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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头条诗人 | 冯晏:焦虑像一列夜行火车
冯晏,80年代开始诗歌写作,出版诗集《冯晏抒情诗选》《原野的秘密》《看不见的真》《纷繁的秩序》《镜像》《碰到物体上的光》《刺穿冰层抵达水》,诗丛诗集《边界线》《冯晏诗歌》《内部结构》《吉米教育史》《与从前有关》《小月亮》《意念蝴蝶》等。先后随父母居住过包头、武汉,现居哈尔滨。
焦虑像一列夜行火车
数字模式
疫情期间我开始网购,补数字经济这门课
追落后于年轻人的指尖生存技能
莎莎化妆品线上新店,京东自营
咖啡、电动牙刷,观梦手环
商品替换了我曾经习惯的旅行在路上
周末,我驻足于引擎里一只云形鸵鸟挡住的落日
等光环现身,等灼热沁润身体
从岩石夹层里我又一次闯入金星
麦哲伦号探测器里的熔岩流、龟裂和火山口
山岭、峡谷、陨石坑,沙丘和风暴
只要有电有网,我指尖上的磁铁
就会像一条有力搅动的黑金鱼
地震那天它从我书房鱼缸跳到地板上
幸亏失眠。我在手机上写诗
替神明发音,再转入电子邮件
或者微信发给有约的编者
这个习惯有些古老了,新技能是
绑定银行卡,防盗防被骗,守候圣餐
忍耐刺眼的屏幕以及虚假性
大部分时光并非弹奏思想,而是分辨率
一种全新下沉的模式裹挟着是与非
我继续沿着似曾相识的小街道,玻璃橱窗
当当网打折后我的《镜像》《碰到物体上的光》
上个周末我买下几本自己的书留作礼物
昨晚,在京东我还买了波德里亚的《密码》
朗西埃《词语的肉身》
孔夫子旧书点我的《原野的秘密》已悄悄升值
以及更早的几本有折痕的旧诗集
都有谁也买过自己的旧作,为了隐藏
为了抹去曾使用幼稚的形容词和浪漫主义抒情
脱离缓慢模式,证明时间的残留物
面包屑。留住日月的方式还有很多种
挤进先锋,从陈旧词汇里搬家而不是捂住耳朵
百度照片,我与一只帆船
曾反射在太平洋海岸线一处玻璃幕墙上
身边的椰子和空间,数字模式下的一顶黑色帽子
我独自发现了更多秘密,非个人隐私
而是科学里的神,魔幻飞行器
指尖的滑翔机持续探入,休闲鞋折扣海报
丝绸保真承诺的广告语背后
成功支付的雀跃铃声,视频里又驶来一辆
川崎ZX-10R超级摩托车,风中闪灵
F1排气筒虚拟的裂缝共鸣
热能步枪,猎魂捕鲸炮,炫酷、狂飙
这时有钥匙转动门锁,换拖鞋
回来又开门出去的家人像一阵清风
虚拟又可触的幻象,被隐秘程序计算的每一刻
除了可能性,距离在与不在并不重要
爱也如此。裹挟着空间飞来的商品如雪花
你爱上了每一个小小蜂巢的新密码
重复听尾数后面袭来的“咔嚓”开启音
休止符般的宇宙小天窗,小惊喜
生活继续被数字模式改变着,被多种耐心
领取每一件携带风尘的牛皮纸箱或者小盒子
获取指尖上虚拟的真实感,片刻天意
运气化身的虚无。多年以来
我几乎每天发微信朋友圈,记意象派日记
不间断的,为了某一刻还原时间时
给与黑洞有关的事件留下入海口
蔚蓝色金丝绒幕布,语言吸盘,台词的根
2020年6月13日午后
深夜逐声
似醒非醒。流水停顿在水管弯曲处
片刻又清脆通过
啪,实木家具有木纹裂开,张望的声音
挂钩脱落于镜子侧面
夜在金属项链上滑行,坍塌的声音
香水,精华素,口红
台面上各种小瓶子撑着银河系
