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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桥·七月流火
扶兰
学堂高材生顾岳因父亲战死沙场,招致父亲生前旧敌追杀,遂回到家乡李家桥暂避,不料回乡途中遭遇土匪打劫。土匪头子得知顾岳身世后,决定利用这份打劫的“交情”走上招安之路。而从前内心黑白分明的顾岳,也由于这次意外的经历,思想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回到家乡后,顾岳正赶上农忙季节。从没下地做过农活的他,迎来了一场独特的、充满乡土风情的“挑战”。
夕阳堪堪落到清江河畔那株两三人都合抱不过来的老柏树树梢上,暑气远未散尽。岸边的草地上铺满了短褂裤衩,一群半大小子脱得精光,在树阴下那道水流平缓的河湾里扑腾。嬉笑打闹之声,远远地隔了竹林也听得清楚。
何思慎带着顾岳从竹林中穿出来,走不上几十步,便到了江边。五六个孩童各骑着自家的水牛,从他们前头经过,往江中去洗澡,一边走一边好奇地转过头来打量一袭长衫的何思慎,还有明显不像当地人的顾岳。一个年纪稍大的很快认出了何思慎,吓得赶紧从牛背上滑下来,慌慌张张地鞠了一躬,大声喊道:“何校长好!”
何思慎当年十六岁便以阳县头名考中了秀才,整个衡州都轰动了好些时日,都说若不是废科举了,这何家老三说不定可以一路考上去,中状元都是不好说的事情,柏树湾周围几个村都引以为荣。科举一废,何思慎脑子活络,知道世道变了,便跑到日本去留学,学的是师范,回来之后在柏树湾办了个新式小学堂,前些年又做了阳县高等小学堂的校长,阳县人都尊称他一声“何校长”。这可是阳县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柏树湾的人一提到“何校长”,也觉得自己倍有脸面。
那最先认出何思慎的孩童,去年刚刚入学启蒙,年初随着家中长辈给何思慎拜过年——这也是柏树湾近些年兴起的风俗了,但凡上柏树湾小学堂念书的学生,总得到何家拜个年,以示不忘本源之意。
其他几名孩童也跟着慌乱地跳下牛背来鞠躬问好。何思慎微笑着挥手示意他们自去玩,看他们急急走远,才转向顾岳道:“这几个都是清江河这边杉山铺那个村子的。”
顾岳有些惊异:“姑父都认得出来?”
何思慎略略解释了一下那个拜年的新风俗。顾岳若有所悟,不觉有些感慨地道:“我们一位教官说,法国有位不世出的名将叫做拿破仑,初带兵的时候,两万人的军队,他不需几日,便能叫得出其中数千人的姓名,所以能够让将士在短短时间里便听死效命。姑父是不是也认得出你所有的学生?”
何思慎笑而不语。
说话之间已经到了河堤上,放眼望去,沿着堤岸往上游走一里来远,河对面便是那株老柏树,柏树湾之名,便因河湾畔这株据说已有八百岁的老柏树而来。再往上游走半里许,河道狭窄处建了一座石桥,这便是李姓一族当年捐建的那座桥了,李家桥之名也因此而来;过桥之后,不过一二里,一片起伏平缓的小山坡上,围了两人多高的石墙,石墙外紧挨大门的路边,有一个数亩大的池塘,塘边绿树成阴,一大群白鹅嘶叫着在塘中游来游去;石墙内房屋错落,多是瓦房而非茅屋,略略估算一下,足有二三百栋。这样的规模,说是村落,其实比起顾岳途中所见的许多大镇来,也不遑多让。山坡北面,隔了大片稻田,不过几里路开外,已是巍峨群山,想来便是大明山的支脉。清江河的一条支流,当地人叫做小清江的,自群山之中蜿蜒流出,围着那片山坡绕了好几个弯,才在石桥上游不远处曲折汇入清江河。
以顾岳的眼光来看,这片村落背山临水,居高临下,控扼着整个开阔平坦的河谷,当真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好地方;即便是池塘中那群一派田园风光的白鹅也莫名地让顾岳想到,据说家鹅比狗还要警觉,是天生的哨兵,而且成群结队游于水中,偷袭者想摸哨都没法摸。
夕阳之中,河堤上长衫飘飘的何思慎极是惹眼。河中那群戏水的少年嬉笑声不知不觉便停了下来,一个个光溜溜的,不敢站起身来鞠躬,只伏在水中大声喊“何校长好!”大约自己也觉得尴尬好笑,参差不齐地喊完之后,又笑嘻嘻地钻进水里游到稍远处的小叉湾里,半藏半露地探着头向这边看。
何思慎眼力很好,一眼扫过去,便提了一个人出来:“李长庚,过来!”
那群少年哈哈笑着,将刚刚从河对岸游回来的一个同伴推了出来,又有人伸手从河岸上的草地上勾了条裤衩下来,那少年爬上这边堤岸的同时,已经快手快脚地套上裤衩,一身湿淋淋地站到了何思慎和顾岳面前。
何思慎道:“这是你大姑姑家里的老三李长庚,这是你小舅舅的独子顾仰岳,比你小五个月。”这几句话却是分别对两个人说的。
顾岳自觉地叫了一声“长庚表哥”,李长庚很自然地回了一声“仰岳表弟”,顾岳有心想纠正一下,自己的名字其实是“顾岳”,但是心念只动了一动,便压了回去。
在路上何思慎已经明白告诉他,回到李家桥,他就是顾仰岳;要做顾岳,且待他日。
李长庚手长脚长,看身量已是个魁梧大人,面相上却还带着几分憨气,抓抓头,笑着说道:“大舅舅家里明天清早开镰割禾,从外头请了十个帮工都住在家里,今晚肯定是收拾不出地方给仰岳表弟住了,表弟今晚就住我家吧。”
顾岳没太听明白这个安排,想着自己应该住伯父家,没床铺的话,在地上摊个草席便可以了,不必要去麻烦姑父家。这样想着,便说了出来:“我打地铺没关系。”
李长庚认真地道:“我们这儿不兴打地铺。”
顾岳茫然不解。何思慎笑着解释道,李家桥地近清江河,地气湿热,又多蛇虫,因此哪怕三伏天,也不兴席地而卧,总要架块床板、挂顶蚊帐,以免暑气入体又或者招惹蛇虫。顾岳的父亲,兄弟也就只有长兄顾韶韩,再有两个姐姐,小的一个嫁了何思慎,大的一个嫁到了同村的李家。顾韶韩家里既然不好收拾住不下,顾岳自然应该住到李长庚家里去——不跟着何思慎一道住,却是因为,何思慎当初办柏树湾小学堂的时候,为了筹款,将家里分给他的房子和地都卖了,带着家小住到了学堂里。后来就任阳县高等小学堂的校长,便搬家到了县里。李家桥这边,若无要事,只在过年时回来祭祖拜年,借住在何思慎的大哥家中,倒不好叫顾岳现放着李长庚家不住,却跟着何思慎一道去何家大伯那儿借居。
顾岳听着何思慎耐心仔细的解释,心里难免有些别扭。这是他的故乡,但许多人事都需要有人为他解说。
经过石桥时,李长庚指着上游支流汇入清江河处的那片三角地,说道:“仰岳,那块地就是你大伯家里的,河泥淤积出来的,肥得很,又向阳又临水,每年都要比我们村其他地块早熟好几天。”
果然,那块三角地中的稻谷已经金黄灿烂,周边的田地里,稻谷却还带着点青绿。
李长庚又道:“明天开镰,我们家也要去帮工。”他忽然迟疑了一下,“仰岳你会割禾吧?”
农家七月无闲人,何况还是个无病无痛的精壮半大小子。
顾岳还真的从来没有下过地,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何思慎会意地笑了起来,拍拍他肩膀:“不要紧,学一学就会了。”
李长庚立刻拍胸脯打包票:“我一定快快教会仰岳表弟!仰岳表弟你只管放心吧!”
顾岳僵着脸,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李长庚的态度太过自然,仿佛顾岳一直生长在这里,中间出去读了几年书,现在只不过是重回故地,种种人事,随手捡起来便是,务须刻意经营,已然熟悉亲切。
还有,明天开镰割禾……顾岳觉得自己肯定要让人看笑话了。
李家最早定居此地,占了小山坡最平缓开阔的东面;顾家占了地势最高的西北偏北那一面,何家以西席自居,挨着顾家住了西南面。另有二十来户陆续迁来的杂姓,各自选了自家亲戚的地盘造屋居住。这么一来,倒将东南面空了出来。三姓商量之后,干脆平整了土地,密密实实地垫了好几层黄泥土,用石碾反复压平,整治出一个大演武场来,到了收获季节,又是一个现成的大晒谷场。
石墙的入口处,便开在这个演武场的下方。
其时夕阳已将将落入山中,暑气渐消,演武场上颇有一些人在打熬筋骨,舞弄兵器。何思慎三人从石墙外进来,很是引人注目,李家桥没人不认识何思慎,对练的都停了下来和他打招呼。何思慎顺便向大家简单介绍了一下顾岳,又指给顾岳认一认其中一个年轻人,说那是他大伯家里的三堂兄顾豪岳,前头两位堂兄,娶妻生子之后都投军在外,只留下这个最小的还在家中。
顾豪岳看上去极为敦厚圆实,和五官轮廓颇深、身量颀长的顾岳只有一二分相像,大约是因为两人都长得更像自己母家那边的人。
顾豪岳从演武场上跳下来,一开口便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我爹今早还在说仰岳这几天该到家了,来,来,我来拿行李!”
他极快地伸手过来,顾岳本能地侧身一挡,手臂交错一撞,震得顾岳整条臂膀都隐隐发麻。顾豪岳似乎也没讨到好去,眼睛一亮,后退两步打量着顾岳,脱口说道:“好大力气!好稳的桩!等农忙过了,咱们好好练一把去!长庚你在后头带路,我先回去叫我娘多煮一个人的饭!何大伯家里我也顺路跑一趟!”
