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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柳德米拉·彼得鲁舍夫斯卡娅：父亲

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一位父亲，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自己的孩子。他到处寻啊找啊，逢人就问：他的孩子有没有跑到这儿来过，可是，一旦人家问他一个简单的问题：“您的孩子们长得什么模样，他们叫什么名字，男孩还是女孩？”以及诸如此类的问话，他却答不上来。他认定他们肯定在某个地方，于是就执拗地继续寻找下去。

有一天傍晚，天色很晚了，他同情一个老奶奶，帮她把一个很沉的口袋背到了她的家门口。老奶奶并没有请他进屋里坐坐，甚至也没有对他说声“谢谢”，但是，她冷不丁地建议他坐电气小火车去“第四十公里”站。

“为什么？”他问道。

“哪有什么为什么？”老奶奶说完就关上了门，仔细地转动钥匙，锁好门，还扣上了门锁的链子。

不管怎样，他在第一个休息日——已经是严寒的冬天——就动身去“第四十公里”。不知道为什么，电气小火车一路上开开停停，老是停止不动，开了一整天，当终于缓慢地驶入“第四十公里”站台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这个倒霉的跋涉者来到了一个林子边，然后他翻过一座座的雪堆，来到了一个低洼地。很快，他就摸索到一条被踩得严严实实的小道，在黄昏的暮色下，这条小道指引他来到了一座小木屋。他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人应答。他进入了过道，又敲了敲里面的门。还是没人。这时，他小心翼翼地走进了这个温暖的木屋，脱掉了靴子、外套和帽子，开始四下里打量起来。小木屋里非常干净、温暖，还点着一盏煤油灯。好像有人刚刚出去，桌子上还放着一个茶杯、一盏茶壶、面包、奶油和砂糖。炉子烧得暖暖和和的。我们的这个跋涉者正好又寒又饥，于是，他大声说了一句表示歉意的话，就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喝了。他想了想，又吃了一块面包，放了一点钱在桌上。

这个时候，窗外已经完全黑了，这个长途跋涉而来的父亲开始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不清楚电气小火车的运行时刻表，而且，他刚才冒险翻雪堆差点儿陷在里面，更要命的是，雪越下越大，已经完全盖住了所有的足迹。

于是，他躺在长凳子上，开始打起盹来。

把他弄醒的是一阵敲门声。他连忙从长凳上爬起来，连声说道：

“请——请——请进！”

从门口进来一个很小的、浑身都严严实实地裹着破衣烂衫的小孩。进屋以后，他犹豫不决地呆立在桌前。

“这是怎么回事？”未来的爸爸睡眼惺忪，坐在长凳上问他，“你从哪里来啊？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莫非你就住在这里？”

小孩耸了耸肩，说了声“不是”。

“那有人带你来的？”

孩子摇了摇裹在破围巾里的筋疲力尽的脑袋。

“就你一个人吗？”

“是我一个人。”孩子回答道。

“那你妈妈呢？爸爸呢？”

孩子嗤了一声鼻子，摇了摇头。

“那你多大啊？”

“我不知道。”

“那好吧，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再次摇了摇头。他的鼻子终于暖和了，解冻的水淌了下来。他随手就拿袖管擦了擦。

“你等等，”这位未来的父亲说道，“像这样的场合，人家一般都是拿手帕擦鼻子。”

他给孩子擦干了鼻子，开始小心地给他脱衣服。他解开了围巾，摘去那顶毛茸茸的、有点像老太婆们才戴的帽子，脱去了那件暖和的却非常破的外套。

“我是男孩。”孩子突然说道。

“哦，看起来有点像。”这个男人边说，边拿洗手盆给小男孩洗手，这是一双非常小的手，指甲也非常小。这个小男孩，总的来说，有点像老头子，有时看上去又像中国人，有时从稍微有点肿的眼睛和鼻子看，甚至还像宇航员。

