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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路花雨|吕冠霖:李白的生平之谜
吕冠霖 彭城人。自幼依止一诚长老修学临济禅与净土法门,撰有《般若心经讲义》。长期从事古典文学研究与普及工作,并竭力推广吟咏艺术。曾讲学于重庆大学博雅学院、南京大学中华文化研究院。
李白的生平之谜
文|吕冠霖
李白,字太白,他出生在哪里是一个未解之谜。这里先简单地列举一些参考资料:
一,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曰:“白,本家金陵,世为右姓。遭沮渠蒙逊难,奔流咸秦,因官寓家。少长江汉。”
二,李白《与韩荆州书》曰:“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
三,李白《赠张相镐》曰:“本家陇西人,先为汉边将。功略盖天地,名飞青云上。”
四,杜甫《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曰:“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
五,李阳冰《草堂集序》曰:“陇西成纪人。凉武昭王嵩九世孙。蝉联珪组,世为显著。中叶非罪,谪居条支。易姓与名。然自穷蝉至舜,五世为庶。累世不大曜,亦可叹焉。神龙之始,逃归于蜀。复指李树,而生伯阳。”
六,魏颢《李翰林集序》曰:“白本陇西,乃放形,因家于绵。身既生蜀,则江山英秀。”
七,刘全白《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曰:“广汉人。”
八,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曰:“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闻取称。”
九,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曰:“其先陇西成纪人。绝嗣之家,难求谱牒。公之孙女,搜于箱箧中,得公之亡子伯禽手疏十数行。纸坏字缺,不能详备。约而计之,凉武昭王九代孙也。隋末多难,一房被窜于碎叶。流离散落,隐易姓名。故自国朝已来,漏于属籍。神龙初,潜还广汉,因侨为郡人。”
十,刘昫《旧唐书·文苑传下》曰:“山东人。……父为任城尉,因家焉。”
十一,宋祁《新唐书·文艺传中》曰:“兴圣皇帝九世孙。其先,隋末以罪徙西域。神龙初,遁还,客巴西。白之生,母梦长庚星,因以命之。”
十二,杨慎《李诗选题辞》引《成都古今记》曰:“李白,生于彰明之青莲乡。”
这些材料繁多零乱。通过对它们的分析,学者们对李白的出生地逐渐形成了几种说法:“山东说”、“陇西说”与“金陵说”、“巴蜀说”。
一,“山东说”。这种说法早就被胡震亨等学者否定,他们认为这些材料中的“山东”并不是指籍贯。在当时,“山东”确实多指函关以东,而非我们今天说的山东省。直到清初设置山东省,“山东”才成为一省专名。但清代学者钱大昕在《十驾斋养新录》中指出:“山东”一词在秦汉时代就已有二义——泛指函关以东和特指齐鲁地区。钱大昕引《儒林传》为证:“伏生……教于齐鲁之间,学者由此颇能言《尚书》,山东大师,亡不涉《尚书》以教。”这样看来,在李白的时代,“山东”虽非今日山东省之特指,但也包括了山东省之意。那么,这可以证明“山东说”的成立吗?松浦友久教授指出:《旧唐书》“父为任城尉”的说法只是孤证,李白在诗歌中也没有把山东当作故乡歌颂过。(《李白的出生地及家世——以异族说的再研究为中心》)冈村繁先生也认为“山东说”不确,而且“父为任城尉”的“父”是李白之妻许氏之父,即李白的岳父。(《李白新论》)
