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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走向毁灭的自我成全之路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25期，原文标题《一条走向毁灭的自我成全之路》，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一个灵魂在光明的世界中不断萎缩，最终变得浅薄，失去了一切根基，却又在另一个黑暗的世界中开始自由生长。

主笔/苗千

“人，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电影《霸王别姬》中，戏班老班主对着徒弟们说出了这个人生的道理。剧中尚处幼年的程蝶衣听了之后大受震动，从此一心刻苦学戏，终于成就了自己的京剧人生。不过，一个人在成长中自我寻找，自我成全的道路，是否也可能是一条走向自我堕落，甚至是自我毁灭的道路？在看美剧《风骚律师》（Better Call Saul）的时候，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

关于美国神剧《绝命毒师》（Breaking Bad）的衍生剧，以原剧中一个专门为毒贩提供法律服务的律师索尔·古德曼（Saul Goodman）为中心人物的剧集《风骚律师》，第五季已经落幕，其总长度将会超越《绝命毒师》原剧。其在观众心目中的地位也有后来居上之势。《风骚律师》的剧情依旧动人，有些地方舒缓细腻，有些地方则让人紧张得无法呼吸。很多人认为此剧在很多方面都已经在《绝命毒师》之上。

无论是剧情和拍摄手法，可以说《风骚律师》都已经进化到了一个美剧前所未有的高度。其中尤其让影迷们津津乐道的就是第五季第八集的一场沙漠枪战桥段。与通常的枪战镜头不同，导演希望能够以古德曼的视角来拍摄这场狙击手与劫匪之间的枪战。枪战结束后，两个人又拎着装满了700万美元钞票的旅行包在沙漠里艰难跋涉。这场戏整整拍摄了18天，被影迷们认为是必将载入美剧历史的经典之作。

作为《绝命毒师》剧的前传，《风骚律师》剧的起点设定在了2002年，详细讲述一个颇具喜感，专门为毒贩服务的律师古德曼的成长经历。若是从主要剧情，尤其是主要人物的历程来看，两剧有很多的相似之处，也有颇多可以比较的地方。在看似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的笼罩之下，剧中充满了令人惊心动魄的制毒贩毒、警匪对抗。

两部剧情讨论的其实是一个核心——人的自我转变是如何发生，又是如何完成的？一个平和的中学化学教师沃尔特·怀特（Walter White），何以变成了他自己的反面，一个阴险狡诈、出手毒辣的毒贩海森堡（Heisenberg）？一个明明有可能在“正路”上有一番作为的律师吉米·麦吉尔（Jimmy Mcgill），何以转变为专门为毒贩服务，甚至亲身参与其中的肮脏角色索尔·古德曼？人何以成为他自己？究竟是内心的驱动最重要，还是外部刺激必不可少？

姓氏的负担

《绝命毒师》和《风骚律师》中的两位主角各自发生人生剧变时，都伴随着标志性的改名换姓，这对两人来说各有深意。中学教师怀特开始制毒，似乎并非主动选择，而是源于生活的无奈。这个年近五十的优秀教师本是一个化学天才，在著名的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进行科学研究，结果在爱情受挫之后远赴边境小城阿尔伯克基，成了一个中学教师。然而更凄惨的命运还在等着怀特。他的儿子患有脑瘫，无法正常生活，自己做教师收入菲薄，而妻子又怀孕，家里开销眼见着要增加，他只能在下班后去帮人洗车多赚些钱。如果说这些还只是生活中常见的烦恼，那么当从医生口中听到自己患上晚期肺癌的消息，终于让怀特老师爆发了。在绝境中，他发现了自己的另外一面。

“海森堡”这个名字最初只是怀特老师在和毒贩交易时不敢使用真名而脱口而出的一个化名。但怀特向着人性的深渊一步步越走越深，并非完全是环境所逼，以海森堡这个化名生活，显然能够带给他超越日常生活的更大的满足感。其实在需要一个化名时，“海森堡”这个名字脱口而出，很可能正是源于怀特作为一个天才化学家的本能。这个德国姓氏可能正是来自量子力学的创始人之一、以发现“不确定性原理”闻名于世的德国科学家维尔纳·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

