇儿摇头微笑。唐赛儿眨眨眼睛:“我说的不对?”唐奇儿点了点头。

唐赛儿对这个姐姐向来信服:“姐姐一定想好主意了,告诉妹妹吧。”

唐奇儿道:“嗯。”附耳低声说了些话。

唐赛儿神色一会儿凝重、一会儿喜悦、一会儿醒悟、一会儿疑惑,末了点头道:“便是如此,我空有一身武功,见识谋略,永远不及姐姐半分。”

唐奇儿笑道:“佛魔神鬼,只在心间。心在哪里?那是在百姓的爱憎好恶之中。当年陈胜起事,吴广装作狐狸,晚上叫‘大楚兴,陈胜王,役夫深信不疑。明朝的洪武皇帝,说他幼年时什么垒筐为朝、面北为君,什么杀了牛之后,命山神开山藏匿牛皮。这样的故事,一听便是子虚乌有胡编乱造,可军卒百姓却都信了,觉得朱元璋是真龙天子,甘心辅佐。这些故事,比佛母转世,真是浅薄粗糙得多了。”

唐赛儿道:“可是,妹妹总觉得委屈了姐姐。”

唐奇儿笑道:“我性子疏懒,这些日子装作唐赛儿,真是累得不轻。说起来丁骄阳关起我来,倒帮了我的大忙,不然一天到晚处理白莲教的诸般事务,那就苦不堪言了。哦,对了,我替妹妹答应了一桩差事,你可别忘了。”

唐赛儿吃了一惊:“姐姐,你与天刀门的那个方升……你答应的事,我可不干!”

唐奇儿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禁不住脸上晕红,啐笑道:“我什么也没答应人家,瞧把你吓成这样。嗯,方升为了救我,被丁骄阳打成重伤,咱们总得想法子给他治得好好的。不过,我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我记得你说过,那个闻人飘飘的肥胖之症,有一套功法可以治,是不是?”

唐赛儿气鼓鼓道:“那套功法叫做嫦娥轻体功。哼,四大美女是丁骄阳的死党,我这次不杀她就不错啦,还会传给她那套功法么?”

唐奇儿道:“我已经答应她了,呵,只不过不记得这套功法的名称。当时我是唐赛儿,唐赛儿是佛母转世,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数。”

唐赛儿吸了口气,怏怏道:“好吧。姐姐,咱们既然已经杀了那些朝廷狗官,不起事已经不成了。咱们姐妹两个,正好一起建功立业,成就了不起的大事业。你为何还不允?”

唐奇儿来回走了几步,摇头道:“不行,还是不行。眼下朝廷虽然昏庸无道,百姓过得也十分苦,但还没到民不聊生的地步。縱观史家典籍,唯数省数地大饥荒,疫灾不断,流民居无定所,方是起事之机。师父临终之时,再三告诫我们: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眼下不行,没到那样的地步,唐奇儿、唐赛儿同现江湖的日子,还得慢慢等几年。”

唐赛儿道:“官兵十分不堪,我只不过带了二百几十名弟兄,先是将回沂南的一千五百官兵杀得全军覆没,今日又将五百官兵杀得大败,连同莒县的衙役捕快,大约有六百多人。白莲教的兄弟,无不以一当十。我打算将四旗的教徒聚拢起来,总不下三万人马,一路打到北京去,按姐姐说,这事不成么?”

唐奇儿神情略微激动,点头道:“师父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姐妹两个,便是粉身碎骨,也难报答他老人家恩情于万一。他老人家与明朝皇室仇深似海,这大明江山,本是师父祖上家的,师父临终之时,虽对我们说过永远不可替他报仇,可他神情之间,分明是含恨而终。”

她又踱了几步,说道:“如今这个神宗皇帝,朝令夕改,言而无信,弄得朝野上下怨声载道。本来到了这个时候,天下便要大乱,但这可笑的皇帝命不该绝,起用了张居正,支撑了二十多年的太平江山。张居正刚死不久,且看皇帝是秉承他的政令呢,还是做出别的什么举动来,那个时候,咱们再说吧。”

唐赛儿道:“说起来我刚刚知讯,万历已经下诏,说张居正当宰相期间,欺君枉法,把持朝纲,犯下十条大罪。现诏告天下,将他鞭尸三日,锉骨扬灰,满门抄斩。”

唐奇儿双眉一挑:“是么?这个神宗皇帝,当真是自绝于天下了。”又是欢喜,又是悲愤,叹道,“张居正是难得的一个好宰相。可惜,遇到这般昏君,死后不得安宁,连家人也都跟着遭殃。唉,当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后来呢,弄得一人失势,鸡犬不宁。”

唐赛儿兴致勃勃道:“那么可以起兵取天下了吗?”

唐奇儿深思片刻,摇了摇头:“这事真的太大,弄不好,你我姐妹人头落地事小,天下百姓血流成河事大。且再等一等。妹妹,说了这么阵子话,莫要让教中弟兄起疑,你去吧。嗯……派人秘密送我的时候,把那个方升也一起……”

唐赛儿笑道:“这事妹妹办得好好的!我倒也瞧一瞧,那方升是怎么一号人物,能让当世女诸葛牵肠挂肚的?”

当日唐赛儿取下莒县县衙,命打开官仓,取了一部分财物,余者全散发给莒县穷苦百姓。众百姓大喜,均道“佛母降世,救苦救难”,要跟着去打官府抢官粮的,在县衙外跪成一片。

唐赛儿道:“大伙儿苦受得不少,可眼下时辰未到,佛母不能大显神威。三天以后,官兵就会赶来,因此,我等在此之前,便要撤离。”

百姓哭叹挽留,唐赛儿好言相劝,说到动情之处,禁不住热泪盈眶,当时便想要振臂一呼,率军出战,但她一生之中,最相信师父与姐姐的话,只得强自忍住一阵阵的冲动。

回到官舍,请吴土焙、方升等人相见,白莲教几名头领相陪。

吴土焙只认得铁拐李、七星子、艾风,余者虽在劫狱时见过,只不识得姓名。

唐赛儿将各人姓名介绍了。

一名白发苍苍但精神矍铄的老太太是龙七奶奶,使得一根好杖;一名三十多岁的精干汉子叫马如龙,吴土焙听过他的名字,知道他是白莲教朱雀旗使。一名身材瘦高、脸瘦如刀的汉子叫梁穷年,人称“放血刀”;一名病汉模样的名叫霍见山,筋骨嶙峋,好像风一吹便倒,吴土焙却向他抱拳以礼,只因亲见他瘦臂一扫,便打得官兵口喷鲜血,武功十分了得。听唐赛儿说他外号“漠北一峰”,不禁心下一凛:这人大名久闻,原来是这般模样。一名面容姣好的少妇叫朴玉素,是高丽国来的,眉毛弯弯,笑眼弯弯,别有一样妩媚。吴土焙的妻子便不是中国人氏,听朴玉素也非中国人,不禁心生亲近。还有一个身材略矮但比常人宽出许多的猛汉,像极过年贴的门神,姓印,人称印二。这些人无一不是在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人物,吴土焙一一见礼,不敢稍有不恭。

厅中只有六人坐着,白莲教那边一是唐赛儿,另一位是龙七奶奶;天刀门这边四个人都有座位,除了吴土焙、方升,还有两人是成良、南宫鹤。吴土焙知唐赛儿约谈必定事关重大,要带善于机变的江石桥来,但江石桥与刘元都受了伤。想南宫鹤说话不多,但言必有中,便带了他来。方升虽是重伤在身,却不失了礼数,坚持站着给白莲教头领行礼,疼出一脸冷汗。

唐赛儿特别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也正悄悄看着自己,不禁好笑,说道:“吴门主,赛儿跟好朋友说话,向来开门见山。这次请你来,一是感谢援手之德,二是请吴门主加入白莲教。”说罢笑吟吟地请吴土焙喝茶。

吴土焙对唐赛儿佩服得五体投地,却说明家中有妻有小,另天刀门刚刚经受一场大难,实在是只盼着能带着大伙儿,平平安安过活。

唐赛儿道:“吴门主于我白莲教有极大的恩情,赛儿不敢强人所难。只不过如此一走,今后官府少不得找你们的麻烦。赛儿斗胆,要请吴门主指点几招。”

吴土焙心下不悦,摇头道:“也不必比了。本来在下自觉机缘巧合,蒙高人指点了几招刀法,武林之中,能算得上一号人物了,但见了唐教主的武功,自知就是再练几辈子,也不及十一。在下不知唐教主神通广大,要去救唐教主。嘿嘿,着实不自量力。”

他不知唐奇儿另有其人,以为唐赛儿先前装得武功全失,只是用计诱丁骄阳、官兵上当,唐赛儿武功如神,向他挑战,隐然有点恩将仇报,不禁来气。

唐赛儿道:“吴门主何必自谦?大伙儿都说你的刀法好了不起,咱们武林中人,以刀剑相见,本就是平常之事。”

吴土焙道:“唐教主,人各有志,我不加入白莲教,但与各位脾气相投,总有一份武林肝胆,大伙儿是好朋友。何必定要逼迫在下?”

唐赛儿笑道:“吴门主误会了。你不败在赛儿手里,只怕官府那边脱不了干系。吴门主想过清净日子,官府偏偏不会让你好过的。”走完到厅心,“请吴门主指教。”

吴土焙见她一定要逼迫,心中更气,道:“南宫师弟,借你的刀使使。”来到大堂,说道,“唐教主,请了!”知她武功了得,也不客套,挥刀中路直进。

唐赛儿眼睛一亮:“好刀法!”轻飘飘闪开。吴土焙一旦有怒气,那再不会客气,使出刀法来,刀刀是真章。

白莲教众头领见他刀法果然不凡,不禁都喝起彩来。

莒县县衙大堂之上,往日县官高坐、衙役威武,转眼间成了江湖豪杰切磋武技之所。

吴土焙一连攻出二十余招,始终沾不到唐赛儿分毫,唐赛儿一直未亮兵刃,虽口中不断说“好招!”、“这一刀极好!”,然而好整以暇,如同先生夸奖刚入塾的孩童。

吴土焙激起争强之心,说道:“仔细了!”突然间刀法一变,疾进疾退,全是小巧之技,两尺长的刀口,似是一团闪闪的光幕,灵动无方,无迹可寻。当日雷六鼎所传的刀谱之中,最后一段述的是“无招”。倘若练到高明之处,能够料敌机先,任性而为,羚羊挂角,随手一式,皆成妙着,达到“无招胜有招”之境。

吴土焙资质并非上乘,每看到此节,往往十分茫然,自己练了几回,可每出一刀,不是想到“天地相接”,便是想到“天风浩荡”、“天残地缺”,这一刀是該劈、砍、抹、拖、转、挑、刺,总是存了念想,出两刀之后,便摇头不满意,自料到此境界,恐怕一生也难。

这时与唐赛儿过招,自己武功与她差得太远,心想总之她不会伤了自己,焦急之下,将这“无招刀法”使出。

雷六鼎的一身功夫繁杂至极,无招不精,所谓“万招之后,方达无招”。换到吴土焙身上,于武学所知,毕竟十分有限,这无招刀法虽使出来,与雷六鼎所记的“即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即动之毫厘,制之千里”的高妙之境可差了十万八千里。饶是如此,大堂上众人不禁均精神一凝,气氛顿时不同。

唐赛儿杏眼转动,倏进倏退,试了几招,她的黑披风一会儿鼓荡如帆,一会儿集束如旗,斜飞横移,像一只燕子上下飞掠。

吴土焙出了一头汗,心道:唐赛儿一招未出,我便弃刀认输,这人丢得也太大了!咬牙苦撑。

唐赛儿忽退下一步,笑道:“吴门主,恕赛儿直言,你前面所使的刀法还不坏,刚才这些招数,若遇到高手,免不了吃亏。”脸不红心不跳,气息均匀,一点也看不出刚刚与人交过手。

吴土焙大喘粗气,拱手道:“佩服,佩服。在下这点末技,本来便不值得唐教主一晒。”

唐赛儿道:“可教你刀法的这位师父,一定是了不起的绝顶高手。那个雷小姐是他老人家的孙女儿吧?”

