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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0-06 02:00:32 来源: 浏览:

我的妹妹罗霈颖⑥ | 美食烟火,琴声一梦

指尖钢琴梦

每个人心中,都暗藏一架尘封的钢琴,等待回忆的手指,试音、试弹,一旦抓准音阶,逝去干瘪的生命,便立刻血肉丰满,旋转飞舞起来。

在旧相簿里找到一张照片,是妹妹上一年级,开始练习钢琴时照的,一旁陪伴的,是满心欢喜的妈妈。一架立式钢琴上,铺着一条象牙白镂空立体蕾丝花边桌巾,中间放的是翠玉花瓶,右侧是英国卷毛狮子狗玩偶,左侧是稀有的印地安红人布娃娃;落地灯罩旁,挂的是任伯年(1840-1896)的《桃花白头图》,右边电视机后,挂的是我十七岁时仿故宫博物院藏仇英(1494-1552)《仙山楼阁图》。

妹妹上一年级,开始练习钢琴,一旁陪伴的是妈妈

钢琴是父亲托人从香港买来的中古品,有八成新,梨花木颜色,与市面上常见的黝黑山叶(YAMAHA)钢琴,大异其趣。打开琴盖,中心处有STEINWAY & SONS烫金字样。妈妈问:“小孩子家学琴,何必这么费事?”爸爸坚持:“这个不一样!要买,就买好一点的!”钢琴老师来,看了说:“这是世界第一名牌耶!”

1960年代初,刚成立的“远东音乐社”,研拟邀请世界钢琴巨星、大师鲁宾斯坦(Maestro Rubinstein,1887-1982)来台演奏,因找不到一台德制史坦威钢琴而作罢。主办单位不死心,去信婉转情商,可否委屈求其次,改用YAMAHA,秘书回函云:“Maestro从未听过这种牌子。”

那时的台湾,不只找不到像样的乐器,也提供不了合格表演场地。大提琴泰斗皮雅杰戈尔斯基(Gregor Pavlovich Piatigorsky,1903-1976)巡回亚洲演出到了台北,场地安排在比赛篮球的国际学舍,事后他轻描淡写地哼了一句:“我在仓库里演奏!”

父亲对西洋音乐热情不高,但如果听说是世界一流的,那有时间一定要去见识一下。1957年,有“世纪之音”美誉的女低音玛丽安·安德逊(Marian Anderson,1897-1993)驾临台北中山堂演唱。父亲特地带着我,从基隆赶去,躬逢其盛,连九岁的我,都知道这个唱得不一样,乖乖听完全场。

学练钢琴,进而陶醉在音乐的境界中,固然不易,但在一旁扮演鼓励坚持不懈、不断艰苦练习的监工,更是吃力不讨好地艰巨。度过了浪漫的小学练习曲时代,到了活泼的中学快板急板阶段,许多聚会场合的即席表演,各种诱人逼人的比赛挑战,接踵而来,把母女之间的督促与抗拒,紧绷到即将失控的边缘,再加上排山倒海的升学考试压力,当初学习音乐的乐趣,折扣大打。

对于弹钢琴,我的主张是,只要能在家人团聚合唱时,随兴流畅伴奏即可。想当一流钢琴家,除了自己刻苦勤练外,还要靠天分、天意、机缘,人力难以强求,最好顺其自然。

妹妹罗霈颖在希尔顿饭店作者的婚礼晚宴上演奏

记得妹妹最后一次公开表演,是在希尔顿饭店我的婚礼晚宴上,为梁实秋、台静农、叶公超、张佛千、林海音、王文兴、张晓风、痖弦、罗门、蓉子、楚戈、周梦蝶、商禽、管管、高信疆、陈少聪、阮义忠……等艺文界大佬、名家献艺,在隆冬寒流过境的夜晚,获得满堂热烈的掌声,诗怪管管还站起来,吹了个长长的口哨。

那年,妹妹十五岁,距离为我获现代诗奖而朗诵,不过半年,可是样子却完全不一样了,都说“女大十八变”,一点不假。

舌尖餐馆梦

妹妹停止钢琴课后,家人不再动不动就要求她为来客表演一曲。压力一旦解除,她反而常常自动练起琴来,漫弹一些自己喜欢的曲子,自得其乐。母女偶尔相对合唱的乐趣,也渐渐恢复起来。