二,“陇西说”与“金陵说”。李白所谓“本家陇西”“本家金陵”似乎和出生地无关,所谓“本家”应是言其祖籍。但很奇怪的是,为什么李白会对自己的“本家”做出前后矛盾的说辞?这就牵涉到一个问题——“金陵”一词该如何解释?詹锳等学者在注解《上安州裴长史书》中的“金陵”时,引王琦注和郭沫若的说法,认为诗曰“金陵”指西凉“建康郡”——在今甘肃兰州一带,亦即“陇西”。胥树人先生所著《李白和他的诗歌》认为金陵指秦、吴、隋的丹阳,汉的宛陵,不出今安徽当涂、宣称一带。张书城先生撰《李白本家金陵之谜》一文,认为此“金陵”既指盛乐金陵,又指云中金陵。这几种说法里,似乎詹锳的解释最合理,但我总觉得仍缺乏足够论据。“金陵”一词的确切含义,有待于进一步探讨。
三,“巴蜀说”。这种说法看上去就合理了许多,此说之缘起大概是李阳冰《草堂集序》与范传正《李公新墓碑》,李《序》与范《碑》都把李白的出生都置于“神龙初,潜还广汉”后,似乎说明李白生于巴蜀。但李、范都没有明说,直到杨慎才算正式提出这种看法。为什么很多人认为这一说法可信?因为李阳冰是李白的族叔,李白临终时托其“草稿万卷”;范《碑》则根据李白之子伯禽的“手疏数十行”整理而得。但是,王琦在《李太白年谱》中指出:据李白写的《代宋中丞自荐表》所述,他应生于长安元年(西元701年)。神龙初(西元705年)时太白已数岁,依此,李白生于巴蜀的说法不能成立。王琦并未就此否定“巴蜀说”,反之,他还给出了两种解释:“岂神龙之年号乃神功之讹?抑太白之生在未家广汉之前欤?”“神功”专指一年,就是西元697年。黄锡珪《李太白年谱》又发扬了王琦所谓“神龙”是“神功”之误的说法,并凭此认定“巴蜀说”成立。
20世纪以来,对于李白的出生地问题又出现了“西域说”——李宜琛、陈寅恪、胡怀琛等人都主张这种说法。但是,主张“西域说”的学者之间还有争论:李宜琛认为李白出生在“碎叶”,胡怀琛则认为李白生于《大唐西域记》里的“呾逻私城”南面十余里的地方。郭沫若在《李白与杜甫》一书中提出了李白“出生于中央亚细亚的碎叶城”——此说一出,学者们纷纷响应,影响十分深远。耿元瑞还做过进一步研究,认为“中亚碎叶”是当时苏联托克马克之西、伏龙芝之东的坎特。此外,郭沫若称李阳冰《草堂集序》里说的“条支”是个大地名,“碎叶”是“条支”下面的一个小地名,当然也有学者否定如此看法。后来,四川学者刘友竹又撰《李白的生地是条支》一文,对这个问题做了更深入的研究。但不管如何,郭沫若的“中亚碎叶说”代替“巴蜀说”成为了最为主流的说法。
总而言之,关于李白的出生地的争论从未断绝,至今仍没有一个可以完全服众的说法。郁贤皓先生在《李白出生地讨论问题综述》一文中提出了几个重要问题:一,唐代有几个碎叶?位置究竟在何处?二,唐代条支的地望以及与碎叶的关系。三,李白的父亲究竟何时返蜀?李白的生年究竟是如何?四,“本家金陵”和“奔流咸秦”该怎么理解?郁先生的文章写于西元1982年,但这四个问题至今仍然不过时。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尝试去思考。
至此,我忽然想起余光中曾写过一首新诗——《寻李白》,里面有这样的话:
至今成谜是你的籍贯
陇西或山东,青莲乡或碎叶城
不如归去归哪个故乡
凡你醉处,你说过,皆非他乡
余先生的诗大概是受到李白《客中行》的启发而作: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李白不思念家乡吗?不是。他写过中国文学史上最著名的思乡诗——《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这首诗通过一个错觉来写客子静夜思乡之情:见光,疑霜,发觉非是霜,抬头望见月,低头而神伤。一系列动作,将思乡之情完美展现。但在醉乡之中,李白却可以“不知何处是他乡”,暂时放下对故乡的思念——虽然这依旧以“但使……”为前提。《列子·杨朱》云:“方其荒于酒也,不知世道之安危,人理之悔吝,室内之有亡,九族之亲疏,存亡之哀乐也。虽水火刀刃交于前,弗知也。”这就是酒的力量。
