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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利器:《金瓶梅词话》与宝卷
《金瓶梅词话》第三十九回、第五十一回、第七十三回、第七十四回、第八十二回,都写了宝卷。
这些宝卷是:《黄梅宝卷》、《金刚科仪》、《陀罗经》、《血盆经》、《五戒禅师宝卷》、《黄氏女宝卷》、《红罗宝卷》。
所描述的宣卷仪式,大都由两个姑子,一唱一白,又有两个徒弟妙趣、妙凤接念佛号。
唱则有偈有曲。偈为三三四型字句,清黄育楩《破邪详辩》卷三写道:
“又观梆子腔戏,多用三字两句,四字一句,名为十字乱谈。今邪经1亦三字两句,四字一句,重三复四,杂乱无章,全与梆子腔戏文相似。”2
由于宣卷以唱为主,故又称唱佛曲。《刘香宝卷》卷上:
“口唱佛曲而去,(唱):‘行善的受苦遭魔云云’,又:有佛曲为证,(唱):‘婆婆吓,媳妇今朝来拜谢云云。’”3
所唱之曲,《破邪详辩》卷三:
“尝观民间演戏,有昆腔班戏,多用《清江引》、《驻云飞》、《黄莺儿》、《白莲词》等种种曲名;今邪经亦用此等曲名,按拍合板,便于歌唱,全与昆腔班戏文相似。”
明顾起元《客座赘语》卷九《俚曲》写道:
“里衖童孺妇媪之所喜闻者,旧惟有《傍妆台》、《驻云飞》、《耍孩儿》、《皂罗袍》、《醉太平》、《西江月》诸小令,其后益以《河西六娘子》、《闹五更》、《罗江怨》、《山坡羊》;《山坡羊》有沉水调,有数落,已为淫靡矣,后又有《桐城歌》、《挂枝儿》、《干荷叶》、《打枣干》等,虽音节皆仿前谱,而其语益为淫靡,其音亦如之,视桑间、濮上之音,又不翅相去千里,诲淫导欲,亦非盛世所宜也。”
寻顾氏所列举之俚曲名,其《耍孩儿》即出现于《金瓶梅词话》第三十九回所引之《黄梅宝卷》,其《山坡羊》、《皂罗袍》,则出现于第七十四回所引之《黄氏女宝卷》,此仅就其见于《金瓶梅词话》所引者而言耳。
其所谓念,则第三十九回写宣《黄梅卷》,“两个姑子,打动击子儿,又高念起来。”
又第六十八回写讽诵《华严金刚经》咒,“尼僧也不打动法事,只是敲木鱼、击手磐念经而已。”打动击子儿,当即打动法事。
宋延寿《中峰国师三时系佛事》,其层次为鸣尺、提冈、讲演、掩赞,当与演诵佛法之宝卷无异,鸣尺即打动法事也。
后来说书的,也是在开场时鸣尺。
清诸明斋《生涯百咏》三《说书》:“一声尺木乍登场,滚滚滔滔话短长;前史居然都记着,刚完《三国》又《隋唐》。”4
日本僧无著道忠辑《禅林象器笺》5卷十八《呗器类》:
“《禅林清规·警众》云:维那最初打槌一下者,众僧开钵也。(随槌声念《心经》三卷)次打槌一下者,白设粥意也。
(或表欢读疏)次打槌十下者,念十佛名也。次打槌一下者,首座施也。又打槌一下者,粥遍也。粥罢打槌一下者,众僧下堂也。”
寻元王恽《秋涧先生大全文集》卷七十八《鹧鸪引·赠驭说高秀英》词:
“短短罗衫淡淡妆,拂开红袖便当场。掩翻歌扇珠成串,吹落谈霏玉有香。由汉、魏,到隋、唐,谁教若辈管兴亡。百年都是逢场戏,拍板门锤未易当。”
门锤即打槌也。《金瓶梅词话》第五十四回写唱曲儿,“你两个唱个曲儿么?……我胜那白阿弟的扇子,倒是板骨的,倒也好打板。”
清梁维枢《见君子阁日笺》卷五:
“万历以前,勋戚与缙绅及富豪家,凡有宴会:小集多用教乐,或三四人,或多人,唱大套北曲,乐器用筝、琵琶、三弦子、拍板;大席用教坊打院本,乃北曲大四套者,中间错以撮垫,圈舞观音,或百丈旗,或跳队子。
后乃变而用南唱,唱者只用一拍板,或以扇代之,间有用鼓板者;吴人益以洞箫、月琴。”
《金瓶梅》第八十四回《普静师化缘雪涧洞》插图绘一僧人秉烛敲木鱼念经。
《真修宝卷》6云:“手把木鱼敲,再把好香烧,劝人为善不辞劳。”
民国秀州沈雪秋几撰《盛湖竹枝词》7卷上“俚词入耳便分明,音节中含佛号声。
环听豆棚瓜架下,《王祥》唱罢又《方卿》。”原注:“织佣蚕时休业,二人为偶,手执小木鱼,一宣佛号,一唱《王祥卧冰》、《珍珠塔》等,名念佛出,妇女多乐听之。”案:传世有《王祥卧冰宝卷》四卷,《后珍珠塔麒麟宝卷》二卷,见李世瑜编《宝卷综录》8。
