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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何家的关公狮

文|葉天涯

01

二零二二年除夕，三年未回乡的何武雄带着妻儿驱车千里，行驶至离家五里的一条狭小乡道上被一群敲锣打鼓的乡亲和一只“红狮子”拦住了去路。“狮”通体大红色，红条纹身，金箔贴片，额宽眼大，毛发似火，双眼半开，大口微张。锣鼓声节奏渐快，“红狮”如被惊醒一般，一边摇晃着大脑袋一边冲面前的小型汽车宝石蓝大众眨眼睛，很是好奇地凑近嗅了嗅，歪着大脑袋直盯着车内。

小娃娃在车里兴奋地说着大狮子，何武雄却一脸冷漠地按喇叭催促它让开，这让坐在副驾的妻子曼涟十分疑惑。它估计听不懂车语，竟直接咚的一声趴在车前盖上不动弹了。这一下吓掉了小娃娃手里的糖果，也把曼涟惊了一下，气得何武雄忍不住飙了一句国粹。

这时，一名穿着黑毛绒皮衣的中年福态大叔右手捏着一叠红的、绿的、黄的钞票走了过来，用左手敲了敲驾驶座车窗。其身后跑来一名贼头贼脑、邋里邋遢的中年大叔，用他那灰扑扑的双手麻利地给后视镜系上一根红绳便退下了。皮衣大叔十分自然地摊开左手，全然无视车后一阵阵连绵不断的车鸣声，周围的乡亲叉着腰、抱着手、点着烟静静地看着。

何武雄铁青着脸把车窗全摇下来，一双怒目竟让方才还神情傲然的皮衣大叔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半，眯着眼睛仔细打量了一番车内人，又露出一副见了鬼似的表情，赶紧驱赶开“红狮子”让他们通过这条乡道。

驱车离开二里地，何武雄的内心依旧无法平静，后槽牙磨得嘎嘎响。“武雄，你吓到儿子了。”妻子担忧的话语使他回过神来，赶紧放慢车速看着后视镜中儿子的身影安慰道：“文儿，我们马上就到爷爷家了，一会儿爸爸给你看更大更霸气的‘大狮子’好不好？”

“真的吗？爸爸，爷爷家有比刚才更大的‘大狮子’吗？”

“哈哈哈！当然，爸爸什么时候骗过你？”

“耶！看‘大狮子’咯！”

看着重新恢复笑脸的小娃娃，夫妻俩默契地露出了微笑。只是，到离老何家不足一里地时，何武雄忽然神情严肃地对儿子嘱咐道：“文儿，等会儿进屋千万不能跟爷爷提起刚才发生的事，爷爷知道了会很生气，爸爸就不能带你看‘大狮子’了。明白了吗？”

小娃娃听完连连点头，曼涟则有些疑惑地问道：“刚才那不是你以前经常跟我说的新年‘舞狮’风俗么？有什么不能说的呀？”

“哼！那才不是正统的舞狮，只是一帮没啥本事就会想歪招讨钱的废物在玷污老祖宗传下来的珍宝！”何武雄尽力压制着怒火说道，“以老爸的性子，知道他们又在拿‘关公狮’搞拦路要钱的歪勾当之后，肯定会跑去大闹一场，到时再犯了病……大过年的不吉利。”

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何武雄没有说出来：刚才那具红狮子正是他的爷爷何刚正亲手制作的，也是祥瑞村最后一具用正统手艺制作的舞狮。

02

“舞狮是我们中华民族优秀的民间传承，是我们中国人弘扬民族威严，传承民族灵魂和霸气的重要仪式。你若真想学，就要发誓永不背弃它！”

一九九六年，还年富力强的何正瑞领着年仅八岁的何武雄在家中祠堂烧香立誓：在学习过程中绝不喊苦喊累，学成之后应以发扬舞狮文化为己任，不可将其用于歪门邪道，否则必被驱除祖籍，永世不得入家门半步。

