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外开放创机会,全球再度对焦“四叶草”,
二分心智很可能代表了全世界现存意识集群中最具武器化潜能的技术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standalone="no"?>猎物
更值得关注的是由所谓“二分心智教会”(他们对任何形式的军事或政治活动都没有显示出兴趣)开创的较小网络依然有被武器化的潜能。尽管这个组织与解脱心法背后的达摩宗教有着细微的历史性亲缘关系,但他们追求的似乎并不是解脱心法湮灭自我的明确目标;每个二分心智集群都足够小(因此,延迟足够低),可以维持有知觉和一致的自我意识。这倾向于从反应延迟和有效规模的两个方面限制他们的战斗效率。然而,二分心智意识集群接口的有机本质使得他们更不容易受到信号阻塞反制措施的影响,而这一反制措施对硬件网络行之有效。因此,从军武力量的角度来看,二分心智很可能代表了全世界现存意识集群中最具武器化潜能的技术。鉴于近年来该教会取得了海量的科技与科学进展(其中很多被证明有颠覆能力),这一点尤其令人担忧。
——J. 摩尔,2088年12月03日,《集群意识、意识集群和生物军用自动机:集体智能在离线战斗中扮演的角色》。
军事科技学报,68(14)
看哪,我站在门外叩门。
——《启示录》3:20
太阳已经变得巨大。表面上有一团黑影。刚开始是个微粒,然后是个斑点:一个黑点,一个圆盘,一个深渊。一开始它比太阳耀斑小——但更暗,更对称——然后变得比太阳耀斑大。它继续生长,就像一个完美的肿瘤,一个黑色的行星吸积盘,位于行星不可能存在之处,它在光球上膨胀,就像一个贪婪的奇点。太阳遮蔽了一半虚空,而虚空又遮蔽了一半太阳。一个转瞬即逝的时刻过去了,前景与背景调换位置,太阳不再是个圆盘,而是一个璀璨的金色虹膜,围绕着慢慢扩大的庞然瞳孔逐渐缩减。现在它连虹膜都算不上了,而是一个狂暴的圆环,围绕着一个没有星辰的完美深渊;很快它变成了一条环形的线,翻腾扭动,热得不可思议,细得难以想象。
消失了。
上百万颗星辰立刻在苍穹中重新点亮,无维度的冰冷针尖散落在半个天空上,有的聚集成条带,有的三五成群。但另一半天空依然是没有形态的虚空——肿瘤吞噬了太阳,此刻正在向外扩张,蚕食星群。布吕克斯从那张巨嘴上转开视线,看见一根黑色的手指横贯星场,直指左侧:那是个黑色的尖顶,长五百米,深藏于暗影之中。布吕克斯将个人光谱滤镜下调了几埃,黑色变成琥珀般的红光,那是个红外黑体,从前方的圆盘中心冉冉升起。它离太阳系的中心近在咫尺,却从未见过太阳本身。
他紧张地拉了拉把他固定在镜球上的兜网。森古普塔在他左侧,和平时一样把自己捆在座椅上,莉安娜在他右侧,她右边是摩尔。布吕克斯提起他儿子之后,老兵连一个字都没和他说过。显然,有些界线在你跨越前是看不见的。
也可能你睁开眼睛就能看见,除非碰到了一个麻木不仁的白痴。经验主义者永远对其他假说敞开心扉。
于是他向舱外的景象寻求庇护,肉眼见到的黑暗在战术显示上十分活跃。图标、动量向量、轨迹。一个浅绿色的圆环箍住了前向视野,紧裹着王冠号的舰首,那是它的反射性遮光伞的边缘(被感控中心抹掉,以呈现不受干扰的视野),遮光伞现在失去了作用,收起来等待下次打开。生活舱已经收拢,固定在船身上。叠加显示层之外,王冠号无声无息地下降,经过巨大的构架——你只能通过它们遮挡的东西觉察它们的存在:天空中的阴影;托台和微粒输送器那没有星辰的剪影;没有尽头、隐没身形的天线,掩映在天线上导航灯的间歇性闪烁里。
王冠号在晃动。推进器在正前方的黑暗中像电焊火花般闪耀。上下重新出现,前后不复存在。布吕克斯从座椅上缓缓地落进束缚带的弹性怀抱,他悬在空中,王冠号炽热的制动器让遥远的崖面呈现出朦胧的形状:梁桁、冰冷休眠的圆锥形推进器、钨聚合物的巨大层积板。火花很快熄灭,上下随即消失。远处的地形重新隐没。荆棘王冠号继续下降,轻柔得仿佛蓟花的冠毛。
“目前似乎一切正常。”摩尔对所有人说。
“难道不该有什么警戒机制吗?”布吕克斯问。天火坠落的几周后有过一个公告,说什么尽管我们没有发现存有恶意的证据,但出于谨慎等等的考虑,我们必须尽量小心云云,因为在目前不确定的环境下,若是不保护如此至关重要的一个能量源,我们无法承担有可能造成的代价云云。
摩尔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莉安娜接过话头。“除非你知道去哪儿找,否则在强光下几乎不可能看见这个地方。而没有什么比大量来来回回的明显热印记更能让其他人知道该去哪儿找了。”
自从瓦莱丽在轴心舱展露狰狞面目以来,这是她说的最长的一句话(至少在布吕克斯印象中是这样)。他认为这是个好兆头。
更多的火花,在瞬息喷发中扭曲了黑夜。框架上现在布满了战术画面,突出显示在裸眼看来与阴影难以分辨的结构。前方的悬崖上亮起了一个个星座,物体的接近触发了那些照明灯,它们像深海鱼的生物光一样黯淡和脆弱。那是窗口的蜡烛,正在指引游子归家。它们荡漾流淌,汇聚在一条巨大的灰色七鳃鳗身上,它从底下的地貌中徐徐展开身体,圆形的巨嘴搏动着噘起,慢慢咬向左舷首。
反向推进器最后一次喷射。七鳃鳗抖动身体,畏缩了一两米,随后继续接近。王冠号现在几乎停下了。七鳃鳗咬住飞船左侧,将身体与对接舱连在一起。
“我们只能冒冒烟了二分人最好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因为我们刚刚把化学燃料全烧完了,”森古普塔报告道,“现在想让这艘船去任何地方你都必须爬出去自己推了。”
“不是问题,”摩尔说,“我们屁股底下就是全太阳系最大的充电器。”
莉安娜望向布吕克斯,挤出一个笑容。
“欢迎来到伊卡洛斯。”
*
众所周知,第一次约会不可能上床。
握手和大头照开始填充轴心舱的天空:伊卡洛斯和王冠号互相介绍,达成协议,确定这次小小的约会是个私密事件,真的不需要地球方面的工程师参与其中。森古普塔对空间站的机载系统说着甜言蜜语,哄骗它开灯,启动生命支持系统,甚至分享它的几页日志。
赤裸的身体从下半球飘上来。尤拉利和另一个二分心智人(布吕克斯记得他叫哈伊纳)终于清除了有害微生物并减压完毕,屈尊来和基准人类混在一起。似乎没人认为这值得评论一两句。
“自从最后一次现场操作检查之后没人来过。”森古普塔用一根手指戳着一个视窗说,天书般的字母和数字充满了这个视窗。“过去十八个月没人进入或离开过。推进器在一百九十二天前点过火但仅仅是为了稳定轨道。”
双眼的眼角视野里突然出现了迅疾的活动:不死人排成一列,从舱口鱼贯而出,仿佛猛禽俯冲扑向猎物。他们在天花板上反弹,绕过向前的竖梯,随即穿过天花板消失,动作快而流畅,就像一群梭鱼。
狼群出现了,布吕克斯紧张地心想。头狼在哪儿——他不需要想下去了,因为脊梁上毛骨悚然的感觉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她就在他背后。就他所知,她也许一直都在他背后。
二分心智人似乎不为所动。自从来到轴心舱以后,他们的眼睛就没离开过战术显示。布吕克斯咽了口唾沫,逼着自己向左转动视线。他强迫自己转身。瓦莱丽进入视野的时候,他抵抗垂下视线的冲动,逼着自己直视她的眼睛。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他。他咬紧牙关,竭尽全力去想白色体和薄膜光学,最终意识到:她甚至没有在看我。
她看的确实不是他。怪物的明亮双眼烧穿了他,望着他背后的圆顶,这双眼睛以显微级的步进转动和颤抖,看着这批数据或那幅图像,眼动的速度和僵尸的一样快,强度要高一倍。布吕克斯几乎能看见晶状体背后的大脑在闪烁火花,电场汲取信息的速度超过了视觉神经。它现在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无论是僧侣、怪物还是随从,所有人终于齐聚在小小的金属天穹之下,思维的机器充满了这块空间:启动规程、诊断、一千种机械感官那蔓生的多维视场。它威胁着要溢出这个半球,这是一场闪耀的无缝信息风暴,很快就突破了赤道,在布吕克斯的注视下朝着船尾泛滥。
这和纸莎草纸一样原始,他心想。这么多的维度被压扁贴在物理空间上:这个媒介是供穴居人和蟑螂使用的,而不是耸立于他们四周的这些认知巨人。他们为什么要待在这儿呢?感控中心能够永无止境地蔓延,在他们头脑的无限空间中列出无穷无尽的情报,他们为什么非要聚集在这个盲人的国度里呢?不可见的信号能够穿过骨骼和大脑,直接作用于神经突触本身,他们为什么非要使用眼睛这一团团胶冻呢?
妈的,他心想。
遍布全船、无所不在的智能涂料,他以为它们仅仅是环境光源,同时在某一颗超频运行的大脑里的植入体故障时充当灾备的灾备。但现在看起来,这似乎是他们的首选界面:原始、外在、犹如点画法作品。也许并非完全不可破解——但入侵只会发生在头脑之外,受到损毁的将是机械而不是肉体。至少异类(无论是想象中的还是现实存在的)将无法改写集群头脑中的思维了。
它得到了几年时间去安顿下来,摩尔曾经说过。未知势力得到了几年时间去学习陌生的科技,推测科技背后更脆弱的生物的本性,去建造无限的能量供应下有可能建造的一切工具和接口,然后坐等空间站主人的到来。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它都可以用来想办法以进入这里。
他们在害怕,布吕克斯意识到,然后:
妈的,他们会害怕?
森古普塔把一排视频源投在圆顶上。画面以货舱和维修夹层为主:储藏可编程物质的槽罐,迷宫般的通道,机器人沿着轨道滑行,执行永无止境的维修和补充任务。生活舱像淋巴结似的嵌在各处,这些空泡会在访客难得一见地上门时被勉强注满温暖的大气——但它们设施贫乏,毫无吸引力,即便能提供重力,其尺寸也不足以让你站直。伊卡洛斯是个冷淡的宿主,厌恶一切妄图住进她肠道的寄生虫。
但她已经被寄生了。
森古普塔抓住那个视窗,把它扩大到圆顶上五分之一的面积:视频源标出这是AUX/RECOMP(辅助/重组),它是个圆柱形的船舱,另一个圆柱体像金属气管似的从它中央穿过;后者由节段构成,外壳有棱纹,布满了线管、舱门和簇生的高压电缆。画面在他们的注视下变得明亮。舱壁上零星亮起了电弧光,光线很快稳定下来,调暗变成柔和的柠檬黄,在智能涂料上以条带状扩散。一缕缕冷冻的蒸汽在无重力环境下形成盘卷的蔓藤花纹,随后被重新苏醒的通风口吸走。
布吕克斯在降落途中看过布局图。他知道从中切开那根粗大的气管会见到什么。它一端是个巨大的黑色复眼,那是伽马射线激光器组成的蜂窝集簇,沿着管腔指向另一端。泵和励磁线圈以固定间隔环绕腔内的空间:超导体、超低温制冷管——能把只存在于假设中的真空的温度降低到离绝对零度仅差一根头发丝的边缘。物质在腔体内呈现出奇异的形态。原子会乖乖躺倒,忘记布朗运动和熵增原理,收到热力学第二定律的通知,保证回头有空一定联系它。它们会排列得整整齐齐,互相锁定形成均匀的一层。一万亿个原子凝结为一个庞大的实体,它就像一块白板,等待能量和信息把它变成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事物。
忒修斯号的食物就来自很像它的一个装置,事实上,很可能和它属于同一个回路。也许它还在供给。视线越过激光器、电磁体和微通道板侦测器,布吕克斯在AUX/RECOMP的远端看见了另一些东西,那东西——
不太对劲。
刚开始他能确定的只有这个:编译器的输出端有些东西略略偏离了正轨。过了几秒钟,他终于发现了:维修舱口开了一条缝,污渍从边缘渗漏出来。他的大脑在一千张提词卡里乱翻,尝试用泼洒的涂料来判断尺寸,但感觉其实对不上。对于智能物质来说,它看上去过于黏稠和汇聚;另外,他在其他的视频源上没有看见任何一个表面被涂成那种油腻腻的灰色。
有人拉近镜头,一套全新的提示立刻出现。
那些犹如金丝工艺品的分岔边缘:仿佛根须或树突,在机械的表面上生长。
“它还在漏出吗?”莉安娜的声音,有点迷惘。
“别傻了是的话我难道不会提到吗?反正也不会有用某个白痴忘了关舱门。”
但是,布吕克斯记得,在王冠号停泊前,生命支持系统是关闭的。空间站内完全是真空。“也许它一直在生长,直到你给生活舱加压。也许我们——打断了它。”
那些疙疙瘩瘩的小肿块,就像——就像某种早期的子实体……
“我说过了我肯定会提到的我的天日志说几个星期没通电了。”
“前提是我们能信任日志。”摩尔轻声说。
“看上去有点像某种非智能涂料。”莉安娜说。
布吕克斯摇摇头。“像某种黏菌。”
“无论是什么,”摩尔说,“都肯定不是我们的人会弄进去的。这就引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确实如此,但没人问出口。
*
当然了,任何一种黏菌都不可能在绝对零度下的高度真空环境中生存。
“说一个能的。”摩尔说。
“异常球菌差不多可以。有些合成生命更可以。”
“以活跃形态?”
