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地牢2第二章肺叶BOSS技能详解,
倚天屠龙记22、23
第二十二章 群雄归心约三章
峨嵋派掌门灭绝师太对众弟子道:“这少年的武功十分怪异,但昆仑、华山的四人,招数上已钳制得他缚手缚脚。中原武功博大精深,岂是西域的旁门左道所及。两仪化四象,四象化八卦,正变八八六十四招,奇变八八六十四招,正奇相合,六十四再以六十四倍之,共有四千零九十六种变化。天下武功变化之繁,可说无出其右了。”
周芷若自张无忌下场以来,一直关心。她在峨嵋门下,颇获灭绝师太的欢心,已得她易经原理的心传,这时朗声问道:“师父,这正反两仪,招数虽多,终究不脱于太极化为阴阳两仪的道理。弟子看这四位前辈招数果然精妙,最厉害的似还在脚下步法的方位。”她声音清脆,一句句以丹田之气缓缓吐出。张无忌虽在力战之中,这几句话仍是听得清清楚楚,一瞥之下,见说话的竟是周芷若,心中一动:“她为甚么这般大声说话,难道是有意指点我么?”
灭绝师太道:“你眼光倒也不错,能瞧出前辈武功中的精要所在。”
周芷若自言自语:“阳分太阳、少阴,阴分少阳、太阴,是为四象。太阳为乾兑,少阴为离震,少阳为巽坎,太阴为艮坤。乾南、坤北、离东、坎西、震东北、兑东南、巽西南、艮西北。自震至乾为顺,自巽至坤为逆。”朗声道:“师父,正如你所教: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错。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昆仑派正两仪剑法,是自震位至乾位的顺;华山派反两仪刀法,则是自巽位至坤位的逆。师父,是不是啊?”灭绝师太听徒儿指了出来,心下甚喜,点头道:“你这孩子,倒也不亏了我平时的教诲。”她向来极少许可旁人,这两句话已是最大的赞誉了。灭绝师太欣悦之下,没留心到周芷若的话声实在太过响亮,两人面对面的说话,何必中气十足,将语音远远的传送出去?但旁边已有不少人觉察到异状。周芷若见许多眼光射向自己,索性装作天真欢喜之状,拍手叫道:“师父,是啦,是啦!咱们峨嵋派的四象掌圆中有方,阴阳相成,圆于外者为阳,方于中者为阴,圆而动者为天,方而静者为地,天地阴阳,方圆动静,似乎比这正反两仪之学又稍胜一筹。” 灭绝师太素来自负本派四象掌为天下绝学,周芷若这么说,正迎合了她自高自大的心意,微微一笑,说道:“道理是这么说,但也要瞧运用者的功力修为。”
张无忌于八卦方位之学,小时候也曾听父亲讲过,但所学甚浅,因此在秘道之中看了阳顶天的遗书后,须小昭指点,方知“无妄”位的所在。这时他听周芷若说及四象顺逆的道理,心中一凛,察看何氏夫妇和高矮二老的步法招数,果是从四象八卦中变化而出,无怪自己的乾坤大挪移心法一点施展不上。原来西域最精深的武功,遇上了中土最精深的学问,相形之下,还是中土功夫的义理更深。张无忌所以暂得不败,只不过他已将西域武功练到了最高境界,而何氏夫妇、高矮二老的中土武功所学尚浅而已。在这一霎时之间,他脑海中如电闪般连转了七八个念头,立时想到七八种方法,每一种均可在举手间将四人一一击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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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转念又想:“倘若我此时施展,只怕灭绝师太要怪上周姑娘,这老师太心狠手辣,甚么事做不出来?我可不能连累了周姑娘。”当下手上招式半点不改,凝神察看对手四人的招数,他既已领会到敌手武功的总纲,看出去自是头头是道,再不似先前有如乱丝一团,分不清中间的纠葛披纷。周芷若见他处境仍不好转,暗自焦急,寻思:“他在全力赴敌之际,自不能在片刻间悟到这种精微的道理。”眼见何氏夫妇越逼越紧,张无忌似乎更加难以支持,朗声说道:“师父,弟子料想铁琴先生下一步便要抢往‘归妹’位了,不知对不对?” 灭绝师太尚未回答,班淑娴柳眉倒竖,喝道:“峨嵋派的小姑娘,这小子是你甚么人,要你一再回护于他?你吃里扒外,我昆仑派可不是好惹的。”
周芷若被她说破心事,满脸通红。灭绝师太喝道:“芷若,别多问了,他昆仑派不是好惹的,你没听见吗?”这两句话的语气,显是袒护徒儿。张无忌心中好生感激,暗想若再缠斗下去,周姑娘或要另生他法来相助自己,要是给灭绝师太瞧破了,可于她有极大危险,于是哈哈大笑,说道:“我是峨嵋派的手下败将,曾被灭绝师太擒获,她们峨嵋派当然比你昆仑派高明得多。”向左踏出两步,右手梅枝挥出,一股劲风扑向矮老者的后心。这一招的方位时刻,拿捏得恰到好处,矮老者身不由主,钢刀便往班淑娴肩头砍了下去,原来张无忌使的正是乾坤大挪移心法,但依着八卦方位,倒反了矮老者刀招的去势。班淑娴忙回剑挡格,呼的一声,高老者的钢刀却又已砍至。何太冲抢上相护,举剑格开高老者的弯刀,张无忌回掌拍出,引得矮老者刀尖刺向何太冲小腹。班淑娴大怒,刷刷刷三剑,逼得矮老者手忙脚乱。矮老者叫道:“别上了这小子的当!”何太冲登即省悟,倒反长剑,向张无忌刺去。张无忌挪移乾坤,何太冲这剑在中途转了方向,嗤的一响,刺中了高老者的左臂。高老者痛得哇哇大叫,举刀猛向何太冲当头砍下。矮老者挥刀格开,喝道:“师弟别乱,是那小子捣鬼,唉哟……”原来便在此时,张无忌迫使班淑娴剑招转向,刺中了矮老者的肩后。顷刻之间,华山二老先后中剑受伤,旁观众人轰然大乱。只见张无忌梅枝轻拂、手掌斜引,以高老者的刀去攻班淑娴左胁,以何太冲之剑去削矮老者背心。再斗数合,蓦地里何太冲夫妇双剑相交,挺刀互格,高矮二老者兵器碰撞,挥刀砍杀。到这时候人人都已看出,乃是张无忌从中牵引,搅乱了四人兵刃的方向,至于他使的是甚么法子,却无一能解。只有杨逍曾学过一些乾坤大挪移的初步功夫,依稀瞧了些眉目出来,但也决计不信这少年竟能学会了这门神功。
但见场中夫妇相斗,同门互斫,杀得好看煞人。班淑娴不住呼叫:“转无妄,进蒙位,抢明夷……”可是乾坤大挪移功夫四面八方的笼罩住了,不论他们如何变换方位,奋力挣扎,刀剑使将出去,总是不由自主的招呼到自己人身上。高老者叫道:“师哥,你出手轻些成不成?”矮老者道:“我是砍这小贼,又不是砍你。”高老者叫道:“师哥小心,我这一刀只怕要转弯……”果然不出所料,话声未毕,他手上钢刀斜斜的砍向矮老者腰间。何太冲道:“娘子,这小贼……”班淑娴当的一声,将长剑掷在地下。矮老者心想不错,若以拳掌扭打,料想这小贼再不能使此邪法,跟着抛去单刀,出拳向张无忌胸口打去,哪知飕的一声响,何太冲长剑迎面点至。矮老者手中没了兵刃,急忙低头相避。班淑娴叫道:“兵刃撤手!”何太冲用力一甩,长剑远远掷出。高老者也跟着松手放刀,以擒拿手向张无忌后颈抓去。五指一紧,掌中多了一件硬物,一看却是自己的钢刀,原来给张无忌抢过来递回他手中。高老者道:“我不用兵刃!”使劲掷下。张无忌斜身抓住,又已送在他手里。接连数次,高老者始终无法将兵刃抛掷脱手,惊骇之余,自己想想也觉古怪,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他妈的,臭小子当真邪门!”这时矮老者和何氏夫妇拳脚齐施,分别向张无忌猛攻。华山、昆仑的拳掌之学,殊不弱于兵刃,一拳一脚,均具极大威力。但张无忌滑如游鱼,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有时反击一招半式,却又令三人极难挡架。
到此地步,四人均已知万难取胜,各自存了全身而退的打算。高老者突然叫道:“臭小子,暗器来了!”一声咳嗽,一口浓痰向张无忌吐去。张无忌侧身让过,高老者已乘机将钢刀向背后抛出,笑道:“你还能……啊哟……对不住……”原来张无忌左掌反引,将班淑娴带了过来,噗的一声轻响,高老者这口浓痰正好吐在她眉心。
班淑娴怒极,十指疾往张无忌抓去。矮老者只手勾拿,恰好挡着他的退路,高老者和何太冲眼见良机已至,同时扑上,心想这一次将他挤在中间,四人定能抓住了这小子,狠狠的缠扭厮打,虽然观之不雅,却管教他再也无法取巧。张无忌双手同时施展挪移乾坤心法,一声清啸,拔身而起,在半空中轻轻一个转折,飘然落在丈许之外。但见何太冲抱住了妻子的腰,班淑娴抓住丈夫肩头,高矮二老互相紧紧搂住,四人都摔倒在地。何氏夫妇发觉不对,急忙松手跃起。高老者大叫:“抓住了,这一次瞧你逃到哪里?啊哟不是……”矮老者怒道:“快放手!”高老者道:“你不先放手,我怎放得了?”矮老者道:“少说一句成不成?”高老者道:“少说一句,自然可以,不过……”矮老者放开双臂,厉声道:“起来!”高老者对师哥究属心存畏惧,急忙缩手,双双跃起。高老者叫道:“喂,臭小子,你这不是比武,专使邪法,算哪门子的英雄?”矮老者知道再纠缠下去,只有越加出丑,向张无忌抱拳道:“阁下神功盖世,老朽生平从所未见,华山派认栽了。”张无忌还礼道:“得罪!晚辈侥幸,适才若不是四位手下容情,晚辈已命丧正反两仪的刀剑之下。”这句话倒不是空泛的谦词,于周芷若未加点指之时,他确是险象环生,虽然终于获胜,但对这四人武功实无丝毫小觑之心,只是明知四人已出全力,“手下容情”云云,却是说得好听了。高老者得意洋洋的道:“是么?你自己也知胜得侥幸。”张无忌道:“两位尊姓大名?日后相见,也好有个称呼。”高老者道:“我师哥是‘威震……”矮老者喝道:“住嘴!”向张无忌道:“败军之将,羞愧无地,贱名何足挂齿?”说着回入华山派人丛之中。高老者拍手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老子是满不在乎的。”拾起地下两柄钢刀,施施然而归。张无忌走到鲜于通身边,俯身点了他两处穴道,说道:“此间大事一了,我即为你疗毒,此刻先阻住你毒气入心。”便在此时,忽觉背后凉风袭体,微微刺痛。张无忌一惊,不及趋避,足尖使劲,拔身急起,斜飞而上,只听得飕飕两声轻响,跟着“啊”的一下长声呼叫。他在半空中转过头来,只见何太冲和班淑娴的两柄长剑并排插在鲜于通胸口。原来何氏夫妇纵横半生,却当众败在一个后辈手底,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去,两人拾起长剑,眼见张无忌正俯身在点鲜于通的穴道,对望一眼,心意相通,点了点头,突然使出一招“无声无色”,同时疾向他背后刺去。这招“无声无色”是昆仑派剑学中的绝招,必须两人同使,两人功力相若,内劲相同,当剑招之出,劲力恰恰相反,于是两柄长剑上所生的荡激之力、破空之声,一齐相互抵消。这路剑招本是用于夜战,黑暗中令对方难以听声辨器,事先绝无半分朕兆,白刃已然加身,但若白日用之背后偷袭,也令人无法防备。不料张无忌心意不动,九阳神功自然护体,变招快极,但饶是如此,背上衣衫也已给划破了两条长缝,实是险极。何氏夫妇收招不及,双剑竟将华山派掌门人钉死在地。张无忌落下地来,只听得旁观众人哗然大噪。何氏夫妇一不做、二不休,双剑齐向张无忌攻去,均想:“背后偷袭的不要脸勾当既已当众做了出来,今后颜面何存?若不将他刺死,自己夫妇也不能苟活于世。”是以出手尽是拚命的招数。张无忌避了数剑,眼见何氏夫妇每一招都求同归于尽,显是难以善罢的局面,心念一动,身子略蹲,左手在地下抓起了一块泥土,一面闪避剑招,一面将泥土和着掌心中的汗水,捏成了两粒小小丸药。但见何太冲从左攻到,班淑娴剑自右至,他发步一冲,抢到鲜于通的尸体之旁,假意在他怀里掏摸两下,转过身来,双掌分击两人。这一下使上了六七成力,何氏夫妇只觉胸口窒闷,气塞难当,不禁张口呼气。张无忌手一扬,两粒泥丸分别打进了两人口中,乘着那股强烈的气流,冲入了咽喉。何氏夫妇不禁咳嗽,可是已无法将丸药吐出,不禁大惊,眼见那物是鲜于通身上掏将出来,心想此人爱使毒药毒蛊,难道还会有甚么好东西放在身上?两人霎时间面如土色,想起鲜于通适才身受金蚕蛊毒的惨状,班淑娴几乎便欲晕倒。张无忌淡淡的道:“这位鲜于掌门身上养有金蚕,裹在蜡丸之中,两位均已吞了一粒。倘若急速吐出,乘着蜡丸未融,或可有救。”到此地步,不由得何氏夫妇不惊,急运内力,搜肠呕肚的要将“蜡丸”吐将出来。他二人内功甚佳,几下催逼,便将胃中的泥丸吐出,这时早已成了一片混着胃液的泥沙,却哪里有甚么蜡丸?华山派那高老者走近身来,指指点点的笑道:“啊哟,这是金蚕粪,金蚕到了肚中,拉起屎来啦!”班淑娴惊怒交集之下,一口气正没处发泄,反手便是重重一掌。高老者低头避过,逃了开去,大声叫道:“昆仑派的泼妇,你杀了本派掌门,华山派可跟你不能算完。”
何氏夫妇听他这么一叫,心中更烦,暗想鲜于通虽然人品奸恶,终究是华山派掌门,自己夫妇失手将他杀了,已惹下武林中罕有的大乱子,但金蚕蛊毒入肚,命在顷刻,别的甚么也已顾不得了。眼前看来只有张无忌这小子能解此毒,但自己夫妇昔日如此待他,他又怎肯伸手救命?张无忌淡淡一笑,说道:“两位不须惊慌,金蚕虽然入肚,毒性要在六个时辰之后方始发作,此间大事了结之后,晚辈定当设法相救。只盼何夫人别再灌我毒酒,那就是了。”何氏夫妇大喜,虽给他轻轻的讥刺了一句,也已不以为意,只是道谢的言语却说不出口,讪讪的退开。张无忌道:“两位去向崆峒派讨四粒‘玉洞黑石丹’服下,可使毒性不致立时攻心。”何太冲低声道:“多承指教。”即派大弟子去向崆峒派讨来丹药服下。张无忌暗暗好笑,那玉洞黑石丹固是解毒的药物,但服后连续两个时辰腹痛如绞,稍待片刻,何氏夫妇立即腹中大痛,只道是金蚕蛊毒发作,哪料到已上了当。不过张无忌也只是小作惩戒。惊吓他们一番而已,若说要报复前仇,岂能如此轻易?但料得这么一来,只消不给他二人 “解药”,与各派再有纷争,昆仑派非偏向自己不可。那日他把“桑贝丸”叫作“砒鸩丸” 而给五姑服下,但吐露真相太早,险些命丧何太冲之手,这一次可再也不会重蹈覆辙了。这边厢灭绝师太向宋远桥叫道:“宋大侠,六大派中,只剩下贵我两派了,老尼姑女流之辈,全仗宋大侠主持全局。”宋远桥道:“在下已和殷教主对过拳脚,未能取胜。师太剑法通神,定能制服这个小辈。”灭绝师太冷笑一声,拔出背上倚天剑,缓步走出。武当派中二侠俞莲舟一直注视着张无忌的动静,对他武功之奇,深自骇异,这时暗想:“灭绝师太剑法虽精,未必及得上昆仑、华山四大高手的联手出战,倘若她再失利,武当派又制服不了他,六大派可栽到家了,我先得试一试他的虚实。”当下快步抢入场中,说道:“师太,让我们师兄弟五人先较量一下这少年的功力,师太最后必可一战而胜。”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明白,武当派向以内力悠长见称,自宋远桥以至莫声谷,五人一个个的跟张无忌轮流缠战下去,纵然不胜,料想世间任何高手,也决不能连斗武当五侠而不累得筋疲力竭,那时以强弩之末而当灭绝师太凌厉无伦的剑术,峨嵋派自非一战而胜不可。
灭绝师太明白他的用意,心想:“我峨嵋派何必领你武当派这个情?那时便算胜了,也是极不光彩。难道峨嵋掌门能捡这种便宜,如此对付一个后生小辈?”她自来心高气傲,目中无人,虽见张无忌武功了得,但想都是各派与斗之人太过脓包所致,那日这小子何尝不是给我手到擒来?后来我大举屠戮魔教锐金旗人众,这小子出头干预,内力虽奇,又有甚么作为?当下衣袖一拂,说道:“俞二侠请回!老尼倚天剑出手,不能平白插回剑鞘!”