虽然顾岳今晚得住到李长庚家里去,但回乡后的第一顿饭,还是要到顾岳大伯家里去吃才是正理。同样的,何思慎也得先到他大哥家里去。
顾豪岳一说完便跑了,七弯八绕,片刻便不见了人影。
顾岳注意到,村中处处石墙纵横,巷道曲折,若无人领路,便是进了村子也寸步难行。若要攀墙越房,墙角多种枣树,不利攀爬;墙头屋顶上又往往多种野蔷薇,绿叶苍苍,枝蔓粗壮,看起来都有些年头了,想必藤蔓上的尖刺早已变得坚硬。
何思慎的视线随着顾岳一道落在内墙和荆棘上,感慨地道:“当初要修这内墙,还有人不乐意,说是劳民伤财,好在到底还是修成了。那年秋收时李家桥的壮丁大多去附近村子帮工去了,大明山上的匪首长脚郑七趁机拉了好几个山头的人马过来,仗着人多枪多,强攻进村,咱们三家都死伤不少。还是靠了这内墙,节节抵挡,硬撑到壮丁回来,内外夹击,灭了长脚郑七一伙。”
演武场边上,是一个地势较低的小山洼,掘了一口丈许见方的水井,井沿用青石板围了半人来高,平日里盖着两扇深重的门板做井盖,以免孩童掉进去。水井周围,铺了一两丈宽的一圈石板,方便各家挑水;下游则挖了两尺来宽的水沟,用条石垒了堤岸,各家洗米洗菜的水,正好倒在水沟里,一路流出石墙外去,浇灌紧挨着石墙的那些田地。
水井下游,靠近石墙处,搭了一溜的牛棚。此时陆续有牧童牵了牛回来,栓到棚中,顾岳略略一数,总有二三十头了,膘肥体壮,油光水滑,显然养得极为精心。牛棚两头,各有一间板屋,想是看牛人住的。
何思慎带着顾岳从水井上方绕过去,拐了好些道弯,前头冒出个小晒谷场,对面便是顾韶韩家,一带五间大瓦房,后梢两侧还伸出去几间板屋,看得出家境很不错。
顾韶韩倒是与顾岳父亲颇为相像,让他一见之下便有几分亲近之感。见了面,略问一问这一路上的情形,顾韶韩对弟弟的战死叹了两声,便坦然接受了,又向顾岳说道:“咱们顾家,世代从军,都说是‘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不离阵前死’,只咱们李家桥这一支,百年来前前后后少说也战死了二三十人,咱们这一房,民国以来就死了三个堂叔伯。听得多了,见得多了,也就承得住了。好在你如今已经长成,品韩也算后继有人了。”
顾韶韩说话稍有些迟缓,因这迟缓,更显镇定与平静。
何思慎略坐一坐,喝了杯水就告辞了,叮嘱顾岳好生住着,没得他允许,不许跑出柏树湾去,私下里又叫李长庚和顾豪岳好生看着顾岳,别让他偷溜到衡州去投军。
顾韶韩的妻子带着两个儿媳妇在灶间忙碌,顾韶韩带顾岳进去和她们打了个照面,算是认认人。大堂嫂姓李,是李长庚的族姐;二堂嫂姓齐,从杉山铺嫁过来的,不过她母亲是何家嫁过去的姑娘。顾韶韩还有三个孙子、一个孙女,此时天色已晚,都陆续回来了,年纪大约在四五岁到七八岁之间,好奇地围在顾岳身边,问他昆明是什么样子的,武学堂都学些什么。顾韶韩忙着和帮工聊天,估量天气,安排明日活计,由得顾岳被几个堂弟堂妹问个不停。又有家里养的一大群鸡,日暮归来,叽叽喳喳,热闹得很。
顾岳恍惚之间,只觉得眼前一切,似乎百年不变,而昆明城中的风云变幻,已是如此遥远模糊。
因着吃饭人多,顾家搬了三张八仙桌摆到正房前头的小晒谷场上,女人孩子照例都是不上桌的,端了碗或在灶间或在晒谷场边上蹲着吃。像顾岳和顾豪岳这样的半大小子,本来也是不上桌的,因着顾岳远来是客,顾豪岳明天又要下田,算是充个大人用,故而也都坐到了八仙桌旁。
借着夕阳余晖吃过饭,闲谈几句,李长庚已过来,帮着顾岳将行李扛到他家去。
李长庚在家中排行最小,上头两个哥哥都已经成家,分出去住了——李家和顾家不同,顾家从军者众多,留在村里的男丁少,因此往往不怎么分家,住在一起便于照应从军者的家小;李家男丁却是一成亲就要自立门户的,即使住在隔壁,也算是两家人。李长庚另有一个姐姐,因着李家桥刚好没有合适的人家,便嫁到了河对面的杉山铺。现在李长庚家里就只剩他和父母三人。
李长庚的母亲,也是顾岳的大姑姑,已经将顾岳的床铺安排好。李长庚家原本是五间瓦房、六间板屋,两个哥哥成亲时一人分了一间瓦房一间板屋,给李长庚留了一间瓦房一间板屋;李长庚姐姐出嫁之后,家里又腾了一间房出来。大姑姑安排顾岳睡李长庚那间房,李长庚去他姐姐以前的房里睡。
大姑姑个子很高,比尚未完全长成的顾岳还要高一点儿,一抬手就揉上了顾岳的脑袋,唏嘘感慨了好一会,才放手让李长庚带顾岳去河边洗澡,自己转身又往灶间忙去了。大姑姑家里喂了三头猪,连带的也多了不少活出来。
顾岳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的伯父和姑姑对父亲的死,不是不感伤,但很快便摆脱了这样的感伤,忙着手里的家务和明天的农活。前人云,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眼前却是亲戚也没有多少“余悲”了。
或许就像战场之上,无论多么亲密的同伴战死,也没有余暇来让他们感伤,最重要的始终是眼前的战斗和对面的敌人。
很奇异的,这样平淡的态度,又让顾岳心底压着的那块巨石不知不觉之间轻了许多。
从演武场经过时,却见演武场上乘凉的人极多。夜色初起,山风徐来,演武场地势开阔,比起村子里头来,自然凉爽许多。李长庚拉着顾岳去认了认他的两个哥哥长松和长柏,大嫂二嫂,还有大哥家的两个侄儿。
大嫂姓顾,算起来还是顾岳没出五服的堂姐;二嫂姓邹,她母亲是顾岳的堂姑,说起来也得叫一声表姐。不过论起远近,还是得从李家这边称呼,叫一声大表嫂二表嫂。两个表侄儿,大的五岁,小的三岁,正满场乱跑,玩得开心。
喧闹之中,忽而听得幼童尖叫:“悠!要悠!”立刻又有几个幼童争着叫:“悠我!悠我!”
顾岳听得诧异,转头望过去,却见那边一群妇人飞快地围了个大圈出来,顾岳的伯娘、大堂嫂和李家大表嫂都在其中。十来个幼童兴奋地飞跑过来,你推我挤,想要抢在第一个跑进那个大圈里去,被他们的兄姐一个捉一个地按住,只放了跑在最前头的那个小男孩进去,正好钻在顾岳伯娘跟前。顾岳伯娘一弯腰抄起这男孩,喝了一声:“起悠喽——”
那群妇人齐声呼喝:“起悠喽——”
顾岳伯娘又喝了一声:“桂芳媳妇接好喽——”双手一扬,那男孩便咯咯笑着腾空飞向对面,顾岳眼睛一缩,心头一跳,却见对面已经有个年轻妇人向前一步跨了出来,身子微弯,右腿后蹬,双臂曲举,她身边另两个妇人也在同时蓄势欲接,以备不测。男孩稳稳当当地落在那个年轻妇人的臂弯里,那妇人顺势略略挫身后仰,高声喝道:“少华婶娘接好喽——”
顾岳伯娘右手边的中年妇人应声而出,男孩再一次腾空飞起,顾岳注意到他在空中时四肢舒展,身躯放松,显然早已习惯被这样抛来抛去。饶是如此,顾岳仍是觉得紧张。
那男孩被悠了三趟之后,很不情愿地被赶出圈子来,另一个幼童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
李长庚笑着说道:“仰岳表弟吓到了吧?二舅舅没有和你说过咱们村子喜欢悠小孩?我小时候也经常被悠来悠去的,可惜上了七岁就不让悠了。”
言语之间很是遗憾,又为顾岳从没尝过这滋味而可惜。顾岳的神色有些古怪,觉得李长庚脾气很好的样子,到底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我小时候去我舅舅家里玩,看到后山上的猴群也喜欢这样悠小猴子来着。”
李长庚果然没有生气,还很以为荣,笑呵呵地道:“咱们村的小孩子,就像小猴子一样,从小这么悠来悠去,长大了才一个个都手脚灵活胆子大啊!”
说话之间,顾岳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那边,看了一会,不觉若有所悟。这些农家妇人,与他沿途所见的各地农妇大不相同,不但皆是天足,且举止干练、行动自如,悠小孩时,更很有几分惯于相互配合、令行禁止的行伍之风。直至此时,顾岳才真正意识到,世代从军的顾氏一族、世代习武的李氏一族,还有虽然读书进学却习于行伍生涯的何氏一族,给这个村子带来了什么。
顾岳和往常一样鸡鸣即起,借着蒙眬星光,迅速穿衣洗漱,隔壁房里李长庚也起来了,两人一道跑至演武场,不多时人已到得差不多了。顾岳略一计数,大概有成年男丁五十余人,半大少年三十余人,又有二十来个年纪不一的男童,只不见女子身影。李长庚小声向他解释道,女眷早上忙于家务,所以习武操练大多是见缝插针,不限时不限地,连带着各家女童也都在自家房前屋后由长辈女眷顺手教导。
此时钟声响起,操练时辰已到,演武场立时静寂下来。
今日领队操练的是李长庚的父亲李水厚,站在演武场上方一尺来高、条石为基的土台上,待到钟声停歇,便起头一句:“天地有正气——”一边高声吟诵,一边拉开了明山拳的架势。底下近百人,也在高声诵念的同时沉身下腰,起手回腕,蓄力出拳,一字一顿,“气”字吐出,正好将冲山式完全施展开来。
《正气歌》共计六十句,明山拳也正好六十式,一句一式,句意与拳势恰恰相配,巧合得让顾岳一直都在猜测到底是明山和尚传下的拳法原本就暗合《正气歌》的诗意,还是那位神通广大的张天师特意为配合明山拳选了这首《正气歌》传给顾家。
不过,能够将这六十句配着拳式一路走完的,不过十来人。李长庚在第四十五句时停了下来,已经是年轻人里非常拔尖的了。所以坚持到最后的顾岳十分醒目,不时有人以眼角余光向这边打量。
操练完毕,东方已是晨光初现,众人都急急赶回家去拿农具准备收割。李长庚带着顾岳回自己家拿了镰刀和扁担,到村口与其他人会合。
收割季今日便要开始,全村男丁,除了家中的确有事和负责警卫防匪的十三人,其余人都要先去顾韶韩的田里割禾。即便如此,因着田地不少,抢收如抢火,顾韶韩还是得从外村另请十个帮工,要赶在这短短三四天里收割、脱粒、晾晒、去秕、归仓、垛草,以免耽误后头的人家收割,又或是遇上夏日暴雨坏了收成。
到得田边,顾岳毫不意外地看到,数十人早有默契一般,一伍一什地分成了小队,各有年长者为伍长、什长,按着顾韶韩划定的分界,各据一片稻田,闷头开割。
顾岳自然与李长庚分在一伍。伍长是李长庚的一位堂祖父李高升,另外两人则是顾岳的族叔顾学韩与族兄顾望岳。
李长庚带着顾岳走到田埂边那一垄,免得碍着另外三人,先割了几把示范给顾岳看,然后才直起身,摸摸头,想着应该怎么解释给顾岳听。只是这喝水吃饭一样简单自然的事情,太熟悉太习以为常的动作,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怎么去教人,想一想才道:“要不你先试着割几把我看看?”
