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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如命还不守“男德”，狂妄达人阮籍为何如此洒脱任性？

阮籍（三国210—263）

阮籍升任东平相，竟然拆掉了官府的围墙，让庶民参与政事。在士、庶截然分割的年代，士族视庶族为杂类，数百年不通婚姻。阮籍这么干是公然挑战霸权秩序，干了半个月就被调回去了。他驾长车狂奔野地，“见歧路，大哭而返。”为何大哭？心里缺一条康庄大道。阮籍夹在曹氏集团与司马集团之间，活得憋屈。

这个强悍的男人在逆境中苦苦修炼真身。现实几乎在每一个闪耀他的理想的地方击败他。

魏晋时代广受赞誉的人的自觉，人的多元，却如同烂泥塘生出的清丽荷花。烂泥养分足，风荷嫣然举。汉室的衰微，皇权的崩盘，催生自由之花。

此系历史悖论，春秋战国肇其先。

曹氏篡汉，司马氏篡魏，均是起不由德，相互倾轧几十年，血腥斗争几十年。曹操在打天下的过程中“动辄屠城”，杀戮太多，司马氏长期追随曹氏，盖与道德景仰无关，只是看重曹操的势力。司马集团坐大了，恶斗曹氏集团，没有什么心理障碍，不需要拆解道德屏障。曹操和曹丕治理国家是比较成功的，朝着治世的方向努力。而司马集团无视这个，根本不管苍生祸福。权力海洛因抓住了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这一群恶棍阴谋家，把历史再一次推向黑暗。司马懿的老谋深算，算的是自家利益。

占多数的弱者总是需要道德，强势者拿道德作幌子。有良知的士人戳穿强势者的伪装。戳穿伪装，却要付出血的代价。

建安七子之一的阮瑀，是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的父亲。建安是汉献帝的年号，人们在书写中往往把这年号跟曹魏联系起来。何以如此？曹操势大。建安持续二十五年，加上曹丕、曹叡在位的十余年，有三十几年的好光景。曹氏三父子“雅爱辞章”，带动一大批文人学士。建安风骨的形成跟曹操本人的“尚通脱”有关。汉赋拿语言做排场，取悦皇帝，词藻华丽成风尚，言不由衷，装腔作势，扬雄的晚年，为自己的那些辞赋感到惭愧，“深悔类倡。”倡：倡优。建安风骨回到了“诗言志”，曹操被称作“改造文章的祖师爷”。鲁迅先生推崇曹操的文与人，看来对其生平事迹了解有限。

曹操是个九面人，以自身的混乱契合时代的混乱，洞悉了乱流，终于乱中取胜，乱世称王，人性中的恶本能得以消耗，写下许多诗，“登高必赋”，在词语中挽留自己身上的好东西。作为统治者，他也必须这么做，显露出光彩的一面。“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曹操、曹丕的复杂性尚待进一步考察。

曹丕《典论》称：“文以气为主。”曹丕本人倒是对亲兄弟充满杀气，而曹操成功地把杀气转化为文气。

《晋书·阮籍传》：“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从济世志到不与世事，其间多少年，经历了多少事。“苟全性命于乱世”，而名士少有全者，大多数魏晋之交的名士都未能寿终。

阮籍装糊涂应对司马昭，狂饮酒，举止怪异。

魏晋竹林七贤，嵇阮并称，有时阮在前，嵇在后。

阮瑀想做隐士，拒绝到大将军曹洪帐下做官，躲进了山林。曹操下令烧山，把阮瑀烧出来。阮瑀的性格和故事都传给了阮籍。阮籍三岁丧父，对父亲的印象主要来自母亲的讲述。孔子两岁丧父，孟子三岁丧父，诸葛亮八岁丧父，陶渊明八岁丧父，王羲之童年失去父亲的消息，嵇康、韩愈、王维、岑参、白居易、柳永、范仲淹、欧阳修也都是童年丧父……中国的文化先贤，早年丧父者多。父亲在，也在外面忙着做官或游历，例如杜甫和苏轼小时候很少见到父亲。鲁迅先生十三岁，父亲病逝，鲁迅后来感慨：父亲的死，使我想了很多事情。