“不可能,”布吕克斯承认道,“它们会进入休眠,直到环境改善。”
“所以无论那是什么”——摩尔朝画面打个手势——“你都认为它在休眠?”
比视窗里的那东西更奇异的,是荆棘王冠号上的乘客在征求他的意见。古怪的感觉持续了好一会儿,时间长得足以让布吕克斯望向侧面,看见僧侣和吸血鬼聚集在一起,用嗒嗒声、音素和舞动的手指进行多模式对话。二分心智人彼此背对着悬在半空中,组成一个临时的纽结,每一双眼睛都瞄准一个不同的方向。
布吕克斯意识到,吉姆对我来说也许是超级士兵上校,但在这些怪物面前,我和他都只是僧帽猴。
“我说——”
“不好意思,”布吕克斯摇摇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看:它在船舱外,至少它有一部分在外面。你告诉我,那台机器有没有能力在凝集板外装配物质。”
“所以它肯定在——生长。”
“这是符合逻辑的结论。”
“在高度真空、接近绝对零度的环境下。”
“也许没那么符合逻辑。但我想不出其他答案了,”布吕克斯朝巨人们摆摆头,“也许他们能。”
“它是逃逸出来的。”
“你想这么说也行。但似乎没逃多远。”那块污渍(或者黏菌,或者天晓得什么东西)从舱口只向外扩散了不到两米,然后就在根须的一次次分叉中逐渐消失。但另一方面,它不该有能力长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的。
这个鬼东西似乎还活着。尽管布吕克斯不停告诫自己,不要轻易得出结论,不要通过与地球生物的类似外观来判断外来异类的本质,但他的内心深处毕竟是一名生物学家。他望着粗糙的放大画面,看见的不是分子的任意组合,不是从未见过的晶体沿着某种既定的晶格结构生长。他看见的是一种有机体,它不可能是从弥散的原子云中凝聚产生的。
他转向摩尔。“你确定伊卡洛斯的物质遥传技术没有比你告诉我的更先进一点吗?也许更接近于实物制造?因为那东西我怎么看都很像有复杂的宏观结构。”
摩尔转过去,盯着森古普塔说:“它会是——突破的吗?强行打开了舱口?”
她摇摇头,眼睛望着天花板。“没有应力和金属疲劳的迹象没有爆裂没有破损没有碎片飘来飘去。看上去只是有人做了一次标准诊断取出样本后忘了关门。”
“愚蠢的错误。”布吕克斯评论道。
“蟑螂嘛,总是会犯愚蠢的错误。”
布吕克斯想说但没有说:而其中最大的一个错误,就是把你们造了出来。
“当然了用镜头只能看到这么多你们必须进去实地勘察才能确定。”
上方的天空中,黏菌用一百万根分叉的手指召唤他们。
“所以这就是下一步了?”布吕克斯猜测道,“我们登站?”
尤拉利嘟囔着发出一串不连贯音,佐以指尖的动作。放在其他任何灵长类动物身上,这个声音都像是在大笑。节点看了他一眼,然后把视线重新转向圆顶。
他说的不是英语。布吕克斯觉得那甚至不是语言,至少不是他定义中的语言。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完全理解了尤拉利的意思。
你先请。
*
两小时后,四个二分心智人和瓦莱丽的两个僵尸来到了船壳上,他们沿着王冠号的脊柱向前爬行,一组用于维修的蜘蛛机器人跟着他们,带着焊枪、激光器和扳手。为了开始把半艘飞船恢复原状,他们准备了两个小时。
为了鼓起勇气前往其他地方,他们准备了三天。
对,他们先打好了基础。森古普塔一个一个摄像头地检查整个冰封阵列,劫持了几个维修机器人,派它们前往能抵达的所有角落和缝隙。布吕克斯没有在视频里辨认出任何天使——说起来,也没看见任何小行星。他开始怀疑那个代号会不会只是一条红鲱鱼<*>——把它泄露得满天乱飞,这样等王冠号在内部太阳系中走到一半重新启动引擎并加速驶向更遥远的目的地时,追踪者就不会起疑心了。
尽管森古普塔眯着眼睛使劲看,但还是只见到了小小一团黑色的怀疑,叠上一条误差线之后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站内形状变异偏离了几毫米,然而有那么高的热通量,没有任何收缩和膨胀那才是真的奇怪呢。”集群聚集在一起,偶尔通过莉安娜下达命令:把凝集器提供到二十个大气压。冷冻那个船舱。加热那个船舱。关灯。重新开灯。把凝集器重新抽真空。好,制造这个标准电子组件,然后启动。
房间里的大象拒绝被任何口味的饵料诱惑。过了三天,布吕克斯心痒难耐,只想采取行动。
“他们希望你留在船上,”莉安娜抱歉地说,“为了你的人身安全。”
他们悬浮在顶层舱里,王冠号的内脏在他们周围嘶嘶作响、汩汩有声,二分心智人列队在主气闸前穿上太空服。人来人往的舱口旁,被表面张力凝聚在一起的一个水团在半空中颤抖。七鳃鳗嘴里溢出的柔和光线把一切都染成了蛋壳蓝色。
“这会儿他们忽然关心起了我的人身安全。”
她叹了口气。“丹,我们讨论过这个了。”
瓦莱丽从轴心舱出来,经过他们时龇出满嘴牙齿。她的手指拂过一束冷却剂管道,轻轻敲出无节奏的旋律。布吕克斯望向莉安娜,莉安娜转开视线。顶层舱的最上方,奥福伊格布把双手插进水团,他抽出双手搓了搓,然后戴上手套。
“但你可以去。”布吕克斯说。和险些杀死她的怪物并肩工作,后者经过时只是甚至没有正眼看她。他在日常交谈中刻意避开这个话题,而他们近来也很少交谈。她似乎不想谈论那件事。
“这是我的工作,”她说,“但你知道吗?我们甚至让吉姆暂时留在了后面。”
他吃了一惊。“真的?”
“等我们对环境更有把握了,也许会叫他过去——他毕竟是忒修斯任务的地面控制——但即便如此,他基本上也只会从王冠号内远程操作。二分人不希望让任何人冒不必要的风险。另外——”她耸耸肩,“你去了又能做什么呢?”
布吕克斯也耸耸肩。“观察。探索。”船舱上方,水团重新颤抖起来,名叫争楚的节点在洗清她的罪孽。为什么所有的躯体都要这么做一遍,他心想,既然它们背后只有一个意识?
“你在这儿能得到更好的实时情报。”
“也许吧,”他摇摇头,“当然了,你说得对。他们说得对。我只是——有点闲得发慌了。”
“我以为你在生活中不想要那么多刺激了。按照最近的情况来看,我们应该向往无聊才对,”她挤出笑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你会身临其境的。直接趴在我的肩膀上看。”
他游回轴心舱,森古普塔在沙发上哼了一声。“所以他们不带你玩。”
“是啊。”他承认道,在她身旁坐下。
“这儿看得更清楚,”一只脚漫不经心地在甲板上打拍子,“我反正也不想去特别是和那伙人在一起你甚至没法和他们交谈也许你还没注意到但他们根本不懂礼貌。你给我钱我都不肯去。”
“谢谢。”布吕克斯说。
“谢什么?”
谢谢你挠挠我的脑袋,试着安慰我。
森古普塔像发牌似的挥手:一排监控视窗从左到右在圆顶上打开。戴手套的双手,面盔,头盔背部;战士叠加层用发光的时间序列显示内部和外部情况。
七鳃鳗张开大嘴。二分心智人的随从队伍茫然无知地游进它的咽喉。
布吕克斯戴上头罩,启动运动传感器。
*
他并非全然无用。他们派他重新播种太空草皮,剪掉在下降过程中因为寒冷和真空而牺牲的松脆断茬,把新鲜的营养胶冻喷进舱壁上的种植板,然后把显微级的种子喷进胶冻。经过处理的表面会在一小时内开始变绿,但他观看的不是青草如何生长,而是遥望二分人和僵尸像行军蚁似的涌向伊卡洛斯,从太空站身上切下一块块曲奇模具般的钨聚合物,拖向王冠号上那个参差不齐的残桩,飞船就是在那儿被撕成了两半。他们终于让他出舱了,阵列本身依然是禁区,但他可以在更靠近飞船的地方帮忙。他们教他使用重型机械,放他单独在王冠号的外壳上活动。他按他们的命令焊接索栓和支架,帮忙从船首的系泊处切下遮光伞,然后把它拖向船尾;他帮忙在它的中心处切出尺寸精确的孔洞,自制推进器将从那里喷吐十个太阳的热量。
另一些时候,他在轴心舱里坐立不安,看着森古普塔在墙上计算数字:这么多吨的负载,这么多千牛顿的推力,这么高的比推力。他会接入AUX/RECOMP的信号,望着瓦莱丽、奥福伊格布和阿明娜工作,科学与宗教装备漂浮在他们的头部周围,而他们尝试与来自星际的不可思议的黏菌沟通。他会捕捉他们的动作和咒语,把它们输入他自从王冠号停泊后就开始建立的私人数据库。吉姆·摩尔有时候会下来看看;但大多数时候,布吕克斯只会见到他躲进王冠号的某个偏远角落,沉浸于遥测数据的古老海洋之中,那些数据与他的儿子毫无关系,仅仅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上校这几天总是很有礼貌,但仅止于此。
布吕克斯看着其他人扮演更有建设性的角色,每当他无法从这样的景象中得到满足,就会离开伊卡洛斯熙熙攘攘的旅游区,逐个摄像头切换信号,单独穿行于空旷的夹层和冰封的生活舱之中。黑暗的通道组成没有尽头的迷宫,连接着没有人烟和未被探索过的区域。有时候他会遇到空气,舱壁上闪烁着寒霜的光芒。有时候他只能见到真空、梁架和轨道,机器沿着轨道跑来跑去,就像机械血流中的血小板。
有一次,他在不该见到星辰的地方见到了星辰:伊卡洛斯的外壳上被啃出了一个大窟窿,但选择的刚好是只会造成最小伤害的位置。布吕克斯从洞口能看见二分心智人燃烧的利齿,小小的蓝色光点向着船体深处又咬了一口。即便经过了摄像头的过滤,光点也亮得让他眯起了眼睛。
下一个。
啊哈。又是AUX/RECOMP,这次的人更多了:摩尔也加入了瓦莱丽和二分心智人的队伍。
又一只蟑螂,布吕克斯想,就像我一样。
但在餐桌上还是有一席之地。
他默默地看了几秒钟。
去他妈的。
*
浅蓝色的光从敞开的气闸照进顶层舱,勾勒出管道、储物柜和空荡荡的凹槽的边缘。布吕克斯经过舱盖,随手抓住一根支架,转向舱口,进入七鳃鳗散发幽光的大嘴。
一张乌黑的脸,一双超常扫视的眼睛,瞳仁立刻对焦。一条胳膊把身体固定在气闸里,手指紧握着身旁的把手。膝盖之下是装弹簧的假肢,它们怪诞地伸长抵着舱壁,挡住了布吕克斯的去路。
他及时刹车。
“先生,闲人禁止入内。”僵尸说,眼睛重新开始舞动。
“我操。你会说话。”
僵尸没有回答他。
“我以为——那儿没人,”布吕克斯试着开口。毫无反应,“你醒着吗?”
“不,先生。”
“所以你在说梦话。”
沉默。眼睛在眼窝里抖动。
我想知道它知不知道另一个人发生了什么。我想知道它在不在里面……
“我想——”
“你不能,先生。”
“你会——”
“是的,先生。”
——阻止我吗?
“是的,但没有必要。”僵尸又说。
布吕克斯考虑过致命武力的问题。也许最好不要从这个角度进逼。
但另一方面,这个怪物似乎并不介意回答问题……
“为什么你的眼睛——”
“为了最大限度地获取整个视野内的高分辨率输入,先生。”
“唔。”由于带宽的限制,有知觉的意识无法使用这个技巧。所谓视觉有很大一部分事实上由决定删去哪些内容的前意识过滤器组成,以免上游的原始意识受到信息过载的影响。
“你是黑人,”布吕克斯说,“你们僵尸以黑人为主。”
没有回答。
“瓦莱丽是不是有黑色素性癖——”
“交给我了。”摩尔说,从下方的对接管道里钻了出来,僵尸优雅地让到一旁,请他通过。
“他们会说话,”布吕克斯说,“我不知道——”
摩尔经过时扫了一眼布吕克斯的脸。他回到飞船上,飘向船尾。“请跟我来。”
“呃,去哪儿?”
“保养与维修舱。你脸上有斑点,看上去不太妙。”摩尔消失在了轴心舱里。
布吕克斯扭头望向气闸。瓦莱丽的哨兵回到了位置上,挡住通往奇异之所的道路。
“谢谢你陪我聊天,”布吕克斯说,“咱们回头再见。”
*
“闭上眼睛。”
布吕克斯听命,摩尔用激光诊断器从上到下扫描他的面部,眼皮内侧有一瞬间变成了明亮的血红色。
“一个忠告,”上校的声音从眼皮之外传来,“别逗弄僵尸。”
“我没逗弄他,只是聊了——”
“也别和他聊天。”
布吕克斯睁开眼睛。摩尔在看对他来说不可见的诊断结果。“你要记住谁是他们的老大。”他又说。
“我不敢想象瓦莱丽会忘记让她的奴隶发誓保密。”
“我也不敢想象她的奴隶会忘记告诉她你在打听什么秘密。他们有没有回答你是另一码事。”
布吕克斯想了一会儿。“你认为我说她有黑色素性癖也许会惹怒她?”
“我不知道,”摩尔平静地说,“但换了是我,肯定会。”
布吕克斯吃了一惊。“我——”
“你看着他们,”摩尔的声音仿佛液氮,“见到的是——僵尸。反应快,战场表现好,低于人类,甚至低于动物,都不一定有意识。也许你甚至无法想象如何能不尊重这么一个东西。就好比,你能不尊重一台割草机吗?”