顾岳掂了掂手中的镰刀,四下里看了一回,转头问李长庚:“斜刀?腕力?”
李长庚又试了一把,恍然明了:“对,是斜刀,是腕力。横刀容易被稻秆挂住,用臂力又太费劲了。嘿,你读书多,还真是不一样。来吧,咱们得尽快赶上前头的人,不能落太远。”
他们这一伍的另外三人,已经割到前头好一段了。顾岳与李长庚并肩排开,弯腰割禾。
李长庚手掌宽大,一把拢过来的稻秆比寻常人要多个两三成,又手长脚长,一弯腰便比其他人多罩住两三行稻谷,是以同样五步一垛,李长庚顺手在身侧堆出来的稻谷垛,很显然也要比其他的稻谷垛更高大一些,他的周围,清出来的空地也明显更宽大一些,不多时便将顾岳抛到了后面好一段。
顾岳闷着头挥镰割禾,开始时的动作自然还有些不太熟练,毕竟镰刀对于他来说太过轻飘,一时之间不太好把握。过得片刻,才慢慢体会到掌中木柄的细微颤动与弯如新月的刀锋斜斜切过稻秆时的流动,动作虽然不曾加快多少,但已流畅许多,少了最开始的那份生硬。
朝阳初升,不知不觉间,顾岳已经大汗淋漓,金黄的禾叶时时从手背、手臂、小腿乃至脸颊边划过,留下的划痕被汗水刺激得隐隐生痛。而因为长时间以同一个姿势弯腰劳作,顾岳感到自己的动作已经不像刚开始时那样灵活了。
李长庚一垄割到头,反身又从那头往这头割,交错之时,也只默然而过。
顾岳闷头苦干,李长庚又打定主意要早早割完自己半边,好去给顾岳帮忙,自然不可分心去打招呼。
日头渐高,村中各家女眷送早饭出来,李长庚招呼顾岳上田埂来,一道到江边去洗手洗脸。江边有十几株大柳树,正好在树阴下休息吃饭。顾韶韩只包他请的外村帮工的饭,其余人都是自家送饭,家境好坏,饭碗上大致可以看得出来。不过大多还是按紧了扎扎实实地装了一大海碗白米饭,再压上几块腊肉咸鱼,加点腐乳,浇点鲜红的剁辣椒——这是农忙时节,不吃饱吃好一点儿,哪有力气干活?
因着顾岳远来是客,大姑姑还特意在他碗底卧了一个荷包蛋。
翻出来时,顾岳有些窘迫地看看李长庚,想要分半个给他,又觉得这样做似乎更不合适。李长庚却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大姑姑更是一巴掌拍在顾岳头上:“快吃,我还等着洗碗去!”
休息了片刻,趁着太阳还不算高,大家还得抓紧了再干个把时辰。不过这一轮,每伍都要轮流分出两个人来打稻。顾岳这一伍的打稻桶,早上出来时,便由伍长李家叔爷扛了过来,此时正摆在收割过的田地中央。上宽下窄的杉木桶,开口这面,长约六尺,宽约三尺,高只二尺许,三面均内竖篾席,以免摔打稻谷时谷粒飞溅出去;打谷这一面的木板,往往要额外加固一层,并且不可过于光滑,以便脱粒。
李长庚和顾岳排第一轮,两人先将附近的谷堆都抱到打稻机两侧来堆好了以便于随手取用。打稻倒无什么特别的诀窍,不过是动手不动肩、高扬重打、每摔打一次都要记得轻轻抖动稻束好让谷粒更快脱落而已。至于如何才是用力得当,既不至于浪费力气,又能够尽快将稻穗上的谷粒摔打出来,看看旁人如何做,自己再做几次,自然明了。
李长庚一边给顾岳示范,一边不无自豪地说:“打谷费的是牛力,别村的男丁一个时辰最多只能打一分田的谷子,咱们村好些人都可以打到一分半,手脚最快的差不多可以打两分田,所以咱们村的谷子,每年都收得最快。”
脱落在打稻桶里的谷粒,积到半桶,李长庚与顾岳便抬着木桶将谷粒倾倒在箩筐里,装满谷粒的箩筐则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田埂边。
暑日渐渐当空,汗下如雨,飞扬的稻芒和着汗水一同刺入肌肤。陆续有人收工,各挑着一担谷粒,晃晃悠悠地回村去。
顾岳有些紧张,自己这个生手,是不是拖了后腿?他们这一伍,似乎落在后面?不过也不好四处张望,仍是埋头专心打稻。好在等到他们收工时,稻田里还余下两三个伍不曾完工,他们这一伍并没有落到最后面,这让顾岳多少松了口气。
镰刀都收在打稻桶里,用稻秆盖一盖以免被晒得太烫了。李高升拍拍顾岳肩膀:“不错不错,学生伢很吃得苦。没挑过重担吧?先挑个八分满,免得撞翻了反倒麻烦。”
李高升和另两人挑着箩筐先走一步,李长庚将顾岳那一担里的谷粒匀一些到别的筐里去,顾岳想要阻止,李长庚道:“高升叔爷说得有道理,你以前没挑过重担,这可不是力气大下盘稳就行了。咱们村的箩筐又比别的村大,他们一担一百三十斤,咱们村里一担够装一百六十斤。还是先别满挑的好。”
扁担一上肩,顾岳就知道李长庚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平日里不论父亲的要求还是讲武堂的训练,讲究的都是立如松,行如风,坐如钟,腰直背挺,眼明手快,如刀在鞘,如弓欲张;然而重担在肩时,挑担人却得像那根颤悠悠的老竹扁担一般,弯而不折,韧而有力,脚下步履配合着箩筐起伏摇摆的节奏,慢慢加快,却又不能快到失去控制。
顾岳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与步伐,不断调节快慢轻重,注意扁担在肩头的位置,带好套住箩筐的绳索,稳住下盘,以免被晃动的箩筐带偏,耳边不时飘过其他人的说笑之声。
进了村子,将箩筐里的谷粒倒在演武场上,再用木耙摊开,在烈日下曝晒。
李长庚将箩筐叠放在演武场侧边的木棚子里,顾岳注意到,木棚里头的横栏上,每隔一段便挂着一个木牌,上面标着各伍伍长的名字,各伍的农具,包括今日挑谷的箩筐和扁担,都放在这个木牌下头。
顾岳不免好奇:“咱们村里的人都能识字?”
李长庚:“比别村的人应该多一些吧,至少都认得自己的名字,家里能吃饱饭的,也多少上过几年学,柏树湾小学堂不收咱们村学生的学费,只收书本费。”
顾岳略一想便明白了,柏树湾小学堂的校产,其实大半是何思慎的家产,不觉感慨道:“何姑父毁家兴学,真是造福一方。”
李长庚点头:“是啊,所以六丙瞎子才说,姨父将来肯定是要进县志的。”他话语之间很是得意,连带得顾岳也隐隐生出几分“与有荣焉”的自豪来。
夏日的午后,酷热难当,吃过中饭之后,村子里寂静无声,都在歇午觉。待到太阳西斜、暑气渐消时,又要开始忙碌。
李长庚和顾岳搬了竹床躺在正堂里,前后门大开,南风习习,很有几丝凉意。一觉醒来,村中仍是静悄悄的,顾岳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过了片刻,才醒过神来,看看李长庚还睡得正熟,便悄悄起来,想着看一看父亲生长的村落。
村中道路复杂,顾岳不敢走远,只在附近能够看到李家后头那一小片毛竹林的地方略转一转。
李长庚家离李家祠堂很近,祠堂房屋高朗,开阔通透,李氏族人,家里房舍狭小闷热的,往往带了凉席到这里来睡午觉。顾岳有些意外地看到,正堂大门外的深阔屋廊下,何思慎摇着蒲扇,靠在竹躺椅里,闭目养神。
顾岳脚下略一迟疑,何思慎已经察觉有人过来,睁眼看看,用蒲扇示意顾岳过来,顺手又将躺椅后头一张小竹凳拖出来。
顾岳在一旁坐下,何思慎似知他心中疑惑,仍是不紧不慢地摇着蒲扇:“李家祠堂占的位置好,阴凉又开阔,最重要的是墙高门厚,易守难攻,所以农忙时节,男丁大半出了村,各家都会将小孩送到这里来集中看管。我凑巧在村里,自然得做一做这个看管人。”
顾岳想到当年长脚郑七趁农忙季节攻入李家桥的事,便拿来问何思慎:“是不是那一回有过教训?”
何思慎叹了口气:“正是如此。死了七个男孩、五个女孩,还有好几个落了残疾。李家桥还没吃过这么大亏,也是大意了,从那以后,不敢再以为威名在外就松懈了警备。”
顾岳紧绷着脸道:“匪患如此深重,衡州驻军太不得力!”
何思慎:“我读过一本德国人写的兵书,名为《战争论》,那著者反复强调:战争无非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我国自两宋以来,皆是以文统武,以为军略决于政略,倒是英雄所见略同。前清以来,处处匪患深重,无非病症之表;若不能治本,终究无从根治。”
顾岳不以为然:“什么以文统武,重文轻武才对!两宋以来就是犯了这个毛病,自坏长城的事干了一次又一次!自以为不论外寇还是内匪,靠着半部《论语》,坐而论道就能对付!”
何思慎看看他,不由笑道:“所以现在都说要革新政治啊。从梁启超到陈独秀,将国家未来,都寄望于新人新政,尤其是年轻一代,以为非得有中国之少年,方能有少年之中国。”
不论梁启超的文章还是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在新学堂中,都盛行已久,对于云南陆军讲武堂的学生而言,他们引以为豪的蔡锷督军是梁启超的得意弟子,因此对梁启超尤为崇敬,不少人都能背诵数十篇梁文,慨然以担当未来重任的“中国之少年”而自许,顾岳也是其中之一。
何思慎转而又道:“你以前没干过农活,习惯吗?”