十九岁,妹妹搬到淡水基督书院,住校攻读英文,钢琴遂遭尘封。花费渐大的她,不愿老是向家里伸手,居然跑到北投附近外国餐馆,打起工来。

“爸爸不是常说,一切都要从最基层做起嘛!”她理直气壮地说,“点菜、上菜、端盘子、奉茶送酒、结账找钱,我不嫌丢人,很多菜名都是法文、西班牙文、意大利文,这也是一种学习。一方面练习英文,一方面开展人脉,还能赚零用钱,一举数得,有什么不好。”一阵连珠鞭炮般的抢白,弄得父母哑口无言,只好由她。

有一张照片,显示妹妹在餐馆举办的St.George's Nite Party,布置会场。只见她穿着员工制服,在餐馆门口,身先士卒,爬上椅子,挂起一串又一串的鞭炮,准备迎接客人到来,神情专注而敬业,看不到一点大小姐的娇气。看那鞭炮所挂的高度,没有一点个子,是挂不上去的。

罗霈颖在餐馆举办的St.George's Nite Party布置会场

这点皮毛的餐馆打工经验,为她后来与好友于枫,在民权东路开设高档海鲜鱼翅餐馆“夜宴图”,埋下了种子。

1987年,因南北公寓预售工地秀,兴旺空前,赚得人生第二桶金的妹妹,花起钱来,开始大手大脚,毫不在乎。她与她平生第一闺密好友于枫(1961-1996),异想天开,居然准备合伙开起餐馆来。两人连夜跑到碧云华厦一楼“小石园”我的住处,抒发理想,尽情挥手;大展鸿图,双眼放光。“开餐厅,最需要名气、人气,还有人脉。”于枫眉飞色舞地说,“这些我俩都不缺,只要肯努力,不怕不成功。”

那两年,因为机缘凑巧,我与影视界初次合作,拍摄了一系列“世界博物馆”节目,费神费力,制作、撰述又主持,中文英文齐上场,结果大上其当,做了一场白工,节目播出,录像带发行,全没通知我。搞得我,对演艺界的印象,坏透了。心想她们二人,如果能借此转行,当上餐厅老板娘,自己管自己,骗术难上门,未尝不是一件功德。于是便十分热心地为她们选定餐厅名字,撰写招牌题字,设计餐厅商标以及信纸信封名片。

我借用五代韩熙载的盖世杰作——人物仕女长卷《夜宴图》,为餐厅命名,装潢也参考古画,一丝不苟,如图炮制。她俩砸重金,把租来的地方,改造得美仑美奂,家具餐具,高级典雅,含蓄简净如北宋,风格雍容,气氛温暖如江南。开幕一周前,餐厅广邀亲朋好友试吃,大家都十分满意,认定开张必定大吉,财源绝对滚滚。

我看了菜单价目,眉头微皱。心想,单价这么贵,现在遇到股市正夯,还则罢了,一旦景气衰退,这么大的摊子,恐难维持。

果然不到半年,消息传来,餐厅生意大好,老板月月亏钱。妈妈发急了,连忙派人去打听,情报回传说,外场大卖鲍鱼鱼翅,厨房鱼翅鲍鱼大吃,两位老板各忙各的,根本没空轮流上场监督,任由一帮黑心厨师,一手遮天,吃干抹净。

妈妈气急败坏,提醒妹妹要注意,厨房进货出货、备料用料,一定要严加管束核查。岂料她一翻白眼说:“开餐厅的,还怕人吃!”接着大声宣布:“去!告诉厨房,要吃尽量吃,只要把客人照顾好,一切我请客。”豪侠极了。

这一点,妹妹在性格上,像极了妈妈。

妈妈生性乐观,爱交朋友。以前住在基隆,老邻居搬到南部,每年会大包小包回来看她;她搬到台北,以前基隆与南部的老邻居,每年都会大包小包到台北看她。她搬到美国,多年前从台湾搬到美国的老邻居,也会去看她。她搬到上海,台湾、美国的邻居,说好了一起去看她。

多少年来,都只听说是要来看“罗太太”“罗妈妈”的,很少说是要来看“罗先生”“罗伯伯”的。可是送来的东西,都是指名要送给“罗先生”。“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这是妈妈的口头禅。“下次别再费事跑来了!”这是爸爸的口头禅。

妈妈在基隆请的第一个帮佣名叫“阿英”,拿手菜是“干煎糖醋小鱼干”,香酥爽口,是我的最爱。她的口头禅是:“太太,你那么爱干净,一定是日本人,还不肯承认。”