曰鸣尺,曰打槌(锤),曰拍板,曰敲木鱼,俱谓打击子儿,皆所谓警众之呗器也,惟此所谓击子儿,究为何等,则难质言之也。
其听宣之对象,都是西门庆家眷,即所谓信女、善女子、女菩萨9是也。
只有第八十二回,陈经济说:“大娘后边拉我听宣《红罗宝卷》。”
潘金莲骂:“捣谎哄我。”盖亦认为是不会有之事也。
在封建社会里,一般妇女,受僧尼宣传之影响,以为皈依佛法,奉信菩萨,便可望:
一、求子嗣,如第五十三回所说:“就拜了佛,念一遍白衣观音,求子的最是要念他。”
第五十七回所说:“贫僧曾记的佛经上说的好,如有世间善男子、善女人,以金钱喜舍,庄严佛像者,主到桂子兰孙,端严美貌,日后早登科甲,荫子封妻之报。”
二、转男身,如第五十三回所载《种子灵丹赞》说的“且能转女为男,何须别觅神楼散。”
第七十四回所载《黄氏女宝卷》:“黄氏闻知忙便告,愿王俯就听奴言:‘第一不往屠家去,第二不要染衣行10,只愿作个善门子,看经念佛过时光。’阎王取笔忙判断:‘曹外张家转为男。’……此是看经多因果,得为男子寿延长。”
三、谢灶君,《抱朴子内篇·微旨》:“按《易内戒》及《赤松子经》及《河图记命符》皆云:‘天地有司过之神,随人所犯轻重,以夺其算,算减则人贫耗疾病,屡逢忧患,算尽则人死。’又月晦之夜,灶神亦上天白人罪状,大者夺纪,纪者,三百日也。小者夺算,算者三日也。”
《刘香宝卷》卷上:“他又忏起《灶经》来了。但则一女人家,在灶前灶后。也有个禁忌,不是唱《莲花》,就是忏《灶经》。”
四、赦不净,《佛说大藏血盆经》:“女人产下血露,污触地神。”后文《血盆经忏》将详言之。
如此种种,极易赚得妇女们憬然而生销灾拔罪之心,李瓶儿所谓“我这罪业不知堕多少罪业哩”11。正是反映出这种心态。
从而通过宣卷,使宗教迷信意识,得以潜移默化于她们的思想之中,乃至于根深蒂固。
因之,为了迎合妇女们这种心理,出现于宝卷中的女神最多,除了一些专籍如《观音宝卷》、《离山老母宝卷》、《灶君宝卷》、《麻姑宝卷》、《何仙姑宝卷》、《泰山娘娘宝卷》、《善才龙女宝卷》、《天仙宝卷》、《仙女宝卷》等之外,民间传说的可歌可泣、感人至深的妇女故事,亦编为宝卷,
如《英台宝卷》、《孟姜女宝卷》、《赵五娘琵琶记宝卷》、《双英宝卷》、《妙音宝卷》、《白蛇宝卷》、《刘香宝卷》、《兰英宝卷》、《张氏三娘宝卷》、《王月英宝卷》、《秀英宝卷》、《秀女宝卷》、《窦娥宝卷》、《雪梅宝卷》、《太平赵素贞宝卷》、《瑞珠宝卷》、《黄(王)氏女宝卷》等。
至于出现在宝卷中的王母娘娘、无生老母、地藏老母、神州娘娘、玄娘圣母等,更是屡见不鲜。
《众喜宝卷》12卷一写道:
“佛言《宝卷》为第一,能趣六道并四生。(即轮回)天神闻卷降祥瑞,地神听卷灭灾星。
灶司听卷恶奏善,家堂听卷保安宁。世人听卷向善道,鳞禽听卷劝为人。饿鬼听卷免饥渴,冤魂听卷得超升。
恶人听卷回心转,善人听卷早修行。呆人听卷出智慧,女人听卷守闺门。大人听卷训儿女,小人听卷孝双亲。
一家听卷一家喜,一人听卷信一人。一国听卷一国正,天下听卷天下宁。所以宣卷功第一,代天行化圣贤心。”
《三宝证盟宝卷》13:
“此卷真是苦海慈航,迷津宝筏,不可轻宣一遍,便作了事。
诸位务须各请一本回去,仔细看看。若能依这一番说话,包管有个好日,不但穷者能富,贱者能贵,短命者能长寿,子孙会发达,福德无有限量;并能免轮回,了生死,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寿命无有限量。
至家中宣说此卷,可以免灾免晦,一切官司、火盗、瘟灾,永不进门。倘逢时节佛会,取卷宣之,阴功最大。
若多请几本回去,当作礼物,传送亲友,比各样礼物,胜过百倍。倘人家做寿,受了亲友祝敬,不必设席请酒,可多印宝卷,当作谢寿回礼,极为妙法。但请者必要新布包好,十分敬重,便能压邪镇宅。
不可轻忽抛弃,致干罪戾。传一人者十善,传十人者百善,传大富贵大豪杰者千善,广布无量,印送不穷者万善,时时称说,使一切世人醒悟,改过自新,善缘无边,福缘亦无边矣。”
那真是佛法无边了。第七十五回云:“常令瞽者诵古词。”
此即盲女说弹词也,明叶盛《水东日记》卷二十一:
