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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潮|萝蕤呓语陈梦家
潮新闻客户端 叶抒
公元1998年1月1日,元旦;农历一九九七年十二月初三,正是北风呼啸的腊月。
北京,中国美术馆后街22号旁,典型的中式两进四合院,有些年头。
四合院的深处,两间朝西的小屋,里间放一张单人床、一张小书桌、两三把椅子,这是赵萝蕤教授的卧室兼书房;外间放着几个书架,架上的藏书大多是外文版,有全套初版詹姆斯小说和艾略特签名的诗作。
赵萝蕤孤身一人,迷迷糊糊躺在那张单人床上,不断呓语:
梦家,你来啦。这有椅子,坐,坐,坐下陪我说说话。我好孤独,好孤独啊,我又要疯了。你在听我说话吗?为什么总是背对着我,不看我一眼,你也嫌我老了,不漂亮了?我是老了,今年都已86岁了。你为什么不吭声?不吭声也无所谓,你能听我说说话就行了。
梦家,你知道吗?自你死后,我就没有了家。
1978年,我66岁,孤身一人,只能投靠弟弟赵景心,搬进这两间小屋,一住就是20年,直到今天。
什么?你给我讲讲我的故事?嘻嘻——,你讲来听听。
萝蕤,你的祖籍是浙江德清,父亲赵紫宸出身贫寒,早年就读东吴大学,后来留学美国,回国后任东吴大学教授兼教务长。
你1912年出生于德清;4岁随父亲至苏州,入苏州圣约翰教堂幼稚园;7岁进入景海女子师范学校就读,开始学习英语和钢琴,受的是美国式的教育;12岁那年,女作家苏雪林来该校教国文,你的作文常常得到她的双行密圈;15岁,你考上燕京大学附属中学;17岁直接升入燕大中文系,受业于周作人、谢冰心等;18岁,美国老师包贵思女士劝你改学外国文学,理由是既然酷爱文学,就应扩大眼界,不应只学中文,说中国文学可以自修,外国文学学好了,能使中文更上一层楼;你征得父亲同意,转系攻读英国文学,这一改变决定了你一生的事业与西方文学的建树。
在英文系就读期间,你在燕大朗润园的草坪上用英语演出过莎翁的名剧《皆大欢喜》,你扮演那位女扮男装的罗莎林,赢得众人的交口称赞。当时桑美德教授开设小说课,指定学生阅读的英文原著,你几乎全部读过,因为这些书,你父亲的书架上都有,你早已读过狄更斯、萨克雷、哈代等名家作品,这令桑教授惊讶不已。
1932年,你21岁,毕业于燕京大学英语系。
因为你太年轻,你父亲让你继续上学,说,清华大学就在隔壁,去试着考一考。当时考清华,除英语外,还要考两门外语。结果,你法语及格,德语却吃了个鸭蛋,吴宓先生看你档案,发现你英语考了满分,说,“行,德语等入学后再补吧”,你被录取了。
是年,你应戴望舒之约开始翻译艾略特的长诗《荒原》。
梦家,我也给你讲讲你的故事。
你祖籍浙江上虞,中华民国的同龄人,1911年4月19日出生于南京,父亲陈金镛是一个牧师,兄弟姐妹共有十个,你排行第七。
1927年夏,17岁的你,高中尚未毕业,就考入南京国立第四中山大学(后改名中央大学)法律系,你遇到了在中央大学任教的闻一多与徐志摩,深受两位大师的影响,开始写诗。
由徐志摩主编的《诗刊》,你担负主要编辑工作,20岁的你,已成为“新月诗派”的一员主将。1931年9月,徐志摩将《诗刊》交你主编。11月19日,徐志摩亡故,你在徐志摩逝世后的第四天,创作了新诗《致一伤感者》。
你编选了徐志摩、闻一多、饶孟侃、林徽因、卞之琳和你自己在内的18人的80首诗,是为《新月诗选》。
你在《新月》杂志发表第一篇诗作《那一晚》: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
不想到这小生命,向着太阳发笑,
上帝给他的聪明他自己知道,
他的欢喜,他的诗,在风前轻摇……
萝蕤,我也为你诵诗:
风吹得很轻快,
吹送我回家去,
爱尔兰的小孩,
你在哪里逗留……
这是你翻译的,艾略特的《荒原》里的一节。
赵萝蕤翻译的《荒原》手稿。
梦家,1932年,你22岁,进入燕京大学宗教学院攻读古文字学,成了我爸爸的得意门生,借住我家。
文学,是我们共同的话题。一次不知起因于什么,竟聊到我们俩的名字。
萝蕤,记得当时我这样解读你的名字:李白有“绿萝纷葳蕤,缭绕松柏枝”。萝,即女萝,也叫松萝,丝状,属攀援植物,萝蔓下垂。葳蕤,也属攀援藤本植物,有茂盛的意思。两者都属藤本,必须依附于他物。看来,你必须依附“松柏”,松柏者,他人也。
梦家,我是如此回击你的:家,据《说文解字》,从“宀”,从“豕”,上面的“宀”,是遮风挡雨的屋,下面的“豕”,就是猪。你是一头“猪”!