“不,我——”
“听我说一说我见到了什么。和你聊天的那个人叫阿扎格巴,他的伙伴叫他阿扎。但他放弃了自己的名字——也许是为了他的信仰,也许是因为那是许多个糟糕选择中最好的一个,也许因为那是他唯一的选择。你看着瓦莱丽的随从,见到的是个廉价的笑话。我见到的是七成多的军用生化人是从武装暴力无比猖獗的地区招募来的,在那些地方,不再作为一个有意识的生物存在下去事实上是他们渴望的结果。我见到的是在战场上被杀死的人,他们被重启,但得到的时间只够他们做出一个选择,要么回到坟墓里,要么用十年昏迷和奴隶契约来偿还起死回生。而这已经几乎是最好的情况了。”
“那最坏的情况呢?”
“有些地方的法律依然认为生命结束于死亡,”摩尔对他说,“除此之外都是复活的尸体。在这种情况下,阿扎格巴拥有的权利和解剖学课堂上的尸体一样多。”他在空中戳了几下,点点头:“我没看错,是癌前病变。”
那个地方叫马拉维,布吕克斯想起来了。
“所以你对上了她,”他终于明白了,“不是因为我,也不是因为森古普塔,甚至不是因为任务。是因为她杀了你们的人。”
摩尔的视线穿透了他。“我以为到了现在,你应该学会把精神分析的练习结果闷在自己心里了呢。”他从急救包里取出一支肿瘤笔。“有恶心的感觉吗?头疼头晕呢?软便?”
布吕克斯抬起手去摸脸。“还没有。”
“也许没什么好担心的,但以防万一,咱们得做个全身扫描。内脏说不定也有损伤。”他凑近布吕克斯,把肿瘤笔压在他脸上。布吕克斯耳中响起啪的一声电击声,带着刺痒的暖意突然在面颊上扩散。
“建议你从今天开始每天扫描一次,”摩尔说,“我们在接近时的屏蔽做得不够好。”他示意布吕克斯向右让开,然后拉开墙上的医疗床。“但我不得不承认,你这么快就发病也让我有点吃惊。也许你本来就已经有个病灶了,”他站到一旁,“躺下。”
布吕克斯爬到托台上;摩尔用带子把他固定住,免得他自由飘浮。生物医学的拼贴画在舱壁上展开。
“呃,吉姆……”
老兵盯着扫描结果。
“对不起。”
摩尔哼了一声。“也许我不该指望你能那么快就醒悟过来,”他停了停,“你毕竟不是僵尸。”
“蟑螂,你知道的——我们就是会搞砸事情。”布吕克斯承认道。
“是啊,我有时候会忘记,”上校吸了一口气,从咬紧的牙关之间徐徐吐出,“你出现之前,我——唔……”
布吕克斯默默等待着,生怕自己打翻什么天平。
“我有段时间,”摩尔说,“没怎么和我的同类打交道了。”
<*>指误导性的线索或诱饵。
上帝创造了自然数。其他皆为人造。
——利奥波德·克罗内克
“给你个东西。”
这是个白色的塑料蛤壳,尺寸和形状都刚好能放下一副古董眼镜。莉安娜还做了一个亮绿色的蝴蝶结贴在上面。
布吕克斯狐疑地打量着它。“这是什么?”
“神的面容,”她宣称道,然后——在他投向她的眼神下泄气了,“反正集群就是这么叫它的。一块你所谓的黏菌。”她兴奋地把它塞给他。“穆罕默德不到样本那边去……”<*>
“谢谢。”他接过礼物(尽管想要掩饰,但忍不住露出了笑容),放在桌上的甜点旁。
“他们认为你应该想看一眼,明白吗?看看是什么在维持它的活力。”
布吕克斯望向舱壁上的一个视窗,其中有三个二分心智人悬浮在编译器前,他们的视线正如习惯性的那样分散。(不是森古普塔那种避免与人对视,而是一个共享视力的集体对三百六十度视野的默认偏好。)“他们是扔根骨头给我啃啃,还是想让一个消耗品去动手解剖?”
“应该是骨头。但你要知道,这东西有某些生物学性质,而你是船上唯一的生物学家。”
“蟑螂生物学家。那种黏菌就算真的是生命体,肯定也属于后生物学的研究范畴。而你和我一样都清楚,瓦莱丽给我吹箫的可能性都比——”
他没有让自己说下去,但为时已晚。白痴。愚蠢,迟钝——
“也许你确实不行,”莉安娜说,她迟疑了一下,时间短暂得甚至有可能出自他的想象,“但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具有生物学家的视角。”
“你——你认为这有区别?”
“当然。更重要的是,我觉得他们也这么认为。”
布吕克斯思考片刻。“那好,我会尽量不让他们失望的。”然后又说:“莉——”
“所以你在干什么?”她凑过来,仔细查看他正在看的画面,“你在做动作捕捉。”
他点点头,不敢轻易开口。
“为什么?自从我们来到这儿,黏菌就没移动过。”
“我,呃……”他耸耸肩,坦白道,“我在观察二分人。”
她挑起一侧眉毛。
“我在尝试搞清楚他们做事的方法,”他坦白道,“每个人都有一套做事方法,对吧?无论是科学是迷信还是什么诡异的直觉,其中都肯定存在某种模式……”
“但你找不到?”
“不,我找到了。是仪式。尤拉利和奥福伊格布都会这样高举双手,霍多罗夫斯卡会对月嚎叫不多不少刚好三点五秒,真他妈见鬼,他们大多数人会突然仰头发出格格声。这些行为非常刻板,假如你在以前的实验室里——就是把活动物关在笼子里的那种——见到这些行为,会说它们是神经官能性的。但我无法把它们和发生的其他事情联系在一起。你觉得其中应该存在某种序列,对吧?尝试一条路,要是走不通,就尝试另一条路。或者就像按照既定的步骤来驱逐恶灵。”
莉安娜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甚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费劲发出声音,”他嘀咕着,“他们的量子胼胝体或其他什么沟通机制肯定比任何形式的声音信号都要快——”
“你别在这上面耗费太多精力,”莉安娜对他说,“那些音素有一半仅仅是启动超顶叶时的副作用。”
布吕克斯点点头。“另外,我认为集群有时候会碎片化,明白吗?我认为有时候我见到的是一个网络,有时候是两个或三个。他们不断地进入和掉出同步。我在建立相关性——好吧,在尝试建立——但就是找不到任何能说得通的关联,”他叹了口气,“天主教至少有一点好,假如有人给你一小块面饼,你知道接下来的某个时候肯定还会得到葡萄酒。”
莉安娜耸耸肩,不为所动。“你要有信心。假如这是神的旨意,那你就必定会搞清楚的。”
他忍不住说:“我的天哪,莉安娜,你怎么总能搬出这句话来?你知道不存在哪怕一丁点的证据——”
“是吗,”她的身体语言立刻起了变化,眼睛里突然冒出了怒火,“丹,你认为什么样的证据对你来说足够好?”
“我——”
“云里的声音?天空中的火焰文字,宣称‘尔等微不足道的鼠辈,我是耶和华你的神’?然后你就会相信了?”
他举起双手,试图平息她的愤怒。“莉安娜,我不是那个——”
“这会儿你别想退缩。自从我们认识,你就在侮辱我的信仰。你至少可以回答一下这个该死的问题。”
“我——呃……”多半也是不行的,他不得不承认。要是看见天上出现火焰文字,他首先想到的肯定是骗局或幻觉。神这个概念从核心上说就非常荒谬,布吕克斯想不出有什么物理证据能让它成为最合理的解释。
“呃,总在说人类感官如何不可靠的是你。”这话连他自己听上去都觉得很无力。
“也就是说任何证据都无法改变你的想法了,所以你岂不就是个原教旨主义者了?”
“区别在于,”他缓缓地说,整理着他的思路,“完全符合观测结果的还有另一个解释,那就是大脑被黑。而奥卡姆更喜欢这个解释,而不是全知全能在天上写字的巫师。”
“是哦。好吧,被你放在纳米显微镜下的那些人对观测结果也略知一二,我确定他们发表过的论文能把你踢出整个内太阳系。也许你并不是什么都知道。我得走了。”
她转向竖梯,抓住栏杆,用力大得连指关节都发白了。
她停下。松开手,但只是稍微一点。
转回来。
“对不起,我只是……”
“没关系,”他对她说,“我不是存心的,呃……”但他当然是存心的。他们两个人都是。他和她在整个旅程中一直在这条下坡路上跳舞。
但在此之前似乎没这么个人化。
“我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莉安娜说。
他也退了一步。“没关系。我有时候会被脑干控制。”
她挤出笑容。
“好吧,我真的要走了。咱们没事吧?”
“当然没事。”
她爬出船舱,笑容依然固定在脸上,身体略向左倾斜——在保护医疗科技早已完全治愈的肋骨。
*
对这些怪物来说,他不是一名科学家。他是游戏围栏里的婴儿,不受欢迎,会让他们分心;大人研究成年人的问题时,找个拨浪鼓扔给他玩就行了。莉安娜带给他的礼物不是样本,而是个橡皮奶头。
但是,以热力学的所有定律发誓,它确实发挥了它的功能。布吕克斯从第一眼就被勾走了魂魄。
他戴上皮头罩,接入实验室的感控中心频道,时间就那么——停止了。是的,时间停止了,然后在片刻之内向前飞跃。他向下穿过一个个数量级,观察分子的运动,建立粗糙的模型,企图哄骗模型以其同样方式运转起来。他为自己的高效感到惊讶,叹服于他竟然在短短几分钟内就完成了这么多工作;他隐约想到为什么喉咙觉得那么干,为什么一转眼十八个小时就过去了。
你到底是什么?他讶异地想着。
肯定不是计算素<†>。不是有机体。更像是泰斯托维奇的等离子螺旋体,而不是用蛋白质建构的东西。看上去像是突触的东西在按离子的节拍而运转;有些携带着色素和电荷,就像色素体在越界承担联络神经元的功能。还有痕量的磁力物质;让这东西进行某种运算,它就能改变它的颜色。
但是,计算密度并不比普通的哺乳类动物大脑高到哪儿去。这一点令人惊讶。
然而……它的排列方式……
他厌恶自己的躯体,因为它需要摄入水分;他无视他越来越强烈的排尿需求,直到膀胱即将爆炸。他建立异类科技的桌面透视模型,缩小自己放进它们的中心,徘徊于街道和城市景观之中,敬畏地仰望智能晶体那有着无穷变化的晶格。那一小块外星物质蕴含着完全不可能存在的事物,而它的实现又简单得让人瞠目结舌,他不禁深深地为之折服。
就好像有人教算盘学会了下象棋,教蜘蛛学会了探讨哲学。
“你在思考。”他喃喃道,忍不住露出了惊叹的微笑。
事实上,它确实让他想到了蜘蛛。有一种蜘蛛是无脊椎动物学家和计算物理学家心中的传奇:它擅长解决问题,能够临场发挥和制订计划,远远超出了一对针尖大小的神经中枢应有的能力。孔蛛。有人称之为八条腿的猫。这种蜘蛛能像哺乳动物那样思考。
你要知道,它会花时间去思考。它会在树叶上一趴就是几个小时,盘算各种角度,但不采取行动,到最后才突然暴起:它沿某种遮蔽猎物视线的迂回路径靠近猎物,每次狩猎会持续数分钟。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但孔蛛不会错过途中的任何一个转折点,从来不会跟丢猎物。不知道孔蛛是怎么做到的,它的大脑尺寸甚至不足以识别光线和动作,而它确实用这么一个大脑记住了三维拼图的所有碎片。
研究人员认为孔蛛学会了分割它的感知过程:它似乎在一段一段地模拟一个更大的大脑,把一个模组产生的结果塞进下一个模组。智能的切片依次被制造和销毁。没人能确定,因为一种失控的合成吞噬细胞在人们有机会仔细研究之前让跳蛛科灭绝了;但伊卡洛斯黏菌的设计思路似乎基于同样的概念,而且它成功地运行了起来。当然了,这套架构有其上限:到了一定的阶段,中间结果寄存器和全局变量会占据过多的空间,使得剩下的空间不足以完成认知;但他拿到的仅仅是小小一块,大小甚至比不上一只瓢虫,而凝集舱里充满了这种物质。
莉安娜叫它什么来着?神。神的面容。
也许吧,布吕克斯心想。给它足够的时间。
“标度不变我操它能分时共用!”
他现在差不多已经习惯了。拉克什·森古普塔突然在他身旁惊叫甚至都没有吓他一跳。他剥开头罩,看见她就在他左侧一米外,正在通过辅助的舱壁视频源偷窥他的模型。
他叹了口气,点点头。“一次模拟更大网络的一部分。孔蛛的一小块可以——”
“孔蛛,”森古普塔在空中戳来戳去,操作感控中心的界面,“指的是这种蜘蛛对吧?”
“对。要是必须如此,那一小块能模拟人类的大脑,”他抿紧嘴唇,“我在想它会不会有意识。”
“不可能模拟大脑一个切片半秒钟的活动就需要耗费好几天网络要觉醒就必须——”
“对,”他点点头,“确实如此。”
她的眼珠一抖,另一个视窗从旁边冒了出来:AUX/RECOMP,后生物学奇迹涂满了舱内的空间。“但我猜那东西能做到。你还发现了什么?”
“我认为它是专门为这种环境设计的。”布吕克斯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什么环境空间站?”
“无人的空间站。智能物质没什么特殊的。但这么微小的在认知水平上运转的计算单元不一样,你很少会在地球上见到它是有原因的。”
森古普塔皱起眉头。“因为假如你要花一个月才能变得比现在聪明一千倍那么就算你比想吃掉你的东西聪明一千倍也没什么意义。”
“差不多吧。只有在环境长时间不变的情况下,这种冰川式缓动智能才会得到回报。因为更多的物质并不是制约因素,但——怎么说呢,我认为它的设计思路是在无论有多少物质渗透进来的情况下都能正常运转。这意味着它为物质遥传分发做过优化,但是,假如它不使用我们的本地协议,我就不明白它最初是如何劫持传输流的了。”
“哦他们几天前就解开这个问题了。”森古普塔对他说。
“是吗?”那帮混蛋。
“你看就像你把一层轴承滚珠铺在一个箱子的最底下然后再铺第二层这一层会落进第一层产生的凹坑然后第三层落进第二层产生的凹坑因此一切的根源都是第一层决定了它上面所有层的形态,明白吧?”