家道中落，父亲早逝或长年累月不在家，应该是中国文化先贤的普遍现象。

古代家教严。缺少父亲的管束，有利于天性的自由释放吗？有利于人格的独立吗？西方男人有“憎父情结”，中国男人隐隐约约也有吧。眼下的男孩儿比较明显。

释放了自由天性，却又要去做官，置身于复杂的官场，于是产生矛盾冲突。一些人受不了，另一些人则愈压愈强，生命冲动五彩斑斓，独立人格和优秀作品传至今日，传向遥远的未来。从孔夫子到鲁迅先生，中国一流的文化人物数以百计。为什么是他们？历史以何种方式把中国文化的符号人物传到今天，并越过今天？

写阮籍，顺带抛出此追问。

阮籍《咏怀诗》八十二首，第一首说：“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徘徊，忧思，野地孤号。为何咏怀诗的头一篇咏这个？徘徊于什么？半夜忧思不能已，野外去孤号。平日里，阮籍驾牛车狂奔原野，“见歧路，大哭而返。”真是伤心伤到家了。

建安的二十几年间，曹氏父子掌控着大局，虽有暗流涌动，但国家整体还好。刘勰《文心雕龙》：“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副君指魏文帝曹丕，陈思指陈思王曹植。曹氏三父子之下有建安七子，七子之外更有百余才子，所以称“俊才云蒸”。魏国版图大，人口多，有条件尚武亦尚文。吴、蜀则不然，国家小，要搞全民皆兵，无暇顾及文学艺术的风雅事。三国时期，吴蜀似乎找不到一个像样的诗人。

阮籍生于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字嗣宗。

《魏氏春秋》：“阮籍幼有奇才异质，八岁能属文，性恬静。”

《咏怀诗》：“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诗书。”又云：“少年学击剑，妙伎过曲城。英风截云霓，超世发奇声。”又云：“弯弓挂扶桑，长剑倚天外。”

书、剑、琴集于一身，少年阮籍志趣不凡，剑术堪比天下闻名的剑客、曲城侯张仲。李白也是少年剑客，后来拜天下第一剑客裴将军为师。

古琴主静。性格恬静的阮籍，挥舞倚天剑叱咤风云，发出一阵阵超世奇声。然而过了十几年，阮籍下笔发哀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曹操和曹丕都于阮氏家族有恩，阮瑀去世，曹丕作《寡妇赋》，悲叹阮瑀抛下的妻子，“未尝不怆然伤神。”

魏明帝曹叡崩于公元239年，曹芳立，只有八岁，改年号曰正始。曹爽和司马懿共受遗诏，辅佐幼主，从这一年起，蓄谋已久的司马懿开始发力。小皇帝形同虚设，争权夺利的空间留给了两个大权臣。曹爽集团与司马集团的斗争始于正始。开头的几年，表面上维系着和睦，司马懿再三表示“服膺儒学”，决不会犯上作乱，却暗暗等待时机。

曹爽是大将军曹真的儿子，在朝廷的势力盘根错节，自以为稳如泰山。司马懿动不动就称老称病，装出弱势的样子，却叫他儿子磨刀，抓军权，“阴养死士”。

正始十年（公元249年）初，司马懿使人散布消息，说自己要死了，在病榻上奄奄一息。曹爽想：仲达一死，司马氏群龙无首，不足为虑了。事实上，司马懿每天在家里召集儿孙开会，目露精光，手势简洁有力。《晋书》：“懿内忌而外宽，猜忌多权变。”

一天，曹爽陪着曹芳到洛阳郊外，祭祀曹叡的陵墓高平陵。这是重大的祭祀活动，百官都去了。司马懿的府第安静如常。重门内，卧榻上，“奄奄一息”的阴谋家一跃而起，老脸红得像斗鸡血，指挥司马师、司马昭、小孙子司马炎，分头行动，擒拿曹爽。