吴土焙心道:我的刀法看起来是天刀门刀法,但心法劲力,却均出自雷老前辈指点。不过此事从来没人知道,就连雷彤、关若飞也不知,唐赛儿何以一看便能猜到?佛母转世,却也不是虚的。

唐赛儿道:“吴门主有此福缘,可喜可贺。赛儿想跟你求个人情。”

吴土焙心道:莫非她要借我的刀谱?不过以她的武功,似乎不必……哦,是了,她还是让我入教。迟疑道:“倘若在下……在下能够做到,那么……”猛想到“入教其实便能做到”,改口道,“还得在下不要为难。另外……在下不是天刀门门主,眼下大伙儿推举,跟几位师弟共同主持天刀门。”

唐赛儿哈哈一笑:“吴门主真是小心之人。”

白莲教几名头领也均笑。

天刀门众人微有怒气,心想唐赛儿与先前判若两人,当面取笑本门宗主,实是无礼得很。

却听她接着道:“吴门主如此小心,却为了营救赛儿甘冒奇险,足见义气深重。赛儿敬你是个有担当的英雄。”说罢深揖一礼,其余白莲教头领神情一肃,均道:“正是。”也一齐行礼。

吴土焙一口气旋即松了,连忙还礼:“在下虽无多少本事,可武林中人,侠义为本,却……嘿嘿,可最要紧的,在下经不住好朋友有求于我。贵教那个吕道长与何道长……其实大伙儿都是好人,好朋友。”众人皆欢言附和,先前的紧张不睦一扫而空。

吴土焙道:“只可惜何道长……”

铁拐李走出两步,铁拐击地,笃笃有声,向吴土焙行礼道:“多谢吴门主挂念,何仙姑只是被闻人飘飘点了穴道,又受了官兵一点轻伤,蓝兄弟、韩兄弟已将她救回来,没有大碍。吴门主的恩情,东海八仙没齿难忘。”

吴土焙喜道:“那好得很啦。唉,要不吕道长恐怕也活不下去。”

唐赛儿微有惊奇,询问铁拐李,铁拐李低声说了几句。

唐赛儿笑道:“老李,这可是好事。待他们的好日子到了,我也去讨一杯酒吃。”铁拐李连忙致谢。

吴土焙想起前面的话头:“不知唐教主有什么吩咐?”

唐赛儿眼光一转,停在方升身上:“吴门主,我想向你借一个人。”

吴土焙别的不甚精明,于男女之情却十分细心,见此情形,心下惊奇,却装作糊涂:“借人?借什么人?”

唐赛儿笑道:“就借贵门的这位方升方公子。”

吴土焙暗道:老天,这位唐教主真是胆子够大,当着这么多属下的面,亲口要人,毫无羞涩,不愧是女中豪杰。笑道:“这可得方师弟自己说。我这师兄,不便做主。”

方升对唐奇兒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听唐赛儿当众要自己跟着,刹那间如遭电击,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中一个声音道:与她行走江湖,就算万劫不复,又算什么?神情激动,两眼闪耀着泪光,站起来说道:“承蒙唐姑娘……教主看得起,在下……在下万死不辞。”

唐赛儿失笑道:“这事也没那么大。朴二嫂,方公子身上有伤,请你给瞧一瞧。”

朴玉素笑道:“能为方公子略效微力,属下十分有幸。”声音如玉振银铃,很是动听。高丽国自古仰慕中华文化,尤其是对于中医药,学自中国,却又另有传承。朴玉素是此道行家,在白莲教中号称朴长今,即为医中圣手之意,白莲教上下,对她都很是敬重。

朴玉素走到方升面前,微微一笑,说道:“方公子,贱妾为你号号脉,不知可否?”

方升面红过耳,伸出手腕。

朴玉素神情柔和,诊脉片刻,又命方升解开衣衫查看胸膛伤处。

方升愈发忸怩,解了三粒纽扣,露出胸膛。却见上面有两个掌印,色作紫黑,掌印外缘红肿起一大片。

梁穷年、霍见山、印二等白莲教豪杰到此时才知方升居然受了如此重伤,心中均暗暗敬佩他硬朗。朴玉素沉吟片刻,面露笑容,右手入怀,取出一只手掌长的瓷瓶,倒出六粒灰黄色药丸,递给方升,说道:“这是生肌续骨丹,两天服一粒,方公子肋骨断处想来半月之后便无碍了。至于公子的内伤,贱妾再想法子凑两副药。”

那生肌续骨丹是以高丽参为君、另外十数味珍奇药物为臣,以秘方焙制而成,端的有神奇疗效。

方升万料不到这六粒药丸之珍贵,但这是唐赛儿亲口吩咐的,心中感激至极,小心接过来,躬身致谢,目光向地,偷偷望着唐赛儿披风一角。

朴玉素道:“方公子气血旺盛,受如此重伤,却像常人一般。果然是好汉子真男儿,贱妾佩服。”退回唐赛儿身后。

唐赛儿道:“吴门主,还有一事要请问,天刀门受伤的朋友,共有多少人?”

吴土焙道:“有二十人受了点轻伤,不算什么。受重伤的,除了方师弟,还有三人。”他见那朴玉素医术娴熟,料想唐赛儿必是要她为本门师弟治伤。

不料却听唐赛儿道:“伤得太少,太少!”

吴土焙愕然。

唐赛儿道:“有一事,赛儿务必要讲:本教人马,明日便要离开莒县,化整为零,蓄势以待。我们到了暗中,一切好办,你们在明处,却是很麻烦。”顿了一顿,问道,“吴门主可想到法子怎么应付了么?”

吴土焙道:“我天刀门众师兄弟可没伤一名官兵,凭他怎的?”

唐赛儿笑道:“有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吴门主说话办事,实实在在,本来是一件好处,可连秀才都说不清的事,吴门主只怕更加说不清了。”

吴土焙吃了一惊:“对呀!假若官府冤枉我们,那可怎么办?”心想官府十有八九是要冤枉己等,弄不好锒铛入狱杀头示众也是有的,不禁大为担忧。

唐赛儿道:“赛儿这里想了一个主意,就是有些委屈天刀门各位好汉。”

吴土焙急道:“请唐教主指点。”

唐赛儿道:“受了重伤的,那就不必说,受伤轻的,务必缠满绷带布条,装作性命垂危。连没受伤的,也大可装成受伤。一句话,受伤是越重越好。这些伤呢,自然都是本教所为。呵呵,天刀门众良民被砍成重伤,仍不肯受白莲教胁迫,官府必定大加褒奖。各位好朋友受一时委屈,却免了无穷麻烦。唉,赛儿出此下策,当真对不住得很。”

吴土焙与其余三位师弟对望一眼,均想除此之外,确实别无良策,均点了点头。

吴土焙心下惭愧,说道:“在下以往不知,误听人言,对白莲教误会颇多。与白莲教各位英雄豪杰一见之下,才知究竟。不过,在下……在下另有苦衷,请唐教主见谅。”

唐赛儿道:“赛儿岂会见怪?但想假以时日,吴门主必与白莲教殊途同归。”

又说了些话,进来一名小头领向唐赛儿细语禀报。

唐赛儿听毕,笑道:“这个莒县的官老爷,窖子里、库房里当真藏了不少好东西。赛儿今天替官老爷请客,请天刀门各位好朋友务必赏光才好。”命人便在大堂上摆起十六张大桌,开起酒宴。

天刀门四十余师兄弟都被请来,一一入席。席间唐赛儿亲向吴土焙敬酒,说起他在渭水杀蛟擒鳌之事,白莲教众头领交口夸赞。

吴土焙问起那金鳌的秘密,唐赛儿道:“吴门主不是白莲教人,这事却不方便说了。”吴土焙虽极为好奇,却不好再问。白莲教众头领纷纷给他敬酒,他喝了数十杯光宗祖窖藏的好酒,不觉大醉。

第十一章 翳掩皎槎

衣寒中宵醒,月当空,山余影。小楼正寂寞,偏闻促织声。懒续灯,向窗轻风。帘动略发幽思,却被滴露,扰断残梦。叮人蚊虫发绝鸣,明晨菊香满径。轮回最有情。自去睡,安心到天明。

第二日吴土焙一觉醒来,浑不知何年何月何地何事。慢慢神志清醒,只见裴四旺、康德范、卫垛、南宫鹤、鲁青等几名师弟正候在一侧,忙问道:“白莲教的朋友们呢?”

众师弟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原来唐赛儿已率白莲教撤离,连方升也跟着去了。

吴土焙见众师弟果然都绑了绷带,有的吊着膀子、拄着拐杖,有的衣服上均是血迹,笑道:“你们都受了伤,我这做师兄的,也不能好端端的。”由众人给贴了几片药膏,仍回到乔家大院。

那乔员外正愁眉苦脸,团团乱转,一见他面,慌不失迭跪下磕头:“好汉爷爷,你可要救救我一家老小!”

吴土焙忙扶起,详问缘由,乔员外哭叽叽地说了。原来白莲教临去之时,掳去他大小七房夫人并四个子女,告诫他一切要如此如此,否则,这四小七大十一条命根子一个也别想放回来。当时铁拐李道:“爷爷腿有毛病,娶不到老婆,他妈的,爷爷最喜欢财主家的大小老婆。她们七个才生了四个小孩,你若不听话,爷爷保证让她们一人再生上三个就是。这三七一十六外加四个,便是整整四八二十三个小孩,他妈的,爷爷一起杀了。你若是听话,爷爷便动都不动她们一下。”

乔员外吓得发昏,又不敢纠正他算术不对,只点头如捣蒜,指天画地保证必定听话。想起铁拐李凶神恶煞般的模样,兀自心惊胆战,说道:“吴爷爷,小的已联络了全县一百六十二户乡绅士族,一致保荐吴爷爷,锄恶扬善,忠于朝廷,庇护乡里,率众打退逆教盗匪……这可是那位瘸爷爷要小的这么说的,小的心里面,祝白莲教发扬光大昌盛万代……不过嘴头上必须得骂着……要不官兵来了不好交代,是不是?”

