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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不减花吟瘦，愁云未雨露沉沤

说是很久以前，北方见颙，遂大旱，天不开雨，地不走水，荒及年余，地赤千里，春不复青黄，秋无收颗粒。其时颙飞成群，常为人目所见，日降天火以击之，颙殁。然仍不见雨，裂土生烟，北民无计维生，既而南迁。

万民举家迁徙，步步相移，连绵成线，盘道而行。未及一月，卒去三停，病过七停，沿途时逢糜肉，于路常见弃骨。行得月余，方进南地，寻至一县，名曰仁合。此县乃是一方富庶之地，县城之中人户尤为富足，但见水浮麦，火燃萁，马饮糠，犬卧骨，泼米成粥，撒盐作雪。仁合知县为人好德，素怀恻隐，常念慈悲，眼见流民至此，何忍驱之不顾，遂而开仓放粮，赈济流民。流民得望救命稻草，尽皆将心系紧，纷纷涌入城中，却不想此番一入，正是：阎王惊起座，判官下笔迟。

怎奈仓有万粒粟，难饱千张口，未得数日，米仓便见了个底儿真，流民却是涌入不绝，纷至沓来，均为乞一饭而饱命。仁合知县眼见仓罄，速行两策，一策上奏请粮济民，一策放榜城中，企民捐粮，救济一时。城中人户响而应之，义粮成仓，复施流民。然得度数日，奏章未验，却换来一纸贬书。只因仁合知县为人太直，多为同僚所忌，奏章未上丹陛，已被谗言参倒，济民之书沦为徇私之铁，铸成无形之罪，仁合知县映背高堂明镜，贬配他乡，中道病卒。

再得数日，义仓粟米成空，知县公案生尘，城中不可无主，遂由县丞代为执事。仁合县丞何恤民情，眼容不得，心盛不下，任上执火，打散流民，流民多四散，复路寻良地，仅余千者拥居城外，多为老弱妇幼，为求生气，只得窃食续命，届时间：禾田稻失缀，园圃叶飞根。久之，为人所恨。仁合县丞眼见流民尽退城外，心下自得，任其众者自于城外或生或灭，自守城中一方太平，独掌一城之脉，权弄一时之势。城中人户复如往常，一派欣荣，居安乐活。

却说城外流民之中有一老叟，姓罗，年纪六十有余，自小家贫，勤耕细作，积下家产，年上四十，方才娶室，生得一女，小名鹦哥儿；年过五旬，方得一子，取名弟虎。老来得子本是人间幸事，不期天灾酿人祸，一家四口背井离乡，出外寻生，其妻于流途之中不幸病染，其身不济，撒手而去。其女鹦哥儿年方十五，其子弟虎方满六岁，双双依仗老父，移身挣步徙至仁合。此时父子三人和着百余流民栖身城外，睁眼度日，择草而食，倚墙而寝，只望仁官到任，救民于火。

罗老汉携着一儿一女于城外苦度数日，眼见大女儿鹦哥儿年华及笄，却是骨一把，皮一张，枯槁于内，憔悴于外；幼子弟虎更是弱骨撑筋，黄皮落肉，醒时乞食，梦里念娘。连日里择草而食，汲水而饮，水不果腹，草不养人，终不是计。罗老汉心之何忍，只得按下心思，趁着夜半人寝之时，佝偻着身躯，前脚越垄，后脚陷泥，摸进稻田地里窃米作食。此时稻穗初坠，粒米新嫩，未是金秋割谷之时。罗老汉顾不了这门心思，偷进黑里，揪一把稻，抹一把穗，衣袍兜起，坠在胸前。罗老汉埋身入稻，脚踏水声，三五十下，便兜满了衣。正是：低头不见月，起手捉星辰。待不得罗老汉抬头举步，兜衣上岸，只听得夜色之中，田垄之上，飘来三五步响，顿起四五声骂，三五成行，四五连片，逼将而来。原来周边农户饱受流民所扰，稻田新米常常失缀，故而时常夜起巡视，此时正逢罗老汉夜来行事，怎能饶他得过。罗老汉受此一惊，猛可将身一立，以致血气逆涌，头昏眼花，辨不清东西南北；耳畔轰鸣，听不明是远是近。然心知有人来拿，忙忙抬脚举步，踢翻稻穗，踏破浮萍，涉水而逃。怎奈岁不饶人，腿脚不利，逃之无捷径，去之不甚远。田垄上激语数行，稻田里碎声一片。罗老汉心知难逃，奔忙之际，连手抓起兜中穗米，直往口中一塞，口不咬，齿不嚼，鼓涌喉头，囫囵吞下，颗颗落肚。吞了七八手，方才登上平地，口鼻里下气追着上气，呼气成塞，一气难舒，呛出喉中穗米。罗老汉一手攥着衣兜，一手蒙住唇口，强忍下气，以防米出。然而呛之不止，口中不断喷出穗米，眼中不住迸碎珠泪。罗老汉只得松开衣兜，一撒五步星辰，复手蒙住唇口，保住腹中之米。再奔四五步，一口气呛作四五段，直打胸口，旋滚腹中。罗老汉登时体力不支，脚下失力，扑了下去，呛作一团，然仍手不离口，泥脚乱蹬，弓身欲起。

而后便见四五只灯笼游了上来，将其围住，灯笼光中，得见来人，均是农户。一人便将灯笼凑近去看，见是一叟，滚于地下，双手蒙口，呛声不迭，甚是难堪，有如：失蹄老马膝平地，七寸游蛇跳残躯。农户毕竟非是歹人，见此情形，顿止恶言，反倒哑了一阵，继而将其扶坐在地。罗老汉坐了一时，方才气顺，接着猛咽了几口，方将口中穗米尽吞下肚。农户见其无虞，是一流民，兼之年老，亦不作难，只是诫语一番，既而任其自去。罗老汉遂浮着夜色，寻步复返。

鹦哥儿见父复回，问其何去。罗老汉只不言语，寻来一碗，并起二指，直攘入喉，哇声一起，便将腹中穗米黏黏腻腻吐了出来，淋淋漓漓扑落碗中。一股腥气烘着热气弥散开来，扬在碗上，游在脸上。罗老汉将身一侧，倚在墙上，出着重气，咂着舌头，吞着胃液，声息缓缓，开言道：“鹦儿…过水洗一洗…拣点新草和着…少搁点儿草…煮化了吃…煮化了吃…”鹦哥儿闻言会意，将碗捧起，携着一锅，欲往河边。身未去远，便听得罗老汉复开言道：“鹦儿…给爹寻口水喝…”鹦哥儿折过身来，取一碗水，送至其唇，扶之饮下。饮罢，罗老汉双眼微闭，渐而朦胧睡去。等了片刻，鹦哥儿方才定下心来，复取锅碗，步往河边。

此时天色微明，杨柳河岸惊起黄鹂三两声。鹦哥儿步至河边，俯下身子，取碗入河，淘米滤水，但见穗米初嫩，青壳质软，荡在碗中，或浮或坠，几点青青草叶从中跃起，漾出水面，散至河边，尽是其父腹中之物。淘之二三，只见其影倒映河中，波纹浮动，破而复圆，碎而成片，几条鱼影幽幽潜底，望之即近，伸手却远。鹦哥儿腹中届时细细抽了起来，丝丝若痛，空空若鼓，不觉间，两点泪珠盈眶出落，碎至河面，便见影不复圆，人面如沸，碎不成片，鱼影去远。热泪辣至心头，却无半点暖意。正是：顾影生怜意，临渊羡凤池。淘罢穗米，捧水打面，拂去泪痕，拭去水渍，收起穗米，沿路复回。

鹦哥儿步回其处，其父其弟仍在睡中。鹦哥儿便掇来三块立石，支起一尺火灶，点上一拢柴禾，锅置于上，水米入内，吹风引火，不一时间，锅里便冒了泡。水汽上升，溢出米香，香气提神，直把罗老汉与弟虎打了个醒。弟虎年幼，饿得甚凶，寻着火味，围着锅灶，两眼便定了珠，直映锅中泡影。罗老汉眼见一锅水米滚起青色，心亦动了两动，细看锅里，却是三分粥七分汤，饱得了眼睛欺不满肚肠。既而便揪来一把青草，拣出嫩叶，揉碎了拌进锅里，锅里方才浓了起来。待得火旺了一时，锅里煮得稠了，鹦哥儿便在地上放下一碗，抬着锅匀了匀，将锅中清粥倒入碗里。弟虎等得急了，夺过手来捧了碗去，两掌粘着碗烫得直换指头抠紧碗边，口里不住吹着气，却是不肯放手离碗。弟虎捧着碗，吹一口，吸一口，热气腾腾扑上脸，热出了鼻涕，烫出了泪花，鼻涕眼泪生了馋脚爬进碗里，和着清粥又被吸进肚里。吸了七八下，便将碗底朝了天。弟虎举着碗嚷着再要一碗，鹦哥儿便又倒满了碗。罗老汉与鹦哥儿只看着他吃。又是七八下，碗干净了，弟虎还要。鹦哥又倒。弟虎捧着碗，却让罗老汉拦了下来，言道：“好孩儿，大姊也吃一碗。”弟虎捧着碗想了一想，便把碗让了下来。鹦哥儿又把碗让给了爹。罗老汉言道：“鹦儿，吃吧，有剩的。”鹦哥儿看着碗里，心里肚里都在动，再看锅里，只有薄薄一层，哪里还剩得出一碗来，既而便想着浅浅吃上两口，混个嘴满，再让给爹。遂即便捧着碗轻轻吹了两气，顿时眼里鼻里均是米香，两眼朦着气，鼻里嗅着暖，心里糊着热，嘴一挨碗，两手一抬，一通气倒了下去。待得鹦哥儿回过气来，腹中热成一线，抬头看时，碗底却现了瓷。鹦哥儿方知一时大意，任着肚里长了钩子，举着空碗望向锅里，登时眼包里擎不住，身骨一凉，手一搭地，哭道：“爹，把俺卖了吧…”罗老汉心受此话一割，肚肠里顿时一僵，继而一碎，断出话来：“糊涂！你爹还活着呢！”鹦哥儿身子骨里方才回起了一丝热，却是泪连不止。而后便见罗老汉复揪青草，胡乱择去黄叶，搓散了扔进锅里，添入凉水，起灶重温。火遂人意，不多时便烧开了锅，一股子青草味热了上来，翻在脸上，停在风里。

当晚，鹦哥儿便随着她爹去了稻田。鹦哥儿跟在她爹身后，风里一脚，黑里一脚，四只脚掌擦着道儿，步至田边。但见：西风弄弦月，直把夜色推远；蟋蟀斗蟾宫，偏教仙子折琴。双目望不尽，两耳闲不住。正是：三横三纵锄秋实，一十四点效蝉音。田边稻米早已被流民扒净了穗头，无米可夺，得下到田里去。罗老汉前脚下，鹦哥儿后脚跟，父女俩踏着水声，下到田里，各定一处，隔着六七步远。罗老汉低下身子，轻轻立脚踩着水，复如前夜一般，揪着稻穗，抹着嫩米，嘴里咽一把，兜里收一把。鹦哥儿蹲在田里，直着脖子望东望西，给她爹望着风，有水浮过来，黏着脚脖子，冰着脚丫，冻着胆子。望了一时，她爹抬起了头，影在风里，换她望风。鹦哥儿便弯下腰去，两手摸着黑就採——叶子如刀，割着皮便割着骨——採到了——壳子成锥，刺进肉也刺进骨。鹦哥儿手里抹下一把穗米，想着白日里爹的话：“捏在手里不如藏在肚里。打出来的屁是捉不着的影儿。”既而五指尽力一收，将穗米捏得紧了，便往口中塞了进去，不知觉嚼了两下，哽着喉咙咽了下去。又塞了一把，多嚼了两下，挺挺脖子咽了过去。再一把，嚼得烂了，嘴里发了干，咽不下。便勾下头去，掬一捧凉水，送进嘴里，冲了下去。鹦哥儿喘了口气，又掬了捧水，包在嘴里，忽而想到：“水满了装不了米。”便吐了回去，复手去揪稻穗，又吞了几口，肚子里方才有了些重量。过了一时，罗老汉望见远处田垄上亮起了灯笼，便将身移近，唤起鹦哥儿，父女俩轻涉水声，潜走田垄，载肚而归。