洛阳城空虚，朝廷留守的禁军多已被司马懿买通。密谋多年的司马父子搞突然袭击，生擒曹爽，史称“高平陵之变”。曹爽兄弟及其亲信被灭三族，几千个人头在同一时辰落地，洛阳城陷入恐怖。精心挑选的刽子手们累得中途喝参汤，吃牛肉，复鼓臂肌，再挥屠刀。曾经渭流涨腻的洛水血浪翻滚，文武百官敢怒而不敢言。百姓关门闭户，全城一片死寂。士子们在黑夜中悄悄碰头，一个个恨得咬牙切齿……

司马懿威逼魏帝曹芳，效仿他所熟悉的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不同的是，司马懿的手段更残忍，更血腥。事变之后，后人总结司马懿说：“阴养死士三千，散在人间，至是一朝而集，众莫知所出也。”他把军事手段用于内政，认为自己干得漂亮，洛阳城用兵如神。宫廷内外他分而制之，宫中逼皇帝和太后，对外采取军事镇压。太尉王凌、楚王曹彪和几个州的太守相继起兵反抗，司马懿都镇压下去了，又是株连，灭三族，人头满地滚，包括婴儿、妇女和老人。洛阳每隔一阵子就有大屠杀，洛水一次次翻血浪。

司马集团的矛头，直接指向曹魏政权，疯狂屠杀，政治高压，持续到司马炎抢龙椅。

西晋“八王之乱”，司马氏内部又杀起来了，杀了十六年，八个王杀掉七个……像司马懿这样的乱臣贼子，暴虐恶棍，影视剧的再现要有起码的是非观。

司马懿在洛阳灭杀曹爽，阮籍在家乡渑池县庆幸。一年前，曹爽亲自邀请阮籍担任他的助手，阮籍固辞，回老家钓鱼。时人称赞阮籍有先见之明。如果阮籍答应曹爽，脑袋就搬家了，而且会株连庞大的阮氏家族。

少年壮志，壮年隐士。这一年的阮籍三十九岁。

人在涧水边，心在洛阳城。阮籍深知朝廷的血腥事件没完，但不置一词。别人问他，他笑指微风吹拂的河面。钓鱼又放鱼，渑池人搞不懂他。回家饮酒，弹琴长啸，月光下徘徊复徘徊，妻子和儿女们想知道他的心事，他把话题岔开。

满腹心事一个人扛。总是叫家人放心，有他这根顶梁柱，房子不会垮。实在憋不住的时候，他架牛车出去了，牛车载酒，“不知所踪”，妻子盼他时，他会回来。山林中但凡响起一阵清啸，渑池人就说，那是阮嗣宗长啸。

魏都洛阳又在杀人灭族，司马师继承了他父亲的屠刀（司马懿嚷嚷要死，老鬼终于见鬼）。正元元年（公元254年），司马师废曹芳，立曹髦，诛夏侯玄等多个大臣，灭三族。正元二年，镇东将军毌丘俭与扬州刺史文钦共同举兵，讨伐司马师。兵败，毌丘俭身首异处，文钦逃向东吴。二人的三族俱被司马师夷灭。这一年，司马师病死许昌，把屠刀传给他弟弟司马昭。司马昭笑里藏刀，比他的哥哥和老父更凶险。五年后，皇帝造他的反，他把皇帝（曹髦）杀掉，却躺在地上假惺惺哭嚎：“天下其谓我何！”又五年，司马昭死，司马炎要当皇帝，逼曹奂禅位，大军“从东府入西宫，兵刃耀天，旌旗蔽日”。

《咏怀诗》：“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

“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登高望九州，悠悠兮旷野。”

从妻子到九州，都是阮籍之所忧。这就忧大了。唐朝的杜甫忧国，“忧思齐终南”，忧思与终南山一样高广。忧国忧民忧自己，三者环环相扣。没办法不忧啊。好端端的一个国家，刚有了一些治世气象，却被司马家族的几双弄权手推向无边血腥，推向不可逆的杀戮循环。阮籍自幼饱读诗书，正气垫了底，少年立志，要为国家贡献才华。苦读书，苦学剑，勤练焦尾琴。热爱人世间一切值得热爱的美好事物。爱一朵花，爱一壶酒，爱早晨的太阳和夜里的星星。《离骚》：“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屈原对魏晋士人的影响很大。南方的文化覆盖北方，老子、庄子和屈原。屈原中年以后，亲眼看见他亲爱的千年楚国滑向无底深渊。七十多岁，郢都毁灭了，屈原跳江殉国。

