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波特魔法觉醒雪鸮护身效果是什么?雪鸮护身效果介绍,
将死后我成为了黑莲花(更新至75章)
51. 第 51 章 “因为我是你孵出来的。……
谢涔之眼睁睁地看着那颗心碎裂。
少女冷漠地抬起下巴, 轻描淡写说的话,宛若刀子一眼狠狠扎入了他的心。
而她的心,就这么没有了。
阿姮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的眼神冷得如这秋夜里的风, 即使是睥睨着那颗心的碎片, 也像是看着什么不屑一顾的垃圾。
谢涔之袖中的手缓缓缩紧, 骨节沉沉一响, 凝视着她道:“你与我之间, 当真没有任何留恋了么?”
汐姮冷漠地盯着他。
她的眼瞳黑得发冷, 突然一落睫毛, 垂目问身边的少年, “卫折玉,你觉得他如何?”
在这里,卫折玉是她唯一认可的人。
她不懂这些有心之人的情绪,便让卫折玉定夺好了。
坐在轮椅里的少年咧嘴一笑, 眸底沉浸着浓浓恶意,一字一句道:“该杀呢。”
“若不是这个人, 你也不会被逼到当众剖心的地步, 你为他付出了一切, 可是他现在还是世人崇拜的陵山君, 是不是很可恶?”
卫折玉用最蛊惑的话语,最温柔的语气, 看向汐姮道:“还记得斩刑台上,他是怎么杀你的吗?”
谢涔之脸色白了白,眼底的光倏然暗了。
“好。”汐姮说。
“你想杀, 我便杀。”
她再次挽起溯月弓,指尖流动着紫色的电光,眯起眸子对准谢涔之。
“君上!”
“谢姮!这是君上啊!”
“快保护君上!”
周围有人焦急地喊了起来, 但只要靠近谢姮一丈之内,都被无形的神力震飞出去,狼狈地砸落在地,再如何施法,都不过是蚍蜉撼树。
没有人可以靠近汐姮。
这是一场她对他单方面的杀戮。
谢涔之沉声道:“都不必管我。”
谢涔之不避不让,笔直地站在原地,风掠起他染血的广袖,那张她刻入心底的隽秀容颜,此刻并未印入她的眼中。
他此刻就站在这里,让她杀。
这是他欠她的。
汐姮拉满了溯月弓,那灵渠剑感应到谢涔之受到威胁,在空中掠过一道银光,挡在谢涔之跟前,焦急地颤动着,似乎是在等着谢涔之握住它,与汐姮一战。
谢涔之却并无动作。
若他握住灵渠剑,便应了那句预言,当真要与她不死不休。
汐姮抬起溯月弓,对准谢涔之,朝他射了一箭,正好射中他的心口,谢涔之当场吐出一口血,单膝跪地,摇摇欲坠,但并未完全昏死过去。
汐姮睨着他狼狈的样子,又问:“你可服气?”
她这一箭射得稍微偏了些,并未当场杀死他。
她现在约莫也猜到了谢涔之与灵渠剑的关系,这把神剑威力骇人,但无执剑之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谢涔之不肯握剑,她也没有杀他的兴致。
谢涔之抬手擦去唇角的血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捂着胸口的箭矢,哑声道:“为什么不杀我?”
“我改主意了。”汐姮直视着他,字字清亮:“杀你让人扫兴。”
“以你如今的实力,也不配被我杀。”
“但是这些人。”
汐姮环视一周,视线从周围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握紧手中的弓,面无表情地警告道:“再敢冒犯我一次,我都会杀掉。”
她没有是非好坏之分。
或者说,这世间以神为主宰,她既是主宰,她所做的就是对的,她认为的谁也不能忤逆,那些敢忤逆她的“错误之人”,便活该受到惩罚。
这就是汐姮的准则。
谢姮需要别人评判她的对错,而汐姮不需要。
四周一片诡异的寂静。
周围的人俱被她的语气所震慑,当真再也无人靠近一丝一毫。
他们从未见过这张熟悉的脸上,出现如此狂妄轻蔑,又冷漠的眼神。
他们这次彻底意识到:原来谢姮真的死了。
那个会温柔与他们说话,无论多难过生气,都不会说任何重话的谢姮,已经不在了。
汐姮警告完这些人,转身对卫折玉抬了抬下巴:“我们走吧。”说着,她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步步走下台阶,步履从容,目空一切。
随着她一步步往前,神光萦绕四周,脚底腾起一股火焰,将那染血的白裙焚烧成灰烬,重新露出华美的火红裙摆。
她就这么消失在他们眼前。
而在无汲殿被打晕过去的舒瑶,才刚刚醒来,等她闻讯赶来占星台之时,只看到一地的血,和碎裂的心。
什么都不剩了。
舒瑶茫然地站在风中,握紧手中的簪子,突然又想起什么,提着裙摆飞快地往山下跑去。
她还是舍不得谢姮。
上次的挽留让她付出了性命的代价,舒瑶这次不打算挽留,可她还是想见一见谢姮,跟谢姮说最后一句话。
她想说:我会等着我们的重逢的。
谢姮最后给了她一个拥抱,她说离别是为了相逢,即使是打晕她的时候,也是对她笑着的,舒瑶相信,无论谢姮变成了什么样子,她们都一定是还是朋友。
舒瑶一路御剑而行,在空中四处搜寻谢姮的踪迹。
她无法捕捉到谢姮的气息,却能看到天边有飞鸟在靠近一个地方的时候,突然全都飞落在地,那些灵兽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像是遇到了什么比之前强大的生物。
谢姮是烛龙。
世间万物惧怕烛龙,她一定在那里!
舒瑶眼睛一亮,飞快地往那个方向追去。
-
汐姮选择了步行下山。
流动着银光的图腾浮动在火红裙摆之上,扫过层层台阶,裙摆掠过之处,花草化为灰烬,灰烬亦被风卷走,无论她的裙摆有多长,她都不会染上尘世间的丝毫尘埃。
她把玩着手中的弓,漫不经心地说:“这等劣质弓,我神族不知多少。”
卫折玉眯起眸子,扭头盯着她,脸色瞬间风雨欲来。
连溯月弓都突然开始颤动,像是在对她抗议。
但紧接着,少女又说:“但是,卫折玉送的,不一样。”
“……”少年默默垂目,唇角却无声无息地翘了翘。
颤动的溯月弓也偃旗息鼓。
卫折玉睫毛飞快地颤了颤,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又问:“为什么……不一样?”
汐姮说:“因为我是你孵出来的。”
卫折玉:“……?”
他表情又是一僵,像是被戳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脸色有些难堪。
先前她没想起来倒还好,现在她一想起来这些,卫折玉就想起自己从前的丢人样子。
起初他饥肠辘辘,本来是想吃掉那颗蛋的。
可惜他咬了一口,没咬动。
后来便抱在怀里取暖,整天捂着它,放在自己胸口,不曾想真的孵出了一条龙来。而且这条小龙刚孵化时,便是会叫人的,男孩儿猝不及防,被她软糯糯地叫了一声“娘”。
卫折玉:“……”
现在他一时摸不准,他在她眼里,究竟是化敌为友的朋友,还是从小相依为命的竹马,还是孵化她的娘亲。
不一样,到底是哪门子的不一样。
少年的眼神又阴郁了起来。
汐姮从头至尾的语气都是很平淡的,虽然她并不懂什么是在意和不在意,但是她把卫折玉划入了“养大自己的人”的范畴,和哥哥一样。
她不谈感情,她只讲道理。
就在此时,汐姮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谢姮!谢姮你等我一下!”