目光声,草丛内眨动的绿火焰、蓝精灵
梦,向野外游去
细尾,薄翅,竹节虫,还有梯子
起飞声,攀爬声
植物伸长腿,花瓣层层翻页
风在阅读,草尖,动物绒毛,海平线,外星
梦,继续任意扩充
卡车驶过门前一座斜拉桥
床垫,灯罩,玻璃窗
心房震颤,犹如木船触礁
毁灭的声音
冰箱充电声,轰隆隆运行如海啸的声音
又一声“啪”,一枚冰箱贴落地
莫罗城堡那枚?古迹是否碎了
我起身走向厨房间
卡夫卡头像那枚新的冰箱贴,磁铁牢固
目光炯炯射向他的布拉格
怀念的声音
肠子咕咕如古乐,哦,没吃晚餐
深夜更深,时间里飞出一群觅食的鸽子
2019年10月21日8点50分
散步
一只猫轻如树影,绢纸,空气
从林中小路另一端飘来
轻如一片禅意,一层薄霜
它发现了我,便轻轻躲开,像化了
流向草丛深处
左边,树上的红柿子坠落一枚,碎了
它停下,回头,点上逗号
仿佛夕阳下的一朵云
安全意识里的根
有它躲进去的四只小轻足
脊背露出草丛
像被蚂蚁蓬松过的一团细沙
我吸入了它捉摸不定的磁,或者玄思
它躲进我搜寻与轻有关的词语龙门阵
意象将它捧起
一只喜鹊碰落几片白杨树叶
划伤的蓝更低了
这个午后,巨大的寂静正被晚秋深闻、吸入
2019年10月4日
焦虑像一列夜行火车
失控之前,梦中的方向盘突然移进另外一双手
金属的,转向一条铁路尽头的荒漠地段
沿着“不限速”,惯性,冲刺
你还看见“无人区”石头发光而刺眼的新视觉
飘移感,有风暴穿过
轰鸣仿佛从一颗镂空的白色头骨传出
夜行列车,起伏的肺,心脏的韵律
担心窗外,那些暗示地震的棉花云、排骨云
24小时内灵验,裂开,塌陷
感知和预知搜寻着经验
你还看见财富在贫穷幻觉里开party
哆嗦是你身体舞蹈的一部分
寒冷从未离开
夜空斜挂,人类是最暗的
香水给混杂气味留出了一条缝隙
被激情刷空的黑色信用卡挂满途中枫树林
深秋匆匆送走落叶的嘟囔声
经过一座湖面斜拉桥,护栏脆弱易断
今天,又一场暴雨预警
诗句里一些与安全有关的意象
将用于祷告,或者住进去
存在感里有一些旧概念:“无聊,乏味”
一时被焦虑塞满了,变成新的
你被水果刀切中食指后那枚创可贴越裹越紧
插在苹果汁里的那根吸管越吸越空
虚无只是被再生事物挤出去的修辞学
担心草丛里茂盛的多角虫
即将在暴雨里灭绝
灭绝是焦虑里最深处的荒野无人区
一只苍蝇,被你反锁家中
之前一连数日,你始终喂养它
允许亲近脸颊,停靠胸前,手臂
任意抚摸食物
你尝试喂养着不同的生存方式,像对生命谄媚
整个宇宙在你耳鸣里飞舞着黑蜘蛛
车窗外,弯月右侧有一个类似星星的未知天体
发亮,平移,正在窥视
电波,磁场,发麻的腿。梦被盗
鸣笛,最后一条隧道的尽头吐出了车尾
有陌生人伸手来轻摇你的左肩
即将到站了,蒙古
你担心离边界线越来越远,心还在下滑
犹如世界也处于焦虑本身,正与你同行
2019年11月6日17时
梦见苏轼
梦见苏轼,还有与他合葬一起的父亲与兄弟,
梦见潜伏,还有洞口,隧道,
梦见一个庭院,他们分别住进自己的白骨。
三个山头,他们时而如空气浮游,
透出树林。对视,听氧气在空中凝固一会儿。
梦见河南平顶山郏县,
又到达刚告别不久的三苏园门前,
梦游,有形无声,哑剧,
纪念仪式已散,广庆寺升起一朵祷告的云。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被苏轼句子雕刻过,黑色蝌蚪,