顾岳:“还好,长庚表哥很照顾我。”想一想又加上一句,“我也没拉多少后腿。”
顾岳这句话里隐约的骄傲,让何思慎又笑了起来:“这还只是半天,等到整个农忙季过去了,你再说这句话吧。”
此时已陆续有人出工,顾岳赶紧起身回去。
下午村中稍大一些的孩子都挎着篮子跟到了收割过的田地里,捡拾稻穗;村中成年女眷也被分成伍,由各自伍长带领,或者在演武场上翻晒稻谷,或者在田埂边将打过的稻草捆扎起来,再将稻草一束束撒开,层层叠压成伞状,竖立在田埂上,最上面再平整地覆盖上一扎稻草束,遮挡雨水。
即使日已西斜,下午的阳光还是比上午要猛烈许多,干了将近一个时辰,便要停下来到柳阴下喝点凉茶水歇息片刻,然后再下田。各家女眷要回去准备晚饭,顺便各挑了一担谷粒回去趁着太阳大时晾晒。
顾岳震惊地看到,其中好几个女眷,那一担稻谷的分量,绝对不比一般男丁少。李长庚顺着他的视线探头看一看,给他指认那是谁家婶子、那是谁家表姑等等,又解释道:“她们几个要是出来帮工,向来是和男丁一样记工的。”
太阳落山,夜色渐起时,这边才陆续收工。这一次挑回去的稻谷要等到明天早上太阳出来后才能晾晒,这都是女眷的活了。
顾岳倒头便睡,第二天凌晨醒来时,居然觉得身上骨节有几分酸痛。这一日顾岳咬紧牙撑到最后,几乎是爬到床上去的,不过次日凌晨起来时,似乎身上不像昨天那样酸痛了。
顾韶韩家里的田多,全村男丁再加上十个外村帮工一齐上阵,总算赶在三天里全部收割完,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明天一早便要立刻去收另外五家的稻谷。
晾晒过的稻谷暂时收在演武场边上的谷仓里,等到田里稻谷全部收割完之后再筛选秕谷、另行归仓。
李家桥的稻谷收了一半时,周围村子的收割季也开始了,十个外村帮工得回去收自己家的稻谷,人手变得更紧张。顾岳刚刚适应了前几天的劳累,立刻又加重了每天的活计,不要说他,便是已经做惯重活的李长庚,晚上回来也累得筋疲力尽了。
还剩下十来亩田没收时,六丙瞎子传话出来说要变天了,全村人能拿镰刀的立刻全上了阵,一个上午便收割脱粒挑了回来,赶着中午大太阳晾晒,午后眼看着山那边阴云翻卷过来时,已经晾晒得差不多了,正好归仓。
黑云密布,霎时暴雨倾盆而下,凉意袭人,正好让大家好生歇个午觉。午睡起来,雨势虽然小了一些,但是晴热太久,这场雨眼看着一时半会是停不下来的。
第二天,暴雨刚停不久,大姑父便扛着家里的龙骨水车去了河边,顺便将顾岳和李长庚都叫了过去。大堂哥和二堂哥也各扛了一架龙骨水车跟着大伯出来。三架水车隔了一段距离,架在大伯家田边的河岸上,那儿先前便立着三个四面透风的棚子,两根立柱之间还横着一根手臂粗的木棍,水车就架在这棚子下面,正方便车水人伏在横棍上踩踏。
雨后暴涨的河水,轻易便车了上来,漫灌入稻田里。这几天已被烈日晒得干裂的泥土,先被雨水浇灌,又被河水漫灌,眼看着便积上水来。
李长庚和顾岳踩一架水车,边踩边聊天:“咱们这边要种晚稻,一收了早稻,顶多晒个三四天的田,就得赶紧灌田犁田育秧。今天这场雨赶巧了,咱们车水省力不少。听说广东那边有种三季稻的,那可比咱们这边还辛苦!”
顾岳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
车水算是这几天少有的轻省活计了,即便如此,因着要赶时间抢水,脚下不可慢,也不算轻松。车到月亮上来,靠河的田地里,水总算都积了一掌深,大家收工后还要将水车扛回去,以免被人偷走。李长庚很自豪地向顾岳夸耀,别的村里,得两个人才能抬得动一架龙骨水车,他们村里好些人却能够一肩扛,方便得多。
顾岳无语。他总认为习武是为强身健体、保家卫国,李长庚的这番夸耀,真是让他不知如何应对。
第二天清早,大姑父带着李长庚到自家田里去车水灌田,顾岳则跟着顾韶韩那边的十几个男丁去清江河支流对岸的山脚下那片山坡地收黄豆。李家桥就只有顾韶韩家种了黄豆,没法和别人家换工,因此这一回请村里人帮工就得管饭,再送点豆子才行。
吃过饭,每人带了三竹筒的清水上工,同行的还有顾岳的大侄儿顾向虞——这是取的南宋儒将虞允文之姓。顾向虞牵了两条农家常见的黄狗,顾韶韩和大堂哥、二堂哥则各背了一条长枪,看那三条枪都被摩挲得光滑锃亮,显然不是摆设。
这几天和顾岳已经比较熟的顾望岳解释道:“枪和狗都是防土匪的。咱们村养了三十几条狗,买了十八条枪,咱们顾姓枪法好的人多,买了十二条,李姓买了六条,你大伯家里就有三条枪。因为枪多,土匪寻常不敢来村子里抢钱抢粮。不过要是走得远了,太靠近大明山了,还是得带着枪带着狗,干活时更不能不放岗哨。”
顾岳:“大明山上的土匪,不是已经被招安了吗?”
顾望岳:“张斗魁那伙是招安了,可还有到处流窜的毛匪啊!再说了,张斗魁的地盘空了出来,要不了多久又会被别的土匪占去。带枪带狗,有备无患,总好比被绑票了再去想办法筹赎金救人要好得多。”
顾韶韩这时试好了枪,走过来拍拍顾岳的肩膀:“听说你枪法不错。到时有事,我和你学韩叔要是腾不出手来,你得顶上去。来,先试试这几条枪。”
顾岳将三条枪都试了一试,当然,子弹挺贵的,不能真的开枪。不过三条枪都是顾岳常用的汉阳造,准星也还好,顾岳试着上膛瞄准了两回,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将枪还给顾韶韩和两位堂哥时,顾岳忽而明白了,为什么那么一大片山坡地,却只有大伯家里敢在那边种黄豆——明白之后,心里头不免有些沉重。
小清江上游,一处河道狭窄的地方,用木板架了座不容两人并行的窄桥。过桥之后,穿过秋收后空荡荡的田野,大约走半个时辰,才能到那片豆子地。顾向虞牵着狗爬到山坡顶上最高处放哨,其他人则立刻开始干活。
这片山坡地向阳,地势平缓,没什么树木,无遮无掩,暴雨过后,天空格外晴朗,日头也格外暴烈。若不是戴了斗笠,不消半日便要晒得脱皮了。因着日头太烈,顾韶韩时不时催促众人加快速度,以免豆荚被晒裂、豆粒爆出来后掉到土里翻拣不易——这豆子地若是就在村子旁边,还可以让各家小孩到土里慢慢翻拣,可惜离大明山太近,哪家也不会让自家小孩跑到这地里来拣黄豆。
豆蔓粗硬,收割之时,比起稻秆来费力许多。顾岳手上有枪茧,仍是被豆蔓磨得手掌通红发痛。
日头近午时,大家才挑着豆蔓回来,铺在演武场上,暴晒一个中午,使豆荚干燥爆裂,午后再用木连枷拍打,将黄豆从裂开的豆荚里打出来。打过一遍,将豆蔓翻一翻,晒过一段时间,再打一遍,以便尽可能将每个豆荚都晒干晒透晒裂。豆粒一拍即出,到时只需要拿开上面一层豆蔓,便可将地上的黄豆扫拾起来。
打过一遍之后,顾岳他们便要继续上山去收黄豆,余下的几遍,全交给顾家伯娘她们了。
因着离山太近,要防备土匪抢劫绑票,日落之前便收工了。挑回来的黄豆都堆在演武场边上割禾时放农具的棚子里,明天早上太阳出来了再晾晒。
趁着夕阳余晖,大家又往各自田里去车水灌田。
顾韶韩家里有一架龙骨水车,早上便让同族人家借走去灌田了,还没有搬回去,这会儿正好腾出来。两人一班轮换,将河水车入水渠中。
一班车水,另一班就往河里去洗澡。暴晒一日之后,浸在河水中,河水即便尚有几分温热,也清凉得多。顾岳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将整个人都埋入了水中,大侄儿和两条看家狗更是扑到河里不肯起来。
这一次又忙到了月亮上来。离河岸稍远的田地,看看也将近一半灌了一掌多高的水,这才收工,累了一天的大堂哥和二堂哥这一回是一前一后扛着自家的水车回村的。
回到大伯家吃晚饭时,顾岳看到大伯家门前的小晒谷场边上,已经堆了半人多高、一溜两三丈的豆蔓,用细蔓捆得结实,压得密实,下面垫着半掌高的石板,上头盖着密密厚厚的一层稻草杆用来挡雨。
大堂嫂正抽了一小捆豆蔓送到灶下去烧火,只是送去之前还借着天边一点余光,查看了一遍是否还有一二豆粒不曾拍打出来。
堂屋的角落里,贴墙摆着两个半人多高、足有一张床大小的樟木箱,箱盖打开着,里面是今天刚刚收回来的黄豆,不过都只装了半箱,旁边六个箩筐里还各有半箩筐,新豆的豆香和未曾散尽的太阳热气扑面而来。
和顾岳已经比较熟的堂兄顾望岳向他解释道,豆子现在太热了,得等它彻底凉了之后才能全装进箱子里盖紧,不然容易变坏。
忙了两天,黄豆收完之后,西山脚下的红薯也该收了。稻米价钱贵,哪怕是顾韶韩家,也舍不得日日米饭,因此各家都种了红薯。挖出来后敲掉泥土,挑回去放入地窖里,可以一直吃到明年夏天,尤其是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不少人家全靠它度日了。
收完红薯,各家又要将田埂上晒干的稻草杆挑回来,这是上好的烧火柴,烧完之后的草灰又是上好的肥料,还得留出些稻草杆来编绳编鞋。
顾岳先给大伯家里挑,稻草束围绕着小晒谷场角落里那棵被削砍得笔直、孤零零的樟树,一层压一层地叠上去,叠到一人来高时,大堂哥爬上去接着叠,其他人在底下将草束抛上去,直至叠到两人多高才罢,上头密密地压实了,盖上蓑衣防雨。
草垛叠完,刚刚松一口气,又要开始犁田插秧了。犁田是年富力强又有经验的壮丁的活,连李长庚都干不了,更不用提顾岳。不过他们两人也不闲着,大姑父帮顾韶韩家犁田去了,大姑姑搬出风扇车来,要将刚刚归仓的谷粒用风扇车车一遍,运到八桥镇的大集上去卖。
大姑姑还要从顾韶韩家里另借一架风扇车来,让两个儿媳妇帮她车稻谷。
顾岳问李长庚:“大伯家里不用风扇车?”
李长庚答道:“大舅舅家里每年年底会卖一点新米,不过大头都要等到第二年三四月份才卖,现在当然用不上风扇车。”
收获季节,粮食价格最低;每年三四月份,青黄不接,向来是粮食价格最高的时候,顾岳即使生长于昆明城中,也还知道这个常识。
顾岳有些诧异:“你们家怎么不将稻谷留一留再卖?”
