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崛起锯末粉有什么用,
一部美国短命剧,生命周期仅有十四个月,却俘获3500万观众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standalone="no"?>8 欢迎来到双峰镇
双峰镇,我们美梦和噩梦中的美国小城,那个通往异次元世界的入口,在成为备受世人瞩目的犯罪现场之前,不过是地图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地名:寥寥几笔就可以勾勒出想象中的华盛顿州这个东北角落的地形。(“加拿大边境线南端五英里,州界线以西十二英里。”联邦调查局的探员戴尔•库柏第一次开车驶进这个小镇时,对着卡带式录音机记录下位置。)地图上标明了两座白雪皑皑的山峰,分别是白尾山和蓝松山,这个小镇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但电视剧里从来没提到过这两座山的名字)。两山之间纵贯南北的是21号国道,也叫“幸运高速公路”,路口竖立着“欢迎来到双峰镇”的指示牌迎来送往。双车道高速公路的两边是“住宅区”和“下城区”组成的街道网络,或许从中我们能发现剧中标志性的警局,双峰镇高中,霍恩百货商店,香水柜台的女孩们正被征召去边境线以北的妓院卖身,还有那个双R餐厅,在那你能吃到举世无双的樱桃馅饼和“味道绝佳的咖啡”,在那家公路旁沐浴在月光下的小酒馆里,你会看到有一个歌女正在唱一支忧伤的歌。
即便在这张粗略的地图上,这个小镇看上去也像是与世隔绝的。“在我的想象里,这个地方是被树林包围的,”在那本林奇访谈录里,林奇告诉克里斯•罗德雷,“那很重要。任何人都不会忘记,森林一直是很神秘的地方。所以它们在我脑中就是一个人物。”双峰镇是一个位处森林边缘的城市,文明与自然相毗邻:一个典型的林奇主义地点。林奇视野里的森林既有一丝诗意,又带有迷信的色彩,让人想到黑森林——迷失游荡在那一片幽暗的森林里——但丁《神曲•地狱篇》开篇的那个意象,还有格林兄弟笔下的树林,那个地方被施以魔法,预示灾祸和变故的降临。更重要的是,林奇主义的森林根植于美国文化中的荒野观念。在《荒野与美国思想》(1967)一书中,历史学家罗德里克•弗雷泽•纳什(1)写道,移居新大陆的人对于荒野有一种直觉的理解,认为它们“外在于人类”,这一观念来自于《圣经》,书中说荒野是受诅咒的与天堂相反的地方:人间炼狱。
按照清教牧师萨缪尔•丹福斯的说法,“进入荒野的使命”促使十七世纪的新英格兰人进入那一片未知领地,他们既害怕它,又想又要将其驯服,同样害怕和要驯服的还有当地的土著居民。那一次西征把这一片广袤的荒原变成定居地和农田,在浪漫主义和超验主义潜移默化(亨利•梭罗不是唯一的功臣)的教化之下,最终这里不再那么恶劣凶险。十九世纪晚期,随着城市化进程蓬勃开展,出现了一种与此前截然相反的观点:荒野变得神圣,需要保护免受人类破坏,而人类变成外来的入侵者。1905年,美国森林管理局成立,作为农业部的下属机构,监管国家的公共森林和草地资源。大卫的父亲唐纳德•林奇就是战后森林局迅速发展的过程中加入进来的大学毕业生之一。1947年,国会通过了《森林病虫害防治法》,规定联邦对各州林业机构给予技术和经济支持,以控制林区病虫害的爆发与蔓延,防治病虫害就是唐纳德的专业。为了满足日益膨胀的建设需求,国家森林资源变成木材供应的大户,森林局也把注意力投向资源生产(至少在1960年代环境保护运动兴起之前)。1950年代,当地的《斯波坎每日纪事报》登过好几篇关于病虫害和伐木的文章,引述了黄松研究专家唐纳德的说法。黄松是华盛顿州东部的主要树种,也是蒙大拿州的州树。唐纳德的博士论文完成于1958年,研究的是影响喀斯喀特山脉和落基山脉之间的植被生长的影响因素,论文标题是“库存对于实地测量的影响以及内陆帝国的黄松二次生长的产出”——这个标题也预示了半个世纪后他儿子拍的电影的名字。
《双峰》的故事就发生在大山深处的浪漫怀抱中,尽管它一直散发着一种对于原始森林的恐惧。林奇手绘的双峰地图显示,附近还有几座更小的山峰——斯帕克伍德山和野云雀山——以及东边的格斯特伍德国家森林。这些古老的丛林就是小镇老百姓阴影自我(2)粉墨登场的舞台,夜幕之下,青年人在约会,贩毒者在交易,神秘仪式在进行。那一带的森林也是黄鼬等濒危物种的栖居地,《双峰》最不受人待见的情节就是由黄鼬引起的。那儿还有一种珍稀动物叫大角猫头鹰,在整个电视剧里,猫头鹰都是一个洞悉一切但又意义不明的存在。“猫头鹰,”我们一直听到,“不是它们看上去那样的。”《双峰》风靡全国的时候,正值环保主义派和伐木派打得不可开交,栖居于太平洋西北部原始森林里的北方斑点猫头鹰是这场大战中的政治筹码。电视剧正在热播时,美国野生动植物部门的官员正式宣布斑点猫头鹰是濒危物种。