她眯眼转身,看到一个小姑娘跌跌撞撞地朝自己跑过来。
又是个凡人。
似乎是叫舒瑶,与她从前是朋友。
但朋友是什么东西?
汐姮眸底一冷,在舒瑶靠近她的刹那,突然抬手,凭空掐住她的脖子。
舒瑶本满心欢喜,猝不及防被她掐住脖子,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整个人缓缓漂浮在空中,双脚不住地空中踢蹬。
她用力地挣扎,隔绝的空气却越来越多,只能发出微弱的呼唤。
“谢姮你……”
谢姮居然要杀她?
汐姮看着她,双瞳布满杀意,“我记得,我方才已经说过,再有人敢冒犯我一次,我都会杀掉。”
谁也不例外。
汐姮慢慢地缩紧手指。
她看着舒瑶的脸色越来越惨白,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微弱,唇边噙着的冷笑越发冰冷。
舒瑶仰着脖子,始终望着少女熟悉的容颜,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
眼前的人冰冷且高高在上。
可她就是谢姮。
舒瑶设想过很多场景,却从未想过,自己根本连多说一个字的机会的都没有,就要被杀了。
舒瑶做了很久很久的心理准备,打从知晓谢姮时日无多时,她就一直在安慰自己,人的一生总有离别,她只要在谢姮活着的时候,拼尽全力地对她好就好了。
就算听到了谢姮剜心的消息,她都没有什么特别难过的感觉,只感觉心空空的,好像缺了点什么。
可现在,她才突然意识到。
她真的失去谢姮了。
谢姮再也不会保护她了。
再也不会牵着她的手,对她说“有我在,别怕”了。
再也不会在危机之时从天而降,如此温柔地抱抱她。
舒瑶眼角的泪却不住地顺着脸颊滚落。
脑子混混沌沌,逐渐没了力气,双手垂落下来。
“啪”的一声,她手中的簪子坠落在地。
簪子上的龙髓玉猝然发出一道白光,朝汐姮射去。
汐姮猝不及防被射中右手,蓦地往后退了几步,皱眉盯着地上的簪子。
舒瑶即将失去意识的瞬间,骤然坠落在地,她眼前重新恢复光明,捂着脖子大口地喘着气,又慌乱地去捧起地上的簪子,紧紧护在怀里。
——“你拿了护身簪子,活得长长久久,待我醒来,才能重新与我相逢。”
是谢姮在保护她。
原来谢姮送她簪子,却是这样的用意。
舒瑶哭得更加凄惨,眼泪打湿了领口与袖摆,再也什么都不顾了,只蹲在地上狼狈地哭出声来。
仿佛要把所有思念与委屈,都付诸于这一场哭泣。
“呜呜呜谢姮……”舒瑶哭得直打嗝,鼻涕眼泪止也止不住,“谢姮我真的好想你……”
汐姮恍惚地盯着她。
从没见过有人在她跟前哭丧的,哭得这么惨,还是哭她自己。
记忆深处,类似的一幕遽然闪现。
许久,少女沉默地扭过头去,不太自在道:“别哭了。”
“……我不杀你了。”
她虽无法再对眼前的人有感觉,但既然是她“临死前”亲自给的簪子,便说明,这个人的确很重要吧。
虽说她不许别人冒犯自己。
但这也算……一个特殊情况。
52. 第 52 章 “自断契约吧。”……
汐姮转身就走。
舒瑶看着她冷漠的背影, 又突然带着哭腔喊道:“我会一直等你的!”
“是你亲口说的,我们之间的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重逢?
舒瑶这么一说, 汐姮也想起来了。
她的确说过这句话。
汐姮蓦地转头, 斜眼睨着这个弱小无比的凡人。
她冷淡道:“傻瓜, 那是骗你的。”
“我不说重逢, 你也不会去拿这根簪子, 现在的你, 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在无垠之海, 谢姮通过窥天镜, 看到自己将来会掐死舒瑶。
所以她仍抱着一丝觉醒的希望,最后选择剜心,用命去搏。
如果她真的成功了,那么无心的她可能会杀了舒瑶, 所以在临死前,她把自己唯一的东西给了舒瑶。
谢姮用此物防着汐姮。
这也是汐姮选择不杀她的原因。
她虽觉得那段属于谢姮的记忆很无趣, 但谢姮也好, 汐姮也罢, 都是她, 她不会否认。
她会尊重自己做出的选择。
舒瑶怔怔地看着汐姮,眼泪无声无息地打湿了整张小脸, 只用尽全力地捧着簪子,像是看着自己最在乎的东西。
眼泪。
这是汐姮最看不起的东西。
少女转身就走,再也不看舒瑶一眼, 任凭那哭声逐渐远去。
她不会再和这些凡人“重逢”了。
-
白羲用了两日半的时间赶到无垠之海。
赶到时,他已经彻底虚脱了,昏迷在海边, 险些被海妖给吃了,出来采购物资的慕家小仙仆将这只小雪鸮救了起来,施法让他苏醒过来。
白羲一醒来,就连忙化为一个少年,慌乱地去抓那个小仙仆的手,急急道:“这位大哥,你能带我去见广隐仙君吗!我要救我的主人,我的主人快死了!”
那小仙仆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淡淡道:“每日求我家仙君救人的人,三界之内遍地都是,若是如此,我家仙君岂不是早就忙死了?”
白羲急得额角尽是冷汗,闻言怔在原地,手脚一阵发凉,又不甘心地问:“那、那要怎样,才可以见广隐仙君啊?我主人真的等不及了……”
小仙仆打断他,冷淡道:“你要见我家仙君,得交上拜帖才是,再由我家仙君决定见或不见。”
“可是!”少年焦急地跺着脚,拍着自己的胸口道:“我之前就随我主人来过慕家的!你还记得之前那个汐姮公主吗?那就是我主人!现在她有难,我真的等不了……”
小仙仆:“如何证明你的身份?”
少年愣在了原地。
他空手而来,什么都没有。
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也没有人相信,如此孱弱的一只小鸟,会是神族公主的灵兽。
那小仙仆看出他什么都没有,拂袖而去。
白羲第一次离开主人,对人世间的许多规矩都一无所知,从前都是主人在身边,替他打点好了一切,他无论去哪儿,大家都知道他是谢姮的灵兽,无人会为难他。
久而久之,他以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
可他现在才发现不是。
离了主人,他什么都不是。
不会有人再搭理他,不会有人对他心软,他们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想给他,那高高的慕家大门立在眼前,他却没有资格靠近一步。
白羲想硬闯,但是凭他的修为,还没摸到门,就被侍卫扔了出来。
“哪里来的小妖!找死么?”其中一个侍卫怒声训斥,白羲还死死地抱着他们的腿,任由他们踢着他的肚子,一边不撒手,一边冲着里面大喊:“广隐仙君!谢姮她出事了!求广隐仙君救救她——”
“放肆!”他的举动惹怒了侍卫,他们一剑下去,白羲痛得吐了血,被他们扔到了海里。
白羲又从海里爬了出来。
眼见着天色越来越黯淡,他浑身湿透,搂着胳膊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死死咬着牙,望着无垠之海的天空。
他甚至不知道,主人现在是不是还活着的。
白羲以前很容易被欺负哭,那魔头仅仅是烧秃了他的毛,就能让他为之大耍脾气,可如今,他就算被打得遍体鳞伤,他也没有流一滴眼泪。
只有想起生死未卜的主人时,他才哭得停不下来。
白羲眼看着时间不多,就算他即刻赶回藏云宗,也许已经过了整整五日了。
他本来已经快要绝望了,突然看见一个束着高马尾的青衣少年,与人说笑着走出了慕家大门。
这人好眼熟……
白羲越看越觉得自己好像见过,眼下又没有别的办法,便一股脑地冲了上去,拼命抱着那少年的腿,不要命地大喊,“求求你带我去见广隐仙君!我主人要死了只有他可以救她,我主人真的是谢姮!”