小武雄无法理解这番誓言的沉重，只是单纯地认为舞狮很酷很霸气，在立誓时还幻想着自己戴上狮头站在舞台上威武的样子，不禁笑出了声，被老何当着祖宗面打了三下屁股。

老何的训练十分严苛，天未亮就把何武雄从被窝里拽出来绕村跑步，中途可以慢跑，停下便有竹竿子伺候。跑完步回家，何武雄抚摸着早已饿得咕咕叫的肚子，看着母亲郑文慧刚出锅的猪肉片面条却毫无胃口，在老何冷眼示意下才怯怯地坐下食早饭。早饭过后仅歇息了十分钟，何武雄又被老何揪起来扎马步，通常一扎就是一炷香的时间。扎完马步可以多歇五分钟，然后就开始一连串的体能训练，折返跑、举小石墩、跳远、跳高等等，一直练到午饭时间。午饭过后，老何便拽着小武雄到后院踢木桩，用长棍辅助他做躲闪训练，一直持续到晚饭时间才结束。

才八岁的小孩哪儿经得住这些？于是，仅练习了三天何武雄便开始打退堂鼓。可老何压根儿不会任孩子撒娇，就算每天都来硬的也要把何武雄拽起来训练。上学也不能当借口。除了跑步上下学、扎马步背书之外，老何还要求他必须在半小时内写完所有作业，否则晚饭后再加练一小时。老何的脾气上来了，就连平时家里的掌财人郑文慧都不敢拦，所以小武雄只能乖乖听话了。

每当老何吃过晚饭出门消食，小武雄便会躲进母亲怀里撒娇似的问道：“妈妈，爸爸平时明明很温柔，为什么一提到舞狮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啊？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呵呵，怎么，我们家的小男子汉这就吃不消了？”郑文慧微笑着反问道。

“哼！妈妈，您不知道，爸爸真的太坏了！他拿那么长的细竹棍，看见我哪儿做得不对就抽上来，可疼了！我们老师都没有像他那样惩罚人。”

“小屁孩，你爸小时候练功被你爷爷训得，每天都青一块紫一块，而且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大冬天还在雪地里扎马步……你爸对你已经够仁慈了。你就知足吧！”

“妈妈，为什么爸爸他们那么努力练功啊？舞狮不是到了春节才会表演的节目吗？”

“呵呵，你们有没有学过‘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啊？”

03

舞狮有北狮、南狮之分。南狮原名瑞狮，又称醒狮、武狮，是融武术、舞蹈、音乐于一体的优秀民族文化，意为望吉祥如意、唤民族血性的觉醒之舞。

何正瑞的父亲，也就是何武雄的爷爷何刚正生于战乱年代，亲身经历了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亲眼看着那些被大烟折磨得抓心挠肝的年轻人和一夜之间便破碎不堪的家庭——其中就有他的好友——何刚正万分痛心，毅然号令家中所有青壮年披上狮皮，戴上狮头，每日敲锣奏乐，穿梭于大街小巷表演舞狮，以图再次唤醒年轻人的血性。

何正瑞深受父亲的家国情怀影响，无论多么艰苦、严苛的训练都能咬牙硬挺，从不喊苦喊累。父亲逐渐体力不支后，作为长子的何正瑞立马接过大旗，领着村里大多数青壮年继续行走在舞狮唤民第一线，没日没夜地外出表演，从抗侵略到解放战争都不曾停歇。直到新中国成立，全国人民得到解放，何正瑞一辈才真正得到安逸，舞狮也回归成了每逢新年庆典才会出现的以讨吉祥如意为主的庆典节目。

在何武雄这一辈诞生于和平年代的年轻娃娃中，能坚持练舞狮的少之又少。大多是三分钟热度，才扎半柱香马步就放弃了。所以，村中舞狮队的老人听说何家小公子居然能连续三天扎满一炷香时，都不由得赞叹老何家祖上显灵，咱祥瑞村舞狮队总算是后继有人了！何正瑞却不这么认为，还跟老队友们打赌，不出半年，这小娃儿肯定会主动放弃。