俞莲舟听她如此说,只得抱拳道:“是!”退了下去。灭绝师太横剑当胸,剑头斜向上指,走向张无忌身前。明教教众丧生在她这倚天剑下的不计其数,这时场畔教众见她出来,无不目眦欲裂,大声鼓噪起来。灭绝师太冷笑道:“吵甚么?待我料理了这小子,一个个来收拾你们,嫌死得不够快么?”殷天正知她这柄倚天剑极是难当,本教不少好手都是未经一合,便即兵刃被她削断,死于剑底,问道:“曾少侠,你用甚么兵刃?”张无忌道:“我没兵刃。老爷子,你说,怎生对付她的宝剑才好?”倚天剑无坚不摧,他亲眼见过,思之不寒而栗,心中可真没了主意。
殷天正从身旁包袱中取出一口长剑,说道:“这柄白虹剑送了给你。这剑虽不如老贼尼的倚天剑有名,但也是江湖上罕见的利器。”说着伸指在剑刃上一弹,那剑陡地弯了过来,随即弹直,嗡嗡作响,声音清越。张无忌恭恭敬敬的接过,说道:“多谢老爷子。”殷天正道:“这剑随我时日已久,近十余年来却从未用过。徒仗兵器之利取胜,嘿嘿,算甚么英雄好汉?今日得见它饮老贼尼颈中鲜血,老夫死亦无恨。”张无忌不答,心想:“我决不能伤了这位师太。”提起白虹剑,转过身来,走上几步,剑尖向下,双手抱着剑柄,向灭绝师太道:“晚辈剑法平庸之极,决非师太敌手,实不敢和前辈放对。前辈曾对明教锐金旗下众位住手不杀,何不再高抬贵手?”灭绝师太的两条长眉垂了下来,冷冷的道:“锐金旗的众贼是你救的,灭绝师太下手决不饶人。你胜得我手中长剑,那时再来任性妄为不迟。”明教锐金、巨木、洪水、烈火、厚土五行旗下的教众纷纷鼓噪,叫道:“老贼尼,有本事就跟曾少侠肉掌过招。”“你剑法有甚么了不起,徒然仗着一把利剑而已。”“曾少侠的剑法比你高得多了,你去换一把平常长剑,若能在曾少侠手下走得了三招,算你峨嵋派高明。”“甚么三招?简直一招半式也挡不住。”灭绝师太神色木然,对这些相激的言语全然不理,朗声道:“进招罢!”张无忌没练过剑法,这时突然要他进手递招,颇感手足无措,想起适才所见何太冲的两仪剑法招数颇为精妙,当下斜斜刺出一剑。灭绝师太微觉诧异,道:“昆仑派的‘峭壁断云’!”倚天剑微侧,第一招便即抢攻,竟不挡格对方来招,剑尖直刺他丹田要穴,出手之凌厉猛悍,直是匪夷所思。张无忌一惊,滑步相避,蓦地里灭绝师太长剑疾闪,剑尖已指到了咽喉。张无忌大惊,急忙卧倒打个滚,待要站起,突觉后颈中凉风飒然,心知不妙,右足脚尖一撑,身子斜飞出去。这一下是从绝不可能的局势下逃得性命。旁观众人待要喝彩,却见灭绝师太飘身而上,半空中举剑上挑,不等他落地,剑光已封住了他身周数尺之地。张无忌身在半空,无法避让,在灭绝师太宝剑横扫之下,只要身子再沉尺许,立时双足齐断,若然沉下三尺,则是齐腰斩为两截。这当儿真是惊险万分,他不加思索的长剑指出,白虹剑的剑尖点在倚天剑尖之上,只见白虹剑一弯,嗒的一声轻响,剑身弹起,他已借力重行高跃。
灭绝师太纵前抢攻,飕飕飕连刺三剑,到第三剑上时张无忌身又下沉,只得挥剑挡格,叮的一声,手中白虹剑已只剩下半截。他右掌顺手拍出,斜过来击向灭绝师太头顶。灭绝师太挥剑斜撩,削他手腕。张无忌瞧得奇准,伸指在倚天剑的刃面无锋之处一弹,身子倒飞了出去。灭绝师太手臂酸麻,虎口剧痛,长剑被他一弹之下几欲脱手飞出,心头大震。只见张无忌落在两丈之外,手持半截短剑,呆呆发怔。这几下交手,当真是兔起鹘落,迅捷无伦,一刹那之间,灭绝师太连攻了八下快招,招招是致命的凌厉毒着。张无忌在劣势之下一一化解,连续八次的死中求活、连续八次的死里逃生。攻是攻得精巧无比,避也避得诡异之极。在这一瞬时刻之中,人人的心都似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实不能信这几下竟是人力之所能,攻如天神行法,闪似鬼魅变形,就像雷震电掣,虽然过去已久,兀自余威迫人。
隔了良久,震天价的彩声才不约而同的响了出来。适才这八下快攻、八下急避,张无忌全是处于挨打的局面,手中长剑又被削断,显然已居下风,但灭绝师太的倚天剑被他手指一弹,登时半身酸麻。张无忌吃亏在少了对敌的阅历,若在此时乘势反击,已然胜了。灭绝师太心中自是有数,不由得暗自骇异,说道:“你去换过一件兵刃,再来斗过。”张无忌向手中断剑望了一眼,心想:“外公赠给我的一柄宝剑,给我一出手就毁了,实是对不起他老人家。还有甚么宝刀利刃,能挡得住椅天剑的一击?”正自沉吟,只听得周颠大声道:“我有一柄宝刀,你拿去跟老贼尼斗一斗。你来拿罢!”张无忌道:“倚天剑太过锋锐,只怕徒然又损了前辈的宝刀。”周颠道:“损了便损了。你打她不过,我们个个送命归天,还保得了宝刀么?”张无忌一想不错,过去接了宝刀。杨逍低声道:“张公子,你须得跟她抢攻,可不能再挨打。”张无忌听他叫自己为“张公子”,微微一怔,随即省悟,杨不悔既已认出自己,自然跟她爹爹说了,当下道:“多承前辈指教。”韦一笑低声道:“施展轻功,半步也不可停留。”张无忌大喜,又道:“多谢前辈指点。”光明使者杨逍、青翼蝠王韦一笑两人武功深厚,均可和灭绝师太一斗,未必便输于她,只恨受了圆真的暗算,重伤之后,一身本事半点施不出来,但眼光尚在,两人各自指点了一个关键所在,正是对付灭绝师太宝剑快招的重要诀窍。张无忌提刀在手,觉得这柄刀重约四十余斤,但见青光闪烁,背厚刃薄,刃锋上刻有古朴花纹,显是一件历时已久的珍品,心想毁了白虹剑虽然可惜,终是外公已经给了我的兵刃,这把宝刀却是周颠之物,可不能再在自己手中给毁了,回过身来,说道:“师太,晚辈进招了!”展开轻功,如一溜烟般绕到了灭绝师太身后,不待她回身,左一闪,右一趋,正转一圈,反转一圈,刷刷两刀砍出。
灭绝师太横剑一封,正要递剑出招,张无忌早已转得不知去向。他在未练乾坤大挪移法之时,轻功已比灭绝师太为高,这时越奔越快,如风如火,似雷似电,连韦一笑素以轻功睥睨群雄,也自暗暗骇异。但见他四下转动,迫近身去便是一刀,招术未老,已然避开。这一次攻守异势,灭绝师太竟无反击一剑之机,只是张无忌碍于倚天剑的锋锐,却也不敢过分逼近。他奔到数十个圈子后,体内九阳真气转旺,更似足不点地的凌空飞行一般。
峨嵋群弟子眼见不对,如此缠斗下去,师父定要吃亏。静玄叫道:“今日咱们是剿灭魔教,可不是比武争胜。众位师妹师弟,大伙儿齐上,拦住这小子,教他不得取巧,乖乖的跟师父较量真实本领。”说着提剑跃出。峨嵋派男女弟子立时涌上,手执兵刃,占住了八面方位。周芷若站在西南角上。丁敏君冷笑道:“周师妹,拦不拦在你,让不让也在你。”周芷若又气又羞,说道:“你单是提我干甚么?”
便在此时,张无忌已冲到了跟前,丁敏君嗤的一剑刺出。张无忌左手一伸,挟手将她长剑夺过,顺手便向灭绝师太掷去。灭绝师太挥剑将来剑斩为两截,但张无忌这一掷之力强劲之极,来剑虽断,劲力仍将她手腕震得隐隐发麻。张无忌更不停留,左手随伸随夺、随夺随掷。峨嵋群弟子此次来西域的无一不是派中高手,但一遇到他伸手夺剑,竟没丝毫闪避余地,给他手到拿来,数十柄长剑飞舞空际,白光闪闪,连续不断的向灭绝师太飞去。
灭绝师太脸如严霜,将来剑一一削断,削到后来,右臂大是酸痛,当即剑交左手。她左手使剑的本事和右手无甚分别,但见半空中断剑飞舞,有的旁击向外,兀自劲力奇大,围观的众人纷纷后退。片刻之间,峨嵋群弟子个个空手,只周芷若手中长剑没有被夺。
在张无忌是报她适才指点之德,岂知这么一来,却把她显得十分突出。她早知不妥,抢上去想攻击数招,但张无忌身法实在太快,何况是故意避开了她,不近她身子五尺之内。周芷若双颊晕红,一时手足无措。丁敏君冷笑道:“周师妹,他果然待你与众不同。”这时张无忌虽受峨嵋群弟子之阻,但穿来插去,将众人视如无物,刀刀往灭绝师太要害招呼。灭绝师太已身处只有挨打、无法反击的局面,心中暗暗焦急,丁敏君的言语却一声声传入耳中: “你眼看师父受这小子急攻,怎地不上前相助?你手中有剑,却站着不动,只怕你在盼望这小子打胜师父呢。”灭绝师太心念一动:“何以这小子偏偏留下芷若的兵刃不夺,莫非两人当真暗中勾结?我一试便知!”朗声喝道:“芷若,你敢欺师灭祖么?”挺剑疾向周芷若当胸刺去。
周芷若大惊,不敢举剑挡架,叫道:“师父,我……”她这“我”字刚出口,灭绝师太的长剑已刺到她胸口。张无忌不知灭绝师太这一剑只在试探是否真有情弊,待得剑尖及胸,自会缩手。他亲眼见过灭绝师太击死纪晓芙的狠辣,知道此人诛杀徒儿,绝不容情,当下不及细想,纵身跃上,一把抱起周芷若,飞出丈许。
灭绝师太好容易反宾为主,长剑颤动,直刺他后心。张无忌内力虽强,却未当真练过轻功,不能如韦一笑那么手中抱了人、脚下仍然丝毫不慢,听到背后风声,只得回刀挥出,当的一响,手中宝刀又断去了半截。灭绝师太的长剑跟着刺到,张无忌反手运劲,掷出半截宝刀,这一下使上了九成力。灭绝师太登时气息一窒,不敢举剑撩削,伏地闪避。半截宝刀从她头顶掠过,劲风只刮得她满脸生疼。张无忌眼见有机可乘,不及放下周芷若,随即抢身而进,右手前探,挥掌拍出。灭绝师太右膝跪地,举剑削他手腕,张无忌变拍为拿,反手勾处,已将倚天剑轻轻巧巧的夺了过来。
这般于一刹那间化刚为柔的急剧转折,已属乾坤大挪移心法的第七层神功,灭绝师太武功虽高,但于对方刚猛掌力袭体之际,再也难以拆解他转折轻柔的擒拿手法。张无忌虽然得胜,但对灭绝师太这般大敌,实是戒惧极深,丝毫不敢怠忽,以倚天剑指住她咽喉,生怕她又有奇招使出,慢慢的退开两步。周芷若身子一挣,道:“快放下我!”张无忌惊道: “呀,是!”满脸胀得通红,忙将她放下,鼻中闻到一阵淡淡幽香,只觉头上柔丝在自己左颊拂过,不禁斜望了她一眼,只见她俏脸生晕,又羞又窘,虽是神色恐惧,眼光中却流露出欢喜之意。灭绝师太缓缓站直身子,一言不发,瞧瞧周芷若,又瞧瞧张无忌,脸色越来越青。
张无忌倒转剑柄,向周芷若道:“周姑娘,贵派的宝剑,请你转交尊师。”周芷若望向师父,只见她神色漠然,既非许可,亦非不准,一刹那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今日局面已然尴尬无比,张公子如此待我,师父必当我和他私有情弊,从此我便成了峨嵋派的弃徒,成为武林中所不齿的叛逆。大地茫茫,教我到何处去觅归宿之地?张公子待我不错,但我决不是存心为了他而背叛师门。”忽听得灭绝师太厉声喝道:“芷若,一剑将他杀了!”当年周芷若跟张三丰前赴武当山,张三丰以武当山上并无女子,一切诸多不便,当下挥函转介,投入灭绝师太门下。她天资甚是聪颖,又以自幼惨遭父母双亡的大变,刻苦学艺,进步神速,深得师父钟爱。这七年多日之中,师父的一言一动,于她便如是天经地义一般,心中从未生过半点违拗的念头,这时听到师父蓦地一声大喝,仓卒间无暇细想,顺手接过倚天剑,手起剑出,便向张无忌胸口刺了过去。张无忌却决计不信她竟会向自己下手,全没闪避,一瞬之间,剑尖已抵胸口,他一惊之下,待要躲让,却已不及。周芷若手腕发抖,心想:“难道我便刺死了他?”迷迷糊糊之中手腕微侧,长剑略偏,嗤的一声轻响,倚天剑已从张无忌右胸透入。周芷若一声惊叫,拔出长剑,只见剑尖殷红一片,张无忌右胸鲜血有如泉涌,四周惊呼之声大作。张无忌伸手按住伤口,身子摇晃,脸上神色极是古怪,似乎在问:“你真的要刺死我?”周芷若道:“我……我……”想过去察看他的伤口,但终于不敢,掩面奔回。她这一剑竟然得手,谁都出于意料之外。小昭脸如土色,抢上来扶住张无忌,只叫: “你……你……”张无忌对小昭道:“你……你……你为甚么要杀我……”这一剑幸好稍偏,没刺中心脏,但已重伤右边肺叶。他说了这几个字,肺中吸不进气,弯腰剧烈咳嗽。他重伤之下,瞧出来分不清小昭和周芷若,鲜血汩汩流出,将小昭的上衣染得红了半边。旁观众人不论是六大派或明教,天鹰教的人众,一时均是肃静无声。张无忌适才连败各派高手,武功高强,胸襟宽博,不论是友是敌,无不暗暗敬仰,这时见他无端端的被周芷若刺了一剑,均感不忿,眼见倚天剑透胸而入,伤势极重,都关心这一剑是否致命。小昭扶着他慢慢坐下,朗声说道:“哪一位有最好的金创药?”少林派中神僧空性快步而出,从怀中取出一包药粉,说道:“敝派玉灵散是伤科圣药。”伸手撕开张无忌胸前衣服,只见伤口深及数寸,忙将玉灵散敷上去,鲜血涌出,却将药粉都冲开了。空性束手无策,急道:“怎么办?怎么办?”何太冲夫妇更是焦急,他们只道自己已服下金蚕蛊毒,此人若是重伤而死,自己夫妇俩解毒无人,也是活不成了。何太冲抢到张无忌身前,急问:“金蚕蛊毒怎生解救,快说,快说啊。”小昭哭道:“走开!你忙甚么?张公子要活不了,大家是个死。”若在平时,何太冲是何等身分,怎能受一个青衣小婢的呼叱,但这时情急之下,仍是不住口的急问:“金蚕蛊毒怎生解救?”空性怒道:“铁琴先生,你再不走开,老衲可要对你不客气了。”便在此时,张无忌睁开眼来,微一凝神,伸左手食指在自己伤口周围点了七处穴道,血流登时缓了。空性大喜,便即将玉灵散替他敷上。小昭撕下衣襟,给他裹好伤口,眼见他脸白如纸,竟无半点血色,心中说不出的焦急害怕。张无忌这时神智已略清醒,暗运内息流转,只觉通到右胸便即阻塞,只想:“我待教有一口气息尚在,决不能让六大派杀了明教众人!”当下将真气在左边胸腹间运转数次,缓缓站起身来,说道:“峨嵋、武当两派若有哪一位不服在下调处,可请出来较量。”他此言一出,众人无不骇然,眼见周芷若这一剑刺得他如此厉害,竟然兀自挑战。
灭绝师太冷冷的道:“峨嵋派今日已然败落,你若不死,日后再行算帐。咱们瞧武当派的罢!六大派此行的成败,全仗武当派裁决。”六大派围攻光明顶,崆峒、少林、华山、昆仑、峨嵋五派高手均已败在张无忌手下,只剩武当一派尚未跟他交过手。这时他身受重伤,死多活少,别说一流高手,只须几个庸手上来纠缠一番,他也就支持不住了,甚至无人和他对敌,说不定稍等片刻,他也会伤发而毙,武当五侠任谁一位上前,自然毫不费力的便将他击死,就可照原来策划,诛灭明教。众人均想,武当派自来极重“侠义”两字,要他们出手对付一个身负重伤的少年,未免于名声大有损害,只怕武当五侠谁都不愿。但武当派若不出手,难道“六大派围攻光明顶”这件轰传武林的大事,竟然闹一个*归?此后六大派在江湖上脸面何存?其中的抉择,可实在为难之极了。灭绝师太那几句话,意思说六大派今后是荣是辱,全凭武当派决定,且看武当派是否有人肯顾全大局,损及个人的名望。宋桥远、俞莲舟、张松溪、殷梨亭、莫声谷五人面面相觑,谁都拿不定主意。宋青书突然说道:“爹,四位师叔,让孩儿去料理了他。”武当五侠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武当晚辈,由他出手,胜于累及武当五侠的英名。
俞莲舟道:“不成!我们许你出手,跟我们亲自出手并无分别。”张松溪道:“二哥,依小弟之见,大局为重,我五兄弟的名声为轻。”莫声谷道:“名声乃身外之物,只是如此对付一个重伤少年,良心难安。”一时议论难决,各人眼望宋远桥,听他示下。宋远桥见殷梨亭始终不发一言,可是脸上愤怒之色难平,心知他未婚妻纪晓芙失身于明教杨逍,以致殒命,实是生平奇耻大恨,若不一鼓诛灭明教,扫尽奸恶淫徒,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当下缓缓说道:“魔教作恶多端,除恶务尽,乃我辈侠义道的大节。名声固然要紧,但现今两者不能得兼,当取大者。青书,小心在意。”
宋青书躬身道:“是!”走到张无忌身前,朗声道:“曾小侠,你若非明教中人,尽可离去,自行下山养伤。六大派只诛魔教邪徒,与你无涉。”
张无忌左手按住胸前伤口,说道:“大丈夫急人之难,死而后已。多谢……多谢宋兄好意,可是在下……在下决与明教同存共亡!”明教和天鹰教人众纷纷高叫:“曾少侠,你待我们已然仁至义尽,大伙儿感激不尽,到此地步,不必再斗了。”殷天正脚步蹒跚的走近,说道:“姓宋的,让老夫来接你高招!”哪知一口气提不上来,腿膝麻软,摔倒在地。宋青书眼望张无忌,说道:“曾兄,既然如此,小弟碍于大局,可要得罪了。”小昭挡在张无忌身前,叫道:“那你先杀了我再说。”张无忌低声道:“小昭,你别担心,他杀不了我。” 小昭急道:“你……身上有伤啊。”张无忌柔声道:“小昭!你为甚么待我这么好?”小昭凄然道:“因为……因为你待我好。”张无忌向她凝视半晌,心想:“就算我此时死了,也有了一个真正待我极好的知己。”宋青书向小昭喝道:“你走开些!”张无忌道:“你对这位小姑娘粗声大气,忒也无礼!”宋青书在小昭肩头一推,将她推开数步,说道:“妖女邪男,有甚么好东西了!快站起来,接招罢!”张无忌道:“令尊宋大侠谦谦君子,天下无人不服。阁下却这等粗暴。跟你动手,也不必……也不必站起身来。”实则他内劲提不上来,自知决计无力站起。
张无忌重伤后虚弱无力的情形,人人都瞧了出来。俞莲舟朗声道:“青书,点了他的穴道,令他动弹不得,也就是了,不必伤他性命。”宋青书道:“是!”左手虚引,右手倏出,向张无忌肩头点来。张无忌动也不动,待他手指点上“肩贞穴”,内力斜引,将他指力挪移推卸了开去。宋青书这一指之力犹似戳入了水中,更无半点着力处,只因出其不意,身子向前一冲,险些撞到张无忌身上,急忙站定,却已不免有点狼狈。他定了定神,飞起右脚,猛往张无忌胸口踢去,这一脚已使了六七成力。俞莲舟虽叫他不可伤了张无忌性命,但不知怎的,他心中对眼前这少年竟蓄着极深的恨意,这倒不是因他说自己粗暴,却是因见周芷若瞧着这少年的眼光之中,一直含情脉脉,极是关怀,最后虽奉了师命而刺他一剑,但脸上神色凄苦,显见心中难受异常。
宋青书自见周芷若后,眼光难有片刻离开她身上,虽然常自抑制,不敢多看,以免给人认作轻薄之徒,但周芷若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无不瞧得清清楚楚,心下明白:“她这一剑刺了之后,不论这小子死也好,活也好,再也不能从她心上抹去了。”自己倘若击死这个少年,周芷若必定深深怨怪,可是妒火中烧,实不肯放过这唯一制他死命的良机。宋青书文武双全,乃是武当派第三代弟子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为人也素来端方重义,但遇到了 “情”之一关,竟然方寸大乱。众人眼见宋青书这腿踢去,张无忌若非跃起相避,只有出掌硬接,但显然他便要支撑着坐起也难以办到,看来这一脚终于便取了他性命。却见足尖将要及胸,张无忌右手五指轻拂,宋青书右腿竟然转向,从他身侧斜了过去,相距虽不过三寸,这一腿却终于全然踢了个空。宋青书在势已无法收腿,跟着跨了一步,左足足跟后撞,直攻张无忌背心,这一招既快且狠,人所难料,原是极高明的招数,但张无忌手指一拂,又卸开了他足跟的撞击。
三招一过,旁观众人无不大奇。宋远桥叫道:“青书,他本身已无半点劲力,这是四两拨千斤之法。”他眼光老到,瞧出张无忌此时劲力全失,所使的功夫虽然颇为怪异,基本道理却与武学中借力打力并无二致。
宋青书得父亲一言提醒,招数忽变,双掌轻飘飘地,若有若无的拍击而出,乃是武当绝学之一的“绵掌”。借力打力原是武当派武功的根本,他所使的“绵掌”本身劲力若有若无,要令对方无从借力。但张无忌的“乾坤大挪移”神功已练到第七层境界,绵掌虽轻,终究有形有劲,他左手按住胸口伤处,右手五指犹如抚琴鼓瑟,忽挑忽捻,忽弹忽拨,上身半点不动,片刻间将宋青书的三十六招绵掌掌力尽数卸了。
宋青书心中大骇,偶一回头,突然和周芷若的目光相接,只见她满脸关怀之色,不禁心中又酸又怒,知道她关怀的决非自己,当下深深吸一口气,左手挥掌猛击张无忌右颊,右手出指疾点他左肩“缺盆穴”,这一招叫作“花开并蒂”,名称好听,招数却十分厉害,双手递招之后,跟着右掌击他左颊,左手食指点他右肩后“缺盆穴”。这两招“花开并蒂”并成一招,连续四式,便如暴风骤雨般使出,势道之猛,手法之快,当真非同小可。众人见了这等声势,齐声惊呼,不约而同的跨上一步。只听得拍拍两下清脆的响声,宋青书左手一掌打上了自己左颊,右手食指点中了自己左肩“缺盆穴”,跟着右手一掌打上了自己右颊,左手食指点中了自己右肩“缺盆穴”。他这招“花开并蒂”四式齐中,却给张无忌以“乾坤大挪移”功夫挪移到了他自己身上。倘若他出招稍慢,那么点中了自己左肩“缺盆穴”后,此后两式便即无力使出,偏生他四式连环,迅捷无伦,左肩“缺盆穴”虽被点中,手臂尚未麻木,直到使全了“花开并蒂”的下半套之后,这才手足酸软,砰的一声,仰天摔倒,挣扎了几下,再也站不起来了。宋远桥快步抢出,左手推拿几下,已解开了儿子的穴道,但见他两边面颊高高肿起,每一边留下五个乌青的指印,知他受伤虽轻,但儿子心高气傲,今日当众受此大辱,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当下一言不发,携了他手回归本派。这时四周喝彩之声,此起彼落,议论赞美的言语,嘈杂盈耳。突然间张无忌口一张,喷出几口鲜血,按住伤口,又咳嗽起来。众人凝视着他,极为关怀,均想:他重伤下抵御宋青书的急攻,虽然得胜,但内力损耗必大。有的人看看他,又望望武当派众人,不知他们就此认输呢,还是另行派人出斗。宋远桥道:“今日之事,武当派已然尽力,想是魔教气数未尽,上天生下这个奇怪少年来。若再缠斗不休,名门正派和魔教又有甚么分别?”俞莲舟道:“大哥说得是。咱们即日回山,请师父指点。日后武当派卷土重来,待这少年伤愈之后,再决胜负。”他这几句话说得光明磊落,豪气逼人,今日虽然认输,但不信武当派终究会技不如人。张松溪和莫声谷齐道:“正该如此!”忽所得刷的一声,殷梨亭长剑出鞘,双眼泪光莹莹,大踏步走出去,剑尖对着张无忌,说道:“姓曾的,我和你无冤无仇,此刻再来伤你,我殷梨亭枉称这‘侠义’两字。可是那杨逍和我仇深似海,我非杀他不可,你让开罢!”张无忌摇头道:“但教我有一口气在,不容你们杀明教一人。”殷梨亭道:“那我可先得杀了你!”