周围人要围上来拉开他,那少年却抬手制止,低声问他:“你方才……说什么?”
“阿姐要死了?”
白羲茫然地抬头,对上一双温润清透的黑眸。
是容清。
他主人拼死劫狱救出的容清。
容清如今衣衫华贵,通身气质矜贵温柔,出入慕家自如,所有人都叫恭敬地唤他“小公子”。
完全看不出是当年那个默默无闻的小弟子。
白羲被带进了慕家,容清亲自屏退左右,温柔地为他包扎好伤口,一边包扎一边道:“若非阿姐将我从地牢里救出,让我只身逃出藏云宗,我也不会真的找到我的家人,这些日子,我一直都想回藏云宗去找阿姐。”
“只是家中之事繁冗,才处理完我母亲容家的事情,便又匆忙赶来了慕家,拜见我父亲。”
白羲这才想起,那位广隐仙君之所以选择做无心之人,似乎是因为他那怀着孕的夫人失踪了。
原来……容清是广隐仙君流落在外的儿子?
白羲惊得说不出话来。
但关于容清的经历,白羲实在是没有耐心去听了,他焦急地抓着少年的手,只急急把最近藏云宗发生的事说了一下,将所有细节全部跳过,又故意添油加醋,把谢姮的惨痛经历拔高了好几个等级。
“哗啦”一声,容清手中的瓷瓶砸落在地。
容清吓得脑子一片空白,便也什么都不顾了。
两个少年飞快地去找广隐仙君。
广隐听说来意,便用窥天镜再次看了看藏云宗的情况,只摇头道:“迟了。”
容清脸色煞白,急急道:“爹爹!迟了……究竟是什么迟了?难道谢姮长老真的……”
广隐冷道:“谢姮必死无疑。”
谢姮必死,汐姮必重临世间。
广隐后半句并未说出口,这两个少年已火急火燎地跑了出去。
容清命人去准备坐骑,一边对白羲道:“无论如何,我都要再回藏云宗一趟,当初让阿姐一个人留下来面对那些事,本就是我欠了阿姐,这次我不会再逃避了。”
白羲抽泣着说:“我和你一起回去。”
无论主人是死是活,他都不会再离开主人。
容清点头,他用了慕家的灵兽坐骑,一日千里,终于在某日清晨,成功抵达藏云宗。
-
汐姮站在断崖之上,纵身掠入落炎谷。
落炎谷与她上次看到的不一样。
从前这里没有火,只有龙的骸骨,后来赤言蛰伏于此,火凤凰燃起的玄火让落炎谷变成一片汪洋火海。再后来,江音宁将她的龙蛋拿走,唤醒了沉睡的赤言,才让落炎谷的玄火彻底熄灭。
“这落炎谷,是父君以最后的元神之力铸造的。”
北颜帝君陨落于此,如果没有父亲以性命为代价,也不会有她的诞生。
现在她诞生了,长大了,落炎谷便也不需要了。
这里,也是她和卫折玉相遇的地方。
少女站在落炎谷最高处,俯视着下面沟壑纵横的地形,正是一条蛰伏的巨龙的形状。
她抬起手指,空气中漂浮着点点赤光,凝聚在她莹白的掌心。
汐姮说:“卫折玉,我要毁了这里。”
卫折玉安静地坐在轮椅中,黑眸里倒映着她的背影,“好。”
虽然他是在此地与她相遇的,但这里对他来说,更多的也是永无止境的痛苦回忆。
他也想毁了这里。
汐姮张开双臂,闭上双眸,身形缓缓浮起。
眉心金光大盛,她眼底的墨色逐渐褪去,被流淌的金色覆盖,瞳仁逐渐变细。
金色竖瞳,赤色火纹。
四周狂风平地而起,无边火浪“唰”的一声腾起,像惊涛骇浪,湮没天地。
直至将少女完全裹住。
直至一声惊天动地的龙啸传来。
轰——
一条庞大巨物腾空而起,龙角如鹿,龙须顺火飞扬,龙鳞赤红如血,通身金光流转,蜿蜒腾飞,隐于玄火之中。
这是一条烛龙。
非常庞大,比先前那只凤凰还要大。
但又极其漂亮。
烛龙在空中飞了几圈,突然又直冲而上,瞬息来到卫折玉面前,低着头,金色的竖瞳冷冷盯着他。
火浪铺面。
少年坐在轮椅中,抬睫与她对视。
他漆黑的眼珠子里跳动着火光,长发被火浪吹起,冷白如玉的脸庞,此刻戾气全无。
当年的小龙,离开他的时候,才那么一丁点。
小得一顿不喂她灵兽的肉,她都会凶巴巴地咬他,牙还没长全,只能留下一拍浅浅的牙印。
没想到,她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讨厌被她误认成娘,此刻他居然莫名地产生了一种欣慰感。
龙:“呜嗷。”她先用原型对他打了声招呼。
卫折玉被她一叫,这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在想着些什么诡异的东西,眸底一寒。
卫折玉:“哼。”
他冷冷撇过头去。
随即,那只大龙抬起一只前爪,在他头顶拍了一下。
她以为她这一拍很温柔。
巨大的龙爪,差点把人给拍晕过去。
“……”卫折玉突然被拍,耳根突然一红,抓着扶手的手一紧,眼中突然有了怒火,“你……!”
你什么你。
卫折玉又突然说不出来。
她小时候要抓他头发,都还没得逞,就被他给拽下去了,现在都这么大条龙了,怎么还能跟小时候一样胡闹?!
而且他鬼都王一世英名……
怎么能……被摸头呢……
少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他僵硬地盯着她,耳根子红得像是要滴血,眼神极其凶狠暴躁,这条龙疑惑地歪了歪头,似乎不明白他在恼火些什么。
招呼打完了,她又在空中转身,张开龙嘴,“哗啦”一声,喷出无数火焰。
轰隆隆——
四周地动山摇。
落炎谷的一切山川地脉开始全线崩塌,天上砸落无数的火球,将一切焚烧成灰烬。
那条蛰伏在地脉之下的龙骨亦被焚烧成灰烬,化为点点神光,汇入汐姮体内。
-
白羲和容清抵达藏云宗时,只看到那占星台上的血。
听闻发生了什么事之后,白羲如被抽走了魂魄,怔怔地坐在地上。
陵山君身受重伤,已回殿中疗伤,容清以慕家小公子的身份回来,前来接待的长老认出他是谁,立刻去禀报给齐阚。
齐阚已是焦头烂额,没想到容清突然会来,还是选择去见了他一面。
“那件事的真相,已公之于众,你与谢姮都已恢复清白。”齐阚摇头叹道:“只可惜,当年的方式太过极端,才将谢姮师妹硬生生逼上绝路。”
容清捏着拳头,强忍着怒意道,甩袖道:“贵派作风,着实荒谬!”
