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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美艳妖后强迫状元郎做男宠,状元郎低头浅笑 :这是你自找
她是祸乱朝纲,恶名满天下的妖后谢音。
我是生于世家,十七岁高中状元,一介清流的当朝臣子。
我与她本该永不相交。
她却撩拨我,故意折辱我,挂着我的护身玉佩招摇撞市。
果然如她所愿,京城人人皆骂我竟成了妖后的弄臣,男宠。
我跪在地上,垂睫遮住眼中情绪,无声笑了。
谢音,这是你自找。
1
“既如此,那便秋后处斩吧。”
她高坐于明台,姿态悠然,笑意散漫,语气平常到好似不是在决定一朝重臣的生死,而是在谈论今日的天气般。
这便是谢音了。
嚣张,狂妄,傲慢。
唇边总会勾着浅浅的笑,一双眸子却冷得清明,谈笑间断人生死,抬手间搅弄风云。
似乎在她眼里,人命不过草芥,皇室不过蝼蚁。
“轰隆——”窗外惊雷乍响,倏忽将我从梦中惊醒。
我看了眼天色,已近质明,也不好再睡下去,索性披衣起身,继续提笔。
谢音此人,十六岁嫁与毓王齐晔为妻,十九岁为后。与大齐历代温婉贤淑的皇后不同的是,她能上朝堂,能握朱批,能把皇帝的想法忽略不计。
她何其风光啊。
可我知道,待岭东五州尽数收复,君王第一个就要用她的血祭天地。
她如今在台面上舞得有多欢,来日就死得有多惨。似乎她也早看开了生死,可好笑的是,我看不开,我想为她争一条生路。
所以我提笔静静记录下了她做过的一切,大到她近日抄了哪个官,抄来的钱用到了哪里,小到她每天用了什么膳食。
她为这个破碎的山河付出了多少,她不说,我替她说。世人骂她是祸乱朝纲的恣睢奸佞,她不辩,我替她辩。
谢音一直是一个很独特的人。
我们少时相识,她与我说自己爱琴爱剑,以后定不会同别的女子般困于一隅之地,她要一琴一剑潇洒江湖。
那年我也才十四岁,情窦初开的年纪,就遇上那样独特的小姑娘。
一身明艳的鹅黄色襦裙,小鹿般的眼睛明亮又干净,笑起来能甜到人心里。被人甩了脸也不恼,还是一口一个“萧二哥哥”地追着我。
所以那样离经叛道又明媚炽热的姑娘,我怎么可能不动心呢?
虽说少年的情意尚且模糊,倒也热烈。
所以她十二岁生辰那年,我寻了凤凰木与冰蚕丝为她做琴,找了玄铁为她锻剑。
临到送礼时,我到底觉得有几分唐突,又怕她推辞,便求兄长带给怀瑾大哥,代为转交,也不必提我姓名。
那时兄长打趣我,“怎么,看上人家谢四了?”
原是玩笑话,听听就罢,我却正色回答,“若得谢四,死生不负。”
兄长闻言笑得揶揄,痛快应下。
后来听兄长说,谢音给琴和剑都起了名字。
琴为暮光,暗夜为暮,黎明为光。剑为同悲,山河破碎,吾与同悲。皆是好名字。
平川四十七年,我三元及第,正是春风得意的好时候。
同年冬,我与父亲说好,等明年春天就去岭东提亲。
可平川四十七年的冬实在太漫长了。
长到兄长被乱箭射死在茫茫连云江上,未能将幽州沦陷的军报及时传回京都。
长到谢伯父得不到粮草补给,生生熬死在幽州。
长到怀瑾大哥上京请封岭东王,守狼旗,承父遗志。
长到与我约好来年春闱定要一决高下的谢琰弃文从戎,镇守延州。
长到我心悦的少女收起暮光琴,握起同悲剑,与兄共赴战场。
此后乱战频繁,岭东五州失三。
便是谢家人拼死守下的最后两州,后来也被平川帝一张和约轻飘飘许给了敌国东梁,还搭上了谢家三女谢蕴。
谢家二子已战死延州,谢家长子也埋骨沧澜,谢家三女远嫁东梁,谢家无可战之人,所以只能谢音站出来了。
平川四十九年,她焚了琴折了剑,孤身入京,请求平川帝收回了谢家的异姓王爵,并和平川帝达成协议,带着谢家狼符嫁给了一众皇子里最不受宠的毓王齐晔。
谢家自此隐退。
而她也自此踏上那注定万劫不复的孤道。
谢音入京都那日,我曾去看过她。
自云中一别,再见经年。
往昔言笑晏晏的少女,变得沉默肃杀,携着一身风雪从东城门策马而过,不识旧人。
她不记得了。
不记得小时候她曾追逐过的萧二哥哥。
那些回忆,只有我一个人反复印刻,烙于心底。
那个没良心的小东西,早就把我抛到九霄云外了。
再后来,我看着她步步为营,三年算计,斗死太子,斗死安王,于平川五十二年末带兵包围皇宫,逼死平川帝,拥护毓王齐晔为新主。
太史令书写这一段历史的时候,恨不得将这世间所有恶毒的话语加诸于她,以表现出谢音此等行径之罪恶。
可从来没有人仔细追究过,逼宫篡位到底是她所愿,还是齐晔所愿。
因为在史书上,在大齐百姓心里,就该是谢音逼宫,这样他们的君王才能干干净净。
2
我本以为,我与谢音的缘分至此便是尽头了。
从平川四十九年到启明元年我一直坚信着这一点。
直到启明元年末,谢音以雷霆之势将政权收拢后,提出要收复岭东。
内阁首辅房书玄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清流党瞬间跪了一片,我自然也在其中。
收复岭东得打仗,打仗得要钱,但前朝腐朽,留给启明帝的就是一摊理不清的烂账,这钱能从哪来?