张无忌喷出一口鲜血,神智昏迷,心情激荡,轻轻的道:“殷六叔,你杀了我罢!”殷梨亭听到“殷六叔”三字,只觉语气极为熟悉,心念一动:“无忌幼小之时,常常这样叫我,这少年……”凝视他的面容,竟是越看越像,虽然分别九年,张无忌已自一个小小孩童成长为壮健少年,相貌已然大异,但殷梨亭心中先存下“难道他竟是无忌”这个念头,细看之下,记忆中的面貌一点点显现出来,不禁颤声道:“你……你是无忌么?”
张无忌全身再无半点力气,自知去死不远,再也不必隐瞒,叫道:“殷六叔,我……我时时……想念你。”殷梨亭双目流泪,当的一声抛下长剑,俯身将他抱了起来,叫道:“你是无忌,你是无忌孩儿,你是我五哥的儿子张无忌。”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莫声谷四人一齐围拢,各人又惊又喜,顷刻间心头充塞了欢喜之情,甚么六大派与明教间的争执仇怨,一时俱忘。
殷梨亭这么一叫,除了何太冲夫妇、周芷若、杨逍等寥寥数人之外,余人无不讶异,哪想到这个舍命力护明教的少年,竟是武当派张翠山的儿子。
殷梨亭见张无忌昏晕了过去,忙摸出一粒“天王护心丹”塞入他口中,将他交给俞莲舟抱着,拾起长剑,冲到杨逍身前,戟指骂道:“姓杨的,你这猪狗不如的淫徒,我…… 我……”喉头哽住,再也骂不下去,长剑递出,便要往杨逍心口刺去。杨逍丝毫不能动弹,微微一笑,闭目待毙。突然斜刺里奔过来一个少女,挡在杨逍身前,叫道:“休伤我爹爹!”殷梨亭凝剑不前,定睛看时,不禁“啊”的一声,全身冰冷,只见这少女长挑身材、秀眉大眼,竟然便是纪晓芙。他自和纪晓芙定亲之后,每当练武有暇,心头甜甜的,总是想着未婚妻的俏丽倩影,及后得知她为杨逍掳去,失身于他,更且因而毙命,心中愤恨自是难以言宣;此刻突然又见到她,身子一晃,失声叫道:“晓芙妹子,你……你没……”
那少女却是杨不悔,说道:“我姓杨,纪晓芙是我妈妈,她早已死了。”殷梨亭一呆,这才明白,喃喃的道:“啊,是了,我真胡涂!你让开,我今日要替你妈报仇雪恨。”
杨不悔指着灭绝师太道:“好!殷叔叔,你去杀了这个老贼尼。”殷梨亭道:“为…… 为甚么?”杨不悔道:“我妈是给这老贼尼一掌打死的。”殷梨亭道:“胡说八道!你小孩子家懂得甚么?”杨不悔冷冷的道:“那日在蝴蝶谷中,老贼尼叫我妈来刺死我爹爹,我妈不肯,老贼尼就将我妈打死了。我亲眼瞧见的,张无忌哥哥也是亲眼瞧见的。你再不信,不妨问问那老贼尼自己。”当纪晓芙身死之时,杨不悔年幼,甚么也不懂得,但后来年纪大了,慢慢回想,自然明白了当年的经过。殷梨亭回过头去,望着灭绝师太,脸上露出疑问之色,嗫嚅道:“师太……她说……纪姑娘是……”
灭绝师太嘶哑着嗓子说道:“不错,这等不知廉耻的孽徒,留在世上又有何用?她和杨逍是两相情愿。她宁肯背叛师门,不愿遵奉师命,去刺杀这个淫徒恶贼。殷六侠,为了顾全你的颜面,我始终隐忍不言。哼,这等无耻的女子,你何必念念不忘于她?”殷梨亭铁青着脸,大声道:“我不信,我不信!”灭绝师太道:“你问问这女孩子,她叫甚么名字?”殷梨亭目光转移到杨不悔脸上,泪眼模糊之中,瞧出来活脱便是纪晓芙,耳中却听她清清楚楚的说道:“我叫杨不悔。妈妈说:这件事她永远也不后悔。”
当的一声,殷梨亭掷下长剑,回过身来,双手掩面,疾冲下山。宋远桥和俞莲舟大叫: “六弟,六弟!”但殷梨亭既不答应,亦不回头,提气急奔,突然间失足摔了一交,随即跃起,片刻间奔得不见了踪影。
他和纪晓芙之事众人多有知闻,眼见事隔十余年,他仍如此伤心,不禁都为他难过,以武当殷六侠的武功,奔跑之际如何会失足摔跌?那自是意乱情迷、神不守舍之故了。这时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莫声谷四人分坐四角,各出一掌,抵在张无忌胸、腹、背、腰四处大穴之上,齐运内力,给他疗伤。四人内力甫施,立时觉得他体内有一股极强的吸力,源源不绝的将四人内力吸引过去。四人大惊,暗想如此不住吸去,只须一两个时辰,自己内力便致耗竭无存,但他生死未卜,那便如何是好?正没做理会处,张无忌缓缓睁开眼睛,“啊” 了一声。宋远桥等心头一震,猛觉得手掌心有一股极暖和的热力反传过来,竟是他的九阳神功起了应和,转将内力反输向四人体内。宋远桥叫道:“使不得!你自己静养要紧。”四人急忙撤掌而起,但觉似有一片滚水周流四肢百骸,舒适无比,显是他不但将吸去的内力还了四人,而且他体内九阳真气充盈鼓荡,反助四人增强了内功的修为。宋远桥等四人面面相觑,暗自震骇,眼见他重伤垂死,哪知内力竟是如此强劲浑厚,沛不可当。此刻张无忌外伤尚重,内息却已运转自如,慢慢站起,说道:“宋大伯、俞二伯、张四伯、莫七叔,恕侄儿无礼。太师父他老人家福体安康。”俞莲舟道:“师父他老人家安好!无忌,你……你长得这么大了……”说了这句话,心头虽有千言万语,却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脸露微笑,热泪盈眶。
白眉鹰王殷天正得知这位救命恩人竟是自己外孙,高兴得呵呵大笑,却终究站不起身。
灭绝师太铁青着脸,将手一挥,峨嵋群弟子跟着她向山下走去。周芷若低着头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向张无忌望去。张无忌却也正自目送她离去。两人目光相接,周芷若苍白的脸颊上飞了一阵红晕,眼光中似说:“我刺得你如此重伤,真是万分的过意不去,你可要好好保重。”张无忌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点了点头。周芷若登时满脸喜色,神采飞扬,随即回过头去,加快脚步,远远去了。
武当派和张无忌相认,再加峨嵋派这一去,六大派围剿魔教之举登时风流云散。崆峒和华山两派携死扶伤,跟着离去。何太冲走上前来,说道:“小兄弟,恭喜你们亲人相认啊……”张无忌不等他接着说下去,从怀中摸出两枚避瘴气、去秽恶的寻常药丸,递了给他,说道:“请贤夫妇各服一丸,金蚕蛊毒便可消解。”何太冲接过药丸,见黑黝黝的毫不起眼,不信便能消解得那天下至毒的金蚕蛊毒。张无忌道:“在下既说消解得,便是消解得。”他话声仍然微弱,但光明顶这一战镇慑六大门派,气度之中,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威严,不由得何太冲不信。他又想:“即使他骗人,这药不能消解蛊毒,但当着武当四侠,也不能强逼他给真药。何况少林派那空性贼秃也颇有回护这小贼之意。今日只好认命罢喇。” 当下苦笑着说道:“多谢!”和班淑娴分别服下药丸,指挥众弟子收拾本派死者的尸首,告辞下山。
俞莲舟道:“无忌,你伤重不能下山,只好在此调养,我们可不能留下陪你。盼你痊愈之后来武当一行,也好让师父见了你欢喜。”张无忌含泪点头。各人有许多事想问、有许多话想说,但见他神情委顿,均知多说一句话便加重他一分伤势,只得忍住不言。猛听得少林派中有人大声叫了起来:“圆真师兄的尸首呢?”另一人道:“咦,怎不见了圆真师伯的法体?”莫声谷好奇心起,抢步过去一看,只见七八名少林僧在收拾本门战死者的遗体,可是单单少了圆真一具尸体。
圆音指着明教教众,大声喝道:“快把我圆真师兄的法体交出来,莫惹得和尚无名火起,一把火烧得你们个个尸骨成灰。”周颠笑道:“哈哈,哈哈!真是笑话奇谈!你这活贼秃我们也不要,要他这死和尚干么?拿他当猪当羊,宰来吃他的瘦骨头么?”少林众人心想倒也不错,当下十余名僧人四出搜索,却哪里有圆真的尸身。众人虽觉奇怪,但想多半是华山、崆峒各派收拾本门死者尸身之时误收了去,也就不再追寻。当下少林、武当两派人众连袂下山。张无忌上前几步,躬身相送。宋远桥道:“无忌孩儿,今日一战,你名扬天下,对明教更是恩重如山。盼你以后多所规劝引导,总要使明教改邪归正,少作坏事。”张无忌道:“孩儿遵奉师伯教诲,自当尽力而为。”张松溪道:“一切小心在意,事事提防奸恶小人。”张无忌又应道:“是!”他和武当四侠久别重逢,又即分离,五人均是依依不舍。杨逍和殷天正待六大派人众走后,两人对望一眼,齐声说道:“明教和天鹰教全体教众,叩谢张大侠护教救命的大恩!”顷刻之间,黑压压的人众跪满了一地。
张无忌不由得慌了手脚,何况其中尚有外公、舅舅诸人在内,忙跪下还礼。他这一急跪,胸口剑伤破裂,几口鲜血喷出,登时晕了过去。小昭抢上扶起。明教中两个没受伤的头目抬过一张软床,扶他睡上。杨逍道:“快扶张大侠到我房中静养。”那两名头目躬身答应,将张无忌抬入杨逍房中。
小昭跟随在后,经过杨不悔身前时,杨不悔冷冷的道:“小昭,你装得真像,我早知你必有古怪,只是没料到这么一个丑东西,竟是一位千娇百媚的小美人儿。”小昭低头不语。这几天中,明教教众救死扶伤,忙碌不堪。经过这场从地狱边缘逃回来的大战,各人都明白了以往自相残杀、以致召来外侮的不该。人人关怀着张无忌的伤势,谁也不提旧怨,安安静静的耽在光明顶上养伤。
张无忌九阳神功已成,剑伤虽然不轻,但周芷若剑尖刺入时偏了数寸,只伤及肺叶,未中心脏,因此静养了七八天,伤口渐渐愈合。殷天正、杨逍、韦一笑、说不得等人躺在软床之中,每日由人抬进房来探视,见他一天好似一天,都极为欣慰。到第八日上,张无忌已可坐起。那天晚上,杨逍和韦一笑又来探病。张无忌道:“两位身中玄阴指后,这几天觉得怎样?”杨韦二人每日都要苦熬刺骨之寒的折磨,伤势只有越来越重,但怕他挂怀,都道: “好得多了!”张无忌见二人脸上黑气笼罩,说话也是有气无力,说道:“我内力已回复了六七成,便给两位治一治看。”杨逍忙道:“不,不!张大侠何必忙在一时?待你贵体痊愈,再给我们医治不迟。此刻使力早了,伤势若有反复,我们心中何安?”韦一笑道:“早医晚医,也不争在这几日。张大侠静养贵体要紧。”
张无忌道:“我外公鹰王、义父狮王,都和两位平辈论交,两位是我长辈,再称‘大侠’甚么,侄儿可实在不敢答应。”杨逍微笑道:“将来我们都是你的属下,在你跟前,连坐也不敢坐,还说甚么长辈平辈?”张无忌一怔,问道:“杨伯伯你说甚么?”韦一笑道: “张大侠,这明教教主的重任,若不由你来承当,更有何人能够担负?”
张无忌双手乱摇,忙道:“此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便在此时,忽听得东面远远传来一阵阵尖利的哨子之声,正是光明顶山下有警的讯号。杨逍和韦一笑一怔,均想:“难道六大派输得不服,去而复返么?”但脸上都显得若无其事。杨逍道:“昨天吃的人参还好么?小昭,你再到药室去取些,给张大侠煎汤喝。”只听西面、南面同时哨子声大作。张无忌道:“是外敌来攻么?”韦一笑道:“本教和天鹰教不乏好手,张大侠不必挂心,谅小小几个毛贼,何足道哉!”可是片刻之间,哨子声已近了不少,敌人来得好快,显然并非小小毛贼。杨逍道:“我出去安排一下,韦兄在这里陪着张大侠。嘿嘿,明教难道就此一蹶不振,人人都可来欺侮了?”他虽伤得动弹不得,但言语中仍是充满着豪气。张无忌寻思: “少林、峨嵋这些名门正派,决不会不顾信义,重来寻仇。来者多半是残忍奸恶之辈。光明顶上所有高手人人重伤,这七八天中没一人能养好伤势,决计难以抵挡外敌,倘若强自出战,只有枉送了性命。”
突然间门外脚步声急,一个人闯了进来,满脸血污,胸口插着一柄短刀,叫道:“敌人从三面……攻上山来……弟兄们抵敌……不住……”韦一笑问道:“甚么敌人?”那人手指室外,想要说话,突然向前摔倒,就此死去。但听得传警呼援的哨声,此起彼落,显是情势急迫。忽然又有两人奔进室来,杨逍认得当先一人是洪水旗的掌旗副使,只见他全身浴血,脸色犹如鬼魅,但仍颇为镇定,微微躬身,禀道:“张大侠、杨左使、韦法王,山下来攻的是巨鲸帮、海沙派、神拳门各路人物。”杨逍双眉一轩,哼了一声,道:“这些么魔小丑,也欺上门来了吗?”那掌旗副使道:“敌人本来也不厉害,只不过咱们兄弟多数有伤在身……”他说到这里,冷谦、铁冠道人张中、彭莹玉、说不得、周颠等五散人分别由人抬了进来。周颠气呼呼的大叫:“好丐帮,勾结了三门帮、巫山帮来乘火打劫,我周颠只要有一口气在,跟他们永世没完……”他话犹未了,殷天正、殷野王父子撑着木杖,走进室来。殷天正道:“无忌孩儿,你躺着别动。他妈的‘五凤刀’和‘断魂枪’这两个小小门派,还能把咱们怎样了?”