少年胸口剧烈地起伏。
眼底红得滴血,猛地闭目,身后佩剑掠起,他执剑指着齐阚,冷冷道:“我要见陵山君。”
“容师兄你——”一边有弟子惊道:“你怎么能拿剑对着齐长老?”
容清拂袖转身,唇畔笑意冷冽。
“我乃慕容二家的少君,广隐仙君之子。”
“早就不是藏云宗的弟子了。”
他冰凉的视线犹如冷刃,从那些弟子脸色刮过。
他们被如此具有压迫感的眼神逼视着,都有些惊惧地垂下头去。
短短数月不见,昔日卑微的少年,如今已是慕容二家未来的家主,气势凛然,令人畏惧。
当年那个在地牢挨打的少年早就死了。
阿姐说过:“他日你我再见时,想必又是不一样的光景,相信那时,你无须让人保护,能独当一面。”
如今他回来了。
他也的确变强了,他有了让世人畏惧的身份,也不再需要躲在阿姐的羽翼之下。
可阿姐却遭遇了什么?
当年她救走他时,便是修为被废,还说自己是拖累,不跟他一起逃走。
可她却又去孤身迎敌,明明势单力薄,她却一个人扛下了一切。
容清满身杀气,笔直地握着剑,冰冷的剑锋指着齐阚的脖颈,只余一寸,便割破他的喉咙。
齐阚不避不让,直视着容清的眼睛,只道:“君上被溯月弓所伤,无法见你,此事的确是藏云宗之过,我们亦欠你一个解释。”
“你若不甘,齐阚愿代藏云宗受过。”
当年他负责审理容清之事,虽然当时他更相信谢姮,但没有找到任何利于谢姮的证据,在谢姮容清的事上,也并未因为这些年谢姮所做之事,多求过一句情。
也算他无能。
齐阚突然低下头,单膝跪地。
“长老!”
“师尊!”
身后有许多弟子惊叫。
容清双眼发红地盯着齐阚,又恨声道:“就算杀了你们,时间能倒转吗?”
“杀了你们,我阿姐会回来吗?”
“你们与其问我,不如问我阿姐,肯不肯原谅你们?!”
齐阚闭上眼,容清正要一剑刺去,突然有人闪身过来,硬生生挡了这一剑。
是殷晗。
殷晗挡在齐阚面前,抬手抓着手中的剑,鲜血顺着指尖滴落。
他哑声道:“责任在我,你要杀,不如杀了我。”
容清冷笑,“别急啊,欠我阿姐的,一个都逃不掉。”
少年蓦地拔出剑来,又要一剑狠狠地刺下去,就在此时,天边突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所有人循声转头。
这是……
“那好像是……落炎谷的方向……”有弟子喃喃道。
白羲眼珠子一转,突然想到什么,抬头对容清道:“落炎谷!对了,我主人是神族公主,如果她觉醒了,说不定会去落炎谷,那里是大凤凰之前沉睡的地方!”
白羲脑子转得从未如此之快过,他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胆识才智都要用完了。
容清蓦地收剑,“走!”
一人一鸟骑着坐骑,飞得极快,按照白羲的指示,他们很快就抵达落炎谷。
甫一进来,便觉烈焰铺面。
空中飞着一只赤色巨龙。
容清仰头望着,趴在他头顶的雪鸮兴奋地拍着翅膀,“我能感觉到,这是我主人!哇……原来这就是主人的真身,比那只大凤凰还要厉害……啊!”
白羲突然尖叫一声,那玄火朝着他们卷来!
容清慌乱地往后退,用剑在空中划出一道透明屏障,却根本无法抵挡这吞噬一切的玄火,火舌烧上他的头发和袖子,瞬间把他裹成一个火人。
那条龙冷冷地俯视着他们。
白羲一边在地上打滚,一边哭叫道:“主人!主人是我啊,我是白羲……”
容清也慌乱地使出凝水诀,去灭身上的火,但上古玄火,岂非凡水可灭?容清想起父亲曾说阿姐乃是神族,便急中生智地大声道:“在下是无垠之海的慕家人!身上亦有神族血统!请公主手下留情!”
此话一出,果然有了些许作用。
烛龙化为一个红衣少女,立在空中,抬手收回这些火,嗓音冷得彻骨。
“寻我作甚?”
容清和白羲被烧得衣衫破旧,狼狈地趴在地上喘着气,闻言互相对视一眼。
他们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难以置信。
果然,和那些人说的一样。
谢姮觉醒了。
她如今是无心之人,冰冷无情,不会对任何人手下留情。
但容清此刻很冷静。
无论阿姐成为什么样的人,他都不怕。
更何况,他爹爹亦是无心之人,这些日子,容清与父亲相处下来,大抵也知晓如何对待没有心的阿姐。
他慢慢站了起来,背脊笔直,弯腰对汐姮行了一个大礼,恭敬道:“在下容清,乃是广隐仙君之子,当年流落在外,机缘巧合拜入藏云宗,结识殿下。”
他抬起眼,看着空中的少女,微微一笑道:“承蒙殿下当年诚心相护,允许容清唤一声‘阿姐’,如今容清找回身世,皆是因为阿姐相助。”
“在容清眼里,殿下永远都是容清的阿姐。”
少年礼数有加,字字清晰,用的也是神族之中的礼仪。
可见其诚意。
汐姮垂目看着他,面色稍霁。
她缓缓落地,走到容清跟前,颔首道:“我记得你。”
“的确是我允许你叫我阿姐。”
少年抿唇一笑,又露出几分昔日的腼腆来,乖乖地叫了她一声:“阿姐。”
容清望着她的眼里尽是暖意。
时隔数月,他们又重逢了。
汐姮颔首,正要转身,衣袖却是一紧。
她被拽住了。
白羲是她的灵兽,有契约在身,即使贸然触碰她,也不会被火灼伤,此刻正委屈地瘪着小嘴,满眼可怜地望着汐姮。
“主人。”白羲像昔日一样,拉了她的袖摆,撒娇道:“主人,你怎么不理白羲了……”
汐姮猛地拂袖。
白羲猝不及防地踉跄一步,被她拂倒在地,摔得屁股一痛,泪眼汪汪地看着她。
汐姮逆光而立,俯视着他。
这样冷漠的打量,让白羲没由来得发慌。
“主人……”
汐姮像是才注意到他,冷声道:“对了,还有你。”
“劝你自断契约,别逼我亲自动手。”
白羲一愣,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呆呆地看着她。
他的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
“主人……”白羲微微地打着抖,慌乱道:“白羲是做错什么了吗?”
主人明明说了,在她眼里,他永远都是她的家人的。
可如今为什么……
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白羲吓得扯了哭腔,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手脚都在发抖。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过。
没有什么比主人不要他了还要让他难过。
汐姮说:“你太弱小,不配做我的灵兽。”
白羲急得额角都是汗,语无伦次道:“白羲知道,从前白羲什么不懂,只能让主人保护我,的确不配做主人的灵兽,可是从现在开始,白羲会努力变强的!”