以顾岳辗转于西南华南等地的见闻,李家桥这儿的人家,并不算很穷,大姑姑家里能够住上瓦房,足以为证,应该不至于这样急着卖粮吧?
李长庚:“春天里我姐姐出嫁,办嫁妆花了不少钱。哎,手快了,慢一点儿——秋收季一完,县里就要派人下来收税了,不卖粮可交不了税。还有团防捐,我们村自己有团练,交得少,可也得交,不然县里的驻军就要来生事。哦,今年春天从衡州来了一个营,进山剿匪,大明山这边每个村都交了剿匪捐,听说那个营现在还呆在八桥镇,要等到农忙后各村卖了粮食有钱了、收了移防捐才肯回衡州去。我们村里就没有几家不用卖粮筹钱的。
“外公当初分家时,因为兄弟多家底薄,其实也没分到多少东西,后来外公和外婆老了,大舅舅连着办了两场葬礼,欠了不少债,差不多快要卖田卖地了,多亏小舅舅寄了不少饷银回来,帮着大舅舅家里缓过最紧要的关节,慢慢就有了节余。大舅舅缓过手来,连着几年囤了稻谷运到衡州去卖,很赚了些钱,刚好村里有人家遇着急事要卖田,大舅舅就将邻着小清江和清江河的十亩田都买了下来。那块田出产好,每年的节余更多,大舅舅拿节余买了三条枪后,又到小清江对岸种了几年黄豆,就更从容了。”
顾岳讶异地道:“我父亲很少和我说这些生计事。”
他知道自己家里在昆明附近是有田的,每年包收租谷的租栈掌柜都会将租谷变卖之后送钱到家里来。但是他以前不知道也不关心那些田有多少、具体在什么地方、地契在哪里。变化仓促,顾品韩也根本来不及和他交代这些事情。
李长庚似乎忽然想起什么,看看门外没什么人,便向顾岳道:“小舅舅当初没成亲就出去投军了,所以一直没有和大舅舅分家,后来又寄了好几次饷银回来,还当了大用。仰岳表弟,我娘说大舅舅家里大概要分三成给你才合算。等农忙季过去了,大概就要算账了。”
顾岳一怔,他虽然有时也会想一想将来要怎么养活自己,但还真没往这上面转过念头,总觉得自己住在李家桥只是权宜之计,很快便可以离开此地重投军营。
然而李长庚说话的语气,却仿佛他一定会在这里成家立业一般。顾岳心中感触纷杂,含糊着应了几声,将话岔了过去。
顾韶韩家里的田地最先犁完,插秧之时,各家照例都来帮工,顾韶韩还在外村请了六个短工——现在农忙季,短工不好请,就是自己家里没田出来帮工的,也因着东家请西家邀,工钱提得比平日要高上三四成,但是为了抢农时,也只好请短工了。
水田里淤泥湿滑,吸力又强,拔脚之际,稍有不注意便会重心不稳,摇摇欲倒。顾岳很费了点时间才适应过来,能够在田里站稳,并起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夹住左手里分出来的几株秧苗,就势插入泥水中,一排插完,后退半步,再插一排。李长庚叫他不要急着赶上其他人,秧苗入土不直不稳,稻子是长不好的,又笑道:“大舅舅家里的田今年狠晒过几天,蚂蟥少得多。去年夏天雨水多,收了稻子没能好好晒田,插秧时好多人两条腿上都爬满了。”
顾岳皱起了眉头:“云南那边山里也有蚂蟥,吸血厉害得很,常有外来人不知防范、又未曾察觉,被山蚂蟥叮上,吸血过多而至晕倒的,听说还有因为体质太弱又或者身上叮的蚂蟥太多而失血致死的。所以我每次走山路去舅舅家里时都要戴上斗笠,扣好领口,扎紧了衣袖、裤腿和鞋帮,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还得抹上防虫药物。”
李长庚被他说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水田里的蚂蟥,可没办法这么提防。不过幸亏水田里的蚂蟥叮人没有那么毒,不然还怎么种田?被叮上了千万别扯,越扯越往肉里头钻,上岸后弄点旱烟熏一熏就下来了。还有,弄下来的蚂蟥也别扔了,留着给老何郎中配药。”
顾岳听李长庚的口气,蚂蟥这东西虽然讨厌,但平常多见,害处不算太大,还能拿来配药,算是有点用处,所以大家也就浑如无事一般了,顶多抱怨几句。
李长庚已经插到前头去了,直到田埂尽头,掉头再插回来,与顾岳交错时,顾岳才问:“老何郎中也是李家桥人吗?”
李长庚道:“是啊,论辈分还是姨父的叔叔。他们那一房,世代都做郎中的,就像六丙瞎子那一房,世代都是看风水算命的一样。听说老何郎中的医术只是过得去,咱们这十里八乡的,看病治伤找他大儿子何郎中的多。不过老何郎中配药可真是一把好手,有人说他配的金疮药,比白药也不差多少。大舅舅说那味金疮药是从前朝一路传下来的军中秘方,所以效用好得很。”说到此处,李长庚放低了声音悄悄说道,“老何郎中还会制药酒,我家里藏着一瓶虎骨酒,还是老何郎中年轻时凑巧得了一副虎骨制出来的,我爷爷好不容易买到两瓶,当宝贝一样藏了几十年,分家时我家让了一百斤稻谷出去,才分到一瓶。”
顾岳可以理解当初大姑父的选择。习武之人,难免有跌打损伤的时候;虎骨难得,老何郎中手艺又好,能够藏一瓶老何郎中制的虎骨酒,关键时候不说可以拿来救命,至少可以更快地治好筋骨之伤。
插完这块大田的秧之后,顾岳已经知道老何郎中最拿手的药是哪几种;他家小儿子在长沙学西医,将来要给人开膛破肚,有刻薄的人背地里说他们家要出一个何屠户,这话传到老何郎中耳朵里,老何郎中立刻传出话来说他们家以后不给这几户人家看病,也不卖药。
方圆几十里提得上名号的那些郎中,大多是从老何郎中家里学出去的,便是没有师徒之谊的那几个郎中,也不好驳了老何郎中的面子;这几户人家担心将来要跑到县里才能看病,又被村里人指责,没奈何,请了何郎中的岳父做中人,提了鸡买了酒上门去赔礼,老何郎中才肯把话收回来……
插秧是个体力活,也是个细致活,半天下来,顾岳再一次感到了腰酸背痛,小腿上被蚂蟥叮过之后更是红肿发痒。午睡起来,坐在李家祠堂大门外与何思慎聊天时,顾岳忍不住时不时地挠一挠小腿。何思慎叹道:“叫蚂蟥叮了几口就这个样子?这是水土不服吧?”
顾岳的神情不觉绷紧,过一会才道:“大概是吧。回到昆明应该就好了。”
他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回到昆明”一语,正因为此,何思慎的神情也随之郑重起来,盯着顾岳看了一看,忽而笑道:“今天是插秧去了?我前些时候读书,正好见到南北朝时布袋和尚所作《插秧诗》:‘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仰岳你觉得这首禅诗如何?”
顾岳记性不错,何思慎将这首诗只念了一遍,他已然记住,喃喃低念一回,想一想,答道:“很不错。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哦,应该是:将飞者翼伏,将奋者足局,将噬者爪缩。虽是禅诗,其实也深得武学与兵法之理。”
何思慎用蒲扇点点顾岳眉心:“所以啊,仰岳,既然回来了,就不要这么心焦性躁,好好休养生息,看清外头的形势,才能奋飞搏进。”
顾岳默然。他以为自己已经很镇定很沉得住气了,可内心的焦灼却这样清晰地写在脸上。
全村的田都插完秧之后,要卖稻谷的人家赶紧腾出手来,挑了稻谷往八桥镇去,大姑姑家里也在套箩筐装稻谷。
八桥镇在李家桥下游,沿着蜿蜒的清江河走,得走二十里;若不挑重担,抄小路走,也就十里不到。
清早出发,从李家桥往清江河下游走不到一里路,河边就有一个磨坊,夏季河水高涨,水磨正好用,不少人家赶着现在来碾米,顾韶韩家也在其中。
李长庚热心地和他讲,八桥镇这几天收的新谷是要运到县城和衡州城去卖。但是稻米远路运送不便,容易脏污,为免被人嫌弃,所以八桥镇这边只收稻谷,到了衡州再碾出来卖。现在来碾米的,多是自家要吃,早稻粗硬,不如晚稻香糯卖得上价钱,但是易饱又耐饥,所以一般人家大多是留些早稻自家吃,晚稻往往是舍不得吃,要挑出去卖的。就算是顾韶韩家里,也就逢年过节时吃几回晚稻米。末了又补充道:“别的村子里,除了农忙季,一般人家向来都是一半红薯一半糙米搭着吃的。咱们村的田多,在外头投军当差的人也多,年年都有银钱寄回来,所以不少人家都供得起家里人吃白米饭。”
顾岳感慨地道:“难怪说穷文富武,要是饭都吃不饱,哪有力气习武?”
李长庚点头称是:“咱们村子习武的人多,有力气种田当兵,赚的钱多,吃得饱饭,然后又更有力气练武。”
顾岳:“这么说来,还是得多谢当初教李家拳法的明山和尚。”
李长庚:“可不是?李家祠堂里还供着明山和尚的神位来着,每年祭祖时都要祭明山和尚。咱们村子的后山上还有一个小庙,供的就是明山和尚。”
一路上李长庚说了不少关于明山和尚的传说。据说明山和尚原本是前明时的一个大官,满人入关之后,这人不肯留辫子降清,干脆剃了光头出家做了和尚。不过因为原本是个大官,名气挺大的,出了家也不得清净,于是一路逃到这三县交界之地的大明山,觉得这地界好安身,就住了下来——顾岳听到这儿时不免在心里嘀咕,大明山这地界群山绵延,道路艰险,行军不易,三县交界之地实际上往往是“三不管”之地,偏又气候温暖,土产丰富,便是被困在山里一年半载的也不至于饿死,因此自古以来就没断过占山为王的强盗土匪,哪朝哪代也没能奈何得了,顶多是闹得厉害了剿个匪招个安。可惜的是,这块风水宝地太过宜于盗匪安身,故而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前脚收拾了一窝,后脚立刻又会生出一窝来,剿不胜剿,招不胜招,所以州县平日里往往睁只眼闭只眼的不肯多事去管,明山和尚选这么个地方安身,眼光还真不错。
李长庚又道,李家先祖也是清兵入关后逃难到大明山下的,靠着给当地人种地做工过活,为人十分淳朴厚道,入山砍柴时见这和尚孤单可怜,便常常给他送点米粮咸菜之类的,如此送了三年,明山和尚觉得李家先祖是个诚心人,便传了那套拳法下来。
顾岳看看李长庚,再看看前面闷头挑担走路的大姑父,觉得“李家先祖淳朴厚道”这个说法,应该是有点道理的,换了他是明山和尚,遇着李长庚这么憨直热心、送米送菜一送三年的农家子弟,说不定也会另眼相看。
等听到李长庚说,明山和尚收拾了一窝不识趣来找他麻烦的土匪,因为出家人视钱财如粪土,便将匪窝里的银钱财物都送给了李家先祖,又指点李家先祖在如今李家桥这个地方买田起屋。顾岳心里突地一跳,觉得有些不对头,衡州商会那个蔡老板和他讲古时,只说李家是世代居于大明山下,可没说是和明山和尚差不多同时从外面逃过来的。这表示,是李姓人从一开始就有意让人误会他们比明山和尚早得多来到这大明山下?