然而，何武雄在听母亲讲了爷爷当年的光辉事迹之后，内心对当时的老一辈都充满了崇拜之情，从此更加发奋训练，甚至不需要何正瑞亲自监督。半年之约过去，何武雄仍然每日坚持训练，体能远超同龄人一大截。又过了一年半，何武雄不仅学习中上、体能拔尖，还成了村子里的孩子王，方圆十里无人敢欺。只是因为何正瑞迟迟不肯正式教他舞狮，所以耐性变少了些，经常闹别扭。

某天夜里，郑文慧就寝前劝导躺在被窝里装睡的老何，说：“老何，你差不多得了！两年前在祖宗牌位前叫小雄立誓，又吊着人家两年，你还要把他练成什么样才肯放心嘛？”

见老何迟迟不回应，郑文慧继续说道：“反正，你别忘了，小雄比别人家小孩儿早读一年书，明年就要升六年级了，正是学习紧张的时候。如果你今年还不愿意教，到了明年我说什么都不会同意你继续教他学舞狮了！听明白了么？”

老何这才极不情愿地发出一声“嗯”，然后假装打鼾。他以前睡觉从不打鼾。郑文慧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不再过多言语。

第二天一早，老何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陪何武雄跑步，而是拿着一串老旧的铜钥匙走上阁楼，在一堆灰尘仆仆的旧物中翻找出那个仍然崭新的棕色实木箱。老何打开箱子，一顶阔口大眼、红面橘毛、一尺红须，眉间点白玉，头顶黑将帽，看上去颇有武神将关云长的勇猛霸气的红狮头映入眼帘。这正是何刚正当年亲手打造的狮头，每一根竹竿，每一根毛发都倾注了他的心血与辛劳，还有对年轻一辈重新站起来的期望。

这顶狮头与两代人一起奋斗了无数个日日夜夜，骨架依然坚固如初，不知到了小雄手中会如何？何正瑞心想道。

回想起何武雄提出想学舞狮时满脸的期盼，以及这两年来的刻苦训练，老何不禁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随即，脑海中竟浮现出另一人的身影，又让他陷入沉思。时代变了，舞狮、纸扎等传统文化正在被逐渐淡忘，甚至被某些好逸恶劳之徒恶意扭曲歪解，要是小雄也走上了那条歧路，自己还有什么脸面面对列祖列宗？思来想去，老何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儿子。

何武雄跑完步回家不见父母，只听后院传来阵阵轰隆隆的锣鼓声，似战士冲锋的号角声一般。何武雄兴奋地跑进后院，只见一只威武霸气的雄狮正在院内来回欢腾，用大口叼起花球扔向高空，然后猛地跃上高空咬住花球，落地后使劲摇晃着大脑袋将花球咬碎，最后四足立地仰天长啸，锣鼓声戛然而止。那一瞬间，何武雄仿佛真听见了雄狮那如同王者一般的吼叫声，心中的锣鼓仍然在“嘭、嘭、嘭”响个不停。

两名舞狮人脱去狮头和狮皮，露出满脸通红、满头大汗的模样，郑文慧赶紧给二人递上温热茶解渴。何武雄这才认出眼前的舞狮人是自己的父亲及其好友，两人都在感叹对方宝刀未老，威风不减当年。一碗茶饮尽之后，何正瑞才把儿子唤到身边来，面色温和地询问道：“小雄，爸爸刚才演得还像样吧？”

“帅！霸气！”

“哈哈哈！那你想不想跟爸爸一样又帅又霸气啊？”

“想！”

“好！这才是我老何家真正的传人该有的样子！但是，接下来的训练会更加艰苦，你有没有信心？”

“有！”