我骂了你,你也不生气,还哈哈大笑,说,不错。说你母亲生你之前做了一个梦,梦里遇见一头猪。有人梦见龙,取名梦龙,梦见麒麟,取名梦麟,你母亲梦见猪,总不能取名梦猪吧。你父亲说,“猪”,甲骨文写作“豕”,加上宝盖,就是“家”,所以给你取名“梦家”。有“屋”有“猪”就是家。家,是避风港,人都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家。“家”与“国”相关。家为小国,国为大家。有家就有国,有国就有家。看来,你是一个爱家,爱国的人。
燕京大学毕业后,你留校中文系任助教,专注于中国古文字学、古史学的研究。
一次,你应邀在北平青年会南厅发表题为“秋天谈诗”的演讲。你大声呼吁:“让我们个人的感情渐渐溶化为整个民族的感情,我们的声音化作这大群人哀泣的声音,不只是哀泣,还有那种在哀泣中一声复兴的愿望。”
你的演讲赢得阵阵掌声。
你学问不错,口才也好,且仪表堂堂,我悄悄爱上了你。
萝蕤,你爱上我,这是我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你各方面都比我强,有人说:“在民国时代,大部分文化人心中的第一美女、第一才女、第一名媛,既不是林徽因,也不是陆小曼,而是赵萝蕤!”
据说钱钟书暗恋你许久,你不理不睬。
钱钟书极为“狂傲”,清华大学打算再次破格录取他为外文系硕士研究生,他当场拒绝:“导师吴宓太笨,没有资格当我的导师!”
然而你却看不上钱钟书。你这样评价钱钟书:“近来对某某的宣传大令人反感。我只读了他的两本书,我就可以下结论说,他从骨子里渗透的都是英国十八世纪文学的冷嘲热讽。十七世纪如莎士比亚那样的博大精深他没有,十九世纪,如拜伦雪莱那样的浪漫,那样的放浪不羁,他也没有,他那种搞冷门也令人讨厌,小家子气……”
被你拒绝,钱钟书很失落,后来在《围城》中,他将所有的人都骂了个遍,唯独一个人没有骂,那就是唐晓芙,据说,唐晓芙的原型就是你。
钱钟书爱过你,此事得到杨绛的证实:钱钟书年轻的时候曾爱过一个大才女,她就是京城第一名媛赵萝蕤。
梦家,你知道吗?当时父亲反对我追你。他说,一个大男人放着好好的律师不干,净弄些风花雪月的玩意儿,能有什么出息?再说,一个经济不能独立的小子,凭什么夺走我的宝贝女儿?父亲要我断了这个念想,我偏不。父亲生气,断了我每月10元的零花钱。
没零花钱,我就向小姐妹借,我还向杨绛借过钱呢。
萝蕤,你告诉我,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梦家,你想知道原因吗?是因为你长得太漂亮了!因为我的坚持,父亲投降了。1935年春,我们在燕园订婚。
萝蕤,那年夏天,你清华毕业,转入西语系任助教,同时,《荒原》脱稿。
梦家,你应该记得,1936年1月18日,我25岁,你26岁,我们在燕京大学举行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婚礼。
北京的1月正值寒冬,寒气逼人。燕京大学校长办公室,却温暖如春,充满喜庆。校长司徒雷登作为主婚人,按照基督教礼仪,亲自为我们举行了简单的结婚仪式。
萝蕤,1937年,你的《荒原》译著在杂志上发表之后,引起不小的轰动。不久,由上海新诗出版社出版,你的老师叶公超为该书作序。
梦家,抗战爆发,国家蒙难,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南开大学不得不外迁,组成西南联合大学。你由闻一多先生推荐,到长沙联大教授国文,不久,又移至昆明。
陈梦家与赵萝蕤。
萝蕤,为了这个家,你做出了极大的牺牲!