鹦哥儿回至其处，便忙忙寻来一碗放置于地，俯着身子望着碗底，一手撑着地，一手尖一指，指着嗓子眼里一抠——一股粘腻滑过心底——指上似缠了线，线上若锁了钩，下在肚里，钩起肠子，向上一提，往外一拔——哇地一声，钩了出来，盖在碗底，碗里便有了些儿热气。奈何嗓子眼太细，出了一半，回了一半。鹦哥儿脑袋沉，耳朵重，眼珠涨，鼻子酸，眼泪鼻涕跟了出来，流了半截，挂着半截。鹦哥儿吞了口气，再一指，豁圆了嗓子眼，拎直了肚中线——肠子里似跑着脚，嘴巴里若滚着刀——咕噜噜奔出了口，扑落落盖平了碗，溢满了边，正是：五脏庙里连烽火，百转肠头退残兵。鹦哥儿收了口气，泪眼婆娑，望在碗里，心子连着肠子方才落了回去。

而后数日里，鹦哥儿随着罗老汉夜行此法，窃米作食，纵使一时不意，吃人拿住，收去了手中米，却刮不走腹中机，如此这般得保一条活路。时日得长，亦塞宽了喉咙，吐顺了肠胃，腹中取食便成了手到之事。好景不长，周边农户许是偷得怕了，秋令未深，便匆匆割了稻谷，早早收了粮食，封门闭户，日里守，夜里防，掌着越冬之计。流民自此失了活计，只得上山下河，各谋粮策——水煮野菜，柴烹鸟雀——聊饱肚皮，岂料山中百草秋，枝头鸟飞藏，河底鱼潜踪，腹中渐渐无主，便又相继睁眼度日。

鹦哥儿饿了几日，意沉沉中，时常得见城中有人驱车而来，点女为婢，收女作妾。流民无计，多有从之。只见一女乘上车，老小随其后，跟着车辙入进城去。鹦哥儿见之生意：只要进得了城，何愁无有活路，即使做个乞丐，也能讨得来后半生。进而不禁动了心思，便蛰着意拿话试她爹，罗老汉却有言道：“大户人家不使憨奴，厚道门第不纳贱妾。俺们庄稼地里人，登堂不知前后脚，行筷不分左右手，入得了谁人的眼儿。这些个女子半大不大，半老不老，只怕这一去是剃毛过秤杆——拎的是皮肉的买卖。”鹦哥儿听罢，遂而断了这份心思。

却不想罗老汉受了鹦哥儿一试，心底倒生出主意来。这一日，又见城中有人驱车来到，罗老汉便和了一把稀泥，朝着鹦哥儿脸上，脖子上，连着手上，周周密密抹了个匀，赛个泥人，丝毫不见底下肉色。继而向着弟虎脸上涂了两手，自个儿也跟着胡乱糊了几下。接着便教鹦哥儿支起布衫，兜住半张脸，吞了舌头不准说话。而后罗老汉打头，鹦哥儿随后，怀里抱着弟虎，弟虎肚空只知睡，浑然不晓梦外事。罗老汉引着鹦哥儿来到车前，只见车上已坐下两个女子，车辕压着头骡，骡旁立着两人，衣冠齐整，便是买主了。罗老汉向着这两人，扑通一步，腿弯一打，跪了下去，不住头点地，口中央道：“两位大老爷，行行菩萨手段，救救俺孙吧！俺老俩口，一个老，一个哑，死了当填沟，只可怜了俺这小孙子，一饿不醒，吊着口气。两位老爷，开开菩萨眼，就让俺们跟在车后头，进到城里，做个乞丐，讨个施舍……”鹦哥儿随在其后，低着腰，坐着腿，怀里颠着弟虎，咿咿呀呀也磕着头。那二人听其说得可怜，望这老者面肉枯黄，体态佝偻，其后跟有一人，抽抽噎噎跪在地上，怀里抱个孩子，半埋着身子，布衫罩着头，布下三分黑，看不分明，望不真切，却见秋风打衣，立现痩骨。二人心中暗暗恻隐，便起了周全之意，遂而言道：“这倒不难，却是一条：若有差人来拦，只不许说与谁相干。”罗老汉如临大赦，岂能不应，连连磕头允诺。只见骡马行辕，车轮滚滚，车上拉着两女子，车后跟着八九人，罗老汉推着鹦哥儿行在前，自落于后，步步相挨，动身进城，正是：桃林深处迷津树，错把他乡认桃源。

鹦哥儿随着老父混入城中，先时乞食而度，而后便想着在城里趁一份工，出一日力，赚一口粮，居一席地。岂知城里买卖人家听其口音，见是流民，心知那县丞老爷天色不定，刮风见雨，响雷闪电，如何胆敢私设帐底与他人撑一时阴，躲一阵阳，故而尽皆拒之门外，避之不用。鹦哥儿和着老父果如前言一般，沦为乞丐，自在城中讨一口活。其时，城外流民各显手段，接二连三混进城来，所受皆所遇，所遇皆所同，渐而，三五成群，四五成队，人数近百，久之，相作一处，城中浪迹，自求两餐。

常言是，人分十等，丐者下末。仁合县城乃是一方富地，岂无草木依附。城中早有一伙乞丐在此生根，由着四体不勤，任着懒性吃喝，如鼠只认五谷，似犬夜宿缭墙。当中有一甚者，半痞半丐，名唤四脚鸩，其人生得：两腿矮而圆，双手短而粗，手脚相长，如同一出。一条脖子细细长长拔高了个儿，恰如枯藤乱冒一般，挑着个杂毛脑袋，招在风里吃喝。出起声来，一前一后，像鸡啄米；走起步来，一摇一晃，似鸡摆爪。人人见之好笑，便与之取了个浑名，唤作四脚鸡，久之见其心路不正，行为不端，好生不义之事，多弄不齿之谋，故而去鸡为鸩，改唤其为四脚鸩。同行是冤家，四脚鸩便对上了鹦哥儿。

鹦哥儿和着老父领着弟虎于城中乞食数日，得见流民渐渐混进城来，同命相连便风雨同路，继而连成一伙，白日里沿街乞讨，晚来便夜宿于城东一破屋。此屋乃是前任知县所设，只为与残老乞丐或是穷苦百姓作晚间落脚之处，夏来避雨，冬来聚阳，俗称鸡毛房。先时俱由官府操持，杂而不乱，而后知县被贬，官差见此处无油水可榨，继而不管不顾，不闻不问，任之见风见雨。此时鹦哥儿一等流民宿于屋内，紧靠门窗而栖，内进里便由着四脚鸩一伙把持，二者往来不密，进退分明，各不相犯。那四脚鸩岂能安分得了，得见流民之中多有女子，喜过心头，扫眼七八，便对鹦哥儿起了意，既而按下心思吊死树，磨起针来只对鹦哥儿一人，时常言语作戏，手脚作耍，趁机调笑，见势轻薄。鹦哥儿不堪其扰，每每避之远之，四脚鸩却是缠打得紧，前脚出，后脚跟，左手离，右手进，只在其眼中晃动，身边游走。鹦哥儿与老父街边行乞时，四脚鸩便在旁游着圈儿大拍大唱，唱着招蜂，拍着引蝶，惹得路人来看热闹；唱词里羞着鹦哥儿，拍子里打着鹦哥儿，逗得路人看着笑话，却是笑语盈七八，施舍无二三。父女仨人脸上无光，碗中见底，腹里藏空，日子越发难捱起来。

一日向晚，父女仨人白日无进，复回鸡毛房内，捱着饿意，引着困意，半迷半睡，相挨一处。四脚鸩踏进门来，手里拎着小半块腌肉，只见其离着鹦哥儿四五步远，在地上点起三枝木柴，将那半块腌肉支在火上，燎出味来。一时间，方寸之地尽显火味，破屋之中遍布肉香。罗老汉与鹦哥儿阖着眼，嗅着肉，发着迷梦，昏昏沉沉若入秋水。那弟虎却被撩开了眼，翻起身来，直把两眼送去，望着四脚鸩烤肉。四脚鸩业已瞧见，咧着嘴挂着笑，弯起两指勾了勾，口里吹着风：“小馋猫儿，来捉鼠…”弟虎那堪这般诱，食指大动便趋之若鹜，俯在地上，手脚并动，直望着肉，抢了过去。四脚鸩见其上钩，将身一起，迈了一步，跨过柴火，两腿一开，插在地上，便把手中腌肉扔至脚边。弟虎眼见腌肉落地，一扑而就，捡起肉来，吹了一口，屁股坐着地，挨着四脚鸩，三下两下啃了起来，登时一股黄汤兜头迎面浇了下来，屋里顿时响起一声大笑。鹦哥儿惊了个醒，张眼一看，不见了弟虎，转头来寻，便见弟虎坐在地下啃着手，四脚鸩站在地上掀着衣、挺着腰、发着笑。鹦哥儿急忙跃了过去，一把揽起弟虎，四脚鸩仍然笑个不止，鹦哥儿亦是湿了半身。

入夜，鹦哥儿不断与弟虎擦着身上衣，拭着脸中渍，却是臭不可闻，擦之复起，拭之又来。鹦哥儿心中复起思量，继而绷紧心思，按碎愁肠，开言道：“爹，任俺去了吧。”罗老汉脸上挂着青痕，只不言语。鹦哥儿复言道：“一张嘴饿着是死，两张嘴饿着也是死，三张嘴反倒让人逼着死。爹，将俺送了去，换份盘缠，填个生路，即使讨着口，也能落得自在些。”罗老汉听了一时，方才言出声来：“鹦儿啊，而今人命不比一张纸贵，打散了写，也换不下几串铜眼儿。爹剜着心也按不了这种纸。”鹦哥儿言道：“爹，俺倒是另有计较。俺看了巷里那些院子，院墙都不甚高，只一人高一点。俺进到院子里，挑着肉吃，每到晚些，趁着人不注意，攀上墙头，捋捋嗓脖子，倒了出来，爹在底下拿布兜着，过过水，够爹和弟虎越过冬了。俺在里头也不白活，攒点细碎体己钱，等着灾年一过，给爹用作盘缠，回去翻翻地，种上谷子麦子，养着弟虎成人。可得记着给俺娘立个衣冢，免得俺娘断了念想，寻不了路。只可惜了不能给爹养老送终，往后只能指着弟虎一人了。”罗老汉言道：“莫再乱动心思，爹不能指着火坑使你往里跳。那县丞老爷本是当地人，只做当地主，等着新任知县新迁上任，俺们便有了活路。知县都是天下官，管着天下民，怎会见事不理。好孩儿，再等一时，挨过雨来便见天。那流氓丐子若来烦你，爹再拼着老命与他立个生死。”鹦哥儿听罢，却是不再言语，只将两眼放进夜里，望着远景。

