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灵山海之境》虎虎生威礼包火爆预订中,
逆匪兵临城下,胆小县长欲率众投降,不料警备队长下令死战到底
就在夏之时指挥重庆同志军猛攻佛图关时,西出重庆两百里开外,坐落在成渝官道旁边的荣昌县城,也被当地同志军团团围困。
荣昌县城是一座历史悠久,城池精致,景色秀美的古城。明成化年间,知县覃琳督率县民修砌城墙,开有东泰、南和、西宁、北谧四道城门。县城四围坚墙环绕,墙高池深。登上城墙,只见雉堞箭楼,蓝天白云,不单能俯视犹如棋盘一样整齐有致地铺展在脚下的宽街窄巷,还能从绕城二十余里的城墙上,走上一个大圈后再回到原点。
午夜过后,同志军一开始攻城,荣昌知县吴良桐也提着宝剑,上了喊杀声最激烈的南和门城楼。西宁门外是既宽且深的濑溪河,南和门外也有一道与濑溪河相通的护城河,东泰、北谧两道城门外,则是一片间或起伏着几座丘陵的平阳大坝。
此刻荣昌城墙上火把如龙,燎燎蹿蹿。正在城墙上指挥黑皮警丁与民团守城的是荣昌县警备队队长郑稷之。郑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人,皮黑身瘦,两鬓和胡须已然有些儿花白,不过双眼炯炯有神,给人一种精明强干的印象。
吴良桐靠在墙堞后面,观察了一下手持长短家伙,狂呼大叫着汹汹向南和门涌来的同志军,吓得手足无措,赶紧对郑稷之说:“他们集中兵力猛攻我南和门与东泰门,这是故意空出北谧门和西宁门,让我们逃命,避免我们困兽犹斗,和他们死拼到底。”
又道:“成都、重庆情况如何,我们现在是两眼一抹黑,啥也不知。眼前呢?他们铺天盖地而来,仅靠我警备队两三百条枪,还有提刀弄棍的民团,一味死守,这荣昌城肯定是守不住的。”
郑稷之道:“你的意思是……”
吴良桐道:“我想还是马上派人出城,与赵庆云议和为上。”
郑稷之道:“议和?现刻逆匪兵临城下,主动求和,那就与缴械投降无二了!”
吴良桐道:“只要姓赵的承诺保住我等身家性命和财产,缴械投降,又有何不可。”
吴良桐又道:“我区区一个县令,再说,你知道的,我们眼下除了同志军,还有泸县巨匪骆三春也在打我们的主意。昨日,他已经派人潜到城墙脚下,用箭射上来一封信函,说我只要同意把安富镇给他,他就和我联起手来,两面夹攻,一举剿灭赵庆云的同志军,骆三春土匪一个,他的话哪能相信?”
“哦,那好,那好,既然知县大人如此想法,卑职遵命就是。”郑稷之脸色突地一变,陡然对他的亲弟弟,荣昌县民团团总郑稷生喝道:“稷生还等什么!”
话音刚落,郑稷生抽刀在手,用力向吴良桐砍去。眨眼之间,吴良桐身子尚未倒,脑袋已经齐刷刷地从脖颈上飞去,像个西瓜般砸在地上。
郑稷之一不做二不休,对郑稷生喝道:“你赶紧带人去吴良桐家,无论男女老少,一律斩草除根,把吴家老小的脑壳,全给我提到城墙上来,我有用处。”
郑臭肉带领一帮团丁,立即拥下城墙。
郑稷之当机立断,又点着胡之刚和白仲杨两名警备队头目道:“之刚,羊子,你两个马上出城,赶到安富镇,给骆三春带上我的口信。告诉他,我郑稷之已经灭了荣昌知县吴良桐满门,愿意与他合作,一举剿灭赵庆云的同志军。”
中队长胡之刚惊讶不已:“骆三春,那不是在川南鼎鼎大名,人称骆疯魔的泸县巨匪么?他咋个跑到我们荣昌地盘上来了?”
郑稷之得意言道:“骆疯魔这次带着手下弟兄从泸县赶来,从同志军手里抢去了安富镇,原本是想帮着赵庆云攻打县城,取我等性命。幸亏赵庆云太看重自己一世清名,嫌他是个恶名昭著,人神共愤的巨匪,怕骆疯魔坏了自己的大事,拒绝他帮忙,可是又怕他捣乱,还得满酒筷肉地供奉着。这骆三春呢?让只图一辈子洁身自好的赵庆云气冲脑顶,一冒火,昨天夜里就派人来和吴良桐联系,说他要掉转枪口,帮着我们杀赵庆云的腰枪,哪知吴良桐也信不过他,我便主动找了他联系,骆三春不相信,要我杀了吴良桐,才肯与我合作。”
胡之刚大喜:“有骆疯魔和我们联手,赵庆云这回就死定了。”
郑稷之道:“你告诉骆疯魔,他提的条件,我全部答应,让他务必在明天午时以前,率部赶往荣昌南和门外。只要看到城楼上飞起一只风筝,他便立即挥兵从后面向同志军发起猛攻。记住,一旦你和羊子把这口信带到,我奖你两个,每人一根五两重的金条!”
一帮黑皮警丁,骤发一团羡慕的惊叹。
这时已是下半夜,月明星疏,天光朦胧。
军情紧迫,刻不容缓,胡之刚和小队长白仲杨马上脱下警服,换上便衣,借着夜色掩护,用箩筐从南和门城墙上缒了下去。
此刻,远方的天空中闪烁着星星点点宝石般光辉,南和门外护城河边上的一大片橘子林沉浸在黑暗之中,只剩下一缕微弱的月光透射进来。胡之刚和白仲杨在城墙脚下的荒草棵子里像蛇一样爬行,警惕地聆听着四周动静。进入橘子林后,方敢起身,猫腰蹑行。
橘子林里人声嘈杂,到处都有火把和黑幢幢的人影在晃动,不知道从四面八方拥来了多少参加同志军的农民。胡白二人避开声音响得厉害的地方,向着西面走去。大约十几分钟后,他们顺着护城河,走到了一片芦苇林子的尽头。眼前,就是波光粼粼的濑溪河了。他们知道从这儿下到濑溪河中,顺流而下,如果顺利的话,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流到广顺场。从广顺场登岸,再西行数里,便是安富镇了。
二人各取了一根芦管含在嘴里,然后用厚厚的浮草遮盖住脑袋,在河中顺水流去。
淡淡月光之下,他俩看见同志军用六匹马拖着一门巨型松树炮,正向着南和门方向“轰隆隆”赶去,炮口大得能塞进去一个小娃娃。濑溪河两岸的村子里,全都住满了同志军。大道上尘土飞扬,一队队的同志军,正急匆匆往南和门赶去。两人焦急万分,不由得拨开浮草,加快了划水的频率。转过一道河湾,他们大松了一口气,匍匐在濑溪河西岸的广顺场那一大坝鳞鳞黑瓦,已经出现在眼中。而他俩要去的安富镇,也就不远了。
就在他俩高兴的当口上,河岸上突然响起了凶厉的喊叫声:“河中是啥子人,快些给老子爬上坎来!”