脑中气流,体外静电。
进入南宋,环视,发音是困难的,
还没有被无声、被一块飞来石唤醒。
清晨,来到我梦里取暖的还有三苏祠,
松柏,竹林,古筝,寂静缠绕,
也有甬道、石柱、石虎、牛羊、石人,
一对雄狮,红漆大门,朝代的定盘星。
日出滚动着古老荒原,野草,
就像此刻,日出正从窗外跳出楼群。
街道已被清理过积雪,
没有车辙碾轧发出吱吱声撞击玻璃。
虚幻还给真实犹如还给逝去,
梦醒是一种胆怯。
梦见更多逃避,陌生词语、句子。
又飘回去往苏轼墓地经过的漫长林荫路上,
当时左右有同行者交谈,意会,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潜入身体,梦,没有读音,旋律幽深。
2019年12月9日晨
牙科诊所
听到晨光打碎玻璃窗完整的脸
电动躺椅嗡嗡作响,深冬慢慢倾斜
被牙齿固定在座位上的那个女患者控制住呻吟
耳内有几只蜜蜂加速逃离花蕊
有一种等待,是片刻的僵直,屏息,进入麻醉
器皿从铁盘里被一只手轻轻拿起
清脆,刺耳,闪电藏有利刃
在眼睛与头顶照明灯对视的一刹那
一根钢针返回,你听见轰鸣般空转
从逼近、刺入到撤离
子弹一直像冷风里穿梭的雨丝
麻药,美好的无感,持续深入一颗智齿
树木被晃动,直至根茎发出最后一丝链接
你失去了被种植在体内的时间一角
迷失于被自己损坏的骨头
你开始对被忽略的一些生活细节,致歉
疼痛又加深了,一些词拥挤在根部
2020年1月16日
有些事物“喜欢过了”
我喜欢过瓢虫雨,紫旋风
头发带电,夜空下直立
我喜欢球体
牛油果核,油脂宇宙的外延
我喜欢切开它
我喜欢过黑暗里比星光更小的晶体
被神秘眼神和翅膀律动所粉碎
我喜欢过胡杨林
倒在戈壁滩依然活着
一棵,两棵,无数棵
我喜欢一枚绿叶破土
惊艳荒野和石壁
不合群,不成片
喜欢过驼峰围绕储水所展开的一场沙漠求生
喜欢过差一步坠入
我的马儿急刹悬崖
我喜欢偶遇,始终喜欢
我喜欢过古棺木,沉船板,野生动物标本
喜欢过罗布泊风沙里殉难的
探险者、迷路人。
的确,我不喜欢懦夫。
我喜欢过溺水后第一声咳嗽
胸腔震颤所蔓延的海滩、施救勇士
喜欢过暴风雨,小舢板
海啸警报后最后归来那一艘
白帆落下焦虑
我喜欢梦境与真实连接点
有人推醒我,免于一跳
我是谁——我始终喜欢这句追问
我只对看不见、摸不到感兴趣
一切已知,已“喜欢过了”
我喜欢清淡,如绿茶,如你
喜欢真理的昏暗性
适合深究,进入荒谬内部
2019年3月
采尔马特小镇
敲钟声,冰川融化声,问路声,
激流轰鸣,眼睛转动声,
一只靴子跳空一片云,神灵赋形,
一丛白发——雾聚雾散声,气体远游声,
寂静,神秘声。
这个午后,音频爆破着小镇上的花瓣,
粉色、红色、金黄色,
色彩慵懒,融化在各种木质建筑的阳台、
窗框和石阶上,
视觉碎片,蝶变,山峰是古老的。
被誉为全世界最美的“冰川之城”,
从来不允许有汽车通过的洁癖小镇
——采尔马特,因纯净而偏执,
造访者的好奇张开着齿轮,
滑雪服,背包,靴子,与小镇丝丝入扣。
阿尔卑斯山4000米以上的山峰环绕它,
朝圣,仰望,一块爆发虔诚的高原营地,
延伸着冰川、峡谷、裂缝,
意识的边界。
小镇中心,登顶失败者的墓碑又增加了,
英雄是静默的,不同语种的碑文,
德国、意大利、法国……有人在读,
植被和花束,
四周海拔高度不等的木屋宾馆,也是静默的。