李白的一生与酒关系非常密切。我们知道李白被称作“诗仙”,其实他也被称作“酒仙”。杜甫曾说他“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饮中八仙歌》),他也自称“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襄阳歌》),“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将进酒》)。《开元天宝遗事》又称李白为“酒圣”:“李白饮酒,不拘小节,但醉出文章,不失谬误,与人辩,有问必答,皆呼为酒圣。”
相传,李白的去世也与酒有关。《旧唐书》说他“饮酒过度,死于宣城。”王定保《唐摭言》的说法则更具奇幻色彩:“李白着宫锦袍,游采石江中,傲然自得,旁若无人,因醉入水中捉月而死。”很遗憾,我们今天看到的《唐摭言》中已无这样的内容,但清人王琦在《李太白年谱》中引述了这些说法。闻一多在这种说法的基础上写过一首新诗,叫《李白之死》:
沉醉的诗人忽又战巍巍地站起了,
东倒西歪地挨到池边望着那晶波。
他看见这月儿,他不觉惊讶地想着:
如何这里又有一个伊呢?奇怪!奇怪!
难道刚才伊送我下来时失了脚,
掉在这池里了吗?——这样他正疑着……
他脚底下正当活泼的小涧注入池中,
被一丛刚劲的菖蒲塞了喉咙,
便咯咯地咽着,像喘不出气的呕吐。
……
他翻身跳下池去了,便向伊一抱,
伊已经不见了,他更惊慌地叫着,
却不知道自己也叫不出声了!
他挣扎着向上猛踊,再昂头一望,
又见圆圆的月儿还平安地贴在天上。
他的力已尽了,气已竭了,他要笑,
笑不出了,只想到:“我已救伊上天了!”
这首诗写得激昂又凄楚,决绝又悲壮。“圆圆的月儿”象征着纯洁、美,象征着李白的理想。在这首诗里,李白似乎不是在“捉月”,而是在“救月”,他要把沉沦在水中的明月捞起,“救伊上天”。
但是,闻先生终究是严谨的学者,他在这首新诗的前面还写了一个小序:“世俗流传太白以捉月骑鲸而终,本属荒诞。此诗所述亦凭臆造,无非欲藉以描画诗人底人格罢了。读者不要当作历史看就对了。”虽然我们更愿意相信李白“捉月而死”这一浪漫的死法,但历史事实并非如此。
其实,我们仔细考察《唐摭言》的说法,就会发现其难以置信。什么是“宫锦袍”?《旧唐书》中也出现了这个词:李白“尝月夜乘舟,自采石达金陵,白衣宫锦袍,于舟中顾瞻笑傲,傍若无人。”当然,《旧唐书》没有把这个故事和李白之死联系起来。“宫锦袍”,就是用宫中之锦制成的袍子。李白曾受到过唐玄宗的赏识,被赐“宫锦袍”,是有可能的。但如果说多年后即将走到人生终点的李白还穿着那时的“宫锦袍”,可能性实在不大。
那么李白究竟是怎么去世的呢?比较能让人信服的说法是:他病死在他的族叔——就是我们刚才提到过的李阳冰家。李白得了什么病?许多学者认为是“腐胁疾”,这种说法大概是出自皮日休的《七爱诗》:李白“竟遭腐胁疾,醉魂归八极。”所谓“腐胁疾”,郭沫若认为是脓胸穿孔症。(《李白与杜甫》)这是有可能的,因为脓胸穿孔症的一个重要病因就是过度饮酒。
刚才讲了李白的生与死,接下来我们讲这两个时间节点之间李白波澜壮阔的一生。
李白可能出身于一个流动性较强的商人家庭。他有一定的西域文化背景,这不仅让他拥有“眸子炯然,哆如饿虎”(《李翰林集序》)的相貌,也让他接受到非常驳杂的教育:除儒家经籍外,还有六甲和百家等等。李白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说自己:
少长江汉,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轩辕以来,颇得闻矣。常横经籍书,制作不倦。
此外,他年轻时还喜好仙道剑术,他在《与韩荆州书》中说自己:
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
又在《感兴八首》其五中说:
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
据《唐诗纪事》等书记载,李白曾从以“王霸之道见行于世”(孙光宪《北梦琐言》)的赵蕤学纵横家术,学习的内容也很可能包括剑道。直到多年后,李白还在诗中描写自己年轻时“抽剑步霜月,夜行空庭遍”(《江夏寄汉阳辅录事》)的侠气。