还有,李家祠堂里供着明山和尚的神位……顾岳觉得自己似乎猜到了一些什么。
此时日头渐高,顾岳一行人遇见不少沿河村子里挑了稻谷往八桥镇去的,三五成群,倒也热闹。听得李长庚在讲明山和尚如何如何,立时有人兴奋地插话附和。这些人虽然没有李长庚的本事挑着重担走路也能长篇大论地说下来,不过你一言我一语,倒是将明山和尚的种种传闻说得活灵活现。
说的人一个个眉飞色舞,仿佛自己便是那得到奇遇的李家先祖,明山和尚的本事越大、传闻越离奇,自己越是脸上有光。
顾岳听到后来,倒不再在心里嘲笑这些太过夸大其词的传闻了。喜欢将自己家乡的传奇人物吹捧得神乎其神,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二十里路,又挑着重担,即使同行人多,一路说说笑笑,也并不轻松。路上歇了数次,直到近午时,才望见清江河边岳峦起伏的尽处那个人烟稠密的镇子。清江河在此处拐了一个大弯,河道变得开阔,水流变缓变深,开始宜于行船,船只沿河而下,可以经过县城,驶入湘江,直通衡州;加之此地背临群山,一遇盗寇匪害便可退入山中躲避,因此随着附近村落的增加与扩大,此地慢慢便有了码头、货栈、客栈、杂货店、粮店米铺和住家,渐成大镇。
时当夏收过后,挑着稻谷或新米来卖的农人络绎不绝,各有相熟的米铺粮店,径直挑了去排队等候。各家店铺早已商量过,挂出来的牌价并无二致,意料之中,远远不如三四月份,不如收割之前,自然也不如去年歉收时的价格。那些农人抱怨归抱怨,稻米照旧还是得卖。
李家桥这边的稻米,往年多是卖给镇子东头的张家米铺,这家米铺的老板虽然姓张,土生土长的八桥镇人,不过他家老娘是从李家桥嫁过来的,姓李,自己娶的又是李家桥顾姓的媳妇,大儿子也就是将来的少东家娶的是李家桥何姓的媳妇。因着这份香火情,张老板做生意也算公道,李家桥挑出来的稻谷和新米,往往就直接送到张家米铺里了。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卖稻米的多,大姑父他们等了半个多时辰才轮到。
稻谷直接挑到店铺后头。店铺后头临河的空地上,起了三个足有两人多高的圆柱形谷仓,谷仓上部,紧挨着二楼走廊,开口只比栏杆矮个半尺。谷仓底部中空,用木柱架空了一尺多高,以便隔绝湿气,临河那面贴近仓底的地方,开了个尺许见方的孔,用抽板挡住,要装船时,将木滑道靠紧方孔下端摆好,挡板向上抽起来,稻谷便可沿着滑道倾泻入船舱里,余下的稻谷不多,自可装在箩筐里吊出来。
三个谷仓已经装满了一个,封好了等待装船启运,第二个谷仓装了一半。稻谷挑上二楼,挨着谷仓摆好,张老板在一旁记账,两名伙计将量斗插入箩筐中,装满了稻谷之后,摇一摇让量斗里的稻谷更密实、装得更多一些,眼见卖稻谷的农人要嘀咕抱怨了,又用木板将量斗上方堆出一个尖来的稻谷抹平,见堆出来的谷粒重又落入箩筐中,卖家心里好受多了——这也是张老板厚道处,一量斗就是平平实实一量斗,没有非要堆出个尖来。
轮到大姑父一行时,张老板将手插进八个箩筐里稍稍翻了一翻,便笑呵呵地道:“李家桥的水土好,谷子算上等,水厚老弟又是个厚道人,咱们向来信得过。不用量了,一担一百六十斤,三担一百五十斤,总共六百一十斤,倒进去就行了!”
话虽如此,大姑父还是谦让了几句,才提起箩筐向谷仓里倾倒稻谷,有意放慢了速度,好让张老板能够看得清楚,这一整筐稻谷,都拣选得十分干净,谷粒干燥饱满,并无以次充好、偷工减料之处。
大姑父这么一做,张老板脸上的笑纹显然更深了。两个伙计站在一旁歇息,也松了口气。
因着不需量斗,大姑父这四担稻谷很快卖完,张老板将钱一一数给大姑父,除了银元、铜币之外还搭了几张军票。大姑父和大姑姑都极不乐意,张老板苦着脸解释道,军票是省里头直接摊下来的,各家店铺不敢不认,但是认得多了又要亏血本,因此八桥镇的米铺公议,今年收稻米,都要搭一成的军票,各家都是如此,不独他这一家。
顾岳在旁边听着,忽然问道:“摊派军票,是要准备打大仗了吗?”
其时地方不靖,中枢不振,各省督军将军等实力派划地为王,为搜掘财源,自发钱票,号称“军票”,强行摊派,在本省内与银元铜角杂用,却不许用来缴纳赋税。民众深受其害,苦无抵挡之法,往往有小本经营者因此而破产。
湘省地当南北要冲,民国以来,无论北洋军南下还是南军北上,湘省都会成为主战场,大大小小的战事常有,有战事便有征发,本省驻军与外省路过的军队用自制的军票轮番征夫征粮征各类军需物资,大战大征,小战小征,因此湘省农夫缙绅及商人受害尤深。对于这些事情,顾岳以前只听教官讲时事时提到过,尚无切身感受,但是回乡途中见闻渐广,这段日子里又已亲身体会到稼穑之艰难,因此大姑父和大姑姑面对军票时的不甘与愤恨,不知不觉之中,已是感同身受,因此脱口便问出了自己心中的忧虑,担心战事规模越大,军票发行越多,李家桥的亲友们也受害越深。
张老板叹气:“上头的事,咱们小老百姓哪里知道?军票摊下来了,八桥镇又正好驻着一个营还没走,咱们哪还敢多问什么?”
他看看大姑父,又一脸艳羡地道:“还是水厚老弟你们那边运气好,李家桥在外头从军的多,做官的也多,上头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历来就是摊军票也会少摊一份。”
大姑父摆着手道:“哪里哪里。”大姑姑快嘴快舌地接过来道:“就算少一份也少不到哪里去。再说了,如今不管买啥卖啥,哪家店子不搭点儿军票?”
张老板嘿嘿笑着转过了话头,不肯再接下去。
顾岳挑着空箩筐,跟着大姑父一家出了张家米铺。
今日恰好逢集,又到了中午,大姑姑领着他们先到米铺隔壁各吃了一碗米豆腐。这样热的天气,赶集的从家里带饭是带不成的,因此临街人家里卖吃食的不少,钱少的吃两个煨红薯也能填填肚子,手头宽裕一点的就可以尝点平日家中没有的吃食。这糙米粉做的豆腐便是其一,熬出来的米豆腐切成半寸见方的小块,煮熟了点上辣酱汤,再撒几粒葱花,滴两滴芝麻油,算是难得的美味了,又能填饱肚子。大姑姑老早就和顾岳说过要让他尝尝,瞧着顾岳被热豆腐辣酱汤激得满头大汗,大姑姑很怀念地道:“品韩那时每次跟着家里人来赶集都会到这家店子里来吃一碗米豆腐。这日子还过得真快。”
很奇异的,这一次听到大姑姑谈起父亲,顾岳心中的悲痛几乎不可见了,只有着淡淡的温暖与想念,仿佛父亲只是寻常远行而已。
街上人多拥挤,顾岳一行人费了不少劲才慢慢挤过人群,将大姑姑家里要用的农具、细布、针线、火柴、煤油之类买齐,不过并没有盐。
顾岳见别村不少农人都买了盐回去,不免有些诧异地问起个中缘由,李长庚悄声说道:“咱们村里不用到外边买盐,都是腊月里去广东挑盐的。”
盐价太高,因此私盐从来屡禁不绝。大盐贩常常家丁数百、贩盐数万斤,勾连官绅,一言不和便刀兵相向;村间小民则多是私下贩运,通常不过一二十斤而已。不过听李长庚的口气,一个村子都到广东挑盐吃,只怕也不在少数,难怪要悄声解释、不欲广而告之。
买完东西,顾岳本来应该跟着大姑姑一家回去的,但是走到镇子东头时,却看见何思慎站在镇子出口处那棵大樟树下向他招手。顾岳放下担子,疑惑地从人群中挤过去。何思慎挥手示意大姑姑一家先走。李长庚将顾岳原来挑的东西挪到自己的担子里,空箩筐绑在自己的箩筐上带着走,还高声喊了一句:“别玩太久,早点回来啊!”
大姑姑一巴掌拍在他头上:“你姨父肯定是有正事叫仰岳过去,玩什么玩!”
她已经认出站在何思慎身边的好几个人都是这八桥镇一带的头面人物,不免和大姑父交换了一下不无担忧的眼神。
待顾岳走近,何思慎笑眯眯地道:“仰岳,过来见一见几位世叔世伯。”
何思慎让顾岳拜见的,有八桥镇商会的于会长和罗副会长、柏树湾小学堂的曾校长、老何郎中,以及八桥镇邻近七个村的村长。只他们说话的这一会工夫,陆续有挑夫挑着猪肉米酒菜蔬之类过来,在老樟树周围歇下,罗副会长带着个伙计,一一清点记账。
于会长打量着顾岳,转向何思慎道:“果然是名门无犬子,少年多英豪啊!”
何思慎摆着手谦让:“过奖过奖。”
于会长是知道一些内情的人,不过其他人大多不知内情,不知何思慎为什么要将一个顾姓少年拉入这件正事里头来,只是何思慎与他背后的李家桥积威颇重,一般人不敢贸然质疑。只有杉山铺的郑村长,仗着村人和李家桥三姓人家都有嫁娶往来,当下笑着问道:“何校长向来慧眼,这顾家侄儿能够得你另眼相看,定然不凡,今日这件大事,恐怕还要多多倚重顾家侄儿了。”
他原以为何思慎照例会继续谦让一番,不想何思慎只微笑答道:“多谢郑村长吉言。”
郑村长后头的话被噎了回去,心头疑惑,不免将顾岳仔细打量了一番。其他人也难免对顾岳另眼相看。
顾岳感觉到明里暗里投到自己身上的视线足有十几道,有些不自在地站在何思慎身边,低声问道:“姑父,今天是有什么大事吗?”
