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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北京建都史同龄的北海，是一座怎样的园林？丨京华物语

本期“京华物语”和朋友们分享舒乙笔下的北海。本文经出版方授权节选自“舒乙文集”系列之《北京你好》，较原文有删节修改，标题为编者所加。

“舒乙文集”系列之《北京你好》，舒乙 著，李劭南 编，北京出版社，2023年2月。

要讲历史，大概谁也比不过北海，圆明园、颐和园都是它的小妹妹。

而且北海和北京的建都史同龄，北京建都史自辽金算起，有八百多年，北海的存在也是八百多年。

这还不说，早期的北京都城并不在如今的北京城的位置上，当时位置偏西南，在今日宣武区内，北海在它的城外，在其东北方向，这里建有离宫。到了元、明、清三朝，都市向东北迁移，正好把北海圈在中间。

北海就是北京，它是北京的化身。

北京就是北海，北海是北京的根。

如今还有什么遗物证明北海古老吗？

辽代的离宫、金代的太宁宫已不存在，但开凿的湖泊存在，挖湖堆积的岛存在，就是今日的北海和琼华岛，还有中海。

岸上最古老的遗物是元代的一口井。北海西麓上的水精域、亩鉴室和两个水池都和这口井有关。乾隆皇帝写过一篇《永安寺古井记》，刻在古井出水口处，镌刻在水精域北山墙上。而水池所在地曾是元代皇帝御用的“桑拿浴池”，当时叫“温石浴室”。

欲找北京最古老的遗迹，欲说古，首选当是北海，有那古井和古水池为证。

北海是中国皇家园林的典范

典范者，楷模、样板、标本、代表也。一是齐全，该有的都有，一点不缺；二是质优，响当当，呱呱叫，顶尖。

北海是典范，是中国皇家园林的典范。中国园林是有说头的，有根有据，有典。总之，有出处，一句话，有故事，不是瞎来的，不是胡编的，从来不是“戏说”的。这就叫有板有眼，这就叫有规矩。常说中国是世界四大文明古国之一，是最有文明历史的国度。北海就是一个具体的证明和体现。请看，北海的布局绝不是随意的，是根据中国古老神话来的，所有的皇家园林都必须如此，北海也不例外。

北海公园。（图片来自北海公园官方网站）

中国古典神话中说世界的仙境是“一池三山”，所有的神仙宫苑都有一池东海，海上有三座仙山，分别叫蓬莱、瀛洲和方丈。

皇家园林必须修得像仙境一般，那么首先要有东海和三座仙山。这是个模式。北海就是按这个原则建的，颐和园也是如此。唐代如此，宋代如此，金代以及后来也莫不如此。

一池就是太液池，海上的三座仙山就是琼华岛、团城和犀山台。

所谓该有的都有，是说要什么有什么。要传说中的故事吗？有，周穆王和西王母相会于昆仑瑶池，琼华岛北麓的平台和太液池便是；北麓山坡上的小铜人是神仙承露盘，模仿汉武帝取露求仙的故事所建。要寺庙吗？有，永安寺是喇嘛庙，白塔是它的最高点；北岸的西天梵境、阐福寺和万佛楼是佛庙。要祝寿的殿堂吗？有，最西北角宏伟的极乐世界殿。要皇帝办公的地方吗？有，悦心殿便是，悦心殿旁边的庆霄楼是皇帝和太后观赏冰嬉的地方。要祭祀的坛吗？有，北京九坛之一的先蚕坛在太液池的东北角。要园中园吗？有，不止一个，有三个之多：静心斋、画舫斋和濠濮涧。要亭、台、楼、阁、榭、廊、城、洞、坊、壁、碑、坞、窖吗？有，全有。光是亭子，乾隆时期就建了三十五座，北海是所有皇家园林中亭子密度最大的，可谓三步一小亭、五步一大亭。壁有闻名遐迩的“九龙壁”，碑有燕京八景之一的“琼岛春荫”。坞有龙舟的船坞，窖有皇家冰窖，都是各类构筑物中的佼佼者，是最高规格的。

北海公园铜仙承露盘。（图片来自北海公园官方网站）

一处园林里功能如此丰富，设置品种如此齐全，除去北海，别无他地。北海当属冠军。

它也是书法艺术的珍藏殿堂

北海里居然有两处展示中国古代书法石刻珍品的展厅。一处叫阅古阁，另一处叫快雪堂。阅古阁在琼华岛的西北角，快雪堂在北海北岸，紧临九龙壁。此两处都是乾隆皇帝所建。

乾隆自己极喜书法艺术，他于1746年得到了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献之的《中秋帖》、王珣的《伯远帖》。三个帖都藏于紫禁城的养心殿，遂将养心殿藏帖处称为“三希堂”。次年他命人将三希堂的这三件珍品和内务府收藏的历代书法珍品一起勒石镌刻成一部丛帖，共得四百九十五方，涉及魏晋以来书法家一百三十五人，共三百四十帖。后来，专门在北海琼华岛西北麓修建了阅古阁存放这些石刻，宛如一座权威的书法博物馆。