后来,李白遇到益州刺史苏颋,苏颋夸赞他:“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虽风力未成,且见专车之骨。若广之以学,可与相如比肩也。”(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引)。
再后,李白为了实现自己“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的理想,他“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上安州裴长史书》),从峨嵋山沿平羌江南下,浮洞庭,历襄汉,上庐山,东至金陵、扬州,不久又回舟西上,寓居湖北安陆。在这一游历过程中,李白遇到了当时著名的道士司马承祯,司马承祯称赞他“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李白因此写作了一篇《大鹏赋》。
在安陆,故相许圉师“妻以孙女”(《上安州裴长史书》),李白开始以安陆为家,但他没有放弃漫游。他以安陆为中心,北游洛阳、龙门、嵩山、太原,东游齐鲁,南游安徽、江苏、浙江,游踪几乎遍布了大半个中国。
李白的漫游也不是完全没有目的性的。以他的性格,恐怕很难愿意循规蹈矩地参加科举考试;他更希望能一飞冲天,“激三千以崛起,向九万而迅征。”(《大鹏赋》)刚才谈到,李白受到了纵横家的影响,他在《古风》其十里以鲁仲连自比:
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曜。却秦振英声,后世仰末照。意轻千金憎,顾向平原笑。吴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
鲁仲连曾经周游各国,是纵横家人物。李白也更愿意采取纵横家游说的方式四处奔走,举荐自己。但是他“遍干诸侯”( 《与韩荆州书》),终究未遇知己,不禁发出了“南徙莫从,北游失路”(《上安州李长史书》)的叹息。
在这种情况下,李白决定西入长安。他求荐于玉真公主等人,未果;遂离开长安,漫游多地,而后移家东鲁,与山东名士孔巢父、韩准、裴政、张叔明、陶沔在泰安府徂徕山下的竹溪隐居,世称“竹溪六逸”。(参《新唐书·文艺传》)李白曾写有《送韩准裴政孔巢父还山》一诗,说的正是他这段时期的生活。Alan Berkowit在Patterns of Disengagement一书中说:六朝时,隐居成为了“奇货可居的姿态”,被追求名利者所用。——这种情况在唐代依旧存在。李白的隐逸可能也算不上“真隐”,他曾称自己“隐不绝俗”(《与贾少公书》),说明起码在这时的李白的眼里,隐逸终归还是一条通往仕途的“终南捷径”。裴斐先生说:“仕与隐,性质相反,可是二者间并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李白对吕尚、诸葛亮、谢安等先隐后仕者的从政方式很赞赏;此外,他也“经常同一些著名的隐者往还,有意树立自己的隐者声名。”(《李白十论》)然而,如若把李白的隐逸想法完全看作其从政的手段,亦不妥。在政治失意时,李白表露出的隐逸情怀很大程度上是真诚的,只是他继而会用大量的诗篇与行动来否定自己的隐逸想法。
天宝元年(西元742年)的秋天,可能是因为道士元丹丘和玉真公主的推荐,可能是由于吴筠的推荐,当然也可能与曾赞叹李白是“谪仙人”的老诗人贺知章有关——不管如何,玄宗皇帝终于下诏命李白入京。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李白满怀豪情壮志地入京,希望能一展宏图。确实,玄宗在一开始对李白很是尊重:“天宝中,皇祖下诏,征就金马,降辇步迎,如见绮皓。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谓曰:卿是布衣,名为朕知,非素蓄道义,何以及此。”(《草堂集序》)李白也颇有几分得意,他在《驾去温泉后赠杨山人》诗中说:
少年落魄楚汉间,风尘萧瑟多苦颜。自言管葛竟谁许,长吁莫错还闭关。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输丹雪胸臆。忽蒙白日回景光,直上青云生羽翼。幸陪鸾辇出鸿都,身骑飞龙天马驹。王公大人借颜色,金璋紫绶来相趋。当时结交何纷纷,片言道合惟有君。待吾尽节报明主,然后相携卧白云。
这位傲岸的诗人固然要“待吾尽节报明主”,但他对其他权贵似乎有些不屑。他在《玉壶吟》中说自己:
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琐贤。
所以,李白很快就遭到了宫廷权贵们的忌恨。“丑正同列,害能片成谤,格言不入,帝用疏之。”(《草堂集序》)李白的诗中逐渐没有了被天子赏识的骄傲。他在《书情赠蔡舍人雄》中说:
白璧竟何辜?青蝇遂成冤。
在《玉壶吟》中说:
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
李白还逐渐沉痛地发现,他“置于金銮殿,出入翰林中,问以国政,潛草诏诰,人无知者。”(《草堂集序》)——看似风光,但玄宗只是把他当作润色鸿业、点缀升平的御用文人,他并没有什么伸展政治抱负的机会。鉴于此,他开始表现出厌倦情绪,“公乃浪迹纵酒,以自昏秽。咏歌之际,屡称东山。又与贺知章、崔宗之等自为八仙之游,谓公谪仙人,朝列赋谪仙之歌凡数百首,多言公之不得意。”(《草堂集序》)“不得意”的李白时常昏酣烂醉,借酒浇愁。我想起这样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李白在翰林多沉饮,玄宗令撰乐词,醉不可待,以水沃之,白稍能动,索笔一挥十数章,文不加点。后对御引足令高力士脱靴,上命小阉排出之。”(李肇《唐国史补》)“力士脱靴”的说法当然难以置信,但“多沉饮”“醉不可待”很可能是真实的情况。
此外,李白清晰地看透了统治集团的黑暗与腐朽,他在《古风》诗中说:
王侯象星月,宾客如云烟。斗鸡金宫里,蹴鞠瑶台边。举动摇白日,指挥回青天。
而且,是时宦官当道,权势熏天,朝廷暗无天日。李白在另一首《古风》中描述了“中贵”——也就是宦官的嚣张气焰:
大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中贵多黄金,连云开甲宅。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鼻息干虹蜺,行人皆怵惕。世无洗耳翁,谁知尧与跖。
不堪忍受现状的李白终于决定上书请还,“天子知其不可留,乃赐金归之。”(《草堂集序》)
“一朝去京国,十载客梁园。”李白高唱着“凤饥不啄粟,所食唯琅玕,焉能与群鸡,刺蹙争一餐”(《古风》)的豪言壮语离开长安。他沿商州大道东行,在洛阳与杜甫相识,在汴州又遇见高适,这三位诗人便一同畅游畅游梁、宋一带。李白和杜甫更是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们“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杜甫《与李十二同寻范十隐居》)次年,在今天的山东兖州,李白再次与杜甫相遇并同游。与杜甫分别后,李白继续漫游,主要在梁宋一带活动。这段时期李白在生活上是窘困的,他“归来无产业,生事如转蓬。”(《赠从兄襄阳少府皓》)政治形势也每况愈下,奸臣当道,国事倾危,尤其是李林甫、杨国忠等人擅权和诛杀异己的行为让李白深感不安。他写下了《远别离》:
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雷凭凭兮欲吼怒。尧舜当之亦禅禹。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或云:尧幽囚,舜野死。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唐汝询《唐诗解》评曰:“予谓是诗直而不屈,乱而能整,其孤忠愤激之意,堪与《离骚》并传。”本诗语气促迫、感情焦灼,似乎直指政权危机。末几句借二妃口吻言自己去国之后,远望政治乱象,无能为力,只有痛哭。