“今书坊相传射利之徒,伪为小说杂书:南人喜谈如汉小王(光武)、蔡伯喈(邕)、杨六使(文广);北人喜谈如《继母大贤》等事,甚多。农工商贩,钞写绘写,家畜而人有之,痴呆妇女,尤所酷好,好事者因目为《女鉴》,有以也。”
今案:瞽者诵古词,于《金瓶梅词话》不经见,当以滥觞伊始,尚未波及深闺,故尔时妇女仍旧喜听宣卷也。
清周京《无悔斋集》14卷十《宣卷》序云:
“泽之伶人演剧,以宣卷名,盖以弹词入调,歌句歇声,用双锁呐为和,良久乃再出声,风情谐畅,中更哀啴,有《梁州》塞外之音,合尊促席,颇矜异撰。”
诗云:
“晋城山馆按歌声,觱篥吹残午夜清。檀板乍如蛙阁阁,窈娘堤上月三更。迟回依约转身来,欲语声沉急管催。
消得酒寒华烛尽,韩娥不下绕梁哀。直从碧落响云璈,唱彻中庭月正高。莫谓王门无滥吹,问谁弹得郁轮袍。”
清毛祥麟《对山书屋墨馀录》15卷九《巫觋》:
“吴俗尚鬼,病必延巫,谓之看香头,其人男女皆有之。……其所最盛行者曰宣卷,有《观音卷》、《十王卷》、《灶王卷》诸名目,俚语悉如盲词。
若和卷,则并女巫搀入。又凡宣卷,必俟深更,天明方散,真是鬼蜮行径。其称女巫则曰师娘,最著名者,非重聘不能致;出必肩舆,随多仆妇。
次者曰紫仙,曰关亡,曰游仙梦。最下则终日走街头,托捉牙虫,看水碗,扒龟算命为活者。要其诡诈百出,殊难殚述。”
然则宝卷之兴起,上承说因缘,下启说弹词,清人尚能详其来龙去脉也。
今试就出现于《金瓶梅词话》的宝卷,以次言之。
《金刚科仪》
第四十回,王姑子向吴月娘介绍薛姑子道:“他也是庵女僧,也有五十多岁,原在地藏庵儿往来,如今搬在南首里法华庵宅做首座,好不有道行!他少好经典儿,又会讲说《金刚科仪》、各种因果宝卷,成月说不了。”
第五十一回写道:“月娘因西门庆不在,要听薛姑子讲说佛法,演颂《金刚科仪》,正在明间内,安放一张经卓儿,焚下香。薛姑子与王姑子两个一对坐,妙趣、妙凤两个徒弟立在两边,接念佛号。”
其间一唱一白,一往一反,析疑解惑,以见销释。所谓科仪,谓佛法之科诫仪范。
所演诵之文,与今所见清道光十五年(1835)刊行之《销释金刚科仪》,全然不同,其书即题为《金刚科仪宝卷》,末卷云:“宣卷功德已圆满。”则《金刚科仪》亦宝卷也。
今所知宝卷以“销释”名者,有:
《销释悟性还源宝卷》16、《销释科意正宗宝卷》、《销释归家报恩宝卷》、《销释白衣观音菩萨送婴儿下生宝卷》、《销释孟姜忠烈贞节贤良宝卷》、《销释授记无相宝卷》、《销释大宏觉通宝卷》、《销释印空实际宝卷》、《销释玄性科仪》、《销释圆通宝卷》、《销释混元弘阳随堂经咒》、《销释真空扫心宝卷》、《销释万灵护国了意至圣伽蓝宝卷》、《销释真空宝卷》、《销释同悟济本还源宝卷》、《销释阐通救苦宝卷》、《销释地狱宝卷》、《销释收圆行宽宝卷》,并此而为十九种。
“销释”意谓销溶解释。
《汉书·王尊传》:“奸邪销释,吏民说服。”
宋庄季裕《鸡肋编》卷下:“余守南雄州,绍兴丙辰八月二十四日视事。是日,大雷破树者数处,而福慧寺普贤像亦裂,其所乘狮子,凡金所饰与像面皆销释,而其余采色如故。”
即此销释之义也。第六十八回又云:“讽诵《金刚经咒》,……转念《三十五佛明经》。”
《金瓶梅》把“转念”句删了。“明”当作“名”,《佛说五十三佛三十五佛名经》,刘宋畺良即舍译。
《陀罗经》
第五十七回,那薛姑子就说:
“我们佛祖留下一卷《陀罗经》,专一劝人法西方净土的。
……故此佛祖演说此经,劝人专心念佛,竟往西方,见了阿弥陀佛,自此一世二世,以至千百万世,永永不落轮回。
那佛祖说的好:‘如有人持诵此经,或将此经印刷抄写,转劝一人,至千万人持诵,获福无量。’
况且此经里面,又有《获诸童子经咒》,凡有人家生育男女,必要从此发心,方得易长易养,灾去福来。”
案:今所见《佛顶心大陀罗尼经》,书分三卷,上卷名《佛顶心大陀罗尼经》,中卷名《佛顶心疗病救产方》,下卷名《佛顶心救难神验经》,实为伪经,传刻本颇多,内容亦不一致。
所云:“此经里面又有《获诸童子经咒》者,寻《正统道藏》“人”字十号有《太上洞玄灵宝護诸童子经》,则《词话》“獲”字为“護”字之误。
言“使诸男女,或求嗣胤,或保长年,普谢众灵,皆是如愿。”则是道经矣,而谓为“佛祖留下”,无乃以“瓜皮搭李皮”乎?