两人循声望去,码头旁边的几株垂柳下,立着许多挎刀提枪的汉子。而且更令他俩魂飞魄散的是,喝令声刚落,一条载着十来条汉子的木船已经离开码头,飞快地向着他们射过来。
白仲杨一声悲叫:“完啦,天不佑我,落到逆匪手中,你我兄弟,这下必死无疑了!”
胡之刚道:“就说我们也是同志军,黑地里跟队伍走散了,打死也不改口。”
说话间木船已到跟前,几支篙竿伸进水中,篙竿头上的铁爪钩,勾住了他俩的衣服。
胡之刚双手抓住篙竿,仰头大叫:“众位好汉,大家都是同志军,自家弟兄,千万不要整误会了!”
一个小头目恨声喝道:“你还有脸说你们是同志军,大爷杀的就是你们这帮不落教(1)的同志军!”
胡之刚正要声辩,小头目鼓眼喝道,“给老子捞上来,拖到河边砍了!”
几根爪钩一使劲,两人便被拖到了船头上,汉子们赓即用绳子将他俩双手反捆。
船靠码头,二人这才借着青白天光发现,依依垂柳之上,已经晃荡着十来颗或干枯,或新鲜的人脑壳。
众汉子将他们按到树旁跪下,举刀便要砍。
胡之刚吓得魂出魄散,仓惶大叫:“哎哟兄弟,万万砍不得呀!你们到底是……”
小头目道:“你弄醒豁了,我们可不是啥子同志军,你大爷是泸县骆三春堂口上的弟兄。我们骆大爷,现在就在你们的安富镇上安营扎寨。”
“哎呀呀,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了!”胡之刚顿时松了一口气,大叫,“刚才我们是哄你们的,我们不是同志军,是刚刚从荣昌缒城出来,给你们骆大爷送口信的。”
一个小喽啰大吼:“还敢骗我们嗦,你刚才明明说你们是同志军!”
小头目也道:“明人不做暗事,我们刚刚从安富镇开过来,把这里的同志军全撵跑了。”
白仲杨也嚷:“几位大哥,只要你们是骆舵爷手下的弟兄就对了。”
胡之刚对小头目说道:“这位弟台,荣昌警备队队长郑稷之已经杀了知县吴良桐全家,掌握了县城里的全部守卫力量。我们两个,就是郑稷之派出城来,给骆舵爷送口信的。你要真是骆舵爷手下,那就给我两匹快马,让我们尽快赶到安富镇去见骆舵爷。商量剿灭同志军的大事,真要耽误了,谨防大家都要猫抓糍粑———脱不到爪爪。”
“这个……你狗日的硬是编得来像真的一样。”小头目分明有些犹豫了。
胡之刚说:“我向你发血誓,我要说了半句假话,你马上把我脑壳砍了当夜壶使!”
小头目道:“你说得嘴皮起果子泡,老子也不得信你半句。是忠是奸,到了堂口上,烧了黄表纸,神灵自有明断!”
说罢便将胡之刚与白仲杨推进旁边不远处一所破破烂烂的宅院,他俩看到厅堂上,正中设祖宗牌位的地方已经摆上了香案,供上了洪君老祖的画像。四支大蜡烛摇曳着火苗,香炉里的线香正飘散着袅袅青烟。
小头目将他俩带到香案前,转身说道:“你们是不是同志军,无需多言,我现在只要烧上一张黄表纸,就一清二楚了。”
说罢,去香案上厚厚的一叠黄表纸上揭起一张,在蜡烛上点燃。
胡之刚与白仲杨过去也曾听说过十年前北方闹义和团,四川闹红枪会时,会匪考查一个人是否说假话,就是用的这种手段。黄表纸点燃后,烟柱直冲向上,那就证明所言当真,倘若烟柱斜了,此人必假无疑。
他俩当然不会相信这些神魔鬼道的小伎俩,更没想今天竟然会把自己的性命,系在了一张薄飞飞的黄表纸上。
胡之刚一看那一缕青烟竟然斜着去了,顿时大叫起来:“好汉万万不可如此!那院坝上有风吹进来,烟柱自然就斜了!因此要我二人性命,岂不冤枉?”
小头目脸色一沉,大喝道:“幸亏神灵在上,老天有眼,要不,还差一点被你两个奸细混过去了。来人呐,给我拖出去砍了!”
众汉子不由分说,如狼似虎拥将上来,把二人架起,便往院门外河边柳树下拖去。
胡之刚、白仲杨历尽艰辛,刚从炮火连天的生死场中逃出来,万没想到竟然会死在一群粗鲁愚昧的汉子刀下,害怕到极致便是彻底的无畏,索性破口大骂骆三春有眼无珠,滥杀自家弟兄。
正在这时,只听四下里人声嚷嚷:“红旗五哥来了,红旗五哥来了!”
紧跟着院子里便静了下来,所有的汉子全都变得来低眉顺眼,毕恭毕敬地向着大门方向垂首而立。
胡之刚和白仲杨扭头看去,只见被称作红旗五哥的首领,前呼后拥,威风凛凛地跨进了院门。
胡之刚一听喊“红旗五哥”,一看这架势,马上知道这人是在骆三春这支浑水袍哥队伍里“嗨”得开的重要角色,便扯伸喉咙,不顾一切地大叫了一声:“五爷,兄弟我也是‘嗨’了皮(2)的哟!”