李白还写下了《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
昨夜吴中雪,子猷佳兴发。……一谈一笑失颜色,苍蝇贝锦喧谤声。曾参岂是杀人者?谗言三及慈母惊。与君论心握君手,荣辱于余亦何有?孔圣犹闻伤凤麟,董龙更是何鸡狗!一生傲岸苦不谐,恩疏媒劳志多乖。严陵高揖汉天子,何必长剑拄颐事玉阶。达亦不足贵,穷亦不足悲。韩信羞将绛灌比,祢衡耻逐屠沽儿。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少年早欲五湖去,见此弥将钟鼎疏。
这首诗,一方面,是李白对险恶政局的呐喊与控诉;另一方面,他在其中也表达出由从政无望而生发出的鄙弃功名的出世之意。
天宝十四载(西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李白避地东南,往返于宣城、当涂、金陵、溧阳一带,后隐居庐山屏风叠。次年,永王李粼由江陵率师东下,“辟书三至”(《与贾少公书》),请李白参与其戎幕。李白满怀报国热忱毅然从戎,入李粼军中,作《永王东巡歌》十首。不料永王李璘暗怀和肃宗李亨争夺帝位之野心,很快即被杀,李白也因此获罪下浔阳狱,不久又被判处长流夜郎。李白陷入了“世人皆欲杀”(杜甫《不见》)的危险处境中,他在《江夏别宋之悌》中说:
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
刚才我讲的“世人皆欲杀”是杜甫的话,下一句是“吾意独怜才”。梁启超去世时,杨度送给他一副挽联:“事业本寻常,胜固欣然,败亦可喜;文章久零落,人皆欲杀,我独怜才!”下联正是本自杜甫的这两句诗,这两句写得实在是热情而又悲凉。李白的生死未卜自然让老友杜甫很是担心,于是写下了感人的诗篇《梦李白》: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这简直沉痛的如同一首悼亡诗了。此外,杜甫还写过另一首《梦李白》,可见“李白是一夜又一夜地进入杜甫的梦境。”(吉川幸次郎《中国诗史》)
李白溯江西上,至巫山,遇大赦,得以被放还。上元二年(西元761年),61岁的李白听闻李光弼率大军征讨史朝义,便请缨杀敌,但行至金陵,不得不因病折回,他在《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懦夫》中伤心地说:
天夺壮士心,长吁别吴京。
在这一时期,李白还作有《笑矣乎》、《悲来乎》二诗,辞无诠次,似乎是悲愤至极的狂乱之作。苏轼认为这两首诗是伪作,我觉得未必。这两首诗很符合哀恸到无以复加的人的状态,过剩的情感无法被精准言说,就容易化作“悲”与“笑”两种最简单却也是最有力的表达形态。类似的,明末清初著名画家八大山人在画作上提款时,总是把“八大”二字连写、“山人”二字连写,看上去像是“哭之”,又像是“笑之”,实际是哭也不得、笑也不得。
苏雪林女史认为《笑矣乎》、《悲来乎》二诗是李白身上颓废一面的极端化表现。她说:“《笑矣乎》《悲来来乎》两首长歌,有‘赵有豫让楚屈平,卖身买得千年名。果由洗耳有何益?夷齐饿死终无成!君爱身后名,我爱眼前酒。饮酒眼前乐,虚名何处有?’等语。苏轼因其思有想过于出轨,断为伪作。其实这也不过是‘古来圣贤皆寂寞真’的发挥,正是他颓废的本色,如何能说是伪作呢?”(《唐诗概论》)
不久后,李白结束了他跌宕起伏的一生。他死后,初葬采石矶,后人遵其遗志,改葬在青山。
编辑/章雪芳 审核/小楼听雨 校对/冯 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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