在格斯特伍德森林的深处有一个猫头鹰洞,双峰镇的警察在那发现了北美土著居民的象形文字,揭开了通往传说中的神秘地点黑色小屋的通道。在林奇的地图上还能清楚看到好几个小湖,双峰东北面有一个叫珍珠湖,有的居民在那儿建了度假旅馆,还有一个大湖叫黑色湖,就在美国加拿大边境的正北面。当地最大的工业设施帕卡德锯木厂坐落在黑色湖的美国境内,离国有的全木打造的北方大饭店不远,从那儿能看到白尾瀑布的壮观景色。《双峰》片头字幕的背景里就是下面几个地方:有着一个大烟囱和冒着火星的环形锯的锯木厂。水流汹涌的白色瀑布。在铺满卵石的湖岸,工业与自然共存,美丽与暴力交织,《双峰》这一场大戏的大幕就在这里缓缓拉开,一个早晨,十七岁妙龄少女劳拉•帕尔默的尸体被发现,浑身浸透裹在塑料袋里。
一具尸体被冲到岸边:这是林奇和《双峰》另一位幕后英雄马克•弗罗斯特设计的第一个画面,但在开启破案之旅之前,他们绘制了一张地图。那个时候大部分电视剧都有一个通病,就是你看不出是在哪里拍的。而《双峰》则会让你产生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你知道拍摄地是在哪里。尽管试播的第一集是在华盛顿拍的,具体是在斯诺夸尔米镇和北本德镇周边,剩下的剧集主要是在洛杉矶的拍摄基地和南加利福尼亚的户外拍的(有时跟当地不搭的树木也会穿帮乱入)。尽管如此,由于一个老掉牙的电视传统,这个电视剧还是保留着独特的地方色彩:反反复复出现同一个标志性地点(餐馆、旅馆、警察局)和风景(瀑布、常绿植物)的镜头。
《双峰》被粉丝们狂热追捧,让他们进入它的世界。直至今日,死忠粉们还会去北本德的特维德咖啡馆朝圣,这个咖啡馆的前身就是双R餐厅,他们还会去赛丽诗旅馆,下面就是斯诺夸尔米瀑布,北方大饭店的外景。最狂热的粉丝还在线上朝圣,研究地图和照片,来确定拍摄场地(精确到搞清楚剧中“欢迎来到双峰镇”那块牌子在哪个拐弯口),还会留意取景地——像帕尔默的住所,就是华盛顿州埃弗雷特的海滨小镇里那栋四间卧室的荷兰殖民建筑——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房地产上市列表上。尽管双峰的魅力部分来自于那种温情脉脉的熟悉感,来自于美国任何一个小镇随处可见的日常生活乐趣,也来自于视觉上的线索和细节——晨雾、南洋杉、夹克衫和小木屋——但这个电视剧无疑沉浸在林奇童年待过的美国西北部的氛围里。他在斯波坎度过了两岁到八岁的时光,双峰离那儿大约一百来英里。(《蓝丝绒》里的兰伯顿一开始是计划在这附近拍的,但迪诺•德•劳伦蒂斯要求在威明顿的大制片厂里拍摄。)
你很容易认为林奇就是《双峰》的主要缔造者——毕竟,正是这一文化事件才让林奇主义这个概念进入主流大众的意识。但马克•弗罗斯特的贡献也不容低估。弗罗斯特是广受好评的《山街蓝调》(3)的编剧之一,这部1980年代的警匪剧首创了日后被广为应用的编剧技巧,如每集开发若干故事线,一些当集解开,另一些延续整季,当时情景喜剧独霸黄金时段,而连续讲故事的手法只有日间肥皂剧和自嘲式的惊险剧才会用。林奇和弗罗斯特在创新演艺经纪公司(4)的经纪人的介绍下认识,当时他们有意合作,拍一部叫《女神》的电影,剧本是弗罗斯特根据玛丽莲•梦露的传记改编的。尽管对传记片这一类型片心存戒备,林奇还是被梦露的故事吸引住了。(他对于那些问题女性的兴趣后来就变成了迷恋,最明显的莫过于先前《蓝丝绒》里的桃乐丝。)林奇和弗罗斯特还联合撰写了一个喜剧剧本《一个唾沫泡》,一个荒诞故事,讲的是一个头号军事计划出了纰漏,搞得堪萨斯某个小镇里的居民们人心惶惶,互相猜忌,一开始联系了史蒂夫•马丁和马丁•肖特担当主演。但《女神》和《一个唾沫泡》都夭折了,因为德•劳伦蒂斯当时资金紧张,林奇心仪已久的计划《罗尼火箭》也不了了之。
托尼•克兰茨当时在创新演艺公司做经纪人,他劝林奇和弗罗斯特拍电视剧。他们想把一部叫《列姆利亚》的电视剧卖给美国全国广播公司,讲的是有一片大陆像亚特兰蒂斯一样神秘消失,联邦调查局探员与大陆上的居民大战的故事,但电视台只想拍成电视电影。克兰茨转变思路,他脑子里想着《蓝丝绒》,就建议他俩弄一部没那么怪诞的片子,场景就设置在一个小镇上。弗罗斯特设想的是“一个狄更斯式的故事,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面,展现人生百态”,他告诉《娱乐周刊》。但弗朗茨是言情小说家朱迪丝•克兰茨的儿子,他的想法更低俗:他推荐林奇和弗罗斯特去看一部1957年上映的电影《冷暖人间》,讲的是在一个虚构的新罕布什尔州小镇里的性和丑闻,改编自格雷斯•麦泰莉(5)臭名昭著的同名小说,这部电影也开启了1960年代黄金时段肥皂剧的先河。