这个午后,光与风搀扶,云雾移动山体。
红色国旗,白色十字,瑞士不停变形,
黄色州旗上的怪兽,标识在飞,
化作迷雾的昨天那场雨,
或许今晚将重回屋顶,窗棂,唤醒夜。
傍晚降临,睫毛站立着,
向马特洪峰4780米处致敬,之后,
睫毛依然站立着。
我与陈依达,乘苏黎世方向开来的火车,
直接降临至蒙特凯文宫酒店露天咖啡厅,
小街尽头,两杯拿铁,
坐在阿尔卑斯山脉倾斜的右肩上,
一缕清新舞蹈在鼻腔,肺叶,
迎着铁路,穿山隧道,冰水河,
今晚,将在小镇留宿。
等时间,等云雾离开马特洪峰尖顶,
等露出制高点,一刹那,
等与峰相见,对视、拍照,
等语言关系学中的多种可能性,
夏日与冰川之上,一场仪式周围拥挤着云,
等魔幻现实主义的自然演绎法,
等超现实主义。
古铜色的陈依达,我肤色的镜子,
感谢光所构成的皮肤隔离层,
所谓含义、作用,以及隐喻和象征,
此刻,都可以放过词语了,
反讽正过来,辽阔、粗粝、无意义,
体内的铁,任由万物直接沉淀。
长1500米,宽400米的高原小镇,
马特洪峰偶露的尖顶,
像一枚倒过来的钟乳石遍布在纪念品店,
旋转书架上的明信片, 冰箱贴,
T恤的水印、巧克力包装盒图案,
云端和仙体,只需表现,被爱命名。
2019年9月12日(与诗人陈依达同行)
铃儿响叮当
今夜,雪花像一些小飞碟从一首《铃儿响叮当》的音符飞起
知觉冰凉,脸颊和双耳滚动的水滴冰凉
你发现身体经络里隐藏了航海沿途的位置
和西伯利亚冷空气移动坐标的位置
土地,几口老井
今夜在形容白雪消融的词语里隐藏得更深
犹如静夜与植物摩擦,比呼吸更轻
铃声相撞轻轻穿透的
有金属,瓷器,银针,珠帘和冰凌
有白胡须,雪域高原
红蜡烛,绿火焰,青苹果,转动礼物的圣诞树
街角那座小教堂就是一顶白色绒球下的红礼帽
今夜,空间已被填满
一首圣诞乐始终煽动着一只沾满金色汁液的小蜜蜂
2019年12月25日
临沣寨,古城墙
背对红石寨墙,拍照,声音凝固下来,
逆光中一束头发上的风被点亮。
沿着前倾,慢坡,排列整齐的城墙垛口,
一步步,时间嵌入,脚步如击鼓。
听见攻城,防御,刀剑凹痕里晚秋落尽,
听见一片叶子,从这里到那里,
从屋顶、青砖黛瓦飘到一扇红木门前。
沿着条型石砖,门楼上的图腾:怪兽和龙凤,
听见城门“来曛”的读音,
——《诗经》“曛风南来”吉祥的寓意。
临沣寨被一条汝河环绕,
听见流水由村南而北,村北而东,
耕种、牧笛,点火取暖,一切都有回声。
已没有八卦和龟背拱起,
只有临沣寨类似的图形,符号以及所指。
时间里浮动的耳朵倾听灰尘,
这个午后,听见凝固像蜂蜜被搅动。
时空隧道继续打开,日月比远古更古老。
照片背景里,云雾翻卷出几丝彩虹,
水在纠缠,聚集成骨,转瞬又幻化成灰。
历史,从视觉到无形,到被你的舌尖舔到。
沿着中原的土,沙粒内部的更小克度,
我听见明清,不真实的喧嚣延续至今。
此刻,临沣寨村民正在往自家门前堆积秋收的红辣椒。
2019年12月5日
雪景都市
雪清空琐事,光消融着雪
屋顶、窗棂,沥青马路以及安全护栏
都市缩进冬季的白色情绪里
我露出双手、双耳
触碰和聆听,冷风让我感到踏实
一个路边雪人发出水分子裂变的神秘微笑
怀疑并非表面
楼道一只流浪猫的蓝色眼睛里
躺着去年坠落的白杨树枯叶
这个午后,还是我常去的露西娅咖啡馆
一张挨着玛丽亚汉白玉雕塑最近的长形桌
白雾里的古铜色咖啡
圣餐降临