京都世族骄奢淫靡之风盛行,他们有钱,却是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都知道他们是毒瘤,可如今新朝伊始,谁敢动他们?谁能动他们!
那便只剩增税一条路可走。
问题便在这了,无论是增税还是后续征兵,艰苦的不都还是百姓?
我听房先生振臂高呼,“娘娘,如今民生凋敝,当取休养之道,方为上上之策啊!”
休养之道真的是上上之策吗?
或许是吧。
可如今大齐山河飘零,东梁又何尝不是在强撑?如果失去此次机会,等日后东梁缓过来,别说收复岭东,大齐还能不能存在都是问题。
左右都是死路,谢音提出的先破而后立也不失为一条良道。
房先生心中未必不支持谢音,但他不能说出来,只能反对。因为清流的态度必须正,百姓才不会揭竿而起。
我跪在冰冷的金殿之上,突然觉得这朝堂就如同一场精彩绝伦的大戏。
有人演了乱臣贼子,就要有人演忠良志士,你方唱罢我登场,这戏才能唱下去,天下人才能听入迷。
最后几经拉扯,到底是谢音占了上风。
为了给天下百姓一个态度,于是以房先生为首的清流派便开始在午门前长跪。
房先生年事已高,跪了两日便倒在了午门前,而我作为他的首席门生,自然接替了他的位置,继续带领众人长跪。
我们这般闹,谢音倒也没计较,反而让人在宫道上架起了小摊,为我们提供食物茶水。
如此过去半月,长跪队列明显缩短了,最后竟只剩下我一个。
那日下着雨,我远远瞧见谢音和一红衣男子并立在廊下。
那是她豢养的男宠。
初秋湿冷的风送来他们的笑闹声。
我只瞧了一眼,便匆忙敛下睫,生怕会看到什么让自己气血上涌的画面。只要眼不见,我便还能骗自己。
可出乎我意料的是,她执伞走了过来,绛紫色的裙摆停在我眼前,我听她缓缓笑道:“收复岭东,本宫势在必行,归宁君再跪多久都不会改变结果。”
我半仰起头瞧她,也表明了我的态度,“臣不看结果,只求问心无愧。”
3
谢音疯了。
自那日午门前一场对峙,她忽而对我转了态度,变得格外殷勤,时不时便要撩拨我一番。
当她凑在我耳边笑吟吟道“此心不假,此情不渝”的时候,实话说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动摇过。
这可是谢音啊,我肖想了整整十年的姑娘,我怎么可能不动摇。
但不该的。
她是谢音,也是当今大齐的长舒皇后,是君妻,是我该敬之人。
那些暗生的思慕已是极其大不敬,我怎么敢再冒犯她?
何况我清楚,她哪里是真对我动了心,只是孤道寂寥,一时兴起逗弄我罢了。
我想生气,却气不起来——我对她总是气不起来的,冷言冷语地拒绝已是我最大的限度。
但谢音出人所料的执着,甚至于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她对我道:“你可以逃,可萧家不能,你的根在这,你又能逃到哪里去?信不信,只要你敢出京都,本宫就立马带北军营去萧家做客,说到做到。”
分明是强势的姿态,末了她却还能悠悠扯出抹笑来,“本宫从不喜欢强迫人,想走就走吧,只要你舍得下萧家,尽管走。”
是我糊涂了,她从来都不是知难而退的人,我的拒绝只会让她越挫越勇。
风过回廊,我抬眸看着她,她也正拢袖瞧着我。
记忆中粉雕玉琢的小团子,早在我没看见的那些年里迅速抽条,长成了如今的窈窕佳人,满足我对妻子的一切幻想。
我垂睫遮住眼中情绪,无声笑了。
这个站在碧瓦红墙之下正用散漫的语调威胁着我的人,怕是永远都不会知道,她所谓的强迫我求之不得。
我不会放手了,谢音,是你自找。
4
“归宁君,叫你研墨,发什么呆呢?”