这些人中,杨逍在明教中位望最尊、殷天正是天鹰教的教主、彭莹玉最富智计,这三人生平不知遇到过多少大风大浪,每每能当机立断,转危为安,但眼前的局势实是已陷绝境,人人重伤之下,敌人大举来攻,其他的帮会门派倒也罢了,丐帮却号称江湖上第一大帮,帮内能人众多,声势着实不小,眼看着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这时每人隐然都已将张无忌当作教主,不约而同的望着他,盼他突出奇计,解此困境。张无忌在这顷刻之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他自知武功虽较杨逍、外公、韦一笑诸人为高,但说到见识计谋,这些高手当然均胜他甚多,他们既无良策,自己又有甚么更高明的法子。正沉吟间,突然想起一事,冲口而出的叫道:“咱们快到秘道中暂且躲避,敌人未必能发觉。就算发觉了,一时也不易攻入。”他想到此法,自觉是眼前最佳的方策,语言甚是兴奋,不料众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附和,似乎都认为此法绝不可行。张无忌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暂且避祸,待伤愈之后再和敌人一决雌雄,也不算是堕了威风。”
杨逍道:“张大侠此法诚然极妙。”转头向小昭道:“小昭,你扶张大侠到秘道去。” 张无忌道:“大伙儿一齐去啊!”杨逍道:“你请先去,我们随后便来。”
张无忌听他语气,知他们决不会来,不过是要自己躲避而已,朗声说道:“各位前辈,我虽非贵教中人,但和贵教共过一场患难,总该算得是生死之交。难道我就贪生怕死,能撇下各位,自行前去避难?”
杨逍道:“张大侠有所不知,明教历代传下严规,这光明顶上的秘道,除了教主之外,本教教众谁也不许闯入,擅进者死。你和小昭不属本教,不必守此规矩。”
这时只听得隐隐喊杀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只是光明顶上道路崎岖,地势险峻,一处处关隘均有铁闸石门,明教虽无猛烈抵抗,来攻者却也不易迅速奄至。加之明教名头素响,来袭敌人心存忌惮,未敢贸然深入,但听这厮杀之声,却总是在一步步的逼进。偶然远处传来一两声临死时的号呼之声,显是明教教众竭力御敌,以致惨遭屠戮。
张无忌心想:“再不走避,只怕一个时辰之内,明教上下人众无一得免。”当下说道: “这不可进入秘道的规矩,难道决计变更不得么?”杨逍神色黯然,摇了摇头。彭莹玉忽道:“各位听我一言:张大侠武功盖世,义薄云天,于本教有存亡续绝的大恩。咱们拥立张大侠为本教第三十四代教主。倘若教主有命,号令众人进入秘道,大伙儿遵从教主之令,那便不是坏了规矩。”杨逍、殷天正、韦一笑等早就有意奉张无忌为教主,一听彭和尚之言,人人叫好。张无忌急忙摇手道:“小子年轻识浅、无德无能,如何敢当此重任?加之我太师父张真人当年谆谆告诫,命我不可身入明教,小子应承在先。彭大师之言,万万不可。”殷天正道:“我是你外公,叫你入了明教。就算外公亲不过你太师父,大家半斤八两,我和张真人的说话就相互抵消了罢,只当谁也没说过。入不入明教,凭你自决。”殷野王也道: “再加一个舅父,那总够斤两了罢?常言道:见舅如见娘。你娘既已不在,我就如同是你亲娘一般。”
张无忌听外公和舅父如此说,心中难过,说道:“当年阳教主曾有一通遗书,我从秘道中带将出来,原拟大家伤愈之后传观。阳教主的遗命是要我义父金毛狮王暂摄教主之位。” 说着从怀中取出那封遗书,交给杨逍。
彭莹玉道:“张大侠,大丈夫身当大变,不可拘泥小节。谢狮王是你义父,犹似亲父一般,自来子继父职,谢狮王既不在此,便请你依据阳教主遗言,暂摄教主尊位。”众人齐道:“此言最是。”张无忌耳听得杀声渐近,心中惶急加甚,一时没了主意,寻思:“此刻救人重于一切,其余尽可缓商。”于是朗声道:“各位既然如此见爱,小子若再不允,反成明教的大罪人了。小子张无忌,暂摄明教教主职位,渡过今日难关之后,务请各位另择贤能。”众人齐声欢呼,虽然大敌逼近,祸及燃眉,但人人喜悦之情,见于颜色。均想明教自前教主阳顶天暴毙,统率无人,一个威震江湖的大教竟闹得自相残杀、四分五裂。置身事外者有之,自立门户者有之,为非作歹者亦有之,从此一蹶不振,危机百出。今日重立教主,中兴可期,如何不令人大为振奋?能行动的便即拜倒。殷天正、殷野王虽是尊亲,亦无例外。张无忌忙拜倒还礼,说道:“各位请起。杨左使,请你传下号令:本教上下人等,一齐退入秘道。”
杨逍道:“是!谨遵教主令谕。启禀教主,咱们命烈火旗纵火阻敌,将光明顶上房舍尽数烧了。敌人只道咱们已然逃走。不知可好?”张无忌道:“此计大妙,请杨左使传令。” 心想:“此法当年朱长龄便曾使过,计策本身原是好的,只不过他是用来骗我而已。”杨逍当即传出令去,撤回守御各处的教众,命洪水、烈火二旗断后,其余各人,退入秘道。明教是主,天鹰教是客,当下命天鹰教教众先退,跟着是天地风雷四门,光明顶上诸般职事人员,锐金、巨木、厚土三旗,五散人和韦一笑等先后退入。待张无忌和杨逍退入不久,洪水旗诸人分别进来,东西两面已是火光烛天。这场火越烧越旺,烈火旗人众手执喷筒,不断喷射西域特产的石油。那石油近火即燃,最是厉害不过,来攻的各门派人数虽多,却畏火不敢逼近,只是四面团团围住,不令明教人众漏网。烈火旗人众进入秘道后关上闸门。不久房舍倒塌,将秘道的入口掩在火焰之下。
这场大火直烧了两日两夜,兀自未熄,光明顶是明教总坛所在,百余年的经营,数百间美轮美奂的厅堂屋宇尽成焦土。来攻敌人待火势略熄,到火场中翻寻时,见到不少明教徒战死者的尸首,皆已烧成焦炭,面目不可辨认,只道明教教众宁死不降,人人自焚而死,杨逍、韦一笑等都已命丧火场之中。天鹰教与明教人众按着秘道地图,分别入住一间间石室。此时已然深入地底,上面虽然烈火熊熊,在秘道中却听不到半点声音,也丝毫不觉炎热。众人带足了粮食清水,便一两个月不出去也不致饥渴。明教和天鹰教人众各旗归旗、各坛归坛,肃静无声。众人均知这秘道是向来不许擅入的圣地,承蒙教主恩典,才得入来避难,因此谁也不敢任意走动。
杨逍等首脑人物都聚在阳顶天的遗骸之旁,听张无忌述说如何见到阳前教主的遗书、如何练成乾坤大挪移心法。他说毕,将记述心法的羊皮交给杨逍。杨逍不接,躬身说道:“阳前教主的遗书上写得明白:”乾坤大挪移心法,暂由谢逊接掌,日后转奉新教主。‘这份心法,自当由教主掌管。“当下众人传阅阳顶天的遗书,尽皆慨叹,说道:”哪料到阳教主一世神勇睿智,竟因夫妇之情而致走火归天。咱们若得早日见此遗书,何致有今日的一败涂地。“各人想到死难同伴之惨、自己狼狈逃命之辱,无不咬牙切齿的痛骂成昆。杨逍道: ”这成昆虽是阳教主夫人的师兄、是金毛狮王的师父,可是我们以前都未能见他一面,可见此人心计之工。原来数十年前,他便处心积虑的要摧毁本教。“周颠道:”杨左使、韦蝠王,你们都堕入了他的道儿而不觉,也可算得无能。“他本想扯上殷天正,只是碍于教主的情面,将”白眉老儿“四个字咽入了肚里。杨逍脸上一红,说道:”总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成昆恶贼终究命丧野王兄的掌底。“烈火旗掌旗使辛然恨恨的道:”成昆这恶贼作了这么大的孽,倒给他死得太便宜了。“众人议论了一会,当下分别静坐用功,疗养伤势。在秘道中过了七八日,张无忌的剑创已好了九成,结了个寸许长的疤,当即给受了外伤的弟兄治疗,虽然药物多缺,但他针灸推拿,当真是着手成春。众人初时只道这位少年教主武功深不可测,岂知他医道竟也如此精湛,几已可直追当年的”蝶谷医仙“胡青牛。
再过数日,张无忌剑伤痊愈,当即运起九阳神功,给杨逍、韦一笑及五散人逼出体内玄阴指的寒毒。三日之内,众大高手内伤尽去,无不意气风发,便要冲出秘道,尽歼来攻之敌。张无忌道:“各位伤势已愈,内力未纯,既已忍耐多日,索性便再等几天。”这数日中,人人加紧磨练,武功浅的磨刀砺剑,武功深的则练气运劲,自从六大派围攻光明顶以来,明教始终挨打受辱,这口怨气可实在憋得狠了。
这天晚间,杨逍将明教的教义宗旨、教中历代相传的规矩、明教在各地支坛的势力、教中首要人物才能性格,一一向张无忌详为禀告。只听得铁链叮当声响,小昭托了茶盘,送上两碗茶来。张无忌道:“杨左使,这个小姑娘近来无甚过犯,请你打开铁锁,放了她罢!” 杨逍道:“教主有令,敢不遵从。”当下叫杨不悔进来,说道:“不悔,教主吩咐,你给小昭开了锁罢。”杨不悔道:“那钥匙放在我房里的抽屜之中,没带下来。”张无忌道:“那也不妨,这钥匙想来也烧不烂。”
杨逍等女儿和小昭退出,说道:“教主,小昭这小丫头年纪虽小,却是极为古怪,对她不可不加提防。”张无忌问道:“这小姑娘来历如何?”杨逍道:“半年之前,我和不悔下山游玩,见到她一人在沙漠之中,抚着两具尸首哭泣。我们上前查问,她说死的二人是她爹娘。她爹娘在中原得罪了官府,一家三口被充军来到西域,前几日因不堪蒙古官兵的凌辱,逃了出来,终于她爹娘伤发力竭,双双毙命。我见她小小一个女孩,孤苦伶仃,虽然容貌奇丑,说话倒也不蠢,便给她葬了父母,收留了她,叫她服侍不悔。”张无忌点了点头,心想:“原来小昭父母双亡,身世极是可怜,跟我竟是一般。”杨逍续道:“我们带小昭来到光明顶上之后,有一日我教不悔武艺,小昭在旁听着,怎知我解释到六十四卦方位之时,不悔尚未领悟,小昭的眼光已射到了正确的方位之上。”张无忌道:“想是她天资聪颖,悟性比不悔妹子快了一点。”杨逍道:“初时我也这么想,倒很高兴,但转念一想,起了疑心,故意说了几句极难的口诀,那是我从未教过不悔的。其时日光西照,地火明夷,水火未济,我故意说错了方位,只见她眉头微蹙,竟然发觉了我的错处。从此我便留上了心,知道这小姑娘曾得高人传授,身怀上乘武功,到光明顶上非比寻常,乃是有所为而来。”
张无忌道:“或者她父亲精通易经,那是家传之学,亦未可知。”杨逍道:“教主明鉴:文士所学的易经,和武功中的易理颇有不同。倘若小昭所学竟是她父母所传,那么她父母当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了,又怎能受蒙古官兵凌辱而死?我其时不动声色,过了几日,才闲闲问起她父母的姓名身世。她推得乾乾净净,竟不露丝毫痕迹。当时我也不发作,只叮嘱不悔暗中留神。有一日我说个笑话,不悔哈哈大笑,小昭在旁听着,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其时她站在我和不悔背后,只道我父女瞧不见她,岂知不悔手中正在把玩一柄匕首,那匕首明净如镜,将她笑容清清楚楚的映了出来。她却哪里是个丑丫头?容貌比之不悔美得多了。待我转过头来,她立时又变成了挤眼歪嘴的怪相。”张无忌微笑道:“整日假装这怪样,当真着实不易。”心想:“杨左使是何等厉害的人物,小昭这小丫头在他面前耍枪花,自然瞒他不过。”杨逍又道:“当下我仍是隐忍不言,这日晚间,夜静人定之后,我悄悄到女儿房中,来窥探小昭动静。只见这丫头正从不悔房中出来。她径往东边房舍,不知找寻甚么,每一间房间,每一处隐僻之所,无不细细寻到。我再也忍不住了,现身而出,问她找寻甚么,是谁派她到光明顶来卧底。她倒也镇静,竟是毫不惊慌,说无人派她,只是喜欢到处玩玩,出于好奇之心。我诸般恐吓劝诱,她始终不露半句口风,我关着她饿了七天七夜,饿得她奄奄一息,她仍是不说。于是我将教中旧日留传的这副玄铁铐镣将她铐住,令她行动之时发出叮当声响,那便不能暗中加害不悔。我所以不即杀她,是想查知她的来历。教主,这小丫头乃敌人派来卧底,决计无疑,以她精通八卦方位这节来看,只怕不是昆仑,便是峨嵋派的了。只是谅这小小丫头,碍得甚么?念她服侍教主一场,教主慈悲饶她,那也是她的造化。”
张无忌站起身来,笑道:“咱们在地牢中关了这么多日,也该出去散散心了罢?”杨逍大喜,问道:“这就出去?”张无忌道:“伤势未愈的,无论如何不可动手,要立功也不忙在一时。其余的便都出去。好不好?”杨逍出去传令,秘道中登时欢声雷动。
众人进秘道时是从杨不悔闺房的通道而入,这次出去,走的却是侧门,以便通往后山。张无忌推开阻门巨石,当先出去,待众人走尽,又将巨石推上。那厚土旗的掌旗使颜垣是明教中第一神力之士,他试着运劲一推那块小山般的巨石,竟如蜻蜓撼石柱,全没动静,不禁伸出了舌头缩不回去,心中对这位青年教主更是敬佩无已。
众人出得秘道,生怕惊动了敌人,连咳嗽之声也是半点全无。张无忌站在一块大石之上。月光泻将下来,只见天鹰教人众排在西首宾位,天微、紫微、天市三堂,神蛇、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五坛,各有统率,整整齐齐的排着。东首是明教五旗:锐金、巨木、洪水、烈火、厚土,各旗正副掌旗使率领本旗弟兄,分五行方位站定。中间是杨逍属下天、地、风、雷四门门主所统的光明顶众教。那天字门所属是中原男子教众;地字门所属是女子教众;风字门是释家道家等出家人;雷字门则是西域番邦人氏的教众。虽然连日激战,五旗四门无不伤残甚众,但此刻人人精神振奋。青翼蝠王韦一笑及冷谦等五散人站在张无忌身后卫护。人人肃静,只候教主令下。张无忌缓缓说道:“敌人来攻本教重地,咱们虽要善罢,亦已不得。但本人实不愿多所杀伤,务希各位体念此意。天鹰教由殷教主率领,自西攻击。五行旗由巨木旗掌旗使闻苍松总领,自东攻击。杨左使率领天字门、地字门,自北攻击。五散人率领风字门、雷字门,自南攻击。韦蝠王与本人居中策应。”众人一齐躬身应命。
张无忌左手一挥,低声道:“去罢!”四队教众分从东南西北四方包围光明顶。张无忌向韦一笑道:“蝠王,咱两个从秘道中出去,攻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韦一笑大喜,说道: “妙极!”两人重行回入秘道,从杨不悔闺房的入口处钻了出来。
其时上面已堆满了瓦砾、焦木,费了好大力气才走出来,扑鼻尽是焦臭之气。其时明教人众距离尚远,但光明顶上留着的敌人已然发觉,大呼小叫,相互警告。张无忌和韦一笑相视一笑,均想:“这批家伙大惊小怪,不必相斗,胜败已分。”两人隐身在倒塌了的半堵砖墙之后,月光下但见黑影来回奔走。过不多时,说不得和周颠两人并肩先至,已从南方攻到,冲入人群之中,砍瓜切菜般杀了起来。跟着殷天正、杨逍、五行旗人众齐到,大呼酣斗,犹似虎入羊群一般。夺得光明顶的本有丐帮、巫山帮、海沙帮等十余个大小帮会,眼见光明顶烧成一片白地,明教人众没一个漏网,只道已然大获全胜。丐帮、巨鲸帮等一大半帮会这几日都已纷纷下山,光明顶上只剩下神拳帮、三江帮、巫山帮、五凤刀四个帮会门派。明教教众突然间杀将出来,这四个门派中虽然也有若干好手,却怎是杨逍、殷天正这些人的对手,不到一顿饭功夫,已死伤大半。
张无忌现身而出,朗声说道:“明教高手此刻聚会光明顶。诸大帮会门派听了,再斗无益,一齐抛下兵刃投降,饶你们不死,好好送你们下山。”
神拳门、三江帮、巫山帮、五凤刀中的好手已死伤大半,余下的眼见敌人大集,均无斗志,纷纷抛下兵刃投降。二十余名悍勇之徒兀自顽抗,片刻间便已尸横就地。这十余日中,巫山帮等人众已在山顶搭了若干茅棚暂行栖身,当下巨木旗下教众又再砍伐树木,搭盖茅舍。地字门下的女教众忙着烧水煮饭。
光明顶上烧起熊熊大火,感谢明尊火圣佑护。白眉鹰王殷天正站起身来,大声说道: “天鹰教教下各人听了:本教和明教同气连枝,本是一脉。二十余年之前,本人和明教的伙伴们不和,这才远赴东南,自立门户。眼下明教由张大侠出任教主,人人捐弃旧怨,群策群力。‘天鹰教’这个名字,打从今日起,世上再也没有了,大伙儿都是明教的教众,咱们人人听张教主的分派号令。要是哪个不服,快快给我滚下山去罢!”天鹰教教众欢声雷动,都道:“天鹰教源出明教,现今是返本归宗。咱们大伙儿都入明教,那是何等的美事。殷教主和张教主是家人至亲,听哪一位教主的号令都是一样。”殷天正大声道:“打从今日起只有张教主,哪个再叫我一声‘殷教主’,便是犯上叛逆。”张无忌拱手道:“天鹰教和明教分而复和,真是天大的喜事。只是在下迫于情势,暂摄教主之位。此刻大敌已除,咱们正该重推教主。教中有这许多英雄豪杰,小子年轻识浅,何敢居长?”周颠大声道:“教主,你倒代我们想一想,我们为了这教主之位,闹得四分五裂,好容易个个都服了你。你若再推辞,那么你另派一个人出来当教主罢。哼哼!不论是谁,我周颠首先不服。要我周颠当罢,别个儿可又不服。”彭莹玉道:“教主,倘若你不肯担此重任,明教又回到了自相残杀、大起内哄的老路上,难道到那时又来求你搭救?”