在拍出了离经叛道的《蓝丝绒》之后,再去拍电视剧似乎多少有点奇怪。对于一个特别看重全权控制的艺术家来说,无疑会反感电视剧那种繁文缛节的做法。林奇一直不讳言电视这一媒介的缺陷:低劣的画质和音质,商业广告粗暴植入,这一切都不利于你沉浸在故事里。(“太荒谬了,你正在上演大型交响曲的时候,每过一会儿,就有四个人突然进来叮当响,卖东西。”试播带播出前他向《滚石》杂志这么抱怨道。)他也从来不是什么电视迷。林奇一家是博伊西最后一批买电视机的人家,童年时他只看过寥寥几部电视剧,有一部是《梅森探案集》。在费城时有一段时间,在打印店同事桃乐丝•麦金尼斯的怂恿下,他迷上了肥皂剧,桃乐丝向他推荐了《夜的边缘》(6)和《另一个世界》(7)这两部长篇电视剧,标题都带有浓重的林奇主义色彩。但在拍《双峰》那阵,林奇唯一感兴趣或经常看的电视节目是公共广播公司的家居节目《这个老房子》。
尽管如此,电视还是有一些他难以抵挡的优势。在经历了《沙丘》的惨败之后,黄金时段的电视剧意味着另一个机会,让他检验一下他与主流相对的敏感度灵不灵光,看看他是否能在一个保守形式的束缚下幸存下来,或避开这种束缚。对于1950年代长大的孩子来说,电视这一媒介对于美国人自我观念的塑造更甚于电影。在接受法国人采访时,林奇说他喜欢电视观众很容易进入情境这一点:“人们在自己的家里,没有打扰他们。他们很容易就能进入一个梦里。”尽管当时关于电视机的负面刻板印象还很盛行,觉得它会麻痹被动接受的观众,但这不过证明了电视的罪恶力量,它能在观众生活的地方击中他们(在家里,那是一个“会出问题的地方”)。电视剧这一形式也使得林奇可以试验沉浸式的讲故事的方式——用他那几乎带点孩子气的话来说,就是和一个故事生活在一起,让它尽可能保持足够久的生命力。拍《橡皮头》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干的——他把自己藏在亨利的头颅里,好几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拍《内陆帝国》的时候还是如此,断断续续地为一个故事赋予形式,即便他还没完全想清楚这个故事要怎么开始,怎么结束。拍《双峰》的时候,林奇和弗罗斯特几乎可以实时一步步揭开故事谜底,就在他们解开谜团的过程中,也把观众带到一个未知的地方。
要理解《双峰》带来的地震效应,就得先对当时的美国电视生态有所了解。在1980年代,电视界还是一个更小更安全的地方。“赶秀人”(8)成为习以为常的流行文化领域的行话,热播剧集和幕后创作者联系起来,这都是至少十年后才出现的事情:《黑道家族》是大卫•切斯的作品,《吸血鬼猎人巴菲》是乔斯•韦登的作品,《火线》是大卫•西蒙的作品。但除了偶尔有几个导演的名字大家还有点印象以外(像《山街蓝调》的编剧是史蒂文•布奇科),对一般观众来说,电视这一媒介是没有作者这一概念的,或者充其量也只是作家的媒介。当然也有例外——五六十年代《希区柯克悬念故事集》热播时,希胖自己就是一个品牌,他是主持人,偶尔也充当导演。还有像迈克尔•曼八十年代的剧集《迈阿密风云》,这部电视剧第一次把衍生自音乐电视网的表现主义手法应用到了警察办案的过程中——但电影导演几乎从来不涉足这一相对低端的艺术形式。
当时也是美国电视业充满变数的时代,三大商业广播电视公司(美国广播公司、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美国全国广播公司)垄断电视业十年之后,有线电视网络和家庭录像的崛起给三大公司的寡头地位带来了挑战。在三大公司里,美国广播公司排行最末,最愿意——或者说迫不及待——冒险碰运气。不管大众买不买账,媒体一定会对林奇和弗罗斯特强强联手的新戏感兴趣,一个两次入围奥斯卡,因《蓝丝绒》成为影评人的新宠,另一个也入围过艾美奖,广受好评。在竞标时,林奇和弗罗斯特都还没明确指出凶手是谁,甚至他俩自己都还不清楚。相反,他们强调的是那个地方的感觉和氛围,解释说凶杀谜团会慢慢削弱,其他角色和故事线会加强。试播样片是在1989年2月到3月(也是电视剧里剧情发生的时间段)拍的,耗时二十三天,在西雅图郊外和华盛顿中部拍摄,预算只有四百万美元。美国广播公司允诺再拍七集:连一季一半的量都不到。不论执行层中不中意,从样片的情况来看,这个剧对他们来说太怪了,怪到他们都不知道该怎样进行创意监督:这个戏“对他们的经验来说太陌生了,他们都没法告诉我们怎么做会更好,或另外可以怎么弄”,弗罗斯特告诉《滚石》杂志。
1989年末,大热的鼓声开始打响。第一篇关于《双峰》的文章出现在《鉴赏家》杂志9月那期上,标题是“彻底改变电视的一部剧”。距离首播尚有数月,但《纽约时报杂志》(关于林奇的文章“观察美国的黑暗视角”)和《洛杉矶时报》(标题问道:“电视界准备好迎接大卫•林奇了吗?”)的专题文章就纷至沓来。这些文章里有一部分质疑了美国广播公司的轻率善变,一开始把试播定档在1989年秋天,后来又挪到1990年初,最后又定在4月首播。《双峰》最后变成了一部短命剧,从首播到结局只用了十四个月。但你很难低估1990年4月8日第一集这两个小时带来的影响,辐射美国观众达三千五百万,占到全国电视观众的三分之一。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一部电视剧同时让这么多观众思考同一个林奇主义式的问题:我们到底该怎么看待这部剧呢?