布吕克斯点点头。
“同样的道理。把滚珠换成原子就行了。”
“你蒙我吧?”
“对因为我闲着没事干只能来逗蟑螂玩。”
“可是——这就像是放下一组轮子,然后希望它能成为汽车的模板。”
“更像是放下一组轮胎印希望它能成为汽车的模板。”
“别胡扯了。必须有东西告诉喷嘴,该把第一层铺在哪儿。必须有东西告诉第二层原子该在什么时候出去,这样才能和第一层对齐。还不如干脆说那就是魔法呢。”
“你说那是魔法。集群说那是神的面容。”
“行啊。好吧,他们的科技也许远远超过我们,但这种迷信标签并不能拉近我们的距离。”
“哦你这话有意思你认为神是一种事物但神并不是一种事物。”
“我从不认为神是一种事物。”布吕克斯说。
“很好因为它不是。它让水变成酒从土制造生命使肉体具有意识。”
我他妈的耶稣啊。你怎么也中招了?
他总结陈词,好推动话题。“所以神是化学反应。”
森古普塔摇头道:“神是一个过程。”
好的。随便你。
但她不肯放过他。“如果你向下走得够远,万物皆数不是吗?”她戳了戳他,捏他的胳膊。“你认为这是连续的?你认为除了数学还存在其他东西吗?”
他知道确实不存在。早在他出生前,数字物理学<‡>就占据了统治地位,它的教条既荒谬又无可辩驳。数字不仅描述了现实——数字就是现实,离散的阶梯函数在普朗克长度上平滑成了物质的幻觉。蟑螂依然在争论细节,但早熟的孩子们无疑早就做出了结论,只是懒得写信回家:宇宙究竟是个全息图还是个模拟?它的边界是个程序还仅仅是个接口——假如是后者,在边界之外看着它运行的究竟是谁?(一些晚期宗教用他们钟爱的神灵的名字预先回答了这个问题,但布吕克斯一直不太确定全知全能的存在要计算机干什么。说到底,计算意味着存在尚未解决的问题、尚未揭开的谜底。事实上,提前知道结果但不会消除其运行意义的程序只存在一种,而布吕克斯没见到过任何教会将他们的神定义为色情成瘾者。)
所以,物理定律是名为现实但实际上是我们无法想象的某种超级电脑的操作系统。至少这解释了现实为什么有分辨率的极限;普朗克长度和普朗克时间怎么看都与像素尺寸过于相似,乃至于无法让人安心。但低于这些尺度,一切又总是像是在针尖上跳舞的天使。在那里发生的一切都对宏观的这个生命出现的世界毫无影响,另外,将宇宙视为程序似乎也没有回答那些大问题,只是把它们踢到了另一个数量级上。你还不如干脆说一切都是神的手笔,在你被逼疯前就打断这个无限回归。
然而……
“一个过程。”布吕克斯沉思道。这听上去更——至少更温和。他思考莉安娜为什么没有在他们争论的时候摆出这个观点。
森古普塔点点头。“问题在于究竟是什么样的过程。是定义了物理定律的主算法还是想爬出来打破它们的守护程序。”她的视线短暂地转向他,但在最后一瞬间又躲开了。“我们因此知道它的存在。奇迹。”
“奇迹。”
“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违反物理学的现象。”
“例如?”
“远低于z极限的恒星形成。光子表现出不该有的行为四叶草星云附近的元规则在发生改变。他们证明了斯莫林模型还是什么我不懂超过了我的理解能力所以你一百万年也不可能搞明白。但他们发现了一些不可能的事情。在极小的尺度上。”
“一个奇迹。”
“我认为不止一个但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等一等,”布吕克斯皱起眉头,“假如物理定律是宇宙操作系统的一部分,而神从定义上说就能打破规则……因此你的意思是……”
“别停下,蟑螂,你快猜到了。”
“你的意思是神是一种病毒。”
“那么问题就来了这对不对?”
孔蛛在他们面前迭代。
莉安娜是怎么说的来着?我们总是认为光速和它那伙常数超越一切,一直到类星体和更遥远的地方也不例外,但假如它们只是某种区域性的限制呢?
“假如它们是程序错误呢?”他喃喃道。
森古普塔咧嘴笑笑,望着他的手腕。“整个任务的目标就不一样了对吧?”
“你说的是这次任务吗?”
“二分心智人的任务整个教会的任务。现实的每个角落都在迭代但还是存在一些矛盾。也许不是我们该在的那个现实?稍微改一下阿尔法常数的值<§>,这个宇宙就不再支持生命了。也许阿尔法常数是错误的。也许生命仅仅是一个混乱操作系统中的一个寄生性分支。”
布吕克斯脑海里的某处,一枚硬币落地了。
一百五十亿年以来,宇宙一直在追求熵的最大化。生命并没有逆熵(任何事物都不能),只是暂时给熵踩下刹车,虽说同时也从另一端产出混沌。任何一个有追求的生物学家学会唱的第一个音阶都是生命的梯度:你让自己离热力学平衡越远,你就越具有活力。
这是人择原理<¶>的邪恶双胞胎,他心想。
“这次任务的目标究竟是什么?”布吕克斯轻声说。
“唔,”森古普塔缓缓地前后晃动身体,“他们知道神是存在的,这是老掉牙的常识了。我认为他们现在想知道的是该怎么对待它。”
“该怎么对待神。”
“也许崇拜。也许消灭。”
这句话悬在半空中,散发着渎神的气息。
“你要怎么消灭神呢?”布吕克斯过了很久才重新开口。
“别问我我只是个开飞船的。”她的视线飘回舱壁上,望着AUX/RECOMP的神殿和那里的异星使节。
“但我觉得那个小可爱正在启发他们。”她说。
*
他穿出食堂天花板的时候,莉安娜·卢特罗特正迷失在内心的空间中。他从甲板上弹起来,她眨了几下眼睛,摇了摇头:她的眼睛恢复澄明,舱壁上礼节性地打开了一个视窗,用平面显示照顾一个神经性的残疾人。
伊卡洛斯。忏悔。身穿太空服的僧侣围成一圈,面部向外,抬起面罩,向神的面容袒露灵魂。
“你好。”布吕克斯小心翼翼地说。
她点点头,嚼着嘴里的古斯米。“拉克什说你取得了一些重大进展。甚至给它取了名字。”
他点点头。“孔蛛。非常惊人,它……”
她的视线飘回视窗上。她无法从上面转开眼睛,他心想。但她转了回来,发现他正在看她。“怎么了?”
“不只是惊人,”他说,“其实有点吓人。”他朝屏幕点点头,“而他们在切碎它。”
“他们在采集样本,”莉安娜说,“就像真正的科学家。”
“那东西穿过半光年的距离,让我们的仪器绕着物理定律做后空翻。”
“但从早到晚盯着它看,也不可能得到任何答案。”
“我以为他们的答案就是这么得到的。”
“丹,他们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那只是一个假设。想听听另一个吗?”
“我不确定。”
“听说过诱导性的不朽错觉(Induced ThanoParorasis, ITP)吗?”他问。
“嗯哼,”莉安娜耸耸肩,“增强者的一个常见程序。以免他们陷入存在性的痛苦。”
“其实比这个更基础一些,”布吕克斯说,“你做过吗?”
“不朽错觉?当然没有。”
“你会死吗?”
“迟早的事。希望不是最近。”
“那就好,”布吕克斯说,“因为假如你是ITP的受害者,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了。你甚至会觉得闻所未闻。”
“丹,我不——”
“你和我是有福的,”——他提高嗓门,盖过她的声音——“因为我们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否认现实。你承认你会死,你甚至在一定程度的智性上知道这是事实,但你并不真的相信。你做不到。死亡的念头太他妈吓人了。因此我们发明了仙境般的天堂,会在我们去世后接纳我们,或者期待你那些朋友和朋友的朋友在芯片上让我们永生,或者——假如我们是死硬的现实主义者——我们会在口头上承认死亡和朽败,但在头脑里继续感觉不朽。”
“但有些人,”——他朝视频源点点头——“就是太他妈聪明了。他们把头脑凑在一起,建立了过于深入理论的知识,在坟墓上吹几百万年的口哨也比不上他们。他们这样的人知道自己会死,他们能本能地感觉到。他们对死亡的理解是你和我永远无法企及的。为了不让自己崩溃成一摊只会啜泣的烂泥,他们唯一的出路就是进一步否认现实,在脑袋里挖出一个认知意义上的窟窿。我们也许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否认现实之中,但这些人——即便他们整个集群离进停尸房只有一个小时了,他们也没有表现出惊骇的反应。他们就像某些失认症患者,会在自己的家里渴死,因为肿瘤破坏了他们对水的识别能力。”
“我不认为他们是这样的。”莉安娜轻声说。
“他们当然是的。你自己告诉过我,没忘记吧?重设感官偏见,随机化误差。”
他们默默地望着集群用小棍戳无比危险的事物。
“他们中的很多人死了,就在不久之前。”布吕克斯过了一会儿说。
“我记得。”
“我也记得。你知道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什么吗,知道我最忘不掉的是什么吗?勒基特的脊髓短路烧毁,他在自己的排泄物里打滚,却微笑着坚持说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莉安娜转开视线,眼睛闪闪发亮。“我喜欢他。他是个好人。”
“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听上去就像一个走霉运的耶和华狂信徒,他看着全世界所有的恐怖和不义,嘴里却嘟囔什么泥土没有资格怀疑陶工。唯一的区别在于,其他人把一切责任都推给上帝的伟大计划,而你们二分心智人说那都是你们自己的计划。”
“你说错了。他们根本不是那么看待自己的。”
“那么也许你也不应该。也许你不该把那么多信仰寄托在——”
“丹,你就他妈闭嘴吧。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可能知道——”
“我在场,莉安娜。我看见你了。他们让你深信他们不可能犯错,他们把一切因素都考虑进去了,你甚至不需要在自己的大脑里挖一个窟窿。你会毫不犹豫地走进狮子的巢穴,你径直走到瓦莱丽面前,甚至连一毫秒都没想过她是人类的猎食者,她可以撕开你的喉咙,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
“你不能怪他们,”莉安娜的声音仿佛燧石,“那是我的错。奇内杜姆他——我不能允许你用我的愚蠢来责怪其他任何人。”
“但宗教不就是这样的吗?难道自古以来不是一向如此吗?你只需要听从戴着可笑帽子的那些人,赢了,一切荣光归于天主,但要是出了差错,那就都是你的问题。你读经文的方式不对。你不配。你信仰不足。”
她的斗志似乎被磨灭了一些,以前的莉安娜·卢特罗特露出了一点影子。她叹了口气,摇摇头,挤出一丝苦笑。“哎,以前说这些还挺好玩的,记得吗?”
他摊开双手,觉得无可奈何。“我只是……”
“你的意图是好的。我知道。但经过你见到的这一切,你无法否认他们比我们领先得太多了。”
“对,他们聪明得吓人,这个我承认。无论我们蟑螂多么努力,他们都能超过我们好几圈,他们把这艘飞船像小树枝似的折断,朝着太阳随手一扔,我们就飞了一亿公里,连推进器都没怎么点火就落在了伊卡洛斯黑暗面的正中央。但他们也会出错,和我们普通人一样。他们依然要洗清他们的罪孽,因为他们尽管重接了大脑的线路,却依然把感知和隐喻混在一起。他们比我们更容易出错,因为他们的至少一半升级都还没公测过——既然说到这儿了,有没有人考虑过一个问题:长达数周的高压氧暴露必定会对额外的脑组织造成神经心理学上的损伤?”
莉安娜摇摇头。“丹,我们已经不在大草原上了。我们衡量成功的标准不再是你在侧风中能把长矛投多远。他们的思维在任何一个重要的方面都领先我们好几圈。”
“嗯哼。而政三和勒基特也还是死了。而那个倒霉蛋,他在临死前只能抱着一个信念,那就是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他用双手抓住她的肩膀,“莉安娜,这些人不只是无法去思考生死的问题。他们甚至不愿考虑他们会犯错的可能性。要是这还不能吓得你屁滚尿流——”
她甩掉他的手。“计划是把我们弄到伊卡洛斯来。我们已经来了。”
“我们确实来了,”布吕克斯指着舱壁上的视窗,集群半神正在那里和有可能改变物理定律的东西交流,“知道我们的生命取决于一个甚至无法想象它会死的东西的判断,你心情如何?”
<*>阿拉伯老谚语:如果山不到穆罕默德这边来,穆罕默德就到山那边去。
<†>指能作为可编程物质的假想材料,即可以用于模拟任何真实事物的基质。
<‡>即计算宇宙学,指宇宙可以用信息来代表,亦可以被计算。
<§>指精细结构常数。
<¶>指物质宇宙必须与观测到它的存在意识的智慧生命相匹配的哲学理论。
战争教会我们不要爱我们的敌人,而是要恨我们的盟友。
——W. L. 乔治
“拉克什对你们这些人有什么意见?”
光线黯淡,变种人和怪物都去追寻他们的外星目标了,格兰杰威士忌回到了桌上。摩尔从酒杯边缘朝布吕克斯做个怪相,他们又变成了朋友。“我们这些人是哪些人?”
“军人,”布吕克斯说,“她为什么那么讨厌你?”
“不确定。也许是自我厌恶吧。”
“这话什么意思?”
“森古普塔和我一样是士兵。她只是不知道而已。或者说没有意识到。”
“你这是在打比方吧。”
摩尔摇摇头,又喝了一口酒;他鼓起面颊,用单一麦芽漱口。他把烈酒咽了下去。“西半联。和我一样。”
“但她不知道。”
“对。”
“她的军衔是什么?”
“不能这么算。”
“算是某种沉睡间谍?”