吼过,马上又以如歌般的腔调,高声报上袍哥切口:
大哥请登金交椅,
三哥请上软人抬,
五哥请登龙虎案,
各路弟兄两边排,
辕门该由老幺守,
不是嗨哥不进来。
白仲杨也扯起嗓子大吼:“这是我们荣昌县警备队的胡之刚中队长,我们是郑稷之派出来给骆舵爷送信的,这信要是不能及时送到。五爷,荣昌县城这只已经煮熟了的鸭子,就飞喽!”
这位红旗五哥天生一副国字脸,长得还算周周正正。听见二人又报袍哥切口,又一个劲地吼叫,两道浓眉突地一棱,大步走了过来。跟在他身后的,则是几个挎着腰刀,头缠青帕的壮汉。
“二位果真是从荣昌缒城出来的?”
胡之刚一听红旗五哥发话,惊喜若狂,赶紧说道:“昨天夜里你们派人到城墙下,用箭把骆舵爷给吴良桐的信函射到了城楼上。吴良桐拒不与骆舵爷合作,已经被警备队长郑稷之满门抄斩。”
红旗五哥说:“你说得不错,我是骆大爷堂口上的红旗管事蓝兮贞,给吴良桐的信就是我亲手写的,送信之人也是我派出去的。”扭脸招呼小头目,“赶紧松绑,马上随我到安富镇去见舵爷。”
红旗五哥一发话,小头目赶紧松绑放人。那小头目还不好意思地向胡之刚、白仲杨道歉:“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二位大哥多多包涵。”
蓝兮贞让胡之刚白仲杨上了马,他和几名喽啰也各自跃上坐骑,众人顺着城渝官道,飞马向数里外的安富镇疾驰而去。
安富镇不算大,可自古来便是个繁华热闹的码头,成渝官道,穿镇而过,往来成渝两地的各色人等,均需在此食宿,由是很快便形成了以街为市,五里长街的盛势。加之八百多年前,此处用仙人桥的三清泉酿制而成的高粱白酒清澈透明,醇厚芳香,回味甘爽,销得极远。安富镇的陶土被称为“泥精”,用“泥精”烧制的各种巧夺天工的陶艺品,以及瓮、缸、坛、盆、钵、碗等陶器,被称为中国四大名陶,所以安富镇自古以来便有“烧酒坊”和“西川陶都”之美称。此后随着乾隆年间开始的“湖广填四川”,大量移民流入,并陆续在这个地处交通要道的镇子上修建各种庙宇和会馆、房舍、学校,安富镇便兴旺发达为成渝官道上一个著名的去处。
对常来镇上催逼粮款的地头蛇胡之刚和白仲杨来说,安富镇无疑是他俩的脚窝子地方,连有多少家烧酒坊,多少家制陶坊,多少家酒馆、妓院,甚至多少户居民都一清二楚。
可此刻一进镇子,便兀地觉得不对了。无论商家住户,处处关门闭户,街面上到处都是火堆和把自己打扮得稀奇古怪的汉子,有的在杀猪屠牛,有的在烹鹅宰鸭。几口大铁锅里“咕嘟咕嘟”蹦跳着大块大块的猪肉牛肉,整鹅整鸭整鸡。一人高的大酒瓮,也被汉子们吼着号子,合力“滚”到了大街上,安心痛饮一番。
一行人在正街上的火神庙前下了马,胡之刚和白仲杨也不问,跟着姓蓝的红旗五哥往前走。进入大门,看见庭院里的情景,和大街上并无二样。大块肉,大碗酒,几十个小头目围在火堆四周,正吃得欢实。
一个四十五六岁,长得歪瓜裂枣,手拿一顶博士呢帽,腰挂一把“独角龙”,上穿墨青大褂,下着紧口缎裤的男子,在几名头领簇拥下,从正殿里出来,走上台阶,开口向庭院里的头目们训话。
不用问,胡之刚白仲杨一看那副满天下独一无二的尊容,便知此人定是恶名远扬的骆三春。骆三春嘴巴里吐出来的,是一段无论在正史野史中,均难得一见的土匪训辞。
“哥儿一杆子张耳闭嘴,你我前世有缘后世有故,落在一窝草边,现时我等过了灰沟,进了广圈,莫比一般生毛子,哥儿一杆子千万要整住!摆了渡,过了河,要给老子留个粉壳壳,二天再莫打门神,再莫烧窑子,再莫拿梁子,设若醒二活三,格老子认得圆的,认不得扁的,老子不毛你娃是虾的!”
这一段绿林暗语、浑水袍哥的切口,乍听上去着实稀罕,连四川人也有可能听不懂,翻译出来,倒也不奇:
“弟兄伙计们仔细听好了,你我前世有缘,今生有故,落草在一个棚里。如今我们爬山越岭,涉水过河,开进了大码头,再也比不得一般土里土气的乡巴佬了,弟兄们一定要听招呼!从今以后,我就是台面上的人了,你们得给我争气,给我留点面子,今后再也不准越墙打洞,不准绑票拉肥猪,不准烧人家的房子,不准砍人家的脑壳了。假如再要胡作非为,老子对事不对人,老子不严厉惩罚你,就是从屁眼里屙出来的!”