《血盆经忏》
第六十二回,李瓶儿道:“我心里还要与王师父些银子儿,望你到明日,我死了,你替我在家,请几位师父,多诵些《血盆经忏》。我这罪业,还不知堕多少罪业哩。”
又第六十七回,西门庆道:“大房下说‘他在时,因生小儿,许了些《血盆经忏》’”
又第六十八回:“到后晌,有庵里薛姑子听见月娘许下他到初五日李瓶儿断七,教他请八众尼僧来家念经,拜《血盆忏》。”
下文又作“礼拜《血盆宝忏》”。寻《水浒全传》第四十五回,那妇人道:“老母死时,也曾许下《血盆》愿心,早晚也要到上刹相烦还了。”
案:《血盆经》即《佛说大藏正教血盆经》,又名《大藏血盆经》、《女人血盆经》、《报母生身血盆经》、《目连救母血盆经》,又名《目连救母三世宝卷》,演目连冥间救母事。
今所见敦煌写本《大目犍连冥间救母变文》有数本,言目连母冥间受苦,乃因“在生之日,都无一片善心,终朝杀害生灵,每日欺凌三宝”17,不以产血污地,此盖后之僧尼因盂兰盆而杜撰之也。
道士则谓之《血湖经》,以谓“死入酆都血湖地狱,备受诸苦,由积血成湖,认幻缘而有狱”也18。
《正统道藏》“宿”字九号有《元始天真济度血湖真经》三卷,“民”字二号有《道场陈设图》(血湖道场独用),
又《血湖灯图》,“民”字三号有《血湖道场一日节目》,“民”字六号有《灵官醮三十六神位》(血湖斋用)、又《血湖神虎幕神位》,“朝”字一号有《科仪立成品》(血湖道场用),“被”字六号有《太一救苦天尊说拔度血湖宝忏》。
《正统道藏续道藏》“陪”字二号有《灵宝升玄济度血湖保生真录》、《灵宝升玄济度血湖拔亡真录》、《太上灵宝济度血湖真经》。
《破邪详辩》卷二有斥《混元弘阳血湖宝忏》说。要之,道士之明目张胆,于《大藏》中作贼,于斯为甚,非特咬人矢橛,不是好狗而已。
《五戒禅师宝卷》
第七十三回薛姑子先宣念偈言,然后讲说五戒禅师破戒戏红莲女子,转世为东坡、佛印的佛法。
案:《清平山堂话本》现存《五戒禅师私红莲记》,《宝文堂书目》有之,《西湖游览志馀》卷二载《古今小说平话》有《红莲》,《古今小说》卷三十《明悟禅师赶五戒》及此宝卷,俱当本于宋人话本。
《五戒禅师私红莲记》入话:“禅宗法教岂非凡,佛祖流传在世间。铁树花开千载易,坠落阿鼻要出难。”
显为宝卷开卷偈之所本,而宝卷易“铁树花开千载易”为“落叶风飘着地易”,而白文中,却“言人生就如同铁树一般,落得容易,全枝复节甚难”,前言不搭后语,则编造者之掉以轻心,遂致纳此败缺。
至于五戒诗咏红莲,明悟和以白莲,以及明悟辞世颂,俱大同而小异,存而不论可也。
若宋何薳《春渚纪闻》卷一、宋沈作喆《寓简》卷五、宋周煇《清波杂志》卷二、宋陈善《扪虱新话》卷十五俱有东坡前身是五戒之说,亦与宝卷说合,斯则好事之徒,“第欲印证今古名辈,皆自仙佛中去来”19,尤为妇女所乐闻。
清褚人穫《坚瓠广集》卷一曰:
“袁伯修云:‘子瞻前身为五祖戒,后身为径山杲。’
董遐周云:‘子瞻辛巳岁没,而妙喜实以己巳生,岂先十余年,子瞻已托识他所耶?总是一个大苏,沙门扯他做妙喜老人,道家又道他是奎宿。’
《长公外纪》云:‘在宋为苏轼,历数前十三世,在汉为邹阳。’
子瞻入寿星寺,语客曰:‘某前身是此寺僧。山下至忏堂有九十二级。’其薨也,吾郡莫君蒙有紫府押衙之曹。
余戏为语曰:‘大苏死后忙不彻,三教九流都扯拽。’纵好事者为之,亦词场佳话也。”
其言甚是。余尝题景阳冈武松庙楹联云:“俗语流为丹青,人心自有皂白。”亦是此意。
《黄氏女宝卷》
第七十四回《吴月娘听宣<王氏卷>》,而书中所宣者则为《黄氏女卷》。
其开卷演说,自“盖闻法初不灭故曰空”至“佛号声名动九垓”,凡三十四行,行二十三字,共计七百八十二字,为今所见清道光二十七年(1847)刊本20、民国三十年(1941)陆云章抄本21所无。
“曹州南华县”,二本俱作“曹州云和县”,南华县,金元时为黄河淹没,故址在今河北省东明县东南;云和县,明代属浙江省处州府,不属曹州府,作“云和”非是。
《词话》本“黄员外”无名,道光刊本作“黄俊达”,陆抄本作“王俊达”,今传世有《王氏女三世宝卷》,
即《三世化生宝卷》,其内容与《黄氏女卷》,完全相同,当由读音王黄不分之故,因而一事两传,则在明代已如是了。
至于二本大同小异之处,问题不大;惟黄(王)氏答阎君问念《金刚》多少字,《词话》本作“字有五千四十九,八万四千点画行”。
“八万四千点画”之数,三本从同,字数则道光刊本作“五千四百二十六个字”,陆抄本作“五千四百八十字”,其五千的零头,三本不同,无以定其是非。
《金瓶梅》于此回,既改回目,又于卷内谈经之处,大加斧削,致使这回篇幅,顿失小半,余每繙㠾至此,未尝不有“明人刊书而书亡”之叹矣!