“也不是那样的。”
“那到底——”
摩尔举起手,布吕克斯沉默下来。
“我说军队,”摩尔对他说,“你立刻想到军靴踩在地上。无人机,僵尸,战场机器人。都是你能看见的东西。但事实上,假如仗打到需要这种武力上场的时候,那你已经输了。”
俄勒冈沙漠的景象跳进布吕克斯的脑海。“对突袭修道院的那些人来说,武力似乎非常好用。”
“他们想阻止我们。但你看,我们已经来了。”
人类的躯体变成石块。二分心智人的垂死惨叫。
不是躯体,他提醒自己。是躯体的组成部分。在二十一世纪即将落幕的今天,你很容易把杀人和剁掉指尖混为一谈。对于一个存在于诸多躯体之中的超级灵魂,过去的那些定义都会失效。
“假如你是一股重要的政治势力,”摩尔说,“一个推动者,一个激励者,一个巨人。你从不在乎的凡人只能围绕你的脚踝打转。他们被你推动和激励。他们并不喜欢你。他们从来都不喜欢你,但从历史角度看,这根本不重要。都是小人物。以前你对他们视而不见。巨人只需要和其他巨人打交道。”
“但现在凡人变成了节点,解读你的官方通告,揭穿你考虑周全的计划。丹尼尔,他们对你恨之入骨,因为现在你成了大人物,而他们是小人物,因为你轻轻一挥手,他们的生活就会天翻地覆,而他们并不关心现实政治或社会大局。他们只在乎操控猴子和吹口哨。”
“于是你找到了他们。你找到拉克什·森古普塔、凯特琳·德弗兰科、帕尔瓦德·甘吉和另外几百万人。你给他们想要的。你给自己的后门留出一条缝,让他们看见你关于非洲霸权的文件。你允许他们在你的防火墙上嗅到缺陷的存在。也许有朝一日,他们会用你的某个马甲账号掀起火风暴,把你为了逃税而控制的某个傀儡政府弄破产。”
“但实际上他们做的并不是这些事。”布吕克斯猜测道。
“是啊,不是,”摩尔的笑容里有一丝哀伤,“那全都是幌子。他们以为他们在攻击你,但实际上是在受你的驱使,服务于他们过一千年也不可能支持的秘密计划,只可惜他们并不知道。而他们真的非常用心,丹尼尔,他们堪称凶暴。他们为你作战,那种激情是你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用金钱或胁迫得到的,因为驱使他们的纯粹是意识形态。”
“你是不是不应该告诉我这些事?”布吕克斯问。
“你是说这是国家机密?现如今国家算是什么呢?”
“我是说你不怕我去告诉她?”
“随便你。她不会相信你的。”
“为什么不会?她本来就憎恨你们这些人。”
“她不可能相信你,”摩尔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她是被征募的人员,思想受到了——扭曲。”
布吕克斯瞪着他。
“或者再退一步,”摩尔心平气和地阐述,“她不会相信她相信你。”他望向他的苏格兰威士忌。“在一定的程度上,我认为她已经知道了。”
布吕克斯摇着头:“你甚至不需要付他们薪水。”
“我们当然会付。好吧,有时候。我们会确保他们有足够的钱过日子。让他们从某个离岸账户里刮点油水,在房租到期前往他们的信箱里扔一份合法生意的合同。不过大多数时候,我们只是激励他们。唉,他们有时候也会厌倦。毕竟是孩子嘛,你明白的。但需要的仅仅是一点小小的司法不公,卑微百姓遭受了暴政新的虐待。他们立刻就来了精神,跳起来为我们冲锋。”
“这似乎有点——”
摩尔挑起一侧眉毛。“不道德?”
“复杂。为什么驱使他们仇恨你们?为什么不直接留些指向其他人的线索?”
“啊哈。妖魔化你的敌人,”摩尔睿智地点点头,“真奇怪,我们怎么一直没想到这个呢?”
布吕克斯龇了龇牙。
“拉克什那种人,他们对那些老招式很警惕。你泄露视频证据,里面是亚洲佬捅死婴儿,他们只需要花三十秒就会找到一个本来不存在的像素,然后害得整个宣传攻势失去信誉。假如证据证明的是人们已经相信的事情,那他们就不会费尽心思在证据里挑刺了。把自己塑造成坏蛋有个好处,那就是没人会来反驳你。”
“另外,”他摊开双手,“现如今有一半时间,我们甚至不知道真正的敌人是谁。”
“比起扭曲他们的意愿来让他们甘心情愿为你做事,这要容易得多。”
“不是更容易,而是稍微合法一点,”上校喝了一口酒,“制造失认症来保护国家机密是一码事。在不征得同意的情况下改变一个人的基础人格,那就完全是另一个等级的事情了。”
两个人都好一会儿不说话。
“真他妈操蛋。”布吕克斯最后说。
“嗯哼。”
“所以她为什么在船上?”
“驾驶飞船。”
“王冠号完全有能力自动驾驶,除非它比我还要守旧。”
“在情报不足的情况下,最好还是让肉体和电子设备互相支持。可以弥补彼此的弱项。”
“但为什么要选她?她为什么会愿意为她厌恶的人做——”
“指挥这次任务的是二分心智教会,”上校提醒他,“而在森古普塔那种位置上的任何人绝对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他们中大多数把生命消耗在从自己卧室里照看低轨道太空垃圾清除器,祈祷出点必须由人类介入的故障。真正的深空任务,也就是时滞长得需要有人在船上实时驾驶的任务,自从天火坠落以来就比暴风雪还稀少了。二分心智人在这方面有自己的选择权。”
“拉克什肯定非常擅长她的工作。”
摩尔喝完酒杯里的酒,放下酒杯。“我认为对她来说,更重要的是做事的驱动力。她有个离不开四级生命维持的妻子。”
“而她没钱付账单。”布吕克斯猜测道。
“现在有钱了。”
“所以他们想要的不是最优秀和最聪明的人,”布吕克斯缓缓地说,“而是一个愿意付出一切去救妻子的人。”
“驱动力。”摩尔重复道。
“他们想要一个人质。”
老兵看着他,眼神显露的情绪几乎接近怜悯。“你不赞同。”
“你赞同。”
“你更希望他们挑一个只想走出房子的家伙?一个为了找刺激或账户余额的人?丹尼尔,这是个仁慈的选择。切卢本来已经必死无疑了。现在她有了一个机会。”
“切卢。”布吕克斯说,咽了一下唾沫,因为他的喉咙突然变得非常干。
摩尔点点头。“拉克什的妻子。”
“她,呃,她出了什么事情?”不可能吧。难道我会刚好碰到那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摩尔耸耸肩。“生物攻击,差不多一年前,新英格兰。我记得是某种脑炎的变异体。”
那你就错了。她没有任何机会。不可能有。无论他们花了多少钱维持她的心跳,但她不可能从这种攻击中恢复过来。
唉,我的天,是我杀了她。
我杀死了拉克什的妻子。
*
这项研究没有任何激进的东西,甚至没有任何新东西。
使用的方法已有数十年历史,在上千个通过同行评议的研究中被证明有效。人人都知道,不模拟病人就无法模拟一场大流行病;人人都知道,人类行为过于复杂,无法仅仅用几条统计曲线概括。人群不是计算云,人不是一个个点;人是有自主能力和多面表现的行为体。永远会有局外人为了钟爱的人冲进疫区,在第一线工作的医务人员或许连自己也不知道他害怕蜈蚣,结果吓得他在某个关键时刻无法动弹。顾名思义,大流行病必定牵涉到数以百万计的人群,因此假如你想得到符合现实的结果,那么你的模拟就应该运行数以百万计真人水平的人工智能。
或者,你也可以直接利用一个已经存在的模型,它拥有数以百万计的数据点,其中每一个都已经由一个真人水平的智能在操纵了。
游戏世界早就不像以前那么受欢迎了——天堂不受社区标准的约束,抢走了更愿意自娱自乐的无数个灵魂——但游戏的虚拟沙盒依然相当巨大,足以让它们压倒性地成为疾控中心最喜爱的流行病学研究平台。几十年以来,滋扰巫师和巨魔的瘟疫和感冒一直在受到扭曲和微调,完美地模拟着滋扰所谓现实世界的更枯燥无趣的流行病爆发。堕落之血<*>与异位纤维发育不良的相似之处不止一点半点。贝奥武夫的灾祸,一种会啃噬精灵血肉的外来发光真菌,它与坏死性筋膜炎在传播动力学方面有着令人不安的相似性。飞毯和魔法传送门对应航班和海关瓶颈,法师对应坐着私人飞机到处跑、碳排放天花板不设限的上层精英。这一代人,全世界在制定公共卫生政策时都参考了牧师和尸鬼肆虐幻想世界的可怖数据。
秘鲁的一个现实主义武斗派想到了该如何入侵系统,而丹·布吕克斯和他快乐的伙伴们刚好在拉丁美洲模拟新发传染病的流行情况。
一开始没人发现。现实主义者非常狡猾。他们没有去碰疾病本身的参数,因为突变率或感染性的突然变化会在日报表里呈现出来。他们基于地理位置和人口统计学微调了受感染玩家在游戏里的形象。部分患者看上去比应该表现出来的更病态,而其他人——拥有黄金和飞行坐骑的更富裕的玩家角色——反而显得更加健康。从生物学的角度上说,它没有改变任何东西,但这个修改使得人类的反应略微偏离了正轨。随后的爆发将反应推向更远处。涟漪从游戏空间扩散到了报告中,然后又从报告扩散到了政策中。没人发觉由此诞生的应急计划里开了个小小的后门——直到六个月后,有人在快乐驼峰日托中心背后的垃圾里发现了一个可疑的空西林瓶。到了这个时候,一个全新的脑炎变种已经从丹尼尔·布吕克斯的第一反应算法下悄然溜走,正在从布里奇波特到费城割出一条血路。
切卢·麦克唐纳逃过了死神的镰刀。她甚至不在屠杀区域内;她在世界的另一头当自由职业者,在她的梦中女郎身边写代码。这种事不像以前那么稀奇了。事实上,自从人类学会编辑梦境和女郎之后,这种事就变得越来越平常了。灵魂伴侣现在可以按需定制:单配偶,一心一意,充满激情。以前的一代代人几乎没有品尝过这样的爱情,他们空洞的仪式会凋零成凄惨的无期徒刑,或者在激情褪色、视线漂移和基因得到传播后彻底破碎。
但对于麦克唐纳和她的同类,那种空洞的虚伪并不存在。他们会直接从头脑中割除谎言,重新接线和拯救情感,把它变成终生保修的可喜真理。在这种亚文化的庇护下,第一人称性爱甚至有所回潮,至少布吕克斯是这么听说的。
当然了,当时他对这些都一无所知。切卢·麦克唐纳只是次级分包商名单上的一个名字,一只猴子,被雇来写学术人员懒得自己写的代码。布吕克斯是事后才对她有所了解的:屠杀结束时的一个血淋淋的小尾声。
没有任何阴谋。没人把她扔给狼群。但学术界有校长有首席执行官有公关大腕,他们能对身份保密,能不让他们的关系玷污可敬机构的好名声。没人为切卢·麦克唐纳遮风挡雨。最终尘埃落定之后,等到调查、掩盖和不在场证明都走完了流程,她的处境变成了这样:孤零零地站在枪口下,被黑的代码从她手上滴下来。
发现她的也许正是拉克什,她张着嘴,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因为有某个痛失所爱之人的近亲决定对她施以与罪行相符的惩罚。她应该还在呼吸。变异体不会杀死被感染者。它会烧毁他们的大脑,然后继续传播;你看得出病征什么时候结束,因为抽搐终于停止,而留下的仅仅是一具植物人的躯体。
他们最终找到了凶手:他处于隔离区内的一场微型爆发的中心,已经死了好几天。他似乎疏忽大意了。但拉克什·森古普塔还在狩猎——这是她用过的词。她无法报复扣动扳机的那只手,于是转而寻找枪械师。她内心沸腾的愤慨,她在缓存中筛查的无数个小时,她被植入的理想化的爱,它们全都转化成了悲痛,而悲痛又转化成了怒火。咆哮着吼出的威胁,喃喃自语时说出的狩猎死人和血债血偿,还有等我逮住那个混球,要他生吃自己的肚肠。
拉克什·森古普塔还不知道,但她要找的正是“后门”布吕克斯。
*
她在帐篷的入口处等待。
“蟑螂。给你看点东西。”
他想看懂她的眼神,但她在躲闪他的视线。他想读懂她的身体语言,但它对他来说永远是个谜。
他想去掉声音里的警惕。“你找到什么了?”
“看就知道了。”她在相邻的舱壁上调出一个视窗。
她不知道。她不可能知道。
想要知道,她必须看着我的眼睛……
“你看什么?”
“没——没什么。就是——”
“看视窗。”森古普塔说。
对不起,他心想。天哪,我真的非常抱歉。
他强迫自己望向舱壁:一把诊断椅的背部视角,诊断椅面对一块平面显示器。显示器上是热带稀树草原的景象,照亮它的是脏兮兮的黄色阳光,看上去像是一个正在逝去的下午(布吕克斯猜测那是非洲,但画面中没有可供判断的动物)。诊断椅两侧的显示器上是遥测数据:心率、呼吸、皮电反应,仿佛一条条彩带。半透明的大脑扫描图在左侧闪闪发亮,神经元放电的彩虹色实时图像不断蠕动。
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他或她几乎完全被椅背挡住了。这个人的头顶从软垫头枕上方露出来,被蛛网般的超导体矩阵包裹着。一侧椅子扶手的顶端进入视野;一只手放在扶手上。这个人的其余部位仅仅存在于推断之中。这个身体的碎片几乎消失在它自己的电信号的明亮画面之中。
森古普塔动了动一根手指:静态画面活了过来。画面上有个计时器每秒一次地改变显示:03/05/2090—0915:25。
“你看见了什么?”说话的不是森古普塔,是视频里的一个人在画面外说话。
“草原。”椅子上的人说,她的脸还是没有露出来,但他立刻认出了这个声音。
瓦莱丽。
草地渐变成风暴中的怒涛,泛黄的天空化作冬季的冰蓝。但地平线没有改变位置,依然从屏幕中央平分画面。
伴音中传来轻轻的叩击声,像是指甲落在塑料上。
“你看见了什么?”
“海洋。太平洋,亚北极地带,千岛群岛洋流,二月初——”
“海洋就行了。只需要说出基础地貌。一个词。”
画面正中央有个动作:瓦莱丽的手指,刚好在视线之内,轻轻敲打椅子扶手。
盐碱平原,在夏日的热浪中摇曳不定。远处的雾霾中能看见一座平顶山的边缘,黑色的阶地平分地平线。
“现在呢?”