妈妈在北平、青岛沦陷区,学过近八年的日文,但我们却从来没听她开口说过。爸爸的同事,早稻田大学毕业的老叶,常喜欢在饭前酒后,大秀浪人式的日本胡话,呕吐一地后,又跑到骑楼柱子旁,拉开裤裆,公然撒尿,失态失礼,大闹笑话。妈妈总是一旁微哂看着,从不搭腔发话。我好奇地问:“明明会,为什么不说?”妈妈总是淡淡地回答,自己没有语言天才,学的全都忘了。

不过,阿英倒是曾经偷偷告诉我:“你妈妈用日本话跟我说,她不是日本人。你看,你看看,我就知道她是!”阿英后来成了全家好友,一直到她过世前,每年都来看我们,带来一大包香喷喷的“干煎糖醋小鱼干”。

搬到台北后,妈妈请了一位富态型女佣,外号叫“胖子”,帮忙粗重的家事,只做半天。为体恤“胖子”每天远从三重赶来敦化南路复旦桥这边来上工,特别同意她九点到就可以,烧完午饭、洗完碗,便回。大家相处愉快,一晃五六年。

有一天,妈妈站在客厅边擦窗子,低头看到在大厦门口来了一辆出租车,匆忙下车的居然是“胖子”,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楼来。

“唉呀!你从三重坐出租车——来的?”妈妈开门问道。

“是啊,不然我赶不及呀!”

“那怎么划得来?三重到这里,那么远!”

“太太,没事啦。我家那个,以前是小工,现在已经从小包工变大包工啦,最近就包了好几个工程。他老是叫我不要做了,不要做了。我也把其他兼的都辞掉了,就是太太这边,我舍不得呀。一天不来就不松快,出租车的钱,没什么啦,我有啦!”

这回妹妹餐厅事件,一马当先,挺身而出,愿意帮忙的,却是“阿霞”。她原来是三姥爷三姥姥住在高雄时请来的帮佣。三姥爷调回基隆后,遭人诬告,在证据不符、诬告人最后又承认诬告的情况下,依旧被判了十年冤狱。消息传到高雄,阿霞义愤填膺,立刻北上探监,在三姥姥家义务帮忙十年,每周探监一次。南开大学毕业的三姥爷,被关了半年后,狱方特许,保内就医,住在医务室中,每月开班,教授狱方人员英文。

三姥爷出狱后,阿霞依旧留下照顾,直至他去世,简直比儿女家人还亲。这样的阿“侠”,当然与妈妈相见恨晚。妈妈搬去上海时,她特别匀出一个月的时间,随妈妈到上海,安排一切,并训练上海请来的阿姨。

阿霞皱皱眉头对妈妈说:“这要用计才行,你不知道,那些厨师有多坏。”于是身材矮小的阿霞,假扮洗碗工到“夜宴图”应征,大厨、二厨、洗菜切菜的一干人等,把她安排在厨房外间洗碗,等闲不许她踏入厨房一步。

虽然只有小学毕业,却有惊人的记忆力与分析力,阿霞埋头专心洗碗,不问他事,暗暗把两个月来,餐厅所有的动静,记在心里,大到货物人员进出,小到垃圾数量内容,全不放过,每日记录报告。

阿霞说,主厨乱进货,妹妹、于枫一律批准。光是酱油,什么老抽啦、壶底油啦,那么贵的东西,一进就是一小卡车,堆满了仓库,都快到天花板了,根本用不完,全被他们厨房的,零星夹带出去,然后整体转卖。“这些全都被我跟踪到了。”阿霞恨恨地说。

至于鲍鱼、海参、鱼翅,更是乱发、乱洗、乱丢,经理一不注意,整包整包的,丢入浅蓝色大垃圾桶最底下,与深蓝色真垃圾桶旁并排,绝对不让我靠近,更别说要我帮忙倒垃圾了。“真教人心疼死了!”阿霞咬牙道。

妹妹看阿霞查到铁证,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境。因为她与于枫,都没有亲自下厨的本事,一时之间也找不到能够替换的班底。阿霞的家常菜,虽说是好到可以办酒席的程度,然而到底是差了一个档次,做二厨勉强可以,还谈不上撑起一个高级餐厅。“夜宴图”当初开幕时,宣传太过高调,现在也拉不下脸来,说关就关。

主人泄了气,厨房又怠工,餐厅服务质量,一落千丈,生意当然每下愈况。就这样,一拖拖了半年,后来虽然找到替换人手,终究元气已经大伤,每月亏损过巨,不得不在开张后一年半,拉下铁卷门,宣布收山。签了五年合约的房租押金,全部泡汤。