04

老何家所传狮为关公狮，故在演绎时必须演出武神将关云长将军的勇猛，扑击似使青龙偃月刀斩杀敌军，行走似沙场练兵震慑四方，昂首似号令全军讨伐贼寇。所以，老何在之后的时间里不仅教导何武雄如何舞狮的技巧，还细心指导他研究关云长将军的精气神。何武雄确实刻苦努力，即使生于和平年代，也不曾对训练与学习有过一丝懈怠。

二零零四年，已年满十三岁的何武雄身子比同龄人健壮许多，个子也高了不少，舞狮技艺也小有所成。于是，何正瑞便开始带着他进祥瑞村舞狮队一起练习，为“村村通”公路项目正式通车的庆祝仪式表演做准备。那段时间，何武雄几乎没有休息，每天上完课就直奔舞狮队大院跟父亲和长辈们一起训练，练到太阳落山才回家。虽然没有耽误学习，但郑文慧还是担心训练会影响到儿子上课的精力，便责令老何这次表演结束后不许再让儿子去舞狮队。老何口头答应，心里却正在为何家舞狮后继有人高兴着呢。

演出正式开始那天，村、县、市里的大领导都来了，何武雄心里难免会有些紧张。“别怕，有爸爸在后面给你顶着！大胆地上！”父亲的话语成功驱散了何武雄心中的不安，顺利在鼓声响起那一刻踩着鼓点踏上舞台。

何武雄尽量俯低身子，双手控制狮头朝下，伴随着低沉缓慢的鼓点前行。待锣鼓节奏变化，狮头缓缓抬起，轻缓晃了晃大脑袋和身子，赤红色的毛发顺风而动。嘭，嘭嘭！狮口大张，双眼从微眯着到半睁，最后猛地睁开环顾四周。仰头长啸之际，锣鼓乐节奏逐渐加快，雄狮开始绕着舞台奔驰，在鼓点最紧凑时跃下舞台，瞪着大眼睛仔细打量着在座的来宾，又俯下前半身摇晃着身子，似在观察猎物一般。

嘭！

重重的鼓声令雄狮躯体一震，回首警戒，见舞台中央出现一颗“青团”（圆白菜），原地欢腾两下后猛地跃上舞台，直奔青团而去，大口将其吞入，然后剧烈摇晃着大脑袋，大嘴一张一合，不断有碎青从口中溜出。待最后一片碎青落在舞台上，雄狮十分满足地抖擞着身子，伴随着礼花声仰天长啸，似在彰显自身威严与霸气一般。

这次舞狮队表演的是“雄狮出洞”和“采青”。按照传统，采青应该是把生菜包起来吊在高架上，但是祥瑞村条件实在有限，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演了。好在领导们都很满意这场演出，同时都对扮演狮头的竟是一名年仅十三岁的少年感到意外，更是对选择传承中华优秀舞狮文化的何武雄赞赏有加。

回家后，多年未沾酒的何正瑞为了庆祝儿子第一次正式演出圆满，特地向好友讨来一瓶好酒摆上小桌宴。本是属于老何家大好的日子，喝到一半儿却迎来了一个丧门星，让屋内喜庆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05

何正瑞有一堂弟何智若，父母均在迎来和平年代之前光荣牺牲，留下独子跟着爷爷奶奶长大。都说隔代亲，又在解放最后一年成了遗孤，何智若在爷爷奶奶家自然是受尽宠溺。

何刚正夫妇俩也心疼何智若，逢年过节就会带上新衣服或其他新奇玩意儿前去看望，晚年更是嘱咐何正瑞要好生照顾堂弟。在爷爷奶奶相继离世之后，何刚正以家中长子的身份直接揽过照看何智若的责任，那时正是何正瑞从父亲手中接过舞狮队的第三年。