次日正午，便见几个同乡女子头插草标，跪在街前。鹦哥儿和着罗老汉领着弟虎乞讨在后，见了此景，便将步移其后，背倚着墙，腿贴着地，离着四五步远，歇着身子放眼去看。那四脚鸩亦随了过来，见了事，便起了兴，拍着两只肉掌呜呜哇哇喊了起来：“长眼看哟！好戏不用轿子抬，好花不用草来栽！没眼看哟！轿子后头好戏来，野草下头好花埋！”来往行人听着声儿便渐渐围了上来。四脚鸩见围起了热闹，便拍圆了手唱起词儿来：“卖儿卖女的大光户，买儿买女的好收成。买得猫儿来会捉鼠，买得狗儿来会叫门；买得马儿来禄中奔，买得牛儿来富里耕。卖了猫儿去缝仓底，卖了狗儿去醒长更；卖了牛儿去弯腰种，卖了马儿去磨脚跟。卖儿卖女的大光户，买儿买女的好收成……”唱了一时，观者如云，却是无有上前细看者，亦无出语询价者。再唱一时，只见远远有一妇人，穿着青衫雪裾，行着花枝莲步，领着俩伙计，牵着一头骡，骡上套着辆车，朝着这头赶了过来。四脚鸩顶着脖子看得真切，将手一停，大喊一声：“来宝啦！来宝啦！”继而收声而退，立于一处。人群里静了一时，纷纷回过头看，看了个真儿，竟而不自觉让出一条道来。

那妇人领着伙计上得前来，只见其：年约四十，体若青春。匀面脂粉浮云厚，绕指玲珑鉴骨明。青衣绣带飘飘，花枝摇莲步步。一步三晃，一语三笑。一步三晃，前后腰细柳；一语三笑，眉目浅梨窝。正是：肃肃羽风尘，临飒百花魂。圈芳蝴蝶主，窃蜜采蜂人。此妇人却是那院中虔婆。那虔婆莲步轻移，将身移近，一步三望，挨个儿望去，只把目光游在那几个插草女子头上、脸上、身上。四脚鸩退在一边，覥着张油脸，嘴里含着根稻草，细细嘬着，拿着眼儿往那虔婆身上睃。人群里哑了声儿，等着，在看，看那虔婆，看那些个儿插草女子。鹦哥儿定在后边，也看，看那虔婆出彩。那虔婆看了一时，却是未能钟得了意，便举起步来显了退意。四脚鸩登时重重咳了一声，连颤喉头，吸着嗓子，化起一口浓痰，黏着口中稻草，朝着鹦哥儿头上吐了出去。只见鹦哥儿头上飞定一痰，挂定一草。那草粘着痰沾着发，却不下落，只斜在鹦哥儿头上，好似长风撕弱柳，又如横刀破细竹。此举一发引起众人侧目，那虔婆亦缓了两步，回身一正，收意一停，把眼落在了鹦哥儿身上。鹦哥儿却是手亦不抬，身亦不动，目若无物，神似入定，僵在原地。僵了一刹，鹦哥儿心中顿然一凛，两眼一张，牙关一紧，醒过事来，正是：翻破生死簿，难改判官笔。便见鹦哥儿忽地将背一挺，挂起稻草，曲膝落地，挪平了膝盖骨，打直了脊梁骨，贴着街面跪了过去，只把身子揉进那虔婆眼里。罗老汉见状追了上来，伸手将鹦哥儿头上那根稻草打了下去，复手将草下那痰拣了干净，继而拖起鹦哥儿胳膊便欲往回了走。鹦哥儿却是反使着劲，坠下身子，回眸一转，望着老父，咬碎钉子吐出字来：“爹，一生不能两死。”罗老汉顿时心里明晃晃跳了一跳，只一下，便落了灰，两眼瞪着鹦哥儿，抖着双手，使不上力，汪着眼珠，吐不出话。弟虎亦跟了上来，挨着鹦哥儿，只知道哭，睁着泪眼，望见人群里全长着眼，只往这边看。那虔婆尖着眼睛，细细看在心里，见这姑娘：身无一尺绫，发无半枝翠。身无一尺绫，却有窈窕舒于内；发无半枝翠，亦见青瀑秀于外。泥面无霜，眵目无柔。泥面无霜，浅画山峦半走月；眵目无柔，暗点清波疏展黛。只可惜：薄肉玉骨脆，血弱体香残。那虔婆却看得在意，心中另有盘计，正是：空枝梨木苦迎春，何愁东风吹不生。那虔婆看足了眼儿，便近得前来，盯着鹦哥儿，直言问道：“姑娘，可是做得了主？”鹦哥儿应道一声：“做得。”那虔婆再问道：“可是下得了心？”鹦哥儿不出声音，点了下头。那虔婆便叫了声好，摸起袖子掏出两吊钱来，五指一松，往下一落，便被一伙计弯着腰、张着手，稳稳接了过去。那伙计挺起腰杆，上得前去，掌着铜眼儿直往罗老汉手中一塞，借势便将鹦哥儿隔了出来。那伙计抖起一张纸，铺在地上，张口问了几句，胡乱写了几手，便托着块红泥往罗老汉手掌上一擦，转过手来捏住其手腕子向着纸上一按，再往手背一摁，两手一起，白纸上便落了印，黑字里便作了数。

鹦哥儿见事已定，方才站起身来，瞧着她爹，言道：“爹，可得记着俺的话。”而后便迈开步子，走近虔婆身后那辆骡车，两脚离地，坐了上去。那四脚鸩嬉着脸皮，看得过瘾，见人上了车，便扯开嗓子，又唱了起来：“猪皮只怕开水烫，牛皮只怕棒槌撞；好话不在猪身上，好鼓响在牛背上。猪有皮来遮着胖，牛有皮来掩着壮；笑看俏俏小娇娘，常把人皮作衣裳……”那虔婆听了两句，便对着身边伙计使了个眼色，抬起下巴向着四脚鸩一指，言道：“去，买他两个耳光！”那伙计得了令，大踏着步，袖子一收，叠出两个铜子儿，掂在手里，往四脚鸩怀里一拍，一提手，捏住其细条脖子；一扬手，照着其左右脸，翻手就是两个亮掌。四脚鸩结结实实挨了两下，嘴角爬出了血，顿时身子一矮，跪在地上，点着头连喊：“奶奶饶命…”嘴里喊着，两脚蹬着，手上也不闲着，活像只脱鼠，窜了出去，直往那虔婆裙底下钻。那虔婆被推了两步，心中甚厌，便提起脚来，指着四脚鸩头顶踹了下去。四脚鸩算得快，见得也快，登时一抬头，脑门正顶着鞋底；一起手，两手捉住了鞋脚；两手只把其如莲小脚死死捉圆了，按在脑门上，十指开张狠狠捏了一手；而后张着舌头，望着鞋底，饱饱舐了一口。那虔婆狠着劲儿跺下脚去，四脚鸩便顺着势往后一仰，两手一撒，睡在地上，咂嘴咂舌笑了起来。那虔婆险些儿吃了一跤，立马把脚站了回来，收着脚跟，磨着地面，朝着四脚鸩啐了一口，骂道：“下水货子！”便唤起伙计，打着骡车，往远了回。鹦哥儿坐在车后，热着眼睛，只往这边看。罗老汉抱紧弟虎，坐在地上，朝着那头望。弟虎在罗老汉怀里挣着身子，喊着也要坐。正是：打碎两瓣心头肉，来世不做望乡人。待得骡车去得远了，四脚鸩便又来了精神，跳起身来直把声音送上了天：“本是同林鸟，偏偏你是宝！”喊完，四脚鸩便挨近罗老汉，言道：“老泰山，眼见这笔买卖是我那节稻草根子替你做成的，占着大头，可不要松了裤子推手紧——系不起来！”言罢，劈手一夺，便将罗老汉手中铜眼儿去了一串，剩下一串。四脚鸩数着铜眼儿，身后跟着伙乞丐，走远了去。那几个插草女子仍在街前跪着身子，跪了一时，散了两人。又跪了一时，无有人问，便又散了一人。人群在边上站了一会儿，站不出意思，便也跟着散了。

那虔婆领着伙计，牵着骡车，拉着鹦哥儿，直往城西方向。走过城门口，行上一里路，转至一街，乃是马前街；再行半里路，绕进一巷，名作潜马巷，入至巷尾，见两扇红门，两侧立有拴马石，便是到了地方。鹦哥儿眼中却是认得，只因先前行乞之时，误入过此地，而后得知此地乃是仁合县中烟花繁盛之所，便又折过头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遭。那院墙果真只比一人高点，伸手便能打到墙头。此时鹦哥儿下了骡车，由那虔婆引着绕至后门，拍手打门，门开了，露出半张脸，见是虔婆，便迎了进去。鹦哥儿随着那虔婆进到院里，方才得见院中景色。只见：翠阁栖彩凤，朱栏倚青鸾。翠阁栖彩凤，玉帘深深锁春意；朱栏倚青鸾，歌扇吟吟撵秋色。锁春意，帘外蝴蝶一争帏；撵秋色，扇底芙蓉半歇枝。正是：春尽花不尽，秋明月更明。红粉无冬夏，自照眼中清。鹦哥儿看了一时，跟着移步，却见迎面赶来一小厮，向着那虔婆低下身子，言道：“江大户家大公子来人下了定礼，见在房里，吩咐晚些便来下马。”那虔婆一听，嘴里便哟起声来：“哪个舌头上闪着风的，这盏儿工夫就把话给递周到了？倒是会顺着藤蔓吃瓜，趁得好时令。也罢，新割的馒头，现蒸着麦。”便拿眼指着鹦哥儿，言道：“带这妮子儿下去洗洗身子，送到房里，等着我来铺头，吩咐几句。”听完那虔婆这一句，鹦哥儿反倒踟蹰起来。那虔婆便拉下面皮，利着眼睛，问道：“怎的？缝了手帕当草纸！”鹦哥儿答道：“不是…空着肚子…下不去水…”那虔婆听罢，眉头一展，眼角一挑，咯咯咯笑了起来，唤起一老妪，便将鹦哥儿领了下去。