就像大部分凶杀疑案一样,《双峰》也以一具尸体开场。橡皮头杰克•南斯扮演的伐木场工头彼得•马特尔发现了这可怕的一幕:一捆人体大小的东西出现在岸边一个巨大的木头旁边,一边露出一头湿漉漉的金发。即便在这开场的几分钟里,这种对于细节和氛围的强调也不同寻常。我们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个中国女人——锯木厂老板的遗孀娇西•帕卡德(陈冲饰),她继承了帕卡德锯木厂——正对着镜子端详自己,轻声哼唱,仿佛正在应和萦绕耳畔的主题音乐。随着彼得渐渐走入暗处,西北早晨的灯光转暗,我们听到了鸟鸣声,火车经过的嘶鸣,还有雾角声(彼得恍若梦中对自己咕哝道:“寂寞的雾角声吹响了。”)。在我们弄清楚尸体的身份之前,林奇和弗罗斯特已经换了画风。彼得急冲冲地报了警,女接线员没头没脑说了一长串,告诉他要把电话转接给某某。警长下令专人到场拍摄验尸照片,他开始难以自控地哽咽——那不过是即将排山倒海而来的泪海里传来的第一声悲啼。
第一集前半个小时里,其他关键人物也陆续登场,他们得知了劳拉的死讯。由于事先就知道了劳拉的命运,这些场景对我们来说,就有一种病态的魅力。但众人随之而来的悲伤反应也告诉我们,她对于其他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的反应让《双峰》变成了一个鬼故事。劳拉的母亲莎拉(格蕾丝•扎布里斯基饰)一脸阴沉严肃地在厨房柜台前抽烟,叫女儿下楼吃早饭。这一集是林奇执导的,他以轻描淡写的笔触拍出了这个让人不寒而栗的时刻——莎拉猛地意识到劳拉不见了,她跑上楼,从一个低角度,我们看到她打开了楼上卧室和洗澡间的门。光亮透进灰暗的楼梯,静止不动的摄像机只是定格在一个转动着的吊扇上,这个让人感到恐慌的林奇主义式物体最后会产生让人震惊的叙事效果。莎拉打电话给她丈夫里兰(雷•怀斯饰),他正在北方大饭店努力和一个挪威商人代表团(这些商人的乱入给随后的悲剧进程带来了一丝荒诞的喜剧效果)敲定一桩生意。就在里兰告诉莎拉放宽心的时候,警长来了,里兰当即就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瞬间呆住了,话筒掉了下来。
只有林奇会在发现如此痛苦的真相时,把镜头切到电话机的特写。电话机在林奇的电影里是一个反复出现的道具,冷冰冰又让人不寒而栗。也只有林奇会在情绪崩溃的场景里,注入这么怪异的气息。他的摄像机沿着吊着的电话线往下移,定格在地板上的听筒上,下一个镜头里,电话另一端莎拉泣不成声,那凄厉的哀号仿佛要把玻璃震碎。消息传到劳拉的高中,摄像机停在劳拉的椅子上,我们目睹了又一轮伤痛的情景。一切都还没告知之前,劳拉的闺蜜唐娜就直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突然大哭起来。而劳拉的秘密男友詹姆斯颤抖着双唇,紧紧握住铅笔,铅笔被他折断了。校长全程哽咽,几乎没法流畅地向全校师生宣布劳拉的死讯。广告回来之后,我们看到莎拉•帕尔默还在号啕大哭。
掉眼泪一直是看电影的一大乐趣:在黑漆漆的电影院里,哭泣这种一向被认为是私底下才会做的事也可以在半公开的环境下堂而皇之了。许多不同类型的电影——不仅仅是伤感的电影或催人泪下的电影,用两个贬义词来说——都是故意赚人眼泪的。林奇自己就是个爱哭鬼。“有时我坐在剪辑室里,就会掉下泪来。”他告诉罗德雷。在拍《史崔特先生的故事》这部他最温情传统的电影的时候,他看着监视器,眼泪就从脸颊上流了下来。一听到奥提斯•雷丁(9)的《我爱你太久》或哈利•戴恩•斯坦通(10)版的《每个人都在说话》音乐响起,他就会“忍不住哭泣”。从《橡皮头》里那个怪胎婴儿的尖声哀号开始,林奇每部电影里都有人物哭泣。在他之后的电影里,哭泣被抹上了一层巴洛克式的色彩:在《穆赫兰道》里,寂静俱乐部里《安静》歌声回荡的时候有哭戏,《内陆帝国》里,一个哭泣的女人洞察着一切。但没有一部电影里的人物像《双峰》里那样哭得如此肆意,尤其是劳拉的父母,莎拉一直在哀泣,里兰则慢慢表现出一种更复杂更压抑的痛苦。他会突然缓慢地跳起吉特巴舞,双手抱住头,让北方大饭店里搞不清状况的宾客只好模仿他的手势尬舞。在劳拉的葬礼上,棺材放下去的时候突然出了状况,他猛地倒在了棺材盖上,随着棺材上下起伏,场面一度非常难堪。
作客《唐纳休访谈》(11)时,马克•弗罗斯特解释了为什么要以如此浓墨重彩的方式去拍哀悼的场面。“真正的哀痛是不会在下一个广告插入之前匆匆开始草草收尾的,”他说,“暴力犯罪和惨烈死亡造成的后遗症是旷日持久的,但大部分电视剧从来不去处理这一问题。”但他的意思并不是说《双峰》刻意追求现实主义的效果。实际上,对于当代观众来说,他们会觉得只有默片时代和过去好莱坞电影里的明星才会这么放肆哭泣,因此《双峰》里流这么多眼泪反而显得不那么真实。“就像打哈欠:把这口气送出去。”在解释作品里所有这些掉眼泪的桥段时,林奇如是说。但让戏中人物掉眼泪并不总是为了博取观众的眼泪。《双峰》的观众在看到这涕泗滂沱时,不太会流下同情的泪水,反而会觉得为难甚或感到困惑不解。就像林奇作品里的很多其他元素一样,眼泪在他的作品里起到的效果是矛盾的。它们为了让你袒露心扉,也不是为了让观众和角色同呼吸共命运,而更多起到的是陌生化的效果——提醒我们所处的位置是一个窥视者,用泪水之滂沱和持续时间之绵长让我们紧张不安,然后先发制人地取代我们自己的泪水。