吴土焙宿醉不轻,脑袋昏沉,给他绕的有些糊里糊涂,好一阵才听明白,点头道:“不错,这话我一定会说。”

那乔老爷大喜,满脸堆笑道:“小的已向那一百六十二户乡绅作了担保,只要肯听吴爷爷的话,他们的妻小都能放回。到时还要麻烦吴爷爷,在白莲教各位英雄好汉爷爷面前,多帮衬点好话。”

天刀门产业贫瘠,只在那扇子崖边有二百来亩薄地,另偶尔帮人护趟镖,是以并不富裕。吴土焙行走江湖,士绅员外多给白眼,从没遇过这等低声下气的好面孔,忙抱拳为礼道:“乔老爷,可折煞在下。你称在下一声老弟便好了。白……他们总共掳去了多少人?”

乔员外慌得连连拱手作揖:“哪里敢稱老弟?爷爷要是不怪,小的大胆称你一声壮士。禀吴壮士,大大小小,本县二百多户富裕点的人家,被……被请去了三百五十多人。”

吴土焙暗暗佩服白莲教行事厉害,说道:“在下总会好好周旋,最好是一个不少的,请他们放回。”那乔员外感激得又要下跪,吴土焙好歹劝住了。

乔员外道:“大伙推举了十六位代表,想拜见吴……吴壮士与各位壮士。不知吴壮士意下如何?”

吴土焙沉吟道:“这个……见一见也好,免得……”

乔员外道:“对对对,大伙儿也正是这个意思,见了官兵,咱们众口一词,只说贼众如何如何势大,杀了把总、杀了知县大人,打死打散官兵无数,幸亏吴壮士振臂一呼,率几十位英雄豪杰,带领全县男女老幼,与贼众殊死作战,贼众不敢恋战,方仓皇逃去。”说得煞有介事口沫横飞,而后一哈腰赔笑道,“小的擅专,不知可合吴壮士心意?”

吴土焙暗道惭愧,歉然道:“不过,也只得这么说。要不然,官兵不会相信。”

乔员外欢天喜地地去了,片刻一脸汗地跑回来,道:“禀吴壮士,一十六名代表都在大厅等候,请吴壮士训话。”

吴土焙心里像揣着几只小兔子,当下强定心神,一副毅然之状,来到大厅。

厅中早有一十六张油汗虚淌、诚惶诚恐的胖脸等候,一见他面,都起身寒暄问候,赞扬他忠君爱民、英雄大义,面对逆贼不畏不惧,登高一呼,一呼百应,打退贼军,保得一方平安。

天刀门几名管事师弟也跟着笑呵呵附和,说到激动之处,大家声泪俱下慷慨激昂。

吴土焙初时别扭,后来连自己都有几分相信了,谦道:“在下因一点俗务来到贵县,不料却遇到这么一档子事。我辈练武之人,不敢说精忠报国,但一口气在,不能让贼军得逞,总不敢稍忘。”

众乡绅贵人见他应承,都放下心来,捧出一面大匾,上书“忠心赤胆、爱民护体、义薄云天”十二个闪闪金字,落款乃是“莒州十六万乡民敬拜”。

吴土焙脸上发烧,让康德范、南宫鹤等收下了。乔员外等又奉上金银若干,吴土焙脸上之烧方退,心头之热又至,命师弟也收了。

众乡绅千恩万谢,簇拥了天刀门四十余人,到县城最大的“福临门”酒楼宴饮。那酒楼斜挂一幅“太白遗风”酒幌,门口一副对联,上联“菜精肴美不嫌肚皮大”,下联“窖深醇香但恐酒杯小”。对联欠通,可人家这是大实话,果然菜精肴美,窖深醇香。

天刀门众师兄弟,除原蓬莱宗的之外,没几人见过这等场面,是以吃喝得极是畅快,大伙儿都觉得跟着行五师兄,处处受人尊敬,后来无须众乡绅请敬,哥们儿自己你敬我一盅我回你一杯的,尽欢方散。

第二天近晌午时,大队官兵果然来到,领兵的将军姓谭,略有发福,却不失威武,听员外士绅禀报之后,亲自会见吴土焙。一见之下,谭将军询问了一些情形,也不用吴土焙多说,众乡绅早都抢上话头。直说得吴土焙勇赛李元霸、智超诸葛亮、忠过岳武穆。

那谭将军大拇指都要跷翻,连声夸赞,末了说道:“邪教反贼来势汹汹,连沂南将军都被贼首杀害。吴壮士带领众乡亲一举打退反贼,守城护民,这等身手胆识,真是朝廷之福,本将军立即上奏天听,详述吴壮士大功。”

问起贼兵败走之后的去向,吴土焙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谭将军立即温言相慰:“本将军可过于吹毛求疵了,想那逆教贼人,聚而为贼,散而为民,来时呼啸而至,去时销声匿迹,真是令人头疼至极。”又对吴土焙大大夸奖了一番,命一众人都退下,要单独跟吴土焙说几句话。

吴土焙暗自嘀咕:莫非这谭将军看出什么来了?

谭将军起身拱手说道:“吴壮士,我谭广与你相见恨晚,若是吴壮士不嫌,谭广与你义结金兰,不知意下如何?”

吴土焙本自惴惴,一听此言,意外之下,道:“啊呀,这……这可怎么敢当?”

谭广拉着他手,笑道:“那么,吴壮士便是答应了。”

吴土焙暗道:他是堂堂将军,我跟他结拜了,天刀门上下在官府这边,便再没什么祸患。不安笑道:“只怕将军嫌弃。”

两人跪地,报了籍贯、生辰,敬告天地,相对拜了八拜,谭广已经四十有二,吴土焙二十七岁,吴土焙称谭广为大哥。两人套说了些结义话,都十分高兴。

谭广道:“今后咱们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那是不必说了。二弟,你知道我这哥哥的官职么?”

吴土焙愣了一愣,摇头道:“惭愧,小弟不知。”

谭广捋着胡子,笑眯眯道:“眼下我是青州指挥使,总管山东步军。”说罢意味深长地瞧着吴土焙。

吴土焙挠挠头:“小弟对这个一窍不通。总管山东步军,那官儿可……可大得很呐。”

谭广大有得色:“哥哥已经得到消息,朝廷不日便要封愚兄为总兵官。”

吴土焙道:“那总兵官又是多大的……多大的官职?”

谭广道:“总兵官是正三品大将,岁俸四……嘿嘿,二弟,总之哥哥这官儿不小。你知道朝廷要派哥哥做什么吗?”吴土焙哪里会知道,满面崇敬愚钝,又摇了摇头。

谭广道:“东海那边有个高丽国,二弟知道吧?还有一个日本国,二弟也知道吧?对啦,就是这个倭寇国,也叫扶桑、东瀛,现下叫日本了。”

吴土焙道:“这个倭寇国可是大大的一个坏蛋国。听老一辈人说,倭寇国一些坏蛋到咱们大明沿海来,杀人抢劫,无恶不作,多亏戚继光大元帅,带兵打死打伤这些矬子强盗,倭寇这些年才不敢再来了。”

谭广一拍大腿道:“一点儿也不错。他妈的,这些倭寇,在大明没得逞,就去打高丽国了。高丽是大明的属国,已经向大明求援。朝廷这个时候要提拔哥哥的官,那是要派哥哥出兵高丽,助高丽国退倭寇了。”

吴土焙道:“噢,大哥这可不是天下扬名了么?”

谭广苦笑道:“我的兄弟哟,你哪里知道这里面的苦处?不瞒二弟说,哥哥这将军,是世袭的,说到武功,比哥哥强的大有人在。这次要去高丽,哥哥着实担心得很哪。你我既拜了把子,那便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哥哥要跟你求个人情。”

吴土焙道:“小弟一介草民,不知能帮大哥什么?”

譚广低声道:“腾叔刚人称赛秦琼,唐赛儿妖妇能杀了他,武功是厉害得很了。二弟却打退那妖妇,武功更比妖妇要好。”

吴土焙暗道惭愧,支支吾吾混过。

谭广道:“因此哥哥想请你跟在身边。他妈的!”突然手掌在桌子上重重一拍。

吴土焙吃了一惊:“怎么?”

谭广歉笑道:“对不住,我这可不是骂二弟。我一想起手上那些白吃粮不管用的东西,这心里便气得很。上了高丽战场,倘若手下有二弟这样一班猛将,那可就什么也不用愁啦。”

到此时吴土焙终于明白,他跟自己结拜异姓兄弟,原来是为了收罗自己,好去打仗。不禁哑然失笑,接着忽然心中一动:当年祖师爷马清光为了助朝廷打倭寇,不惜将千万藏宝相赠戚家军。若非在大黑山出了事,天刀门早已名扬天下。师祖郑中,也曾跟随戚继光与倭寇作战,更在押送宝船途中与倭寇激战,不幸身亡。可见天刀门早有帮助朝廷抵抗倭寇的传统。天刀门传到我手里,便不能做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么?脸现踌躇。

谭广笑道:“二弟,这事倒也不必太急,朝廷还没下赦封,我这当哥哥的,眼下最要紧的事,是追剿白莲教逆贼余孽。二弟先回泰山扇子崖,等哥哥我为二弟向朝廷要个功名,咱们再慢慢打算不迟。”

吴土焙犹豫不定,说道:“小弟说句揣着葫芦的话:小弟家里事多,妻子刚刚产子,师父初丧,唉,小弟恐怕走不开。”

谭广哈哈大笑:“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岂能让妻儿束手束脚?”

他真是不了解吴土焙,倘若说出别的什么话来,这事还有商量余地,这话一说,吴土焙断然道:“多谢大哥好意,小弟便是这样一个炕头汉子。你若是看不起我,咱们这结义兄弟,就算没结拜好了!”

谭广未料他突然拉下脸来,心想:我何必与这等莽汉拌嘴斗气?只消请一道上谕,皇上圣旨委任于他,他还敢抗旨?此人也算不凡,笑呵呵道:“二弟快人快语,愚兄好生敬佩。人各有志,当哥哥的,也不能勉强于你。”

吴土焙赔礼道:“小弟冲撞,请大哥莫怪。”

谭广勉慰几句,毫无龌龊之感。

吴土焙道:“小弟明日便要回泰山了,不知大哥有什么吩咐?”