因为西南联大规定,夫妇俩人不能一起在联大任教,为了我们的家,你放弃自己的事业,选择回家做一个家庭主妇。那时,条件艰苦,你这个大家闺秀,不仅学会烧火做饭,还要种菜、养鸡、喂猪,以及各种杂活。
你知道吗?萝蕤,我最大的成功,就是娶了你。
你曾经说过,“爱,就是成就一个人”。
梦家,我并没有放弃自己的事业,没有丢掉书本,我努力从琐屑的生活中挤出时间读书学习。后来,我去云南大学和云大附中任教,同时翻译出版了意大利作家西洛内的反法西斯小说《死了的山村》。
萝蕤,你受重庆《时事新报》“学灯”版主编宗白华先生之约,写了题为《艾略特与〈荒原〉》的文章,全面评析了《荒原》这首无一字无来历的艰涩长诗的艺术特色,那时应该是1940年吧?
1947年,陈梦家(左)赵萝蕤(中)夫妇与赵景德在美国合影。
梦家,1944年秋,你经美国哈佛大学费正清教授和清华大学金岳霖教授介绍,到美国芝加哥大学讲授中国古文字学。我们离开联大,结伴到了大洋彼岸。
你当教师,讲授中国古代文学。我则当起了学生,攻读比较文学的博士学位。
1946年夏,我们在哈佛大学遇见回美国探亲的艾略特。一天晚上,艾略特请我们在哈佛俱乐部晚餐,他即席朗诵了《四个四重奏》的片段,并且在我带去的两本书《1909-1935年诗歌集》和《四个四重奏》上签名留念,还在扉页上题写:“为赵萝蕤签署,感谢她翻译了《荒原》。”
你在讲学的同时,还与芝加哥艺术馆的凯莱合编了《白金汉所藏中国铜器图录》。你的执著与成果得到美国文物界人士的赞赏。洛克菲勒基金会的一位负责人劝你永久留在美国,并为你谋到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你却选择归国,回清华大学任教。
萝蕤,你因为还有一年学业,独自留美继续学习。
你以研究詹姆斯为题的论文《〈鸽翼〉源流考》获得芝大哲学博士学位,成为国际上最早研究这位作家的学者之一。你谢绝美国人的挽留,1948年12月底,自美抵沪。因为当时时局动荡,交通不便,你通过查阜西的关系,乘一架货运飞机回到北平。
回京后,你历任燕京大学教授、西方语言文学系主任,北京大学教授。
陈梦家、赵萝蕤伉俪收集的明式家具精品。
梦家,当时清华大学分配你住胜因院12号,两室一厅。邻居有金岳霖、陈寅恪、浦江清等。这一时期,你一边为清华购置文物,一边为赵家添置家具。
那时,你对古家具入了迷。
方继孝与我通信近20年,他对你购置古家具的细节了如指掌:
“与吴(晗)、朱(自清)、潘(光旦)入城,先至西湖营买宫衣十余件。次至尊古斋同吃饭,买古物四千万。我自己买紫檀笔筒一个、小瓷碗四个。”(1948年2月3日)
“今日一早入城,刘仁政在青年会门口等我,一同逛私宅、隆福寺、东四、天桥北大街等小市访硬木家具,奔走到晚,中间到振德兴看绣衣,甚可观。今日买到大明紫檀大琴桌(如画桌,而无屉,伍佰三十万),两半月形红木小圆矮桌(作咖啡桌用,伍拾伍万),长方小茶几(花梨木,二十伍万),长条琴桌板(需配两茶几作腿,六十伍万)……琴桌、琴桌板均在小器作修理,两星期后一切由振德兴雇车运来。此外又订好紫檀的八仙桌和小琴桌各一,约需三百万,托一人去办,我星期四(后天)再入城与刘跑一跑,非常费劲,然亦有趣。各物若合美金非常便宜。”(1948年11月8日)
陈梦家旧藏明代交椅,现藏上海博物馆。
萝蕤,朝鲜战事爆发,燕大的美国教授纷纷回国,你接任系主任职务。由于师资不足,除了原有青年教授吴兴华,和在国内延聘的俞大纲和胡稼胎两位前辈,你又报请陆志韦校长电聘巫宁坤回国共事。
后来巫宁坤回忆:50年代初,陈梦家“夫妇俩住在朗润园内一幢中式平房里,室外花木扶疏,荷香扑鼻。室内一色明代家具,都是陈先生亲手搜集的精品,客厅里安放着萝蕤的斯坦威钢琴。”