2011年接受《波士顿凤凰报》采访时,格蕾丝•扎布里斯基(之后她还会在林奇的电影《我心狂野》《内陆帝国》里扮演类似的高难度角色)回忆她和观众一起观看试播样片的情景:“观众在哭——他们伴着莎拉的伤痛一起哭泣——但也有人在大笑,因为我稍微用力过猛了。他们看出来了。他们在笑,但其他人,他们不明白,就很恼火,怎么会有人看到这么难过的情节还笑得出来?……我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一边让人哭,一边让人笑,所以有这样的角色给我,我觉得很难得。”
《双峰》里的哭泣就其阵势和广度来看,几乎可以与交响乐相媲美,你会想到尼采那句话:“我分不清眼泪和音乐的区别。”如果说林奇擅长表现悲伤的美感的话,他同时也不避讳去表现哭泣的丑陋。经常在林奇的电影里没完没了洒泪的演员们——扎布里斯基、雪莉•李、劳拉•邓恩——都很敬业地用尖厉响亮的声音哭泣,还得做出一连串抽搐扭曲的表情。对林奇这个一向着迷于身体的人来说,哭泣这种生理的表达和过程本身就很让人着迷。难怪林奇会觉得眼泪如此有力如此动人。流泪往往能取代言说。身体语言才是最有力的,说话是不够的。
就跟所有肥皂剧里的小镇一样,双峰镇里几乎每个人都藏着秘密或过着双重生活。大饭店的老板跟锯木厂已故老板的姐姐私通,而且正伺机从女继承人接手锯木厂。而木厂老板遗孀也和警长有一段地下恋情。餐厅女老板正给她那个进监狱的暴力丈夫戴绿帽,和她高中时代的心上人也就是镇上的修理工搞在一起,而她的女招待下属对她那个有家暴倾向的老公不忠,和劳拉•帕尔默的前男友成了一对。怪人的戏份也很精彩:独眼的娜丁醉心于发明无声的窗帘拉钩;那个怪里怪气的精神分析师雅各布博士眼镜是双色的,办公室里全是夏威夷风格的装饰;还有那个原木女士,声称她能从怀里抱着的一根木头(自然是黄松木头)那里获得神谕。这还没算上那些飘荡在异次元空间里的怪胎们:那个独臂男人、巨人,还有那个倒着说话的侏儒,外号是异域来客,别忘了那个一身牛仔夹克头发蓬乱的恶灵BOB。
在双峰镇这个小宇宙里,最重要的两个人物——一个是联邦调查局特派探员戴尔•库柏,一个外来者,通过他我们发现了这个地方;另一个就是死者劳拉•帕尔默,因为她库柏才会被派到这里——只在梦中相遇,更确切地说,是在拉着红色帘子的红屋子那个梦境里相遇。西装笔挺涂着发油的库柏看上去比《蓝丝绒》里的杰弗里•博蒙特略年长,他对于谜团有敏锐的嗅觉,爱寻找“一直被隐藏起来的东西”。这个日常生活的鉴赏家几乎像漫画人物一样对周遭的一切大惊小怪(“我一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树。”),他跟林奇一样,有一种童子军般打鸡血的劲头,喜欢吃甜食,对东方神秘主义保持着好奇心。自从塑料袋里露出脸的那一刻起,劳拉就在这部电视剧里阴魂不散,盖住她的塑料袋就像婚纱一样纤弱。她在剧中反复出现,在那张返校节皇后(12)装扮的头像照片里,戴着一顶头饰,面露微笑,那张照片骄傲地陈列在高中的战利品展示柜和劳拉的卧室里。这张照片也出现在第一集结束时片尾字幕的背景里,从照片来看,劳拉是一个健健康康的邻家女孩,这和后来那个嗜毒成瘾、滥交、有控制欲、备受摧残、如履薄冰、自我毁灭的问题少女判若两人。因为一张头像照片,林奇选择了从西雅图来的二十二岁的女演员雪莉•李来扮演这一重要角色。在第一集里,分配给她的戏份就是演一个死人,除此之外只有一场戏,就是她在一个录像机前,和唐娜一起跳舞,对着摄影机搔首弄姿。李扮演活着的劳拉时散发出来的魅力击中了林奇,他甚至搬出了老掉牙的肥皂剧套路,设置了表姐梅德琳这个和劳拉长相酷似的角色,而且让梅德琳和劳拉一样走上了黄泉路。
林奇告诉《时代周刊》说他希望《双峰》可以“施下一道魔咒”。媒体显然中招了,他们没法停止写它。批评家洋洋得意说林奇和电视黄金档不搭调(“这个彻头彻尾美国化的超现实主义者一涉足电视,就像寄生虫遇到了营养丰富的主人。”《纽约客》表示。)尽管肥皂剧杂志给演职人员都写了人物小传,批评家约翰•莱昂纳德在《纽约》杂志的封面文章里却形容这部电视剧是知识分子的心头好,抛出一串大名字,从安东尼奥尼说到维特根斯坦。“我们一般都是拿电视剧来排解寂寞的,你本不期待它会给你什么惊喜。”莱昂纳德写道。
《双峰》打破了一般电视剧的套路,但还不至于到颠覆的程度。它放慢了叙事节奏,打破了情感基调,扩大了电视这个小屏幕的词汇,它放弃了以不太显眼的中景为主的拍摄惯例,代之以让人眼前一亮的构图和风格化的丰富色调(据说林奇禁止使用蓝色道具)。但它的别出心裁也只是让它迅速变成一部现象级作品的其中一个因素,也许还不是主要因素。就像片名仿佛在以戏谑的口吻影射一对丰满的乳房一样,《双峰》给人以一种回到母亲子宫般的慰藉。片子开头是安琪洛•巴达拉曼提创作的主题曲,这首合成的缪扎克音乐就像一个蚕茧将你层层包围。(在为影碟版发行做的视频采访里,巴达拉曼提回忆说,他在他的电钢琴键盘上即兴创作出了这一段音乐,林奇就坐在旁边向他描述场景:“好的,安琪洛,我们现在就在幽深的丛林里,一阵柔软的风吹过枫树……”)