那老妪尖着两只小脚，噔噔噔点在地上，走得甚快。鹦哥儿跟在后面，两眼落在其脚后跟上，一路盯着，转过屋，行过院，穿过廊，走了一会儿，便觉有烟气扑在面上；再走几步，来至一屋，屋前半掩着门，门上见着油光。那老妪伸开枯手，一把将门推开，小脚一点，进到屋里，鹦哥儿跟着，也进了屋。进到屋里，顿觉火味扑鼻，烟气撩人，周身生暖，四体游云，此处正是院中后厨。只听得那老妪高声道：“大侄子！烧上两锅热水，正等着用呢！”果见灶前立着一人。那人转过身来，应了一声，只见其脸上挂着油光，腮边挂着胡子，笑着黑皮，动着亮眼，是一厨子。那厨子便动起手来，往锅里添着水，朝灶底加着柴。那老妪靠到一边，掇了个儿马扎，坐着等水热。鹦哥儿只站着不动，端着两眼直看，看那灶台边上坐着个儿冷蒸笼。那老妪见了，先是一愣，而后一想，方才想过事儿来，既而一拍手，言道：“瞧我这记性，顾了面子，忘了里子。大侄儿，拣点那不要紧的，给这位姑娘垫垫肚子。看把人姑娘等得，眼珠子都不会瞧人了。”那厨子回道：“不巧，差了时候，备着菜等晚呢！蒸笼里倒是汽着馒头，火离得久，只怕没那么热乎了。”鹦哥儿一听，连忙接过话来：“不打紧，俺吃得下…”那厨子听了，便停了手，拽着袍角擦了擦手，挨过身去掀开蒸笼一看，一群白面馒头满满当当连在笼里。那厨子伸出手去在馒头面上试了一试，尚温；按了一按，半软，便拣出两个，盛在盘里，递给鹦哥儿。鹦哥儿忙忙接在手里，望着盘子，比脸大；拿起馒头，比手白，接着两口并作一口，吞了起来。不几口，盘底便见了光。鹦哥儿吃顺了嘴，却是不饱，便张了口要。那厨子听了，便又拣了两个扔在盘里。鹦哥儿又吞，去了一个，哽了喉咙，便又要水。那厨子便打了半碗凉水，递给鹦哥儿。鹦哥儿便就着水又吞了一个。盘底复清，鹦哥儿仍觉着肚子里差着几分意思，索性张口又要。那厨子一听，倒是吃了一惊，方才把眼睁圆了瞧在鹦哥儿身上。见其：身挂败缕，难遮泥脚；肩堆烂衫，却短袖手。又见：泥面乌云坠，双眸望月深。见毕，那厨子便空出两手，挨着上衣复擦了擦，掀起蒸笼，挑出两个馒头，掌心托着送到鹦哥儿面前。鹦哥儿便将手中盘子放在灶上，两手一张，抓了过来，一手一个，如捉满月，脖子一勾，嘴边一凑，便现残月。但见：泥面乌云阵阵，十指扣月深深。乌云阵阵，暗飞两片红霞；扣月深深，揉落一指星辰。正是：只知白月养精神，不见阴晴在腹中。那厨子见其吃得可怜，便揭开一口瓦罐，罐里汪着浓汤，面上浮着油花；掂起一勺，汤面上漾了漾，旋去油花，勺一勾，舀起汤来，拿碗接着；不几下，碗便满了。那厨子将一碗白汤停在灶上，大拇指按着食指，食指推着碗沿，移到鹦哥儿眼前。鹦哥儿方哽着喉咙吞了两个馒头，喉头里正发着干，见了碗汤，便知其意；继而两手捧起碗来，凑到嘴边，细细吹了一下，浅浅咂了一口，不是很烫；突然鼻子莫名一酸，眼睛里朦了起来，鹦哥儿便吸了吸鼻子，醒了醒眼睛，一张嘴，咬着碗沿，一抬手，碗遮住脸，喝了下去。一碗浓汤下去，暖着腔子，热着肚子，鹦哥儿身上便游起了劲儿，皮肤上发起了毛毛汗。那厨子脸上闪着，问道：“饱了没？”馋嘴不知满，饿肚不知饱。鹦哥儿端着空碗，正想张口，却让那老妪横空夺了话：“吃不得了，混混肚子就行了。再多吃，撑胀了肚子，跑起屁来，怎生了得？晚些还等着上灯呢！”那厨子便问道：“下了礼了？”那老妪答道：“可不是！赶着脚前就来了。”那厨子复问道：“可是那个云里踩着长脚的？”那老妪回道：“脚倒不曾踩着云，却在水里浮着步！”那厨子言道：“若是这个，道是无福也有福……”那老妪忙打住话头，言道：“当着人姑娘的面儿，可不能让人顶着心窝子拌馄饨。本都是肉山里堆的金银，无福有福沾着几分光就是了。赶着过水的船儿，还能生了根不成？”鹦哥儿听了一时，会不着意，便不插话，亦不要吃，只站着与那老妪等着锅里水热。

等了一时，锅里起了雾，水烧得热了。鹦哥儿便和那老妪一人打了一桶，拎着出了门去。那老妪拎着桶水，踮着小脚，像是踩在风里，飞起步来飘着桶，桶里却是半滴儿也不漏。鹦哥儿在后头跟着，眼睛里忙起来，盯着桶也盯着人，手上肩上腰上吃着劲儿，那桶便东一出西一出在手里颤着悠儿，望着快要撒了出来。桶里跑着热气，忽快忽慢蒸在脸上，毛毛汗便厚成了珠，珠便落成了雨，直往外拔着力气。鹦哥儿憋着劲儿，肚子里倒着食儿，再多一口便会冒了出来。行得数十步，方见一屋，门开着，那老妪跳了进去；鹦哥儿跟着，进得门来，又见一门，门上挂着帘儿，一丝不晃，风打不动，直把门遮了个儿严。那老妪一纵身，掀进帘里，鹦哥儿跟着也掀了进去。

鹦哥儿进到屋里，便嗅着一股水气，放眼屋内，只见地上坐着一个大木盆，只半人多高，一人多长，张着大口对着屋顶。那老妪立在木盆边上，斜着手中桶，将水倒了进去，木盆便对着屋顶吹起气来。鹦哥儿跟着也倒了进去。又见屋里靠着影屏蹲着几只木桶，桶里晾着水，那老妪便走了过去，拎来一只，两手一上一斜，将水掺进木盆里。鹦哥儿跟着拎了一桶，也掺了进去。那老妪取来几个香包，捏在手里揉软了扔到盆里，手一伸，插进盆里试着水温，尚可，便张开五指搅起水来。香包在水里打了几转，化出香气来，盈在木盆里，木盆张着大口对着屋顶吹着气，屋顶又给挡了回来，一时间，屋里仙气飘飘，香雾霭霭，让人晕着心思。那老妪便叫鹦哥儿摘了衣裳，下到盆里。鹦哥儿方才醒过神来，手里细捏着，快不起来，摘了一会儿，方才摘尽，手上腿上遮着站着，躲在水雾里。那老妪却是不急，任着水汽润着老眼，慢等着瞧着真，继而叹道：“可怜人儿哟，冬月里的槐树皮也没你这般少肉！”鹦哥儿便曲着手，弯着腰，空着腿，一步一踮，挨近木盆，一提脚，踩着水面滑到盆底，再提一脚，破着水纹立在水中；接着两腿一低，蹲进盆里，往后一靠，手脚一放，身子骨便化在水里，飘了起来。那老妪在后替鹦哥儿拣着头发，理出青丝，手上不紊，嘴里不乱，言道：“姑娘，入了这道槛儿，可就是福里头遭着罪，罪里头躲着福，内外里都逃不过，浑着受倒省了事儿。这头一遭和末一遭是最磨人的，糊涂是过，明白也是过，把心放得糊涂些，指不定这末一遭就在头一遭里。”鹦哥儿两耳听着，心里明着，知道这话不白给，这水不白洗，赶着趟了便要还，推不得也差不得，故而只不言语，把头低着，拂着水打面。那老妪见其不应，便改了话辙，言道：“再不济啊，学着和老身一样，利利落落的，帮衬着院里。到了抬眼望天的时候，只望着能承着姑娘的情儿，让老身守着双木，填了复土，便是大造化了。”这老妪一套话里暗指着路，假托着情，鹦哥儿拣在耳朵里细熬着，品出味来，便假意受了。

洗毕，擦了身，那老妪便取来干净衣裳与鹦哥儿换上，自在一旁细着眼睛，言笑道：“倒是拔得一身的萝卜皮，所幸腚子上还醒着二两白面。”随后便引着鹦哥儿出了门来，走进前院，过了一排屋子，上了一层楼梯，得见一阁，却是门锁紧掩。那老妪遂上得前去，启了锁，开了门，便让鹦哥儿进房里歇着等那虔婆前来嘱事，而后自去处事，剩着鹦哥儿一人独坐房中。

鹦哥儿一人守在房里，心中反倒落了些儿不自在，只得将眼于屋内细细扫开，借以舒怀。但见：门掩云龙窗锁凤，枕落鸳鸯镜飞鸾。窗锁凤，一任彩羽混纤尘；镜飞鸾，却见烛花谢灯台。芙蓉帐底绵，松涛槅外侵。帐底绵绵，暗使比翼空羡月；槅外侵侵，不教连理别有枝。正是：帐底鸳鸯不整眠，槅外鸾凤难宿飞。鹦哥儿自小田家草舍，哪曾见惯这般秀龙飞凤，看了一时，心中自在反而去了几分，心闷闷而肠挂挂，张眼挨着时辰。等了半晌，只听得屋外莲步阵阵，踩得梯阶木响。鹦哥儿连忙站了起来，便见窗格里移着人影，移至门边，现出一人，正是那虔婆。那虔婆却在门外停着步，放着眼，晾了一刻，继而眉梢一扬，喜出话来：“哟呵！谁家金屋藏着娇呢！”而后三两步踏进门来，两眼亮着，照在鹦哥儿身上，两手动着，捏起鹦哥儿细手，言道：“竟出落得这般惹眼，只是身子略薄了些儿，不消怕，我这院里春生雨常在，不愁春风吹不肥。”言罢，那虔婆便将鹦哥儿引至镜台，对着明镜：一整云鬓，二扫眉黛，三抹脂粉，四点绛唇，妆起饰来。鹦哥儿望着镜中影，却似旧相识，一时间心中阵阵意起之，恰如：春水打浮萍，浮萍见此生。其间，那虔婆手里眼里嘴里都不闲着，因问道：“姑娘，绊了一日，还不知你姓名作甚？”鹦哥儿便答道：“俺姓罗，小名鹦哥儿。”那虔婆闻言作想，默了须臾，方才言道：“这名儿可见了多舌，不好叫，与你改作‘云枝’如何？往后便唤你作云枝了。”鹦哥儿听着应了一声，此后便做了云枝。那虔婆复言道：“按说这院里的规矩，少说也得与你走上两遭方可见熟，只不想那江家大公子赶着脚前下了定礼。这号人物，咱们怠慢不得，得请着敬着捏着栓着，谁人不知他爹江大户在城里顶着天儿做营生，巴着了天底，吃风也长三两肉。既然点着了，便是我的造化，也是你的福分，框了天的规矩无非还是见在肉身上，你尽着点儿心，把人服侍得利利索索的，栓在脚底下，往后生人面孔你也能少看几张，这院里的白米白面搜着底了给你下脚，够着你埋身了。”云枝耳里听着，口里应着。那虔婆便三言裹着两语，将这院里规矩和着行肉手段，四截拼做两段，与着云枝耳里呼呼吹了进去。云枝脸上便红一阵热一阵，暗暗听记于心。饰毕，云枝起了身，果真是：花有蝴蝶蝶有蕊，一枝春色待月来。那虔婆亦看得称意，心里算盘打得密密响。云枝将身映明镜，却见故人去，正是：鹦哥翼展空飞落，却是谁人语云枝。而后那虔婆又吩咐了几句，便出了门去，留着云枝自在房中，独展春色。此时天已擦黑，不一时间，便见那老妪复回，自在房中上灯点蜡，熏香染被，事毕，收身而退。云枝便一人守着灯，意沉沉而心阵阵，等着月来。

月上凉夜，但见马前街上：华灯煌煌欺凉月，老赏秋月少赏娥。又见潜马巷中：彩纱璨璨映门开，郎潜门庭女潜阁。只见：公子借酒促佳期，佳人掩醉低玉壶。促佳期，短砌鹊中桥。低玉壶，暗掌膝下金。正是：拟若酒泮稠歌舞，动闻临春翻玉树。却看章台青柳发，只把新红卖笑主。却见那马前街上，走着一匹青骢骏马，马尾跟有一小厮，马上坐着一位鲜衣公子，见其：衣上金丝叠浪，脚下靴底蹬云；手中宝扇折翠，腰间佩玉环音。金丝叠浪层层，自有意气扬扬而上；宝扇折翠徐徐，便见风度翩翩于外。那马行过马前街，头一转，便入进潜马巷，直往巷尾而去。马蹄声声，踩在巷中，便引得巷子两旁见语纷纷，侧目纭纭。正是：走马巷中高走马，醉花阴里醉观花。