一开始两兄弟相处还算融洽，但时间一长他们便发现这何智若实在是被宠得不像话。不学无术、好逸恶劳不说，花钱还大手大脚，在村中横行霸道，尽惹麻烦。何正瑞经常带队演出不着家，老两口又管不住这小崽子，拿出他的父母来教育都不见成效，只有当大堂哥的回家时才能稍微约束他。常年的训斥也让两兄弟的关系产生了裂痕，并在严苛的舞狮训练中彻底爆发，以何智若选择离家出走再不联系暂告一段落。

临走前，何智若还顺走家中几件金银首饰，把老两口气得大病一场，苦撑到何正瑞成了家才相继离世。安葬好父母之后，何正瑞一气之下当着祖宗的面儿把堂弟的名字从族谱中移除，连同家族长辈墓碑上的“何智若”也划掉了。除了何智若亲生父母的墓碑之外。

所以，再次见到许久未见的堂弟何智若的那一刻，何正瑞不但没有表露出一点儿兄弟情，反而抄起长木棍粗暴地将其赶了出去。何武雄第一次见父亲发这么大的火，甚至全然不顾脸面地当众辱骂一个“陌生人”。直到二零零五年的春节，何武雄才知道当时那个被父亲打骂得狼狈不堪的人是他的堂叔。

那一年，读书改变命运的口号家喻户晓，家家户户都开始教育子女拼学习、拼成绩，谁还会在意舞狮？就连各类庆典活动的主办方都倾向于聘请知名度高的歌星来助兴，政府项目也都从简，大领导上台讲个话、剪个彩就行了。舞狮这类传统节目在这种小地方几乎没有任何市场了。

何正瑞与一众好友纠结许久，还是忍痛把陪伴了他们大半辈子的舞狮队解散了。以何武雄为首的年轻人就不乐意了，“我们努力练习了这么久，才演了两三场，你们说不干就不干了？”长辈们赶紧跟他解释，说不是不干了，只是看你们快中考了，怕你们学习压力大，才暂时关门了。等你们中考完了，随时都可以过来玩儿。

何武雄也不是傻子，但还是存在一些侥幸心理，便乖乖在家里潜心备考。虽然暂时不用注重练功了，但是父亲长期的严格训练已经让何武雄形成习惯，背书时不扎马步根本背不进去，不早起绕村跑两圈就一整天无精打采。父亲常常跟他说，其实学习跟练功一样，只要把步子扎好了，好习惯养成了，做起功课自然事半功倍。照着父亲的教导，何武雄顺利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从此成为了一名寄宿生，到了周末才能回家看看。

也正是在此期间，不学无术的何智若打着帮助祥瑞村重拾舞狮荣光旗号在村里招摇撞骗，忽悠老一代舞狮人把“狮子”交给他，并谎称自己从广东、福建等地花高价请来了很有名气的专业的舞狮队，还鼓吹他们在全国有百万粉丝……不得不说，何智若在外面鬼混多年确实有点口才，两三句话便把几名老人忽悠住了，心甘情愿地把自家宝贝的“狮子”给了他。

村里人还以为何智若浪子回头，特意回村里向老何家悔过了。何正瑞仍不屑一顾，坚持不让他进家门半步，还对交出“狮子”的老队友怒骂没了后悔药吃！事情果真如何正瑞所料，二零零六年大年初一，何智若跟他的“专业舞狮队”因涉嫌聚众拦路打劫被镇派出所带走调查，还被扣押了用于作案的舞狮道具。第二年大年初二，他们又在镇里通往另一个村子的乡道上被抓获，从祥瑞村带去的舞狮道具又被收缴了一批。到了第三年，祥瑞村里除了老何家以外，已经找不出一只“狮子”了。

可何智若执迷不悟，就盯着这个来钱快，又轻松自在的活儿，甚至宁愿挨一顿打骂都要去磨自己亲堂哥。郑文慧被他频繁上门惹烦了，便开始劝何正瑞干脆给了算了，图个清静，也避免孩子回来之后受他影响。何正瑞因此与贤妻大吵了一架，还放言除非他死了，否则那丧门星休想碰老爸的遗物！