此卷又称《黄氏宝卷》、《佛说黄氏女看经宝卷》、《三世修行黄氏宝卷》、《三世修道黄氏宝卷》、《对金刚宝卷》,是讲说佛法较为普遍的一种。
清俞正燮《癸巳存稿》卷九《演义小说》写道:
“顺治七年(1650)正月,颁行清字《三国演义》,此如明时文渊阁有《黄氏女书》也。《黄氏女书》为念佛,《三国演义》为关圣,一时人心所向,不以书之真伪论。”
所可惜者,至今尚未发现明刊本《黄氏女宝卷》,其幸存于《金瓶梅词话》中者,容与原书有出入之处,然亦弥足珍矣。
《红罗宝卷》及其他
第八十二回,陈经济道:“大娘拉我听宣《红罗宝卷》。与他坐到那咱晚,险些儿把腰累㿚瘑了。”
这个宝卷,又名《红罗古典》、《晚娘宝卷》、《佛说鬼绣红罗化仙哥宝卷》。
象这样仅见其名,而不及宣讲者,今亦存其目,以备他日作进一步研讨之要删。
第三十九回:“各道多从四更起来到坛,讽诵诸品仙经,并《玉皇参行醮经》。”案:上海图书馆藏有《玉皇宝卷》一卷,抄本。
又第五十三回:“吴月娘清早起来,即便沐浴梳妆完了,就拜了佛,念一遍《白衣观音经》。”案:亡友傅惜华氏藏《销释白衣观音菩萨送婴儿下生宝卷》二卷;明刊本。
又:“那西门庆拜了土地,跪了半晌,才得起来,只做得开启功德,钱痰火又将次拜忏。”案: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先天元始土地宝卷》二卷,明清间刻本。
又第六十二回:“王姑子且口里喃喃呐呐,替李瓶儿念《密多心经》、《药师经》、《解冤经》、《楞严经》并《大悲中道神咒》。”案:郑振铎先生藏有《药师如来本愿宝卷》一卷。
又第六十五回:“午间,加持召亡魂狱,礼拜《梁皇忏》,谈《孔雀》。”《梁皇忏》即《梁皇宝卷》,自明以来,多有刊行。
《孔雀》者,《大日本续藏经·礼忏部》有《佛母孔雀尊经科仪》一卷,为赞叹孔雀明王之忏文,中有《挂金索》、《清江引》、《浪淘沙》、《金字经》及《采茶声》六种腔调。
寻第三十九回,王姑子先念“夫人听说泪不干”,后又念“夫人听我说根源”,两调《金字经》。第六十六回,道众宣念“十类孤魂”调《挂金索》。
《采茶声》即《采茶歌》,第四十三回,四个齐合声儿唱“改朱颜瘦了形骸”《采茶歌》。
第七十七回,爱香与爱月儿唱的“相思病怎生逃”《采茶歌》。由于这类时尚俗调,易入于俚耳22,为听众所欢迎,亦可见一时风尚也。
僧尼的宣卷
如上文所述,所谓宣卷,大都为讲说因果报应、宣扬宗教迷信而设。
在封建社会里,假神道以设教23,劝善亦其一端,所以维护统治阶级利益和封建社会秩序,其用心亦良苦矣。
然而就在这所谓劝善的背后,却隐藏着种种罪恶;万恶淫为首,那僧尼就首开了色戒,《金瓶梅词话》通过描写宣卷,对僧尼的秽行,深恶痛绝,作了无情的揭露和鞭挞。
第五十七回写道:
“原来这薛姑子,不是从幼出家的,少年间曾嫁丈夫,在广成寺前居住,卖蒸饼儿生理。
不料生意浅薄,那薛姑子就有些不尴尬,专一与那些寺里的和尚行童调咀弄色,眉来眼去,说长道短,弄的那些和尚们的怀中个个是硬帮帮的,乘那丈夫出去了,茶前酒后,早与那和尚们刮上了四五个。
也常有那火烧、波波、馒头、栗子,拿来进奉他。又有那付应钱与他买花,开地狱的布送与他做裹脚。他丈夫那里晓得!
以后,丈夫得病死了,他因佛门情熟,这等就做了姑子;专一在些士大夫人家往来,包揽经忏。
又有那些不长进、要偷汉子的妇人,叫他牵引和尚进门,他就做个马八六儿,多得钱钞。
闻的那西门庆家里豪富,见他侍妾多人,思想拐些用度,因此频频往来。那西门庆也不晓的三姑六婆24,人家最忌出入。
正是:‘当年行经(径)是窠儿,和尚阇黎铺。中间打扮念弥陀,开口儿就说西方路。尺布裹头颅,身穿直裰,系个黄绦,早晚挨门傍户。骗金银犹是叮25,心窝里毕竟糊涂。算来不是好姑姑,几个清名被点污。’
又有只歌儿道得好:‘尼姑生来头皮光,拖子和尚夜夜忙。三个光头,好象师父师兄并师弟,只是铙钹缘何在里床?’”
第四十四回写道:
“看官听说:但凡大人家,似这样僧尼、牙婆,决不可抬举。在深宫大院,相伴着妇女,俱以讲天堂地狱,谈经说典为由,背地里说釜念款26,送暖偷寒,甚么事儿不干出来?