入至巷尾，便见红门，红门大开，门上亮着红灯笼，两侧光着栓马石。那公子按辔一停，定在门前，便将手里缰绳一扔，下得马来，叠起扇子，踏进门去。身后小厮跑过前来，接过缰绳，斜着身子拉起马，将绳够着栓马石绕了两绕，便赶着两条腿追了进去。那公子进得门来，举目一望，便见那院里虔婆打着响声迎了过来。那公子便端着步挨身行了见礼，那虔婆叠着步赶上前来赔了一礼，口中言道：“江大公子，多日里不见，养得这般好精神，莫不是盘着龙道韬着光，养着‘会’呢！”江公子言道：“秋日里困深，城外闹得凶，便懒得打马，整日赋闲在家。多日里不曾登门，这话里倒是见着外了？”那虔婆脸上脂粉登时褶出花来，言笑道：“那可就不及江公子这耳里见着‘外’了，这不？刚熟的瓜儿还挂着蒂，便让公子顺着藤蔓码齐了！”那江公子一听此话，便知颜色，言道：“干娘此话差矣，这世间良缘本就一个巧字。早些儿这礼可是见在干娘面上，赶巧，遇着了干娘‘添喜’，小生便顺着水意献花情，不使花期空自怜。”说着，便将袖袍一举，取过两盏白银，向那虔婆手中按去，借故说是沽酒待佳人。那虔婆脸上花更圆，嘴里推着不收，两手却接了过来，包在掌里，直把五指弯足了汗，口里便如铜铃一般，响起话来：“这话可就臊着人了。我这一口打雷见着底儿的老枯井，哪儿有喜来添着，弄眼儿‘喜望外’罢了。”继而将身移近，挨着江公子，轻声言道：“别人不知公子，我还不知！公子偏好这破瓜之喜沾身，我岂能不替公子掌眼张罗着？莫道是外头风不勤，就是公子不来，我也得打着灯笼与公子知上一声才是。若不是公子上门，任他何人金敲银打，我也让这半枝春谢到腊月里去。”江公子让其揭着了心底事，脸上反倒堆起笑来，言道：“好你个老瓜农，只把藤蔓栓人。”那虔婆一听，便与之假意嗔道：“若是没了我这老瓜农，何来得见你采那月下青底红！”二人言笑着，便往院子深处走去。

却说此时云枝守在房中，便见有小厮来到屋里，照着桌上，铺碟摆盏，定箸停壶，移时间：珍馐半平屋，琼液欲出壶。云枝数在眼里，勾在心里，肚子里饱胀着气，嘴巴里咽着馋意，一时失悔起来：不该拣着白面塞满了腹，眼见着一桌美饭，通得了喉咙见不着底，只恨少长了肚皮。小厮布置停当，便退了去。待了须臾，便有笑语两行起于楼下，续续塞至耳中，笑语渐清，便听得屋外楼梯顿起四五步响，却是一步重，一步轻，双双踩在木上。云枝坐在房里，耳中一听，登时慌了起来，将身一立，抬脚进了三步，而后一停，心觉不妥，便又连退两步，坐了回去。步子近了，便见窗格里浮起两张人影，一长一短，一宽一窄，断着连着游出窗格，现在门前，正是那虔婆领着一位翩翩公子。云枝得见，方才将身立了起来。那虔婆望着云枝，引着公子踏进门来，笑着眼睛向那公子一点，言道：“这位便是那江大公子！”而后转过头来，翘起一指对着云枝一扫：“这位便是云枝姑娘。”江公子见话便向着云枝行了见礼：“小生姓江，名鳞，字龙溪，见过云枝姑娘。”云枝见这江鳞公子面目清清，声音朗朗，心中且自定了三分，然见其先行一礼，心中便又乱了起来，捋了一气，方回过神，匆忙还了见礼。那虔婆眉头顿时蹙起一丝儿恼，连打圆话：“咱这云枝姑娘，停脚才得半盏时辰，腹中尚未得进半粒米，初会公子宝面，眼浅话薄的，公子可得担待着些儿。”那江鳞公子倒不在意，口里只把话应着，两眼不住描着云枝，正是：欲将淡墨染空云，却见枝头幻飞雪。江鳞公子瞧得眼顺，心中便自中了三分意。随后三人便相请着入了座。

江鳞公子坐定了身，转着眼珠儿扫了一圈桌面，见这桌上珍馐列盘，玉壶藏浆，增减得当，无有不美，却是左右两盏灯纱上透着清光，泛着凉意，落着幽暗。江鳞公子见之即醒，便将手中扇子一拍，言道：“干娘，果真是贵人多忘，岂不知酒有颜色，见在脸上；夜不掌灯，明在心里？这桌上灯影如豆，微微只照半边脸，试问这酒中颜色如何得见？”那虔婆闻言岂不知意，心里见得明了，便应下话头，言道：“江公子可不知我这当家人的苦，早起一梳头，便见发丝儿上满栓着事儿，拎起一件又是一件，活不让人清静。这帮小厮趁着我不意，见了天儿的胡混，这咱儿又偏偏丢了眼色，惹了公子见责，可见这万事终是离不得我的手。公子休怪，见着可怜，我这便去取了大灯盏来。”言毕，便打着碎步，迈出了门，不见了影，只听得一串莲花落至楼下。屋里便只剩下云枝与那江鳞公子二人四目相对，左右各占一朵清晖。

江鳞公子见那虔婆去了，心中甚是快意，便瞧着云枝扯起话来：“难得与佳人对饮，恨不得揽了天上月，见照至心里！小生一时言语唐突，云枝姑娘见笑了。”云枝得见屋里少了一人，又多了一人，心里有如风中火苗一般，若闪若灭，听了江鳞公子一番话，一时转不过弯，便直着舌头回了一句：“云枝不敢见笑。”江鳞公子闻得此言，解了半晌，解不出味，便亮起两眼寻话尾；只见这云枝姑娘身亦不动，手亦不抬，低头望着手，手里缠着指，坐得定了，双目却是时不时往着桌面上偷上一眼。江鳞公子见之方知这姑娘未经世故，不谙风月，正是璞玉光寒，砂裹浑金，只待清风琢玉，烈火融金，便可于这风月场中独绝一时。见及于此，江鳞公子便有心做全了这番风火，心中暗道：且与之戏上一戏，先见个趣儿。遂而言道：“眼下不是正见着笑！”那云枝一听，惊了不小，只道是当真出了闪失，便忙忙将身一起，朝着那江鳞公子送神也似磕起了头，直赔着礼。那江鳞公子眼底见着，只不动身，复言道：“刚才不是已经见过礼了！”云枝听了此话，只当是先前见礼果然有失，让这公子暗暗记上了一笔；适才又出言无状，夹动了肝火，惹得一并发作了出来。云枝此时心中惶惶无计，不知如何收拾，只顾着将头勤捣蒜，却是谅语迟，免不得心中乱纷纷滚起了麻，苦叹手无快刀，难斩干净，理不清静，乱了一时，进而复思道：“今儿个这头一遭是好是歹，全然见在自个儿身上。常言是：做好做歹难做全。既是如此，何不如全着自个儿心意，打破砂锅见底清。正所谓茅坑里面抽扁担，挨着是死，挑着也是死，何必担着两头空呢。”既而索性两腿一定，贴在地上，埋头望着那公子脚面，跪着只不起身。静了半晌，那江鳞公子反倒被这姑娘望矮了脚面，少了些儿自在，便起身立脚将之扶起，言道：“此乃小生一时戏言，竟不想姑娘错当了真，折煞小生也。常言是花下膝泥嗅，何忍连叶染春尘。岂不知折煞小生是小，误了姑娘玉洁才是大！”云枝任之扶起，复入了座，见这公子言语倒是耐听，心中不安便去了五分，却仍是半信半疑，只把身坐着，口欲张而不知何言以对，咽着咽着便又复吞了声儿。那江鳞公子见其复如前时一般，依旧身不动，手不伸，眼不移，端坐着俨然一尊噤声菩萨，一任冷烛高照，玉壶生尘，只顾矜着身段。江公子见罢，不由得且叹且笑吁了一气，便直起手来，伸至桌面，拎起酒壶，欲满眼前玉盏。云枝见其斟酒入杯，方知身在院中，所为何事，便尖起素指，抢过酒壶，替其斟酒，而后两手擎着玉盏递与那江鳞公子。江鳞公子接过玉盏，捏在指间，却见那云枝姑娘只斟其一，不斟其二，将壶停在桌上，两眼若闪，巴巴照在自己脸上。江鳞公子便将玉盏停在指间，问道：“不知云枝姑娘可会使得剪子？”云枝回道：“这有何难。”江鳞公子便言道：“便请姑娘与小生剪上两寸烛光，借与小生多照几个人影。”云枝不知其意，便问道：“公子惯会说笑，剪子如何能铰得来火光，若真能铰得来，那夜路里岂不是省了多少灯笼！屋里见着光在，这咱儿却又要这多人影作甚？”江鳞公子二指捻着玉盏一旋，答道：“若不如此，小生与何人对饮！殊不知寡酒添愁？”云枝脸上顿时飞起一红，言道：“云枝不曾饮得酒。”江鳞公子却把手中玉盏停在桌上，有言道：“自古佳期难会，若不是个中机缘巧合，如何能一睹姑娘芳容？秋夜无酒，风不见暖，寒意将向何处而去？酒暖人肠，姑娘且与小生见上三杯才是，一者送寒，二者不负小生一片热望，莫教小生移盏空对月，惹得冷月笑孤人。”云枝见其言辞切切，亦占着理，便不再推辞，把眼望在桌上，取过玉盏，掌起酒壶，满满斟了一杯，只手一提，送至口边，一倾而尽。却是酒气欺人，只把脸呛得通红。云枝顶着酒气，强忍着咽下了肚，方才换过气来，手中掌着酒壶，只不落手，便又斟满一杯，一提而尽；看看去了两杯，云枝却不停手，只把壶口低斜，满斟一杯，溢洒半杯，而后两眼一闭，只手一抬，一饮而尽。如此，三杯烈酒便悉数进肚。江鳞公子见其饮得过急，唇齿直打着噤，便动起了筷箸，挑着蔬果盛入碟中，递与云枝。云枝三杯酒下了肚，便壮大了胆儿，见此殷勤，亦不言谢，只把瓜果拣进嘴里，嚼着清凉。江鳞公子见其自顾自饮，连下三杯，倒激出了不少原本性子，遂言道：“云枝姑娘如此豪饮，不让须眉，只不知这三杯酒却是何种名堂？”云枝见这话说得轻巧，便直言道：“有何名堂？还不是全然见在公子面上，说了三杯，便是三杯！”江鳞公子闻言笑了起来：“试问姑娘举杯停盏过三巡，须臾之间，眼中何曾见过小生一眼？”云枝心知这酒乃是出于一时意气所饮，不想这公子眼里竟过着数，然心中却是不愿就此矮了势儿，任之拿捏，遂即言道：“却不是全然见在酒里了。”那江鳞公子却是不饶，只把笑语来蜇：“原来云枝姑娘只贪杯中酒，不贪眼前人。”此话一出，便把云枝拿住了，一时间嘴里心里均无有声，心中之势竟而渐渐松了下来。江鳞公子见其不语，便重举玉盏，送至口中，品着酒意，动眼瞧着云枝，见这云枝姑娘言辞虽不称雅，倒是举止爽利，行事可爱，心底不禁暗暗生怜，心中之意进而盈至五分。