在泸县乃至整个川南地区,骆三春是个让人一提起便背沟沟冷汗直冒的名字。
此人出生在泸县玉蟾山上,不单活在世上时把坏事做绝,连人,从娘身上一落下来就是个稀罕怪物。那模样,人见人怕,脑壳长得来像一根两头小中间大的棒槌,眉浓如漆,豹眼如铃,眼睛一鼓,恰似阎王殿中的门神恶鬼。
骆三春自小性情暴躁、豪强霸道,话不投机便要拔刀拼命。
在桃子沟煤矿当拉煤工时,矿工们都很怕他。一次,他惹恼了矿主邱登云,被邱百般欺凌一顿后,逐出了煤窑。骆三春咽不下这口气,当天夜里就带上几个和他磕过头喝过血酒的弟兄,冲进镇上的妓院,将正在床上颠鸾倒凤寻欢作乐的窑主的独生儿子邱昌林拉了“肥猪”。带到山上后,骆三春派一弟兄给邱登云带去口信,要他在三日之内送五支快枪、五百发子弹来山上领人,到时不来就“撕票”。而这三天时间里,骆三春逼着邱昌林身穿从妓院里弄来的花红衣裤,头戴金银首饰,耳挂玉坠,唇抹朱砂,打扮成女人模样。他喝酒时,就让这个假女人在一旁执壶斟酒、敬烟奉茶。时不时还揪他脸蛋,摸他屁股,想尽办法侮辱折磨这个公子哥儿,发泄胸中恶气。直到邱登云在规定的期限内老老实实地把枪弹送来,还恭恭敬敬地给骆三春赔了不是,才让他把儿子领走。
此后,骆三春便领着这帮兄弟,专事拦路搂抢,打家劫舍等各式文抢武夺,并四处招兵买马,网罗各地土匪,势力渐渐坐大。
骆三春父亲早亡,母亲杨氏是个跛子。由于母亲身残,管教无方,乡邻又因其长相丑陋凶恶而对他多有歧视,故而造成他自小心理变态。在骆三春眼中,人皆为蛇蝎,所以从一开始拉竿子绑肥猪,他的个性就十分地怪僻凶暴,以下手狠毒而远近闻名。事主只要落到他手里,就只盼着快些死。家道稍为殷实点的人家,一提到他的大名就变脸变色,心子“咚咚”跳。因为众人都知晓,骆三春发明了一种能把人整得痛苦不堪,生不如死的方法,那就是“步步高升”。所谓步步高升,就是把酒杯粗的青树一头削尖,一头栽进地里,一排由低至高,栽上一行,然后把绑来后舍不得出血的“肥猪”拖上来,三扒两爪剐个精光,让手下架起,肛门首先对准五寸长的一根桩子用力往下压,使木桩插进“肥猪”的五脏六腑。这还是最短的一根,余下的,则“步步高升”,五寸、八寸、满尺、尺五、两尺,最末一根,已经快有人的胸口高了。骆三春并不让人马上“高升”,而是以燃香定时,一炷香燃完,再接着往上“升”。那种惨景,那种惨叫,能把第一次见识这场面的人吓得昏死过去。再吝啬的人,升不到第二根桩子,就算是骆三春开口要自家婆娘,也巴心不得马上乖乖献上,甚至还要帮着脱裤子。而实在无钱的,那就只有步步高升下去,直到被整得血古淋当,一命归阴。
骆三春心狠手辣的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
一个赶场天的上午,骆三春请专门为他跑成都、重庆等大码头卖鸦片买军火的红旗管事蓝兮贞,在他的队伍刚从江防军手里打下来的嘉明镇一家饭馆喝酒,看见手下弟兄满街叫喊着清扫战场,收拾战利品,突发奇想,问蓝兮贞:“这辈子老子啥子酒都吃过,你见过这世上有砍人脑壳来下酒的么?”
蓝兮贞道:“这种事我咋见过。莫非大哥你见过?”
骆三春道:“老子这辈子也没见过。妈哟,我们今天就来玩回胖格(3),砍一个人脑壳喝一碗酒,看要砍多少个脑壳才把你我两兄弟丢得翻?”
骆三春一声令下,喽啰们提起手枪拥出门去,把刚刚抓到的三十几个江防军俘虏押来,齐聚在街沿边,等着挨刀。
两个土匪头子兴致大发,划拳打码,哪个输了就提起大片刀走到俘虏群里揪一个出来,拉到沿坎上砍脑壳,砍完脑壳又转身去碰杯喝酒,吓得在一旁等着挨刀的俘虏们鬼哭狼嚎,磕头求饶。两人奔来奔去,喝酒喝得来不亦乐乎,砍脑壳也砍得来不亦乐乎。哭喊声惨叫声和哈哈大笑声中,二十二颗人脑壳骨碌碌滚到了街面上,一直喝到二人头重脚轻,挪不动步,提不起刀才罢休。活下来的俘虏全都吓瘫在地,没有一个两条腿还撑得住身子。
辛亥事发前,骆三春的队伍已经发展到了四五百人枪,他审时度势,顺应潮流,参加了由袍哥组成的同志军,向清王朝政权进攻,率先打进了泸县城。
泸县新政府一成立,骆三春原本以为凭功劳自己能够捞上个既威风又有实权的警备队长,结果就因他过去的名声实在是太糟糕,被士绅阔佬们举手杆给否掉了,只让他当上个说话不硬肘,打屁不响亮的泸县民团团总。唯一让骆三春稍感安慰的是,团总在官场上虽只能排在末流,靠着手中握有几百杆刀枪,毕竟也是新政府里的一个头面人物。带着保镖当街一走,也有半街人赔着笑脸,点头啄脑地给他打招呼。
为了做做姿态,挣点官声,骆三春包了城里最大的饭馆“宝丰园”,大摆酒席,宴请泸县城里的机关法团、士绅阔佬,为其捧场张目。
在一番不伦不类的就职致词中,也充斥着连篇黑话。
“在下骆三春,今天请列位将就喝点黄汤、捧点莲花、拈点滑溜、造点粉子,兄弟我是识相的,抬头有玉帝皇天,埋头有土地老倌,在下先给列位丢个拐子,烧香点蜡朝贡献茶,邀拜列官列员,绅粮伙举哟!”
这一番黑话翻译过来就是:
“本人骆三春,今天请来各位光临,只不过喝杯水酒、拈点大肉、吃顿便饭。兄弟我也是懂规矩的,面对皇天后土,鄙人这里先向各位行个礼表示敬意,求神不如求人,往后还要请各位官员、各位绅粮,大力支持哟!”
骆三春走马上任才两天,当他听说赵庆云派人广发“公片宝札”,呼吁“各路豪杰,天下英雄”,跟随他参加同志军,攻打荣昌县城的消息后,他马上把泸县团总的帽儿扔到一边,带着队伍一呼隆赶了过来,并派蓝兮贞作信使,抢先到荣昌找到赵庆云,代表他主动请战,攻打荣昌县城时,由他骆三春充当敢死队!