十个九个,都被他送上灾厄。有诗为证:‘最有缁流不可言,深宫大院哄婵娟。此辈若皆成佛道,西方依旧黑漫漫。’”
第六十八回写道:“这王姑子口里喃喃呐呐骂道:‘我教这老淫妇独吃。他印造经,转(赚)了六娘许多银子。原说这个经儿咱两个使,你独自掉揽的去了。’”
《金瓶梅》张竹坡批云:“如此功德,能免罪过足矣。三姑六婆处心设虑,大抵如是。读此可作有家冰鉴。”
案:《拍案惊奇》卷六《酒下酒赵尼媪迷花》入回诗:“色中饿鬼是僧家,尼扮由来不较差。况是能通闺阁内,但教着手便勾叉。”
“话说三姑六婆,最是人家不可与他往来出入。
盖是此辈功夫又闲,心计又巧,亦且走千家万户,见识又多,路数又熟,不要说有些不正气的妇女,十个着了九个儿,就是一些针缝也没有的,他会千方百计弄出机关,智赛良、平,辩同何、贾,无事诱出有事来。
所以宦户人家有正经的,往往大张告示,不许出入。其间一种最狠的,又是尼姑。
他借着佛天为由,庵院为囤,可以引得内眷来烧香,可以引得子弟来游耍。
见男人问讯称呼,礼数毫不异僧家,接对无妨;到内室念佛看经,体格终须是妇女,交搭更便。
从来与泊六、撮合山,一桩事到有九桩是尼姑做成,尼庵私会的。”
清朱用纯《柏庐治家格言》:“三姑六婆,实淫盗之媒。”
《红楼梦》第一百十二回:
“只听见外头院子里有人大嚷的说道:‘我说那三姑六婆是再要不得的!我们甄府里从来是一概不许上门的。不想这府里不讲究这个!’”
案:《辍耕录》卷十:“三姑者,尼姑、道姑、卦姑也。六婆者,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稳婆也。盖与三刑六害同也。人家有一于此,而不致奸盗者几希矣。若能谨而远之,如避蛇蝎,庶乎净宅之法。”
案:三刑六害,亦见《金瓶梅词话》第六十二回:“这徐先生一面打开阴阳秘书观看,说道:‘……及至有夫主,又不相投,犯了三刑六害。’”
寻隋萧吉《五行大义》卷二第十一《论刑》:
“日辰支干之刑,亦有三种,故天地人之刑,其揆一也。
三种者:一、支目相刑;二、支刑在干;三、干刑在支。支自相刑者,子刑在卯,卯刑在子;丑刑在戌;戌刑在未,未刑在丑;寅刑在巳,巳刑在申,申刑在寅。
辰午酉亥各自刑。
《汉书·冀奉·奏事》云:‘木落归本,故亥卯未,木之位,刑在北方,亥自刑,卯刑在子,未刑在丑。
水流向未,故申子辰,水之位,刑在东方,申刑在寅,子刑在卯,辰自刑。
金刚火强,各还其乡,故巳酉丑、金之位,刑在西方,巳刑在申,酉自刑,丑刑在戌。
寅午戌,火之位,刑在南方,寅刑在巳,午自刑,戌刑在未。
干刑支者,寅刑在庚,卯刑在辛,辰刑在甲,巳刑在癸,午刑在壬,未刑在乙,申刑相丙,酉刑在丁,戌刑在甲,亥刑在己,子刑在戌,丑刑在乙。
支刑干者,甲刑在申,乙刑在酉,丙刑在子,丁刑在亥,戊刑在寅,己刑在卯,庚刑在午,辛刑在巳,壬刑在庚戌,癸刑在丑未。
此并以所胜为刑也。’27……云三刑者,如寅刑在巳,巳刑在申。
寅日申时,巳上起风,或巳上见妖,谓之三刑也。”
又同卷第十二《论害》:“相害者,逆行相逢于十二辰,两两相害,戌与酉,亥与申,子与未,丑与午,寅与巳,卯与辰,是六害也。是杀伤之义。”
曩者编《金瓶梅词典》据《协纪辨方书·本原》一释云:
“三刑,术数家所指的十二辰之刑杀。巳酉丑,刑在西方;寅午戌,刑在南方;亥卯未,刑在东方;申子辰,刑在北方。六害,与六合相冲之辰谓之六害。如:正月建寅,与亥合,而巳冲之,故寅与巳害;二月建卯,与戌合,而辰冲之,故卯与辰害。余类推。”因明白矣。
第六十八回:
“看官听说28:似这样缁流之辈,最不应拈惹他,脸虽是尼姑脸,心同淫妇心。
只是他六根未净,本性欠明,戒行全无,廉耻已丧,假以慈悲为主,一味利欲是贪,不管堕业轮回,一味眼下快乐。
哄了些小门闺怨女,念了些大户动情妻。前门接施主檀那,后门丢胎卵湿化。姻缘成好事,到此会佳期。
有诗为证:‘佛会僧尼是一家,法轮常转度龙华。此物只好图生育,枉使金刀剪落花。’”
第五十一回:
“只见西门庆掀帘子进来,慌的吴妗子和薛姑子、王姑子往李娇儿屋里走不迭。
早被西门庆看见,问月娘:‘那个是薛姑子贼胖秃淫妇,来我这里做甚么?’
月娘道:‘你好恁枉口拔舌,不当家化化的骂他怎的?他惹着你来,你怎知道姓薛?’