此事过了三十三年，乾隆皇帝又获得一套丛帖，计八十篇，加上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共八十一篇。这是明末清初时大学士冯铨编集的，请名家刻石，后被直隶总督杨景素购得运至北京献给皇帝。乾隆大喜，遂在北海北岸建快雪堂，嵌石刻于其东西两廊的内壁上。他自己还写了一篇《快雪堂记》。由于此套丛帖石刻的镌刻艺术高于阅古阁、三希堂石刻，快雪堂石刻便格外显得珍贵了。

有这两个宝贝，北海堪称是中国书法艺术的最高珍藏殿堂。

北海西麓有一个小亭子，是石头的，躲在阅古阁后面，它叫“烟云尽态亭”。奇就奇在它有八根石柱，每根石柱截面呈八棱形，每根石柱均分为上、中、下三段，这样就有八乘八再乘三。共一百九十二个平面，可以刻一百九十二句七言诗，加上顶部八根石额仿外侧内侧还有十六面，总共提供了二百零八个平面，可刻二百零八句诗，可刻载七言律诗二十六首。诗均出自乾隆皇帝本人。每个字有拳头大，字体也很漂亮，诗意并非全是风花雪月，也常有“忧心时切万民家”这样的体贴民情的思绪。

这个亭子是世间绝无仅有的，是亭子中的绝品，属于上上品。

这哪是个亭子啊，倒不如叫作彻头彻尾的文化载体。

全世界也只有中国才有这么典雅的建筑物。

它就在北海。

琼华岛全是太湖石的天下

北海的一绝是石头。这是其他园林所没有的。其他园林，只要是中式的，倒是都有石头做装点，有的石头还很有名气，如颐和园的青芝岫。但是这些石头都只是个体。北海则不然。北海的石头是堆成山的。整个山以石头罩面，像盖被子一样。而所用的石头简直不是石头，而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此宝贝是太湖石，奇形怪状，讲究“漏、透、瘦”。

说起北海的太湖石，那可是有一车的故事。

金人灭北宋之后，攻下了开封，把宋徽宗和钦宗掳到东北。金人定都北京之后，效仿宋徽宗决定也在京城东北方向建一个宛如人间仙境的艮岳，便将开封艮岳上的太湖石运至北京，放在琼华岛上。以至北海琼华岛上每一块太湖石都是宋代华丽皇家花园中的实物。这些太湖石便有了一个别名，叫“折粮石”，因当初耗用大量民工由开封搬运至北京时，以出公差抵赋税的变通而得名。而此前，这些珍贵的赏石确实是九百年前从太湖中挖掘出来的，沿隋唐大运河由苏浙用大船运至开封，这便是历史上宋代末年有名的“花石纲”，又叫“生辰纲”，曾引出无数人间悲剧故事来。

所以，北海琼华岛上的那么多石头，每一块都渗透着民间血汗，都值得肃然起敬，很值得停下来用手轻轻地摸摸，对每一块！不管是在哪个角落。

历史，这就是历史，沉甸甸的。

康熙皇帝在建瀛台时曾搬走了一大批琼华岛上的太湖石，但到乾隆皇帝重建北海皇苑时，经过整理，整个琼华岛的表面还是被覆盖了整整一层珍贵的太湖石，不论走到哪里，眼所看，足所踏，手所触，整个一座琼华岛，竟全是太湖石的天下。

处处是太湖石。（《北京你好》内页插图）

这肯定是一绝。

特别要到西麓和北麓去看。乾隆皇帝将西麓和北麓的整体山坡用太湖石设计成叠瀑。下雨时水沿石而下，因无法渗入土中，而成流水叠瀑，顺石跌落而下，水大时，浪花四溅，飞舞跳跃，水面宽，坡度大，阶数多，非常壮观。而且湍湍有声，真成了令人“耳目一新”的景观，皇帝本人喜欢坐在对面漪澜堂、道宁斋的殿堂内观赏，眼前是一幅动态的天人合一的得意之作，宛如一张有音乐伴奏的中国山水画！