对面椅背雕花的缝隙处是灰暗的
注视来自于无人
窗外,一株过时数日的圣诞树
与寂静对视,欲言又止
当失意成为记忆的借口
语言成为它自身的反面
2018年12月
在 洞 头
黄昏的雨,刺绣着一条山中小路的石阶
黑雨伞在我们手中晃动,巨大的蘑菇
山顶有一片石屋,分别挂在斜坡
那些不同纬度上的鸟鸣
每一扇门内有一个类似心灵的院子
有壁炉,灶台、调味料
点亮小山坡与青砖墙面的不仅是沥沥细雨
白色石缝如迁徙途中拥挤的斑马纹
雨伞轻轻收起,门锁被扭动, 钥匙开始旋转
山顶升起一串金属相碰的驼铃声
我住在你对门,窗外看同一片海域,帆影
视野追同一只海鸥
此刻的海岸线,迷雾里的涨潮之舞
海水漫过一片土黄色滩涂
海水见缝插针
更远处有瓯江口,以及一百多个岛屿
黑礁石时隐时现,我的指尖空空
也有景区里的海中湖、仙叠岩、竹屿、普陀寺
橙色、紫色、蓝色……,变幻莫测
你也变幻莫测
在家乡,围绕唇齿之间那些跳舞的词
2019年10月25日10点(给池凌云)
寻找绝技
霍金的提醒从未影响天文望远镜找外星人
找绝技,威尔斯《隐身人》小说里的“隐身术”
来对抗暴露恐惧症
对抗逼近窒息的空气洁癖症
还有社会距离综合征
一条献身于观测镜头里的鲸鱼
云中有物就好,一个反光体,外太空
绝技所针对的距离,从口罩,一米,两米
一直撤退到时间之外够远吗
周六,光从窗口刺入,囚禁而造成的焦虑
自闭,抑郁症,幻听,一系列
被损坏的时空关系
你对身影比对象形文字的理解力
更胜一筹。石头里有物种,蠕动
疑问里有鬼,身体里有别人
风带上沙,能高飞的意象几乎都被观测过
你在一场疫情里找“死去犹如活着”
宽慰一下。你在等撬开病毒吸盘与人类连接点的铁
地球的失重感,脚下总有一个手心
你也加入祈祷疫苗救世主现身的发功仪式
就像纳博科夫搜集蝴蝶并制成标本
你一直纠缠着能飞的物体
外星的“脑控”戏说,幽灵密码里的蓝夜
清晨,你想起搜索斯蒂文森代表作
一首《坛子轶事》,一个椭圆形飞行器
悬在半空,它一度整治了“田纳西”
你在找能恢复人类秩序的一种超现实主义手法
而不仅仅是绝望,每天数一堆数字
2020年4月11日
边境小城绥芬河
天河山宾馆前的湖面薄纱轻舞,
冷风锁湖水,夜被隔在半空。
木制栈道右边,
桑克,阎逸,安海茵,以及一行,
他们都听见叶子里有咀嚼声,嗖嗖声,
细小脚步移动,夏季匆匆逃走。
老仉背后的丛林入口有一只鼠类忽然闯过,
魔幻感从湖面登岸,
冷风加宽了身体,树影、乱发和薄衫。
山峦另一侧,界碑、瞭望哨、会晤室,
海参崴的太平洋刚经历退潮,
贝壳与细沙再次摩擦,
震颤从远东传到脚底,手心,胸部,
烤面包、烈酒,蜡台与烛火。
对岸的晚餐在想象里舞蹈。
夜继续凝聚,
有人发现火星亮在低空,抬头可见,
停下,凝视,在时间空隙里坠落一会儿。
黑夜被奇幻浸透得更深,更神经质。
月,从八月十五逐渐清瘦下来,
刚被国民食用过,已有四分之一缺口,
一些剩余的月饼继续被生活啃食着。
杨勇已回家,除了写诗,
他还侧重残缺心灵学摄影,
海参崴脊背,历史割让土地协议的隐喻物,
红色废弃模型,锈迹上的硝烟味。
货运火车明天将继续从中东铁路一号隧道
跨国往返,互换物资,
轮毂磨合铁轨从未间断过,以及反思。
2019年9月22日
“今日无事”
今日无事,一杯浸泡时间的茶,碧螺春,
水,反复煮沸,漫过眼眶,两鬓,双耳,