谢音笑吟吟的声音响在我耳边。
我回过神,下意识握着墨条快速搅拌了几下,却没想到墨汁直接飞溅到了谢音刚铺好的宣纸上。
谢音看着被弄脏的宣纸,蹙眉轻啧了声,“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要你何用?”
我停下动作,低声道:“抱歉……”
谢音不耐烦地摆手,“去外面跪着,换花弄影进来。”
我目光暗了暗,依言退下。
谢音总会让我做一些事情,或是为她洗漱,或是为她布菜,或是为她磨墨,如果没做好,就会如今日一般让我罚跪。
她似乎认为这样就能折辱到我,但她想错了。我从不会以侍奉她为辱,甚至以此为乐。
不过令人讨厌的是,凤仪宫中除了我,谢音还养了两个明面上的男宠。
一人名唤花弄影,是大齐第一皇商。另一人名唤云破月,是谢音手下暗影卫的首领。
即便我清楚谢音与他们之间只是作戏,但这并不影响我讨厌他们。
那日天气晴好,谢音一边吃着我喂给她的水果,一边把玩着我垂在腰间的玉佩,轻笑着与我道:“这玉不错,借我玩两天?”
萧家尚玉,每个萧家子弟出世之时,都会请族长刻族玉。见族玉如见其人,此生非命定之人,不可赠予。
这块玉的意义,谢音不可能不明白,但她还是开口要了。许是她想折辱我,又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关于这个问题我并不想深究。
毕竟我从来都是没法拒绝她的,一如当年云中上元灯会那般。
于她,我好像永远都只有妥协一条路可走。
我垂首将玉佩解下,递给谢音,她笑盈盈接过。而后她带着我的玉佩先是去了金銮殿,后又逛了御史台,再巡视了北军营,还抽空去红袖楼听了支曲……
次日流言四起,皆骂萧家次子是长舒皇后的弄臣。
花弄影将民间新流传出的童谣学与谢音听时,我正在给谢音磨墨。
而她托腮看着我,笑意盈盈发问,“昔日风光无限的归宁君,如今却沦落为人人喊打的过街鼠……不知阿闻心情如何?”
我垂眸专心磨着墨,不欲回答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但谢音并不会随我心意。
她扔过来一本奏折。
这是一本弹劾皇后的奏折,后面跟了一长串清流党的署名,我父萧定方的名字赫然在列。
我轻叹了口气,放下奏折,终是回她,“并无特别。”
许是我的回答太过无趣,让谢音失了继续逗弄我的兴致,她轻笑了下,不再搭理我,又转而和花弄影说起话来。
我垂睫遮住眸底情绪。
他们之间谈事,从来都不会避讳我,每每这种时候,总会让我生出一种错觉,启明元年末的长舒皇后,似乎还记得平川四十四年时她曾追逐过的萧二哥哥。
我听到谢音询问,“叶家那边谈得怎么样?”
花弄影道,“六千万两他们可以出,但有条件。”
谢音打开一份新的奏折,继续批阅,闻言挑眉,“什么条件?”
花弄影默了默,“湘西反诗案,你认下来。”
谢音笔尖微顿,鲜红的朱砂在纸上晕染开,“湘西反诗案?齐晔点名要严查的案子,房书玄亲自督察,北镇抚司协作。这案子无论落到谁头上,不死也要褪层皮,叶家当真好算盘。”
叶家是大齐的一大毒瘤,但因其绵延百年,根基深厚,与其他世家大族利益牵扯颇深,是以清流派想过许多办法,都难以将其根除。
湘西反诗案是一个契机,朝廷废了这么大劲调查此案,为的就是让叶家彻底倒台。
空气静默片刻,花弄影低声开口,“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认吧。不然还能怎样?”谢音重新沾好朱砂,懒懒写下一行批注,不甚在意,“我的罪名又不差这一条。”
闻言,我下意识蹙眉否决,“不能认。”
这罪名若是让谢音认下,清流派这两个月岂不是都白忙活了?