谁知，夫妻俩的争吵被躲在家附近的何智若听着了，便悄悄溜到县里去找正在备战高考的何武雄。

06

距离高考不足一个月，何智若假意在县里租门面做小生意，实际是隔三差五就想办法“联系”何武雄，然后在侄子面前装出一副可怜的模样，请求他帮忙劝劝何正瑞支持自己的“事业”。堂叔口中的“事业”何武雄有所耳闻，自然是不想搭理，但实在架不住他的频繁骚扰，又不会像父亲那样彻底撕破脸，只能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就顺意敷衍几句。

班主任见何武雄最近学习有些心不在焉，便把他叫到办公室问话，在了解到情况之后当即就给老何家打了电话。郑文慧接到电话之后气愤不已，又恐老何得知之后暴脾气一上来真跑去伤了人，再在这个紧要关头蹲了局子。伤了人是小，影响了儿子高考才是大事。权衡利弊之后，郑文慧决定暂时瞒着何正瑞，自己偷偷到县城去会会何智若。

郑文慧低估了何智若的无赖程度。后者一开始一直在哭诉自己这么多年多不容易，打工被老板坑，做生意被客人、同行坑，实在无路可走了才选择走歪路、捞偏门。但是，当他想要那具关公狮的要求被郑文慧坚定否决之后，立马就换了一副嘴脸，威胁她要想儿子能好好高考就交出关公狮，否则就别怪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何智若，你居然拿你亲侄子来威胁我，你这么做对得起老何家这么多年的照顾，对得起你爸妈的在天之灵吗？”

“切！你这个外来人少拿我爸妈来激我，他们要是看见我亲大哥宁愿把那些老玩意儿锁在箱子里吃灰，也不愿意拿给他亲弟弟挣钱谋生，才会感到伤心难过呢！”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外面那么多好工作你不去干，偏要干这些坑蒙拐骗的勾当……”

“行了，我的好嫂子，你以为工作这么好做啊？我一没背景二没学历三没技术，哪个大老板肯要啊？再说了，那关公狮在贵州这种‘小山村’也蹦不出花了，倒不如给我谋生，还能让它见见光。”

郑文慧实在谈不下去了，就让何智若给她三天时间回家跟老何商量，无论如何都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前提是他不许再骚扰何武雄。这一点，何智若确实做到了，直到高考结束都没再联系何武雄。

何武雄只记得自己高高兴兴地回家汇报喜讯时，父亲只是平淡地微笑着夸了他一句就埋头继续做饭，母亲在客厅一边包着饺子一边询问他有没有想好要报哪所学校？到了晚饭的点儿，何正瑞叫来了同村的亲朋好友，还破例让何武雄陪着喝两杯。大家举杯相谈甚欢，有提前祝贺何武雄高中的，有默默与老何碰杯畅饮的，却没有任何人提及“舞狮”这个话题。

自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任何有关“舞狮”的词汇和话题在老何家都成了禁忌，一旦有人提及，老何夫妻必定会爆发争吵。何武雄不明原因，直到二零零八年放寒假回家，在半路被那具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关公狮拦下，并带着满腔怒火下车抢夺狮头时认出了捏着一把钞票的何智若，这才明了近些年家中的火药味从何而来。

那具陪伴何武雄长大，陪伴了老何家三代人的关公狮，在争抢中不慎损坏了一处骨架，导致那双原本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无法完全睁开，大嘴也合不上了。换成其他人，何智若铁定会好好讹一笔，但偏偏遇上了何武雄。他不仅只能自认倒霉，还要拉下脸来跪求自己大侄子别跟何正瑞一样大义灭亲。他如果再被送进派出所，不蹲一段时间是不可能再出来了。