一些焦灼的发丝软下来。
嗅觉、视野,沉入存在的迷雾里,
我只听见潮湿。
蒸汽像一颗卫星脱离了载体,
天花板,被水的间隙倒映进来,
组成吊灯的水晶球洒下碎光,
被叶子举起,轻摇,分解,
我突然发现悠闲状态已被错过了大半生。
麦黄色,整个屋子的墙壁正值傍晚,
信息被挡在窗外,
玻璃和窗框时而传来隧道的声音,
风加大时,犹如经过一辆火车。
长江路东侧那条通往乡村的小路,
麦垛正被运输,
车辙覆盖着一年又一年。
我的脸从波拉尼奥《荒野侦探》小说的
一段话中移开:
“今日无事,就算有什么事我也不想谈论,
因为我理解不了。”
融入一杯茶,一个符号,
茶尖,曾经的山顶,上升中,
俯瞰,曾经水面的缆车,移动中,
不同算法的视线、视角、视觉,
总之,时间已透支。
越来越浓,茶,改变了墙壁涂料的生涩气味,
越来越深,从杯子、水、帆影,到海底,
到细胞记忆,基因。
窗外,每一片落叶都在赶往一个可能再生的词,
秋天,又是匆匆忙忙。
2019年11月3日11时
思想是神秘的
河海交汇,每顶帽子下都有一个身体的入海口
他们推开水雾,岸,岩层,石阵
推开云端和日月
每个身体里都有一片被还原的晚秋
白雾抹去屋顶,果实落空树枝
荒野散尽了暖流
这时,热血被听见
麦浪,风声,耳膜与破碎
填充让故事找回了一些被忽略的细密
进入冬季以前
一只蚊子在耳边已环绕了地球三圈
提防里又加入了守护血液
我转头,惊扰了空气,梦中有神灵的手
一颗野草莓染红衣领后才到达舌尖
味觉再次舔到深渊里的紫色
味觉里有无数细针,翅膀插进岩壁内的鹰
时间的小钢片,继续切割着
紫砂器皿,套色木刻。
切割来自感觉对一朵玫瑰花的听和闻,
切割着一些仰头飞向星空的无词和副词。
床头一盏黄色闹钟,
延伸和断送的滴答声如出一辙,
像思想,瓷片裂纹,礼花爆炸,
更像一些脱离轨道横跨地球的小小陨石。
2019年9月29日
内容选自《作家》2020年第8期
一条花蛇从梦中向外张望
——关于冯晏的诗的一些断想
文/张清华
面对冯晏的诗歌,最强烈的感觉就是无能为力。类似于驾车人遇到一场大雾,看不清楚,但清楚地知道,这是一场浩大如海的天气,一场有无边风景却无以言说的一个不明之物。
但这雾中明显有茂密的丛林,有漂亮的雾凇,有诡异的气氛,有气息的蒸腾。
但你要说清楚,我又觉得很难相信。如果是盲人摸象倒还好些,问题是象有形而冯晏无形。她太大了,也太散漫了,而且还变动不居。我曾经有一个时期对她的写法表示过反对和质疑,但很难说服她,因为她读的书比我多,她每天都在想问题,在思考,我说不过她。不过想恼羞成怒也难,因为她又很大度,不与我一般见识,还可以把友谊和诗歌分开来处置。她也会批评我,尽管很委婉,但绝不客气。
我尝试为她写一点东西,但迟疑了很久——想来不是很久,而是多年。我一边钦佩一边怀疑,一边质疑一边钦佩,质疑之后会更加钦佩,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我想说,她有淡酒或浓茶般的思想成分,但你要说清楚是什么,我很难相信;她有波光或溪水般的感觉流,但你如果要言之凿凿地说出到底是什么,我也很难踏实地相信。她有叙述,更多的时候是议理,有谈论,但更多又像是喃喃自语。散漫,但又有内里的丰富与沉重、紧张与坚实;深远,却又有着随时随地的流散与不确定。这就是冯晏,一个叫人欢喜叫人恼的写作者。