谭广叹道:“唉,愚兄与兄弟一见之下,十分投机,真舍不得兄弟离开。可兄弟这等本事,早晚有出人头地之日。只盼办好了家中事务,你我兄弟能早日相会。”

吴土焙不过与他刚刚相识,但听他言辞恳切,心中感动,点头道:“承蒙大哥如此看重,小弟不知怎么报答才好。”告辞而出。谭广又召见莒县士绅,布置安民事务不提。

第二日,吴土焙率众师弟回泰山。莒县士绅乡民直送出三里方回。

吴土焙回想此行,与白莲教教主结下交情,更与将军拜了把子,不觉又是后怕又是欢喜,心想自己大约是真有佛祖保佑,处处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他一有喜事,便巴不得早一步回到扇子崖下,一路无话,第三天午后便到家。

留守的同门听说此行之奇,均大是羡慕。当晚天刀门沽酒买肉,欢聚尽兴。

吴土焙吃了几杯,回到自己屋子。

这些天来阿依古丽得到滋养,精神康健,吉哥儿像是见风便长,明显大了一些。

吴土焙与妻子说了此行所遇,阿依古丽听得又是担心又是崇拜,一遍遍道“胡大保佑”。

吴土焙忍不住将那蓬莱藏宝沉船的事说给她听了。

阿依古丽道:“吴大哥,我只要跟你和孩子好好的,什么就都有啦。宝贝什么的,又有什么用?”

吴土焙道:“这你就不懂了。宝贝无主,有福气的人才会得。嗯,从前我是无牵无挂,自从有了你,有了吉哥儿,可就不能再是光棍赤条条的。我就是那有福气的人。阿依古丽,你别害怕,那些财宝,我不会都拿了,咱们只拿一点点,剩下的,该给谁给谁,这总行了吧?”

阿依古丽隐隐担忧,但见丈夫正在兴头上,嗯了一声:“我都听你的。”

银子毕竟是好东西,当日莒县乡绅赠送的一千多两银子,变成了家具摆设、吃穿用物,天刀门愈发显出一派蒸蒸日上气象。

这日吴土焙正与几名师弟切磋刀法,卫垛跑来道:“行五师兄,行四师兄回来啦!”

吴土焙喜道:“是么?怎样了?”

卫垛道:“来了一辆大车,古小六跟眯眯眼接他回来了。还有一男一女两名少年。”

吴土焙道:“啊呀,关公子与雷小姐也来啦!”

吴土焙率师弟们迎将出去,远远便听到雷彤道:“姓吴的,姓吴的,出来!”声音颇是焦急不耐。

吴土焙答应一声,只见关若飞、雷彤骑在马上,陪着一辆大车进来。雷彤一见他面,跃下马来。

吴土焙连忙施礼:“大小姐一路辛苦!”

雷彤气岔岔道:“可不是么?我跟你说,你这个师兄,毛病真多!总算好好地交到你手里……你来瞧瞧,看有什么短缺没有?”拉着吴土焙来到车前,打开车帘,说道,“姓谭的,你快下来!”

车厢中卧着一人,正是谭火池,却见红光满面,比以前胖了不少,只神色怏怏不乐的,扶着车厢板,慢腾腾下来,说道:“这份鸟气,我也受得够啦。”

吴土焙见他虽未完好如初,然而已然能够行动,着实欢喜,抢上去扶住他胳膊,说道:“四师兄,可让师弟想死了!”

谭火池叫道:“啊哟,疼死我了!老五,你当我是好好的人么?不要碰我,我自己慢慢挪。”从车上摸出一根拐杖,拄在手里,分开众师弟,径直回自己屋去了。

吴土焙十分尴尬,请关、雷二人厅上喝茶。雷彤冷笑道:“吴大门主,你是忠君愛民的英雄,我们高攀不起。你须记住,你的刀法,是跟我爷爷学的。你做事若是顺本小姐的心思,一切好说,若是不顺我的心思,哼哼,你的刀法,真的好了不起吗?”

吴土焙暗暗叫苦:糟糕,雷大小姐定是听了那些假故事,以为我是勾结官府、与白莲教作对的狗腿子了!正要分辩,却听一旁南宫鹤喝道:“小小年纪,说话怎的没深没浅!我行五师兄……”

雷彤突然间一晃,伸手抓住了他胸口。

南宫鹤在天刀门中也算一个好手,可被她一抓之下,全身酸麻,力气全无,大惊之下,准备好的责斥却来不及骤停:“……师兄给你面子,你莫要不识抬举……”

雷彤笑道:“阁下识抬举,本小姐便成全你。”手臂一抬,南宫鹤身不由己飞起,竟有三丈之高。一旁众师兄弟见了,无不惊呼。

南宫鹤面色皆白,叫道:“救我!她点了我的穴道!”头下脚上,飞速跌落下来。地上铺着一色大青石,他若跌落,必定当场脑浆迸溅。

吴土焙心下一凛,可见他落势甚快,凭自己的功夫,若要硬接,非一起摔得头破血流不可,叫道:“大伙儿接住他!”

众师弟蜂拥而前,都伸手向天。

忽然间衣袍飘飘,关若飞斜掠而起,半空中手臂一探,已将南宫鹤拉得头上脚下,接着右掌从他后心一捋而过,解了南宫鹤穴道。

两人缓缓落下,关若飞脸上始终笑吟吟的,一待落地,松开南宫鹤,向雷彤道:“师妹,何必跟这样的人一般见识?”

雷彤跺足道:“连你也来惹我生气!”转身走到那匹“踏雪乌龙”前,翻身上马。

关若飞向吴土焙歉然一笑:“吴大哥,就此别过。”也翻身上马。

吴土焙叫道:“两位……”

雷彤头也不回:“记着我的话!”关若飞回身抱一抱拳。

吴土焙呆了半晌,“嘿”地吐一口气,笑道:“这个雷大小姐!南宫师弟,你莫要惭愧,这位大小姐武功了得,换作是我,也一样被她抓住,毫无办法。”

南宫鹤惊魂未定,喃喃道:“厉害,当真厉害!”

吴土焙无奈一笑:“走,大伙儿跟我去见行四师兄。”

谭火池是五行师兄中的老四,在天刀门有单独的住处,吴土焙已让师弟给他收拾得干干净净。

吴土焙一路跟进房来,赔笑道:“四师兄,你的伤治好了,真是可喜可贺!”

谭火池向他翻了一眼,哼着在床上躺下了,说道:“老五,我再也使不了刀啦。勉强拄着拐能走,这也算好了吗?”

吴土焙在他旁边坐下,说道:“四师兄,说老实话,当日在西域之时,你伤得那般厉害,师弟以为……以为你从此再也站不起来了。难得那位妙手道人当真医术高明……”

谭火池冷笑道:“你如今是天刀门门主,要不要派人去谢谢妙手道人?”

吴土焙讪笑道:“这个……四师兄只怕误会了师弟,师弟可没敢当门主。”

谭火池一笑:“眯眯眼、古小六他们都告诉我了,我前头还不信,今天一见,可果然是真的。你当真有本事,师父尸骨未寒,你便兼收了蓬莱宗。可笑那白秀龄跟师父争了一辈子正宗,都落到你老五手里啦。对了,我这天刀门废人,该参见门主才是。”说完装模作样扶着床往下挪。

其时众师弟有十来人在屋中,几十人在屋外,谭火池的话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原蓬莱宗弟子不禁脸上变色。

吴土焙咳了一声,扶住谭火池:“四师兄,你这可不是为难师弟么?”

谭火池道:“那可不敢!吴门主刀法了得,兼并二宗,新任门主,正大有作为,我一个废人,敢为难你,岂不是活够了么?来来来,我给你磕头。只不过我这废人,身子不便,请门主耐心些。”作势欲跪。

吴土焙暗暗来气,上前拉住他肩膀,扶回床上,叹道:“四师兄,你一路辛苦,又刚刚治好了伤,且不要乱动。等过几天你歇过来了,老五陪你到师父坟上磕几个头。师兄需要什么用物,我吩咐他们给你送来。”

谭火池懒洋洋道:“多谢啦。”

吴土焙看他一副惫遢无聊之状,不知说什么好,叫古小六、眯眯眼到跟前来,嘱道:“今后你们两个,便负责照料行四师兄。”

二人面有难色,却只得接受,均答应一声。

吴土焙告辞出来,问古小六、眯眯眼情形。

眯眯眼真名米严,因眼睛不好,名字便成了外号。他眼睛虽眯着,嘴头上却很来得,当下一五一十将去江南的情形说了。原来那妙手道人虽说医术了得,可谭火池的脊椎断折时日太长,要想接续完好,却也不能。妙手道人勉强让他能下地行走,谭火池失望之下,对关若飞、雷彤恶言相加,二人虽气,却也不能打他。

回来路上,听说吴土焙带领莒县士绅百姓打败白莲教贼兵,雷彤言语之间,多有对行五师兄不敬之语。

吴土焙听了默默无语,心道:雷大小姐不知道其中情形,怪她不得。不过,武林之中,提起白莲教来,无不摇头,视若洪水猛兽,大小姐同情白莲教,讨厌官府,却又为哪般?想了一会,茫然无得,对二人道:“你们告诉所有师兄弟,就说我说的,大家对行四师兄,一定要恭恭敬敬的,谁也不许有半点得罪他。听明白了没有?”

二人点头而去。

吴土焙折回自己屋中,阿依古丽见他神情,笑问原因。吴土焙说了。

阿依古丽想了半天,道:“吴大哥,你想法子给四师兄找个老婆吧。”

吴土焙一怔,恍然大悟,笑道:“好办法,好办法!”郁结顿时化解,抱起儿子抛接逗弄。

阿依古丽惊道:“小心!别吓着吉哥儿!”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时日匆匆,一晃过去两个多月,到了隆冬季节。

这一日张二婶给吉哥儿新缝了件棉衣,穿上一试,不由得啧啧称奇:“东家母,这孩子长得也太快了,十天前我比着量的,做好了可就小了呢!”

阿依古丽前后看看,无奈道:“小吉哥儿,你自小便穿紧身衣,长大了可跟你爹一样,是个舞刀弄枪的。”

张二婶道:“我给孩子再接上一截子。”恰吴土焙进门,听到话茬,笑道,“咱吉哥儿长得快,长大比你爹有出息。”抱起孩子来,嘿嘿哈哈笑个不停。

阿依古丽道:“今天是怎的了,这么高兴?”

吴土焙道:“你猜。”

阿依古丽道:“给人保镖了?”

吴土焙摇头。

阿依古丽道:“捡了银子?”

吴土焙一笑,仍摇头。

阿依古丽连猜几样皆不中,笑道:“你能憋住就别说。”

吴土焙咳了一声,抖抖双袖道:“朝廷下了圣旨,特赦吴土焙武进士出身,兼具泰安尉佐,正八品衔。老婆大人,你夫君再不是无名无职的光头百姓啦。”

阿依古丽奇道:“什么?你……你当了官?”