早在几日前,他意识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时,就下定了决心。
他一定要好好修炼。
一百年不行,那就五百年,五百年还不行,那就一千年。
总之,他一定不要成为累赘。
他相信,只要他努力,他一定可以变强的,不会再给主人丢人。
这只小鸟哭得伤心极了,抽抽搭搭不能自抑,想起这些年来的风风雨雨,心痛得快要死掉了。
他说:“白羲真的不想离开主人,在白羲眼里,主人就是白羲的一切。”
还记得在秘境里,他亲昵地贴着主人,和主人悄悄低语。
主人温柔地抚摸着他的翅膀,说:“我不会忘记你的。”
言犹在耳。
白羲知道,他一直很天真。
天真到以为他爱的主人一直不会抛弃他,可真当这一日到来时,他才终于知道什么是绝望。
他不知道还能怎么挽回她。
“主人,你可不可以再相信白羲一次……”他一边说着,一边可怜兮兮地爬过去,拉汐姮的衣摆,仰着头再三保证:“我真的会努力变强的!我求求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他几近卑微地哀求。
见汐姮眼底尽是无动于衷,白羲咬咬牙,又问:“主人嫌我弱小,那我究竟要强到什么地步,主人才肯认可我?”
如果主人真的嫌他弱,那他也不会勉强主人,让她为难。
只是他想知道,他到底应该多强,才会被认同?
是像容清这样吗?
如果是这样,他一定会去好好修炼,然后再来找主人重新结契。
少年含着泪咬牙,眸底尽是坚定倔强。
汐姮蹙眉看着这只不依不饶的小鸟。
就在此时,坐着轮椅的卫折玉缓缓过来了,汐姮余光瞥见这魔头的身影,突然抬手一指。
“像他这样。”
白羲重重跌坐在地,脸色煞白。
53. 第 53 章 向神族启程!
白羲是无论如何都没想到, 大魔头也在这里。
而且他……要和大魔头一样强?
白羲想象不出来。
这大魔头,比陵山君还要可怕得多,陵山君又比从前的主人要强很多, 主人天资绝佳, 又比很多寻常天赋的弟子要强……这样算一算, 白羲也不知道他需要多少年, 才可以被主人认可。
但是。
他亲口说过, 他再也不要在主人的羽翼下苟且偷生。
再漫长的时间, 他都愿意等。
“阿姐。”一边的容清实在看不下去, 出声劝道:“白羲他年纪小, 从前跟在阿姐身边也有近百年了,此番便是他赶去无垠之海求我爹爹来救阿姐,念在他如此忠心的份上,不如——”
“好。”
白羲突然出声, 打断了容清的话。
容清转身,惊讶地看着他。
少年怔怔地坐在地上, 抬手抹去眼泪, 慢慢爬起来, 眼神逐渐变得倔强坚定。
他说:“白羲这条命是主人给的, 如果不是主人,白羲早就死了。”
“主人想让白羲如何, 白羲都不会拒绝。从前白羲也说过,就算主人没了心,要忘记白羲了, 只要主人过得好,白羲也愿意。”
这只天真的小鸟,好像瞬息之间, 突然就变得成熟了不少。
白羲说完,突然抬手,往自己胸口一拍,一道灵光闪过,他重重跪倒在地,满口都是猩红的血。
他喘息着,抬头看着少女熟悉的容颜,勉强笑道:“主人,契约断了……”
他这一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汐姮垂眼看着他。
为了不让契约反噬到她,他用的是极端的方式,单方面强行切断契约,切得干干净净,自己本就没多少修为,被反噬之后,伤势变得重了。
汐姮其实不必这么狠心。
即使她现在无须再眷恋这些感情,但她与白羲的记忆是在的,陪伴了自己将近一百年的小鸟,把他留在身边,并不碍事。
可是,她也知道,白羲不合适。
神族万年无光,北域天寒地冻,并不适合这只弱小的雪鸮生存,她贵为神族公主,将来亦是女君,今后也断不可能事事护着他,那他又如何保全自己?
有她在身边,他永远都不会长大。
从前谢姮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谢姮不忍心让他难过,始终狠不下心来,而汐姮比起谢姮,更多了几分狠心。
知道该这么做,她就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她突然对他伸手。
白羲一僵,难以置信地抬头,迟疑地把手递给她。
汐姮把他拉起来,抬睫露出清亮的黑眸,淡淡道:“我等着。”
“你自己许下的诺言,切勿让我失望。”
少年抿紧唇,眉心一舒展,重重点头,“我一定会的!”
卫折玉在一边看着,倒是不屑地轻哼一声,凉飕飕地讽刺道:“我若是这只蠢鸟,便直接放弃了,想和我一般实力?”
他拉长了声音,戾气横生地嗤笑一声:“做梦。”
白羲:“……”
少年咬了咬牙,满眼不甘之色。
汐姮没想到卫折玉突然添乱,转身看了他一眼,“卫折玉。”她眼色一沉,像是觉得他此刻有些过了。
卫折玉斜斜瞥了汐姮一眼,目光像刀子一样,从汐姮拉着白羲的手上扫过。
他黑眸深不见底,兀地勾起唇一笑,眼波流转,“我可是在提醒他,没本事觊觎的,就别想太多。”
“省得他修炼了一辈子,到头来发觉白费了,还不如早点混吃等死。”
“鸟的一辈子也不长,勉强够化形的修为,出去遇见只两百年的狼妖,就得被生吞活剥了。”
“看你头发这么稀疏,之前被烧掉的毛,还没长好吧?”
“毛都没长齐,说什么变强呢?嗯?小秃鸟。”
卫折玉说话连珠带炮,字字尖酸刻薄,论阴阳怪气戳人痛处的水准,三界之中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白羲被他讽刺得脸色一变,定定地瞪着他,咬牙切齿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可以回怼的话来。
天可怜见的。
这小秃鸟从未被人如此刺激过。
白羲实在找不着词了,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咬牙切齿地骂道:“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你这坏魔!”
卫折玉阴恻恻地继续恐吓:“是呢,我可坏了,想知道一只坏魔,是如何杀鸟的吗?”