魏国是杀出来的，是数十年军阀混战的产物，一把龙椅漫天血光。围绕着三尺宽的龙椅，如何能够再起刀兵？司马家族尊荣造极了，司马懿是三朝老臣，为什么要生贰心？要让他的子子子孙祸国殃民？阮籍想不通。蜀国丞相诸葛亮对后主刘禅一片忠心。

《晋书》称阮籍，“口不臧否人物。”巨大的内心压力却不能诉诸言语，不能评价，不能亮出自己鲜明的是非观。学了那么多，想了那么多，却是日复一日装糊涂。这个强悍的男人在逆境中苦苦修炼真身。现实几乎在每一个闪耀他的理想的地方击败他。

一说拿破仑的手杖上刻着一句话：“我能击败一切。”卡夫卡则说他的手杖上刻着相反的句子：“一切都能击败我。”阮籍的麻烦在于：他不能自折根系，自废功力，自己把自己击败。装糊涂装了若许年，倒是越装心里越敞亮。司马氏得势已久，他不去趋炎附势。

卡夫卡写小说，转化无限的苦闷，试图让苦闷溅落到纸上。阮籍写《咏怀诗》，悄悄写，不轻易给人看。又写《清思赋》，寄情于一位“河女”，后来陶渊明受他影响，写下名篇《闲情赋》，弥漫着香喷喷的绮思。魏晋的小赋，把男女之情写得叫儒者瞠目。曹植《洛神赋》，献给私心于他的美艳甄氏，曹丕把夺来的皇后甄氏赐死。

阮籍释放苦闷有三个渠道，1.写诗；2.怪异地活着；3.思念妖姬。

《咏怀诗》：“念我平居时，郁然思妖姬。”

妖姬泛指美丽妖娆的女子，不含贬义。

阮籍躲避司马昭，但司马昭派人来找他。他惹不起又躲不起。

陆续有几年时间，阮籍待在离洛阳较近的山阳（今河南修武县西北）。山阳有嵇康的家，家中有一片百亩的竹林，聚集了七个大名士，史称“竹林七贤”。李白写诗形容这群人：“懒摇白羽扇，裸体青林中。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

名士与裸体有何关系？

司马昭让阮籍做步兵校尉，阮籍答应了，说在明处的一个理由是军中有好酒。他把好酒带进竹林，与嵇康刘伶等人痛饮，说庄子谈屈原，不议论朝政，不谈司马昭。

公元三世纪中叶，军政两摄的司马昭要乱来，竹林诸贤反对他。反对的方式各有不同。嵇康打铁于竹林中，写《养生论》，采药，弹琴，扪虱，吃五石散；二十年沉默如死火山，平日里像一座玉山。司马昭手下的钟会率领一群高干子弟，“乘肥衣轻”，跑到竹林去，想让嵇中散（中散大夫，曹魏政权给的官职）投靠司马氏，结果碰了一鼻子灰，转过身去磨刀霍霍。这个钟会可不是泛泛之辈，文韬武略，战功赫赫。其父钟繇长期跟随曹操，在军中做参谋，也是东晋王羲之崇拜的书法家，后世称“钟王”。钟会写过一部《四本论》，“始毕，甚欲使嵇公一见。”他抱着墨汁未干的新书在嵇康门外徘徊，终于不敢叩门，“于户外遥掷，便回疾走。”钟会担心这位天下士子的领袖当面给他难堪。

城府深的山涛一饮五斗，刘伶喝下了五斗酒还要喝，大白天裸奔村庄，光屁股耀眼夺目。向秀是博学多思的小弟弟，他在竹林里帮着铁匠嵇康鼓风，垂头或抬眼，想深奥的玄学问题。向秀注《庄子》，在魏晋的几十种注本中称第一。王戎凝视正午的烈日，寻思“商品经济”，家中有好李，他“恒钻其核”，生怕邻居把李子核拿去做种子。阮籍的侄子阮咸，感悟音乐号称“神解”，却跟一群黑毛猪抢大瓮里的酒喝，人猪俱醉，洛阳舆论大哗。阮咸赊酒账全城第一，盖因阮囊羞涩……