骆三春这么做,不过是依照江湖规矩,表示给对方面子罢了。想那赵庆云,当下正是急需用人之际,自己带着几百条枪去帮他,岂有不受欢迎之理?所以,蓝兮贞前脚一走,骆三春后脚便急咻咻带着人马赶到了荣昌地盘上。
过来干啥?什么“驱逐鞑虏”、“拥护共和”,这套说辞,骆三春认为全都是政客们拿来哄鬼的玩意儿。他骨子里无非就是想趁乱捞官,趁乱发财,到比泸县更大的地方弄它个一官半职做做。和地处成渝官道上的荣昌比起来,泸县那地方太小,太穷,还太冷僻,猫在个落窝凼里,出趟远门除了坐船,就只能凭借两条脚杆。比不得荣昌,成渝大道就像一根长扁担,东边挑着川东第一大码头重庆,西边挑着省会成都,荣昌就在这根长扁担的正中央,南北方向,又有濑溪河可行船载货。荣昌不单落在交通要道上,还富得流油,单是行销海内外的夏布、安陶、折扇、天下闻名的荣昌猪,随便哪一样,都是取之不尽的摇钱树。
荣昌有多富,用老百姓的话来说:“荣昌出的月饼拿在手头,麻油能浸透几层纸。”
有仗打就有官做,泸县这一宝骆三春押偏了,赶紧再跑到连着界的荣昌来押上一宝。反正在中国,谁有枪谁就是龙头舵把子,这句话搁在啥时候,丢在啥地方都不会过时。
骆三春带着队伍一开到荣昌地盘上,首先就把人见人爱的荣昌县头一块宝肋肉———安富镇紧紧抓在手里。镇上驻得有一支赵庆云的同志军,当然不会拱手相让。不让,骆三春就动兵硬抢。乒乓翻天打了一仗火,把同志军撵出安富镇,一直撵到了广顺场。赵庆云闻报大怒,这个骆疯魔,还专门派堂口上的红旗管事前来打过招呼,说同志军打荣昌县城时,他要争当攻城敢死队,没想你一进荣昌地界,首先就动枪动炮夺了我肥得流油的安富镇,你这家伙哪里是来帮我的忙,分明是跑来“抽底火”(4),图的就是个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嘛!
再说,赵庆云发出的“公片宝札”上说的“各路豪杰,天下英雄”,却根本没有打骆三春的米。如果让骆三春这种人神共愤,人皆见而诛之的煞神恶魔,也混进同志军里,岂不是让这一颗耗子屎,坏了一锅汤!其他各路首领若是晓得骆疯魔也被他赵庆云引为打江山的盟友,好不容易才聚集起来的队伍,还不立马散摊子?
赵庆云虽然对骆三春在自己背后捅刀子的行为恨之入骨,但考虑到大战在即,攻城的炮声还没有打响,无论如何不能自家先“撕内皮”(5)。于是,赵庆云强压怒火,派人带上猪牛美酒等慰问之物,赶往安富镇,知会骆三春,称骆舵爷远道而来,十分辛苦,请暂时留驻安富镇,略事休息,需得骆舵爷动兵相助时,再派人前往恭迎。
骆三春是个人精,一听这话便听出了意思。这分明就是安心把我骆三春晾在干坎上,等你几爷子背着我把荣昌县城搞定了,然后排排坐,吃果果,人人都把好处揣进荷包里了,再回过头来,集中兵力对付我,把我赶出安富镇,赶回泸县那冷僻地方还算是好的,没准,这几爷子还会要了我这条老命!
想到此,骆三春一碇子在桌面上砸出个洞,喝道:“老子一路风火赶到荣昌,想和他‘打平伙’(6),他竟敢把老子关在外头不准进门槛,这也太不落教了。他姓赵的不仁,也就休怪我骆三春无义。兮贞,你马上给那姓吴的荣昌知县写封信,就说我骆三春,愿意和他联起手,来它个内外夹攻,把赵庆云的同志军,一锅炖了!”
哪知吴知县却信不过他,骆三春正在生气,不想郑稷之却派了郑稷生前来联系,说他兄弟俩愿与骆三春合作,于是,骆三春抛出了杀了吴良桐定与我合作的话。
如此一来,才有了接下去发生的蓝兮贞给吴良桐写信,郑稷之扑杀吴知县,胡之刚、白仲杨深夜缒城而出,夜游濑溪河,冒死前来安富镇,给骆三春送口信的这一连串故事。
蓝兮贞见骆三春训完话,转身要进正殿,马上带着胡之刚和白仲杨上了台阶。蓝说:“舵爷,荣昌派人来了。”
骆三春扭脸盯着胡、白二人,说:“好啊,进屋给本舵爷说说,老子给他们交代得一清二楚,只要他答应把安富镇这块宝肋肉给我,老子就帮他打同志军。”
天刚麻麻亮,只见一彪人马,于尘土飞扬之中从东边飞踏踏奔到旗帜飘扬的荣昌县城南和门外,人人皆挟强弓劲矢,兵刃森列。为首之人,年在半百左右,精力旺健,胸前垂着满尺长的斑白胡须,正是荣昌同志军的首领赵庆云。
在荣昌乃至川东,赵庆云算得个家喻户晓的人物,他系荣昌县万灵镇著名赵氏宗祠之后,咸丰武举,为人正直,仗义疏财,乐善好施,百姓尊他为“川东首善”,江湖上则有“川东小宋江”之美誉。