张无忌心想:“这干人说的也是实情,当此情势,我难以袖手不顾。可是这个教主,我确是既不会做,又不想做。”于是朗声说道:“各位既如此垂爱,小子不敢推辞,只得暂摄教主重任,只是有三件事要请各位允可,否则小子宁死不肯担当。”众人纷纷说道:“教主有令,莫说三件,便是三十件也当遵奉,不敢有违。不知是哪三件,请教主示下。”张无忌道:“本教给人目为邪魔外道,虽说是教外之人不明本教真相。但本教教众人数多了,难免良莠不齐,亦有不肖之徒行为放纵,残害无辜。这第一件事,是自今而后,从本人以下,人人须得严守教规,为善去恶、行侠仗义。本教兄弟之间,务须亲爱互助,有如手足,切戒自相争斗。”向周颠看了一眼,说道:“吵嘴相骂则可,动手万万不行。本人请冷谦冷先生担任刑堂执法,凡违犯教规,和本教兄弟斗殴砍杀,一律处以重刑,即令是本人的外公、舅父等尊长,亦无例外。”众人躬身说道:“正该如此。”冷谦跨上一步,说道:“奉令!”他不喜多话,这两个字,便是说应自当竭尽所能,奉行教主命令。张无忌道:“第二件事说来比较为难。本教和中原各大门派结怨已深,双方门人弟子、亲戚好友,都是互有杀伤。此后咱们既往不咎,前愆尽释,不再去和各门派寻仇。”众人听了,心头都是气忿不平,良久无人答话。
周颠道:“倘若各门派再来惹事生非呢?”张无忌道:“那时随机应变。要是对方一再进逼,咱们自也不能束手待毙。”铁冠道人道:“好罢!反正我们的性命都是教主救的,教主要我们怎样,那便怎样。”彭莹玉大声道:“各位兄弟:中原各门派杀了咱们不少人,咱们也杀了各门派不少人,要是双方仇怨纠缠,循环报复,大家只有越死越多。教主命令咱们不再寻仇,也正是为咱们好。”众人心想这话不错,便都答允了。张无忌心下甚喜,抱拳说道:“各位宽宏大量,实是武林之福,苍生之幸。”于是命五行旗各旗使去释放所俘神拳门、巫山帮等门派帮会的俘虏,向他们申述明教不再与中原各门派为敌之意,任由众俘下光明顶而去。
张无忌道:“这第三件事,乃是依据阳前教主的遗命而来阳前教主遗书中说道:由觅回圣火令之人接任第三十四代教主之位,他逝世后,教主之位由金毛狮王谢法王暂摄。咱们即当前赴海外,迎归谢法王,由他摄行教主,然后设法寻觅圣火令。那时小子退位让贤,各位不得再有异议。”众人听了,不由得面面相觑,均想:“群龙无首数十年,好容易得了位智勇双全、仁义豪侠的教主。日后倘是本教一个碌碌无能之徒无意中拾得圣火令,难道竟由他来当教主?”杨逍道:“阳前教主的遗言写于二十余年之前,其时世局与现今大不相同。金毛狮王自是要去迎接的,圣火令也是要寻觅的,但若由旁人担任教主,实难令大众心服。” 张无忌坚执阳前教主的遗命决不可违。众人拗不过,只得依了,均想:“金毛狮王只怕早已死了,圣火令失落将近百年,哪里还找得着?且听他的,将来若是有变,再作道理。”这三件大事,张无忌于这十几日中一直在心头盘旋思索,此时听得众人尽皆遵依,甚是欢喜,当下命人宰杀牛羊,和众人歃血为盟,不可违了这三件约言。
张无忌道:“本教眼前第一大事,是去海外迎归金毛狮王谢法王。此行非本人亲去不可,有哪一位愿与本人同去?”众人一齐站起身来,说道:“愿追随教主,同赴海外。”张无忌初负重任,自知才识俱无,处分大事必难妥善,于是低声和杨逍商议了一会,才朗声道:“前往海外的人手也不必太多,何况此外尚有许多大事需人料理。这样罢,请杨左使率领天地风雷四门,留镇光明顶,重建总坛。金木水火土五旗分赴各地,招集本教分散了的人众,传谕咱们适才约定的三件事。请外公和舅父率领天鹰旗,探听是否尚有敌人意欲跟本教为难,再寻访光明右使和紫衫龙王两位的下落。韦蝠王请分别前往六大派掌门人居处,说明本教止战修好之意,就算不能化敌为友,也当止息干戈。这件事甚不易办,但韦蝠王大才,定能克建殊功。至于赴海外迎接谢法王之事,则由本人和五散人同去。”此时他是教主之尊,虽然言语谦逊有礼,但每一句话即是不可违抗的严令,众人一一接令,无不凛遵。杨不悔道:“爹,我想到海外去瞧瞧满海冰山的风光。”杨逍微笑道:“你向教主求去,我可作不了主。”杨不悔撅起了小嘴,却不作声。张无忌微微一笑,想起数年前护送杨不悔西来时,一路上她缠着要说故事,自己曾将冰火岛上诸般奇景,以及白熊、海豹、怪鱼等各种珍异动物说给她听,这当儿她便想亲自去看看了,说道:“不悔妹子,海行甚多凶险,你若不怕,杨左使又放心你去,那么杨左使和你一起都随我到海外去罢。”杨不悔拍手道:“我怕甚么?爹,咱们都跟无忌哥哥……不,跟教主去!”杨逍不答,望着张无忌,听他示下。张无忌道:“既是如此,偏劳冷先生留镇光明顶,天地风雷四门,暂归冷先生统率。”冷谦道:“是!”周颠拍手顿足,大叫:“妙极,妙极!”说不得道:“周兄,妙甚么?”周颠道:“教主如此倚重冷谦,那是咱五散人的面子。再说,大海茫茫,不知要坐几日几夜的海船,多了杨左使父女,谈谈说说,何等快·活。我要和人合口吵闹,也有杨左使做对手。倘若同着冷谦,只不过多了一块不开口的木头罢了。”众人一齐大笑。冷谦既不生气,也不发笑,便似没有听见。
当日众人饱餐欢聚,分别休息。张无忌要杨不悔替小昭开了玄铁铐镣,但那钥匙失落在火场的焦木瓦砾之中,再也寻找不着。小昭淡淡的道:“我戴了这叮叮当当的铁链,走起路来反而好听,还是戴着的好。”张无忌安慰她道:“小昭,你安心在光明顶上住着,我接了义父回来,借他的屠龙宝刀给你斩脱铐镣。”小昭摇了摇头,并不答应。
次日清晨,张无忌率领众人,和冷谦道别。冷谦道:“教主,保重。”张无忌道:“冷先生坐镇总坛,多多辛苦。”冷谦向周颠道:“小心,怪鱼,吃你!”周颠握着他手,心中颇为感动。五散人情若兄弟,冷谦今日破例多说了这六个字,那的确是十分担心大海中的怪鱼将众兄弟吃了。冷谦和天地风雷四门首领直送下光明顶来,这才作别。
第二十三章 灵芙醉客绿柳庄
一行人行出百余里,在沙漠中就地歇宿。张无忌睡到中夜,忽听得西首隐隐传来叮当、叮当清脆的金属撞击之声,心中一动,当即悄悄起来,向声音来处迎去。奔出里许,只见小小一个人影在月光下移动,他抢步上去,叫道:“小昭,怎么你也来了?”那人影正是小昭。她突然见到张无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在他怀里,抽抽噎噎的只是哭泣,却不说话。张无忌轻拍她肩头,说道:“好孩子,别哭,别哭!”小昭似乎受尽了委屈,终于得到发泄,哭得更加响了,说道:“你到哪里,我……我也跟到哪里。”张无忌心想:“这小姑娘父母双亡,又见疑于杨左使父女,十分可怜。想是我对她和言悦色,是以对我甚是依恋。”说道:“好,别哭啦,我也带你一起到海外去便了。”小昭大喜,抬起头来,朦朦胧胧的月光在她清丽秀美的小小脸庞上笼了一层轻纱,晶莹的泪水尚未擦去,海水般的眼波中已尽是欢笑。张无忌微笑道:“小昭,你将来长大了,一定美得不得了。”小昭笑道:“你怎知道?”
张无忌尚未回答,忽听得东北角上蹄声杂沓,有大队人马自西而东,奔驰而过,少说也有一百余乘。过不多时,韦一笑和杨逍先后奔到,说道:“教主,深夜之中大队人马奔驰,说不定又是本教之敌。”张无忌命小昭去和彭莹玉等人会合,自行带同杨韦二人,奔向蹄声传来处查察。
到得近处,果见沙漠中留下一排马蹄印。韦一笑俯身察看,抓起一把沙子,说道:“有血迹。”张无忌抓起沙子凑近鼻端,登时闻到一阵血腥气。三人循着蹄印追出数里,杨逍忽见左首沙中掉着半截单刀,拾起一看,见刀柄上刻着“冯远声”三字,微一沉吟,说道: “这是崆峒派中的人物。教主,想是崆峒派在此预备下马匹,回归中原。”韦一笑道:“从光明顶下来,已然事隔半月有余,他们尚在这里,不知捣甚么鬼?”三人查知是崆峒派,便不放在心上,回归原地安睡。行到第五日上,前面草原上来了一行人众,多数是身穿缁衣的尼姑,另有七八个男子。双方渐渐行近,一名尼姑尖声叫道:“是魔教的恶贼!”众人纷纷拔出兵刃,散开迎敌。张无忌见是峨嵋派人众,不知何以去而复回,而那些人也是从未见过的,朗声说道:“众位师太是峨嵋门下吗?”一名身材瘦小的中年尼姑越众而出,厉声道: “魔教的恶贼,多问甚么?上来领死罢。”张无忌道:“师太上下如何称呼?何以如此动怒?”那尼姑喝道:“恶贼,凭你也配问我名号!你是谁?”韦一笑疾冲而前,穿入众人之中,点了两名男弟子的穴道,抓住两人后领,猛地发脚,远远奔了出去,将两人摔在地下,随即又奔回原处。这几下兔起鹘落,快速无伦,冷笑一声,说道:“这位是当世武功第一、天下肝胆无双的奇男子,统率左右光明使、四大护教法王、五散人、五行旗、天地风雷四门的明教张教主,赶过峨嵋派下山,夺过灭绝师太手中倚天宝剑,以他这样人物,也配来问一声师太的法名么?”他这番话一口气的说将出来,峨嵋群弟子尽皆骇然,眼见韦一笑适才露了这么一手匪夷所思的武功,无人再怀疑他的说话。那中年尼姑定了定神,才道:“阁下是谁?”韦一笑道:“在下姓韦,外号青翼蝠王。”峨嵋派中几个人不约而同的惊呼,便有四人急奔去救护那两个被他搬到了远处的同门。韦一笑道:“奉张教主号令:明教和六大派止息干戈,释愆修好。贵同门运气好,韦蝠王这次没吸他们的血。”他自得张无忌以九阳神功疗伤,不但驱除了玄阴指寒毒,连以前积下的毒气也消了大半,不必每次行功运劲,便须吸血抗寒。那四人抬了两名被点中穴道的同门回来,正待设法给他们解治,只听得嗤嗤两响,两粒小石子射将过来,带着破空之声,直冲二人穴道,登时替他们解开了。却是杨逍以“弹指神通”反运“掷石点穴”的功夫。
那中年尼姑见对方人数固然不少,而适才两人稍显身手,实是武功高得出奇,若是动手,非吃大亏不可,所谓“止息干戈,释愆修好”,也不知是真是假,便道:“贫尼法名静空。各位可见到我师父吗?”张无忌道:“尊师从光明顶下来,已半月有余,预计此时已进玉门关。各位东来,难道中间错过了么?”静空身后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说道:“师姊别听他胡说,咱们分三路接应,有信号火箭联络,怎会错过不见?”周颠听她说话无礼,便要教训她几句,说道:“这就奇了……”张无忌低声道:“周先生不必跟她一般见识。她们寻不着师父,自然着急。”静空满脸怀疑之色,说道:“家师和我们其余同门是不是落入了明教之手?大丈夫光明磊落,何必隐瞒?”周颠笑道:“老实跟你们说,峨嵋派不自量力,来攻光明顶,自灭绝师太以下,个个被擒,现下正打在水牢之中,教她们思过待罪,关他个十年八年,放不放那时再说。”彭莹玉忙道:“各位莫听这位周兄说笑。灭绝师太神功盖世,门下弟子个个武艺高强,怎能失陷于明教之手?此刻贵我双方已然罢手言和,各位回去峨嵋,自然见到。”静空将信将疑,犹豫不决。韦一笑道:“这位周兄爱说笑话。难道本教教主堂堂之尊,也会骗你们小辈不成?”那中年女子道:“魔教向来诡计多端,奸诈狡猾,说话如何能信?”
洪水旗掌旗使唐洋左手一挥,突然之间,五行旗远远散开,随即合围,巨木在东、烈火在南、锐金在西、洪水在北、厚土在外游走策应,将一干峨嵋弟子团团围住了。殷天正大声道:“老夫是白眉鹰王,只须我一人出手,就将你们一干小辈都拿下了。明教今日手下留情,年轻人以后说话可得多多检点些。”这几句话轰轰雷动,震得峨嵋群弟子耳朵嗡嗡作响,心神动荡,难以自制,眼见他白须白眉,神威凛凛,众人无不骇然。张无忌一拱手,说道:“多多拜上尊师,便说明教张无忌问她老人家安好。”当先向东便去。唐洋待韦一笑、殷天正等一一走过,这才挥手召回五行旗。
峨嵋弟子瞧了这等声势,暗暗心惊,眼送张无忌等远去,个个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彭莹玉道:“教主,我瞧这事其中确有蹊跷。灭绝师太诸人东还,不该和这干门人错失道路。各门各派沿途均有联络记号,哪有影踪不见之理?”众人边走边谈,都觉峨嵋派这许多人突然在大漠中消失,其理难明,张无忌更是挂念周芷若的安危,却又不便和旁人商量。
这日行到傍晚,厚土旗掌旗使颜垣忽道:“这里有些古怪!”奔向左前方的一排矮树之间察看,从一名本旗教众手里接过一把铁铲,在地下挖掘起来,过不多时,赫然露出一具尸体。尸首已然腐烂,面目殊不可辩,但从身上衣着看来,显是昆仑派的弟子。厚土旗教众一齐动手挖掘,不久掘出一个大坑,坑中横七竖八的堆着十六具尸体,尽是昆仑弟子。若是他们本派掩埋,决不致如此草草,显是敌人所为。再查那些尸体,人人身上有伤。张无忌命厚土旗将各具尸体好好分开,一具具的妥为安葬。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头的疑问都是一样:“谁干的?”大家怔了一阵,彭莹玉才道:“此事倘不查个水落石出,这笔烂帐定然写在本教头上。”说不得朗声道:“大家听了,若是明刀明枪的交战,大伙儿在教主率领之下,虽不敢说天下无敌,也决不致输于旁人。只是暗箭难防,此后饮水食饭、行路住宿,处处要防敌人下毒暗算。”教众齐声答应。又行一阵,眼见夕阳似血,天色一阵阵的黑了下来,众人正要觅地休息,只见东北角天边四头兀鹰不住在天空盘旋。突然间一头兀鹰俯冲下去,立即又急飞而上,羽毛纷落,啾啾哀鸣,显是给下面甚么东西击中,吃了大亏。锐金旗的掌旗使庄铮死在倚天剑下之后,副旗使吴劲草承张无忌之命升任了正旗使,这时见兀鹰古怪,说道:“我去瞧瞧。”带了两名弟兄,急奔过去。过了一会,一名教众先行奔回,向张无忌禀报:“禀告教主,武当派殷六侠摔在沙谷之中。”张无忌大吃一惊,道:“是殷六侠?受了伤么?”那人道:“似乎是受了重伤,吴旗使见是殷六侠,命属下急速禀报教主。吴旗使已下谷救援去了……”
张无忌心急如焚,不等他说完,便即奔去。杨逍、殷天正等随后跟来。得到近处,只见是个大沙谷,足有十余丈深,吴劲草左手抱着殷梨亭,一步一陷,正在十分吃力的上来。张无忌沿着沙壁抢了下去,一手抓住吴劲草右臂,另一手便去探殷梨亭的鼻息,察觉尚有呼吸,略感宽心,接过他身子,几个纵跃便出了沙谷,将他横放在地,定神看时,不禁又是惊怒,又是难过。但见他膝、肘、踝、腕、足趾、手指,所有四肢的关节全都被人折断了,气息奄奄,动弹不得,对方下手之毒,实是骇人听闻。殷梨亭神智尚未迷糊,见到张无忌,脸上微露喜色,吐出了口中的两颗石子。原来他受伤后被人推下沙谷,仗着内力精纯,一时不死,兀鹰想来吃他,被他侧头咬起地下石子,喷石射击,如此苦苦撑持,已有数日。
杨逍见那四头兀鹰尚自盘旋未去,似想等众人抛下殷梨亭后,便飞下来啄食他的尸体,从地下拾起四粒小石,嗤嗤连弹,四头兀鹰应声落地,每一只的脑袋都被小石打得粉碎。张无忌先给殷梨亭服下止痛护心的药丸,然后详加查察,但见他四肢共有二十来处断折,每处断骨均是被重手指力捏成粉碎,再也无法接续。殷梨亭低声道:“跟三哥一样,是少林派……金刚指刀……指力所伤……”
张无忌登时想起当年父亲所说三师伯俞岱岩受伤的经过来,他也是被少林派的金刚指力捏得骨节粉碎,卧床已达二十余年。其时自己父母尚未相识,不料事隔多年,又有一位师叔伤在少林金刚指之下。他定了定神,说道:“六叔不须烦心,这件事交给了侄儿,定教奸人难逃公道。那是少林派中何人所为,六叔可知道么?”
殷梨亭摇了摇头,他数日来苦苦挣命,早已筋疲力尽,此刻心头一松,再也支持不住,便此昏晕了过去。张无忌想起自己身世,父母所以自刎而死,全是为了对不起三师伯,今日六师叔又遭此难,再不勒逼少林派交出这罪魁祸首,如何对得起俞殷二位?又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父母?眼见殷梨亭虽然昏晕,性命该当无碍,只是断肢难续,多半也要和俞岱岩同一命运。他经历有限,见事不快,须得静下来细细思量,当下负着双手,远远走开,走上一个小丘坐了下来,心中两个念头不住交战:“要不要上少林寺去,找到那罪魁祸首,跟爹爹、妈妈、三师伯、六师叔报此大仇?若是少林派肯坦率承认,交出行凶之人,自然再好不过,否则岂非明教要和武当派联手,共同对付少林?我已和众兄弟歃血盟誓,决不再向各门派帮会寻仇生事,但事情一闹到自己头上,便立时将誓言抛诸脑后,又如何能够服众?祸端一开,此后怨怨相报,只怕又要世世代代的流血不止,不知要伤残多少英雄好汉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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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时天已全黑,明教众人点起灯火,埋锅造饭。张无忌兀自坐在小丘之上,眼见明月升起,仍是拿不定主意,直想到半夜,才这么决定:“且到少林寺去见掌门空闻神僧,说明前因后果,要他给一个公道。”转念又想:“但若把话说僵了,非动手不可,那便如何?”