吴土焙喜滋滋道:“你道我早上匆匆出去是何事?接旨去了!你瞧瞧。”放下孩子,从怀中小心地拿出一道黄裱圣旨,读给阿依古丽听。

阿依古丽汉语虽已十分流利,但听来听去,也只有“吴土焙、八品衔”几个字听得懂,见丈夫兴高采烈,也跟着高兴起来,问道:“八品衔是个什么官?有族长大吗?”

吴土焙道:“这可跟族长不一样。泰安尉佐,便是管泰安这一带的治安。阿依古丽,泰安知县也跟我换了帖,称兄道弟的,好不亲热。吉哥儿,你爹今后有差使啦。”在小吉哥儿脸上轻轻一扭。

吉哥儿小嘴嘟起,两道眉毛顿时变红,突然哇哇大哭。

阿依古丽忙抱起轻哄,埋怨丈夫:“你又惹孩子!”

吴土焙笑道:“咱这孩子,当真古怪。”

阿依古丽吃了一惊,上下看孩子,问道:“有什么古怪?”

吴土焙道:“只要他一不高兴,两道眉毛就变红了。这孩子长大之后,脾气比他老子还要倔哪。今天晚上,我不回来吃饭啦,师弟们要给我庆贺庆贺。”便要出门。一旁张二婶连忙道喜。吴土焙道谢出去。

阿依古丽怔怔想了一会心事,对吉哥儿喃喃道:“你知道吗?你爹当官儿了,咱们两个,都要有好日子过了……”脸色却似隐隐有什么担忧。

时光如梭,忙碌中迎来新年,送走正月,过了寒食节。

某一日,吳土焙自外面回来,见刘元率几名师弟打回许多苇叶,正放在木桶里清洗。

吴土焙奇道:“这是要干什么?”

刘元道:“禀行五师兄,要过端午节了,大伙儿自己动手,包点粽子吃!”

吴土焙一拍脑袋:“日子过得真快,便要过端午节了!”

他早便打算过了端午,天气暖和了,要去蓬莱大黑山那里探探宝船,只是这些日子以来,不是教众师弟练刀,便是到县衙里办差,忙里忙外,连日子都过得忘了。

吴土焙是勤快人,当下捋起袖子便要一起动手。

刘元道:“行五师兄还是先回屋看看师嫂跟吉哥儿去吧。”

吴土焙吃了一惊:“他们怎么啦?”

刘元笑道:“师嫂说,吉哥儿会站了。”

吴土焙吁了口气,喜道:“是吗?”兴冲冲跑去。

他已经搬进后梁一个单独的小院中住,一进院门,却见阿依古丽正托着吉哥儿的小手,教他慢慢走路。

吉哥儿两腿东迈一下,西迈一下,乐得哈哈呵呵。

吴土焙道:“我儿子真是好样的!不像你爹。”接过吉哥儿,自顾笑嘻嘻地领着走,见孩子咿呀学语、踉跄学步,不由得喜笑颜开。

阿依古丽心下怔忡,低声问道:“吴大哥,你刚才说什么?”

吴土焙头也不回,随口道:“说什么了?”

阿依古丽道:“你说……说孩子不像……不像你……”

吴土焙呸呸笑道:“我这笨嘴!老婆大人,你想什么哪?不过,但愿孩子长大比我强。在那县衙里,我真受够啦。”

阿依古丽吁了口气,问道:“怎么了,不是挺好的吗?”

吴土焙气愤愤道:“哼,知县、县丞都是他妈的糊涂蛋。朝廷一次次加饷,说是要防备辽东女真人侵犯边界,在那里筑城加防,这饷银呢,就叫辽饷。去年山东大旱,老百姓都要穷死了,往哪里征粮征银去?今日彭油篓子命我抓那些不缴银粮的穷百姓呢!”

阿依古丽知道他说的彭油篓子乃是泰安知县,名叫彭清,为官却贪多务得,人送外号“油篓子”,意为能揩油没底子,百姓对他咬牙切齿。阿依古丽不懂这些官面上的事,见丈夫不开心,很是心疼,说道:“咱干得不高兴,就不要干啦。”

吴土焙叹道:“嘿,真他娘的上了贼船了。若是这个时候不干了,只怕彭油篓子报上去,上头便要找麻烦了。”

阿依古丽跟着发愁片刻,忽然展颜笑道:“你不是讲过吗,我们会运气满满的好。不用担心,让咱们抓穷百姓,咱们是不干的,你装病不就行了么?”

吴土焙道:“装病?”

阿依古丽道:“是啊。就说你跟师弟练刀,不小心失了手,受了伤。”

吴土焙沉吟道:“失手受伤。哈,不错不错,他娘的,老子这伤受得非重重的不可,彭油篓子,这下老子要请半年长假,你看着办吧!”转愁为喜。

端午过后,吴土焙全身打满绷带,脸上涂了黄姜汁,让两名师弟抬了,去泰安县衙听差。彭知县无可奈何,只得好言安慰,众同僚又凑了些银子,送给吴土焙,让他安心养伤。

吴土焙有气无力说道:“兄弟这次伤得不轻,得出趟远门,请个好郎中给瞧瞧。”

此愁既去,当下准备去蓬莱的事宜。

这日到了晚饭时候,吴土焙提了一个食盒,领着阿依古丽、吉哥儿来到谭火池住处。

谭火池懒洋洋道:“门主亲自来看望,谭老四真是好大面子。”

吴土焙赔笑道:“四师兄,师弟这些日子瞎忙活,来得少,四师兄勿怪才好。”

谭火池道:“噢,你忙得很?忙些什么呢?忙着给师父报仇么?”

吴土焙道:“白贼与涂老贼销声匿迹,我也派人寻访,却没有头绪。不过,杀师之仇,非报不可,早晚有个着落。四师兄身上好吗?”

谭火池冷笑道:“每逢阴天刮风,全身上下便跟戳遍了钢针似的,你说好不好?”

吴土焙想他所受苦楚,恻然生疚,说道:“四师兄,今日师弟带着老婆孩子,在你这里吃顿饭,就是想跟你唠一唠。从西域逃回命来的,只有咱们两个。四师兄,师弟不大会说话,心里可把你当亲哥哥一般。”

谭火池叹道:“将就着吧。比起老大、老二、老三,我也不算最倒霉的啦。你带来了什么好菜?闻着挺香。”

吴土焙听他口气转变,暗自欢喜,支起炕桌,将食盒中的饭菜一一摆上,见是韭菜炒鸡蛋、醋烧土豆丝、白菜炖口蘑,另一条香气直冒的红烧鱼。

吴土焙道:“该咱师兄弟有口福,这条梭子鱼,我今天早上下河便碰到了这家伙。”

谭火池脸色好看了许多,师兄弟俩对饮了几杯,阿依古丽抱着孩子,在一旁斟酒。

吴土焙道:“我有句难开口的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谭火池正吃得筷子不闲,含含糊糊道:“你讲,讲。我都这样了,还有什么不当讲的?”

吴土焙放下筷子:“嘿,那我就照直说啦。四师兄,我托大刘庄的张二婶,想给你做个媒……”

譚火池陡然变色,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老五,你消遣我吗?”

吴土焙愕然道:“四师兄,师弟真心想给你请个媒,怎么会消遣你?”

谭火池两眼喷火,恨恨望着他,直盯得吴土焙心头发毛,赔笑道:“我……哪里……哪里不对吗?”

谭火池蓦地哈哈大笑,只是笑声中殊无喜意,愤怒、羞愧、豁命、嫉妒、仇恨,种种神情将他的脸孔都变得扭曲了:“你对,你哪里有什么不对?哈哈,是老子不对,老子不对!我他妈让那小子踩断了腰椎,那狗日的妙手道人能让老子勉强走路,老子却永远成了废人!废人,哈哈,废人你知道吗?我是废人!还娶什么老婆?娶老婆干什么?”伸手扭住吴土焙衣领,使劲摇撼,唾沫也溅了他一脸。

吴土焙呆呆无语,懊悔不迭,抱住谭火池,连道:“师弟该死!师弟当真不知……”

谭火池推开他,恨恨道:“老五,你真拿我当师兄,只须替我办一件事:杀了关若飞那个王八蛋!”

吴土焙吃了一惊,摆手道:“不可不可,四师兄,当时只是误会,关公子与大小姐当我们是杀害无辜牧人的坏人,才下那等狠手。再说,凭我这点儿能耐,哪里会是人家的对手?”

谭火池道:“我不管!你要是跟那姓关的小子挑战,自然不是对手。可想杀他,便容易得多。趁他不备,一刀了事。老五,咱们天刀门五雄,就剩下你我两个了,我成了这个样子,你不替我报仇,还有谁能替我报仇?”

吴土焙摇头道:“四师兄,这个仇,还是揭过去吧。我……我帮不了你。”

谭火池嘿嘿发笑,颓然坐倒:“老五,你赶快走,再不用看我了。走吧,走吧。”向外摆手。

小吉哥儿忽然“啊”地大叫一声,满面怒容地望着谭火池,紧紧抓着小拳头。

吴土焙赶紧抱起孩子,叹道:“四师兄,那……那我便回去了。”

一家三口出了小屋,只听里面稀里哗啦一阵乱响,谭火池掀翻了桌子。

夫妻二人对望一眼,无奈摇头。

古小六、米严从一侧厢房里出来,迎上吴土焙。

古小六央求道:“别的师兄弟天天跟着你练刀,武功都长进了,偏偏我俩天天要侍候這么个主儿,行五师兄,给我们俩找个人换换,行吗?”

吴土焙正没好气,叱道:“亏你们还是泰山这边的老师弟!不想干了,明日便离开这里!”

吴土焙一向对师弟很和气,古小六见他发这么大的火,哪里还敢再说,伸伸舌头道:“行五师兄,走好。”

吴土焙哼了一声,大步回自己住处。

阿依古丽见丈夫生气,一声不出,给他打水洗脚,铺好被褥。

吴土焙躺在床上,两眼呆呆望着顶棚,忽然哈地一笑。

阿依古丽放下心来,问道:“怎么笑了?”

吴土焙又笑,指着吉哥儿:“儿子。我笑咱儿子。才多大点小东西,便这样大的胆量,敢对他四师伯攥拳头?”

阿依古丽也笑:“吉哥儿人小,脾气可不小。谁对他脸色不好看,他就大叫,挥着拳头。”

吴土焙对他做了个凶恶之状,吉哥儿果然一声尖叫,拳头乱挥。

吴土焙失笑道:“臭小子,对你爹也不客气。”轻轻一巴掌打在他屁股上。

吉哥儿双眉顿时赤红,鼻子抽了几抽,看样子要哭,突然爬过去抱住吴土焙,狠狠咬住他左脸。

小家伙力气当真不小,吴土焙疼得“啊哟哟”叫出声。

阿依古丽慌忙把孩子抱到一边,看丈夫左颊时,已经留下了四个小牙印。

阿依古丽要打孩子,吴土焙一把拉住,哈哈笑道:“我儿子真行,连他老子也咬。”

阿依古丽还要打:“这毛病可不能惯着他!”