何思慎:“的确有大事。从衡州来剿匪的那个营要回去了,最近招安的张斗魁,上头给了他一个连的番号,驻防八桥镇,约定今日换防交接。照旧例,八桥镇得按两支军队的人头办东坡席,给要走的那个营送路费,给新来的军队送接风费,还得商量好今后的防捐数目。”
这的确是大事,无怪乎八桥镇和周围村子都来了人。
顾岳心中滋味很是复杂。八桥镇变成张斗魁的驻地,这是土匪摇身一变成了官军了,无怪乎历来诸多盗匪都想走招安一路。然而连年战乱,治安不靖,即便是李家桥,也曾经被土匪破村而入、损失惨重,更何谈其他村镇?因此大家愿意花钱买平安,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只要张斗魁能够维持一方安宁,收钱别太贪心,做事别太过分,就算他是土匪出身又如何?
衡州那个营有几百人,镇子里住不下,分散成好几处住着,营部则扎在镇子后头一个小山坡上的南岳大帝庙里。
衡州境内,信奉南岳大帝的地方不在少数,八桥镇也在其中。八桥镇的南岳大帝庙不过是比寻常住家要高大一些的土砖瓦房,也就和普通村子的祠堂差不多,正堂和侧殿里供了南岳各路神仙的神像,对面建了个戏台,戏台两侧还搭了看棚。此时这看棚里自然是住满了士兵,吵吵嚷嚷,听口音便知大多不是八桥镇本地人。
营部设在最宽大的一个侧殿里,除了蔡营长和他的一班人马,其余都是顾岳的熟人——张斗魁、摇身一变成了张斗魁副官的蒋铁头和蒋黑皮兄弟、莫师爷以及保镖薛柱子,还有肖参谋和他的两名卫士。
何思慎一行十几人进去,里头便有些拥挤了。顾岳向肖参谋和张斗魁打过招呼后,顶着蔡营长诧异的目光,自觉地站到了何思慎身后。
说是换防交接,其实蔡营长怎么也不可能将自家的饷银粮草、枪械弹药交接出去,相反的,张斗魁一行还要奉上有诚意的见面礼,蔡营长才肯痛痛快快地答应移防交地盘。
蔡营长大约是收了一笔重礼之后心情颇好,又或者是肖参谋与张斗魁以及何思慎、顾岳的熟稔多少让他有些忌惮,因此见好便收,敲定移防费之后,很痛快地答应明天便动身,又将地方让出来给张斗魁和八桥镇众人商量驻防费。
张斗魁那边出头谈驻防费的是莫师爷,八桥镇这边则是于会长。讨价还价是个不好太光明正大的活,因此两人坐到了角落里那张小案边上去了。一人一把算盘搁在小案上对着拨弄,一通算盘珠子乱响之后,都伸出手来,在长衫袖子的遮掩之下,交错相握,以不同的手势代替语言,开始一轮悄无声息的讨价还价。两人手中都有一把折扇,一边用手指在袖子里比画,一边还没忘了用折扇将自己的脸挡得严严实实,以免被外人窥破脸上神情中的秘密。
那边张斗魁已经同何思慎聊开了,聊的自然是他在衡州由程旅长亲自招安授职、安排防地的事情。张斗魁的出身,在座的没有不知道,由匪身转官身,要服众就得立面能服众的大旗。这年头,有枪便是草头王,衡州地界上,还真没几个人能够不给程旅长面子。张斗魁拉起程旅长这面大旗来,原本便对他畏惧忌惮的诸人,便是私下里仍旧瞧不起他的出身,面子上也不敢过不去,听何思慎和张斗魁聊得热闹,也凑趣地搭进来说话。
期间张斗魁还特意向顾岳说道,程旅长嘱咐他去衡州一定要上门拜访几位在衡州的学长,肖参谋在一旁又大概介绍了一下如今在衡州的有哪几位校友。顾岳自然郑重答应,不过他心里多少有些明白,程旅长没有和他约定一个具体的时间,其实还是对唐继尧心存顾忌,想要等一等、看一看再说。不过也还不至于要跟在唐继尧后头翻脸拿人,所以很痛快地认下他这个学弟,表示了一番香火情。
想到此处,顾岳忽而意识到,他现在居然也会听话听音了?真是一个让他不知如何面对的成长……
等到莫师爷和于会长谈定价格,过来各自通报了一番,虽然双方难免都不太满意,但也明白目前只能谈到这个程度了——张斗魁凶名赫赫,驻防费的价格自然压不下去;可是又初来乍到,一枪未发,寸功未立,这个价格也难以抬高到哪儿去。
大事既定,接下来自然是安排晚上的东坡席。张斗魁和蔡营长各自去巡视自己的部下,约束他们别在这个时候出来捣乱,告诫众人晚上的吃相别太难看,当然,也别太客气,可不能将便宜都让那伙人给占了。
于会长与何思慎一行人算是东道主,晚上自然也要留下来吃席。
正殿后头的园子里有一口井,庙祝种了几畦菜,因着八桥镇上的人家办酒,多往这庙里来办,故而靠墙搭了三个土灶,此时已经烧上了火,正煨着三大锅的东坡肉。这次吃酒的人多,镇上虽有三家小饭店,却没有哪一家能够单独承办,因此一家包了一口灶炖肉炒菜,又带了人手来在井边洗菜切菜。
于会长将这些酒菜又检视了一遍,确定没有被哪家厨子私吞私藏,顾岳不太明白于会长为什么要亲自盯着这样的小事,何思慎则在一旁笑道:“于兄做事仔细,佩服,佩服。”
于会长哼了一声:“不敢不仔细!那群大兵……少什么也不能少了他们要吃的肉!”
上次商会给蔡营长接风时办的东坡席,就因为打下手的伙计偷藏了两碗肉,上桌时才发现,少了肉的那一桌直接掏了枪出来闹事,他们好不容易才安抚下去。
这群大兵可不是乡里乡亲,就算发现偷了肉也就叫骂几句,了不起厮打一回,那是动不动就要拿枪顶人的家伙。
查过酒菜,又去侧殿检查桌椅。八桥镇各家凑钱置办的数十张八仙桌和数百条长凳层层叠架在殿中,平时由庙祝看管,要办酒席时,才开门取出来,主事人还得和庙祝一桌一凳地清点交接,有损坏的需得及时补办。
莫师爷摇着折扇过来了,拱手作揖,满脸带笑地说道:“今日这东坡席如此丰盛,张大哥很是感激八桥镇各位父老的心意,也想尽一尽自己一番心意,特地派手下兄弟们另买了一头猪回来加菜,也请各位尝一尝咱们的手艺。”
那边吴大厨已经带着人在后园水井旁边出水沟的下方,盘起一口新灶,正在架锅烧水。后园另开了一道小门,两名伙计费力地赶着一头磨磨蹭蹭不肯走路的肥猪从小门挤进来。
于会长“咦”了一声:“镇上的屠户应该有闲着的吧?”
吴大厨笑呵呵地答道:“现杀的猪,肉才够热香。再说了,又不费什么事。”
在山里时,哪次杀猪不是他一手包办?省了杀猪钱不说,还不用将猪血猪下水送出去给屠户。
两名伙计继续赶着那头不情不愿的肥猪在园子里转圈,趁着这个当口,新灶上足足烧了三大锅水,才将那个够装两三个人的长圆形大木桶灌满。这边赶紧将累得瘫到地上直喘气的肥猪抬到案板上,四个人牢牢按住了,吴大厨上去便是一刀,那头猪尖叫到一半便没了声息,真是干净利索,毫不拖泥带水,案板下早放了个大盆接住涌出来的猪血。
顾岳以前没见过杀猪,此时自然看得很有趣。旁边则不免有人感慨:“吴师傅好刀工啊!”
哪怕是经年的老屠户,有时也难免失手,一刀没杀死,让那头猪挣扎起来,弄得满地是血,人人狼狈。也有手上力气不够的,一刀没杀透,往往也弄得场面难看。
吴大厨得意洋洋地谦谢了两句“过奖过奖”,手下一刻不停地烫猪去毛开膛破肚,一把磨得锃光发亮的杀猪刀,简直要在他手里飞舞起来了。
何思慎一行人,在旁边看着吴大厨显摆,其中有人看得心里发慌,悄声问道:“这位大师傅,刀子用得真利索,手底下是不是也……”他其实是想问吴大厨是不是宰人时也这样利索,只是心里头害怕,不敢明着问出来。
这么一问,其他人也害怕起来,窃窃低语,不觉向后退了几步。
何思慎对张斗魁那班人马,算是知之甚深,听了后头几个人的议论,哑然失笑,转过头来说道:“吴大厨只管做饭,轻易不上阵的,偶尔上阵也只是敲个边鼓。”
言外之意,吴大厨那把刀只用来杀猪不用来杀人,没必要怕成那个样子。
顾岳想到吴大厨冒充肥羊去骗高麻子时那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哧”地笑了出来。
术业有专攻,这话真没说错。
太阳将将西斜的时候,总算可以开席了。正殿和戏台之间的空地十分开阔,足足可以摆上百八十桌,坐下蔡营长和张斗魁的所有人马绰绰有余。不过他们两人都没忘了放出岗哨,让哨兵轮流过来吃席——要是光顾着喝酒吃肉,让土匪连锅端了,那就不止是大笑话了。
蔡营长和张斗魁这一桌,都是头面人物,酒菜自然也格外丰盛。肖参谋与何思慎坐了首席,蔡营长与张斗魁对面坐,下首分别是蔡营长的副官以及莫师爷。于会长陪了末座,顾岳也被肖参谋叫过来坐了末座,何思慎笑道:“正好给咱们这一桌倒酒!”