他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心想:“我年纪轻轻,初当大任,立即便遭逢一件极棘手的难题,一心想要止战息争,但凶杀血仇,却一件件迫人而来。我担当了明教教主的重任,推不掉、甩不脱,此后烦恼艰困,实是无穷无尽!若能不做教主,可有多好?”他回到灯火之旁,众人虽然肚饿,却谁都没有动筷吃饭,恭敬肃穆的站起。张无忌好生过意不去,忙道: “各位以后自管用饭,不必等我。”去看殷梨亭时,只见杨不悔已用热水替他洗净了创口,正在喂他饮汤。
殷梨亭神智仍是迷糊,突然间双眼发直,目不转睛的瞪着杨不悔,大声说道:“晓芙妹子,我想得你好苦,你知道么?”杨不悔满脸通红,神色极是尴尬,右手拿着匙羹,低声道:“你再喝几口汤。”殷梨亭道:“你答应我,永远不离开我。”杨不悔道:“好啦,好啦!你先喝了这汤再说。”殷梨亭似乎甚为喜悦,张口把汤喝了。次日张无忌传下号令,各人暂且不要分散,齐到嵩山少林寺去,问明打伤殷梨亭的原委再说。韦一笑、周颠等眼见殷梨亭如此重伤,个个心中不平,听教主说要去少林问罪,齐声喝彩。杨逍为了纪晓芙之事,一直对殷梨亭极是抱憾,口中虽然不言,心里却立定了主意,决意竭全力为他报仇,更命女儿好好照顾服侍,稍补自己的前过。
此后一路没再遇上异事。殷梨亭时昏时醒,张无忌问起他受伤的情形,殷梨亭茫然难言,只说:“少林派的和尚,五个围攻我一个。是少林派的武功,决计错不了。”这日众人进了玉门关,卖了骆驼,改乘马匹,生怕惹人耳目,买了商贩的衣服换上。有的更赶着骡车,装了皮货药材等物。这日清晨动身,在甘凉大路上赶道,骄阳如火,天气热了起来。行了两个多时辰,眼见前面一排二十来棵柳树,众人心中甚喜,催赶坐骑,奔到柳树之下休息。到得近处,只见柳树下已有九个人坐着。八名大汉均作猎户打扮,腰挎佩刀,背负弓箭,还带着五六头猎鹰,墨羽利爪,模样极是神骏。另一人却是个年轻公子,身穿宝蓝绸衫,轻摇折扇,掩不住一副雍容华贵之气。
张无忌翻身下马,向那年轻公子瞥了一眼,只见他相貌俊美异常,双目黑白分明,炯炯有神,手中折扇白玉为柄,握着扇柄的手,白得和扇柄竟无分别。
但众人随即不约而同的都瞧向那公子腰间,只见黄金为钩、宝带为束,悬着一柄长剑,剑柄上赫然镂着“倚天”两个篆文。看这剑的形状长短,正是灭绝师太持以大屠明教教众、周芷若用以刺得张无忌重伤几死的倚天剑。明教众人大为愕然,周颠忍不住要开口相询。便在此时,只听得东边大路上马蹄杂沓,一群人乱糟糟的乘马奔驰而来。这群人是一队元兵,约莫五六十人,另有一百多名妇女,被元兵用绳缚了曳之而行。这些妇女大都小脚伶仃,如何跟得上马匹,有的跌倒在地,便被绳子拉着随地拖行。所有妇女都是汉人,显是这群元兵掳掠来的百姓,其中半数都已衣衫被撕得稀烂,有的更裸露了大半身,哭哭啼啼,极是凄惨。元兵有的手持酒瓶,喝得半醉,有的则挥鞭抽打众女。这些蒙古兵一生长于马背,鞭术精良,马鞭抽出,回手一拖,便卷下了女子身上一大片衣衫。余人欢呼喝彩,喧声笑嚷。蒙古人侵入中国,将近百年,素来瞧得汉人比牲口也还不如,只是这般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肆淫虐欺辱,却也是极少见之事。明教众人无不目眦欲裂,只待张无忌一声令下,便即冲上杀兵救人。忽听得那少年公子说道:“吴六破,你去叫他们放了这干妇女,如此胡闹,成甚么样子!”话声清脆,又娇又嫩,竟似女子。一名大汉应道:“是!”解下系在柳树上的一匹黄马,翻身上了马背,驰将过去,大声说道:“喂,大白天这般胡闹,你们也没官长管束么?快快把众妇女放了!”
元兵队中一名军官骑马越众而出,臂弯中搂着一个少女,斜着醉眼,哈哈大笑,说道: “你这死囚活得不耐烦了,来管老爷的闲事!”那大汉冷冷的道:“天下盗贼四起,都是你们这班不恤百姓的官兵闹出来的,乘早给我规矩些罢。”那军官打量柳荫下的众人,心下微感诧异,暗想寻常老百姓一见官兵,远远躲开尚自不及,怎地这群人吃了豹子胆、老虎心,竟敢管起官军的事来?一眼掠过,见那少年公子头巾上两粒龙眼般大的明珠莹然生光,贪心登起,大笑道:“兔儿相公,跟了老爷去罢!有得你享福的!”说着双腿一挟,催马向那少年公子冲来。那公子本来和颜悦色,瞧着众元兵的暴行似乎也不生气,待听得这军官如此无礼,秀眉微微一蹙,说道:“别留一个活口。”这“口”字刚说出,飕的一声响,一支羽箭射出,在那军官身上洞胸而过,乃是那公子身旁一个猪户所发。此人发箭手法之快,劲力之强,几乎已是武林中的一流好手,寻常猎户岂能有此本事?只听得飕飕飕连珠箭发,八名猎户一齐放箭,当真是百步穿杨,箭无虚发,每一箭便射死一名元兵。众元兵虽然变起仓卒,大吃一惊,但个个弓马娴熟,大声呐喊,便即还箭。余下七名猎户也即上马冲去,一箭一个,一箭一个,顷刻之间,射死了三十余名元兵。其余元兵见势头不对,连声呼哨,丢下众妇女回马便走。那八名猎户胯下都是骏马,风驰电掣般追将上去,八枝箭射出,便有八名元兵倒下,追出不到一里,蒙古官兵尽数就歼。那少年公子牵过坐骑,纵马而去,更不回头再望一眼。他号令部属在瞬息间屠灭五十余名蒙古官兵,便似家常便饭一般,竟是丝毫不以为意。周颠叫道:“喂,喂!慢走,我有话问你!”那公子更不理会,在八名猎户拥卫之下,远远的去了。张无忌、韦一笑等若是施展轻功追赶,原也可以追及奔马,向那少年公子问个明白,但见那八名猎户神箭歼敌,侠义为怀,心下均存了敬佩之意,不便贸然冒犯。众人纷纷议论,都猜不出这九人的来历。杨逍道:“那少年公子明明是女扮男装,这八个猎户打扮的高手却对她恭谨异常。这八人箭法如此神妙,不似是中原哪一个门派的人物。”这时杨不悔和厚土旗下众人过去慰抚一众被掳的女子,问起情由,知是附近村镇中的百姓,于是从元兵的尸体上搜出金银财物,分发众女,命她们各自从小路归家。此后数日之间,群豪总是谈论着那箭歼元兵的九人,心中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恨不得能与之订交为友。周颠对杨逍道:“杨兄,令爱本来也算得是个美女,可是和那位男装打扮的小姐一比,相形之下,那就比下去啦。”杨逍道:“不错,不错。他们若肯加入本教,那八位猎户的排名,就该在‘五散人’之上。”周颠怒道:“放你娘的臭屁!骑射功夫有甚么了不起?你叫他们跟周颠比划比划。”杨逍沉吟道:“比之周兄自是稍有不如,但以武功而论,看来比冷谦兄要略胜半筹。”明教五散人中武功以冷谦为冠,这是众所周知之事。杨逍和周颠素来不睦,虽然不再明争,但周颠一有机会,便要和杨逍斗几句口,这时听他说八猎户的武功高于冷谦,显是把五散人压了下去,心头愈怒,正待反唇相稽,彭莹玉笑道:“周兄又上了杨左使的当,他有意想激你生气呢!”周颠哈哈大笑,说道:“我偏不生气,你奈何得我?”但过不多时,又指摘起杨逍骑术不佳来。群豪相顾莞尔。
殷梨亭每日在张无忌医疗之下,神智已然清醒,说起那日从光明顶下来,心神激荡,竟在大漠中迷失了道路,越走越远,在黄沙莽莽的戈壁中摸索了八九日。待得觅回旧路,已和武当派师兄弟们失去了联络。这日突然遇到了五名少林僧人,那些和尚一言不发,便即上前挑战。五僧武功都是极强,殷梨亭虽然打倒了二僧,但寡不敌众,终于身受重伤。他说这五个和尚的武功是少林一派,确然无疑,只是并未在光明顶上会过,想来是后援的人众,到底何以对他忽下毒手,实是猜想不透。他曾自报姓名,那便决不是认错了人。一路之上,杨不悔对他服侍十分周到,她知自己父母负他良多,又见他情形如此凄惨,不禁怜惜之心大起。这天黄昏,群豪过了永登,加紧催马,要赶到江城子投宿。正行之间,听得马蹄声响,大路上两骑并肩驰来,奔到十余丈外便跃下地来,牵马候在道旁,神态甚是恭敬。那二人猎户打扮,正是箭歼元兵的八雄中人物。群豪大喜,纷纷下马迎上。那两人走到张无忌跟前,躬身行礼。一人朗声说道:“敝上仰慕明教张教主仁侠高义,群豪英雄了得,命小人邀请各位赴敝庄歇马,以表钦敬之忱。”张无忌还礼道:“岂敢,岂敢!不知贵上名讳如何称呼?”那人道:“敝上姓赵,闺名不敢擅称。”众人听他直认那少年公子是女扮男装,足见相待之诚,心中均喜。张无忌道:“自见诸位弓箭神技,每日里赞不绝口,得蒙不弃下交,幸如何之。只是叨扰不便。”那人道:“各位是当世英雄,敝上心仪已久,今日路过敝地,岂可不奉三杯水酒,聊尽地主之谊。”张无忌正想结识这几位英雄人物,又要打听倚天剑的来龙去脉,便道:“既是如此,却之不恭,自当造访宝庄。”那二人大喜,上马先行,在前领路。行不出一里,前面又有二人驰来,远远的便下马相候,又是神箭八雄中的人物:再行里许,神箭八雄的其余四人也并骑来迎。明教群豪见对方礼数周到,尽皆喜慰。顺着青石板大路来到一所大庄院前,庄子周围小河围绕,河边满是绿柳,在甘凉一带竟能见到这等江南风景,群豪都为之胸襟一爽。只见庄门大开,吊桥早已放下,那位姓赵的小姐仍是穿着男装,站在门口迎接。
赵小姐上前行礼,朗声道:“明教诸位豪侠今日驾临绿柳山庄,当真是蓬荜生辉。张教主请!杨左使请!殷老前辈请!韦蝠王请……”她对明教群豪竟个个相识,不须引见,便随口道出名号,而且教中地位谁高谁下,也是顺着次序说得一一无误。众人一怔。周颠忍不住便问:“大小姐,你怎地知道我们的姓名?难道你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么?”
赵小姐微笑道:“明教群侠名满江湖,谁不知闻?近日光明顶一战,张教主以绝世神功威慑六大派,更是轰传武林。各位东赴中原,一路上不知将有多少武林朋友仰慕接待,岂独小女子为然?”众人一想不错,心下甚喜,但口中自是连连谦逊,问起那神箭八雄的姓名师承时,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道:“在下是赵一伤,这是钱二败,这是孙三毁,这是李四摧。”再指着另外四人道:“这是周五输,这是吴六破,这是郑七灭,这是王八衰。”明教群豪听了,无不哑然,心想这八人的姓氏依着“百家姓”上“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排列,已是十分奇诡,所用的名字更是个个不吉,至于“王八衰”云云,直是匪夷所思了。但江湖中人避祸避仇,随便取个假名,也是寻常得紧,当下不再多问。赵小姐亲自领路,将众人让进大厅。群豪见大厅上高悬匾额,写着“绿柳山庄”四个大字。中堂一幅赵孟*白虹座上飞,青蛇匣中吼,杀杀霜在锋,团团月临纽。剑决天外龙,剑冲日中斗,剑破妖人腹,剑拂佞臣首。潜将辟魑魅,勿但惊妾妇。留斩泓下蛟,莫试街中狗。“诗末题了一行小字:”夜试倚天宝剑,洵神物也,杂录‘说剑’诗以赞之。汴梁赵敏。“
张无忌书法是不行的,但曾随朱九真练过字,别人书法的好坏倒也识得一些,见这幅字笔势纵横,然颇有妩媚之致,显是出自女子手笔,知是这位赵小姐所书。他除医书之外没读过多少书,但诗句含意并不晦涩,一诵即明,心想:“原来她是汴梁人氏,单名一个‘敏’ 字。”便道:“赵姑娘文武全才,佩服佩服。原来姑娘是中州旧京世家。”
那赵小姐赵敏微微一笑,说道:“张教主的尊大人号称‘银钩铁划’,自是书法名家。张教主家学渊源,小女子待会尚要求恳一幅法书。”张无忌一听此言,脸上登时红了,他十岁丧父,未得跟父亲习练书法,此后学医学武,于文字一道实是浅薄之至,便道:“姑娘要我写字,那可要了我的命啦。在下不幸,先父见背甚早,未克继承先父之学,大是惭愧。”
说话之间,庄丁已献上茶来,只见雨过天青的瓷杯之中,飘浮着嫩绿的龙井茶叶,清香扑鼻。群豪暗暗奇怪,此处和江南相距数千里之遥,如何能有新鲜的龙井茶叶?这位姑娘实是处处透着奇怪。赵敏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口,意示无他,等群豪用过茶后,说道:“各位远道光降,敝庄诸多简慢,尚请恕罪。各位旅途劳顿,请到这边先用些酒饭。”说着站起身来,引着群豪穿廊过院,到了一座大花园中。
园中山石古拙,溪池清澈,花卉不多,却甚是雅致。张无忌不能领略园子的胜妙之处,杨逍却已暗暗点头,心想这花园的主人实非庸夫俗流,胸中大有丘壑。水阁中已安排了两桌酒席。赵敏请张无忌等入座。赵一伤、钱二败等神箭八雄则在边厅陪伴明教其余教众。殷梨亭无法起身,由杨不悔在厢房里喂他饮食。赵敏斟了一大杯酒,一口干了,说道:“这是绍兴女贞陈酒,已有一十八年功力,各位请尝尝酒味如何?”杨逍、韦一笑、殷天正等虽深信这位赵小姐乃侠义之辈,但仍处处小心,细看酒壶、酒杯均无异状,赵小姐又喝了第一杯酒,便去了疑忌之心,放怀饮食。明教教规本来所谓“食菜事魔”,禁酒忌荤,自总坛迁入昆仑山中之后,已革除了这些饮食上的禁忌。西域蔬菜难得,贵于肉食,兼之气候严寒,倘不食牛羊油脂,内力稍差者便抵受不住。水阁四周池中种着七八株水仙一般的花卉,似水仙而大,花作白色,香气幽雅。群豪临清芬,饮美酒,和风送香,甚是畅快。那赵小姐谈吐甚健,说起中原各派的武林轶事,竟有许多连殷天正父子也不知道的。她于少林、峨嵋、昆仑诸派武功颇少许可,但提到张三丰和武当七侠时却推崇备至,对明教诸大豪的武功门派也极尽称誉,出言似乎漫不经意,但一褒一赞,无不词中窍要。群豪又是欢喜,又是佩服,但问到她自己的武功师承时,赵敏却笑而不答,将话题岔了开去。酒过数巡,赵敏酒到杯干,极是豪迈,每一道菜上来,她总是抢先挟一筷吃了,眼见她脸泛红霞,微带酒晕,容光更增丽色。自来美人,不是温雅秀美,便是娇艳姿媚,这位赵小姐却是十分美丽之中,更带着三分英气,三分豪态,同时雍容华贵,自有一副端严之致,令人肃然起敬,不敢逼视。张无忌道:“赵姑娘,承蒙厚待,敝教上下无不感激。在下有一句言语想要动问,只是不敢出口。”赵敏道:“张教主何必见外?我辈行走江湖,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各位倘若不弃,便交交小妹这个朋友。有何吩咐垂询,自当竭诚奉告。”张无忌道:“既是如此,在下想要请问,姑娘这柄倚天剑从何处得来?”赵敏微微一笑,解下腰间倚天剑,放在桌上,说道:“小妹自和各位相遇,各位目光灼灼,不离此剑,不知是何缘故,可否见告?” 张无忌道:“实不相瞒,此剑原为峨嵋派掌门灭绝师太所有,敝教弟兄丧身在此剑之下者实不在少。在下自己,也曾被此剑穿胸而过,险丧性命,是以人人关注。”赵敏道:“张教主神功无敌,听说曾以乾坤大挪移法从灭绝师太手中夺得此剑,何以反为此剑所伤?又听说剑伤张教主者,乃是峨嵋派中一个青年女弟子,武功也只平平,小妹对此殊为不解。”说话时盈盈妙目凝视张无忌脸上,绝不稍瞬,口角之间,似笑非笑。张无忌脸上一红,心道:“她怎知道得这般清楚?”便道:“对方来得过于突兀,在下未及留神,至有失手。”赵敏微笑道:“那位周芷若周姊姊定是太美丽了,是不是?”张无忌更是满脸通红,道:“姑娘取笑了。”端起酒杯,想要饮一口掩饰窘态,哪知左手微颤,竟泼出了几滴酒来,溅在衣襟之上。赵敏微笑道:“小妹不胜酒力,再饮恐有失仪,现下说话已不知轻重了。我进去换一件衣服,片刻即回,诸位请各自便,不必客气。”说着站起身来,学着男子模样,团团一揖,走出水阁,穿花拂柳的去了。那柄倚天剑仍平放桌上,并不取去。侍候的家丁继续不断送上菜肴。群豪便不再食,等了良久,不见赵敏回转。周颠道:“她把宝剑留在这里,倒放心咱们。”说着便拿起剑来,托在手中,突然“噫”的一声,说道:“怎地这般轻?”抓住剑柄抽了出来,剑一出鞘,群豪一齐站起身,无不惊得。这哪里是断金切玉、锋锐绝伦的倚天宝剑?竟是一把木制的长剑。各人随即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但见剑刃色作淡黄,竟是檀香木所制。
周颠一时不知所措,将木剑又还入剑鞘,喃喃的道:“杨……杨左使,这……这是甚么玩意儿?”他虽和杨逍成日斗口,但心中实是佩服他见识卓超,此刻遇上了疑难,不自禁脱口便向他询问。杨逍脸色郑重,低声道:“教主,这赵小姐十九不怀好意。此刻咱们身处危境,急速离开为是。”周颠道:“怕她何来?她敢有甚举动,凭着咱们这许多人,还不杀他个落花流水?”杨逍道:“自进这绿柳山庄,只觉处处透着诡异,似正非正,似邪非邪,实捉摸不到是何门道。咱们何必留在此地,事事为人所制?”张无忌点头道:“杨左使所言不错。咱们已用过酒菜,如此告辞便去。”说着便即离座。
铁冠道人道:“那真倚天剑的下落,教主便不寻访了么?”彭莹玉道:“依属下之见,这赵小姐故布疑阵,必是有所为而来。咱们便不去寻她,她自会再找上来。”张无忌道: “不错,咱们此刻有事在身,不必多生枝节。日后以逸待劳,一切看明白了再说。”当下各人出了水阁,回到大厅,命家丁通报小姐,说多谢盛宴,便此告辞。赵敏匆匆出来,身上已换了一件淡黄绸衫,更显得潇洒飘逸,容光照人,说道:“才得相会,如何便去?莫是嫌小女子接待太过简慢么?”张无忌道:“多谢姑娘厚赐,怎说得上‘简慢’二字。我们俗务缠身,未克多待。日后相会,当再讨教。”赵敏嘴角边似笑非笑,直送出庄来。神箭八雄恭恭敬敬的站在道旁,躬身送客。群豪抱拳而别,一言不发的纵马疾驰,眼见离绿柳山庄已远,四下里一片平野,更无旁人。周颠大声说道:“这位赵大小姐未必安着甚么坏心眼儿,她拿一柄木剑跟教主开个玩笑,那是女孩儿家胡闹,当得甚么真?杨左使,这一次你可走了眼啦!”杨逍沉吟道:“到底是甚么道理,我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不对劲。”周颠笑道: “大名鼎鼎的杨左使在光明顶一战之后,变成了惊弓之……啊哟!”身子一晃,倒撞下马。
说不得和他相距最近,忙跃下马背,抢起扶起,说道:“周兄,怎么啦?”周颠笑道: “没……没甚么,想是多喝了几杯,有些儿头晕。”他一说起“头晕”两字,群豪相顾失色,原来自离绿柳庄后,一阵奔驰,各人都微微有些头晕,只是以为酒意发作,谁也没加在意,但以周颠武功之强,酒量之宏,喝几杯酒怎能倒撞下马?其中定有蹊跷。张无忌仰起了头,思索王难姑“毒经”中所载,有哪一种无色、无味、无臭的毒药,能使人服后头晕;遍思诸般毒药皆不相符,而且自己饮酒食菜与群豪绝无分别,何以丝毫不觉有异?突然之间,脑海中犹如电光般一闪,猛地里想起一事,不由得大吃一惊,叫道:“在水阁中饮酒的各位一齐下马,就地盘膝坐下,千万不可运气调息,一任自然。”又下令道:“五行旗和天鹰旗下弟兄,分布四方,严密保护诸位首领,不论有谁走近,一概格杀!”