男人给小男孩喂了一杯甜茶，还开始喂他面包吃。原来，这个小男孩还没有学会自己喝东西，所以，这个男人只好用小勺子喂他。这弄得这个男人都累得出汗了。

“得了，现在让我给你铺床睡觉吧，”他说着，自己也累得疲惫不堪了，“炉台上暖和，不过你会从上面翻下来摔着的。睡吧，睡吧，睡觉觉，不要睡到床边来。我把你放到矮柜子上睡，拿椅子给你夹住。还得找点东西给你盖一盖……”

男人想在屋子里找一床暖和的被子，可是没找着，于是决定把自己的外套给他盖上，又脱掉自己的绒线衫，想给孩子盖上。但是，他突然瞟了一眼矮柜子。难道那里面没有什么跟破衣烂衫差不多的东西吗？

男人打开了矮柜子，从里面掏出一床已经绗好的蓝色被子，一个镶着花边的枕头，一床小褥子，还有一摞小床单。下面还有一沓精美的衬衫，也镶着花边，还有几件绒布衬衫，一包用一根蓝色带子捆住的针织儿童短裤。

“哦，这儿有一整套儿童衣物呢！”男人叫起来。“这肯定是人家的小孩子的……不过，不管哪个孩子，遇上这种情况都会冻坏的，都想要吃的……应该互相分享才是！”未来的父亲大声说道。“不允许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孩子一无所有，而另一个孩子却拥有太多的东西。对不对？”他问道。

可是，孩子已经在长凳子上睡着了。

这个时候，男人已经用一双不算灵巧的手铺好了一个讲究的床铺，小心翼翼地为孩子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把他放在了床上。他把自己的外套扔在由两把椅子夹住的矮柜子旁边的地上，自己盖着绒线衫也躺下了。做完这些，未来的父亲已经劳累不堪，一倒头就睡着了，仿佛一辈子没睡过觉。

他还是被敲门声弄醒了。

房子里进来一个女人，浑身都落满了雪，不过没穿鞋。男人从朦胧中跳将起来，用身子挡住了矮柜子，说：

“对不起，我们在您家里住下了。不过我会付您钱的。”

“对不起，我在这个林子里迷了路，”女人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说，“所以决定上您这儿来暖和暖和。我怕自己冻僵了，外面的暴风雪真厉害。行吗？”

男人明白了，这个女人根本不是这所房子的女主人。

“现在我给您把茶壶热上，”他说，“请坐。”

男人不得不用柴火把炉子生上，不得不在屋子里找盛水的桶。他顺便找到了一铁锅热乎乎的土豆和一罐热气腾腾的黄米牛奶粥。

“算了吧，土豆我们吃了，把粥给孩子留下吧。”男人说。

“哪个孩子？”女人问。

“瞧，就是那个。”男人指了指矮柜子，那儿睡着一个小孩子，双手举在头两边。

女人双膝跪在了矮柜子前，突然哭了起来。

“上帝啊，瞧，他就是我的孩子，”她说，“难道不是他吗？”

接着，她吻了吻蓝被子的边。

“您的？”男人惊讶了，“那他叫什么名字啊？”

“我不知道，我还没给他起名呢。今天晚上我都这么累了，整整一晚上都在受苦。又没人能够帮我。这世上没一个人能帮我。”

“那么，这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啊？”男人不信任地问道。

“这反正无所谓，不管是男孩女孩，我们都一样爱。”

她再次吻了吻被子的边。

男人仔细地看了看女人，看出她脸上真的有受了苦的痕迹：嘴唇干裂，眼睛凹陷，头发蓬松。她的双腿看起来非常干瘦。但是，没过多久，女人好像浑身暖和了，也就奇怪地变好看了。她的双眼炯炯有神，塌陷的双颊也变得红润。她沉思地看着这个睡在矮柜子上的不算漂亮、有点秃顶的小男孩。她那紧紧拽住矮柜子边角的双手在颤抖。