西门庆道:‘你还不知他弄的乾坤儿哩29!他把陈参政家小姐,七月十五日,吊在地藏庵儿里,和一个小伙阮三偷奸,不想那阮三就死在女子身上。他知情受了三两银子,事发拿到衙门里,被我褪衣,打了三十板,交他嫁汉子还俗。他怎的还不还俗?好不好,拿到衙门里,再与他几桚子。’”
案:阮三事见《雨窗欹枕集·戒指儿》,《古今小说》卷四据之,演为《闲云庵阮三偿冤债》,那个叫王守常。
书会中人把二事捏合为一,阮三、陈小姐两个主角未变,只把闲云庵改为地藏庵,王姑子改成薛姑子。
尼姑如是,和尚也不例外。第八回:
“看官听说30:世上有德行的高僧,坐怀不乱的少。古人有云:‘一个字便是僧,二个字便是和尚,三个字是个鬼乐官,四个字是色中饿鬼。’
苏东坡又云:‘不秃不毒,不毒不秃,转毒转秃,转秃转毒。’
此一篇议论,专说这为僧戒行,住着这高堂大厦,佛殿僧房。吃着那十方檀越钱粮,又不耕种,一日三餐,又无甚事萦心,只专在这色欲上留心。
譬如在家俗人,或士农工商,富贵长者,以(十)相俱全,每被名利所绊,或人事往来,虽有美妻少妾在旁,忽想起一件事来关心,或探探瓮中无米,囤内少柴,早把兴来没了,却输与这和尚每许多。
有诗为证:‘色中饿鬼兽中狨,坏教贪淫玷祖风。此物只宜林下看,不堪引入画堂中。’”
这段文章,本之《水浒全传》第四十五回的“看官听说”。
《古今小说》卷三十《明悟禅师赶五戒》:“那东坡志在功名,偏不信佛法,最恼的是和尚,常言:‘不秃不毒,不毒不秃。转毒转秃,转秃转毒。’”
东坡之说,未知所出,盖亦书会中留文也。
寻宋李昌龄《乐善录·僧尼》云:
“僧道不可入宅院,犹鼠雀之不可入仓廪也。
鼠雀入仓库,未有不食谷粟者;僧道入宅院,未有不为乱行者;此事之必然,而不可隐者也。
予窃见富贵家几常令僧道入宅院,与妇人同起坐,而不知耻,殆其久而分熟,则未有不为彼淫污者。
其间无知之辈,至于事露丑出,而亦不耻不禁。
悲夫,世间如此等人何异于禽兽乎?予不忍闻此等事,惟欲贤者知之,而今而后,知僧道不可令入宅院。
故楚谚亦云:‘此辈只堪林下见,不宜引入画堂前。’”31
则“此物只宜林下看,不堪引入画堂中”,为宋时楚谚也。
又第八十四回:
“看官听说32:但凡人家好儿好女,切记休要送与寺观中出家。为僧作道,女孩儿做女冠姑子,都称瞎男盗女娼,十个九个都着了道儿。
有诗为证:‘琳官梵刹事因何,道即天尊释即佛。广栽花草虚清意,待客迎宾假做作。美衣丽服装徒弟,浪酒开(闲)茶戏女娥。可惜人家娇养子,送与师父作老婆。’”
看来僧尼的罪业,自宋以来,就成为社会的严重问题。
《金瓶梅词话》和《水浒全传》、《古今小说》一样,对他们的秽行,深恶痛绝,都给以无情揭露,大有“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33之概,难道是平白地毁僧谤佛、诋毁三宝吗?此又为治风俗史者所当措意者也。
附 论
《武林旧事》卷六《诸色伎艺人》,“弹唱因缘”列有童道、费道、蒋居安、陈端34、李道、沈道、甘道、俞道、徐康孙、张道等人。
其下二色为“唱京词”和“诸宫调(传奇)”,以其相邻类,故于“书会”、“演史”、“说经诨经”、“小说”之后,别立此一色。
其人多以道为名,其“说经诨经”,亦列“彭道”一名,与其他四个和尚相提并论,当是一流人物。
《水浒全传》第四十五回,有报晓头陀胡道,每日只是起五更来敲木鱼报晓,劝人念佛。这些以“道”为名的都是和尚。
由于六朝以“道人”为和尚之称,如《世说新语·言语》篇:
“竺法深在简文坐。刘严问:‘道人何以游朱门?’答曰:‘君自见其朱门,贫道如游蓬户。’”
又:“支道林尝养马数匹,或言:‘道人畜马不韵。’支曰:‘贫道重其神骏。’”
这些“道人”和“贫道”,都是和尚。
《南史·梁本记》中:“武帝中大通元年冬十月己酉,又设四部无遮大会,道俗五万余人会毕。”
“道俗”即谓和尚与世俗凡人两种人。
《水浒全传》第五回,鲁智深道:“洒家在五台山智真长老处,学得说因缘,便是铁石人,也劝得他转。今晚可教你女儿别处藏了,俺就你女儿房内说因缘,劝他回心转意。”
说因缘之“因缘”,即弹唱因缘之“因缘”,今所见敦煌写本有《悉达太子修道因缘》35、
《频婆娑罗王后宫彩女功德意供养塔生天因缘变文》36、《四兽因缘》。又谓之缘起,有《目连缘起》、《丑女缘起》。
又谓之缘,有《欢喜国王缘》,在《欢喜国王缘》中,一则曰:“来日世尊亲自降临,说其宿世因缘。”
再则曰:“其世尊知彼认着慈父,便与罗睺说其宿世因缘。”
卷末又云:“今劝坐下听人,此者因缘,希逢难遇。”则说因缘之人之词也。寻《丑女缘起》云:“前世种何因果,今生之中,或得丑陋。”
《四兽因缘》云:“为先脩行孝因果,今感得成佛之缘。”
寻宋释法云《翻译名义集》卷四《十二分教》第四十:“尼陀那,此云因缘。妙玄云:‘修多罗中有人问,故为说是事,毗尼中有人犯是事,故结是戒。一切佛语缘起事,皆名因缘。’”
又卷五《名句文法篇》第五十二:“原夫通号意生者,意谓作意,此显同居之修因;生谓受生,此彰方便之感果。”修因感果,换言之,即谓前因后果也。然则说因缘即说因果也。
日本吉川幸次郎译《水浒传》37第五回,即以鲁智深自称之“说因缘”译为“说因果”,最为得当。
《二刻拍案惊奇·田舍翁时时经理·牧童儿夜夜尊荣》:“看官不信,只看《南华真经》,有此一段因果。话本说彻,权作散场。”