众人听得教主颁下严令,轰然答应,立时抽出兵刃,分布散开。张无忌叫道:“不等我回来,不得离散。”群豪一时不明所以,只感微微头晕,绝无其他异状,何以教主如此惊慌?张无忌又再叮嘱:“不论心头如何烦恶难受,总之是不可调运内息,否则毒发无救。” 群豪吃了一惊:“怎地中了毒啦?”张无忌身形微晃,已窜出十余丈外,他嫌骑马太慢,当下施展轻功,疾奔绿柳庄而去。
他焦急异常,知道这次杨逍、殷天正等人所中剧毒,一发作起来只不过一时三刻之命,决不似中了“玄阴指”后那么可以迁延时日,倘若不及时抢到解药,众人性命休矣。这二十余里途程片刻即至,到得庄前,一个起落,身子已如一枝箭般射了进去。守在庄门前的众庄丁眼睛一花,似见有个影子闪过,竟没看清有人闯进庄门。
张无忌直冲后园,抢到水阁,只见一个身穿嫩绿绸衫的少女左手持杯,右手执书,坐着饮茶看书,正是赵敏。这时她已换了女装。她听得张无忌脚步之声,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张无忌道:“赵姑娘,在下向你讨几棵花草。”也不等她答话,左足一点,从池塘岸畔跃向水阁,身子平平飞渡,犹如点水蜻蜓一般,双手已将水中七八株像水仙般的花草尽数拔起。正要踏上水阁,只听得嗤嗤声响,几枚细微的暗器迎面射到,张无忌右手袍袖一拂,将暗器卷入衣袖,左袖拂出,攻向赵敏。赵敏斜身相避,只听得呼呼风响,桌上茶壶、茶杯、果碟等物齐被袖风带出,越过池塘,摔入花木,片片粉碎。张无忌身子站定,看手中花草时,见每棵花的根部都是深紫色的长须,一条条须上生满了珍珠般的小球,碧绿如翡翠,心中大喜,知解药已得,当即揣入怀内,说道:“多谢解药,告辞!”赵敏笑道:“来时容易去时难!”掷去书卷,双手顺势从书中抽出两柄薄如纸、白如霜的短剑,直抢上来。张无忌挂念殷天正众人的伤势,不愿恋战,右袖拂出,钉在袖上的十多枚金针齐向她射去。赵敏斜身闪出水阁,右足在台阶上一点,重行回入,就这么一出一进,十余枚金针都落入了池塘。张无忌赞道:“好身法!”眼见她左手前,右手后,两柄短剑斜刺而至,心想:“这丫头心肠如此毒辣,倘若我不是练过九阳神功,读过王难姑的‘毒经’,今日明教已不明不白的倾覆在她手中。”双手探出,挟手便去夺她短剑。
赵敏皓腕倏翻,双剑便如闪电般削他手指。张无忌这一夺竟然无功,心下暗奇,但他神功变幻,何等奥妙,虽没夺下短剑,手指拂处,已拂中了她双腕穴道。她双剑再也拿捏不住,乘势掷出,张无忌头一侧,登登两响,两柄短剑都钉在水阁的木柱之上,余劲不衰,兀自颤动。张无忌心头微惊,以武功而论,她还远不到杨逍、殷天正、韦一笑等人的地步,但机警灵敏,变招既快且狠,双剑虽然把捏不住,仍要脱手伤人,若以为她兵刃非脱手不可,已不足为患,躲避迟得一瞬,不免命丧剑底。赵敏双剑出手,右腕翻处,抓住套着倚天剑剑鞘的木剑,却不拔剑出鞘,挥鞘往张无忌腰间砸来。张无忌左手食中两指疾点她左肩“肩贞穴”,待她侧身相避,右手探出,乾坤大挪移心法岂能再度无功,已将木剑挟手夺过。赵敏站稳脚步,笑吟吟的道:“张公子,你这是甚么功夫?便是乾坤大挪移神功么?我瞧也平平无奇。”张无忌左掌摊开,掌中一朵珠花轻轻颤动,正是她插在鬓边之物。赵敏脸色微变,张无忌摘去鬓边珠花,她竟丝毫不觉,倘若当他摘下珠花之时,顺手在她左边太阳穴上一戳,这条小命儿早已不在了。她随即宁定,淡然一笑,说道:“你喜欢我这朵珠花,送了给你便是,也不须动手强抢。”张无忌倒给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左手一扬,将珠花掷了过去,说道:“还你!”转身便出水阁。
赵敏伸手接住珠花,叫道:“且慢!”张无忌转过身来,只听她笑道:“你何以偷了我珠花上两粒最大的珍珠?”张无忌道:“胡说八道,我没功夫跟你说笑。”赵敏将珠花高高举起,正色道:“你瞧,可不是少了两粒珍珠么?”
张无忌一瞥之下,果见珠花中有两根金丝的顶上没了珍珠,料知她是故意摘去,想引得自己走近身去,又施诡计,只哼了一声,不加理会。赵敏手按桌边,厉声说道:“张无忌,你有种就走到我身前三步之地。”张无忌不受她激,说道:“你说我胆小怕死,也由得你。”说着又跨下了两步台阶。赵敏见激将之计无效,花容变色,惨然道:“罢啦,罢啦。今日我栽到了家,有何面目去见我师父?”反手拔下钉在柱上的一柄短剑,叫道:“张教主,多谢你成全!”张无忌回过头来,只见白光一闪,她已挺短剑往自己胸口插落。张无忌冷笑道:“我才不上你……”下面那“当”字还没说出,只见短剑当真插入了她胸口,她惨呼一声,倒在桌边。张无忌这一惊着实不小,哪料到她居然会如此烈性,数招不胜,便即挥剑自戕,心想这一剑若非正中心脏,或有可救,当即转身,回来看她伤势。
他走到离桌三步之处,正要伸手去扳她肩头,突然间脚底一软,登时空了,身子直堕下去。他暗叫不好,双手袍袖运气下拂,身子在空中微微一停,伸掌往桌边击去,这掌只要击中了,便能借力跃起,不致落入脚底的陷阱。哪知赵敏自杀固然是假,这着也早已料到,右掌运劲挥出,不让他手掌碰到桌子。这几下兔起鹘落,直是瞬息间之事,双掌一交,张无忌身子已落下了半截,百忙中手腕疾翻,抓住了赵敏右手的四根手指。她手指滑腻,立时便要溜脱,但张无忌只须有半分可资着力之处,便有腾挪余地,手臂暴长,已抓住了她上臂,只是他下堕之势甚劲,一拉之下,两人一齐跌落。眼前一团漆黑,身子不住下堕,但听得拍的一响,头顶翻板已然合上。这一跌下,直有四五丈深,张无忌双足着地,立即跃起,施展 “壁虎游墙功”游到陷阱顶上,伸手去推翻板。触手坚硬冰凉,竟是一块巨大的铁板,被机括扣得牢牢地。他虽具乾坤大挪移神功,但身悬半空,不似站在地下那样可将力道挪来移去,一推之下,铁板纹丝不动,身子已落了下来。赵敏格格笑道:“上边八根粗钢条扣住了,你人在下面,力气再大,又怎推得开?”
张无忌恼她狡狯奸诈,不去理她,在陷阱四壁摸索,寻找脱身之计。四壁摸上去都是冷冰冰的十分光滑,坚硬异常。赵敏笑道:“张公子,你的‘壁虎游墙功’当真了得。这陷阱是纯钢所铸,打磨得滑不留手,连细缝也没一条,你居然游得上去,嘻嘻,嘿嘿!”
张无忌怒道:“你也陪我陷身在这里,有甚么好笑?”突然想起:“这丫头奸滑得紧,这陷阱中必有出路,别要让她独自逃了出去。”当即上前两步,抓住了她手腕。赵敏惊道: “你干甚么?”张无忌道:“你别想独个儿出去,你要活命,乘早开了翻板。”赵敏笑道: “你慌甚么?咱们总不会饿死在这里。待会他们寻我不见,自会放咱们出去。最担心的是,我手下人若以为我出庄去了,那就糟糕。”
张无忌道:“这陷阱之中,没有出路的机括么?”赵敏笑道:“瞧你生就一张聪明面孔,怎地问出这等笨话来?这陷阱又不是造来自己住着好玩的。那是用以捕捉敌人的,难道故意在里面留下开启的机括,好让敌人脱身而出么?”张无忌心想倒也不错,说道:“有人落入陷阱,外面岂能不知?你快叫人来打开翻板。”赵敏道:“我的手下人都派出去啦,你刚才见到水阁中另有旁人没有?明天这时候,他们便回来了。你不用心急,好好休息一会,刚才吃过喝过,也不会就饿了。”张无忌大怒,心想:“我多待一会儿不要紧,可是外公他们还有救么?”五指一紧,使上了二成力,喝道:“你不立即放我出去,我先杀了你再说。”赵敏笑道:“你杀了我,那你就永远别想出这钢牢了。喂,男女授受不亲,你握着我手干么?”张无忌被她一说,不自禁的放脱了她手腕,退后两步,靠壁坐下。这钢牢方圆不过数尺,两人最远也只能相距一步,他又是忧急,又是气恼,闻到她身上的少女气息,加上怀中的花香,不禁心神一荡,站起身来,怒道:“我明教众人和你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你何故处心积虑,要置我们个个于死地?”赵敏道:“你不明白的事情太多,既然问起,待我从头说来。你可知我是谁?”张无忌一想不对,虽然颇想知道这少女的来历和用意,但若等她从头至尾的慢慢说来,殷天正等人已然毒发毙命,何况怎知她说的是真是假,倘若她捏造一套谎话来胡说八道一番,枉然耗费时刻,眼前更无别法,只有逼她叫人开启翻板,便道: “我不知道你是谁,这当儿也没功夫听你说。你到底叫不叫人来放我?”赵敏道:“我无人可叫。再说,在这里大喊大叫,上面也听不见。你若不信,不妨喊上几声试试。”张无忌怒极,伸左手去抓她手臂。赵敏惊叫一声,出手撑拒,早被点中了胁下穴道,动弹不得。张无忌左手*命便没了。“这时两人相距极近,只觉她呼吸急促,吐气如兰,张无忌将头仰起,和她脸孔离开得远些。赵敏突然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泣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这一着又是大出他意料之外,一愕之下,放开了左手,说道:”我又不是想欺侮你,只是要你放我出去。“赵敏哭道:”我又不是不肯,好,我叫人啦!“提高嗓子,叫道:”喂,喂!来人哪!把翻板开了,我落在钢牢中啦。“她不断叫喊,外面却毫无动静。赵敏笑道:”你瞧,有甚么用?“张无忌气恼之极,说道:”也不羞!又哭又笑的,成甚么样子?“赵敏道:”你自己才不羞!一个大男人家,却来欺侮弱女子?“张无忌道:”你是弱女子么?你诡计多端,比十个男子汉还要厉害。“赵敏笑道:”多承张大教主夸赞,小女子愧不敢当。“张无忌心想事势紧急,倘若不施辣手,明教便要全军覆没,一咬牙,伸过手去,嗤的一声,将她裙子撕下了一片。赵敏以为他忽起歹念,这才真的惊惶起来,叫道:”你……你做甚么?“张无忌道:”你若决定要放我出去,那便点头。“赵敏道:”为甚么?“张无忌不去理她,吐些唾液将那片绸子浸湿了,说道:”得罪了,我这是迫不得已。“当下将湿绸封住了她口鼻。赵敏立时呼吸不得,片刻之间,胸口气息窒塞,说不出的难过。她却也真硬气,竟是不肯点头,熬到后来,身子扭了几下,晕了过去。张无忌一搭她手腕,只觉脉息渐渐微弱,当下揭开封住她口鼻的湿绸。过了半晌,赵敏悠悠醒转,呻·吟了几声。张无忌道: ”这滋味不大好受罢?你放不放我出去?“赵敏恨恨的道:”我便再昏晕一百次,也是不放,要么你就干脆杀了我。“伸手抹抹口鼻,呸了几声,说道:”你的唾沫,呸!臭也臭死了!“张无忌见她如此硬挺,一时倒是束手无策,又僵持片刻,心下焦急,说道:”我为了救众人性命,只好动粗了,无礼莫怪。“抓起她左脚,扯脱了她的鞋袜。赵敏又惊又怒,叫道:”臭小子,你干甚么?“张无忌不答,又扯脱了她右脚鞋袜,伸双手食指点在她两足掌心的”涌泉穴“上,运起九阳神功,一股暖气便即在”涌泉穴“上来回游走。
“涌泉穴”在足心陷中,乃“足少阴肾经”的起端,感觉最是敏锐,张无忌精通医理,自是明晓。平时儿童嬉戏,以手指爬搔游伴足底,即令对方周身酸麻,此刻他以九阳神功的暖气擦动她“涌泉穴”,比之用羽毛丝发搔痒更加难当百倍。只擦动数下,赵敏忍不住格格娇笑,想要缩脚闪避,苦于穴道被点,怎动弹得半分?这份难受远甚于刀割鞭打,便如几千万只跳蚤同时在五脏六腑、骨髓血管中爬动咬啮一般,只笑了几声,便难过得哭了出来。
张无忌忍心不理,继续施为。赵敏一颗心几乎从胸腔中跳了出来,连周身毛发也痒得似要根根脱落,骂道:“臭小子……贼……小子,总有一天,我……我将你千刀……千刀万剐……好啦,好啦,饶……饶了我罢……张……张公子……张教……教主……呜呜……呜呜……”张无忌道:“你放不放我?”赵敏哭道:“我……放……快……停手……”张无忌这才放手,说道:“得罪了!”在她背上推拿数下,解开了她穴道。赵敏喘了一口长气,骂道:“贼小子,给我着好鞋袜!”张无忌拿起罗袜,一手便握住她左足,刚才一心脱困,意无别念,这时一碰到她温腻柔软的足踝,心中不禁一荡。赵敏将脚一缩,羞得满面通红,幸好黑暗中张无忌也没瞧见,她一声不响的自行穿好鞋袜,在这一霎时之间,心中起了异样的感觉,似乎只想他再来摸一摸自己的脚。却听张无忌厉声喝道:“快些,快些!快放我出去。”
赵敏一言不发,伸手摸到钢壁上刻着的一个圆圈,倒转短剑剑柄,在圆圈中忽快忽慢、忽长忽短的敲击七八下,敲击之声甫停,豁喇一响,一道亮光从头顶照射下来,那翻板登时开了。这钢壁的圆圈之处有细管和外边相连,她以约定的讯号敲击,管机关的人便立即打开翻板。
张无忌没料到说开便开,竟是如此直捷了当,不由得一愕,说道:“咱们走罢!”赵敏低下了头,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张无忌想起她是一个女孩儿家,自己一再折磨于她,好生过意不去,躬身一揖,说道:“赵姑娘,适才在下实是迫于无奈,这里跟你谢罪了。”赵敏索性将头转了过去,向着墙壁,肩头微微耸动,似在哭泣。
她奸诈毒辣之时,张无忌跟她斗智斗力,殊无杂念,这时内愧于心,又见她背影婀娜苗条,后颈中肌肤莹白胜玉,秀发蓬松,不由得微起怜惜之意,说道:“赵姑娘,我走了,张某多多得罪。”赵敏的背脊微微扭了一下,仍是不肯回过头来。张无忌不敢再行耽搁,又即施展“壁虎游墙功”一路游上,待到离那陷阱之口尚有丈余,右足在钢壁上一点,冲天窜出,袍袖一拂,护住头脸,生怕有人伏在阱口突加偷袭。身子尚未落下,游目四望,水阁中不见有人。他不愿多生事端,越过围墙,抄小径奔回明教群豪停歇之处。眼见夕阳在山,刚才在陷阱中已耽了大半个时辰,不知殷天正等性命如何,心中忧急,奔得更快,不多时已离原处不远,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大队蒙古骑兵奔驰来去,将明教群豪围在中间,众元兵弯弓搭箭,一箭箭向人圈中射去。张无忌心想:“本教首领人物一齐中毒,无人发号施令,如何抵挡得住大队敌兵的围攻?”脚下加快,抢上前去。
刚奔到近处,只听得人丛中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叫道:“锐金旗攻东北方,洪水旗至西南方包抄。”正是小昭的声音。她呼喝之声甫歇,明教中一队白旗教众向东北方冲杀过去,一队黑旗教众兜至西南包抄。元兵分队抵敌,突然间黄旗的厚土旗、青旗的巨木旗教众从中间并肩杀出,犹似一条黄龙、一条青龙卷将出来。元兵阵脚被冲,一阵大乱,当即退后。张无忌几个起落,已奔到教众身前,众人见教主回转,齐声呐喊,精神大振。张无忌见殷天正、杨逍、周颠等人以及五行旗的正副掌旗使都团团坐在地下,小昭却手执小旗,站在土丘上指挥教众御敌。五行旗、天鹰旗各路教众都是武艺高强之士,只是首领中毒,登时乱了,但一经小昭以八卦之术布置守御,元兵竟久攻不进。
小昭喜叫:“张公子,你来指挥。”张无忌道:“我不成。还是你指挥得好。待我去冲杀一阵,杀他几个带兵的军官。”只听得飕飕数声,几枝箭向他射了过来,张无忌从教众手里接过一枝长矛,将来箭一一拨落,手臂一振,那长矛便如一枝箭飞了出去,在一名元兵百夫长身上穿胸而过,将他钉在地下。众元兵大声叫喊,又退出了数十步。