而谢音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她依旧垂着眸,飞速批完手中奏折,而后合上,又抽出一本新的,淡声对花弄影吩咐,“尽快定下来,征远军那边拖不得。”
了却一桩心事,谢音似乎心情还不错,连带着对我也宽松了几分,将将晌午就放我出宫了。
等出了凤仪宫,花弄影忽而叫住我。
“归宁君,契机可以再找,但前线如今急需的那笔钱,只有叶家能拿出来。”
5
踏进萧府大门的那一刻,我依旧回想着花弄影的话,却没想到刚穿过回廊转角,便与正站在屋檐下的阿父对了个正着。
时逢暴雨,雨声嘈杂,便显得屋檐下站的人越发静,我心知今日逃不过,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见礼,“阿父。”
阿父右手执鞭,视线扫过我腰间,沉声开口,“你玉佩呢?”
我顿了下,如实回答,“送人了。”
“送谁了?”
我闭口未言。
“是不是那长舒皇后!”
我默了半晌,点头承认,“是。”
“混账!”我见阿父将手里的戒鞭又攥紧了几分,那是他即将动手的前兆,“明日就将玉佩取回来。”
而我却少有地开口忤逆他,“赠人之物,岂有收回之理?”
“是不占理,还是不想收?”他一鞭子抽过来,“逆子,我看你是昏了头!”
我生生受下这一鞭。
兄长辞官离家那年,曾受三十戒鞭问责,那时我替兄长挡过一鞭。鞭子落在背上,带起一片火辣辣的痛感,痛得我连挺直脊背的力气都没了。
如今时隔多年,戒鞭再次落在我身上,我却只觉得痛快,好似连日来压在我心头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与挣扎都消减了几分。
“断了!”
“不断。”
阿父厉声喝道,“萧家玉赠萧家妇,那不是谢音该拿的东西,你明日必须将玉取回来。且我已和你老师说好,过些日子便去他府上提亲……你方才说什么?”
硕大的雨珠落在水洼处,溅起一圈涟漪,我收回目光,敛眸重复,“我说不断。”
“逆子,你可是觉得京都里那些流言蜚语还不够难听!”
我又挨了一鞭子。
这一鞭比方才重很多,当即便见了血。
我敛袍缓缓跪下,动作间扯到伤口,又氤出一片血。
我淡声开口,“我不会娶房七,老师那边我会交代,忤逆阿父,也属我不该。请阿父以三十戒鞭问责。但关于谢音此人,七年前我就跟您说过,儿子倾慕于她,至死不渝。望您成全。”
“如此说来,你是铁了心非要同那妖后纠缠不清?”
我俯身叩首,再次重复,“望阿父成全。”
阿父连声道了三个好字,“三十戒鞭,我成全你!”
我终究还是和兄长受过了一样的责罚。
当年我笑过他,骂他蠢,如今也和他一样好笑一样蠢了。
也和他一样不悔。
戒鞭问责后,我被阿父禁了足,不过以我现在的惨态,便是不被禁足也无法走出门。
还好,谢音也不需要我去找她了。
我倏忽生出了几分诡异的庆幸。
月色下沉,树影阑珊。我百无聊赖躺在床上,忽听有人推门进来。
无需看,我也知道来人定是阿母。
脚步声由远及近,我抬眼唤道:“阿母。”
“你这又是何苦?”阿母将一瓶金疮药放在我床头,“就听你阿父的,断了吧。”
我笑着反问,“若是能断,我又怎会让自己这般狼狈?”
阿母叹了口气,“你十七岁那会为了说服你阿父去岭东提亲,把谢四夸得好似此女只应天上有,我们自然看得出你有多喜欢。
“可阿闻,她如今不仅是岭东谢四,更是长舒皇后!你选的是死路啊,便是咬牙走到头,也不会有善终,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扯出一抹笑。
“明白。”
我怎会不明白呢?
我比谁都明白。
但没办法。
我抬手遮住眉眼,“凡她所要,凡我所有,不忍不给……”
阿母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空气静默良久,最终她也只是轻叹了声,“你阿父那边我会尽力劝,你……好自为之吧。”
6
那场对峙一直持续到临近中秋,终是阿父先松了口。
而我也终于能自由出门了。
时逢月夕,齐晔于菊花园宴请百官,而谢音作为皇后,自然也随齐晔盛装出席。
一别两月,不知是因为这段时间太忙,还是实在懒得应付这些场面,满座喧嚣嘈杂,她却不言只字,只恹恹垂着眸饮酒。
我与房先生的席位挨得近,便拢袖向他揖了一礼。
先生看了我一眼,似乎还是气不过那日我去房府闹的那一场,便冷哼了声。
我低眉笑,“学生在。”
先生哽了哽,最终只道:“没娶我房家女,你小子吃大亏了!”