不多时，便见有小厮进得门来，唱了一喏，便在桌上放一灯盏，此灯盏比之平时所见大了不少；又见那小厮向着盏里添了大半碗灯油，而后将芯点亮，退了出去，临走不忘掩了房门。那江鳞公子见了灯来，便摸起袖袍，取出一纸包，展开纸面，现出红粉，进而悉数抖入油中，随即拣起筷子插了进去，调得匀了，便捏着筷子将那灯芯拔高了些，屋里便亮得分明。只见那灯芯举火，青烟袅袅，移时间，青中见白，有若云起，缕缕散至房中，顿时便有异香扑鼻，香气缠身，宛如仙台散花雨，又似蟾宫折玉桂，但见：飞蛾连影灯下坠，蝴蝶苦叹夜无边。正是：天女飞花花飞蕊，姮娥唏桂桂唏尘。那云枝见其行此古怪，亦不过问，只当是富人讲究，任着屋里香气袭人。那江鳞公子只将手中扇子轻摇，掀起香风，直往云枝脸庞送了过去。

待了片刻，云枝脸上泛起酒色，双眸熠熠，如映秋水，自生百媚漾于内，亦有千娇溢于外。那江鳞公子见之甚喜，春意暗动，不觉间，心中之意便渐渐逾过七分，既而掌起酒壶，照着云枝面前玉盏之中斟了个儿满，而后自斟一杯，邀其共饮。云枝上了酒意，亦是饮顺了口，兼之见着满桌佳肴，不肯空饱了眼儿，便不推却，与之饮了一杯。遂即慢拣筷箸，假作细咽，进而尝遍了鲜。那江鳞公子复又斟满了杯，停着手问道：“敢问云枝姑娘本名作甚？”云枝不期此问，便反问道：“公子怎知云枝非是本名？”江鳞公子回道：“小生见姑娘三唤方一应，故而有此一问。”云枝想了一想，遂答道：“小名鹦哥儿。”江鳞公子闻言，嘴里细细品着，继而言道：“鹦哥儿，云枝，那老瓜婆倒是改得好名字。”云枝只言道：“是好是歹，叫得应便是了。”言毕，便又趁机行起了筷。江鳞公子见其筷底轻风勤，腮边转月忙，便动着心念问道：“姑娘怎的不吃鱼？”云枝听得此问，将眼放在桌上，方才发觉这满桌珍馐齐备，却是独不见鱼。原来那院中虔婆生怕桌上犯了江鳞公子忌讳，便将此味撤了干净。云枝如何能懂个中缘故，只寻了一眼，便言道：“公子莫欺云枝酒醉，这桌上怎的见了鱼？”那江鳞公子便将扇子一收，拍在掌中，言道：“眼下不是正见着！”云枝方才省过意来，竟然又让这公子拿了一道，心底却是不服，便出语打了回去：“鱼肉里刺儿多，自小便不喜食这口。”江鳞公子受了此话一打，倒笑出声来，有言道：“平日里，座中常言小生为龙门客，怎的到了姑娘这地儿，反倒成了肉中刺！”云枝言道：“既然贵为龙门客，何必戏俺这云下枝。”江鳞公子回言道：“龙门客久，人不常新。此际只望入云衔枝，共谐一曲，便是天上星月伸手可夺，亦是任之高远。”云枝见这公子两句轻，一句重，暗暗浮着本意，若再接上一两句，便会揭得露骨，遂而不作言语，只把玉盏高擎，与之饮了一杯。而后筷手不歇，直将胸中之气撒在这满桌碟盘之上，复又落入喉中。

酒过数巡，玉壶渐轻。云枝脸上酒色见浓，只觉喉头顶得甚满，便停了筷箸，将背直了直，顿觉脑中晕沉，眼里浮影，脚底生汗，周身滚起热意。云枝不知酒力，鼻里嗅着香气，只当是受了这灯盏燃出烟气所致，便问道：“公子方才向着灯油里面添的却是何物，可作了怪，怎的这般打人脑壳儿？”江鳞公子见其醉态迷离，脸上桃花正艳，语里娇歌婉转，加之香气一熏，更是绵人精神，宛若红云见雨，好似柳惹春池，直教人眼醉不已。那江鳞公子望定一时，心中之意早已过了九分，听其问话，方才言道：“此物却有一番来头：取自初春百花；混与夏至沉香；阴于秋月之下；扫来冬雪化水，浸至雪水之中，去其浮者，留其沉者，加以松木制火以烘之。而后入春之时，置于花台，若无蜂蝶来采，即为不成；有之则成。再曝一炎夏，方可为用。此物见油即融，遇火成香，有名二者，一曰四季沉，二曰七指柔。若不是得遇花中仙子，小生断不会掌出此物！”云枝听其绕了一时，知是玄虚，却禁不住问道：“何为七指柔？”那江鳞公子便将扇子收在左手里捏着，只直起右手，拇指一横，向着云枝眉心轻轻一扫，言道：“一则展秀眉。”接着沿着眼眶一滑，食指半弯，贴着脸颊浅浅一拂：“二则点桃红。”继而描着脸庞，过了耳畔，落在肩上，两指细细一捏：“三则透香肩。”再而顺着肩头一沉，虎口一张握住其臂，五指向内缓缓一收——江鳞公子握着只觉少肉，却是拿着不放——口中言道：“四则舒玉藕。”随即左手捏着扇子，照着其腰间绵绵一点：“五则枝柳新。”那云枝腰上受其扇子一点，心底倒生出别种异样，只在心里揉着，揉着揉着便揉化了身子骨。那江鳞公子手中扇子却是不停，只往下游着，口里念着：“六则脚底生莲。”扇子便勾着裙底向上一挑，现出一双脚来，却是两只天足。那江鳞公子一见，心底怜意便去了七分，却止不住春兴如涌，顿时左手掌起扇子一把拍在桌上，右手死死捉住云枝胳臂，言道一声：“姑娘，良辰见短，莫负春风！”登时将身一起，拎着云枝，退了一步，抵至床槅，五指大开，两手一撕，三两下剥了个儿干净，现出衣下景色，却是见骨不见肉，一如霜里竹，又似雪中枝，不甚耐看。江鳞公子便将其扳过身去，往前一推，亮起二两白面，而后袍底一飞，挺身入了港。正是：芙蓉帐下芙蓉泪，鸳鸯枕上鸳鸯碎。云枝吃着疼儿，双手撑着酸，两片膝盖骨不住敲着木，醉里见生，生里望死，只把身子受着挨着。受有三四十数，仍不见休，云枝那堪这般雷打，不期肚子里翻起了浪，想是吃得杂了，许是熏得慌了，一时里酒不饶人，香不提神，勾着身子，掖着肠子，吃疼不过，嘴包不住，便哇地一声倒了出来。连着馒头，一并发了个儿干净，铺在眼前，只见：枕上鸳鸯失色，帐底芙蓉黯然。一时间，酒气杂着腥气，腥气压着香气，乱纷纷翻在屋里，热烘烘裹至全身。那江鳞公子岂能见此不堪，连忙将身一退，登时意兴扫半，心中甚是不悦，便直起手来，掇过桌上灯盏，朝着云枝背上泼了出去。半碗灯油见着火光砸在云枝背上，滋剌剌——皮肉作响——嘶啦啦——脊骨冒油，只见骨溅枫叶，肉绽莲花；头发亦被燎了半截，跳着火光散起青烟。云枝嘴里喷着黏腻大叫一声，两眼瞬时一黑，向着面前秽物扑了下去，身一坠，压着火光，挂起青烟，昏在地上。那江鳞公子见之甚厌，便将衣一束，拣起桌上扇子，打开遮住口鼻，继而直起一脚，踢翻桌子，一桌菜肴铺了地，一地杯碟碎满屋。而后两步踮至门边，略一停，抖起袖袍，翻出几两碎银，向着屋里一丢，一折身，出了房门，将步子砸在楼梯上，往外了去。半道里撞见那虔婆，亦无好脸，更无好话，只顾着出了院门，唤起小厮解马，翻身一上，打起马儿，便出了这潜马巷。那虔婆送至门口，见去得远了，便忙忙折回院中，三五步上了楼梯，见门开着，进到屋里，便见地上丢着银子，遂即低手拣了干净，方才看见地上躺着一人，正是云枝。

而后，那虔婆让人把云枝抬到下房里收着。云枝趴在房里歇了好些儿时日，背上方才长定了痂，如此挨了过来。云枝趴在房里，顶着一背痂皮，歪着下巴，两眼朦胧若无所见，心中只记挂着爹和弟虎，想着误了这些时日，不知爹和弟虎是否还如先前口里所约一般，趁夜来至墙外，等着云枝。思及于此，云枝便撑起胳膊片着腿儿，将身略起了起，顿觉背如焦土裂了壳，刮着薄被扯着肉，将身牢牢钉着。云枝试着动了动腿，觉能走动，无甚大碍，便打定主意到了晚些时候，潜出门去，攀上墙头，寻一寻爹和弟虎。主意已定，云枝便将身慢慢落了回去，两眼偶然一瞥，望见窗户上结了蛛网，网里跳着一只飞蛾，只飞不出。云枝心里便如这飞蛾一般恨着怨着缠了起来，却是：恨，不知恨哪一遭；怨，不知怨哪一个，只恨着怨着解不分明。恨着怨着，便见有人进了门来，正是那院中虔婆。

云枝见了，便将身欲起。那虔婆连着碎步，挨过前来，两指稍稍一按，让其歇着少动身。云枝便又落了回去。那虔婆顺着手轻轻揭开云枝身上薄被，扫了一眼，见其背上裹着黄布，布上游着血丝，手一落，便叹起气来，言道：“可怜人儿哟…”云枝忙应道：“云枝无能，误了干娘心意，惹了干娘费心…”那虔婆便将身坐在其侧，手里摇着素绢遮在鼻间，动言道：“按说这江鳞公子手掌万金，脚踏千银，若是伺候得中意，他一时兴起，舍下几盏大锭，将你要了去，也不是甚难事。可这江公子千般也好万般也好，却是独独有一样逆不得，便是眼里见不得不净。偏偏你福薄肚也薄，出了这档子事儿，害得他烧了业火，落得一身四季花自个儿背着……”云枝听了这一气，心中便又怨了起来，七分怨在自个儿身上，三分怨在那江鳞公子身上。那虔婆续言道：“也罢，蚕不吐丝不成线，路不见水不搭桥。既然火里能逃得命来，便见有一碗米的份儿，别人眼里容不得你，我这眼里可见得下你。歇过这几日，养得好了些儿，便仰了天儿的见日，莫说是一碗米，便是你成了势，起了仓，我也与你掺得满满当当。”那虔婆一番话把云枝心里收圆了，云枝自此便沦为了下等，每日里迎来送往，只在下房里掌灯。

那虔婆递满了话，便出了门去，留着云枝一人趴在房里挨着时辰。夜色见盈，挨过了热闹，等来了冷清。云枝慢慢起了身，披了件衣裳，轻轻出了门来，摸着黑悄悄走向后院里。来至后院，便见一溜儿院墙拦在夜色里冷着影儿。云枝站在墙下，一踮脚，一够手，便摸到了墙头，却是身有千斤重，难上登云梯。云枝便顺着墙根摸了过去，行不几步，撞见一树，那树离墙两尺半，树干和着大腿一般粗，弯着拐着站在夜里，梢上叶子稀稀疏疏散在墙外，骂着凉风。云枝见这树弯得恰到好处，正正勾得住手，落得下脚，便一脚蹬在树弯里，一脚踢着墙面，打直了背，一手撑着树，一手抵着墙，咬着牙三五步攀上了墙头。云枝两手扒着墙檐，墙檐顶着胸口，一只脚踩着树干，一只脚贴着墙面晃着，吃着劲儿定在风中。云枝拉长了脖子左左右右来回望，却是黑漆漆一片，难见究竟。云枝便定住了眼珠细细寻，一寻，便寻到了。只见墙外不远处，墙脚下好似坐着一张人影，风吹也不动，其形也不乱，只定着一任夜色沾身。云枝一见，心中不禁跳了几跳，欲开口唤上两声，却又怕夜深人静惊了狗，思之二三，便将身挪了下来。