吴土焙笑道:“武林好汉,行走江湖,便得有这狠劲儿。呵呵,好儿子,你咬了爹,爹也不怪你,爹教你骑马。”翻身趴下,左手提着孩子,送到背上,上下颠簸。

吉哥儿乐得咯咯直笑,小小孩童的心里,不知是否从此记住,咬人便会得到好处。

吴土焙跟孩子疯玩了一会,对妻子说道:“明天咱们准备点穿用,后天我便带你跟孩子出去玩玩。”

阿依古丽道:“到哪里去玩?”

吴土焙道:“咱们出趟远门,去海上过些日子。我当日在海上看到日出,便想一定要带着你和孩子看看。啊哟不得了,真是好看得很哪。”

阿依古丽笑得眼角弯弯,道:“嗯,你说到哪里,咱们便到哪里。”

这一夜两人哄吉哥儿睡着之后,极尽恩爱。星光蒙眬,彩云追月,那亘古不变的幽邃苍穹,不知目睹了人间多少悲喜?

吴土焙安顿好天刀门事务,自己雇了一辆大车,一家三口迤逦而行,到了蓬莱。

在蓬莱住了一宿,次日雇了一条大船,拿出当日吕洞宾赠送的航海图看准路线,不对船夫说去何处,只讲方向,不说方位,慢慢在海上游荡了几日。

阿依古丽自与吴土焙成为夫妻以来,从未有过这等快乐时日,每日吹海风看海景,与丈夫说说笑笑,看他在海里游泳玩耍,只盼这样的日子永无穷尽。便在这几天之中,吉哥儿真正学会走路,夫妻俩在甲板上隔着十数步,吉哥儿从爹怀跑向娘抱,松娘手抓住爹腿,欢天喜地之间,竟无须再让人牵扶。

吴土焙喜道:“这孩子刚刚十个月便学会了走路,真是天生的好料子!”这日近午时,看见一处小岛,查那航海图,得知叫做“龟凫矶”,吕洞宾注明岛上有淡水潭,当即命船夫靠过去。隔岛十余丈,大船抛锚,众人解下登陆的小艇,分批上岛。

吴土焙提气在岛上奔了个来回,只见这小岛方圆只有三五十丈,没发现蛇虫害兽,却草木丰美,中间一处小潭,潭水清冽,一尝十分可口。

吴土焙接妻儿来到岛上,对船夫道:“今天咱们在这岛上歇息一晚,明天再登船上海。”

船夫共有十余人,雇主只要肯出银子,凭你爱歇几天都成,当下乐呵呵从船上搬下锅碗炊具,用船帆支起篷帐。

这岛上栖着不少海鸭,吴土焙不多时拣了十几枚野鸭蛋,惹得野鸭嘎嘎乱叫。阿依古丽领着吉哥儿跟在后边,渐渐到了那小潭旁边。吴土焙和妻子在潭边坐下,但见蓝天碧波之中,独生此泥丸小岛,岛中偏偏更有一潭,水平如镜,野花盛开,当斯时此地,让人顿生悠悠无极之感。

岛的另一端生起袅袅炊烟,几名船夫张网捕鱼,笑声不时传来。

夫妻二人对望一眼,均情意绵绵。正沉浸在良辰美景之中,忽然间阿依古丽惊叫一声,却听咕嘟一声,小吉哥儿踩到一块圆石,立足不稳,掉进小潭之中。

阿依古丽叫道:“吉哥儿,吉哥儿!”

吴土焙一跃而起,便要下水救孩子。忽然之间,他惊讶至极,只见吉哥儿浮出水面,神色又是惊慌又是兴奋,手脚摆动,竟自在水中不沉。

阿依古丽见丈夫不动,跺足道:“你去救孩子呀!”

吴土焙摆摆手,轻声道:“你瞧!”便这么说话之间,吉哥儿尝到甜头,笑嘻嘻地玩起水来。

阿依古丽见到这等奇象,也矫舌不下,低呼道:“我的胡大!”

吴土焙双拳一磕,嘿了一声:“我儿子是天才!”除下外衣,也跳进潭中,那潭水不是很深,却也足以没人,好在已是五月下旬,潭水温暖。

吴土焙游到吉哥儿身边,吉哥儿咯咯直笑。阿依古丽望着水中父子,喜不自禁,擦擦眼睛,却是刚才已经急出泪来。

父子俩在水里足足玩了半个多时辰,太阳渐渐西下,吴土焙担心儿子受凉,抱上岸边。吉哥儿还未尽兴,叫喊挣扎,还要下水。阿依古丽抱进怀中喂奶,小屁孩方转怒为喜。

吴土焙蹲在草丛里拧干内衣穿了,笑道:“吃奶的孩子,居然会游泳。他妈的,这事儿要是别人说的,我死活不信。”

第二日登船又行,吴土焙指点方位,傍晚时到了大黑山岛。那大黑山岛北岸有几处木屋草棚,都已倾塌,看来已经久无人烟。当夜在岛上歇了。

次日吴土焙对那船主道:“船老大,咱们算算船钱吧。”

船老大笑道:“待回到陆上去一起算也不迟。”他亲眼见到吴土焙的褡裢里装了不少硬货,再说价钱本就已经谈好,是以并不担心。

吴土焙坚持要算一算。船老大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说了一个数目,是十一两零几钱。

吴土焙道:“好,我再给你翻上一倍,凑足二十两。只不过今天不能给你。你们把船舵、桨帆都卸下来,在这岛上住下来等我几日。那条小艇,借给我使。这岛北边的板棚草房,收拾出几间来,留一间我们一家住。”

船老大虽猜不透他要干什么,可听雇价可观,便也答应,当即便令众船夫照办。

吃过早饭,吴土焙带妻儿划着小艇,离开岛岸。船老大嘱咐道:“小艇受不了风浪,可千万别走太远啦。”

吴土焙谢过。他记得师父童浩声说的那宝船沉没之处,是在岛南三十三丈许,怕被众船夫看到,特意从北岸出发,划了好几里一个圈子,转到南岸旁,让妻子与儿子上了岸等着,自己又划船向南,走了约摸三十三丈,心里越来越迷糊:三十三丈,听着不远,可这南岸长短便有大半里,却到哪里捞去?若是一点一点下水去看,这番工夫,可得有年月了。但既然已经来了,总得下水看看,在船上拴好一根绳索,系在腰间。

阿依古丽在岸上看到,担心道:“你要干什么?”

吴土焙摆摆手,跳下水去。

他分水下潜,好在天气晴朗,光线透进海水,能看清周遭情形。不知潜下几尺几丈,光线暗淡下来,却连半根水草都没见到。倘能见到水草,便有望能潜到海底。

吴土焙定一定心神,憋住一口气,又潜下丈余,此时眼前所见,已经全黑。他伸手摆足,仍没碰到半片儿海草叶。胸口渐渐憋闷,不敢再逗留,返回海面。阿依古丽在岸上见了,抚胸吁气。

吴土焙量了量进水的绳索,足有七丈之长,不禁泄气,心道:就算这底下藏着宝船,那也是没办法捞上来了。

他上船划行一段,再下水试了几处,均是深不见底,不禁好生失望,自语道:“我还当是什么惊人秘密,这秘密就算人人皆知,也是没法子可想。”

这些日子来他虽然忙碌,可时常想到这沉船宝贝,不免心动,此时见了这番情形,越想越觉好笑,不由得放声大笑,上船回到岸边。

阿依古丽问他为什么发笑。吴土焙不再隐瞒,将来龙去脉讲了。

阿依古丽张大眼睛望着海面,啧啧称奇。吴土焙道:“这便叫做望洋兴叹了。嘿,咱们把这秘密傳播出去,看谁有本事能捞出宝贝来。”

阿依古丽摇头道:“不,不好。倘若大家知道这海里有宝藏,就会都来试一试,不知道要淹死多少人。”

吴土焙心头一凛,肃然道:“一点儿也不错。好老婆,你的见识,比我高明得多。有些秘密,还是永远都不要说的好。”

阿依古丽身子一颤,仔细望了丈夫一眼,见他望着海面呆呆出神,暗暗叹了口气,把吉哥儿往怀中拢了拢。

吴土焙一会儿便也释怀,见吉哥儿望着海水跃跃欲试,当下给他脱得赤条条的,两人一起入海。

阿依古丽提心吊胆,但见吉哥儿玩得兴高采烈,过了一会,也就松了口气,小心道:“吴大哥,我能不能也下水?”

吴土焙道:“能,怎么不能?”

阿依古丽除了鞋子,只敢在岛岸沙石浅滩上站着而已。注视着丈夫孩子戏水,享受着和风拂面,只觉心旷神怡,两手合十,心中默祷:胡大,您仁爱慈善,法能无边,赐我人间所有。求胡大保佑我丈夫与孩子平安,让他们永永远远,都像眼下这般欢乐和睦。忽觉脚边一块圆圆的卵石蠕动起来,不由得吃了一惊,低头瞧时,却是一枚海贝。

她俯身拾起,捧在手里,只见那海贝足有半个碗口大小,壳上一圈圈的花纹,十分漂亮。

阿依古丽扬给丈夫看:“我捡了一个这个!”

吴土焙眼光一瞟,笑道:“这是花虼喇。你多捡些,这东西好吃得很!”

阿依古丽依言细看,却见水清沙净,哪里再能找到一枚?正疑惑间,却见一块小石头微微一动,急忙抓出,却又是一个好大的花虼喇。

她这才知道这物喜欢藏在沙土里,有此经验,当下下脚踩手挖,不一会捉到十数枚,抱不下了。左右瞧瞧,把海贝放在一个小石洼里,蹲在一边细细品看,十分惬意。

那石洼里有水,海贝慢慢又伸出斧足,阿依古丽忽见有一枚海贝中闪耀着一粒亮晶晶的东西,分明是颗珍珠,急忙去捞,那海贝遇惊,立即紧闭蚌壳。

阿依古丽遇到难题,向丈夫求援,吴土焙拖着小吉哥儿回岸,把海贝重新放入水中,过了一会,那海贝又张开双壳。

吴土焙正等它这一刻,左手疾捞,右手捏起一粒小石子塞入双壳之间。海贝再也闭不拢,珍珠清晰可见。吴土焙折了一根细枝,轻挑慢拨,将那粒珍珠弄出来,交给妻子。

阿依古丽托着那粒珍珠,见有筷子头大小,知道这一粒便价值不菲,不禁欢天喜地:“原来珠子是这样来的!”赏玩片刻,望一眼丈夫,微微一笑。

吴土焙顿知她心中所想,依法炮制,在剩余的十来枚海贝中竟然又得到三粒珍珠,其中两粒中等大小,一粒很小。

也是该当他们有此收获,这一类海贝正是珍珠贝,在这大黑山岛岸边比比皆是。

夫妻二人这一天便忙着拣取海贝取出珍珠,到饥肠辘辘之时,总共有了三十余粒珠子,其中两粒,足有小指肚大,当真莹润光洁,竟非凡品。

阿依古丽将珍珠都洗净了,包进一方手帕,向吴土焙道:“你说的宝藏,可不就在这些花虼喇的肚子里?”