突听得号角呜呜响动,十余骑奔驰而至。张无忌见当先是赵敏手下的“神箭八雄”,不禁眉头微蹙,暗想:“这八人箭法太强,若任得他们发箭,只怕众弟兄损伤非小,须得先下手为强!”却见那“神箭八雄”中为首的赵一伤摇动一根金色龙头短杖,叫道:“主人有令,立即收兵。”带兵的元兵千夫长大声叫了几句蒙古话,众元兵拨转马头,疾驰而去。钱二败端着一只托盘,下马走到张无忌身前,躬身道:“我家主人请教主收下留念。”张无忌一看,只见托盘中铺着一块黄色锦缎,缎上放着一只黄金盒子,镂刻得极是精致。张无忌也不怕他弄甚么鬼,伸手拿了。钱二败躬身行礼,倒退三步,转身上马而去。张无忌将黄金盒子顺手交给了小昭,他挂念着众人病势,也无暇去看盒中是何物事,当即从怀中取出花来,命人取过清水,捏碎深紫色的根须和碧绿小球茎,调入清水,分别给殷天正、杨逍以及五行旗各正副掌旗使等人服下。这一役中,凡是赴水阁饮宴之人,除了张无忌因有九阳神功护体、诸毒不侵之外,所有明教首脑,无不中毒。只是杨不悔陪着殷梨亭在外,小昭及诸教众在厢厅中饮食,各人遵从教主号令,于各物沾口之前均悄悄以银针试过,倒是没有中毒。解毒之物甚是对症,不到个半时辰,群豪体内毒性消解,不再头晕眼花,只是周身乏力而已,当即问起中毒和解药的原委。张无忌叹道:“咱们已然处处提防,酒水食物之中有无毒药,我当可瞧得出来。岂知那赵姑娘下毒的心机直是匪夷所思。这种水仙模样的花叫作‘醉仙灵芙’,虽然极是难得,本身却无毒性。这柄假倚天剑乃是用海底的‘奇鲮香木’所制,本身也是无毒,可是这两股香气混在一起,便成剧毒之物了。”周颠拍腿叫道:“都是我不好,谁叫我手痒,去拔出这倚天剑来瞧他妈的劳什子。”张无忌道:“她既处心积虑的设法陷害,周兄便不去动剑,她也会差人前来拔剑下毒,那是防不了的。”周颠道:“走!咱们一把火去把那绿柳山庄烧了!”他刚说了那句话,只见来路上黑烟冲天而起,红焰闪动,正是绿柳山庄起火。群豪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心中同时转着一个念头:“这赵姑娘事事料敌机先,早就算到咱们毒解之后,定会前去烧庄,她便先行放火将庄子烧了。此人年纪虽轻,又是个女流之辈,却实是劲敌。”周颠拍腿叫道:“她烧了庄子便怎地?咱们还是赶去,追杀她个落花流水。”杨逍道:“她既连庄子都烧了,自是事事有备,料想未必能追赶得上。”周颠道:“杨兄,你的武功也还罢了,讲到计谋,总算比周颠稍胜半筹。”杨逍笑道:“岂敢,岂敢!周兄神机妙算,小弟如何能及?”张无忌笑道:“两位不必太谦。咱们这次没受多大损伤,只十三四位弟兄受了箭伤,也算是天幸,这就赶路罢。”
群豪在道上请问张无忌,如何能想到各人中毒的原因。张无忌道:“我记得‘毒经’中有一条说道:”奇鲮香木‘如与芙蓉一类花香相遇,往往能使人沉醉数日,以该花之球茎和水而饮可解。如不即行消解,毒性大损心肺。这’醉仙灵芙‘的性子比之寻常芙蓉更是厉害。因此我要叫各位不可运息用功。否则花香侵入各处经脉,实有性命之忧。“韦一笑道: ”想不到小昭这小丫头居然建此奇功,若不是她在危急之际挺身而出,大伙儿死伤必重。“ 杨逍本来认定小昭乃敌人派来卧底,但今日一役,她却成了明教的功臣,实令他大出意料之外,一时也想不出其中原由。众人沿途谈论赵敏的来历,谁都摸不着端倪。张无忌将双双跌入陷阱、自己搔她脚底脱困等情隐去不说,虽然心中无愧,但当众谈论,总觉难以启齿。
当晚众人一早投客店歇宿,大队人众分别在庙宇祠堂等处借宿。小昭倒了脸水,端到张无忌房中。张无忌道:“小昭,你今日建此奇功,以后不用再做这些丫头的贱役了。”小昭嫣然一笑,道:“我服侍你很是高兴,哪又是甚么贱役不贱役了?”待他盥洗已毕,将那只黄金盒子取了出来,道:“不知盒中有没藏着毒虫毒药、毒箭暗器之类?”
张无忌道:“不错,该当小心才是。”将盒子放在桌上,拉着她走得远远地,取出一枚铜钱,挥手掷出,叮的一声响,打在金盒子的边缘,那盒盖弹了开来,并无异状。他走近看时,只见盒中装的是一朵珠花,兀自微微颤动,正是他从赵敏鬓边摘下来过的,赵敏所除去的两粒大珠已重行穿在金丝之上。他不由得呆了,想不出她此举是何用意。
小昭笑道:“公子,这位赵姑娘可对你好得很啊,巴巴的派人来送你这么贵重的一朵珠花。”张无忌道:“我是男子汉,要这种姑娘们的首饰何用?小昭,你拿去戴罢。”小昭连连摇手,笑道:“那怎么成?人家对你一片情意,我怎么敢收?”张无忌左手三指拿着珠花,笑道:“着!”珠花掷出,手势不轻不重,刚好插在小昭的头发上,珠花下的金针却没碰到她肌肤。小昭伸手想去摘下来,张无忌摇手道:“难道我送你一点玩物也不成么?”小昭双颊红晕,低声道:“那可多谢啦。就怕小姐见了生气。”
张无忌道:“今日你干了这番大事,杨左使父女哪能对你再存甚么疑心?”小昭满心欢喜,说道:“我见你去了很久不回来,心中急得甚么似的,又见鞑子来攻,不知怎样,忽然大着胆子呼喝起来。这时候自己想想,当真害怕。公子,请你跟五行旗和天鹰旗的各位爷们说说,小昭大胆妄为,请他们不可见怪。”张无忌微笑道:“他们多谢你还来不及呢,怎会见怪?”不一日来到河南境内。其时天下大乱,四方群雄并起,蒙古官兵的盘查更加严紧。明教大队人马,成群结队的行走不便,分批到嵩山脚下会齐,这才同上少室山。由巨木旗掌旗使闻苍松持了张无忌等人的名帖,投向少林寺去。
张无忌知道此次来少林问罪,虽然不欲再动干戈,但结果如何,殊难逆料,倘若少林僧人竟蛮不讲理的要动武,明教却也不得不起而应战,当下传了号令,各首领先行入寺,五行旗和天鹰旗下各路教众,分批络绎而来,在寺外四下守候,若听得自己三声清啸,便即攻入接应。诸教众接令,分头而去。过不多时,寺中一名老年的知客僧随同闻苍松迎下山来,说道:“本寺方丈和诸长老闭关静修,恕不见客。”群豪一听,尽皆变色。周颠怒道:“这位是明教教主,亲自来少林寺拜山,老和尚们居然不见,未免忒也托大。”那知客僧低首垂眉,满脸愁苦之色,说道:“不见!”周颠大怒,伸手去抓他胸口衣服,说不得举手挡开,说道:“周兄不可莽撞。”彭莹玉道:“方丈既是坐关,那么我们见见空智、空性两位神僧,也是一样。”哪知客僧双手合十,冷冰冰的道:“不见。”彭莹玉道:“那么达摩堂首座呢?罗汉堂首座呢?”那知客僧仍是爱理不理的道:“不见!”殷天正犹如霹雳般一声大喝:“到底见是不见?”双掌排山倒海般推出,轰隆一声,将道旁的一株大松树推为两截,上半截连枝带叶,再带着三个乌鸦巢,垮喇喇的倒将下来。那知客僧至此始有惧色,说道: “各位远道来此,本当礼接,只是诸位长老尽在坐关,各位下次再来罢!”说着合十躬身,转身去了。韦一笑身形一晃,已拦在他身前,说道:“大师上下如何称呼?”那知客僧道: “小僧法名,不说也罢。”韦一笑伸手在他肩头轻拍两下,笑道:“很好,很好!你擅说 ‘不见’两字,原来是不见大师,是空见神僧的师兄。只不知阎罗王招请佛驾,你‘不见神僧’见是不见?”那知客僧被他这么一拍,一股冷气从肩头直传到心口,全身立时寒战,牙齿互击,格格作响。他强自忍耐,侧身从韦一笑身旁走过,一路不停的抖索,踉跄上山。韦一笑道:“这傢伙带艺投师,身上内功不是少林派的。”张无忌当即想起了圆真,心想带艺投师之事,少林派中甚是寻常,说道:“韦蝠王拍了他这两下寒冰绵掌,他师祖、师父焉能置之不理?咱们上去,瞧大和尚们是否当真不见?”众人料想一场恶斗已然难免,少林派素来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千年来江湖上号称“长胜不败门派”,今日这一场大战,且看明教和少林派到底谁强谁弱。各人精神百倍,快步上山,想到少林寺中高手如云,眼前这一大战,激烈处自是非同小可。不到一盏茶时分,已到了寺前的石亭。张无忌想起昔年随太师父上山,在这亭中和少林派三大神僧相见,今日重来,虽然前后不过数年,但昔年是个瘦骨伶仃的病童,今日却是明教教主之尊,缅怀旧事,当真是恍若隔世。只见那石亭有两根柱子断折了,亭中的石桌也掀倒在地。说不得笑道:“少林和尚好勇斗狠,这两根柱子是新断的,多半前几天刚跟人打过了一场大架,还来不及修理。”周颠道:“待会大战得胜之后,咱们将这亭子一古脑儿的拆了。”群豪在亭中等候,料想寺中必有大批高手出来,决当先礼后兵,责问何以对殷梨亭如此痛下毒手,众僧若是蛮不讲理,那时只好动武。岂知等了半天,寺中竟全无动静。又过一会,遥见一行人从寺后奔向后山,远远望去,约有四五十人。彭莹玉道:“哼,他们在调兵遣将,四下埋伏。”张无忌道:“进寺去!”当下杨逍、韦一笑在左,殷天正、殷野王在右,铁冠道人、彭莹玉、周颠、说不得四散人在后,拥着张无忌进了寺门。来到大雄宝殿,但见佛像前的供桌倒在一旁,香炉也掉在地下,满地都是香灰,却不见人。说不得冷笑道:“少林派一见咱们到来,竟然心慌意乱,手足无措,连香炉也打翻了,可笑啊可笑!”
张无忌朗声说道:“明教张无忌,会同敝教杨逍、殷天正、韦一笑诸人前来拜山,求见方丈大师。”他话声并不甚响,但内力浑厚,殿旁高悬的铜钟大鼓受到话声激荡,同时嗡嗡嗡的响了起来。杨逍、韦一笑等相互对望一眼,均想:“教主内力之深,实是骇人听闻,当年阳教主在世,也是远有不及。看来今日之战,本教可操必胜。”张无忌这几句话,少林寺前院后院,到处都可听见,但等了半晌,寺内竟无一人出来。
周颠喝道:“喂,少林寺的和尚老哥老弟们,这般躲起来成甚么样子?扮新娘子么?” 他话声可比张无忌响得多了,但殿上钟鼓却无应声。群豪又等片刻,仍不见有人出来。
彭莹玉道:“我心中忽有异感,只觉这寺中阴气沉沉,大大不祥。”周颠笑道:“和尚进庙,得其所哉,有甚么异感?”铁冠道人忽道:“咦,这里有柄断头禅杖。”说不得道: “啊!这里好大一摊血渍!”周颠笑道:“想必光明顶一战,教主威名远扬,少林寺高挂免战牌啦!你瞧他们逃得慌慌张张的,连兵器都抛下了。”铁冠道人摇头道:“不是的。”周颠道:“为甚么不是?”铁冠道人道:“那么这摊血是甚么意思?”周颠道:“多半是他们吓得连手也割……”说到这里便住了口,自知太也难以自圆其说。便在此时,一阵疾风刮过,只吹得众人袍袖飞扬。周颠喜道:“好凉快!”猛听得西边喀喇喇一声响,数十丈外的一株大松树倒了下来。群豪吃了一惊,同时跃起,奔到断树之处,只见那株松树生于一座大院子的东南角上,院子中并无一人,却不知如何,偌大一株松树竟会给风一吹便即折断,压塌了半堵围墙。众人走近松树断截处看时,只见脉络交错断裂,显是被人以重手法震碎,只是树络断裂处略现干枯,并非适才所为。群豪细察周遭,纷纷说道:“咦,不对!”“啊,这里动过手。”“好厉害,伤了不少人啊!”大院子中到处都有激烈战斗的遗迹,地下青石板上,旁边树枝干上、围墙石壁上,留着不少兵刃砍斩、拳掌劈击的印记。到处溅满了血渍,可见那一场拚斗实是惨烈异常。地下还有许多深浅的脚印,乃是高手比拚内力时所留下。张无忌叫道:“快抓那个知客僧来问个明白。”韦一笑、说不得等人分头去找,那知客僧却已躲得不知去向。五行旗四下搜索。过得小半个时辰,各旗掌旗使先后来报,说道寺中无人,但到处都有激斗过的痕迹。许多殿堂中都有血渍,也有断折的兵刃,却没发见尸首。
张无忌道:“杨左使,你说如何?”杨逍道:“这场激斗,当是在两三日之前。难道少林派全军覆没,竟被杀得一个不存?”说不得道:“刚才不是有几十人奔向后山吗?”杨逍道:“那多半是少林派的对头,留守在这里的,见到咱们大队人马来到,便溜之大吉了。” 彭莹玉道:“依事势推断,必当如此。刚才那个知客僧就是冒充的,只可惜没能截他下来。可是少林派的对头之中,哪有这样厉害的一个帮会门派?莫非是丐帮?”周颠道:“丐帮势力虽大,高手虽多,总也不能一举便把少林寺的众光头杀得一个不剩。除非是咱们明教才有这等本事,可是本教明明没干这件事啊?”铁冠道人道:“周颠,你少说几句废话成不成?本教有没有干这事,难道咱们自己不知?”厚土旗掌旗使颜垣来报:“启禀教主,罗汉堂中的十八尊罗汉像曾经给人移动过,不知其中有无蹊跷。”群豪知颜垣精于土木构筑之学,他既生疑心,必有所见,都道:“咱们瞧瞧去。”来到罗汉堂中,只见墙上溅了不少血渍,戒刀禅杖丢满了一地。
周颠道:“颜兄,这十八罗汉有甚么古怪?”颜垣道:“每一尊罗汉像都给人推动过,本来兄弟疑心后面另有门户道路,但查察墙壁,却无密门秘道。”
杨逍沉吟半晌,道:“咱们再把罗汉像推开来瞧瞧。”颜垣跳上神座,将长眉罗汉推在一旁,露出墙壁,果然并无异状。杨逍也跃上神像,细看那长眉罗汉,突然“咦”的一声,道:“罗汉背后写得有字。”将那尊罗汉像扳转身来。群豪赫然见到一个斗大的“灭”字。罗汉像本是金身,这时金光灿烂的背心上给人用利器划出了一个大大的“灭”字,深入逾寸,笔划中露出了泥土。印痕甚新,显是刻划不久。周颠道:“这个‘灭’字,是甚么意思?啊,是了,是峨嵋派挑了少林寺,灭绝师太留字示威。”群豪都觉此话太也匪夷所思,尽皆摇头。说话之间,群豪已将十八尊罗汉像都扳转身来,除了极右首的降龙罗汉,极左首的伏虎罗汉之外,余下十六尊罗汉背后各划了一字,自右至左的排去,十六个大字赫然是: “先诛少林,再灭武当,惟我明教,武林称王!”殷天正、铁冠道人、说不得等人不约而同的一齐叫了出来:“这是移祸江东的毒计!”
群豪见这十六个大字张牙舞爪,形状可怖,想到少林寺群僧惨遭横祸,这笔帐却要算到明教头上,无不戚然有忧。周颠叫道:“咱们快把这些字刮去了,免得做冤大头。”杨逍道:“敌人用心恶毒,单是刮去这十六个字,未必有用。”这次周颠觉他说得有理,不再跟他斗口,只问:“那怎么办?”说不得道:“这其实是个证据。咱们找到了使这移祸毒计之人,拿他来与这十六个字对质。”杨逍点头称是。
彭莹玉道:“小僧尚有一事不明,要请杨左使指教。刻下这十六字之人,既是存心嫁祸本教,使本教承担毁灭少林派的大罪名,好让天下武林群起而攻,然则他何以仍使罗汉佛像背向墙壁?不将这十六个大字向着外面?若不是颜旗使细心,那不是谁也不会知道罗汉像背上有字么?”杨逍脸色凝重,说道:“猜想起来,这些罗汉像是另外有人给转过去的,多半暗中有人在相助本教。咱们已领了人家极大的情。”群豪齐声问道:“此人是谁?杨左使从何得知?”杨逍叹道:“这其中的原委曲折,我也猜想不透……”他这句话尚未说完,张无忌突然“啊”的一声,大叫起来,说道:“‘先诛少林、再灭武当’,只怕……只怕武当派即将遭难。”韦一笑道:“咱们义不容辞,立即赴援,且看到底是哪一批狗奴才干的好事。”殷天正也道:“事不宜迟,大伙立即出发。这批奸贼已先走了一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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