每桌倒酒的总是年纪最小或是资历最浅的那一个。因此一桌人里,总要搭一个可以替大家倒酒的小字辈。顾岳被搭到这一桌,艳羡者有之,私下里说酸话的也有,不过大多倒是不以为意。
倒完一圈,唯独顾岳自己的酒杯里面装的是清水。何思慎不待众人发问便解释道:“顾家祖训,男丁十八岁前不许喝酒。年少气盛,要是再喝点酒,容易误事。这等事,顾家祖上当年在军中时见了不少,不敢不引以为戒。”
何思慎说得郑重,肖参谋等人又都是行伍中人,奇奇怪怪的各色忌讳见识过不少,诸如主官因为听了某术士之言从不用某姓之人、主官因为某个不可告人的缘故不肯从某地经过等等,故而都没有强要顾岳喝酒。
期间不断有人前来敬酒,他们这一桌的人也轮流到各桌去敬了一回,你来我往,称兄道弟,俨然亲如一家。顾岳是跟在何思慎后面去敬酒的,一圈下来,即使喝的只是清水,也被酒气熏得有了几分醉意。
顾岳有些兴奋,脚下也有点不稳,边走边说道:“看来张斗魁和八桥镇乡民应该能够相处得很和睦。”
何思慎“呵呵”不语。
酒桌上说的话,哪能当真?顾岳到底还是年轻,阅历少了,看不明白。
不过也没必要说透。哪怕只是表面上的一团和气,也比撕破了脸势成水火要好得多。
酒是乡间自酿的水酒,不算醇厚,但喝多了照样醉人。喝到暮色将起时,陆续已经有人醉倒。蔡营长和张斗魁不敢再让手下人喝下去,赶紧收场。
世道不宁,即使张斗魁一伙已经被招安,走夜路也不太安全,好在于会长等人就住在镇上,其他几个村长在镇上也有亲戚可以投宿,倒也方便。何思慎本来也要带着顾岳往镇上一个亲戚家里投宿的,不过莫师爷热情挽留,镇上那家又不是近亲,何思慎也就无可无不可地留了下来。
蔡营长的人马要到明日才开拨,屋子还没有腾出来,因此张斗魁这一连人,暂且住在外头走廊上,一溜草席铺过去,走廊外头燃了好些艾草,加之地势高旷,山风浩浩,倒也少有蚊虫。
张斗魁和莫师爷等人暂时住在戏台侧边看台的两个隔间里,隔壁就是肖参谋,这三个隔间还是蔡营长费心特意腾出来的。虽然每人仍旧只有一张铺在楼板上的草席,到底这楼上要干净清旷得多。
何思慎和顾岳住在莫师爷那个隔间里。
夏夜炎热,莫师爷等人在后院水井边洗了澡,坐在楼上摇着扇子乘凉。楼下一帮大兵,哄哄闹闹地轮流跑到山下清水江边去洗澡,不过来来往往时,都下意识地避开了莫师爷他们楼下这一片空地。
空地上,先前是蒋铁头兄弟和张斗魁在对练,然后是薛柱子和张豹子对练,这两人都身高体壮,拳硬脚重,跳纵腾跃时,踩得地面似乎都在震颤,一拳轰出,劲风呼啸。从旁边经过的那些大兵们,一个个屏息静气,唯恐眼错不见那拳头便落到自己身上来了。
待到他们两人练完,洗了澡上楼来,才换了顾岳下去。
顾岳年纪轻轻,一副学生相,看起来比前头那几个人和善多了,那群大兵兴冲冲地围了过来,满心想看看顾岳一个人又是怎么练功来着。
但是顾岳只不过将一套此地常见的明山拳从头到尾打了三遍而已,速度更是一遍比一遍慢,毫无此前的惊心动魄之感,看得他们大失所望。
倒是楼上的张斗魁惊讶地“咦”了一声:“不过才一些日子不见,顾兄弟这套拳,可大有长进,沉稳了不少啊!”
张豹子在一旁点头:“原来那拳势有股枪火气,现在多了点泥土气,比以前扎得深稳得多。”
豹子说得浅俗,其中道理张斗魁倒是挺赞同。
前段日子在蒋家村时见顾岳练拳,勇锐迅捷,如虎如豹,固然有势不可挡的气象,不过难免也有年少气盛的跳脱急躁,勇往直前当然不错,不留余力可不是个好习惯。
但是现在的顾岳还真是让他不得不刮目相看了,连带对李家桥也更加忌惮——就算顾岳的资质实在出色,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将他锤炼得几乎脱胎换骨,说不定李家桥那边真有什么明山和尚传下来的秘笈……
张斗魁心里念头转来转去,面上还是照常夸奖顾岳英雄出少年,将来必定不同凡响,然后又照着他一贯的直率形象,直接向何思慎探问顾岳进步飞快的缘由。
何思慎不以为意地答道:“农忙时节,谁还有闲工夫去教他什么?”看看楼下顾岳练了拳之后又接着站马步背功课,何思慎有些嫌弃地道,“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三天不练看家知道。这小子以前没干过农活,头一次碰上农忙季,每天收工回去大概就躺床上了,这些天一直没站桩吧。”
当然,大家都明白,自家的孩子,自己可以嫌弃,旁人可不能跟着嫌弃。大家都知道农忙季的辛苦,自然要为顾岳开脱一二,顺带夸一夸顾岳这个年纪有这等根底已经很出色了。
肖参谋在一旁讶异地道:“怎么,顾兄弟也要下田做农活?”
肖参谋家虽不算大富大贵,在乡里也是上等人家了,大约和顾岳差不多。像他这样富裕人家的子弟,又上了新学堂,十之八九是从不下田的,更不用说农忙季下田了,那都是苦力长工的活。
莫师爷摇头晃脑地道:“肖参谋有所不知,李家桥的风俗与他处不同,无论穷家富家,人人都需下田劳作。”
肖参谋不无疑虑:“何兄也要下田?”
何思慎微笑:“自然。”看看肖参谋大是震惊的样子,何思慎很快又加了一句,“家里有地,无病无痛,就得下田劳作,人人如此,概莫能例外。当然,家中若无田地,便不在此例了。”
莫师爷大感兴趣地凑近了问道:“这是何道理?一同劳作,莫不是为了村中和睦?”
何思慎笑而不语,不过看他的神情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内情,所以大家都兴致极好地思索猜测个中秘密,楼上一时静了下来。
此时楼下那伙大兵因为看不到热闹,也早已散去,顾岳一边站桩一边背诵晚课,声音虽不大,也朗朗可闻。肖参谋只听了两句,便听出来是他当年在讲武堂读书时背得极熟的《曾胡治兵语录》,此书本是辛亥年间蔡锷就任云南新军协统时编撰而成,按将材、用人、尚志、诚实、勇毅、严明、公正、仁爱、勤劳、和辑、兵机、战守等十二条目,辑录曾国藩、胡林翼治军言论,点评阐发,以教云南新军,以求厉兵秣马、强军强国。
云南陆军讲武堂的学生,都是要将此书背得滚瓜烂熟的。此时顾岳正好背到“勤劳”一条:“治军以勤字为先,由阅历而知其不可易。未有平日不早起,而临敌忽能早起者;未有平日不习劳,而临敌忽能习劳者;未有平日不能忍饥耐寒,而临敌忽能忍饥耐寒者……”
肖参谋下意识地在心中跟着默念后面的句子,忽而若有所悟,转向何思慎道:“贵村平日是否皆以曾文正公家法治家?”
何思慎答得意味深长:“顾李何三姓子弟都曾在曾文正公麾下效力,深受其教,此后从军者,往往学曾公兵法治军,回得乡来,自然也要以曾公家法治家。”
肖参谋若有所悟,不过仍有几分疑虑:“曾公家法,子弟可是不许从军从政,只许耕读传家……”
何思慎呵呵一笑:“咱们顶多只能算得上是曾公旧部遗泽,不过学一个‘勤’字而已,乡村人家,哪敢与曾家子弟相提并论?”
肖参谋笑道:“何兄不可妄自菲薄,农家自古多英才,想曾公当年也不过乡村富裕人家出身,梁任公又何尝不是农家子弟?”
莫师爷也在一旁呵呵而笑:“古人云,取法乎上,则得其中;取法乎中,则得其下。若以曾公为楷模,力求上进,即便不能成一时豪杰,人中之杰也不错嘛!”
他可是很看好顾岳的前途的。若是顾李何三家的从军子弟都能有顾岳这等水准,哦不,哪怕能有个七八成、五六成也行……这世道,有枪便是草头王固然是至理名言,但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同样是至理名言。不论这三姓子弟如今都在谁旗下,总是一家子兄弟叔侄,绝非那些来路五花八门的散兵游勇可比,不管谁家大帅得了这三姓子弟,都是一支劲旅啊……
莫师爷的盘算,肖参谋也有几分察觉,心念微动,若有所思。
夜色渐深,众人各自散去时,顾岳正好也站完桩洗了澡上楼来睡觉。肖参谋拍拍他肩膀,寒暄几句,临走时忽然低声说道:“每年中元节前后,湘省的校友以及曾在滇军服役的各位同袍,若是有空,都会去岳麓山祭奠蔡督军。今年中元节,程旅长已约了几位校友与同袍,定于七月十三日前去祭典。”
顾岳“噢”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肖参谋已经一笑而过。
临睡前顾岳与何思慎说起这件事,何思慎略一思索便笑了起来:“既然如此,你就去吧。”
顾岳有些犹豫:“可是肖参谋先前不是暗示说,程旅长并不希望我现在去拜访他吗?”
何思慎摇摇手:“这是两回事,你只管放心去祭典,那种场合最适合你和那些学长以及滇军前辈搭上话,谁也不能说什么。”
昆明枪声停歇未久,唐继尧余怒未息,顾品珍旧部被追杀通缉者不在少数,程旅长因此心存顾虑,暂时不愿由他出面将顾岳正式接纳入湘省的校友圈与滇军同袍圈,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顾岳要在中元节去祭典蔡督军,是不需要任何人邀请的,在蔡督军墓前,顺便拜见一下各位学长及前辈,也是合情合理之事,即便唐继尧也不能说顾岳不应有此一行。
何思慎又道:“话虽如此,你还是应该感谢肖参谋的好意提醒。”
顾岳重重地点一点头,心中很是暖和热乎,就像是那天夜里几位教习的默许之下,由同学们帮着从昆明城里逃出来时一样。
何思慎如何看不出他心中感受?踌躇一会,到底还是没有说破肖参谋或许别有用心,有意通过顾岳来招揽三姓子弟——说起来,三姓子弟从军者虽多,留在湘省的却极少,若是有个好由头,譬如说顾岳投入程旅长旗下……
何必说破?想来如程旅长、肖参谋等人,都更愿意提携一个本心纯朴、对他们怀有感激之情的年轻学弟。
七月流火,语出《诗经·国内·豳风·七月》,意指大火星西行,天气转凉,后世多误以为意指暑热。
《七月》一篇,述写农家全年劳作不息之艰辛:岁寒至春耕;蚕桑;织布制衣;猎取野兽;收拾屋子过冬;为公家采藏果蔬及造酒,为自家采藏瓜瓠麻子苦菜;凿冰及年终燕饮等等。
本篇写暑日收割,俗称“农忙”,故以“七月流火”命名。至于“悠小孩”的风俗,来自于某次短期培训时和一位沧州学员的聊天。沧州此地,武风隆盛,传统时代有“镖不喊沧州”之说。流风所及,即便是家庭妇女,也浸润极深,如鱼在水中而不自知,夏夜乘凉,悠小孩习以为常。笔者直接借用过来,特此说明并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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