阮步兵干啥呢？他坐泥地倚柴门，或是凭了破雕窗，练习翻白眼，随时准备派上用场。据说能翻到让黑眼珠子完全消失。这可有点吓人。然而阮籍的青眼也是大有名气，隔壁的美妇人当垆卖酒，他天天拉了朋友去喝，对美妇青眼有加，醉了，睡在她的蜂腰旁，把四肢摆得十分舒展，带着亲切的笑容入梦去，鼾声比较好听。那美妇自卖酒，自婀娜，举步生香风。可是她的丈夫不放心，很观察了阮籍一阵子，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下地来。阮步兵就像《诗经》，思无邪，“好色而不淫。”

步兵若是几天不来饮酒酣睡，美妇人就会问：这步兵到哪儿去了？

而步兵在行军途中听到这消息，笑顾左右曰：美妇人问我的行踪么？

名士欣赏美妇，又以实际行动不叫她丈夫吃醋，美妇自是受用的。街市传为美谈，酒店生意更好。而阮籍这般“任诞”，名头更响亮。这件事落得个皆大欢喜。美妇的丈夫逢人就夸：阮步兵是真君子，真真君子……把阮步兵抬得越高，他的保险系数越大。

山阳有个陌生的漂亮女郎死了，阮籍跌跌撞撞去奔丧，抚棺大哭一场，痛悼红颜入土。这是不符合礼教的。陌生女郎的亲友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阮籍这么干，专门针对拿孔子作幌子的司马昭。

另外，“河女”与美酒确实让他魂牵梦萦。大志不能伸，大事还不敢多说一句，女性美就成了他的宗教信仰。长剑不得长吼，咏怀的诗笔又属于黑夜里的低吟。鲁迅：“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阮籍钟情于美妇，生命冲动自发地寻找喷发点。

河女美到何种程度？《清思赋》：“馨香发而外扬兮，媚颜灼以显姿。”馨香的外扬显然有它的对象。灼以显姿，媚颜在热烈的情态中越发显姿。

竹林是名士派抗衡当权派的道德高地。中原士子仰望山阳的竹林。

阮籍和嵇康头一回见面，青眼对上了青眼，于是“契若金兰”。不久，山涛加入进来，三个名士气味相投，他们灵敏的嗅觉胜过了狗鼻子。竹林七贤始于三贤。

山涛能与鼎鼎大名的嵇阮同游，自鸣得意，回家乐呵呵的样子，他夫人韩氏半信半疑，要亲自检验一番。有一天，韩氏隔了墙壁听阮籍与嵇康谈话，不觉听神了，从日落黄昏听到东边泛起鱼肚白，然后对山涛说：你的才气远不及他们，只不过你凭借气度和他们交往罢了。山涛捋须笑曰：“伊辈亦常以我为度胜。”度胜：度量胜人一筹。

后来嵇康与山涛绝交，从容上刑场，却把唯一的儿子嵇绍托付给山涛……

魏晋士人谈玄，谈几天几夜不睡觉。能倾听名士谈玄的妇人颇不少，《世说新语·贤媛》专写妇女们如何了不起。而《宋人轶事汇编》三大本，记宋人六百，不录李清照。可见魏晋“人的自觉”也惠及了女性。另外，谈玄的风气北宋犹存，苏东坡与陈季常“谈空谈玄不知眠”。谈老庄与佛陀，对无、静、空，兴味盎然。

阮步兵青眼紧翻，同时备下了厉害的白眼。青眼白眼能在半秒钟之内转换。阮籍的嫂嫂回娘家，他与嫂嫂道别，引起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叔嫂之间“授受不亲”，是不能这么道别的。阮籍与嫂嫂站在街边说话，青眼有如清风，转看那些嚼舌根的人，白眼刹那间翻出来，吓人一跳，疾走相顾曰：好个步兵白眼，白煞煞的可怖，白日见鬼矣！