要做生意赚钱,哪怕是赚一块钱,都不容易。开餐厅,这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再普遍简单不过的行业,水仍然是深不可测。

这一对难姊难妹,兴奋又顽皮地捂着耳朵,在大白天,放了一发巨大又灿烂的美食烟火,大家还没来及看清花样色彩,就各自烧掉了近两千万台币,悄然退场。

眼尖提琴梦

餐厅经营失利,气急败坏,急于扳回一城的妹妹,又立即倾囊下注,赌上股票,结果仍然是先赢后输,一败涂地。一年多后,妹妹痛定思痛,咬牙苦撑,振奋精神,回归本行,徐图东山再起。

1990年,准备了两年的父母,终于决定赴大陆探亲,先访视母亲在北京、沈阳的亲戚,再回湖南老家,看望父亲大哥的遗孀及侄子侄女,因为大伯已在“文革”时遭红卫兵迫害自尽。

探亲之行,可谓罗家近四十年来的头等大事。父母为每位亲人预备了三千美金薄仪,作为见面礼。不能随行的妹妹与我,也都各有贡献。我因为手头刚好来了一笔售画款,遂能大方提供出来,以备父母路上不时之需;后来由妈妈决定,用这笔款子,刚好可为我唯一健在的舅舅,在沈阳买一栋三室两厅的房子居住。

二老的大陆返乡之旅,顺利成功,自然不在话下。返台时,满满四大箱行李,塞满了各种土产礼物,也在意料之中。当大家一起打开父亲最后最大的一只行李箱时,妹妹与我都笑出声来。原来,里面还塞了一只黑色泛白的破烂小提琴箱子。

父亲解释道,这是妈妈在沈阳同父异母的三妹妹与三妹夫,硬要送的礼物。尤其是三妹夫,是地方上当红的眼科大夫,在收到美金的刹那,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他哽咽道:“虽然没见过面,但我们的大姊,果然真是大姊,四十年来,就没有人对我们这么好过。”于是他毅然决然,把密藏了近四十年的小提琴,千珍万宝地捧了出来,作为回礼,非要父母收下不可。他解释道,虽然这几年,拜改革开放之赐,割双眼皮美容的人越来越多,生活改善了不少,但家中拿得出手的,还只有这把小提琴。

当年在沈阳医学院实习的他,对小提琴十分着迷,但买不起也学不起。后来在一个偶然机缘中,他搭救了一位流亡东北的白俄贵族,获得了这把小提琴作为谢礼。他满心欢喜,摩拳擦掌,正准备好好练习一番,不幸遇到了“反右”,吓得赶快把琴收好藏好,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偷偷拿出来,摸摸,看看,再赶快复归原位。

有一次,提琴名家马思聪(1921-1987)到沈阳演奏,他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双手护着提琴,挤到马思聪面前,请他法眼一观。马思聪被人簇拥着,快速斜斜瞄了该琴一眼,半回头地对他喊道:“还可以!”“我这辈子,学小提琴是无望了!”三妹夫黯然道,“送到台湾,说不定还有知音。”

一旁围观的亲戚朋友,七嘴八舌,都怪他不识好歹,台湾什么没有,稀罕你这把破琴,看你这又脏又烂的琴盒,早该扔到垃圾堆里去了,怎么还有脸拿来送人?况且这么一大家伙,把人家的高级皮箱都要撑破了,又重兮兮的,别忘了,他们还要回湖南去,就拖着你这个多余的麻烦累赘,飞来飞去,你看合适吗?

大家面面相觑,看着皱起眉头的母亲。“这也是他一番心意!”父亲不忍当众扫了捧琴人的面子,“我看皮箱够大,装得下!不麻烦!不麻烦!”化解了一场尴尬局面。

“怎么样,志坚在美国,只有你们两个在这里,谁要?”爸爸问。“我有钢琴,已经够呛了,小提琴,就免了罢。”妹妹丢下一串笑声,走了。妈妈说:“你拿去吧,艺文界你认识人多,学校又有音乐系,比较容易找到适合转送的人。”

那时,我刚把我的“水墨斋”搬进怡安大厦六楼一年多,有一个屋顶温室花园与画室,空间比碧云华厦一楼小石园多出一半,在书架后面,藏一把小提琴,应该毫无问题。

三年过去,我获选应邀到美国圣路易美术馆一楼大厅举办“当代艺术家邀请展”第54回展(Currents 54),得空上至二楼,看到正在举行世界小提琴精品展,不免参观一番。我随意浏览,东看西看,总觉得有些眼熟,忽然想起家中那把小提琴,不禁心中一跳。