恰巧这时外出送货的何正瑞骑车路过，冷眼看了这个丧门星一眼，便抬头对何武雄说道：“还愣着干什么？上车！”

07

“爸，妈，我们回来了！”

“哎哟！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我饭菜都热了一遍了。别换鞋了，快进来快进来！老何，快来把你大孙儿抱进去！”

“来了，来了！乖孙儿，快来让爷爷抱抱！”

“爷爷奶奶新年快乐！”

寒暄一阵之后，何武雄领着曼涟到客房放了一下行李，简单收拾一下就在老两口的催促声中入座就餐了。父子俩三年未见，难免多饮两杯酒，多唠唠儿子在外三年的经历。在得知何武雄这三年尽管少有报道关于舞狮传承的稿子，但是仍然没有忘记扎马步、练功，还利用居家的时间把儿时父子俩一起训练的日子编辑成书，领导看了之后大加赞赏，打算帮他刊登上报之后，老何倍感欣慰，又忍不住感叹道：“哼，要是那小子也跟你一样能走正道就好咯！”

“哎哎哎，大过年的你提那个人干什么？来，大孙儿多吃点儿鱼，这可是你爷爷一大早开车到镇上买来的，鲜得很！”

“恩！奶奶也多吃点儿，您都瘦了！”

父子俩见小娃娃给奶奶夹菜的可爱模样，不由得相视一笑，再次碰杯，一饮而尽。酒足饭饱之后，小娃娃便在曼涟身前吵着要看大狮子，她一边安慰着儿子一边面露难色地看着正坐在院儿里交谈的父子俩。郑文慧在厨房听见大孙子的吵闹声，急忙跑过来询问缘由，然后径直走向大院儿内。

得知大孙儿想看大狮子，何正瑞立即答应了下来，并开始活动自己的老骨头。“爸，您都一把年纪了，就别折腾了，等我明天去找小张来帮忙吧！”何武雄有些担心地劝道。

奈何老何倔脾气上来了，一把推开儿子试图上前搀扶的手，说：“你小子现在成家了，事业有成，就看不起我这把老骨头了？老子告诉你，这么些年我也没有一点懈怠，每天都在坚持练功呢！”

“可是，您现在……”

“少废话！他奶奶，你去阁楼把那东西拿下来，我今天就要跟这小子好好比划比划！”

“行行行，你呀，可悠着点儿！别把老腰给闪了！”

“放心，我心里有数，采青肯定演不来，出洞还是可以的！”

于是，郑文慧直接上阁楼取来了一具跟当年那具大同小异的关公狮，额头多了一支黑角，整个脑袋小了一圈。这是当年郑文慧为了弥补老伴儿，特意花自己的养老钱在外面托人用机器仿制的，远不如原版霸气。何正瑞虽领了情，但对外总说传家宝被那丧门星拿了去！何武雄担心父亲生气也不曾提起。

见儿子一脸惊讶的表情，何正瑞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当年的那些事儿，你老子我早就不计较了。把你爷爷的遗物给了那个丧门星固然可惜，但是看见你没有背弃当初在祖宗面前立下的誓言，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地走到今天，不曾向家里喊过一句苦累，不曾荒废老子传给你的功夫，当上记者之后一直坚持宣扬舞狮文化，并恪守正道没有入歧途就已经足够了！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戴上？我大孙儿都等睡着了！”

何正瑞最后的话语使何武雄一下就找到了儿时一起练功的感觉，麻利地戴上红狮头，套上演出服。等母亲掏出手机熟练地播放“雄狮出洞”的音乐之后，父子俩一同在庭院中迈开步子，行至石桌旁伸个懒腰，“雄狮”眼睛微眯着抖抖身子，打个大大的哈欠后稳稳站立，眼神猛地睁开，冲着夜空仰天长啸。

这一刻，老何家的小娃娃仿佛真的听见了雄狮那威武雄壮的嚎叫声，内心深处的鼓也开始“嘭、嘭、嘭”地击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