回到北岸,众船夫已经做好了饭。

吴土焙道:“有劳各位,明日早饭之后,咱们便启程。”

船老大问去哪里,吴土焙心中一动:不知神仙岛上的朋友怎么样了?反正左右无事,何不让阿依古丽、吉哥儿好好玩耍一番再回泰山?说道:“要去的那地方,离崂山不远。”

船老大吸了口冷气道:“那不是在青岛附近吗?从海路走,足有上千里。再说,那么远的海程,小的从没去过。吴客官,咱们不如还是回蓬莱,你走旱路,也能到崂山。”

吴土焙道:“便要走海路哪。我们沿浅海一路绕过去。”

船老大面显为难之色。

众船夫便有人插嘴道:“客官,不瞒你说,如今官府征海赋,俺们这些使船的,都穷得厉害,交不上海赋,那可不成。”

众人七嘴八舌皆骂官府横征暴敛,逼得人没法过日子,末了船老大涎着脸笑道:“客官有这等好兴致,要坐船去崂山,那也不能在乎钱了。你先把这来的二十两给了,咱再说说去崂山的脚钱。”

吴土焙笑道:“这也应当。”当即取了二十两银子交付。

船老大谢收了,议定去崂山一百二十两银子,吴土焙一口答应。

当时普通农户起一幢大屋,花费也不过十几两银子,众船夫揽到这等好差事,皆大欢喜。

第二日一早,船离大黑山岛,在海上非止一日,过烟台、经威海,这日下午,到了莫邪岛。

吴土焙与吕洞宾、何仙姑同赴神仙岛时,走的便是这条海路,此时随口指示,全无差错。

船老大连声称赞吴客官见多识广,吴土焙忍不住地说出自己是泰安尉佐,众船夫更加敬佩,只言语之间,担心己等曾经在长官大人面前骂过官府。

吴土焙笑道:“官府若是不好,我也骂呢。我便是因看不惯县衙里的事,不肯抓交不起辽饷的穷苦百姓,才装病出来游玩。”

众船夫这才放心,均叹息如今世道艰难。

一名船夫盯了他半晌,小心问道:“客官姓吴,名讳可是叫做……叫做吳土焙吗?”

吴土焙奇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众船夫皆满面喜色,向吴土焙行礼。

吴土焙心下疑惑,连忙还礼,问起缘由。

船老大道:“原来吴客官便是吴大侠吴门主!俺们蓬莱靠苦力吃饭的,谁不感谢吴大侠!”

众船夫纷纷说了,原来当初白秀龄在蓬莱立天刀门,与官府捕快勾结,众弟子横行不法,蓬莱百姓畏之如虎。吴土焙收拢天刀门弟子,撤出蓬莱,众百姓得以松口活气,早已传颂他的姓名,称之为大侠。

船老大道:“既然是吴大侠,咱们的船钱可不能提了。吴大侠,小的等能随你一同出海,那便比什么都高兴。”

吴土焙听得又是惭愧又是得意,推辞不受,当场便将船钱先付了。

众船夫愈发殷勤,饮食服侍,极为周到,一家三口将渤海诸多海鲜吃了个过瘾。

这日船过了威海,东边天上忽然出现了一团黑云,海上起了风。船老大见状,命向右转舵,急向陆地驶去,拟靠港避风。

风越来越大,海面上白浪起伏,不一刻浪头更大,只见千顷碧水变成大浪滔天。天空不知何时乌云密布,闪电偶现云层之间。阿依古丽几时见过这等场面,不禁吓得变色。

吴土焙安慰道:“无妨无妨。”

小吉哥儿不知厉害,兴奋得哇哇乱叫。

吴土焙问船老大:“怎么样?”

船老大忧道:“吴大侠,瞧这势头,要有一场暴风雨。不过,风头是从西边来的,应该不会太厉害。”

正说间,风势忽然变小了,不一刻,几乎全停,只是海浪兀自起伏不定,天空阴沉沉几似夜晚。

吴土焙暗暗吃惊,见船老大瞪大双眼,眼皮一跳一跳,看着极为不安。他目光随着船老大转,转到桅杆上,上面拴了一溜风信子,已经垂下,偶尔抖动一下,便引人心口一跳。

海天之间似是越来越低,要压到一起,乌云贴在海面上,海水也变得黑重如铅。这时人人都不知该如何是好,时间仿佛静止了,桅杆上的风信子完全垂下,连一丝一梢也不动。

便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忽然一名船夫叫起来:“掌舵的,你瞧,龙吸水!”

他的声音突如其来,众人全都打了一个哆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去,只见满天铅云之间,独有极细的一条白线垂下来,直达海面,上小下粗,像一条张着大嘴的巨龙,吸食着海水,极慢地摆动着,但看出中心的漩涡十分迅急,海水被不断地卷进,形成一道白亮的光环。

船老大倒吸一口冷气,忽然大声叫道:“快,卸帆!起舵!”

众船夫四下里一声答应,七手八脚,将风帆卸了。

吴土焙问道:“怎么,很厉害么?”

船老大面色如铁,咽了口唾沫,慢慢点了点头,对一名老船夫沉声道:“抓只公鸡来,祭海龙王!”

那老船夫飞奔到船尾鸡榯取了一只大红公鸡,交给船老大。

船老大向那龙吸水的方向跪倒,回头看了一眼,众船夫俱都跪下。

船老大道:“吴大侠,请你也一起拜海龙王吧。”

吴土焙点点头,与阿依古丽一起跪在他身后。

船老大左手捏着公鸡双翅,祷道:“小民王来喜等拜上海龙王老爷:小民等倚仗海龙王所赐,赖以过活。此番出海,不知何处言语不慎,冲撞龙王老爷,万乞龙王老爷恕罪。出门匆忙,未有重礼,孝敬红公鸡一只,幸乞海纳!”双手一送,红公鸡咯咯叫着,落入海中。

众人不知会发生什么,警然注视。

那老船夫忽然轻声道:“掌舵的,掉东风了!”

船老大双眉一颤,慢慢抬头望着风信子,风信子果然微微向西飘动。片刻之间,东风吹起,人人都能觉出。

吴土焙见那龙吸水是在正西方,既然起了东风,那么便不会飘过来了,但好像一恍之际,那龙吸水似正往这边移动。他疑心看错,揉了揉眼睛,再仔细一看,一点儿也不错,龙吸水分明近了一些,粗了一些。

不知觉间,东风变大了,海浪却变得很小,龙吸水摇摇晃晃逆风而至。

那只公鸡在海面上鸣叫挣扎,离船渐远,突然海中蹿出一条大鱼,将公鸡吞进口中。那鱼足有丈长,击起好大水花。

众人正惊,却见那片海水慢慢移动旋转,顷刻旋转加快,突然之间,哗哗巨响,海水卷成一条白龙,腾空而起。那条大鱼裹在白龙之中,飞上天去。

众人无不惊呆,船老大叫道:“都趴下,紧紧抓住绳子!”

不知觉间,船慢慢移动起来,右舷的水越来越高,渐渐高出船甲板,形成一道巨大的水壁,渐长渐厚,看不见顶端。船身极为倾斜,然而人却不滑下,只感觉身体比平时重了许多似的,压得骨头都有些吃不消。

吴土焙左臂抱紧孩子,右手紧抓一根缆绳,抬头看上方,只见细细圆圆的一小片湛蓝湛蓝,除此之外,一片漆黑。突然之间,他眼睛张大,却是许多鱼在那白圈里凭空飘游,那只吃了祭海公鸡的大鱼也在其中。

阿依古丽看到这等奇景,喃喃道:“我的胡大!”

她却不知吴土焙望着她也差点喊出“我的胡大”来。阿依古丽的满头长发无风自扬,像一匹黑绸缎似的立起来。

吴土焙道:“抓紧绳子!”

阿依古丽只见他嘴动,却听不到话,问道:“什么?”

吴土焙道:“抓紧绳子!”可声音仿佛被吸得无影无踪,连他自己也听不到。

这时人人只感被封在一个轻盈的软套中,身子由重到轻,不由得便要飘起来。片刻之后,许多人真的飘起来,两只脚朝上,一股巨大的力量要将人拖进那不知究竟的白圈里。

人人近在咫尺,却又如隔天涯,互相望着,眼神中全是莫大的惊恐。

吴土焙见阿依古丽也飘浮而起,咬牙挪动一点,想拉住妻子,突然间怀里一松,小吉哥儿被吸得向上飞出。

吴土焙大惊失色,却见阿依古丽双手松开绳索,猛地抱住儿子,母子俩一同飞起。

吴土焙哪里还有他想,纵身一跃,双手抓住妻子足踝。右足一旋,将刚才抓的缆绳缠在脚上,但觉轻飘飘飞出丈余,右足猛地一勒,绳子被拉紧。耳朵陡然好使了,轰隆隆的声音震耳欲聋。

阿依古丽叫道:“吴大哥,放手,你会一起死的!”绳子好像随时要将吴土焙右腿扯下,他咬紧牙关,一句话也不敢说,生怕一开口便要脱力松手,双手拼力下拽,阿依古丽与孩子一分分一寸寸拉近了。

内力非天刀门所长,吴土焙此时双手之力,已远超平日数倍,一张脸涨得通红发紫,终于将妻子的两腿拉进怀中,双臂夹紧,再奋力拉到她大腿、腰间、肘弯,终于将母子二人拉进怀中。

阿依古丽腾不出手来,咬住丈夫衣领,帮他减轻一点力道,眼泪流出,被卷上天去。

一家三口系在一根缆绳上,亏那绳子是棕麻拧成,足有酒杯粗细,又常年浸泡海水,端的是结实异常,方吃住三人拉力。

小吉哥儿不知发生了什么,抬头看着水墙飞沫中的众多游鱼,两眼闪动着喜悦兴奋,偶尔咯咯一笑。

夫妻二人都看出,原来那道水壁却是一个巨大的漩涡,他们正处在漩涡的空心里。

四周的海水一团团的,大的总有数尺,小的不过寸余,在蓝白之间光彩变幻,像是翡翠珍珠,瑰丽奇景,难描难画。

忽听“呼啦”一声来自脚下,吴土焙低头看时,却是帆布被大风扯下一片,飞将上来。他心口一紧,看准来势,左足飞起,将帆布点开。接着飞来的,却不仅是帆布了,什么桅杆、木桶、舵盘、舱板,相继从船上拔起,汇进旋转着的水幕。

有的离三人甚远,近些的吴土焙就踢开。然而破东烂西似是无穷无尽,吴土焙不知能支持多久,这时脑中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只知见物飞近,便踢将开去。突然间又踢了一物,这物却是会说话的,“啊啊”大叫,飞入顶端风眼。

吴土焙这才看出是一名船夫,其印象在脑中一闪而过,忽的又有一名船夫向他撞来。

吴土焙无力将他拉住,右腿一摆,借力移开半尺,那船夫两手乱抓,扯去了阿依古丽一片裙角。

吉哥儿抬头望着渐飞渐小的船夫,突然知道害怕了,大哭起来。

阿依古丽见丈夫已经精疲力尽,如此耗下去,只怕要活活累死,大声道:“吴大哥,放开我跟孩子,你自己能活的!”