尽管剧中恐怖事件接二连三,黑暗中也潜伏着未知的恐怖,但就像库柏一再注意到的,双峰镇的生活也有其美好的一面,他时而驻足对新鲜的空气,香甜爽口的樱桃派和果冻甜甜圈赞不绝口。(林奇经常把糖比作“颗粒状的幸福”。)就像《蓝丝绒》一样,这部电视剧也在婴儿潮一代的观众那里唤起了一种怀旧之情,仿佛这个故事既发生在当下,又同时发生在1950年代。少女们穿着毛衣和马鞍鞋,坏小子们仿佛是从《无因的反叛》里漫不经心地走出来的。“当这个古朴的小镇华灯初上,你恍若回到童年时代,这时一辆现代车驶过,把两个时代拼贴到了一起,”林奇告诉《她》杂志,“我们在一所学校里拍戏的时候就发生了这样的情况,那所学校是五十年代建的。那个时代的氛围就开始在眼前飘浮,影响了很多当场发生的事情。”
在1990年春天播出的那六周里,第一波《双峰》剧集就引爆了媒体热潮。“《双峰》里的女人们”——罗拉•弗琳•鲍儿、雪琳•芬、梅晨•阿米克——登上了《滚石》杂志封面,而雪莉•李裹着一层塑料登上了《时尚先生》“我们爱的女人”专题封面。《双峰》热还出现在了《纽约时报》的社论文章里:“有没有这样一个饭店你心仪已久但已经爆满了?今晚九点试试看吧。”八卦小报《星报》刊登了一个来源不明的报道,说剧组在斯诺夸尔米附近的森林里行为恶劣,残害动物,乱砍滥伐。凯尔•麦克拉克伦还客串主持了一集《周六夜现场》,里面有一个桥段是《双峰》模仿秀(迈克•梅尔斯模仿了异域来客那个角色),他拿探员库柏那种固执古怪的办案方式开涮。《芝麻街》也以恶搞的方式致敬:双鸟嘴(13)。《双峰》被美国电视评论协会选为本年度最佳,还拿到了十四项艾美奖提名,林奇个人以编剧和导演拿到五项提名(最终只斩获最佳剪辑和最佳服装设计奖)。
《双峰》之前不乏执着的电视粉丝——最明显的莫过于电视剧《星际迷航》的粉丝——但《双峰》创造了一种新的粉丝现象。它是一个大众文化文本,需要大众对剧中的线索、符号和障眼法进行符号学解码。除了发烧友杂志和学位论文对其趋之若鹜之外,这还是被记录最多的电视剧(在那个大家还用笨重的家庭录像机的年代),还引来《洛杉矶时报》和《纽约邮报》的批评家对其进行文本细读,甚至对关键剧集一个画面一个画面地分析。劳拉•帕尔默之死不过是第一个谜团,也是主要的卖点。梦里的场景和来自异域世界的力量表明还隐藏着一个更大的谜有待破解。在当时的访谈里,弗罗斯特用后现代主义的术语戏称这部电视剧就是“一个文化肥料堆”。在阅片无数的电影迷眼里,《双峰》里可以找到许多好莱坞经典的影子:劳拉这个名字会让人想起奥托•普雷明格1944年的黑色电影《劳拉》里那个著名的不在场的主角,这个人物也叫劳拉。他们说和劳拉长相酷似的梅德琳这个哏就是明目张胆从希区柯克《迷魂记》(1958)照搬过来的。
过了最初几个礼拜,观众人数开始回落,播出一个月后,观众人数在一千七百万左右,是刚开始的一半,但仍有许多粉丝不离不弃,如痴如醉。早在电视榜和直播出现之前,《双峰》就是早期互联网的现象。学院派和研究者们还在论坛贴吧里混的时候,讨论组alt.tv.twinpeaks平均就有两万五千名成员,巅峰时期一个礼拜生产一百到二百条帖子。每播完一集,粉丝们就聚集在一起,发表自己的阐释,破解谜题,分享越来越复杂精妙的假说。在提交给1990年的电影研究协会会议上的一篇关于《双峰》网络粉丝群的论文里,电影学者亨利•詹金斯形容这部电视剧是“基于电脑的完美文本”,“在肥皂剧的外衣下包裹着错综复杂的谜团”。
不论是在网上玩弄理论阐释,探索美国西北部的拍摄地,抑或像在粉丝尤其狂热的日本那样,给劳拉•帕尔默办一个模拟葬礼,《双峰》粉丝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渴望在那个世界里驻留更长时间。为了满足嗷嗷待哺的粉丝,制作人与林奇、弗罗斯特一道,还捆绑推出了一系列周边产品,包括两本日记体小说(以劳拉•帕尔默和库柏探员为叙述视角)以及一本双峰镇旅游指南。然而尽管多数死忠停留在双峰镇的世界里心满意足,许多观众还在翘首以待一开始挖下的坑到底何时可以填上。等到案情水落石出的那一刻,观众群起喝倒彩,觉得自己被耍了,显然奸杀劳拉•帕尔默的凶手是她父亲这一谜底不是许多人希望看到的答案。
什么原因让《双峰》下架这一问题和谁杀了劳拉•帕尔默这一问题密不可分。当电视剧指明了谁是凶手那一刻,也在象征意义上谋杀了自己。至少传说如此。但如果再稍加分析一下《双峰》的起伏波折,看看伴随热潮而来的种种猜测,就不难发现可能一开始它就注定了早夭的命运。1989年9月,首播半年前,发表在《华盛顿邮报》上的一篇报道里,全国广播公司的经理布兰登•塔奇科夫说:“我会想要生活在那样一个乡村世界里,但我怀疑这条路对他们来说有点艰难。”临近播出之际的主流报道除了用语夸张外,值得注意的是经常含沙射影说林奇跟黄金档电视剧根本不搭调。“好莱坞的头号怪咖对电视来说太怪了吗?”《纽约时报杂志》问道。《洛杉矶时报》还添油加醋怀疑林奇能不能给凶杀谜团设置一个传统的结局,林奇失去耐心了:“完结。我一直听到这个词……只要一部剧给你一种剧终的感觉,也就给了你借口好让你忘掉你看过它。”