更有甚者，在北坡上，乾隆皇帝还用太湖石修建了很长的山洞，这个洞穴可供钻穿嬉戏，这便是北坡上“嵌岩室楼”“盘岚精舍”“一壶天地亭”“写妙石室”“酣古堂”“吕公洞”等一连串景点的所在地。

这些洞穴至今保存完好，并对外开放，全是太湖石的。

一座世界上最好的花园

北海，一是位于皇城之内，和紫禁城近在咫尺，二是相对西山的三山五园来说比较小，所以，皇帝本人，尤其是乾隆皇帝本人，充当了设计师，这是北海的又一大特点。所以，北海注定了规格最高，用料最好，内容最多，密度最大，质量最佳，毫不夸大地说，琼华岛和太液池四周的每一寸地都被乾隆皇帝安排了景点，一个挨着一个，错落有致，而且，设计者敢于突破，有奇效，非同一般，在皇家园林中是拔了尖的。

要说世界文化遗产，北海早有资格，毫不逊色于颐和园，应该成为北京市的第七个世界文化遗产项目。

圣彼得堡郊外的夏宫花园是彼得大帝亲自设计的，闻名于世。我们的北海，也应该好好宣传，它也是皇帝本人设计的，是个世界级的皇家园林代表作，何况，向上推，其历史很悠久，特别难得。

现存乾隆皇帝描述北海的诗作居然有七百零一首之多，太惊人了，一个花园啊。大概，世界上没有哪个花园还能和它相比。

乾隆皇帝还有几篇关于北海的非常长的论文，通通刻在石头上，讲明了他设计北海的总体构思、指导思想和具体内容。

它们是：《白塔山总记》、《白塔山四面记》（分南面记、西面记、北面记、东面记四篇）、《永安寺古井记》、《七佛塔碑记》、《快雪堂记》。

中国古人了不起，找到了一种永久记载历史的最佳方式，那就是把文字刻在石头上，保存得当的话，可以长久留存。这个办法让后人可以面对历史上的当事人，再直截了当不过了。

乾隆皇帝的文化修养在历代皇帝中是首屈一指的，看他的诗作和书法便可知晓，加上他在位的年头最长，又是太平盛世，国库很有钱。中国当时是世界上第一富国。档案上记载修北海用去了二百三十二万两银子，这个数字大致相当于国库年收入的百分之七，由此可知，北海的精美是有充分的物质基础的。加上乾隆见多识广，六下江南，南方著名的私人园林都被他研究透了。在北京，打造一座集锦式的，有继承又有发展的，独具匠心的皇家园林便是毫不奇怪的事情了。

北海公园阅古楼。（图片来自北海公园官方网站）

北海里的景点虽然密度大，但走进去，却一点儿不显拥挤。它的好处是处处有空，处处包在植被之中，又处处有起伏，步移景换，在自然美景中一会儿这儿钻出个小亭子来，一会儿那儿露出半个屋顶来。最好的办法是在琼华岛的山坡上坐下来，静静地看，有的角度视野可以望得很远，有的角度视野中尽是绿色，一扭头，咦，一组房角的飞檐几乎可以触到你的鼻子。你可以在这儿安静地待上半小时，忘记世上的繁华和嘈杂，品味中式园林的恬静和优雅。你还可以细细地朗读那些数不清的匾额楹联和诗歌。总之，北海的设计是密而不挤，景致无穷，又都那么自然。慢慢地，你会明白，中国园林和外国园林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情，中国更崇尚天趣，追求天人合一，用一切人工的手段烘托出自然的美感，并加以延伸，变成图画、诗歌和音乐般的熏陶。

进北海南门，过桥，过了“堆云”牌坊，进永安寺大门，沿着琼华岛中轴线向上爬，来到永安寺里，可以看到两通大石碑，立在亭内，这就是《白塔山总记》和《白塔山四面记》，真像是来到外国景点“游客接待中心”里的解说大厅。他们那里有大银屏，有纸质的旅游指南书；咱们则有大石碑，皇帝御笔，太神气了。

看罢石碑转过头来，向下看，看永安寺的殿顶，那上面居然用六彩的琉璃瓦，白的、黄的、蓝的、红的、黑的、绿的，铺成巨大的菱形图案，在屋顶上，神奇之至，哪儿都没见过。您会感到很惊讶，在这么个小角落，居然会有如此精心的安排，细节设计居然周密到如此登峰造极的地步，真是绝无仅有。

在您瞠目结舌之余，一句感叹语一定会脱口而出：

发现了一座世界上最好的花园！

原文作者/舒乙

摘编/何安安

编辑/罗东

导语部分校对/柳宝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