云枝踩着树干挪下墙来，蹲在地上摸了几块石子托在掌中，随后想了一想，便又将石子放了回去。而后摸至树根，抠起了泥，土里有润气，云枝便捏了几个泥球拿着，复起身，蹬着树上了墙头。云枝趴在墙檐上扯直了脖子，伸长了手，手里捏住泥球，望着那张人影掷了出去。先是一两个掷得偏了，不中；再而又掷一两个，方才砸进了影儿，便见那影儿动了两动；再掷，那影儿便高了起来；又掷，那影儿便大了起来。云枝瞧得急了，尽着力一把掷了过去，那影儿方才动着乱着近得前来。云枝趴在墙上睁圆了眼瞧着，那张人影对着云枝立着，忽地撕出半张人影来，一高一矮，一大一小，在墙外夜色里连着站着。云枝瞧着，瞧不分明，便开口轻轻喊了声爹。只听得那半张人影凭空直起一声：“大姊！”正是罗老汉和弟虎。罗老汉连忙将弟虎嘴巴捂住，唯恐惊起了人，却是压着声音唤着：“鹦儿，鹦儿…”云枝亦是压着声音喊着：“爹，爹…”来回数句，云枝方才轻声言道：“爹，俺改了名儿了，叫云枝…”罗老汉闻言愣了一下，方才言道：“改了好…改了好…云枝好…云枝好…”弟虎趁势推开其手，只说着：“大姊！饿！”云枝闻言便知爹和弟虎在外日子不易，却是出门来得轻巧，两手空空，未有准备。继而吸了吸肚子，亦是空响，遂言道：“爹，弟虎，莫要高声惊动了人，等俺去找吃的，一会儿便来。”云枝便又踩着树干，移下墙来。

云枝挂着衣裳，穿在夜里，匆匆找至后厨，见厨里亮着光，便上前一推门，门开了，见那厨子正挨着灶台点着油灯煮着茶。云枝便开言道：“大哥，半夜里肚子不饶人清静，可还剩得有吃的？”那厨子一听，便将灯移了过来，两眼上下一扫，见其来者身上挂着单衣，胸前裹着白布，一对锁骨泛着白光，细一认，认得是云枝，脸上便堆起肉来，言笑道：“可是又不赶巧，只剩着馒头，离了老半天火气，怕是不软和了。”云枝忙接过话来，言道：“不打紧，拣几个压压肚，混个安稳觉罢了。”那厨子便掀开蒸笼挑了两个向着云枝递了过去。云枝忙将手伸进衣内擦了擦，便从那厨子手里接了过来，口里却说着不够，而后自上前来掀着蒸笼抓了六七个捧在怀里，折身欲往门外去。那厨子见势便将云枝叫住了：“姑娘，灶不分大小，要吃便在这屋里吃饱了去。若是拿了出门，人多眼也多，个个眼里瞧得仔细，嘴上可就不见得说得仔细了。”这话倒把云枝点了个醒，云枝便站在屋里，将馒头尽撕成条儿，塞在口中，咽进肚里，硬撑了一时，方才撑下四五个，剩下半个愣是死活撑不下肚。继而云枝咂了几口热茶，便丢了手，话也不扔半句，匆匆出了门去。

云枝脚下三步勤两步快跑在院里，肚子里颠着份量，直膨着身上布，气也难舒一口，不觉间，身上游起了汗，汗里透出了咸，背上便一丝一热辣了起来。云枝忍着不顾，只将步子紧赶，赶至墙边，双手一勾，两腿一蹬，挂着树，踏着墙，攀上了墙头。云枝两眼朝下一望，见有人影，便低声道：“爹，拿布接着！”便见墙下化开了影。云枝直起食指向着喉咙捅了进去，却被墙檐顶着胸口，吐不出来。云枝既而两脚一蹬树，将身稍稍往前一送，墙檐便硌着了肚皮。云枝食指再一捅，身一勾，背一抖，眼泪和着馒头便砸了出来。只听得背上声声脆，丝丝裂，一如花开千朵，却是瓣瓣带血。吐得尽了，云枝方才言道：“爹，先挨过今晚，明儿再来等着俺。”此后，云枝便每夜暗行此法，如此救活了爹和弟虎。

云枝眼里有了活计，便草草歇了几日，开始在下房里掌起了灯。云枝心思栓在墙外，将身作了空壳，任之蛇虫宿眠，一向事不过眼，钱不过手，随那虔婆作五作六，只管迎来送往。未得数日，便在这院中下房里响起了名声，蛇虫引鼠蚁，上灯者不绝，虽无厚礼添油，倒也架不住薄米成粥，那虔婆自然赚得心满。云枝时常暗地里踱到后厨取食，那厨子见其养了这些时日，身上亦见了肉，出落得亭亭袅袅，如风挂柳，不禁动了心思，既而手中放着，嘴里也不闲着，一边拿食供着云枝，一边拿话惹着云枝。云枝在下房里熬了这些时日，岂能不识水性，心知男子是狗，喂饱了便不乞尾，遂而只拿小意贴恋，只拿空话套牢，时而任之摸上一把，捏上两手，偏偏不教其入港，只教其心里馋着痒着唯命是从。那厨子便馋着痒着平添了愁。院里又新进了女子。那虔婆便赔了不少礼和话，复将江鳞公子请了回来，仍是在上阁里歇宿。云枝在下房里自然会不着面，怎奈风里藏着人舌，这话便被吹到了云枝耳边。云枝耳朵里听着，心底无话，只是背上热了一阵。

云枝依旧每晚趁着人静之时，偷偷上墙吐食，救济罗老汉和弟虎。不想墙内有出，墙外有进，墙里却生着耳目，过着细数，这事这话竟被那院里老妪尽察尽听了去。那老妪便将这事这话原封不动搬给了那院里虔婆。那虔婆听了一时，便问道：“可曾见她手里拿了出去？”那老妪回道：“不曾见得。”那虔婆又问道：“可曾见她口里吞了金银？”那老妪答道：“不曾见得。”那虔婆便言道：“手里不拿，便不为偷；口不吞银，便不为藏。这等女子，你得给她留个奔头，若是不然，她怎肯空尽了气力跑死马？可惜了一只花豹子，偏偏生了个狗肚子！只要不吐了个叮当响，她吞得了多少，便让她吞多少，入了肚的米面当进了茅坑，吐了出来也是一样。这事儿，你眼里只过着数，莫要传了出去，新挖的茅坑，没人会说听着香！”这虔婆几句话便让那老妪噎住了声儿。那老妪却是牢骚不止，便将这事又向着那后厨里发了一遍。那厨子听是云枝，心底早就馋出了病，痒成了茧，事到如今，不得不除，不拔不行，只是苦于起手无策，便动了意问这老妪：“老婶子，是亲不是亲，话里见得清。这小妮子，我早就想拿她一把了。只是这初生的小牛犊子，鞭子短了，怕跑了；鞭子重了，怕伤了。只不知使得哪般深浅长短，方能够降到手里？”那老妪一听此话，便知其意，遂言道：“大侄子，枉你在这风月场边整日里见油盐，竟是这般不知咸淡！这样的女子，好比那咬人的狗儿，不饿不摇尾，不打不耷耳。你得设了法让她依仗着你，莫要让她一句两句把你干吊着，前晃后晃都捏在她手里！”那厨子言道：“老婶子，鼓不敲不响，话不点不明。倒是要设个甚样的法？”那老妪便言道：“响鼓不用重锤，好话不说二遍。老婶子今儿个就给你敲上两敲，说上两说。其一，你得给她点颜色瞧瞧，让她知道水是清的；其二，你得给她点苦头吃吃，让她知道谁是甜的！吃得顺，方能吐得顺，顺不顺，还不是多在于你！”那厨子听了这话，便暗暗记在了心里。

有言是，世事常离预料之外，命运好陷捉弄之中。云枝方才有觉浮萍依岸，却不想西风不怜秋水之意，偏教人逐野飘零去。一日正午，天上撒起了雨，直破着秋闷，云枝听着雨便睡着了。朦胧之中做了一梦，梦见正和弟虎嬉闹，弟虎突然直起手来，直往云枝口里塞去。云枝起手推着，却推不过，便让弟虎伸手入了口，猛一拽，掏出一环。弟虎将环套在手里，直笑着不言语。待到雨住，云枝方才醒了过来。当晚，云枝便从罗老汉口中得知弟虎病了，病得快说不出话了。黑夜里，罗老汉抱着弟虎躲在墙外，与云枝说着：“…先头里只是贪睡，睡了得有半日，身上便发了冷，脸色也转了白，难唤得醒，醒来只知咳嗽，咳里见着血丝。这会儿倒是不咳了，可话也说不利索了…”云枝半边身子影在墙内听着，欲叫其请医问药，然一摸手里，竟择不出分文，眼见着路在，却是敲门无砖，只怪这院里罗着网，见水便收，将人涤得一白二净。云枝一时无计，只听着，干着急。那罗老汉复言道：“晚晌时遇见个道爷，让那道爷号了号，说是冬意见近，地走寒气，秋里日头高，贪凉趴地睡，故而染了寒气，见至肺腑。要治此症倒也不难，只须吃上三碗鹅肉，腹中走走火，二者冲一冲，便可退了去…”云枝听了，便记着，让爹和弟虎再等一晚，而后退下墙来。

那院中老妪夜夜倚墙听风，这事便让其一字不落听进了耳。待到天明，那老妪便将此事逐字逐句告与那院中虔婆。那虔婆听了，倒发了善心，便吩咐厨下晚间炖上半只鹅。那老妪便在院里传开了话。云枝听到风声，心中方才落了半截。那老妪传着话到了后厨，便将这话前因一股脑儿讲与那厨子听。那厨子一听，只道是时机已到，却是少了心眼，把一招顺手牵羊，错作了借刀杀人。那厨子得了令，便宰了一只鹅，剔下鹅背，斜着大刀切成了条，长有半指，粗有一指，头如尖，侧如锋，竖着能吞，横着难下，只下在水里烫得半熟，便捞出来晾在了碗里。

晚间，云枝便蹑手蹑脚踅进了厨里。那厨子一见，便知来意，只拿眼照着云枝，笑着不作言语。云枝亦不多话，摇着身子走到灶边，照旧掀起蒸笼取馒头，移手间，便见灶上停着一白碗，碗上扣着一白碟，边上不走一丝儿热气。云枝遂即一低手揭开碟子，手底一翻，见碗里放着断骨白肉，鼻子底下细一嗅，嗅着了腥气，思是鹅肉，既而两眼一移，盯着那厨子言道：“怎的？煮熟的大鹅，还会飞了不成？盖得这般严实，莫不是怕人瞧见了去！”那厨子脸上便油光光亮着挨了过来，张着油手只往云枝腰肢上游，口中言道：“眼见着‘小娇娥’在手里放飞了几遭，还能不盖得密密的，提防着这‘大’的会了水，也游了去！”云枝闻言便知这碗里所盛正是鹅肉，继而手一提，将那只油手从身上打落了去，随即端着白碗走到门边，脚一停，略一思，有觉不妥，便又折了回来。云枝朝着碗里拣了块鹅肉扔进嘴里，嚼了一下，嚼不动，便吐在手里看着，见这肉里包着骨，骨外挂着肉，不肥也不软，不冷也不热，长长条条，好似肋骨。云枝便将这肉和骨竖着插进了喉咙，面一仰，脖一抻，咽了下去。那肉浸着油水，见着滑腻，倒也好吞。云枝如此吞了半碗，觉得肚子里沉了些儿，便将碗一扔，出了门去。