然而,好景不长,在知识分子改造运动中,你父亲赵紫宸先生被批,你也受到牵连,经常检讨个人的“资产阶级思想”;我在清华也遭猛烈批判,这些都使你陷入极大的痛苦之中,教学工作受到严重影响。
1952年,受苏联老大哥影响,中国高校院系调整,燕大寿终,你调入北大西语系任教授。我转为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兼任考古所学术委员会委员、《考古学报》编委、《考古通讯》副主编。
梦家,你那部70余万字的甲骨学《殷墟卜辞综述》出版,你用稿费在钱粮胡同34号买了一个小院,院内植丁香、月季和牡丹。我们将新房命名为“一书院”,你给书房取名为“梦甲室”。你有一间很大的寝室兼书房,里面摆下两张画桌。你徘徊于丁香花下,低头沉思,偶有所得,遂回室疾书。
那是1956年,你拼命三郎似的,没日没夜地工作。
萝蕤,1957年,是你最为灰暗的日子,你父亲再次被批。
我发表《慎重一点“改革”汉字》,不赞成废除繁体字实行简化字,以及实行汉字的拉丁化。由于章伯钧赞同我的观点,我便被定性为“章罗联盟反对文字改革的急先锋”,被划为“右派”,调到中科院考古所“降级”使用。你难以面对这样的现实,整夜失眠,终致精神分裂。治疗一段时间后,仍时时犯病,严重时形同疯子,生活难以自理。昔日的朋友纷纷远离,唯查阜西夫妇与我们交往依然如昨,不离不弃。
五年多时间内,我先后被派遣到居庸关、洛阳、甘肃、河北等地。其间,最长的一次是1958年12月中旬,我被下放到河南洛阳郊区的植棉场劳动。此去,要一年的时间才可返京。这时,你的病情极不稳定,为使你放松心情,我与查阜西商议,决定让你重操古琴,以缓解精神压力,抑制病情发展。
查阜西致陈梦家信札。
1959年初,你重新开始了古琴的弹奏。为让你尽快掌握古琴的演奏技法,查阜西将撰写的《古琴的常识和演奏》赠予你。你最喜欢弹奏的曲子是《梅花三弄》,因长时间不练,已手生了,查阜西便亲录《梅花三弄》琴谱,以供你练习。按约定,你每周二赴査府习琴。查阜西夫妇全天候陪伴。有时,查阜西夫妇也会到钱粮胡同,查先生对你的琴艺做点评,查夫人则帮助料理一些家务。
9月20日,查阜西从韵古斋收古琴七张,其中一琴曰“海潮”,乃明成化年间所制。因我曾“乞助置一琴”,查先生便将“松风”转让予你。
12月下旬,我回京。春节期间,我们专程至南锣鼓巷查府致谢,并请查赐赏“海潮”。见“海潮”琴,我知其为稀见明代“百衲琴”。此琴,音质浑厚,雄奇,他琴无可比拟。其特别之处在于琴体系多块六边形桐木拼接而成,其意为“取古桐材之精髓,拼连为之,使出正音”。“百衲琴”相传为唐代宰相李勉发明,“因取每段桐木之纹理细密流畅者,拼攒而成。历来制琴,因制作玄机深奥,多不制之”。我藏有明代琴桌,多年觅大明上等古琴与其相配未能如愿。因查亦酷爱此琴,故“海潮”仍留存查宅。
你以古琴为伴,病情得以稳定。
查阜西致赵萝蕤信札。
梦家,1960年,你又被派往兰州,协助甘肃省博物馆整理武威汉墓出土的简册,由此开始汉简研究。
1961年春节前夕,查先生特遣琴生杨洁秋携“海潮”到钱粮胡同34号来看我。查先生手书一函,云:遣琴生杨洁秋送上“海潮”,请哂纳。杨生能“忆故人”“梅花”“古怨”等五六曲,技巧尚不甚高,如赐谈请进而教之为幸。一句“送上”,“请哂纳”,见证了我们两家的深厚情谊。
1957年5月,夏鼐(右三)与考古研究所老专家苏秉琦(左一)、陈梦家(右一)等合影。
萝蕤,60代初,你还不到50岁,就已是二级教授(当时的正教授分三级),这个级别的女教授当时全国只有两名(另一名是冯友兰的妹妹,山东大学的冯沅君)。