他眸光闪烁,掠出几分冷冽的光。
裹挟着清晰的杀意。
白羲心跳骤然快了,强自咬着牙,迎着这样的压迫感,双腿都软得快要跪下去,可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再像从前那样胆怯懦弱。
卫折玉指尖缭绕着魔气,突然阴沉地说了句“找死”,朝白羲袭来。
还未碰到白羲,汐姮拂袖,挡去了这一击。
她看着卫折玉,用陈述的语气说:“卫折玉,你生气了。”
卫折玉扭过头,用鼻腔发出一声极不友好的哼笑。
“你为什么生气?”汐姮问。
她觉得她需要弄明白。
她说着,朝卫折玉走了几步。
卫折玉又转过头,沉沉地盯着她,表情极为阴郁。
他说:“低头。”
汐姮迟疑了一下——如果是别人要她低头,她定是会发怒的,但卫折玉不一样,卫折玉把她孵出来,养了她很久,也算她半个娘了。
低头,也不是很过分的要求。
少女沉默地杵着,然后,试探着低了低头。
“啪。”
卫折玉飞快地拍了一下少女的头。
像她之前拍他一样。
汐姮一愣,抬头盯着他,后知后觉地抬起手,捂着发顶。
……倒也不疼。
卫折玉拍完,抬起一根苍白的手指,指着谢姮,眯起狭长的眸子,目光射向谢姮身后已经愣住的两个无害少年。
他一字一句地说:“这条龙,我孵的。”
他孵的龙,谁也别想打主意。
容清:“……”
白羲:“……”
如果是谁不识趣地和他提当年孵蛋的事,卫折玉定是会生气的,但他这个人脾气古怪,十分矛盾,他讨厌提及,但又不完全讨厌,别人不可以提,但是他自己可以提。
现在,他就非要提,汐姮是他孵出来的龙。
说完他就又阴沉地盯了一眼白羲。
轮椅骨碌碌往前滑行。
卫折玉从白羲身边掠过,带起一阵风,明明是在燃着火的落炎谷,却让人觉得阴冷刺骨。
-
无汲殿内弥漫着血的腥气。
谢涔之靠在榻上,脸色苍白,额角尽是冷汗,却死死用修为封住自己的穴道,不让自己昏死过去。
胸前已缠了许多层纱布,仍有血迹渗透出来。
四周全是忙碌的医官,满是血的水盆一盆盆端出去,云渺子不住地顺着胡须,这几日他劳心劳力,对付的还都是溯月弓这样的上古神兵造成的伤,眼底已有了血丝。
宋西临进入殿中,低头站在不远处,道:“方才容清来过了。”
谢涔之想起容清这个名字,似乎是之前阿姮劫狱救出的那个人,便睁开眼,嗓音淡得听不喜怒,“他来做什么。”
“他是广隐失散多年的儿子,如今的慕家少君,我派与无垠之海并无太深私交,他擅闯宗门,本应直接拿下。”宋西临说:“但齐师弟念及……他从前与谢姮一样,都被冤枉过,又与谢姮关系非比寻常,便并未为难丝毫。”
“他此次前来,是为了寻谢姮师妹……落炎谷的方向传来异动,他和白羲已去了,属下方才再命人查探时,发觉落炎谷已毁。”
落炎谷是神族在人间创造的秘境。
她连一丝一毫的痕迹都不肯留下,离开之前,也要毁掉落炎谷。
谢涔之唇边渗出血,下唇红得刺目,衬得脸色更加苍白。
他抬手屏退身边的人,“下去吧。”
所有人便退了下去。
等所有人都走了,那把灵渠剑才突然飞了出来,在谢涔之跟前颤动,像是在催促他什么。
谢涔之冷冷盯着它,“再说一次,不许伤害阿姮。”
灵渠剑焦急地空中转了转,又偃旗息鼓,过了一会儿,一个鲤鱼打挺再次浮起,焦急地冲他晃着剑身。
怎么能不伤害那个神!弑神便是它的使命!
灵渠剑实在是想不通,他为什么不肯握剑,还三番四次差点入魔,命都快丢了。
要是他握住它,早就神力大涨,说不定早就杀了那条烛龙!
灵渠剑急不可耐。
但它发现,眼前这个新主人又再次闭上眼,不肯看它。
谢涔之缓慢地呼吸着,左手放在榻上,指尖磨蹭着柔软的床褥。
指尖仿佛才残留着她的余温。
昨日此时,阿姮还在他怀里安静地睡觉。
她时而睁眼,看着窗外的一簇盛开的花,他折了花放在她眼前,她却又闭上眼不看了。
他耐心地理好她的发丝和衣襟,用热帕子擦拭她的肌肤。
恨不得这样照顾她一辈子。
阿姮的气息仿佛还在。
谢涔之突然微微弯腰,将脸颊贴在那一方玉枕上。
他几近疯魔,侧脸低低地蹭着,幻想着阿姮还在的时候。
“阿姮。”
属于寻常衣料的气息,裹着极淡的清香,似乎是她发间的香气。
灵渠剑也不颤了,仿佛是被他的举动给吓到了。
这个人真的是疯了……就算它强行吸走了全部的魔气,阻止他入魔,他也还像是个脑子不正常的。
对方都要杀他了,他还在这里黯然神伤。
它怎么搭上这么个主人。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谢涔之胸口的伤口又再次染透了衣襟,他沉溺在幻想中,几乎是要在她待过的地方昏睡过去,又猝然清醒。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面色又变得极其冰冷彻骨。
“去把道云仙尊请出关来。”他吩咐下属。
那下属一怔,道云仙尊可是君上的师尊,而且以诛灵阵封印闭关山脉入口,这怎么好打扰仙尊修炼……
正当那人为难之时,谢涔之又寒声道:“本君以宗主的身份,召他出关。”
他要查清楚,为什么阿姮执意挖心。
为什么她又要拼死去触碰灵渠剑。
这里面,到底还有什么事,是他至今被蒙在鼓里的?
-
毁了落炎谷后,汐姮决定启程回神族。
她不欲让旁人随行。
无垠之海已是在极北之地,而海的尽头,连日光都无法企及的地方,才是北域的入口。
神族在那里不会受天道制约,神力无穷无尽,而与之相应,任何仙魔靠近北域,力量都会被压制。
神族也并不欢迎他们。
只是要去神族,必须先过无垠之海。
无垠之海乃是通往北域的唯一路径,慕家拥有神族血统,世代为神族看守入口,长久以来,立场处于仙魔之间,也绝不插手半分三界中事。
正好顺路,容清便将汐姮要来的消息,用传讯符提前告知广隐仙君。
见白羲要独自离开历练,容清是在不忍,思来想去,还是私下对他道:“你如今修为还不够扎实,外面魔物横行,这魔头又盯着你,实在太危险了。容氏一族还有一方重塑根骨的寒潭,只是洗髓极其痛苦,你若真心想变强,不如随先随我去无垠之海,再跟我回我母亲家。”
如此,白羲又有了最后一丝与主人同行的机会。
白羲自然是想的,但那魔头对他的嘲讽,如尖刺一样扎在心里。
他不想再依赖旁人了。
容清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少年笑得无奈又温柔,抬手摸摸他的头,低声安抚道:“白羲,你瞧不出来么?阿姐虽要与你断契约,却也不曾像对别人那般绝情对你。”
“小不忍则乱大谋,何必与魔头置气?”
白羲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重重点头,“你说的对。”
于是他躲进容清的袖子里,悄悄再与主人同行。
抵达无垠之海后,广隐仙君率领慕家所有长老亲自出来迎接,对汐姮恭敬弯腰,行神族的礼仪。
广隐道:“汐姮公主平安归来,想必藏云宗的秘密,已了然于心。”
汐姮闭目,脑海中掠过藏云宗的一幕幕。
她颔首道:“谢涔之便是灵渠剑之主。”
“果然是他。”
广隐神色微闪,坐实了内心的揣测。
他站直了身子,负手淡淡道:“两百多年前,藏云宗前宗主谢白昀发兵征战魔域,突然毫无预兆地回到藏云宗,传说那日,神光笼罩藏云宗上空,宗主夫人被神剑所伤,无故有孕,占星使预言,恐有神祗元神过轮回历劫。”
广隐继任家主的那一年,他只身前往藏云宗,亲自参加试剑大会,挑战谢涔之。
一是寻觅公主踪迹,确认他猜想的人是不是汐姮。
二是确认谢涔之传说中的可怕天赋,究竟与神剑是否有关。
他身怀神族血脉,拥有特殊心法,又比谢涔之年长几百岁,当日却败下阵来。
便知谢涔之果然不是常人。
此人修无情道,想必是为了破劫。
但经过广隐试探,谢涔之自己似乎不知神剑与他的关联。
如果他知晓,谢姮之前选择回到藏云宗,便是自寻死路,谢涔之会早有防备,不会给她任何靠近灵渠剑的机会。
更遑论差点入魔,刺激灵渠剑破出封印?