又一日，“嵇、阮、山、刘在竹林酣饮，王戎后往。步兵曰：‘俗物已复来败人意！’王笑曰：‘卿辈意，亦复可败邪？’”

晋人的许多书面语明白如话，唐宋大抵继承下来，明、清学人，就搞得佶屈聱牙了。

王戎贪财，吝啬，家资巨万，嫁女儿却不肯置办嫁妆，女儿向他借了几万钱，他就没个好脸色；女儿赶紧还钱，他高兴了。侄子结婚，他只送一件单衣，过几天又把单衣要回去。王戎中年，官至三公之一的司徒，肥美园田遍天下，府中的金银珠宝堆成山，只增不减，拿走一点都不行。王戎回家玩珠宝，看田契账册看得心花怒放，“每与夫人烛下散筹算计。”筹：算计用的筹码。中国古代的头号守财奴，看来非王戎莫属。

阮籍讨厌王戎非一朝一夕了，二人除了打嘴仗，还拿眼睛去战斗，互相靠拢，四目盯紧了，鼻息相闻了，“绕竹而盯”，步兵的白眼却吓不退王戎。王戎的双眼有特异功能，能长时间直视正午的烈日，眼睛瞪得大，“目如岩电。”王戎是竹林中的异己分子，嵇康心知肚明，但无意开除王戎。后来山涛像个混进竹林的间谍，想策反嵇康，劝其背弃曹氏，投靠司马氏，做吏部的高官。嵇康一忍再忍，才写下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同时把自己送上了洛阳的断头台。晋唐画工，一般只画竹林五贤，去掉了山涛、王戎。

魏晋士人尚清议，清谈，一两句话就点评一个人物，所以对话简约，往往直取人物的要害处。阮步兵称王戎俗物，犹言王戎不是个东西，“复来败人意”——又来败坏竹林诸贤的高尚趣味，鄙薄王戎不留余地，并且当着嵇、刘二贤的面。

刘伶也不喜欢王戎，因为守财奴王戎从来不买酒。山涛是个中间派，逍遥派，骑墙派，两面派。手握铁锤的竹林之首嵇中散沉默着，对王戎表示宽容。于是，王戎笑吟吟反问阮步兵：高尚的趣味是可以败坏的吗？

不知阮籍如何作答。王戎也不是吃素的，学富五车，否则他进不了竹林。

一部《世说新语》，意在言外的段落比比皆是，作者刘义庆，卒年四十一岁。书中记载的各类天才少年甚多。可见魏晋士族的兴起，对思考事物、对语言的妙用有相当的推动。唐人显然不及，尽管出了几个诗歌天才。唐朝三百年，大哲阙如，是何缘故？北宋士大夫乐于回思三代（夏商周），并不把唐朝当回事，宋人是希望在和平的年代获得源头性的思之力。

阮步兵单是翻白眼也不太管用，他另有一招：长啸。“步兵啸闻数百步”，几百米外清晰可闻。一见如故者，“以啸声相和”，他们也不用讲话，啸完了各自扭头走人。清啸与浊啸一听便知。山上的隐士们都善于长啸的，远听像虎啸，近听如猿鸣。世之高士，山中之大隐，心里激荡着人间哀乐与时代风云，所以要长啸。这种身心的功夫一直传到南宋，李清照也“善啸”。岳飞“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步兵发怒，啸如吼。山巨源渐渐在山阳的竹林待不住，屡往洛阳跑，讨好司马昭。阮籍吼他，白眼直如鬼眼，“鬼火冒”，一朵朵地冲。山涛并不生气，笑呵呵的，但也不做过多的解释。此曰“雅量”，《世说新语》专辟一卷说雅量。山涛若干年后官至司徒，两次手握朝廷的人事大权，提拔的官员都是好官。嵇康断然与山涛绝交，又让山涛照管年幼的儿子嵇绍，正是看准了山涛的雅量。而嵇康若无雅量，也看不见山涛的雅量。魏晋士人之尚通脱，崇气度，少遮蔽，并不因事废人或因人废事，由此可见一斑。