不过最近系统阅读她近几年的诗,这些看法有了很大的改变。也谈不上是“改变”,其实那种钦佩还是一贯的,但喜欢却大大增加了。我竟在微信里称赞她“通透而轻逸”“日臻佳境”,确乎不是恭维。
偶然读到了她的一首《白雾》,觉得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某种意义上也可以看作是一副自画像,或者至少是一个当下状态的自我描摹。
推开窗,白雾游向手,
指甲与琥珀戒面,水分子开始滑翔。
楼顶,尖塔,东正教教堂圆葱头上的十字架,
手指在翻找,在弹奏白色屏障。
没有裂缝可以过放视野,
万物,荒原,天和地,
意念不停钻孔,先放出几只七星瓢虫。
闪电,鸣笛,礼花轰炸都尝试过了,
对待自由如对待魔镜里一个绿精灵。
肋间神经的一只小黑蚁从昨夜一直在跳,
刺痛反复突破,像瓶子里有一束光。
这“白雾”是冯晏的一种状态的全息式的描摹。她因此而出现了一种“蜕变式”的弥漫,也胀破了她那些经常缠绕着知识和概念的写作——我当然不是说最近才胀破,而是说这是一个可以生动地说明这一点的文本。冯晏很少把诗写这么简短、浅近和直接,但这首我认为,更好非常恰如其分地表明了她的状态。她的感觉太丰富了,以至于很难将她日常中那些无边无际的感受,混合着中外的阅读经验与互文内容的东西熔于一炉。所以前六句,从“推开窗,白雾游向手”倒“万物,荒原,天和地”,就是这种无边际的状态。然后,她并不急于处置这些东西,给我们一个确切的结论,而是借此释放她无意识的活动——“意念不停钻孔”,“肋间神经”有一只黑蚁在爬行。但这恰好有效地使可能的诗意做出现了超出习惯的“升华”,避免了俗气的处理形式,而获得了出奇制胜的境地。
“刺痛反复突破,像瓶子里有一束光”,这一形象使可能的腐朽顿时化为了神奇,让感性与质地代替了苍白而漂浮的说教,让异样的光芒照亮了灰色的概念。
还有这首《一百年以后》。比之叶芝的《当你老了》这种名篇,它也毫不逊色。它是一个未来时,但又是“死后的情景”。许多诗人都尝试过这种写法,但这首真是太好了。它所设定和猜想的那久远的以后,那所有的景象,都是如此地感性和切近。
一百年以后,时间是扭曲的梯子,
废弃了攀爬和触摸。
是一个人播放月光曲时,
头发竖起所接收到的能量。
一百年以后,冥想变成气流,
低飞而聆听。写作是蛇脱掉的皮。
如果幸运,词语可以穿过鳞。
龙卷风袭来一只拖鞋,
嗅觉吸附着继续逝去的一切。
月光曲和梯子,蛇的皮,龙卷风所夹带的杂物,这些都非常适合传递时间与空间变换所带来的死亡与陈旧气息,但每一个意象都是那么准确而精密,那么敏感而微妙。
陈子昂曾经写过,“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李商隐曾经写过,“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海子也写过,“千年后我若再生于中国的稻田……”,中国多少诗人都写过“当你老了”,而冯晏又写出了她自己的《一百年以后》。
如果说这一节只是说明了冯晏作为诗人的训练有素,那么接下来,才真正显示了她不同寻常的手笔,她将“此在”的细节与心境,点染或雕琢得如此逼真和活灵活现。这是现世的孤单,是生命中抓不住的一刻,是正剧烈“咳嗽”着的经验的现实。零碎但是逼真,信息量巨大,且没有那种情绪化的堆积,更没有概念化的裸奔。