赵庆云经商多年,精明过人,尤对经营之道深为谙练,与友言:“商贾之道,勿躁动,勿失机,乃无往而不利也。”而庆云比其他人棋高一着,也恰在于他能瞅准时机,铤而涉险。光绪二十二年(1896),下川东民变纷起,长江航道中断,川盐无法东运入楚,盐商竞相抛售,一时间盐价暴跌,过去买一担盐的钱,竟能买到二三十担!众盐商血本亏尽,苦不堪言。唯赵庆云独具胆识,料定战乱难以持久,遂急筹巨金相机购入三百余船,囤积于重庆黄沙溪至菜园坝江边,盐船麇集,黑压压绵延数里。庆云此举惊动山城,都以为他神经出了问题,等着看他跳楼。孰料未久战事果然停息,交通复畅。赵庆云一声令下,百舸齐发,浩浩荡荡直出夔门,将川盐火速运往湘楚销售。仅此一项,便使赵庆云成为重庆巨富,并入选重庆盐业公会执事。然赵庆云腰缠万贯,仍是不喝酒,不吸烟,不嫖不赌,为人正派,信誉卓著。赵庆云一生巨富,钱财多用于社会公益事业。他曾言道:“集财非难,散财实难,集而不散,用而不当,非道也;遗之子孙,资之作恶,尤非道也。”
光绪三十二年(1906),赵庆云向重庆基督教青年会捐洋两万元,修建图书馆,以赵氏先祖万胜之名,命名为“万胜图书馆”。而后又创办荣昌救济院,设“万胜义仓”,但逢灾年,便设棚施粥,赈济穷困灾民,且长期资助荣昌喻氏先祖喻茂坚创办于万灵镇的尔雅书院,每年从书院中推选两名成绩优异,品行端方的莘莘学子留学日本,所需费用,全由他独自承担。
时逢哥老会盛行,崇尚“结仁”、“结义”,赵庆云被荣昌袍哥公推为仁字堂口龙头舵把子,邻近泸县、自流井、内江、大足、永川、铜梁各县袍哥,也仰慕庆云大名,纷纷派人前来联系。赵庆云素有反清复明之志,对哥老会尤为重视,乃利用自己坐落在荣昌城中热闹繁华的十字街口的深宅大院,设“南北通茶馆”,广结天下豪杰。
辛亥年,成都保路风起,各地义旗高张。不久奉诏由武汉经荣昌入川的朝廷钦差端方于资中县城被诛,川督赵尔丰暴尸锦城街头,重庆义军也攻占了佛图关。
赵庆云闻风急动,夤夜携家出城,利用袍哥名义广发“公片宝札”,并于四乡奔走呼号。几天内便将全县袍哥武装集中起来,组织起数千人的同志军,由他统领,包围了荣昌县城。
这一刻,赵庆云在东泰门和北谧门之间来回穿梭奔走,指挥同志军攻城。众人拍马提刀,摇旗呐喊,正鼓噪着再攻北谧门,忽听得城中陡地一串锣响,城楼上高竖起大书“汉”字旗,竹竿参差,高挑出吴良桐阖家十二口男女的首级。
赵庆云等正惊讶不已,只见郑稷之已挺立城头,高声喊道:“吴良桐逆天而行,不听忠告,稷之出于义愤,毅然将其诛灭,已宣布成立荣昌蜀军分府,决意与同志军同挥反妖之戈,共舞降魔之杵!”说到此,郑稷之猛然挥刀,将头上发辫割去,继续吼道,“诸位头领若是不信,稷之削发以示反清妖之决心。”
同志军各路头领闻之雀跃,喜孜孜嚷着赶快进城去大摆庆功酒宴。
赵庆云却拂须说道:“且慢,此人险恶异常,小心有诈。”
赵庆云有充分理由,怀疑郑稷之的任何一样举动。郑稷之与郑稷生兄弟,家有租石上千,街房成片,系荣昌第一大户。兄弟俩不单在县城独资开设“大吉亨”号,专事经营川盐生意,连成都、重庆、自流井的著名盐号里,也有他兄弟俩的股份。但家有万贯金银的郑氏兄弟,在桑梓之地却入不了袍哥,孤零零“白朋”(7)一个,在地方上成了任人宰割欺侮的受气包。于是郑稷之亲自上门拜见荣昌仁字堂口的舵把子赵庆云,送上白银二千两,一千两请赵庆云笑纳,另一千两则捐给仁字堂口。赠此厚礼,无非是希冀入会,为兄弟俩求得一道护身符。
岂料赵庆云不仅不为所动,反而怒不可遏地将银票掷之于地,当众斥道:“你郑稷之是个什么东西?一个蛮子蛮孙,一个根骨不正的杂种,居然也想来‘嗨’(8)袍哥!我决不能让你这一颗耗子屎,弄坏我一锅汤,让你坏了荣昌仁字堂口的清白名声。你马上给我滚!滚出去!”
赵庆云手下弟兄也陡地暴出一通吆喝。
郑稷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言不发,拾起银票,转身而去。
原来,郑稷之母亲原是北京城内一贝勒家中的婢女,英法联军进攻北平时,咸丰帝偕朝廷避难热河,满城惊骇,富室贫家尽皆外逃保命。郑稷之的母亲趁乱偷出一只御赐的嵌玉赤金盆,逃到荒僻的川东荣昌小城,隐姓埋名,后嫁与一郑姓男人,将赤金盆弄到汉口租界,卖与外国商人,携回一笔重金,买田置屋。后来又仗着与官府结缘,大搞囤积居奇,欺行霸市,生意越做越大,在自流井开设盐号,在内江城开设糖号,咸甜生意一把抓,积月累年,终成大富。
遭这奇耻大辱,郑稷之万难咽下这口恶气,他索性将荣昌家产贱价卖尽,与稷生携家小离乡而去。临行时扬言:“愿罄家财,必置赵庆云全家于死地!”