我失笑,“先生说的是。”
先生也笑了,骂道:“臭小子。”
宴会进行到一半,谢音就离席了,方才见她喝了不少酒,我到底有些担心,遂在她走后没多久也跟了出去。
夜风很凉,吹得她的衣袍猎猎作响,她一人走在长长的宫道上,便显出了几分落寞寂寥,一如她选的那条孤道,注定无法被世人理解,也注定万劫不复。
我不忍再看,快走两步追上她,同她见礼,“问娘娘安。”
“本宫不安。”
她果真是喝醉了,不然怎么会用那般似赌气又似撒娇的语气同我说话。
我有片刻失神。
她很久没同我这般说过话了。
待我回神,谢音已经迈步往前走了,步履不甚平稳,我叹了口气,低声道:“失礼了。”
话毕便俯身将她背起。
背起谢音的那一刻,我第一反应不是于理不合,而是背上的重量真的好轻。
可就是这样轻的一个人,却试图撑起大齐的半壁山河。
我有些好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因为她确实做到了,以一种多数人都不敢尝试的方式。
我正胡思乱想着,却听谢音忽而出声道,“阿闻如今是已定亲的人了,还同本宫这般纠缠不清,不怕你恩师提着戒尺追着你打吗?”
她贴得近,说话时气息便喷拂在我脖颈处,我顿觉生热,连忙侧头。
谢音却又贴近了几分,“现下你名誉扫地,风评极差。房七是不知道,还是已经痴情到了什么都不计较的地步?”
我将手臂微微收紧,默然。
谢音轻笑出声。
我侧眸看她,她笑着,眼神却是冷的,也不知又想到哪去了。
我本想辩解,旋即又记起这人还醉着,即便讲了她也不一定转得过弯,不由叹气。
算了,同个醉鬼计较什么。
此后一路无话,行至凤仪宫门口,云破月率先迎出来,欲从我手中将谢音接过。
我避开他,淡声道:“煮碗醒酒汤,再上些热水。”
云破月看了眼谢音,见她点头,便也没多说什么,领命下去了。
我将谢音背进内殿,放在床榻上,而后转身给她斟了杯热茶,“先喝点吧,驱寒。”
少顷,云破月送了热水进来,我一如既往试了试水温,俯身褪下她的鞋袜,侍奉她洗漱。
我做这些时,谢音一直静静瞧着我,似乎想说些什么。
果然,在我侧身去拿擦脚的绢布时,她忽而将湿漉漉的脚直接抵在了我心口,笑问,“归宁君这是何意?”
“你别闹。”我微蹙眉,抬手握住她的脚,用绢布仔细擦干。
谢音冷下脸,把脚收回,让我滚去找房七。
我抬眼瞧过去,她正阖眸靠在软枕上,眉峰紧蹙,已然十分不耐烦了。
我站起身,片刻后轻叹了口气。
谢音烦躁睁眼。
我垂眸笑了下,“本想等你酒醒了再解释,可你似乎很等不及,那我便现在说吧。”
我认真看着她,缓缓续道,“杳杳,我和房七没定亲,此生亦谁都不会娶。我既慕君,至死不渝。”
杳杳是谢音的小字,我已然很多年都没这般唤过她了。
谢音神情微愣,一双墨玉般黑沉剔透的眸静静瞧着我,眼底有惊诧也有疑惑,却独不见欣喜。
“你倾慕我……”她低声喃喃,旋即散散漫漫笑起来,意味不明道,“萧既白,你了解我吗?”
不待我作答,她便自顾自讲道:“前太子是我害死的。”
我点头,“知道。”
“安王也死于我手。”
“我也知道。”
“先帝……”
“我都知道。”
七年前的岭东谢家,功高盖主,树大招风,早已成为众矢之的,君王猜疑,奸佞诬陷,满门忠良最后却只落得埋骨黄土的惨烈结局。
所以此后数载,她步步为营,精心谋划,把天家欠她的、这吃人的朝堂与世道欠她的,一点一点都讨了回来。
她做过什么,手里染了多少血,我从来都看得清清楚楚。
“都知道?”谢音挑眉,语气嘲弄又傲慢,“萧既白啊萧既白,你不是自诩忠君爱国吗?既然如此,对着一个弑君祸国坏事做尽的人,你怎么敢动心?”