我对小提琴一窍不通,虽然认真努力,在展场里观摩了两三回,仍然不得要领,只好向大胡子展览主任请教。“你回台北,从你的提琴的f 型音孔斜斜往里看,便可看到小提琴制作者的姓名。”大胡子说:“然后以此一制作家为核心,上下左右,把诸名家追寻对比一遍,便可知道个大概,开始入门。”

回到台北,我把尘封了三年的小提琴,拿出来一看,琴盒虽破,但提琴本身,仍保存良好,造型典雅,与我在美术馆里看到的,不相上下。我斜斜举起琴身,眯着一只眼,往f型音孔里努力一瞧,果然,音箱背板上,贴有一张纸条,看了半天,依稀可以分辨,写的是 Joseph Guarnerius fecit。(fecit,德文“制”)我立刻打电话到师大音乐系去请教,助教们帮忙查问了半天,下班前的回答是:“不晓得耶!没人听说过。”

这时,在延平中学读高一的大儿子放学回来,听了,头也不回地抛来一句:“家里不是有《大英百科全书》,先查一下再说啰!”就回他自己房间去了。

“这么专业的知识,百科全书里怎么会有?”我将信将疑地查了起来。不得了,随手一翻,就查到了,全名是Joseph Guarnerius del Gesu(1698-1744),此公乃十八世纪欧洲最有名的小提琴制作大家是也。开玩笑,连百科全书里都有,这该是多大的来头!这种琴,我再无知,也晓得至少值两百万美金以上,如果碰巧是稀世绝品,四五百万美金是跑不掉的。

我立刻把这消息电话告诉妹妹,她喜滋滋地在电话那头说:“哥呃,我们发财啰。”父母闻讯的反应是:“要是真这么贵,赶快设法还给人家。”“不是说都已经送给我们了吗?”我摸摸鼻子,有点懊恼地,小声嘟囔着。

瓜内蕤厄思派的提琴

1990年代的台湾,与1960年代,早已今非昔比,台南的奇美博物馆(1992),已拥有全球数量最多的小提琴收藏,百万名琴,当然不只一把。我立刻打电话与奇美联络,希望馆方能发挥专业,助我一臂之力,验明真伪。可惜,一连联络了好几天,全都不得要领,只好作罢。

天无绝人之路,几天后,我接到大英博物馆及伦敦大学亚非学院(SOAS)的邀请,于暑假期间,到伦敦演讲并参加古画鉴定研讨会,可以趁此良机,把琴带去,当面请教。

那些年,我除了在台师大英语系所专任外,仍继续在辅仁大学兼课,每周都要乘坐校车,台北、新庄来往一趟。起先几年,下课回台北时,都与天才诗人方莘同车,无话不谈,快乐无比。方莘去美国后,改与博学多闻的故宫客座研究员曾堉同车,畅谈古今中外艺术史,获益良多。曾堉在香港出车祸,回家静养后,我与历史系穷教授尹章义,辅仁大学的奇才兼富翁,凑在一起,讨论台湾近现代史,闻所未闻,大开耳界。

忍了好一阵子的我,一天,不小心,竟然把这桩小提琴奇遇,透露给喜欢戴奇怪又难看帽子的胡子老尹。“这太浪漫太传奇了,想想看,沙皇贵族,爱乐如命,遭遇革命,丧尽家财,虎口余生,只落得身怀名琴,只身逃亡,潦倒东北,命悬一线。正在鬼门关头,忽然巧遇救命恩公,大难不死,遂倾囊以名琴相赠,永感盛德!”他摇头晃脑,一口气大声讲到这里,咂了咂嘴,意犹未尽,接着一拍大腿说:“新主爱琴入骨髓,虽不能操弓演奏,却知百般呵护,有如祥云罩顶,保此名琴,逃过浩劫,终于十年之后,遇到善心识货正主,成此一段佳话。琴乎琴乎,弓弦有知,必当迎风自鸣,韶乐飘升,欢庆九天也。怎么样,不错吧?”他兴奋得意地挥着手,好像提琴在他家一样。

“虽然琴不是我的,但每次跟你坐在一起,我也浑身泛起一阵满满的幸福感。”有一天老尹下车时,回头大声对我说:“幸福这玩意儿,居然会传染,你说怪不怪!”于是,我与妹妹就在这种幸福感中,度过了平生最舒服的六个月。