王戎就另当别论了，这个富甲洛阳的巨贪兼超级吝啬鬼，唯一的优点是爱妻子，“卿卿我我”，讲的就是王戎。换个词却叫狼狈为奸。此人长寿，“祸害活千年”。年轻时他混进竹林赚得名头响，有利于日后的仕进。他是算计型人格的古代代表，精确到毫厘。而这种人于近现代的西方社会大量繁殖。此不赘言。

阮步兵见王戎，永远是翻白眼。王戎要么以眼还眼，鼻头抵近鼻头，不示弱，要么微笑着反唇相讥。身负武功的阮步兵想打架，王戎便走开。步兵步步紧逼，王戎回头一笑，说：有本事你打司马昭去呀，打镇西将军钟会呀，打勾引兄弟媳妇的吕巽呀。

阮步兵白眼欲裂，大啸竹林……

司马昭的高招，是对竹林七贤采取分化政策，备下了橄榄枝和屠刀。他派钟会进竹林策反嵇中散，未能如愿，便加倍对阮籍好，让阮籍做秩比二千石的步兵校尉，做山东的东平（诸侯国）相。然而阮籍到处讲，当校尉的好处唯有饮酒，军营的美酒喝不完。

司马昭说：步兵喝酒好呀，把洛阳的好酒运到军营去。

阮籍升任东平相，竟然拆掉了官府的围墙，让庶民参与政事。在士、庶截然分割的年代，士族视庶族为杂类，数百年不通婚姻。阮籍这么干是公然挑战霸权秩序，干了半个月就被调回去了。他驾长车狂奔野地，“见歧路，大哭而返。”为何大哭？心里缺一条康庄大道。阮籍夹在曹氏集团与司马集团之间，活得憋屈。

司马昭继续对阮籍好，把阮籍的缺点讲成优点。朝廷设宴，为这个失意的官员接风洗尘。阮籍冲着酒肉去了，“箕踞”，坐姿怪异而倨傲，旁若无人。

又一天，阮步兵在宴席上大吃大喝，看肉看酒皆用青眼。对司马昭照例正眼不瞧，连白眼都懒得给他。一个名叫何曾的大臣跳出来，指斥阮籍正居母丧，不得饮酒吃肉。阮步兵佯作没听见。“礼法之士”群起而攻之。司马昭拿孝字做文章很多年了，实则暗通“忠”，要百官效忠于司马氏。竹林诸贤偏偏在孝的领域拆他的戏台，破他的谎言，戳穿他屡试不爽的老把戏……阮步兵照吃照饮，咂咂嘴巴，吱溜吱溜，又放屁咚咚响，表示只有放屁才能对应群僚的污言秽语。兵来将挡，水来土屯……觥筹交错间，紧张的气氛白热化了。性子急的钟会眼巴巴望着他的主子。

司马昭一笑，轻描淡写说：步兵居丧饮酒，也符合古礼。

满座皆惊。期期艾艾的邓艾急了：这这这这这……司马昭解释：《礼记·曲礼上》有规定，某些情况下，居丧可以吃酒肉，“居丧之礼，有疾则饮酒食肉。”

胃口蛮好的阮籍有病么？何曾、钟会很有些怀疑。司马昭矛头一转痛批何曾：阮籍居丧哀伤，身体亏损严重，精神委顿到这个样子了！你何曾不为他分忧，还当众加以诋毁，你这家伙啥意思？你读过孔圣人修订的《礼记》吗？