“沙漠。”嘀……嘀嘀嘀……嗒……
布吕克斯望向森古普塔。“这是什——”
“嘘——”
同一片盐碱平原:平顶山变魔术似的消失了。朝地平线去一半的位置上,皲裂的地面上长出一棵枯树:没有树叶,颜色仿佛老骨头的黄色,没有树皮、毫无特征的树干太直了,几乎不像是大自然的造物,顶上是横七竖八的赤裸树杈。树干的影子向着镜头径直延伸,像物体的幽灵般与其本身无缝连接。
“现在呢?”
“沙漠。”
“好,很好。”
大脑的透明视图深处,一抹猩红色短暂地扫过视觉皮层,随即迅速消失。
“现在呢?”
同一张图,更高的放大倍数:树位于前景中央,树干像旗杆似的笔直,近得足以垂直平分地平线和上方的一大片天空。火花再次出现,瓦莱丽的大脑深处,隐约有一小团红色玷污了肥皂泡般的彩虹色。她的手指不动了。
“还是沙漠。”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
直角,布吕克斯意识到。他们在把地貌变成自然形成的十字……
“现在。”
“一样。”
但现在不一样了。树枝位于画面外,画面中只剩下了白色的土地和晶莹剔透的蓝天,两者之间犹如刀锋般锐利的假想线条从左到右平分世界,而那棵直得不自然的树从上到下平分世界。
他们想触发十字架障碍……
红色不再是一小团了,吸血鬼的整个大脑后部都在散发红光,仿佛一颗搏动的肿瘤,但她的声音依然空洞和平静,身体一动不动地躺在椅子里。
她的脸依然不在画面内。布吕克斯心想,为什么记录者不敢从正面拍摄呢?
屏幕上的世界开始分解。树背后的盐碱平原的底部松开了一点点(树留在原处,就像玻璃上的贴花),画面仿佛一张古老的羊皮纸卷,从显示器的下沿向上卷起,露出了底下的一小条蓝色:就好像沙漠底下隐藏着更多的天空。
“现在呢?”
构成沙漠的像素进一步压缩,朝着天际线挤得更紧了——
“一样。”
——景象从一片压缩成了一条,底下的天空从下向上挤,地平线从上向下压——
“现在呢?”
“一、一样。我……”
猩红色的极光在瓦莱丽的大脑中蠕动。皮电反应和呼吸沿着时间序列颤抖。
心跳强劲而平稳,没有任何变化。
“现在呢?”
地面现在几乎完全是天空了。沙漠缩减成了一条明亮的带子,像变平的脑电波似的横贯屏幕,它仿佛十字架的横梁。树干以直角与它相交。
“我——天空吧,我认为,我——”
“现在呢?”
“——知道你想干什么。”
“现在呢?”
被压扁的沙漠又缩小了几个关键的像素;水平和垂直的轴线将天空分割成四个象限,其边界线的厚度近乎相同。
瓦莱丽开始抽搐。她试图弓起后背,某些东西阻止了她。她的手指在舞动,手臂在椅子的软垫扶手上摆动;布吕克斯第一次意识到她被捆在椅子上。
焰火在她的大脑中爆炸。她的心跳在此之前是那么稳定,此刻却在时间序列上投下参差不齐的锯齿,然后就彻底熄火了。她的身体在痉挛中暂时凝固,抽搐的剧烈程度足以折断骨头,此刻暂时停顿了一个漫长的瞬间;椅子上的除颤器开始工作,身体随即跟着新电流的节奏继续舞动。
“总弧度为三十五,”画面外的声音平静地报告,“轴向三点五度。重复试验23,0919。”录像到此结束。
布吕克斯吐出一口气。
“必须要是真的。”森古普塔嘟囔道。
“什么?”
“地平线不是真的。它、它在天地之间。假象不会触发障碍。”
他认为他明白了:吸血鬼对地平线是免疫的。无论多么平直,无论多么完美,地平线的厚度都是零。你无法用地平线建立十字,至少这样的十字无法阻止瓦莱丽和她的同类,想要阻止他们,你需要一个有厚度的东西。
“这段真的很难搞到,”森古普塔说,“爆炸毁掉了记录。”
“爆炸?”
“西蒙·弗雷泽。”
现实主义者的突袭,他想起来了。他休假前两个月发生的事情:炸弹毁掉了一个研究纺锤体模拟的实验室。但他没听说目标是研究吸血鬼的项目。
“应该有备份。”他猜测道。
“确实有录像。但你怎么知道就是她?你根本没见到她的脸。嵌入标识只给出了实验对象的代码。目标被捆在椅子上步态识别也派不上用场。”
“声音。”布吕克斯说。
“我用的也正是声音。你试试看用一个随机的声音样本在云端搜索,没有应力数据,没有上下文,”森古普塔挑了挑下巴,“就像我说的。非常困难。但现在有了这个后面就越来越容易了。”
“他们在折磨她。”布吕克斯轻声说。我们在折磨她。“吉姆——吉姆知道吗?”
森古普塔发出一声毫无笑意的怪笑。“那个混球我连他在哪个时区都不会告诉他。”
你不是非得这样,布吕克斯心想。你不是非得这么认真,把所有的痛苦变成愤怒。拉克什,你是可以获得自由的。十五分钟的小小调整,他们就能切除你的悲痛,就像他们给爱连线一样。二十五分钟,你甚至会忘记你曾经痛苦过。
但你不想忘记,对吗?你想要悲痛。你需要它。你妻子死了,她永远也回不来了,但你无法接受,你抓着摩尔定律<†>不放,就像那是飓风中的救生衣。也许他们现在无法让她起死回生,但再过五年就不一定了,或者十年;在等待的时间里,你只能靠希望和仇恨活着,尽管你还没搞清楚它们应该归于何方。
他闭上眼睛,而她在他身旁生着闷气。
等你知道了真相,我就只能求上帝了。
*
回到轴心舱,她在看赤裸裸的太阳。太阳在头顶上沸腾涌动,近得触手可及(他确实这么做了,仅仅因为这么做太他妈超现实了:轻轻一推格栅,在无重力环境下飘过一段距离,丹尼尔·布吕克斯就能亲吻天空了)。但它的边缘像刀锋一样干净而锐利:没有耀斑,没有日珥,没有等离子喷流——它们巨大得能让一打木星相形见绌,会扰乱全地球的无线电信号。
“日冕在哪儿?”他问。心里想着:滤镜。
“哈那不是太阳是向阳面。”
她指的是伊卡洛斯的向阳面:伊卡洛斯直面太阳,太阳光落在伊卡洛斯的盘面上反弹,进入某种远程摄像机的镜头,摄像机经过重重屏蔽,悬浮在万亿颗氢弹的吐息之前。
“调得足够高它能变成完美的反射体,”森古普塔说,“挡不住电离辐射但热和可见光都没问题我能把这儿变成一直到奥尔特云最冷的地方。”
“哇噢。”布吕克斯说。
“不算什么你看这个。”
太阳(太阳的镜像)逐渐变暗。蠕动着的耀眼光芒开始黯淡下来:太阳黑子、气候系统、磁力旋涡从视野中慢慢消失,与更寒冷的宇宙背景融合在一起。没过多久,太阳就成了黑色镜子上的一个苍白幽灵。
但画面中还有其他的东西:另一种涌流,像熔化的玻璃在沸腾中那样对流。液体物质从圆盘中心升起,在不断涌出的湍流旋曲中向外盘旋而去,冷却,流速降低,停滞于比较暗的边缘地带。就好像你剥开太阳的光球层,露出在底下搅动的另一个完全独立的气候系统。
布吕克斯看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他在看的并不是太阳,甚至不是太阳的镜像,而是——
“那是伊卡洛斯。”他喃喃道。一个巨大的凸面体,直径一百公里的太阳能电池:可以透明,也可以不透明,可以是固体,也可以是液体,它的光学特性受制于无比强大的自动恒温器和拉克什·森古普塔的小拇指。现在变得更暗了,离黑体状态只差一丁点,对流的旋涡转得越来越快,竭尽全力排出多余的热能。
某个遥远的角落里,警报器发出柔和的嘀嘀声。
“呃……”布吕克斯开口道。
“别担心蟑螂只是稍微踩点油门额外积累些尔格<‡>你不希望地球得到的配额变少对吧?”
嘀嘀声还在继续,变得越来越急切。不肯消失的小提示符在画面底部闪烁,反射率在降低,吸收率和温变在上升。
“还以为我们已经装满燃料了。”那是重建飞船的最后一步:十二个小时前,最后几个二分人收好工具,离开王冠号修理完毕的船体,在孔蛛周围来了个集体拥抱。(看起来,他们的大脑在超出距离上限后会失去联系。)
“有了些还不够我们要摆脱的是极其巨大的一个质量。”
布吕克斯无法把视线从向阳面的图像上转开:那就像在空爆后望着蘑菇云徐徐绽放。他知道肯定是他的想象,但轴心舱似乎——更热了……
他咬了咬嘴唇。“我们不会过热吧?那些提示符——”
“更大的出力需要更多的能量对吧?基础物理学。”
“也不需要那么多吧。”她上次肯定没把反射率调到这么低,现在肯定只是在——
“想核查一下我的数字吗蟑螂?不相信我的数学觉得你能比我做得好?”
——炫耀……
向阳面闪了一下,从圆顶上消失了:画面中只剩下一个个警告图标,巨大的“无信号”三个字在上面搏动。
“妈的,”森古普塔叫道,“该死的摄像机融了。”
“我深受触动,”布吕克斯平静地说,“现在能不能稍微往回调一点——”
“拉克,你别瞎搞了,”莉安娜从南半球飞上来,在北回归线借力反弹,以弧线飞向前方舱门,“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哦好的还有比储存燃料更重要的事,”但她的手指在空中抽动,警报声立刻没那么响了,“比方说?”
莉安娜抓住一个把手,翻身站在北极圈上。“比方说老古董的黏菌。它在对我们说话。”然后就穿过磁北极消失了。
<*>魔兽世界中传染角色的虚拟瘟疫,与现实生活中疾病流行的相似性引起了媒体和科研人员的广泛关注。
<†>指电脑的性能大约每隔十八个月就会提升一倍。
<‡>能量或功的单位。
想结束一场战争,最快的方法就是输掉。
——乔治·奥威尔。
说话是相当慷慨的形容:一幅幅图像缓缓爬过孔蛛的表面,它们粗糙而简陋,是一些原始的拼贴画,像素的边长足有一厘米。不存在视窗,也没有边缘明确的区域用来整整齐齐地展示相关信息。拼贴画就那么浮现又消失;默认的表皮层上,油腻腻的灰色以点画法逐渐形成一个大致为圆形的区域,其中的对比度慢慢变高,就像一个黑白两色的便签本,让人想起填字游戏。布吕克斯平凡的脑回路无法辨认出任何模式。
色素体,他想了起来。运行恰当的运算,这东西就能改变颜色。“是什么触发的?”
“不知道别烦我。”森古普塔把头盔摄像头的信号源缩小成一排缩略图,把注意力放在伊卡洛斯自身的立体摄像机上,她放大画面,聚焦在孔蛛的——什么呢?图像界面上?同样的画面在圆顶上迭代数次:声呐图、红外线、超声波。拼贴画只在可见光的波长上出现:红外和紫外过滤器下还是原来那个孔蛛,就像一团去掉了表面细节的单色麦片粥。
刚好落在人类视觉范围的正中央,布吕克斯心想。不可能是个巧合……
“哈!”森古普塔叫道。“Z轴等高线,这东西在用高低度说话……”她放大画面。没错,白色的像素比较高,一个个小方块比更暗的对比物高一毫米。布吕克斯也调出视窗,继续放大:整个地形图的表面都在破碎和折叠,每一个像素都在反复分裂,形成更细微的鸽巢式网格。
“它在建立衍射光栅!”森古普塔大吼。
“而且在提高像素分辨——”
“我说了闭嘴!”