然则说因果,初不限于佛教故事也。宝卷之为书,大抵为说因果报应而设,与弹唱因缘,都无二致。而此二者最显明之影响,则为随文之宣称佛号。
如《生天因缘变》两次宣称“观世音菩萨”,《悉达太子修道因缘》宣称“观世音菩萨、大慈悲菩萨”,《佛说阿弥陀经讲经文》和《不知名变文》宣称“佛子佛子”。
《维摩经押座文》十一次宣称“佛子”。
《欢喜国王缘》四次宣称“观世音菩萨·佛子”,一次宣称“佛子”,俱用硃笔书写。
如《地狱变文》则作“号菩萨·佛子”,《维摩经押座文》两次作“念菩萨·佛子”,《悉达太子修道因缘》作“念佛”,曰“号”,曰“念”,或用硃墨别,其意若曰,于此当宣称佛号也。
至于宝卷,前文已指出有专为宣佛号而设之姑子,今《金瓶梅词话》所载《黄氏女宝卷》,临了所唱偈尾有“摩诃般若波多密”一行,即薛姑子所谓“宣卷已终,……伏愿经声佛号上彻天堂,下透地府”是也。
今所见道光本卷上开卷赞云:“炉香乍爇,法界蒙熏,忏摩海会悉遥闻,随处结祥云。诚意方段,诸佛现全(金)身。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下注“三称”二字,即谓当三次宣称此佛号也。
《刘香宝卷》卷上开经偈:“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下注“三称”二字,与《黄氏宝卷》同;又于“南无阿弥陀佛”下注“和佛一声”,明宣佛号不止一人,故曰和也。
至于卷中宣称“南无历代祖师菩萨”处,皆跳行别起,以示尊礼。于此即可想见明代《黄氏女卷》之全貌。
然从明季以至清末,宝卷由盛而衰,由是诱俗39劝世之善书,代之而起,滔滔者天下皆是矣,此又说唱因缘流别之可得而言者也。
【注释】
<1>黄氏所举宝卷,共有68种。
<2>有道光甲午(十四年、1834)端月吉日知巨鹿县事甘肃黄育楩壬谷识。
<3>中央民族学院图书馆藏。
<4>清嘉庆戊寅(二十三年、1818)自序刊本。
<5>1979年12月,日本中文出版社影印京都妙心寺龙华院及春光院藏抄本。
<6>四川师范大学图书馆藏道光壬辰(十二年、1832)刊本。
<7>中华民国六年七月自序铅印本。
<8>以下所引宝卷,不出何处或何人收藏者,俱见李世瑜编《宝卷综录》。
<9>第五十回:“那薛姑子合掌道了问讯,多承菩萨(指吴月娘)好心。”
<10>北京师范学院藏本作:“一不屠户人家去,才年长大杀猪羊。二不染坊人家去,五色相牵落火坑。”《金瓶梅词话》第五十八回:“得了些颜色,就开起染房来了。”亦是对染房贬词。
<11>《金瓶梅词话》第六十二回。
<12>书凡五卷,上栏附刻劝善书颇多,道光庚戌(三十年、1850)陈众喜序刊本。
<13>四川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清光绪十六年(1890)常郡府庙培本堂善书局重刊本。
<14>清乾隆辛未(十六年、1751)序刊本。
<15>清同治庚午(九年、1870)湖州醉六堂刊本。
<16>《破邪详辩》卷一提及此卷。
<17>敦煌写本伯·2193《目连缘起》。
<18>《元始天真济度血湖经》上。
<19>《清波杂志》二。
<20>题《三世修行黄氏宝卷》,上下二卷,嘉郡倪秀璋、之端同订,昭庆寺慧空经房印造。北京师范学院图书馆藏。
<21>题《黄女卷》,乾坤二卷,北京图书馆藏。
<22>《庄子·天地篇》:“大声不入于俚耳。”
<23>《易·观》卦:“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
<24>自“那西门庆也不晓的三姑六婆”至“几个清名被点污”,《金瓶梅》删去了。
<25>“叮”下当脱一“咛”字。
<26>“说釜念款”,四字有讹误。《金瓶梅》删去了。
<27>今《汉书·冀奉传》无文。
<28>自“看官听说”至“到此会佳期”,《金瓶梅》删去了。
<29>案:第十八回:“还有一件堪夸事,穿房入屋弄乾坤”。“弄乾坤”犹言旋乾转坤地大干。
<30>自“看官听说”至“不堪引入画堂中”,这段文章,《金瓶梅》删去了。
<31>此据《续百川学海》本,宋本无此条。
<32>自“看官听说”至“送与师父作老婆”,这一段文章,《金瓶梅》删去了。
<33>韩愈《原道》。
<34>《知不足斋丛书》本原校:“‘端’,陈刻‘遂’。”
<35>日本京都龙谷大学图书馆藏。
<36>以下敦煌卷子,俱见《敦煌变文集》,195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37>日本《岩波文库》32·016第一册。
<38>古人写书,于一书而有两种不同之本时,则以朱笔墨笔分别写之,叫做朱墨别,详见器所著《王利器论学杂著》页101《校雠学方法论六·用二色缮写》。
<39>敦煌卷子伯·2418《父母恩重经讲经文》卷末题“《诱俗》第六”。
文章作者单位:北京大学
本文选自《金瓶梅研究》第三辑,1992,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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