对林奇来说,连续剧这一形式的吸引力主要来自于创作者不必受要完结的束缚,即便那也是短暂的。对于广播公司和相当数量的电视观众来说,《双峰》的主创可能会没完没了把这部戏拍下去,这就值得警惕了,因为当时大多数电视剧草草收场,好把时间段让给晚间新闻。“它最多能满足一下还没看够《神探可伦坡》和《梅森探案集》的观众的侦探欲吧。”《双峰》第一集播出后,《芝加哥论坛报》作出上述警告。《双峰》第二季开播没多久,答案如何尚无眉目,《奥兰多哨兵报》的电视评论员抱怨道:“我不想被当成傻瓜耍。”
弗罗斯特和林奇一直声称,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经明确里兰是杀人凶手了。“我们知道,但拍的时候,我们没有悄声说出来,”林奇告诉克里斯•罗德雷,“我们尽量不去想这件事。”从林奇对于创作过程的描述来看,他的工作方式有点随性。电视剧里邪恶的化身BOB那个人物,以及那个标志性的异次元空间红房子,他一开始都没想到这些,直到样片拍得差不多的时候才有了灵感。在那个被转述最多的《双峰》幕后故事里,林奇形容BOB的出现是一个快乐的意外。弗兰克•席尔瓦当时是布景设计师,在拍样片时,他当时正在劳拉房间里搬家具,林奇当场就决定要让他演一个角色。后面有个镜头是格蕾丝•扎布里斯基演的莎拉喝得烂醉如泥,她在心中看见了某个东西,然后整个人笔直弹坐起来,席尔瓦当时正想从门口溜走,很巧就映在镜子里。在尖叫的莎拉身后,席尔瓦模糊的影子在镜子里闪过了一秒,林奇决定把这个镜头留下来用做样片最后一个镜头。
红屋子是林奇绞尽脑汁在想怎样处理样片的时候来的灵感,根据合约,他要把这个样片剪成一部单独的电影投放到欧洲的家庭录像带市场。那是一个大热天,林奇从洛杉矶制作基地的剪辑室里出来,他把手靠在一辆车的车顶上。“然后——嘶!——红房间出现了。”林奇在《钓大鱼》里写道。屋子里有红色帘子,大理石塑像,还有之字形黑白相间的地板(让人想到《橡皮头》里亨利的休息室),还有一些神秘的人,包括那个倒着说话的侏儒。欧洲版最后一场戏就是在红屋子里,还把杀人凶手指向了BOB,而不是里兰。一开始红房子是帮他解了围的神来之笔,之后就变成了一个越来越核心的要素。林奇还把它放到他执导的第三集里,在那个晦涩难懂的梦里,上了年纪的库柏探员见到了劳拉。从这一集也可以清楚地看出,《双峰》并不急于让这个侦探疑案那么快水落石出。库柏做了一场关于西藏历史的演讲,还用了一种叫“身心一体”的推理术,接下来他用把石头扔到瓶子上的方式挨个罗列了一连串嫌疑人。从那个红屋子的梦里一醒过来,他就打电话给杜鲁门警长,说他终于知道杀害劳拉的人是谁了。然而到了第二天上午——下一集开始的时候——他转眼就忘记了。
《蓝丝绒》里那个大眼睛的杰弗里与其说是一个侦探,倒不如说是一个爱管闲事的偷窥癖。林奇后期许多电影都是结构复杂的谜团,需要观众像侦探一样抽丝剥茧。《双峰》或许是他唯一一部算得上侦探小说类型的电影,这一类型的开山之作基本上就是爱伦•坡的《莫格街凶杀案》。在有些方面,库柏很符合过去传统中那种古里古怪的侦探形象,而警长杜鲁门则扮演中规中矩的好助手。但《双峰》在遵循这一类型之一,更多的是将其条条框框打破。1930年代,一群包括G.K.切斯特顿(14)在内的英国推理小说家成立了一个侦探俱乐部。其中一个成员是天主教神父罗纳德•诺克斯(15),他制定了他认为可以促进公平解谜的十条法则,史称“推理小说十诫”。这些戒律稍微有点像无伤大雅的玩笑,但值得注意的是《双峰》直接违背了诸多先人的训诫:诺克斯反对在作品里出现“超自然的或近乎神迹的力量”、秘密通道,反对使用直觉以及事物成双成对出现。《双峰》的路径更接近于博尔赫斯,但那也是一个爱伦•坡的信徒,他为现代主义时代更新了侦探小说这一类型,他说“悬疑本身要比其解决更让人印象深刻”。林奇后来说他本来计划要在这部剧结尾的时候才点出凶手的身份,对他来说,侦探故事这一类型的乐趣就在于揭露的过程,谜团的存在就暗示着可能性的存在,也意味着我们可以用变化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
主流的媒体叙述认为——甚至在《周六夜现场》模拟《双峰》那段里,扮演库柏的麦克拉克伦也顽固地对再明显不过的凶手证据视而不见——《双峰》在拿观众当猴耍。紧张兮兮的美国广播公司经理们把林奇和弗罗斯特叫过来开了好几个会,向他们施压,勒令要让他们尽早了结这起凶杀案,而不是拖个没完。鉴于粉丝热情居高不下,广播公司方面无奈拿出第二季第七集之前提前发布的报纸广告说:“最后通牒。周六,11月10号。找出杀死劳拉•帕尔默的凶手。”直到被逼无奈之前,林奇和弗罗斯特几乎都没有告诉任何人里兰就是凶手。直到拿到林奇执导的那一集的剧本之时,演员雷•怀斯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演的角色就是杀人凶手。在电视上播出过的有史以来最残忍的凶杀案里,被恶灵BOB控制的里兰把麦蒂(16)一头撞向客厅墙上的画框。为了尽可能不让天机泄露,林奇还拍了一个替代版本,在那场戏里,杀麦蒂的人是理查德•贝梅尔和本杰明•霍恩。