布吕克斯忍住没有骂回去,他循环查看僧侣的头盔摄像头信号。二分心智人围绕着他们的崇拜对象陷入沉默,摆弄着各自手中的仪器,用不可见或可见的辐射带扫过孔蛛的皮肤。莉安娜待在一旁;她的摄像机从舱口移向一个个头盔的背面。
那个斑驳视窗的分辨率每一秒都有所提高;指甲盖大小的像素破碎成豌豆大小的点阵,再次消融后化作一簇簇针头的旋涡,继而崩溃成为超过摄像头分辨能力的粉末。阶梯变成锯齿线,锯齿线变成平滑的涡旋曲线,它们掠过显示画面,消散变成平坦的灰色空白。布吕克斯现在几乎能认出它们的变形模式了——每一个新的几何图形都比上一个更眼熟,更用力地牵动某些半遗忘的记录,它们随后放弃,把接力棒交给下一次迭代。但没有留下固定的印象。没有任何画面逗留得足够久,能让他确定那是——图像变幻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拉克什和莉安娜说出同一个词,一声叫喊和一声呢喃在同一个瞬间出声:
“忒修斯。”
*
它只花了十一分钟。十一分钟,一种分时共用的厌氧黏菌就把像素从方糖大小降低到了超过人类肉眼分辨能力的极限。十一分钟,从昏迷到交谈。
第一次接触的标准规程。斐波那契数列,黄金分割率,元素周期表。二分心智人在战术平板上涂写密码般的回应,轮流举起来展示;布吕克斯发现孔蛛在旋涡中变幻出的内容比二分心智人的回应更容易理解,他并不觉得特别吃惊。
一个影子从舱门方向隐约闯入画面,说明在头盔视频源和固定摄像头提供的视野之外多了个什么东西。伊卡洛斯充满了盲点,安装摄像头时没有考虑过全面监控。布吕克斯发现了它,但尽量不去注意。
二分心智人突然爆发出一阵惊讶的喃喃声,莉安娜轻声惊叹。布吕克斯扫视视频源,孔蛛皮肤上的几何基元在演绎某些玄奥的定理。“莉安娜,告诉我怎么了。”
“图形界面,”她说,“变成立体的了。”她的视频源环绕船舱,从各个角度拍摄孔蛛。“某种透镜衍射效应。我见到的整个显示都变成立体的了,我们所有人看见的都是立体画面。无论我们怎么动。这东西在追踪我们,追踪五——不,六双眼睛,同时向我们每个人投射定制的衍射点阵。但显示表面是同一个。”
“我这儿看上去不是立体的,”森古普塔抱怨道,“太笨了没法追踪立体摄像机。”
十一分钟,推理出了人类视觉的精细结构。它从零开始理解一个完全陌生的感知系统,没有经过入侵或解剖,这段时间似乎短得不可思议。更有可能的是孔蛛并没有这么做。它很可能早在涉足太阳系之前就学习过了教程。无论它的家园在哪儿,它都肯定在忒修斯号上做过一次短暂的停留。他们很可能不是它第一次遇到的人类。
也许它早就解剖过了。
“吉姆在哪儿?”莉安娜说。
“这儿呢。”摩尔在王冠号的深处说。他已经去休息了,但又活了过来。“正在来的路上。”
“呃,吉姆,你别过来。我们需要你暂时留守。从外面提供你的看法。”
“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这东西在使用忒修斯号的接触协议。你的股价立刻上涨了。”
“太荒唐了,”摩尔淡然道,“我来过很多次了。”
“但以前它一直没有被激活。”莉安娜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恼怒。“行了,吉姆,你比任何人都懂该怎么对待高价值资产。”
“我懂,”摩尔赞同道,“因此我的专业意见会占据上风。我过来了。”
通讯频道陷入沉默。巨大的监控复眼中,视角在不停转移和晃动。
“好吧,”莉安娜最后说,“别忘记穿太空服。”
*
布吕克斯和森古普塔,托儿所里的最后两个小伙伴。他们通过一个摄像头望着摩尔来到顶层舱,穿上他的太空服。他们通过另外六个摄像头看着奥福伊格布和其他人在第一次接触的祭坛上继续他们的仪式,而孔蛛还在迭代劫持来的协议。森古普塔嘟囔什么某种混杂语言正在形成,但布吕克斯只看见了等离子显示的图表和舞动的小人。
“那儿好像有点热。”森古普塔说。布吕克斯几乎没听见。
复眼上方的一角,一个二分心智人(视频源的标识说那是阿明娜)从神龛转开,游出了圣殿;尤拉利很快跟了上来。两个人沿着一条路径返回对接舱。(布吕克斯为摩尔感到了一丝恼恨:要是没有两个成年人来带路,这个愚笨的穴居人搞不好会迷失方向。)
金属内脏在摩尔的视频源上掠过:格栅、舱壁、电路和管道围绕他的轴线懒洋洋地转动。他飞快地经过一个个地标,布吕克斯从没在二分人的视频源里见过这样的速度:散热器总线、通向LEAR<*>环的三岔路口,他在任何示意图上都找不到的那一排荧光粉的高压储槽。摩尔的动作就好像他是在这儿出生的;他绕过最后一个拐角,像海豚似的转了个方向,抵达了他的目的地。莉安娜和奥福伊格布挪到一旁,让他进去。
他不知怎的错过了阿明娜和尤拉利。很可能是走了捷径,布吕克斯心想,看着毫无特征的通道在两人的视频源中掠过。会给他们一个教训的。
圣殿里传来轻柔的叫声。莉安娜的视频源上,摩尔皱着眉头望向画面左侧,显然想从那些声音里榨出一些可理解的东西。
“我认为我看到问题所在了。”他过了一会儿说。
另一个地方,尤拉利和阿明娜停了下来。他们犹豫片刻,耸立于彼此的视频源之中;然后背对背贴着缓缓转动。标牌和危险条纹包围着背景中的一个舱口:VPR H2储藏室,推进器组件。舱门内是高度真空。
“就像你们说的,”摩尔在圣殿里说,“这些是标准规程。”他头盔上的摄像头聚焦在孔蛛的画作上。莉安娜的视频源从侧面拍摄他,他抬起了面罩,头盔遮住他的一部分面颊,隔着封口的前缘能看见他的侧脸。他的另一侧,奥福伊格布这个节点在看的既不是摩尔也不是孔蛛,而是透过打开的舱门向后看,望着外面的走廊——
等一等,布吕克斯心想。刚才不是有个——
那个影子,说明舱口有个画面外的存在物。它不见了。
摩尔:“它和我们使用同样的规程。”
仅仅几分钟前,瓦莱丽就在那儿。现在她不见了。
“它把我们的规程反射回我们的身上。完全是生搬硬套。”
阿明娜和尤拉利。他们不是去接吉姆的,布吕克斯意识到,我打赌他们在追踪瓦莱丽……
他调出他们的视频源放在前景上。他们依然面对相反的方向,应该在分享通过连接两人视野而得到的环绕视野。伊卡洛斯围绕着他们飘荡,像个边缘锐利的幻梦。
“我们不是在和外星智慧说话,”摩尔继续道,“而是在对着镜子说话。”
有个东西吸引了布吕克斯的视线,阿明娜视频源的左上角有个极小的明亮光点。一颗暗星随着空气循环的微风飘荡。他扫视立体摄像头的菜单,选择了27E——蒸汽核心反应堆——外部走廊。同一条走廊,背视图。现在他在俯视两个头盔翻开的顶部;那块亮星悬浮在前景中闪烁。他放大视频源,看见那是一块玻璃——至少看上去像——只有指甲肉刺那么大。破碎之物的一个小碎片。
伊卡洛斯是个巨大的场所。它无穷无尽地绵延,通过一千多公里的管道网络呼吸。这颗玻璃碴有可能来自任何一个角落。
“假如你想取得任何进展——”摩尔说。
没有应力或金属疲劳的迹象,没有东西爆裂或破碎,没有碎片飘来飘去。
……当然了,你必须进去检查才能确定……
“——那你们就必须打破规程。”
吉姆·摩尔在神殿里伸出手臂。奥福伊格布扑上去阻止他,但为时已晚。一个闪亮的小雕像出现在摩尔的掌心里,那是个全息图,一个人形的祭品。
“这是我的儿子,”摩尔的声音在频道里响起,柔和而清晰,“你认识他吗?”
孔蛛的界面内爆了,随即消失。
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森古普塔在他身旁叫道,她陷在了死循环里,与布吕克斯脑海里的声音同步。“闭嘴。”布吕克斯叫道;说来奇怪,两个声音都停下了。
摩尔的手没有动。掌心上的祭品稳定地发着光。孔蛛静静地伏在神龛上,一亿公里内的所有智人都屏住了呼吸。
过了一个无比漫长的瞬间,那个表面的正中央睁开了一只明亮的眼睛。光线从它的瞳孔中倾泻而出,如泉水般在黑色素和磁性物质的画布上涌动,最终定格为一个有着手臂和腿的图形。席瑞·基顿望着自己,双臂在身体两侧微微展开,掌心向外。
布吕克斯凑近画面。“又一个镜像。”
森古普塔发出各种怪声,摇摇头。“不是镜像你看手右手。”她放大视频源,让他看个清楚:那儿有一条锯齿线,从掌根向上延伸到食指和无名指之间。就好像有东西从手指到手腕撕开了基顿的那只手,然后又把它粘了回去。
布吕克斯望向森古普塔,试图回忆:“吉姆的那上面没有——”
“当然没有了重点就他妈是这个——”
网络中的某处突然传来一个像是快要窒息的叫声:二分人发出的声音,由一组复杂的谐波构成,很可能包含大量信息。布吕克斯能解析出的只有惊讶:是从27E——外部走廊传来的。尤拉利正在以全速冲过通道。阿明娜悬浮在原处一动不动,直勾勾地望着镜头——不,不是镜头。而是悬浮在镜头前的那一小块碎片,它泄露了某些秘密。
所有地方,突然:大混乱。
对准神龛的所有头盔视频源都在疯狂转动,它们扫来扫去,像是喝醉酒的钟摆,画面摇得太厉害,无法辨认是什么惊吓了他们。27E通道里,尤拉利撞在一块舱壁上反弹(等一等,那个地方在片刻之前有舱壁吗?),然后退向阿明娜;再一眨眼,两人都从第三人称画面中消失了,只剩下他们的太空服摄像头疯狂转动时拍到的模糊画面。森古普塔把AUX/RECOMP的信号拉过来,在圆顶正中央展开,这个画面自上而下拍摄,他们看见了神龛和常驻此处的神,非法前来的信徒从坚固的金属上弹开,但同一个地方仅仅几秒钟前还开着一个舱口。孔蛛像黏土似的静静地趴在凝集器上,那个有着隐晦伤口的席瑞·基顿稳定地发出柔和的光,就像一盏儿童的小夜灯:油腻腻的灰色触手从对面舱壁上萌发,抽向奇内杜姆·奥福伊格布,摩尔几乎没来得及推开那位僧侣。
最后这几秒钟的画面里只有混乱,然后视频源就全部断开了。
森古普塔朝着左侧嘟嘟囔囔。布吕克斯几乎没听见她在说话。我知道那是什么,他心想,在脑海里回放最后几秒钟的画面。我曾经见过它们,我使用过它们,我非常清楚那是什么……
磁性物质、色素体和隐匿技术。笼子被打破和煞费苦心地重建。脚印被擦干净,抹掉令人不安的异类气味,小心翼翼地安装感应器和取样器,沿各个轴线恢复自然栖息地的原状。
这是个取样横断面。
他拉开安全带上的快速释放扣,飘浮在半空中。“咱们必须把他们救出来。”
森古普塔使劲摇头,用力大得布吕克斯担心她的脑袋会飞出去。“他妈的没门他妈的没门咱们必须离开这儿——”
他在镜球上方转身,抓住她的肩膀——
——“他妈的别碰我!”——
——他松开她,但凑到她面前,两张脸之间只隔着几厘米,她扭动身体,把脸转开:“它不知道咱们在这儿,你明白吗?你自己说过,它太笨了,不知道跟踪摄像头,它太笨了,不知道咱们在这儿,他们一直不允许咱们去伊卡洛斯,所以它根本没见过我们。咱们可以打它个措手不及——”
“蟑螂逻辑太愚蠢了没有任何意义老兄咱们必须离开——”
“别走。你听见了吗?你不想去就待在这儿,但在我回来前别他妈一个人跑掉。要是引擎能工作就启动它,但先别走。”
她使劲摇头。一滴唾沫从嘴唇上拉出弧线,散播进空气。“你能做什么啊他们比你聪明十倍但根本没料到这个结果——”
问得好。“只是某些方面,拉克什。但另一些方面他们比我们蠢十倍。他们对夸克和振幅多面体无所不知,但从没被一块量子泡沫打倒过,你明白吗?他们被一个该死的野外生物学家打倒了。而那是个我里里外外都清楚的游戏。”
他用双手握住他的手,亲吻她的头顶——
——“别走。”——
——然后跃入顶层舱。
*
他像一颗弹珠似的穿过梁架,从支柱弹向把手,撞开束带、搭扣和一碰就散开的含油水球。基准人类布吕克斯。蟑螂布吕克斯。放弃吧,丹尼小子:你连想都别想,你只会让自己在大人面前出丑。你只需要点头,他们喂给你什么你就吃什么。就算森古普塔把几毫米的差异轻描淡写说成是不值一提的热膨胀,你也别他妈开口。摩尔说孔蛛这个奇迹中的奇迹在生长时你要保持安静,发现设备上有一团熔蜡时你只需要耸耸肩就当没看见。别费神去琢磨渗透是不是真的会在一个如此明显的边界线上停止。忘记孔蛛会计算和模式识别,忘记它制造的拼贴画能精细得让肉眼无法分辨裸露舱壁和被薄薄一层智能塑料覆盖的舱壁。别让你半吊子的研究结果让你得出显而易见的结论:孔蛛有可能像不可见的智能皮肤那样包裹着一切,每次有人启动一个操作界面甚至打开一盏灯,它都潜伏在皮肤之下,观察我们的所有行为,感受我们用指尖接触控制面板的每一次敲击。你就好好坐着,微笑着欣赏大人们天真无邪地闯进一个绘制在人造笼子里的外星笼子。
等陷阱啪的一声合上,所有的碎片拼成完整的画面,你可以安慰自己说成年人也没有看见,大脑受损、群体思维的二分心智人其实并没有那么聪明。你可以得意扬扬地死去,辩解说他们之中最优秀的一些人和你一起死在了围绕太阳旋转的这个乱坟堆里。
七鳃鳗在前方左侧张开巨嘴,柔和的蓝色勾勒出边缘和夹角。三件空置的太空服悬浮在凹槽里。布吕克斯思考片刻,没有去理会它们:等他扭动着身体穿上太空服,伊卡洛斯上的所有人恐怕都已经被泡在了孔蛛用来充当福尔马林的东西里。向上穿过气闸,一组工具环绕着对接舱前部,它们足以把一艘飞船切成两半,然后再重新焊起来。