何曾唯唯而退。《世说新语》这一节收笔云：“籍饮噉不辍，神色自若。”剧饮而神色自若，哪有一丝精神委顿？此处明讥司马昭的霸道与权谋术，状阮步兵之从容。

司马昭是敢于杀掉皇帝的人，他在宴席上绕着弯子为阮籍开脱，“曲为之解”，阮籍并不称谢。换了其他大臣，早都伏地谢恩了。阮籍装糊涂，却把分寸拿捏到毫厘。

司马家族智商奇高，从司马懿、司马师到司马昭，智商一流而品德下流。这个家族既能抓军队，又重视笔杆子。司马昭分化竹林有耐心。嵇康不买他的账，他就在阮籍身上用心思。陈留（开封）的阮氏原是一个大家族，英才辈出。司马昭决定让儿子司马炎娶阮籍的女儿，两家联姻，“天下归心”。司马炎是要君临天下的，黄袍登基是早晚的事儿。阮籍只消点个头，女儿便是未来的皇后。消息一夜间传开了，前来祝贺的达官显贵踏破了阮家门槛。步兵怎么办？装糊涂装不下去了，他必须亮出自己的底牌。投靠司马昭，意味着背叛有大恩于他父亲的曹魏皇室，意味着不孝不忠，意味着与竹林精神决裂，意味着留下身后的骂名。而公开拒绝司马昭，则面临杀身之祸、灭族之灾。

阮籍深夜徘徊，绕庭树达旦。阮氏族人个个紧张。一向放纵的阮咸不敢敲门……

次日，阮步兵大醉，满口的胡话。媒人花枝招展地上门了，他青眼白眼俱翻，像后来的川剧变脸；又把媒婆当成卖酒的美貌邻妇，涎着脸向她讨酒喝，横竖要睡在她的细腰边。俏媒婆“和羞走”，水蛇腰扭扭捏捏地去了。过几天她奉命再来，看见那披头散发的阮酒鬼饮于厩，饮于槽，饮于厕，侄子阮咸抱着酒坛子跟他团团转。鸡鸭鹅全都醉醺醺，“鸡鸣桑树巅”，醉猪满地跑，见人便咬……

司马昭听汇报，摇了摇头。

钟会趁机进言：阮籍太狂，杀无赦！

司马昭不置可否。

“步兵大醉六十日”，连上门提亲的女人也开始胡言乱语，把黑鸭子说成乌鸡。司马昭哭笑不得。这桩轰动一时的联姻事件，终于不了了之。司马昭还得自找台阶下，对群臣说：步兵虽狂，但狂得有些道理。他醉成那样，我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一般人醉两三天就受不了，无异于大病一场。“病酒”一词，魏晋时代始流行。阮步兵大醉六十天，那身体有多棒？大醉几天是寻常事，年年大醉就是在消耗好身体。阮步兵的醉酒创历史纪录，酒仙李白也未曾抵达这个境地。他骨子里是个谨慎的人，佯狂真狂参半，道德底线是决不能与乱臣贼子沆瀣一气。竹林七贤，有五贤做到了这一点。阮步兵长年累月走钢丝，刀尖上跳舞得以自保，并保全了阮氏族人。司马昭用“至慎”来评价他。

“步兵白眼向人斜”（敦诚），这个历史符号永远新鲜，人格不丢，个性不泯，立场不变。赖有此“三不”，才有源源不断的历史正能量，才有闪耀于天幕的文化恒星。

曹雪芹又自号“梦阮”，一生崇拜两个人：勇士苏东坡和狂士阮步兵。雪芹二字，取自苏东坡的《东坡》诗句：“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独在。”茫茫雪原中的一寸泥芹，终有一天会生发许许多多。勇士的目光才投向独在。

阮籍的儿子阮浑也来任诞了，阮籍不允许。侄子阮咸和一群猪共饮盆酒，赚得名士的名头，跻身于竹林。阮囊羞涩，酒店里总是挂着他的酒账。阮籍对阮浑说：“仲容（阮咸字仲容）已预（参与竹林狂放）之，卿不得复尔！”卿：你。

活下去是重要的。“邦无道则愚。”

公元262年，嵇康上刑场，三千太学生泪飞如雨。《与山巨源绝交书》尝言：“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嵇康的二十年沉默是向秀讲的，可见这座死火山一旦喷发，司马昭便受不了，举起屠刀。

《世说新语·德行》：“晋文王称阮嗣宗至慎，每与之言，言皆玄远，未尝臧否人物。”

公元263年，饮酒太多的阮籍病逝，享年五十四岁，寿同诸葛亮。这一年蜀汉国亡。两年后，司马炎发兵篡魏，魏国亡。起不由德的司马氏把历史拖进更深的黑暗。

2018年3月23日 改于眉山之忘言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