搭机飞伦敦时,太太为我制作了一个大锦囊,小心翼翼地把破琴盒装在里面,有如包裹婴儿,一路怀抱到希斯罗机场。好友韦陀教授来机场接我到他家小住。进门卸下行李,便到后院花园,在夕阳余晖中,欣赏墙上攀爬的红玫瑰、黄玫瑰,细品他夫人英淑泡的韩国茶,聊了半天,无一语提及放在进门厅的小提琴,连要求看一眼也没有。

我按捺不住,找了一个空档,直接了当地问,明天何时去大英博物馆,请教提琴专家。“嗳,这点小事,何必费事约专家,明天早上,你带着琴,去舰队街(fleet st.)附近,随便哪一家提琴行,一问便知。方便得很。”

话锋一转,韦陀问我:“你对仇十洲熟不熟?会不会看?”

“我十几岁的时候,依照报纸杂志上的黑白照片,把台北故宫的仇实甫临摹了七八件,看不清楚的地方,就按照自己的意思去猜。”我回忆道,“后来等到故宫展出原件,便赶快跑去亲自核对,结果证明当初猜对了十之八九,很是得意,应该算是会看吧。”

“昨天下午,有一位老先生,拿了一件仇英到馆里来,说是要求鉴定。很长的一卷青绿山水人物,金碧辉煌,漂亮极了。”

“不用看了,一定是苏州片子,过去我见过七八卷,不是属名‘十洲’,就是款识‘千里’,一律青绿描金,热闹极了,细究笔法、造型、设色,多半软弱无力,充满习气,毫无大家风范。”韦陀笑眯眯地连连称是,在英淑的呼唤声中,与我一起回屋内,共进晚餐。

第二天,我捧着宝琴,到达英国报业大本营舰队街。老友杨孔鑫(1923-)主持的中央社伦敦办事处,就在这条街上,他还写过一本《谁改变了舰队街》(中正书局,1996),介绍英国报业百年沧桑史。没想到小提琴大本营,也在这条街附近。

我沿路走去,果然,一家接一家,都是琴行。有一家,从街右看去,橱窗最大,但除却印在玻璃窗上的店名,空无一物。我过街走近一看,原来偌大个橱窗,只放了一把小提琴,而且还是横卧着的,一不注意,就错过了。该琴颜色如淡巧克力,琴头如麻花卷,造型十分特别,一下子就把我给镇住了。

就这一家吧,我心里想,于是推门而入。店铺内空无一人,但见几个长条型玻璃柜,摆放成一个凹字型,中间有一台办公桌。我看了看柜子里的小提琴,看到玻璃柜上放了一台手按铃,便按了一下。不一会儿,里面走出来一个蓄小胡子的小伙计。

“What can I do for you, Sir.”小胡子站在办公桌后,礼貌地问我。

“I would like to see your manager,if he is available.”我用美语要求道。

“I am the manager Sir.”

“Oh!”

我有点尴尬地从锦囊中把琴盒掏出来,放在玻璃柜上,打开盖子,指着提琴用英国腔说:

“I have a violin here!”

“Yes,I can see that. What can I do for you, Sir.”

小胡子站在原地不动,并没有要过来看的意思。我只好斜斜地把琴盒掂起来,亮出底牌说:

“It says Joseph Guarnerius!”

“Yes,I can see that Sir, What can I do for you Sir.”

我暗暗骂了一声:“该死!”胀红了脸说:

“Could you come over to have a look and estimate a price for me?”(你能过来看看,估个价给我?)

小胡子依旧站在原地不动,头也不抬,一面翻阅桌子上的文件,一面闲闲随口回答:

“Three hundred to four hundred pounds Sir. Anything else do you want to know?Sir.”(300镑到400镑,先生。您还想问什么?)

“Oh, thanks,that’s it!”我的脸一下红到耳根,“Thank you for your time.”我讪讪地收起了提琴,摸摸鼻子,没有说再见,转身推门而出。

站在开始飘毛毛雨的人行道上,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起了“仇英”,不禁莞尔一笑。

后记

我原封不动地把锦囊抱回了台北,遵母亲之嘱,交给了频频进出上海的妹妹,托她将提琴物归原主。近三十年后,这种被归为School of Joseph Guarnerius(瓜内蕤厄思派)的提琴,依质量的优劣区分,价钱好的时候,最高可值三到四千英镑。

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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