但这些思虑,广隐只藏在心里,并未向汐姮提起。
汐姮提及谢涔之,唇畔只余漠然冷笑:“他不让我靠近灵渠剑,意欲将我封印玉棺之中,永世阻止我觉醒,想来与那颗心一般,都是仙门的阴谋。”
“打着什么爱的名义,虚伪至极。”
她若觉醒,亦不会死,他宁可用这么极端的方式,将她封印再寻复活之法,即使她会一直这样沉睡下去,也不让她恢复神力,成为汐姮。
广隐闻言,缄默不语。
看她的言谈神情,似乎也不知道谢涔之不知情的事情,更以为谢涔之这样做是强行留住她的阴谋。
如此更好,既然已是断情绝爱之人,便不要再与从前的人,再有牵扯。
慕氏一族的族人在海边的崖顶搭建好法阵,运用特殊的心法,将通往极北神域的入口打开。
所有族人垂首恭候公主离去,容清恭敬地站在广隐仙君身后,躲在少年怀中的小雪鸮悄悄探头,用依恋又不舍的眼神,悄悄注视着一身红衣的汐姮。
汐姮在高台上化为一只巨大的烛龙,转瞬消失在云雾之中。
-
卫折玉独自坐在海边。
五六只阴灵化为灰色的雾气,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索然地用手指随手捏住一只,眼神越来越阴郁,眸子里的墨黑浓郁得像是要杀人。
——“卫折玉,我要回神族一趟。”
汐姮最后来找他的时候,只说了这一句话。
是了。
是他忘了。
她在神族还有家人。
不像他孤苦伶仃,自幼像个垃圾一样被人弃之如敝履,她身边还环绕着很多人,那只秃鸟阴魂不散,慕家那一群人也烦得很,各个都围着她,她根本不会将他这个骨子里卑贱的半妖放在眼里。
“咔嚓。”
卫折玉面无表情地捏碎一只阴灵,眼尾有些发红。
他在这里做什么呢?
他应该去复仇,杀了所有人,大不了鱼死网破。还在这里卑微地等她干什么?
她又没有心。
真是可笑。
他还是一无所有,只能抓住这唯一的一只小龙汲取温暖,她却还能抛下他去寻别人……
不知道为什么,少年越想越偏执,骨子里的暴虐因子又开始沸腾。
就在此时,一声龙啸划破天空。
一团裹着火焰的庞然巨物骤然降临,龙爪将少年从轮椅里一抓,带着他腾空而起。
汐姮说:“卫折玉,去见我的家人。”
“……”卫折玉一愣,“你说,什么?”
少年刚刚建立起来扭曲心理又“哗啦”一声,瓦解掉了。
他怀疑自己在做梦。
她没有丢下他?
可一团火焰把他包围着,暖得如此真实。
汐姮说:“跟我走。”
“……嗯。”
54. 第 54 章 “我回来了!”
冰冷的风迎面卷来, 汹涌的海水卷起万丈波涛。
苍穹之上,滚滚黑云在头顶聚集,紫色雷光闪烁在云间, 被风卷成极高的龙卷风。
玄火迎着风浪冲刷而去, 而来自无垠之海的神族法阵, 带起遥远的吟唱声, 一波波往前震荡而去, 敲开尘封万年的北域大门。
无尽的黑暗向两边聚拢。
汐姮久远的记忆之中, 类似的一幕频频闪现。
稚嫩且骄傲的她, 站在羽山之巅, 火红的裙裾被风卷起,而她,迎着这滚滚风浪,在无边天雷和火海之中, 抬起手来。
掌心贴住眼前高高的结界。
天地震动,万象崩塌。
眼前的结界如朦胧水面, 在她眼前破碎晕开, 倒映着她冷静的黑眸。
“小殿下!”身后追来的神族焦急地呼喊她:“帝君有令, 公主速速回去!您不可擅自离开北域, 外面有觊觎您的……”
她当时是如何说的?
她转过身,骄傲地抬着下巴, 对自己的族人说:“这天地之间,无人阻我。”
彼时张狂桀骜,不可一世。
那些神族身后, 属于北荒帝君的神印赫然席卷而来,企图将她束缚在原地,她却早有防备, 纵身一跃,冲破黑暗,飞出万年黑暗的幽都。
“哗啦——”
云涛卷起,汐姮撞入黑暗之中。
眼前一暗之后,再次豁然开朗,属于极北神域的一切,重新映入眼底。
她回来了!
时隔一百年,她终于回来了!
当年哥哥不许她离开北域,是因为她尚未成年,不懂凡间的一切规矩,更不懂人心莫测。
果然,她离开后不久,便不小心暴露了神族身份,被那些仙门合力暗算。
汐姮还记得,她濒死之前,有人捧着一颗心,缓缓靠近她。
那人在她耳畔说:“不如好好做一回人。”
随后便是作为谢姮的一百年。
当年她年少无知,一心只想着外面的世界,如今受尽磨难,才知道家有多好。
她在意的人,全都在这里。
烛龙昂首,一声惊天动地的龙啸,向四面八方传去。
“吼——”
卫折玉稳稳地坐在龙爪之上,扶着汐姮锋利的爪牙,感受到体内的魔气在被压制。
少年脸色白得几近透明,衬得黑眸浓郁如墨,却眯起眼睛,冷静地打量着四周。
龙啸之后,四面八方都掠起许多身影。
凤凰,青鸟,麒麟……还有许许多多的上古神兽。
都是万年前尚未死去的神族。
铺天盖地。
数目如此之多。
他们朝汐姮飞来,环绕着她飞了几圈,化为人形立在空中,怀着欣喜的笑容,看着汐姮。
“是小殿下回来啦!”
“一百年不见,小殿下身边还多带了个外人?”
“快去通知帝君!”
“小神恭迎汐姮公主。”
有人已经开始当先行礼;有的素来没个正经,估计方才正在沐浴,衣衫不整地就冲了过来;还有的像是才喝完美酒,醉醺醺地冲着汐姮傻笑,身边拽着他的友人默默翻了个白眼。
都还是一百年前的老样子。
汐姮放下卫折玉,化为人身,目光从所有人面前一一扫过。
她掠起唇角,抿唇一笑。
这是她自觉醒以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我回来啦。”
-
汐姮公主回到神界的消息,立刻传遍整个神族。
几乎所有大大小小的神,无论位阶高低,都主动前来探望,还带了各种奇珍异宝作为礼物,
昔日汐姮居住的宫殿太彦宫,百年如一地干净整洁,如今被里里外外堵得水泄不通。
大家都是从小看着这位小公主长大的,几乎每个人都逗她玩过,只有帝君对她才较为严苛,但只要帝君不在,也就没什么规矩之说,大家都比较自在。
“小殿下您看这个,这是可是我酿了万年的美酒……”
蓄着白胡子的东山神君捧着一坛酒,乐呵呵地摆到汐姮跟前。
“不行。”青羽坐在汐姮身边,把那坛酒推开,皱眉道:“要是帝君知道小殿下饮酒,到时候问起是谁送的,你可担待得起?”