吴土焙双眼赤红,极慢地摇摇头。

阿依古丽道:“吳大哥,有一个秘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其实……”

吴土焙凝神听时,忽然一截断木重重撞在阿依古丽后脑上,顿时没了声息。

吴土焙心魂俱裂,唯知死抱着妻儿不放。身上不知被多少碎物砸中,脑中一片晕沉,突然后心也着了重重一下,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缕顽魂返归铁躯,只听有人在一旁低声饮泣,接着饮泣变成惊喜:“吴大哥!吴大哥!醒了,你到底醒了!”

吴土焙悠悠醒转,只见眼前有好几个人,一个正是阿依古丽,另外四个,是船老大与三名船夫。众人全都衣衫破损,头发蓬乱。

吴土焙问道:“这是在哪里?”喉咙却又甜又辣又痛又火,半点声音也发不出。微抬一抬手,浑身痛入骨髓,忍不住吸了口冷气。

阿依古丽擦去泪花,伸手握住他右手:“你不要动,你……好好歇一歇。”

船老大摇头叹息:“吴大侠真是好大的命,你昏迷了整整两天两夜啦。”

其余三名船夫也均赞叹。

阿依古丽坐在他身边,扶他的头枕到自己腿上,喂给他水喝。

吴土焙呛了一下,示意不喝了,运动内力,慢慢觉得经络舒活了,欠起身来,只见天气十分晴朗,海上风平浪静。但船只残破,桅杆舱棚一律不见。

他神志慢慢回府,突觉一股逆血冲喉而上,张嘴哇地吐出一口血来,色呈紫黑。

阿依古丽惊恐无措。

吴土焙道:“不妨事,吐出瘀血来,便是我好啦。”又咳了几次,扶着妻子慢慢站起,四肢百骸无处不痛,心知自己这次着实伤得不轻,好在感觉骨头没有伤断之处。

见船夫少了好几人,只余下四名了,问起情形,才知那场龙吸水竟将船夫卷走七人。

此时船上无帆无桨,船老大与三名船夫愁眉苦脸,都说不知被风吹出几十几百里,眼下只能在海上漂流,倘若再遇风雨,只怕难作好想。

吴土焙深以为然,点头道:“各位,咱们几人遭遇大难,幸运地活下来,足证福气不小。无论如何说起来,各位不是为在下出海,也不会遇到这场暴风雨,在下真是对不住各位。事已至此,愁也没用,咱们有法子想法子,没法子就混日子,想来总会逢凶化吉。”

船老大擊掌道:“不错不错!有法子想法子,没法子混日子!海娃、根生、顺子,咱们先把舱里的雨水攒起来,只要不死,总会碰到船的,咱们就有救了!吴大侠,你也不用自责,你雇船,我们出船,遇到这档子事,半点也怪你不着。”

然而一连数日,别说遇到船,连小岛、礁石也没见到。

船老大名叫王来喜,却还是喜不起来,带着三名船夫修了几只桨,连续几天往东方划。可老天似是专门与他们为难,一直刮着东风,吹得破船西去。

到了第五天,众人便都气馁,任由船只在茫茫大海上漂行就是。没了船篷船舱,只得都呆在甲板上,白天烈日晒得人头昏脑胀,晚上又冻得人哆哆嗦嗦。紧接着又下了半天雨,众人皆无精打采。

每过一天,船老大王来喜便在船舷上刻一道记号,这日又刻完一道,不禁面色如土,扶着船舷怔怔掉下泪来,对三名船夫道:“已经四十九天了。死了的几名兄弟,都满七了。”

众船夫大都是一起光屁股长大的汉子,感情深厚,掌舵的一言,勾起三人生死之痛,均黯然垂泪。

王来喜道:“我带大伙出来的,就算能活着回去,怎么给他们的妻儿老小交代!”

吴土焙夫妻均默默无言。

小吉哥儿已会简单说话,叫道:“爸爸,妈妈!”呵呵一笑。

却听“扑通”一声远远传来。

众人皆浑身一震,觉出声音来自西首,一齐望去。海面上似有两个小黑点,声音正是从那里发出。

海娃眼力甚好,凝神看了半晌,喜道:“掌舵的,是船!有船来了,我们有救了!”

话音刚落,只见后一个黑点忽然火光一闪,海面上激起一道水柱,隔了片刻,才听到“砰”的一声。

王来喜等刚刚升起的一丝喜悦转眼变成惊恐。

吴土焙道:“好像是打仗。后面那条船开炮,打前面那条船。”

阿依古丽赶紧追上孩子抱进怀中。几人都坐在甲板上,看那两条船。

两船前后向这边驶来,过上一会,后船便发一炮打击前船。渐行渐近,却见二船相隔了足有一两里,船上的桅杆、帆篷甚至走动的水手都慢慢看得清了。后船的船头上装着两架火炮,轮番发射,无奈炮弹射程不够,都落在前船之后,激起好大水柱。

吴土焙也算是半个官面上的人物,见识最广,但也是第一次见到火炮,心想这东西只是听说,亲眼见了才知道威力如此惊人。倘若前船被打中一炮,后果不堪设想。瞧两船的船员都是水军,只不是大明服色。

吉哥儿听到炮声,见到水柱,向那里伸手空抓,道:“好,好!玩,玩!”

吴土焙心下生悲:“孩子以为好玩,这岂是好玩的?”在残船上苦熬了四十余日,好不容易碰到人,却是交战的双方水勇。

王来喜道:“吴大侠,我们该如何?”

吴土焙无奈而笑:“天知道!奶奶的,咱们这是来到了什么鬼地方?”

前一条船漆着朱漆,装饰豪华,船头上刻着一条龙,只不过龙形与平日惯见的略有不同。后船则涂了黑漆,水勇都穿着一色黑紧身衣,身材矮小,其中一个长官模样的挥刀向前船叫喊着听不懂的话,听来很是野蛮。

吴土焙双目突然被那弯刀一刺:“为何跟鹿帽骑士所用的刀这等相像?”

却听“砰”的一声大响,一发炮弹到底打中了朱漆龙船,船身微微一晃,帆角起火,上面的水兵赶紧扑救,片刻间火也就灭了。

黑漆船上的黑衣水勇怪声欢呼,加紧追赶。

两船相距又近了一些,朱漆船上一队银衣兵士持盾牌来到船尾,弯腰下伏。后排站起数十人,向那黑漆船放箭,可惜箭到时已经力弱,有些落入海中,有些射到甲板,连放三排箭,未伤一敌。

后面那黑漆船又是一炮,没打中朱漆船,炮弹却正落在残船上,一声巨响,可怜残船经受过龙卷风,又在大海上漂流四十余日,这一回终于在劫难逃,被打穿右舷,顿时进水如注。

王来喜骂道:“操他奶奶,怎么连我们也打?”

海娃、顺子、根生三人忙去堵船舱破洞,奈何窟窿太大,哪里堵得住,咔咔声中,数片船板脱裂下来,顿时进水及半。

阿依古丽惊叫:“吴大哥,进水啦,船进水啦!”

这船上其余人都识水性,就连小吉哥儿也能游泳,最怕水的自是阿依古丽。

吴土焙向朱漆船大叫:“过来,过来,救人!”他心想朱漆船此时自顾不暇,只怕未必理会,哪知朱漆船船头一掉,竟真的向残船靠过来。

黑漆船又发两炮,都落在残船旁边,海水溅得各人头脸都湿了。

那朱漆船上放下绳梯,数名银衣卫士向几人大声说话,可惜半句也不懂,但瞧情形是让他们从梯子爬上船去。

吴土焙道:“老王大哥,你们跟我老婆孩子先上,我最后一个上。快些!”说话间朱漆船已靠近,两名银衣兵士四手齐送,绳梯直荡过来。

这时众人已没有第二条路,虽知那朱漆船正受炮火轰击,却也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当下王来喜先上,海娃第二、根生第三、顺子第四个,爬上数级梯撑,一手抓住绳梯,一手把小吉哥儿逐级递了上去,一名红袍官员模样的人自船上弯腰接过小吉哥儿。

四名船夫赶紧爬上朱漆船,随后阿依古丽也上去了。

红漆船不敢停留,边救人边前行,轮到吴土焙时,绳梯已经荡离开去。

阿依古丽大喊:“等等吴大哥!吴大哥,你怎么办?”

残船进水甚快,已经沉没到船舷。吴土焙后退两步,猛提一口气,向前一冲,奋力跃起,竟自越过绳梯,直登上朱漆船船沿,回手拉住妻子,双双跳进船舱。

几人劫后余生,皆是不胜欢喜。只见这条朱漆船甚大,上面已有百余人,其中七八十人是银衣兵士,另有十几名是官员,围着衣着华贵的一男一女。两人都很年轻,男的不过二十岁,女的也就十七八岁。

吴土焙行礼道:“在下等人多谢救命之恩。”

那华贵公子呜啦呜啦说了几句话,模样十分和善,却不知是哪里的语言,半点也听不懂。

旁边一名留胡子的中年官员对那华贵公子躬身说了几句。华贵公子与他对谈两句,目光始终望着吴土焙等人。

那中年官员转过身来,向吴土焙问道:“几位莫非乃大明朝人氏乎?”腔调怪异,不是中土口音。

吴土焙喜道:“是啊是啊,阁下是……阁下等不是……不是大明的人么?”

那大胡子官员道:“吾等朝鲜人也。”

(未完待续)

下期预告:

吴土焙带领妻儿前往蓬莱附近的海域寻找先师所说的宝藏,结果一无所获。本打算借机同家人在海上游览一番,却突然遇到风暴,辗转流离之下,竟卷入海战之中,幸得朝鲜船只所救。吴土焙这才得知,自己竟然到了朝鲜海域,并且还遇到了一些老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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