“敢与不敢都动了。”我蹲跪在榻前,与她保持平视,淡笑出声,“杳杳,我们一同吧,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也清楚你走的是一条什么路,让我与你一同走吧。”
谢音微怔。
空气良久静默,久到我以为谢音不会给我任何回应时,她忽而抬手缓缓抚过我眉宇,眸底情绪翻涌,似乎藏着一片波涛汹涌的海,变化莫测,风雨欲来。
最终她却只是轻笑了下,“还是算了,你我终归不同路,便是同行过一段,来日也要分别。”
话毕,谢音正准备撤回手,却被我一把抓住。
我抬眸看着她,她也正静静瞧着我。
恍然间,似乎回到了半年前朱檐碧瓦下的那一场对峙。
那时我们也是这样静静对视着,她用散漫的语调威胁我,“本宫从不喜欢强迫人,想走就走吧,只要你舍得下萧家,尽管走。”
和如今昏黄烛火下面色微醺的女子渐渐重叠。
她说话的语调依旧散漫,笑意依旧从容,一副游戏人间的姿态,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
她似乎真的喝醉了,又或许还清醒着。
但无论哪一种,都让我清晰意识到,她在试图推开我。
她明明什么都不在乎。
可她却试图推开我。
她不想让我去趟那场浑水。
这是不是代表,她也有几分在意我了。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握着她手腕的手也不自觉收紧。
谢音皱起眉。
我垂眸错开她的目光,重重呼吸了几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虽然依旧平息不了胸腔中滚烫的热意,但好歹让我抢在了谢音之前开口。
我听见自己道,“天下大道,殊途同归。”
谢音喃喃,“殊途同归?”
“是啊。”我重新抬眸望向她。
她靠坐在软榻上,鸦羽般的长睫半敛着,暖黄色的灯火笼罩在她身上,平添了几分温柔宁静。
我轻笑道,“杳杳,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我想和你殊途同归,给个机会?”
谢音怔然良久,终究也笑了,“好。”
7
“二公子,该上朝了。”
重阳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沉吟片刻,低眸快速落笔——
启明六年,贪墨之风盛行,谢音革户部尚书罗渊,以震慑之。
写完这句,我放下笔,起身出门,正巧遇上了要去太学的萧澈。
萧澈原是萧家二房之子,幼时父母俱亡,便寄养在了我父母名下。
萧澈笑着与我打招呼,“表兄。”
我微微颔首,因为各自有事,便也没再过多交谈。
入宫路上,我又碰到了太史令沈暮。
我与沈暮称得上至交,而沈暮也确实是在我名誉扫地之后,唯一一个没疏远我的人。
“既白,你刚回来不久,可曾听说叶家获罪一事?”
“未曾。”我微顿片刻,续道,“什么罪名?”
“罪名?”他语气嘲弄,“妖后杀人需要什么罪名,想杀就杀了呗。”
我冷下声音,“沈知许。”
“行行行,不叫她妖后。”沈暮摆手讨饶,旋即笑道,“你说谢音怎么想的?自四年前湘西反诗一案,谁还不知道叶家是她谢音的狗。如今她一手兔死狗烹玩得好,难道不怕左派与她离心?”
如今朝堂大致分为左右两派,左派主战,右派主和,左派统一以谢音为尊,而右派又可细分为百姓至上的清流党和皇权至上的保皇党。
比如我与沈暮便同属右派清流党,前些日子被革职的户部尚书罗渊属右派保皇党,而叶家则被划成了谢音手下的左派。
我摇头,不答反问,“当年谢音为何要保叶家,填补粮草空缺的那六千万两是从哪来,难道你还没看明白?”