梦家,你知道吗?“文革”刚开始,你又被揪出来批判、斗争、关押。我们家收藏的各种书籍,你的手稿、经年搜集珍藏的明代家具和古董字画,还有我心爱的斯坦尼钢琴,查阜西先生送我的两把古琴——“松风”和“海潮”都被红卫兵抄家抄走了。
1966年8月24日,你又被“当猴子耍了”一天,你受不了那样的侮辱,悄悄写下遗书,晚上吞下大量安眠药,欲一死了之。结果被人发现,送到医院抢救。8月25日上午,我接到电话通知,立即赶去隆福医院。你已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不省人事。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会面,也是无言的诀别。
几天后,家里突然闯进一群学生,将我按倒在椅子上,给剪了“阴阳头”。
批斗、毒打是家常便饭,我的衣服常常被自己的鲜血染红。但我依然忍着,等待你回家……
9月3日,得知你“自绝于人民”,我昏死过去。
我的疯病再一次发作,而且发病的频率越来越高。我时哭时笑,不断呼唤你的名字。
梦家——,梦家——,我的“猪”,你好狠心啊,撇下我独自走了。
“家”里的“豕”没有了,徒留空“宀”,那还是“家”吗?
梦家——,我知道,你不是一头平凡的猪,人间留不住你。你本是天庭的天蓬元帅,上天派你下界走一遭,是为了与我相会,可是这一遭走得也太匆匆,仅仅56年,伴我的时间实在太短,太短!
你又回天庭去了。可是你想过没有?你走了,我怎么办?你忘了吗?萝蕤,乃“藤本”植物,必须依附“松柏”,失去“松柏”,萝蕤只能瘫倒在地……
萝蕤,你辛苦了——
梦家,这场噩梦太长,整整做了十年,待我醒来,已过花甲之年,真正成了艾略特笔下的“荒原”——
我心爱的钢琴没有了,你精心收藏的字画也消失了,我们那套小院也被充公。
1978年12月28日,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在京举行了你的追悼会,对你热爱祖国、热爱社会主义事业的精神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是年,外国文学名著编辑委员会向我约稿,请我翻译美国诗人惠特曼的《草叶集》。
萝蕤,从此你又开始了自己的翻译生涯。举起老迈的笔,对准了世界诗坛的另一个大师:惠特曼。
《草叶集》诗集共有300余首,大力赞扬了大自然的雄壮、奇妙和广阔,同时也是美国文学史上具有民族气派的开创性伟大诗篇。
1983年,你72岁,再次担任北大外语系教授和博士生导师。
巫宁坤与葛钢谈起你劫后余生翻译《草叶集》的“壮举”。
葛钢是美国《纽约时报》驻北京记者,他写了长篇报道,登在1988年2月16日《纽约时报》的头版,引起美国研究惠特曼的学者极大的兴趣。
1991年,《草叶集》全译本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草叶集》的问世,在学术界反响很大,芝加哥大学为你颁发“专业成就奖”……
梦家,好了,好了,这些冷饭就不要炒了,你给我讲讲你在天庭的故事。
不肯讲?讲讲么,我想听。怎么,你走了?不讲就不讲,再陪我说说话么。
你真的走了?丢下我不管了?
梦家——,梦家——,带上我,我们一起走——”
公元1998年1月1日,元旦;农历一九九七年十二月初三,北风呼啸的腊月。
北京,中国美术馆后街22号旁,一个有些年头,典型的中式两进四合院内。
赵萝蕤平静而逝,终年86岁。
“草叶”终于投入“荒原”的怀抱,萝蕤追着梦家,在天堂团聚!(本文图片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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