一百年以后,恐惧留下集体潜意识,
通过自尽的蝉。
空门石阶上闪过一只猫,
前世偶尔惊现。
我在不同医院咳嗽,
孤独的轰鸣声不时激活喉结和耳鼓。
这大概就是冯晏了,在接近于通透的时候,偏不将诗意收窄,或者定格为某种东西,而是依然给予它们发散的可能。但她会留下一个准确和独一无二的通道,让我们从中经过。尽管我们不可能是诸神中的一个,但我们是肉身的同类,是具有理解力的感同身受者。
一百年以后,诸神在我书房走动,
我的指甲骨灰从悬念刮起,
苦难在记忆里卷一根绳子,
或者拉直一根铁丝,不停穿过……
不要设想此刻的主人公会有一个让人揪心的动作,不会的——她不会终结于一根苦难的绳子,更不会是缘于一根更为冷酷的铁丝。但会有动人的悬念,会有那些不曾停歇的语言,化作幽灵在对话,在回响,诠释着生命与记忆,一个“因思而在”的曾经的主体的境地,全部的生命信息。
说老实话,我也曾经写过一首类似的诗,或者正在写着,但我不得不承认,冯晏比我写得好,她克制了情感化和人格化的冲动,不靠悲情来得分;也避免了概念化的描摹对于死亡不免夸张的强调,甚至也没有溢出个体的意义。如果我试图将这种时间的流泻,归结为人间正道的水落石出,归结为“正义或末日的审判”,那反而证明我是落俗套的。
冯晏的这类诗,我认为是大可以为她加分的,这证明她的诗是经得起细读的,只有经得起细读的诗歌才是真正优秀的、无可争议的诗歌。
冯晏有大量“叙录诗”——我愿意将她那些记录阅读和思考的诗歌,有着“此刻”性质的诗歌,称之为“思想的叙录”。叙述的同时也是一种记录,即言与语、声音与文字的和鸣状态。这些诗歌形制相对较长,但还不是长诗,但也肯定不能算是短诗。我原来主要想批评她的,就是这类诗,感到略有些不够节制,有些因为思想浓度过大而沉闷,有些因为叙述体量过大而稍有冗长之感。但这些诗恰恰是冯晏这些年来最具有探索性的部分。我想说,她在大胆地超越着“一般抒情诗”的边界,大胆地超越着“女性诗歌”通常喜欢追求的感性,甚至这些诗的内在逻辑也是很强大的。限于篇幅,我暂不对这些作品置喙。
此刻我在想,即便冯晏的思想过载,或者实验中的某种过犹不及是需要指出的,但仅靠一点,我也觉得她能够将这些东西予以完美弥合,这就是“无意识的活跃”。在大量的诗作中,这一特点成为了一个有效的黏合剂,或者催化剂,它将感性与思想、概念与知识的东西,在一种灵敏和机巧的,充满着偶然与生动的境况中黏合起来,使之融于一体,变成了一种四两拨千斤的活体之物。仿佛“一条花蛇从梦中向外张望”,“黑暗被一道火光擦亮”,这就是现今她的诗歌常有的景致,这是埃莱娜•西苏所说的“无意识场景”,这些无意识活动具有着超常的吞噬力和整合力,让语意顿时被激活了起来。
我因此而喜欢她无边际的思考,钦敬她常常漫溢无矩的形式。因为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是可以阻拦的,在她过人的思考力和白雾般的意境的吞噬之下,她会呈现给我们更多。
2020年1月8日晚,北师大京师学堂
选自《山花》2020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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