四年前的反诗案,谢音认在了自己名下,替叶家挡了灾。那时弹劾皇后的奏折如雪花般络绎不断,启明帝也同谢音发了好大的火。
可从没有人细思过谢音为什么要那么做。
再到后来,谢音一声不响用私钱填补了前线粮草空缺,有聪明人看清了她到底唱的哪出戏,却也只是沉默。
即便四年后旧案重提,众人也会下意识忽略背后隐藏的真相,只谈表象。
没有人会为她发声,也没有人会感激她。
因为她是乱臣贼子。
她嚣张、狂妄、傲慢。
所以世人不会记得她的好,只会计较她的坏。
沈暮默了默,“罢了,不谈这个。”
他转言道:“你刚回来,怕是还不太了解如今朝中局势,我先同你大致讲讲……”
在外游历两载,即便我时刻关注着京都局势,所打听到的消息还是会有延迟和出入。
听完沈暮的讲述,我才知道原来齐晔如今已经渐渐摆脱了谢音的控制,初显帝王的铁血手腕。
许是谢音有意放权,又或是齐晔确实厉害,关于这个问题,除了谢音本人没人能回答上来。
但能确定的是,如今谢音的权势的确不比从前了。
金銮殿上,启明帝例行问候了我几句,而后便让朝臣捡着紧要的事奏本,明明一切如常,我却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
直到朝会结束,我被云破月带到了谢音面前,才终于想明白了到底哪里怪异。
一别两载,谢音依旧是那个垂帘听政的谢音,但从前能与言官唇枪舌剑三百回合的人,如今竟然只是静静坐在珠帘背后,自始至终没开过一次口。
我踏进凤仪宫的时候,谢音正拢袖静静站在屋檐下。
犹记两年前我将去往西南时,她也是站在那里,临别之前我回头看了她一眼,而她淡淡与我道,“行路忌犹疑,你既决定要去西南,就不许回头。萧既白,往前走。”
启明四年,前线烽烟弥漫,又赶巧遇上了北旱南涝,哪里都需要钱。
但朝廷的赈灾粮放下去,经过层层剥削,真正落到百姓手里的也只剩下零星一点。谢音为此正头疼着,清流党又开始长跪午门。
不过这次,谢音没有再为我们提供食物茶水。
“御史中丞卫松,愿以死为谏,求陛下止戈,取休养之道!”
“太史令沈暮附议。”
“臣等皆愿以死为谏,求陛下止戈,取休养之道!”
一片撕心裂肺的呐喊与悲鸣里,厚重的宫门缓缓打开,走出的人却不是清流党所期待的启明帝,而是一袭绛紫色衣袂的谢音。
她拢袖停在众人面前,姿态泠然,笑意散漫,尚未来得及开口,便有人先质问道:“你来做什么?”
谢音轻哂,“本宫近日很忙,尔等倒很清闲。本宫看不惯,就来给尔等找些事情干。”
时惠风清浅,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淡声续道,“你们这么闲,不如都去西南赈灾好了。”
西南是今年水涝最严重之地,现在那里的伏尸不说几万,也绝对上千了,搞不好后面还会暴发瘟疫。
是以谢音此话一出,当即有人厉声喝道,“你是想让我等去赈灾,还是想让我等死?”
“妖后,你真就能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
“妖后,你怎么敢!”
“怎么不敢?”一片骂声中,谢音依旧笑着,扬了扬下颌,“领旨谢恩吧。”
话毕,她也不管众人是何反应,便又如同来时那般,施施然转身离开。
有人激动道,“陛下呢?我要见陛下。她说去西南就去西南,我们凭什么要听她的?”
我望着那个已然远去的背影,垂眸苦笑道,“陛下不会见你。”
“谁说不会?”那人向我看过来,旋即微愣了下,“哦,原来是你啊。都要被外放了,你倒是平静得很。”
闻言,另一人嘲弄出声,“说什么胡话呢?他可是那位的弄臣,怎么会和我们一样被外放?”
“一个以色侍君者,到底何来脸面自诩清流!”
“我卫松耻于和以色侍君者共立一地!”
“说得对!我也耻于和以色侍君者共立一地!”
嘲讽声和谩骂声此起彼伏,我将双手攥紧背到身后,静静等他们讲完,而后缓缓勾出一抹笑,“你们说的这些,我听过很多次了,下次不如再想些新的。”
众人闻言皆怔住。
我终于得以喘息片刻,侧眸看向最开始发声的那个人,淡声续上之前没讲完的话,“别再找陛下了,陛下不想见到我们中的任何一个。”
那人下意识接口,“你怎么知道?”
我收了笑,敛眸道,“如果他想见我们,方才就不会是谢音出来了。”
话毕,我也潇洒转身,不再管这些人。
我到凤仪宫的时候,谢音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她闭上眼的时候,鸦羽般的长睫会投下一小片青影,显得她十分乖巧。单这般看着,真的很难把她和方才那个敢和一众朝臣叫板的长舒皇后联系在一起。
我抬手抚平她隐隐蹙着的眉,温声道,“要是累就去躺一会。”
谢音睁开眼瞧我,“你怎么来了?”
我垂眸看她,“有些问题想问你。”
谢音懒洋洋应声,“问。”
“外放清流,是你的主意,还是陛下的?”
谢音微微挑眉,“这重要吗?”
我不答反问,“不重要吗?”
谢音不说话了。
我不错眼看着她,继续逼问,“怎么不说话?之前明明答应了让我和你一同走,现在连句实话都不愿意给我说么?”
谢音微抿了一下唇,闷声道,“齐晔的。”
我闭了闭眼,哑声质问,“既然是他的主意,为何要让你开口?”