郑氏兄弟携家人到得成都住下后,郑稷之关心时局,苦心经营仕途,惜乎缺乏功名,先天不足,白白让人骗了近万银两,到头来依旧与顶戴袍服无缘,虽也能在官场上走动走动,却仍是一个瓜兮兮的白丁。
郑稷生与其兄截然不同,他长得尤为雄健,膂力过人,从小厌恶之乎者也,喜欢打三擒五,恃强凌弱,惹是生非,十分遭人厌恶,荣昌人便送他一个精当的绰号:臭肉。
郑臭肉见哥哥端着刀头,四处烧香,八方拜佛,却始终被人挡在庙门之外,寻思这乱世里欲报奇耻大辱,要闯出自己的一片天,非靠武力不行!便从江湖上请来一个颇有名声的“打打师”,住进家中,每日满酒筷肉地供奉,跟着师傅学那南拳北腿,短刀长枪。郑臭肉吃不了那份皮翻肉绽,伤筋动骨的苦,花架子学得不少,人前演练起来,闪转腾挪,虎虎生威,也能让一帮狐朋狗友击节喝彩,关键时候真能上阵退敌的功夫,却是一样没有。
宣统元年(1911)某日,郑稷之偶见省督府悬牌,知令在省候缺的云南人吴良桐调补荣昌县令,立即四处托人打听吴的情况,得知吴苦于川资,迟迟不能启程赴任。郑稷之大喜,立即寻上门去,送上白银三千两,欲伴吴赶赴荣昌上任。有人主动前来雪中送炭,吴良桐自是感激不尽,对于郑稷之所求之事,自是声声答应。待到船行途中,郑稷之又跪拜于吴良桐母亲膝下,恳求将己收为干儿子。吴良桐走马上任后,感恩图报,且见郑稷之也确系一精明干练之人,便委任郑为荣昌县警备队队长,主管全县警防。
郑稷之大权在手,却对昔日仇人赵庆云处处恭敬,丝毫不敢冒犯。
赵庆云膝下有一子,名中玉,俊美灵秀,出类拔萃,小小脸蛋上白里透红,长长的眼睫毛与一双亮晶晶带着稚气的黑眸流光溢彩。更难得的是,赵中玉眉宇之间,还透着一股英武阳刚之气。赵庆云对中玉爱若奇珍,自小便亲授其艺。中玉悟性极高,且练功不畏艰苦,是以武功逐日大进。
赵庆云虽系一介武人,眼光却颇为远大,自忖当今世界,仅凭着拳脚功夫,已难以蹬打天下,便亲自登门,意欲将荣昌城中有名的“草根秀才”傅璋,延至万灵镇尔雅书院,悉心教授中玉与一帮乡中子弟。
尔雅书院为官至明朝刑部尚书的荣昌人喻茂坚晚年回归故里万灵镇后所建。喻尚书是一个清官,明正德六年考中进士后,曾先后担任过铜陵、林海知县,河间、真定知府。在临海县为官时,革除民间重男轻女,溺死女婴的旧习惯,凡生女婴者,由官府发给衣物,使县内溺死女婴的坏习惯改变,大批女婴得以存活。此后,喻茂坚相继担任过福建监察御使、陕西巡抚、漕运总督等职。在漕运总督这个人人羡慕的肥缺上,他本可以假借各种名义为自己揽财,可他没有食利自肥,中饱私囊,而是精心规划,为朝廷节约修漕费用十万余两白银,用来代偿百姓赋税。升任刑部尚书后,他不畏权贵,在嘉靖二十七年上书直言,陈辞时弊,得罪了宰相严嵩,受到朝廷“切责,夺奉”,相当于后来的开除公职,并通报全国批评的处分。回到故乡荣昌时,担任过三十多年高官的喻茂坚竟然“囊无百金”。
喻尚书回乡后钟情于家乡风光秀美的万灵山与濑溪河,长期定居万灵镇,并发动县内士绅捐资创办尔雅书院。从此以后,喻尚书便在万灵镇“以诗书课后学”。喻茂坚以九十二岁高龄仙逝后,后人遵其遗嘱,将他安葬在万灵镇境内背倚万灵山,前有濑溪河环绕的一处坡地上。写下“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的明朝状元、四川新都县人杨慎(升庵),亲自为他题写了墓志铭。
由于喻氏后人家道中落,而万灵镇上的赵氏宗祠儿孙绵延,财力雄厚,故而继承了前辈乡贤喻茂坚之志,接过了教书育人的重担。尔雅书院的学生并非全系万灵子弟,也有少数成绩优秀的外地学生,对穷苦学生,书院还免费供给膳食、书本和文具。学业优异者,则由赵庆云出资,送往日本留学深造。
傅璋时已丧妻,膝下遗一小女,靠着一间塾馆,十几个蒙童的束脩糊口,日子过得颇为艰难。他见庆云言辞恳切,再三恭请,便关了塾馆,携小女傅筱竺来到尔雅书院,用尽全部心血,教授中玉筱竺与万灵子弟。
傅璋到尔雅书院后,常常在课堂上宣传邹容的《革命军》,陈天华的《警世钟》,谈到邹容被关死狱中,陈天华为警醒国人,蹈水而亡,不禁含血喷天,目裂发竖,怒而疾呼,“巍巍哉!革命也。皇皇哉!革命也”,“我中华民族,永脱满洲之羁绊,尽复所失之权利,而介于地球强国之间”。
赵中玉等学生小小心灵,便已被傅璋播下了革命种子。
不久,盘踞在万灵山上的飞龙会总舵把子萧云雄,也将儿子萧天成、萧天汉送来尔雅书院,与中玉筱竺一起读书习武。傅璋的板子虽然厉害,可镇不住儿童爱玩的“天性”。赵中玉和天成、天汉一帮男娃娃,整天最想的就是玩耍。春季,他们到河对面的万灵山上去爬树、掏鸟窝,摘野果。入夏,光着身子钻到濑溪河里玩水、嬉闹,到白银滩上捕鱼捉虾、捡蚌壳螺蛳。萧天汉胆子最大,敢拿起长竹竿去捅马蜂窝,敢用水去灌蛇洞洞,或是爬到南竹梢上去打秋千。
傅璋管得严厉,赵庆云见了孩子顽皮却总是笑着对他说:“爱玩爱闹是娃娃们的天性,天性如同天意,不可违拗,只可疏导。”随后,又大发感叹:“想当年秦皇汉武,华夏武风,赳赳天下。今朝偃武修文,科举取士,武风衰弱,酿致甲午战败,何其悲乎!中国的武士,实在是太少了。”
虽然赵庆云一大家子早就搬到县城里居住,他却常常回到万灵镇尔雅书院,教学生练习缠丝拳,以及棍棒刀枪等功夫。不仅男娃娃必须练,连傅筱竺这样的女娃娃也得练。男女娃娃们最喜欢练弹子功,他们从河滩上拣来几箩筐鹅卵石。每天清早,以寨墙边的大黄桷树为目标,投去数百上千颗“飞弹”,久而久之,竟将树干上砸出几个大大小小的洞。
小姑娘傅筱竺的弹子功练得尤为出色,指哪打哪,成了娃娃们中的头块招牌。
萧天成温良恭谨,日夜用功,惜乎天资欠缺,花了比中玉多出一倍的功夫,却仅学到中玉的三分之一。唯萧天汉禀性顽劣,喜武厌文,常挨傅璋戒尺,读了两年,认得几百个字,便难忍其苦,逃回万灵山铁关口老寨,死活也不肯再来念那之乎者也。
中玉、筱竺甚是亲近,读书时中玉经常讲一些书本以外的故事给筱竺听,读书之余,中玉还带筱竺下河沟捉鱼上山捉小鸟,二人出双入对很是让人嫉妒。一次赵中玉上山怕有危险没有带筱竺去,哪知筱竺却独自一人找上山来,被三个男娃儿拦了路,眼看就要受欺负,正遇赵中玉下山回家,还没等赵中玉出手,便扑爬跟斗地逃走了。
一天筱竺采了一把野花,要中玉选几枝给她戴上,中玉找了一枝最红的野花戴在她头上,笑着对筱竺说:“筱竺好漂亮,像个新媳妇!”