孩子也起了变化。他变得越来越小，他现在已经像一个长着一根肿胀的鼻子和一双细缝似的小眼睛的小老头。

这男人觉得这一切十分奇怪——女人和孩子，在他的眼皮底下，竟然变化得如此神速，简直是在一瞬间。男人甚至有点害怕了。

“好吧，如果他是您的孩子，那我就不妨碍你们了，”这个还没有当成父亲的男人说完，转身要走，“我走了，我要坐的电气小火车快到点了。”

他急急忙忙地穿上衣服，夺门而逃。

外面天已经亮了，小路还在，真是非常奇怪，还是那么清晰可见，踩得那么严实，仿佛昨晚压根儿没下过暴风雪。我们的跋涉者动作迅速，已经远离了那个小屋子，几个小时过去了，他踏上了一条小路，这条小路的尽头也是一个木屋，跟原先那个差不多，这次，他已经不再惊讶，没有敲门就径直走进屋子。

过道也是那样，房间里的摆设也差不多：桌子上放着一盏滚热的茶壶，还有面包。跋涉者累了，冻得够呛，于是，毫不客气、未加犹豫地就喝了一杯茶，吃了一块面包，躺在长凳子上等待起来。可是，没有人来。后来，男人就从凳子上爬起来，走到矮柜子前。矮柜子里还是那些儿童的衣物，不过，现在它们都是些热乎乎的小物件——小上衣、小帽子、非常小的毡靴、暖和的针织儿童短裤，甚至还有一件精致的连衫裤，柜子底部还有一个带风帽的皮口袋。

这个男人随即想到，那个小男孩要出门肯定没什么可穿的，他只有一些小衬衫和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可是，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他说了一声表示抱歉的话，挑出了最必须的衣物——皮口袋、连衫裤、一双小毡靴和一顶小帽子。随后，他又拿起放在角落里的一副雪橇，因为他看到另一个角落里还有一副。他再次请求原谅，从矮柜子旁边的一大堆靴子里面挑出一双成人穿的靴子，看样子好像比较适合女人穿——要知道她还光着脚呢！带着这包东西，他尽可能快地冲出门，冒着严寒原路返回，向第一个屋子奔去。

那个屋子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一盏滚热的茶壶，桌上放着面包。矮柜子已经空空如也。

“看来，她给小男孩穿上了这里所有的破衣烂衫，” 这个还没有当成父亲的男人想道，“多么愚蠢，要知道我这里拿着所有的必需品呢！”

于是，他随即夺门而出，拖着雪橇，沿着小路奔向远处，飞快地赶上了那个女人，因为她光脚走得很吃力。她走得甚至有点摇摇晃晃。赤裸的双脚被雪冻得通红。她的双手还抱着那个被破衣烂衫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

“稍等一下！”我们的这位父亲叫喊道，“等一等！难道你们就能这么走吗？应该给小伙子再穿点衣服！瞧我这儿都是必须的衣服。”

他从她手里接过孩子，她闭上了眼睛，温顺地把自己的担子交给了他，然后，他们一起回到了原先的屋子里。

现在，只有男人想起了那个他曾帮她背口袋的奇怪的老奶奶，他问女人：

“请问，这个地点也是老奶奶告诉您的吗？”

“没有，她只告诉了我火车站站名——‘第四十公里’站。”女人回答道，几乎要睡着了。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孩子哭了，他们俩一起忙碌起来，给孩子换衣服。孩子突然变得如此之小，以至于什么样的毡靴他都穿不上，只能把他裹在襁褓里，把他卷在被子里，正好，那个带风帽的皮口袋恰恰合适。其余的一切，他们都塞在了一个包袱里，女人穿上了自己的新靴子，然后，他们三个人一起返回了。新父亲抱着孩子，女人拖着东西，一路上他们忘了是在哪儿见的面，忘了站台的名称。他们只记得曾经有一个非常艰难的夜晚，路途漫漫，孤独的时间很难熬，但是，现在，他们生了一个孩子，他们终于找到了他们一直在寻找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