怀特在年轻气盛时，与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的另两个天才科学家结为好友，三兄弟决心做出一番事业。时过境迁，多年后一个当年的好兄弟成立了高科技公司，成为亿万富翁；另一个好兄弟获得了诺贝尔奖。心高气傲的怀特身为连一个讲课都无人欣赏的中学化学教师又该如何自处？“海森堡”这个名字，或许象征着他心中最崇高的科学理想。虽然科学理想已经远去，他却在自己成为毒贩时获得了一种超凡脱俗的成就感。他要求和他交易的毒贩用带着敬畏的语气说出他的名字——不是沃尔特·怀特，而是海森堡。

从化学教师沃尔特·怀特到绝命毒师海森堡，究竟什么才是他转变的契机？是贫穷、癌症，还是曾经的好兄弟的功成名就、志得意满？怀特曾经一心想给自己的一对儿女多攒些钱，一直供他们大学毕业，走向社会。但当一切都败露，绝命毒师海森堡走投无路时，终于咬牙切齿地对自己的妻子敞开心扉说：“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我喜欢做这个（制毒），我也擅长做这个。这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

在《风骚律师》中，小人物吉米·麦吉尔似乎并没有怀特老师那样来自外界的强烈且紧迫的刺激，他的自我转变之路走得更加自如，原因也更为复杂。一个人寻找自我的最大动力是什么？从最浅显的层面来看，《风骚律师》给出的答案是与生俱来，无法解释。我们从这两兄弟对于自己姓氏的态度就可以看得分明。

家族的姓氏麦吉尔对于吉米来说似乎只是一个令人不悦的负担而已，这个姓氏应该只属于他爸爸——一个勤勤恳恳的开杂货店的商人，毫不计较金钱，总是全心全意地帮助别人，也因此经常被附近的流氓欺骗和欺负。这种真诚、具有正义感的人格随着姓氏，又传到了他的哥哥查克身上——从小品学兼优，从耶鲁大学毕业，后来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大律师。这个姓氏因此甚至成为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名称的一部分。

家族血脉中所传承的珍贵品质，恰恰是吉米生来最为厌恶的。勤劳善良的父亲，在他眼里只是一个经常被骗的冒傻气的人，事业有成的哥哥也迂腐不堪，在患上了一种害怕电磁波的莫名其妙的心理疾病之后，他也只是一个需要照顾的可怜人。

《绝命毒师》中古德曼一出场就已经非常熟练，对自己所做的事情丝毫不感到迷惑。但作为前传，吉米·麦吉尔在这个以他为主角的剧中一直游走在光明和黑暗两个世界之间。一方有他的哥哥和女友。长兄如父，哥哥对他的本性虽然早已看透，却也并非一味放任，让他在自己的律所里做最基本的收发工作。兄弟两人年龄差距大，性格也迥异，但兄弟之情始终没有断绝，这也是吉米留在所谓光明世界的最大的牵制力量。

但最深的伤害往往来自最亲近的人。“我了解你。我了解你的过去、你的现在。人是不会变的。你是‘风流吉米’。‘风流吉米’我还可以接受，但是‘风流吉米’有了一个法律学位，就像是一只猩猩拿着一把机关枪。法律是神圣的！如果你滥用这种权力，会有人受伤的。这不是一场游戏。”哥哥查克的这番话说出了他对自己弟弟本性的洞察，也解释了自己一直阻挠弟弟成为律师的原因。但也正是这番话，让弟弟吉米最终毫无负担地抛弃了家族的姓氏，成为了真正的自己，改名为索尔·古德曼（这个名字在英语中发音类似于“没什么大不了的，哥们”）。

为了开展业务，古德曼向一群经常进出监狱的人士打出了“半价优惠”的广告，又成为了贩毒集团的“朋友”，为一个贩毒集团的头目辩护。在明知其犯有血案的情况下，古德曼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为客户在美墨边境取回700万美元的保释金……当然，对于他的未来，观众们同样清楚，后来他成为了最具传奇色彩的毒枭——绝命毒师海森堡的律师。两人在相遇之后共同走上了自我毁灭之路。