孔蛛无疑能把它的分子固化成类似甲壳的东西:奥福伊格布的个头不算小,但黏菌(薄薄地平铺在舱口上,在几秒钟内收紧)甚至没有弯曲就把他弹回了船舱里。但布吕克斯从内部仔细观察过这个鬼玩意儿。他见过让孔蛛说话、思考和融入的部件;他对这些部件的组合方式和材质至少有一个大致的想法。
他很确定它们不可能全都防火。
他从架子上取下一台焊接激光器,拉着自己飘向船尾,他打开保险,边飞边把安全绳绕在手腕上。电容器开始充电,这只电子昆虫发出接近超声波的微弱呜呜声。
向下望进七鳃鳗的咽喉:半柔韧的发光气管,每三米用一个骨架箍圈加固。带软垫的柔软条纹材料沿着通道分布,那是在对接时驱动管道的韧带和肌肉。生物钢框架在转弯的另一侧隐约可见,上面镶嵌着方形舱门:伊卡洛斯的主气闸,坚固如山,在这些软绵绵的生物结构映衬下,工业感令人安心。
舱门一边有个把手镶嵌在合金中,压出了一个猩红色的凹坑。布吕克斯抓住把手,双脚各撑住一侧管壁,转动,用力拉。凹坑在他的拳头四周变成绿色。气闸的舱门嗤的一声打开了。他抓住舱门边缘,把它向后拉开,无视智能涂料紧张地用黄色文字闪烁地警告他:双舱门断开。他的视线穿过打开的内舱门,望向里面的迷宫。
敌人的领地。他不可能知道它延伸的范围。也许孔蛛此刻正在看着他。
他举起焊机,推动身体钻了进去。
没有动画标志为他引路。没有好用的示意图在脑海里旋转,没有发亮的图标指出他的方位。他回忆路线,通过十几个太空服上的视频源和他孤独的偷窥。他不知道这些记忆能有什么用处。也许它们和所有蟑螂的记忆一样不可靠。也许空间站内的结构已经改变。
粗略的解剖学知识能带领他前往圣殿:沿着纵向的脊索走,过了LEAR环在岔路口右转,看见冷却剂管道的连接处再次右转。要是他运气好,也许会有人发出些声音,指引他走完剩下的那段路。
应该拿个头盔的,他心想,向后望去,视野清晰。应该带个有通讯连接的玩意。应该多拿一两台激光器给吉姆和那帮小子使用。
妈的,妈的,妈的。
前方有声音,右侧有声音,背后有声音:他沿着一条支线通道向前飞,这条路从未进入过他脑海里的地图,眼角瞥见了一些动静。他抓住在身旁掠过的肋材;激光器继续前进,拽了一把他的手腕,拉得他失去平衡,他翻翻滚滚地撞在舱壁上。他的脑袋被一根支架磕得生疼;激光器在安全绳的尽头抖了一下,反冲穿过无重力的空间,砸在他的胸口上。
背后传来喊叫声。一小群人惊恐的无词合唱。近乎电子乐器发出的滑腻声响。
布吕克斯骂了一声,按原路向回飞。他记忆中不存在的通道迎向他;他抓住一个东西刹车,荡过拐角——
——险些一头撞上一面墙,它在他前方凝结,仿佛有生命力的黏土膜。
他一边停下,一边对自己唠叨——
——我险些碰到它我险些碰到它它险些抓住我——
——那层膜转变成生物钢,坚硬而不可穿透,厚得几乎挡住了另一侧的残杀声音。
不是生物钢,布吕克斯提醒自己。并非不可穿透。
不防火。
他端起焊机。
对。不可能防火。
光束接触之处,孔蛛开始蠕动,它蜷曲变黑,像油渍似的发出彩虹色。布吕克斯对准一个焦点,在无重力和神经所能允许的范围内尽量让光束保持稳定。光束烧穿了目标,打出一个像眼睛般扩大的洞口:拉伸的弹性组织劈裂分开,退缩躲避攻击。光束摆动了一下,在另一侧没有生命的金属上烧出痕迹,险些击中一条人影,布吕克斯连忙切断电路。
他停下了,惊愕地眨着眼睛。
在这个无尽的凝固时刻,他看到了一条没有甲板也没有天花板的通道,舱壁埋在缠结的管道和线路背后,向内十米远的尽头是个三岔路口。沿那个方向一半的地方有五个身穿太空服的人,他们的头盔是打开的。至少一个头盔的面罩碎了:黄铜色的玻璃碎片沿着各自的微小轨道飞行,有几块碎片像镜子一样光亮,有几块被猩红色的液体所沾染和喷溅,液体来自一道弧形的带状云雾,起点是个在半空中转动的银色娇小躯体。那张脸还没有进入视野,他还没看见一双骨白色的眼睛在黑色的面罩中无神地向外瞪视,布吕克斯就知道了那是谁。
莉安娜。
其他人在凭借自己的力量行动。阿明娜,绝望地游向布吕克斯在她面前打开的那一丝微弱希望。埃文斯在屠场中挥舞手脚,想寻找一个把手或落脚点,却被一具飘过的尸体像破布娃娃似的搂在怀里。阿扎格巴,失去双腿的僵尸:像毒蛇出击般飞扑,抓住阿明娜的肩膀将她转了过来,挥出一只犹如刀锋的手,伸直的手指像活塞一样插进她打开的头盔,在瞬息之内掐灭了她的生命之火。瓦莱丽的另一个僵尸像树栖动物似的向前弹跳,伸出手臂想对埃文斯做同样的事情。
布吕克斯打开激光器。僵尸预判了攻击,像鳗鱼般地扭动身体,但弹道曲线将她困在了半空中,她被惯性束缚了仅仅一瞬间。光束击中她的银色躯干,短暂地反弹,在她裸露的脸上像闪电似的烧出一道碳化的痕迹。但她令人惊诧地没有放弃目标:尽管身体被烧灼,一只眼睛在眼窝里沸腾炸裂,但她还是扑上去捏碎了埃文斯的喉咙,然后从金属内脏上弹开,连看都没看就抓住了离她最近的一个把手。
孔蛛也在这里。它感觉到被抓住,立刻做出回应,它用闪闪发亮的蜡质伪足抓住了那只手,迅速得连僵尸的本能都来不及反应。一缕缕白色蒸汽从太空服和黏菌交汇的缝隙处冉冉升起。被困的僵尸用一只跳着死亡之舞的眼睛向下看,然而等她再次抬起头,那张脸上的表情不一样了。
“天哪。”她喘息着说。她弯下腰,使劲咳嗽,一只手嵌在墙上;血滴和唾液围绕着她的脸旋转。“我这是在——上帝啊,这是——”
她眼睛里的光芒熄灭了;即便以僵尸的标准来说,重新出现的痉挛和抖动似乎也缺少生命力,那是垂死的细胞在自行抽搐。
吉姆应该知道你的名字,布吕克斯心想。
她的肩膀背后,悬浮尸体的另一侧,三岔路口的深处,那里有东西在动:就像壁橱门的缝隙里,床底下的空间中。另一团闪闪发亮的银色,无声无息地移动,带着强烈的目的性:另一条人影拐过了转弯。
瓦莱丽。
他们隔着零落的尸体对视片刻:猎食者用的是心不在焉的好奇眼神,猎物纯粹只是因为他无法转开视线。布吕克斯不知道那个瞬间持续了多久;要不是瓦莱丽放下了面罩,这一刻有可能会持续到永远。也许她这么做是出于慈悲,打破了车头灯下的麻痹状态,否则他会呆呆地停留在远处,等待她撕开他的四肢。也许她只是想给他一个赌命的机会。
布吕克斯转身逃跑。
冷却剂管道簇。维修通道。封闭的舱门,通往他从未探索过或早已遗忘的遥远角落。他经过时目不斜视,让本能带领肉体,而猎食模式和吓得他尿裤子的恐惧充斥了整个脑内空间。经过一个三级吸热器的时候,他能从后脑勺看见瓦莱丽正在逼近;来到储藏舱门口时,他能看见她咧开嘴唇,露出猎食者寒光闪烁的狞笑;沿着脊索向上逃窜时,他能感觉到她在绷紧肌肉,准备挥出杀死猎物的最后一击。
他钻进七鳃鳗:现在没时间停下,找不到机会堵住通道,你甚至别去考虑该怎么抓住舱门,你都还没来得及转身,她就已经扑到你身上了。别回头。继续跑。别思考什么地点,别思考什么时候:三十秒是一生,两分钟是遥远的未来,只有此时此刻才有意义,即将杀死你的是现在。前方传来一个声音,和他头脑里的声音一样惊恐,声音在七鳃鳗的喉咙里回荡,逐渐变得越来越响:全都完了妈的完了,还有对接卡扣,还有数字在倒退——但别去担心那些,留着以后去想吧,那是十秒钟以后的事情,到时候假如你还活着再——
王冠号。
对接管道到了尽头。现在无处可去了,无法再拖延时间了。你拥有的全部未来都摆在你的面前。
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布吕克斯转过身,沿着咽喉向下看:瓦莱丽站在底下,漫不经心地撑住伊卡洛斯号内侧舱门的边缘,隔着犹如独眼巨人之眼的镜面头盔向上看。她安闲得像是已经在那儿站了几个小时,就等着他转身注意到她。
现在他看见了她,她一跃而起。
他吼叫着端起激光器。瓦莱丽飘向他,布吕克斯敢发誓她在笑。他开火了。激光束击中吸血鬼太空服的隔热反射膜,粉碎变成无数道亮如太阳的翠绿色光线。它们在瓦莱丽躲开前的瞬息之内烧灼了好几个表面。
布吕克斯扑向舱门控制器,抓住拉杆,手忙脚乱。王冠号的大门关紧了一丝,然后重新松开。瓦莱丽逼近猎物,展开双臂。不知为何,他能听见她的声音:仅仅是个耳语,但不可思议地清晰,甚至盖过了森古普塔在公共频道上的惊恐念叨。这个声音极为清晰,就好像她趴在他的肩膀上喃喃低语,就好像她就在他的脑袋里:
我要你想象一个东西:十字架上的基督……
他的骨髓深处,电流开始歌唱。突触像烧毁的电路一样崩溃。布吕克斯的肉体像音叉一样嗡嗡震荡,每一块肌肉都立刻陷入强直性痉挛。湿热的感觉在裆部绽放。他无法动弹,无法眨眼,甚至无法呼吸。他大脑里的某个偏僻部分担心了一下最后那个问题,随即意识到这并不重要。瓦莱丽肯定会在他有可能窒息前杀死他。
事实上,她已经来了,她伸出了手——
——然后旋转着飞了出去,有人从背后攻击了她。吉姆·摩尔出现在她刚才的位置上,整张脸完全变成了爬行动物,他打开的头盔仿佛黑暗洞穴,眼睛在里面疯狂地转来转去。他把布吕克斯推进对接舱,然后转身关上气闸的舱门;他的拳头砸在布吕克斯的胸口上,尽管用力不足以隔着太空服打碎胸骨,但他的胸口有什么东西破裂了;某种东西解开了封锁,布吕克斯使劲吸着如潮水般涌来的循环空气。等他停止喘息,摩尔已经把他安全地固定在了墙上的一个空凹槽里,而空置的太空服旁多了一件有人的太空服。
这儿有很多的空置太空服。
王冠号正在预热,变成一个交响乐团:金属在应力下发出吱嘎声和呻吟声,引擎苏醒时隐约发出咳嗽声,卡扣在发着起床气的舱壁上敲出随机的打击乐。森古普塔的惊恐叫声,噼里啪啦地念叨一个个数字。一颗逃逸的油滴悬浮在空中,而飞船在它四周摆动,油滴打在布吕克斯的脸上,他闻到苯的气味。
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大海的咆哮声。
摩尔在舱壁上调出一个界面。他的手指以非人类的精确性操纵那些控制器。一个视窗在界面一侧打开,智能涂料接入一个舱外视频源:一抹参差不齐的蓝光来回摆动,七鳃鳗与飞船分开,反冲缩回了某个遥远的洞穴。星辰、暗影和刀锋般锐利的几何形状舞动着挡住了天空。黯淡的红色星座沿着框架托台闪烁,黑色合金的宽阔悬崖朝着远处自身的地平线伸展。
瓦莱丽的头盔遮住了视野。拳头敲打船身,但引擎的震动淹没了有可能发出的任何声音。日出,突然而灼热:荆棘王冠号蹒跚驶出日食,整个宇宙迸发出火焰。森古普塔在某处咒骂,推动器在另一个地方点火。有一个短暂的瞬间,瓦莱丽是炫目的天空中一个蠕动的黑影,然后在摄像头被烧毁前的一瞬间化作一个火球。
摩尔的手指片刻不停地舞动。
过了无比漫长的几秒钟,备用摄像头启动了。这时他们已经重新隐藏起来,蜷缩在伊卡洛斯的阴影中,散热器尖塔那遮蔽星辰的黑色侧影缓缓滑向左边。温柔的大手把布吕克斯按在凹槽底部,质量乘以加速度的作用力将他推向外面的保护网。天线阵列的指示灯慢慢退向船尾,仿佛黯淡的黄道带;但其他光线在他的注视下点亮,炽热的蓝色新星排列成五角形,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闪耀。直到这时,他才察觉到了另一种寂静:摩尔不再对着墙壁说话,手指也不再像机关枪似的敲打金属。布吕克斯在视野边缘隐约分辨出一个模糊的身影,他需要海格力斯般的力量才能把眼睛转动几分之一度,让上校进入视线焦点。他没能完全成功,只是从周围视野中榨出足够的影像,看见老战士像石块似的站在甲板上,抬起一只手半掩住面部。他觉得他听见了中途屏住的轻柔吸气声,决定将其称作回魂之声。
伊卡洛斯逐渐缩小。太阳环绕着它重新出现。尽管日冕亮得耀眼,但依然能看见五个蓝色的火花依然在闪烁:一个黑色的圆盘在火海中变得越来越小,上面镶嵌着五个亮点。那是轨道维持推进器,布吕克斯茫然想道,然后思考它们为什么燃烧了这么久和这么亮,他希望他没有那么快就想到答案。
新产生的重力持续增加他的重量,把布吕克斯越来越重地压在保护网上,他从凹槽里飘了出来,斜着浮在甲板上方。他的膝盖没有在压力下弯曲,身体也没有崩溃。他是一尊会呼吸的雕像,某种比逻辑更强的直觉知道只要束带松开,他不仅仅是会倒下,而是会在甲板上摔成一堆碎肉。
他身旁的太空服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腐尸,灰色的肉块穿过网眼耷拉着,蛆虫像米粒似的掉出空荡荡的眼窝。狞笑的颌骨咔咔碰撞,发出无法理解的声音。快速眼动睡眠期的麻痹症,布吕克斯的一半大脑对另一半说,尽管他并没有睡着。幻觉。尸体的笑声像是没有完全死去的东西在泥土中咳嗽。
絮状物在他的眼睛里游动。正在蚕食一切的雾气中,吉姆·摩尔的身影半隐半现,他站在甲板上,既不依靠防护网也不依靠魔法或其他东西,只是对自己的动作有着压倒性的自觉意识。布吕克斯的最后几个突触在黑暗中冒出火花,他思考勒基特面对如此惨重的损失会说什么。
大概还是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吧。
<*>Low Energy Antiproton Ring的缩写,低能反质子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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