筱竺擂着中玉说:“我是新媳妇你就是新郎官!”然后不好意思地跑走了。
少男少女,竹马青梅,中玉考上由美国卫理公会创办于重庆的求精中学那年,庆云、傅璋即给这一对金童玉女订下了终身,决定等中玉学业完成,即回来与筱竺完婚。临行时,筱竺送了赵中玉一张自己绣的兰花方巾。一路上哭成了泪人,中玉拉着筱竺的手说:“好筱竺,一定要等我,完成学业后我一定会回来娶你的!”
这一年,萧天成也转赴重庆川东书院,继续学业。
因了这种种原因,赵庆云在与郑稷之打交道时,难免不能不多几分小心。
有头领知道郑稷之与赵庆云曾有过节,喜滋滋吼道:“眼下我大军压城,莫说动家伙,就是一人屙泡尿,也能把这荣昌城给淹了,他姓郑的再奸诈,还敢拿起脑壳往刀口上硬碰?走啊,进城去把县衙门占了,就在那大堂上摆开‘九大碗’,你我弟兄,喝它个痛快!”
另一头领也性急叫道:“城里一个绿营兵都没得,就是警备队那两三百杆破枪,加上只能打架不能打仗的民团,赵舵爷,怕他个卵!”
赵庆云禁不住众弟兄催促鼓动,遂向着城头一声大吼:“郑稷之,既如此,请速打开城门,让我同志军进城。”
郑稷之道:“同志军挟威而来,意在取城。今荣昌既已宣告反正,还望赵舵爷体恤民情,让大队人马安驻城外,至于各位首领,稷之自会率领阖城百姓,箪食壶浆以迎之。”
郑稷之话说得好听,赵庆云自然明白他此举纯属投机而已。不过,事已如此,道理已在姓郑的一方,自己再下令攻城便师出无名。再说此时与郑稷之计较过往恩怨,也有悖大义。
赵庆云与众头领匆匆商议后,只好将队伍驻扎城外,只带几位首领和一队保镖进城。众人到得城楼下面,城门轰然洞开,一帮响器班子,分立两侧,人人身着戏装,鼓腮弄舌,营造出一派喜盈盈气氛。更让人感到惊奇的是,城楼上竟然飘飘袅袅地升起了一只五颜六色的大风筝,给这迎客场面,增添了几分喜气。
赵庆云等听着舒坦,看着放心,遂大步向着城门洞子走去。不料就在这时,城头蓦地一声炮响,枪声骤起,弹矢如蝗,早已埋伏在此的警备队与民团如潮水般由东泰、西宁两道城门汹汹涌出,向着早已吓得作鸟兽散的同志军,漫山遍野,冲杀而来。
与此同时,已于拂晓时分摸黑从安富镇赶到南和门附近,躲藏在山包密林间的骆三春部,早就等得心急,好不容易看见荣昌城楼上升起了风筝,于是人人奋勇,个个当先,狂呼大吼着向同志军后面扑杀上去。上阵拼刀子,土匪毕竟比刚刚武装起来的农民厉害得多,土匪们恰似虎入羊群,砍瓜切菜一般,把赵庆云的同志军杀了个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眨眼之间,南和门外的田坝上几成屠场,同志军猝不及防,无力招架,各路人马,或被杀,或缴械,逃脱者寡。赵庆云虽勇猛无比,连杀数人,却抵不住警备队的新式火器凶猛,禁不住血脉贲张、怨怒升腾。见队伍突遭郑稷之和骆三春两面夹攻,如同落花流水,大势已去,痛心疾首,自己也被郑稷之、郑臭肉兄弟追杀至西宁门外的水码头上,中弹落马时,身边竟只有自己一人,为避被擒受辱,遂一头栽进濑溪河中,悠悠一脉英魂,竟随河水去也。
旋即,郑稷之又带领警备队,前往万灵镇,抓获了庆云父母妻小以及傅璋父女,将傅璋父女带回县城,庆云亲人则被视为匪属,押下濑溪河滩,砍了脑壳。
郑稷之见十三岁的傅筱竺长得眉目俊秀,清丽可人,遂将其收在老婆房中做了个婢女。
傅璋性子刚烈,将郑稷之骂了个狗血淋头,竟十日不进水米而亡。
除掉赵庆云全家,郑稷之立即在全县通衢渡口,广贴告示,污蔑赵庆云“明为同志军首领,实系逆匪害民”之罪名,“予以正法”。
郑稷之怕重庆的同志军前来报仇,用大把金银财宝送礼,投靠杨森做了荣昌县县长。
尚在重庆的赵中玉,从刚由万灵山回重庆川东书院的萧天成口中得知噩耗,含血喷天,悲痛欲绝,几欲回荣昌报仇,终被天成劝阻。
其后心狠手辣的郑稷之派人到重庆四处寻找赵中玉,妄图斩草除根。赵中玉东躲西藏了几天,最终含恨离校,亡命广州,投靠亲友。
(1) 落教:袍哥语言,指说话算数、做事守规矩,够意思。不落教则其意相反。
(2) “嗨”了皮:袍哥语言,即参加了袍哥。
(3) 玩回胖格:袍哥语言,玩回新鲜的,或美美享受一回的意思。
(4) 抽底火:袍哥语言,指揭露底细,有意坏事。
(5) 撕内皮:袍哥语言,窝里斗。
(6) 打平伙:袍哥语言,指两人以上共做一事。男女苟合称“打肉平火”。现指共同摊派伙食钱,与AA制相通。
(7) 袍哥语言:未参加袍哥组织的人叫白朋,也称倥子。
(8) 嗨:袍哥语言,旧指参加袍哥,今常指担任某种重要职位,如“他在公司里嗨上了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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