黑暗的诱惑

有意思的是，《风骚律师》一剧的英文原名只是剧中的一句广告词“有事给索尔打电话”（Better Call Saul），在中文世界却有了两个译名，《风骚律师》和《绝命律师》。其实所谓的“风骚”和“绝命”，恰恰反映出了律师索尔在两个世界里不同的行事规则。在普通人的世界，“风流吉米”愤世嫉俗，行事散漫，经常耍些不知所谓的小手段，无法赢得别人的尊重；而在充满犯罪的地下世界里，他则是一个“绝命律师”，妙计频出，为了那些恶贯满盈的客户不止一次地身陷险境，不可谓不尽职。这两个世界哪一个更适合自己，他显然早已做出了选择。

但是，人何以界定自己？人的成长，不正是应该在不断地战胜自己、克服自己之中完成的吗？是什么触发了一个人生命中的转变？是自我怀疑，还是一次次的受挫？人向善的动力来自于何处？来自亲人的期望，还是源于社会的压力？

无论《绝命毒师》还是《风骚律师》，两部剧的背景几乎一致，都弥漫着毒品所带来的财富和死亡气息。剧中几乎所有人物，都要同时受到来自两个世界的约束——一个是人们所熟悉的光明世界，这个世界远非完美，充满了普通人的烦恼，经常让人沮丧；另一个处于黑暗中的毒品世界则要直接得多，一切都以毒品为核心，暴力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手段。金钱和暴力所带来的成就感甚至可以弥补自己在光明世界中的遗憾。怀特老师正是在黑暗世界中感受到自己还活着，古德曼也在这里感受到了远超光明世界的自在和真实。

两个角色的转变有所不同，但他们最终都从自己的社会身份中彻底挣脱了出来。沃尔特·怀特变成了令人恐惧的海森堡，吉米·麦吉尔变成了名字如同儿戏的索尔·古德曼。他们不再照顾别人，也不需要为其他任何人负责，他们只想着成为自己，永远追寻梦想中的自己。问题在于，当一个人主动放弃了自己在社会中的联系以及对于他人的责任感，也就放弃了自己灵魂中的深度和复杂性。

在剧中，毒品世界犹如一个隐喻，它象征着一种永恒的诱惑，向人兜售所谓的“卓越”和“成功”。但即便是这种虚假的感受，也需要以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来交换——情感的纽带，人与人之间的善意，正义感……这些在大多数人心中不可缺少的生活要素都被标上了价格，用来换取一个更加“真实”的自我。

想成为自己并非具有天然的正义性。一个人无论是主动立志，还是在机缘巧合之下走上了“成为自己”的道路，他都会发现这条道路并非只有一个方向，而是起码还有两条岔路可以选择：一条是摒弃他人，放弃自己所有的社会责任，让自己的灵魂日渐单调的贫瘠之路；另一条则是让自己与周围结合得更加紧密，主动承担起更多的重担，让自己的成功也能够滋养到他人的富饶之路。

绝命毒师海森堡最终与一群黑帮分子同归于尽，风骚律师古德曼最终也只能再次跑路，化名吉恩·塔卡维奇（Gene Takavic）藏身于一个陌生的城市。毒师的故事已经完结，而律师古德曼的故事还将延续整整一季。

一个灵魂在光明的世界中不断萎缩，最终变得浅薄，失去了一切根基，却又在另一个黑暗的世界中开始自由生长。影迷们期待着在《风骚律师》最终季中看到吉米·麦吉尔彻底完成向索尔·古德曼的转变。在第五季的结尾，他已经深陷墨西哥毒品黑帮的仇杀，不可能再轻易脱身。很多影迷都已经与古德曼相识近十年，尽管已经明白他的命运不可更改，却仍然会为他感到担忧和惋惜。

说到底，一个人究竟该如何面对和选择自己的命运？无论是在《绝命毒师》还是《风骚律师》剧中，两位主人公完成各自的转变，一个似有天意，毒师被逼到生活的死角，终于爆发，另一个是天性如此，不值得同情；在两人的背后，似乎都有一张名叫“命运”的网，束缚住他们的手脚，人只是命运舞台上的演员而已。但生命的可能远不止如此，人在决定成全自己、成为自己的时候，仍然可以做出他自己的选择——或许这就是两部剧集能够带给我们的最大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