云枝出了门来，走在风里，只觉今夜这风长了不少气势，吹得人鼻子酸，眼睛重，直往后退。云枝便在风里扎稳了脚，一步一挨移着动着。云枝来至院墙，上了墙头，趴在墙檐上让风一吹，打了一哆嗦，两眼朝下一望，却是不见人影。等了一时，方才得见影来。云枝与之说了几句，便让其拿布接着。云枝趴在墙檐上哽着喉咙，哽了一时，却不似往常，倒不出来。云枝便直起食指插进嗓子眼里转了几转，顿觉涌意上升，顶了上来，升至一半，腔子里忽然猛地一疼，云枝忙忙将背一直，收了口气，咽了回去。一时间，鼻头酸出了涕，眼里重出了泪，在风里挂着飘着。云枝忍着疼舒了口气，低眼向下一看，只见墙下那张人影在风里缩着抖着，化不进夜里。云枝当即心中一紧，便狠起手来，立起食指朝着嗓子眼里捣了进去，涌意再起，只觉肚子里翻着立着搅了上来；腔子里横着竖着滚起了道；喉咙里勾着挂着冲了出去。翻着立着，割碎了肠子；横着竖着，扎破了心子；勾着挂着，划烂了喉咙。正是：打翻五脏庙，提断百转肠。云枝吐了一半鹅骨，嘴里冒着咸腻，散着血气，登时双目失色，身子一软，搭在墙头，风一吹，滑了下来，落倒在地，一昏不起。天明方才让人寻见，抬回了屋里。

且说那罗老汉在墙外接了鹅骨，等了一时，不见云枝复出，只当其回屋歇了，便携着弟虎出了潜马巷，复回鸡毛房。回至鸡毛房，罗老汉便将鹅骨倒至锅中，加水熬至成汤，喂与弟虎服下。弟虎服下不多时，便咳出了血块，脸色较之于前更为难堪。罗老汉无计，便又挨到夜静之时，带着弟虎去了潜马巷寻云枝。却是在墙外苦守了一夜，只不见云枝复上墙头，罗老汉心中便不安了起来。罗老汉只得携着弟虎再回鸡毛房，重熬锅底鹅骨，又喂与弟虎服下，方才服了几口，弟虎便咳得更凶，咳出血块更浓，脸色亦变得铁青，看看魂魄将不附体。罗老汉便挨不到天黑，带着弟虎又去了潜马巷等云枝，仍是一夜无果。罗老汉心中渐起不祥之意，抱着弟虎思来想去坐了一夜，只得痛下了决心。天一明，罗老汉便回到鸡毛房里，爬上了房梁扯下几尺帏布，取水洗净晾干。随后烧了一锅热水，将弟虎身上旧衣剥得一丝不剩，就着热水，从头到脚洗了个遍，眼耳口鼻擦了个净，头发亦理得顺了些儿。而后将那干净帏布朝着弟虎身上一裹，等到天一擦黑，便背着直往城南方向走。

走至夜深，路上无人，罗老汉背着弟虎寻至一医馆，只见那医馆紧锁着门，立在夜里暗着影儿。罗老汉便将弟虎放下背来，让其横着睡在医馆门前。罗老汉低头望着弟虎，却是暗之又暗，见不分明。随即罗老汉将身一起，留着弟虎睡在门前，转身便走了去。方才走了几步，便又折了回来，直起拳头砸在门上，只听得屋内响起了狗叫声。罗老汉将手一停，转过身去，远远跑开，猫着影儿藏在夜里。屋内狗叫声不止，等了一时，方才有了开门声，又等了一时，方才听见关门声。罗老汉远远站着，偷着眼儿望那医馆门前，却是夜色深重，黑漆漆难见一二。罗老汉未敢举步向前，只站在原地，躲着望着挨至天亮，方见那医馆门前无有了弟虎身影，遂而落下心来，独自走开。此后罗老汉再未往这城南方向走过一遭，夜夜只往那潜马巷去等，却是未得数日，便瘦死于潜马巷中。

却说云枝让人抬回了屋里，昏了两日，仍不见醒。那院中老妪顾了两日，不见起色，便将那院中虔婆请来处事。那虔婆进到屋里，只见云枝躺着，脸皮上失了色，嘴皮上裂了壳，嘴角爬着血丝，眼角挂着黄霜，鼻孔里岀一气而缓两气，宛若是人睡着，又像是魂醒着，俨然薄暮弥留之景。那老妪站在屋里，先开口道：“已是找人看了，说是沥血成伤，内中断而乱，乱而散，血气停瘀，肺腑俱尽，无药可续，进之水米也是无补。加之背上新肉还未长定，食了鹅肉，鹅肉性寒，见疤封疮，更是拔尽了气血。眼见着挨不了多少时日了，只等着阎王爷举灯找路了。”那虔婆听罢，便上得前去，掀开云枝身上被，伸手探入其怀，试了一试，尚温；按了一按，半软，遂即将手收了回来，嘴里沉吟道：“死在了这院里倒不是个吉利事…”既而心中思定，便当着云枝面，也不避讳，只当其死了一般，向着那老妪言道：“趁着水半温，赶紧找个夜里走得了路的、旱透没尝过雨的、胆大入得了鬼的，一文不取，半文不收，让其白捡了去，捡得远远的，省得埋！”而后那虔婆又吩咐了几句，便出了门去，留着那老妪守在屋里。那老妪便将云枝身上好衣扒了下来，只留件单衣挂在身上。又在屋里细翻了翻，确认无漏，方才出了门去。那老妪找了两个伙计，把那虔婆嘱咐之事与之递了周到，便双双预备着夜来行事。

入夜，三更过半。潜马巷中渐渐稀了人声，门上灯笼也暗了颜色，只在风里飘东飘西。但见：壶底琼浆罄，闺中玉露藏。琼浆罄，西风不饮，笑把红烛吹闪；玉露藏，凉眸初照，醉将皓月轻摇。红烛吹闪，鸾镜飞花；皓月轻摇，绣袜生尘。正是：三更圆魄上云台，四更酒胆乱人怀。五更鸡唱犹不醒，却道六更天上来。只见那院中后门启了条缝儿，届时门一开，倒退着走出一人，那人两只手里托着一人，只搬着上半边身子，移着步从门里扯了出来，便见下半身亦有一人抬着，只抱着双脚向门外推了出去。正是两个伙计抬着云枝出了门来。那两个伙计抬着云枝往门外一站，便见一只黑手伸了过来，矮着身子接在背上驮着。那人两只胳膊肘向着云枝腿弯里死死一箍紧，便将云枝结结实实捆在了背上，继而朝着门外那两个伙计点着头哈着腰。其中一个伙计扯开一张麻布，向着那人背上一盖，便遮住了云枝身子。那人便腾着手将背上麻布掖紧。另一个伙计便点了一盏灯笼，朝着那人递了过去。那人低着脑袋张着嘴接了过来，叼在嘴里，而后步子一起，便驮着云枝往远了去。

那人嘴里叼着灯笼，背上驮着云枝，出了潜马巷，转至马前街，走了一里路，便直直往着城门口去。渐近城门口，只见城门口高高招着几盏灯笼，灯笼底下过着风，见有几位官差，正在夜里站着蹲着游着坐着守着城门。那人得见，便立着步将云枝向着背上一抖，从云枝腿弯里伸出一只手来，嘴里叼着灯笼一吐，即将灯笼吐在手里接着，往上一挑，照在脸上，随后两脚勤点地，驮着云枝速速往着城门口去。城门口官差见远远来了人影，便摆足了架势候着，待其人影近了，借着灯笼火光细一看，却是认得，当中有一官差便言道：“好你个四脚鸡！天下瞎猫都点了睛不成，死耗子偏偏撞在你这鸟贼手里！”来人正是四脚鸩。那四脚鸩驮着云枝，脚不止步，赔着笑脸，直言道：“没死…没死…还热着呢…”众官差也不拦，只笑着站着看着，任其走着，走着看着便要出了城门，却见一官差步至其后，照着其腿肚子直直踹了一脚，口中骂道一声晦气。四脚鸩驮着云枝受此一脚，膝盖骨登时打在地上，险些儿吃了一跤，四脚鸩便将腿绷直了猛地一起，点着脚掌只不停步，驮着云枝，打着灯笼，直往城外跑去。

出了城来，拐了一二里路，便听得有河水声，沿着水声走了百十余步，见风中招着一树，只在夜里乱着影子。四脚鸩便停在树下，将云枝放了下来，搁在地上，随后一踮脚，一够手，将灯笼挂在了树枝上。灯笼摇着光，剪着树影子，飞在云枝身上，明一道暗一道割着缝着，白一块黑一块碎着散着跳在地上。四脚鸩坐了下来，望着云枝喘着气，抬手擦了把汗，回过手看了一看，便将手抹在了云枝身上。歇了有半盏茶工夫，便借着灯笼火光，不管其是死是活，与之强作云雨。云雨收罢，天近五更，灯笼亦暗了下来，只在风里颤着微光踞着树影子。四脚鸩吃满了心，光着身子歇在树影里，受风一吹吃了冷，既而拣起衣裳胡乱裹在身上，将身一起，两只脚踏着踢着蹬进了裤腿里，站着思了片刻，便欲将其丢进河里埋了。随即腰一沉，手一勾，拔起云枝一条腿，移着步，退着身，拖着拽着便往河边去。

四脚鸩拽着退了六七步，步至河边，方欲使力，扯人入河，却不想腿肚子上蓦地吃了一击，有若鞭打，好似棍敲，腿上一时转不上力，腿一弯，身一歪，扑通一声，半边身子便陷进了河里。四脚鸩两只脚蹬着河水，踢着河岸，让河水冲着泡着，尿也缩回了半截，只撑着半边身子贴在岸上，两只手长长拽着云枝脚掌不放，抬眼一望，便见岸边立着一张人影，不是其暗中下此毒手，还能有谁！四脚鸩登时怒从心头起，两脚蹬住河岸，双手抓紧云枝，手脚并用，啃着地爬上了岸，向着那张人影扑了过去。四脚鸩扑住了影，两手刚一捉紧，便好似拍上了百根针，扎出了千张孔，冒出了万丝血。四脚鸩手掌里吃了一疼，火燎般缩回了手，连着退了四五步，停在灯笼光里，睁圆了眼睛细看究竟。一看便被吓了一跳，只见一条斑斓猛虎竖着立在地上，寒着影子挡在风里，风凛凛，冷森森，却是见身不见首，让夜色吃去了头颅。四脚鸩裤裆里便尿起了热，两腿烫得更软了，大腿骨一沉，脊梁骨一柔，往后一倾，扑地一下，屁股一落，坐湿了地面。那虎影站在风里动了一动，便向着灯笼光里移起了步。灯笼挂在树上，抖着光洒在地上，地上便晃起了七尺光明。那虎影立着一步一移挨了过来，灯笼光便爬上了脚爬上了腿爬满了身，只见那张虎影顶着一个人头走了进来，亮起了身，再一看，细一认，却是一个虎袍道人。四脚鸩方才得见真切，便将膝盖骨往前一送，跪着拜着直喊着：“爷爷饶命…爷爷饶命…”口里喊得老实，脚上却不老实，只跪着拜着往后退，不几步，便黑了影，而后身一起，一溜烟跑进了夜里。那虎袍道人立直了身子看着，任其跑没了影儿，只不追。四脚鸩落荒而逃，云枝便被丢给了虎袍道人。那虎袍道人步至云枝身旁，见其还吊着口气，便将其衣衫一整，守在其侧，等着天光大亮。却不想这一守，便将仁合县城守变了天。正是：

西风不减花吟瘦，愁云未雨露沉沤。

青烟折柳虚盈岸，奈何水远退横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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