“因为我更合适。总要有人当恶人,我……”谢音顿了顿,缓缓垂下眸,很轻地笑了一下,“我怙恶不悛惯了,门清儿,何必再脏他的手。”
我忽然就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了。
空气静默良久。
谢音笑了笑,“传膳吧,我饿了。”
同一时间,我也开口,“杳杳,我想去西南。”
谢音瞬间冷下脸,一口回绝,“想都别想。”
我摇头,“你有你道,我亦有我志。我想亲身体察民情,知百姓疾苦,而不是终日纸上谈兵,所以这一遭我必须要走。”
谢音再次回绝了我。
我有些意外,但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态度依旧坚决。
在这件事上,我和谢音都不肯低头,又都执拗,结果自然不必多说,不是争吵就是冷战。
我们争吵得最严重的那次,她语气冰冷地嘲讽我,“一人之躯,何以救国?你坚持离京,到底是想救民于水火,还是想借机逃离我?”
我亦口不择言回击,“你坚持主战,又到底是为解救岭东百姓,还是为满足你私仇得报的快感?”
谢音拂袖扫落桌案上的茶盏,“萧既白!”
我不错眼看着她,眸色沉冷。
我们无声对峙着,谁都不肯退让半分。
那日之后,谢音命人将我软禁在了凤仪宫偏殿,整整半月没同我说过一句话。
再后来,西南局势渐渐好转,谢音也终于肯见我了。
谢音进来时,我正在看《水经注》,她绕到我的身后瞧了瞧,而后轻叹,“我记得你少时说过,只想在白鹿山做个教书先生,不求闻达,自在便好。”
白鹿山是我少年时从师之地,自我出师以后,就再也没回去过了。
“是啊。”我合上书册,淡声开口,“我原不想入仕,但萧家的荣誉总要有人延续,山河亦总要有人来守,兄长推却了,我便不能再推。所以入仕这条路,不论是非我意,都必须走。”
谢音又道,“既非你愿,何必如此尽心?”
“在其位,谋其政。”我抬眼看着她,“杳杳懂我。”
谢音静默良久,终是松口,“想去便去吧。”
我下意识点头,怔然半晌,而后一把抓住她衣袖,不可置信道,“你方才说什么?”
谢音嘴角挑着懒洋洋的笑,“不是想去西南吗?我准了。”
我追问,“怎么突然就准了?”
谢音挨着我坐下来,笑道,“今日我去寒风寺上香,恰巧遇到了萧夫人,萧夫人与我道,你是自在鹰,即便折翼,也该折在风雨,而非樊笼,我觉得有理。所以既然你想走那条路,就去走吧。”
离开之前,我脚步微顿,又侧眸回望了一眼。
时惠风和畅,谢音一袭绛紫衣袂拢袖立于屋檐下,见我回望,蹙起眉淡声开口,“行路忌犹疑,你既决定要去西南,就不许回头。萧既白,往前走。”
却没想到这一走,再归来,竟已是启明六年。
“阿闻。”谢音的声音唤回了我的思绪。
我抬手解下披风裹到她身上,垂眸看着眼前人,“怎么站在这?”
谢音笑了笑,“有些心烦,站这里透透气。”
启明六年春,前线传回捷报,幽州边左已破,东梁军回撤雁台关。
至此,六年烽火,谢音终于将岭东五州十三城尽数收复。
但收复是一回事,如何治理又是另一回事了。
岭东五州被东梁统治了十多年,在语言、文化、思想方面都受到了东梁侵蚀。
还有那些岭东人与东梁人通婚后所生后代,亦是麻烦。
于大齐,他们是曾经国破的耻辱。
他们在一日,便如同一把尖锥,时时刺痛着所有人,提醒所有人齐国曾烽烟四起,曾半壁凋零,曾割地求和……
“我曾以为,将失地尽数收复,便算功成,却不想怎么治理也是麻烦。”谢音拢紧披风,抬眸望着远方天幕,低声喃喃,“既白啊,我该怎么办呢。”
闻言,我静默良久,终是问道,“杳杳,这便是你所求吗?”
谢音回眸看过来。
我不错眼与她对视,缓缓开口,“在外游历两载,我见过苏扬烟火繁华,亦看过边陲折戟沉沙。六年兵革相继,你收复了岭东,却也重创了岭东。
“你想解救岭东百姓,可如今岭东依旧哀鸿遍地,民不聊生。这便是你所求吗?”
谢音怔然瞧着我,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轻叹,“我亦无法……”
我敛眸垂首,“臣有谏。”
(原标题:《反派皇后的作死之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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