凶手身份被揭露之后的剧集主要是一系列杂乱无章的情节,有外星生命(可能是从《利莫里亚》那儿拿过来的边角料),内战重演,以及还没拍《X档案》的大卫•杜楚尼演了一个变性的联邦调查局探员。凯尔•麦克拉克伦当时正和拉腊•弗林•鲍尔谈恋爱,于是他拒绝让探员库柏和雪琳•芬扮演的风情万种的奥黛丽配成一对。在漫长的第二季,弗罗斯特和林奇都只是零星参与了拍摄,尤其是林奇。弗罗斯特当时正紧锣密鼓地筹备他的导演处女作《斯特利维尔》,一部南方哥特题材的惊悚片,詹姆斯•斯派德领衔主演。1989年秋天,林奇则完成了一部独特的南方哥特题材作品——他第五部剧情片《我心狂野》——在制作《双峰》第二季的时候,他正忙于这部电影的发行事宜和筹备在东京当代艺术馆的个展。
第二季伊始,美国广播公司就把《双峰》移到了周六晚间这个收视率低谷时间段,普遍认为此举的用意就是要赐它一个安乐死。收视率持续下跌,1991年2月,广播公司中断了该剧的播出,让死忠粉们大为恼火,他们发起了一个团体叫“反对《双峰》下架联盟”,还发起了投书运动。林奇在《大卫深夜秀》中现身,抗议播出时段调整到周六——解释说《双峰》的粉丝都是“神通广大之辈”,鼓励观众给美国广播公司娱乐部主席鲍勃•艾格写信,让电视剧按照原定时间播出。美国广播公司收到了一千多封信,答应几个星期后让林奇和弗罗斯特完成这一集,并按原来的周四时间段播出,但那时它的命运似乎就已明显注定。
1991年3月,林奇重返《双峰》片场执导这一季的结局,他知道很可能这是最后一集了。明知要寿终正寝,但林奇还是把一切交代完毕,反而让很多谜团更扑朔迷离。剧本由弗罗斯特和另两位主要编剧罗伯特•恩格尔斯、哈雷•佩顿一同合作编写,但林奇又大面积重写了一遍,甚至在现场即兴发挥。就说一点,他把整个帕尔默家族和抱木头的女士又重新带了回来。样片里餐厅的那一幕又原原本本地出现了,给人一种不安的似曾相识之感。在之前的剧情里,那个人间炼狱一般的黑色旅馆反复出现,原来林奇的红屋子就在这个旅馆里。这一集一半时间里——依然是电视剧历史上最精神错乱最令人不安的一小时——库柏一直在窗帘围着的红屋子/黑色旅馆这一安乐窝里踱来踱去,灯光闪烁,每个人都在倒着说话,咖啡浓稠得就像柏油,时间仿佛静止一般。他遇到了剧里的超自然力量BOB和那个域外来客,死去的里兰和劳拉,还有他自己内心那个隐蔽的邪恶分身。两个库柏在旅馆里你追我逃,但只有一个成功逃了出来。《双峰》结尾,库柏回到旅馆房间,拿头撞向浴室镜子,看到破碎的镜子里映现出BOB的脸,他狂笑不止。林奇结束了这部电视剧,最终让它回到他自己迷恋的轨道,猝不及防转向黑暗,几个小时的诡异氛围扫荡一空。
(1) 罗德里克•弗雷泽•纳什(Roderick Frazier Nash,1939— ),美国历史学家,美国环境教育与环境史学科开创者之一。
(2) 阴影自我(shadow self),由心理学家卡尔•荣格提出。他的理论以“集体无意识”为基础,也就是每个人都有的特质,阴影自我就是其一,是我们精神中的一种动物本能。我们不自觉地隐藏这一面,与我们的人格面具(我们想要向他人展示的一面)刚好相对。同时,阴影自我是与我们的求生本能相关联的,当我们的安全受到威胁时,它就会出现。
(3) 《山街蓝调》(Hill Street Blues),1981播出的美国电视剧,描述了一群以芝加哥为原型的美国某内陆城市忘我工作的警员们的生活,有“现代电视剧艺术形式鼻祖”之称。
(4) 创新经纪公司(Creative Artist Afency),1975年成立于洛杉矶,是好莱坞三大经纪公司之一。
(5) 格雷斯•麦泰莉(Grace Metalious,1924—1964),美国女作家,代表作《冷暖人间》,这本小说也被称为另类的女性主义读本。
(6) 《夜的边缘》(The Edge of Night),美国侦探推理剧,始播于1956年,总共拍摄了七千四百二十集。
(7) 《另一个世界》(Another World),美国肥皂剧,始播于1964年,总共拍摄了八千八百九十一集。
(8) 赶秀人(showrunner),美国电视业术语,指那些每天负责日常电视连续剧运作的人,是美剧生产链里权力最高者,对剧集全权负责。
(9) 奥提斯•雷丁(Otis Reddinf,1941— ),著名黑人灵魂歌手。
(10) 哈利•戴恩•斯坦通(Harry Dean stanton,1926—2017),著名美国男演员、音乐人。
(11) 《唐纳休访谈》(The Phil Donahue show),美国电视脱口秀节目,始播于1970年。
(12) 返校节皇后(home-cominf queen),美国中学的传统,每年在暑假的返校节时进行评选,由所有学生投票选出品学兼优人缘好的学生。
(13) 原文为twin beaks。
(14) G.K.切斯特顿(Gilbert Keith Chesterton,1874—1936),英国推理小说家,代表作《布朗神父探案集》等。
(15) 罗纳德•诺克斯(Ronald Knox,1888—1957),英国推理小说家。
(16) 即劳拉的表姐梅德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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