东山神君一愣,有些尴尬地挠了挠一头白发,随即被人挤了开去,掌鹿神女捧着一件叠好的红衣过来,对汐姮笑道:“这是我养的万年天蚕吐丝制成的羽衣,知道小殿下最喜欢火的颜色,特意染成了红衣,穿上之后,可不惧世间一切水火严寒……”
青羽面色稍霁,抬手替谢姮收下此物,微笑道:“还是掌鹿姐姐有心。”
“还有这个……”
“这个这个!”
“……”
青羽像老母鸡护崽一样,把汐姮护在身后,一一查看礼物,再一一说客套话收下,忙得口干舌燥,还在努力地堆起客套的笑容。
心里却是感慨万分。
太彦宫冷清了一百年,如今终于重新热闹起来了。
青羽本就是随身伺候汐姮的女神官,负责看着顽劣的汐姮,后来汐姮离开北域,青羽难逃惩罚,便主动请求帝君随赤言一同下凡间寻她,以此将功折罪。
否则,未曾看护好小公主,等着她的是严酷的刑罚。
汐姮安静地端坐着,看着身边忙来忙去的青羽,突然发现她手腕上隐约有淡淡的青黑色。
汐姮眸光一凝。
她突然起身,淡淡道:“青羽,随我进来。”
青羽动作一滞,放下手中的东西,茫然地跟了进去。
关上殿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只余一片寂静。
少女垂袖站在一根雕金盘龙柱边,侧颜清冷,墨发垂落身后。
仿佛这么多年来,从未变过。
青羽有些恍惚。
前不久,她还在人间抱着有了心的小殿下,那时的小殿下温柔乖巧,安静地靠在她肩头,青羽抱着遍体鳞伤的小姑娘,心疼又自责不已。
是她当年未曾看好她,才害她在人间受了这么的苦楚。
后来小殿下选择暂时不取出心,而是回到人间了结心事,赤言本想再追,强硬地让她挖心,青羽却拦住了他。
青羽摇头道:“小殿下虽被那颗心左右想法,可骨子里的倔强没变,她若想去,便让她去吧。”
“我相信她。”
青羽和赤言回到北域,跪在天阶之下,向帝君说了来龙去脉,青羽独自承担一切后果,自请办事不利之罪,盛怒之下的帝君亲自降下天雷,惩罚于她。
她日日受尽折磨,直至今日公主归来,才得以收拾自己,高高兴兴地去迎接汐姮。
青羽安静地站在汐姮身后,低头道:“小殿下找我何事?”
汐姮转身,看着她:“哥哥惩罚你了?”
青羽微笑道:“帝君素来赏罚分明,是我办事不利,让您流落在外这么多年。”
汐姮却摇头:“不怨你。”
她转身走了几步,冲青羽招招手,“过来。”
青羽不解其意,朝她走去,却被汐姮用力按着双肩,坐在了矮榻上。
青羽登时大惊,在凡间倒是无所谓,如今回来了,这礼数怎么使得……还未来得及挣扎,便听到头顶不容置喙的声音:“坐好。”
“我给你疗伤。”
青羽一怔,惴惴不安地咬着下唇,硬着头皮坐好。
汐姮站在她身后,抬手凝诀,眼底金光一闪,掌心掠出的乳白光点环绕着青羽,慢慢拂去她身上的一切的痛楚。
汐姮为她治好内伤,又拉起她的手,把她的袖子卷上去,慢慢为她上药。
她的动作很小心,也很温柔。
一边疗伤,一边耐心地叮嘱道:“我给你疗伤的事,不要跟别人旁及,省得又传入我哥哥耳中,知道了吗?”
青羽只觉得皮肤有点儿轻微的痒。
一点疼都感受不到了。
她怔怔抬眼,看着汐姮专注的侧颜。
汐姮忙完才站了起来,发现青羽一直盯着她看,不由得疑惑,“怎么了?”
青羽拢好袖子,站起来,抬手点了点她眉心,笑道:“只是觉得,公主看似只离开了短短一百年,好像什么都没变,但其实,还是变了许多。”
“比如现在,您学会照顾人了。”
汐姮微微一怔。
现在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在做什么。
她……
她完全是下意识地要为青羽上药。
青羽是她在意的人,她从前对在乎的人,都是这样的。
就算不会动心,这些举动,也成了常年累月养成的习惯,已经深入骨髓。
性格之上,她还是她。
汐姮笑容陡然消失,转过身去,嗓音冷了一个度,“你是因我才被责罚,我自是不会冷眼旁观。”
青羽知道她有些不自在了,也不戳破,只是转身离开之前,还是真心实意地说:“青羽觉得这样很好。”
“会关心人的小殿下,比从前看起来,稳重成熟了许多。”
“传言从前的北颜帝君,也是位温柔的神呢。”
待人好并不是坏事。
只是这世上总有人不懂珍惜,才将有些人天生的善良温柔,变成一种坏处罢了。
汐姮静立殿中,看着青羽推开门,一片喧嚣又欢欢喜喜地挤到了耳边。
现在她身边的人都很好。
她不会再被辜负了。
许久,汐姮垂下睫毛,低低地“嗯”了一声。
-
太彦宫热闹了整整半日,直至夜里,北荒帝君跟前的神官才亲自前来,原本太彦宫内没大没小的众神,这才都立刻安静俯首,聆听旨意。
那神官一改往日的严肃,只是笑道:“小公主,帝君他老人家说了,让您在太彦宫忙完了,就去见他。”
汐姮点头:“好。”
周围的气氛都有诡异。
等那神官离去,才有人说了一句:“帝君应该不会……怪小殿下吧?”
众所周知,这一任帝君继位万年,手腕如雷霆。
当年那场浩劫,上任帝君北颜陨落,顶替北颜继任的神君玄缙临时下令众神迁徙北域,并用自身的神力抵抗天道,力挽狂澜。
此后神族在他的治理之下秩序严明,赏罚有度。
北荒帝君玄缙,在众神心中,高贵不可侵犯。
平日也不是不好相处。
但唯独在小公主的事上,帝君极其不好说话。
一百年前公主离开,帝君大发雷霆,整个神族都抖了三抖。
所有与小公主有关的人,都差点脱了层皮。
他们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心有余悸。
汐姮自然不知道,但看周围这些这些人的表情,大抵也能猜到,她当年的任性妄为,到底酿成了多可怕的后果。
哥哥他……也许也不会放过她。
汐姮谁也不惧,唯独忌惮哥哥。
她低头思考对策,拼命地往后捱着时间,等到大家都散去了,她还在思考如何才能蒙混过去,思考得太专注,全然忘了又被她晾在一边的卫折玉。
卫折玉一整日就一个表情。
阴郁。
用四个字来形容,那就是——无比阴郁。
他到底在期待什么?
他就不应该对这个女人抱有什么期待。
人间那一批没了,现在又来一批。
孤零零的少年坐在角落里,显得极其不合群。
他的轮椅被这条粗心的龙漏在了人间,他只能坐在石凳上,无法走动。
也没有任何神肯屈尊降贵地去搭理一只魔,就算有人看在汐姮的面子上想与他说话,也被他这副阴沉得要滴水的表情吓退了。
神界还有个神位常年空缺,倒是挺适合他的——煞神。
可不就是一尊煞神嘛?
众人心思各异,汐姮却沉浸在如何思考对策上,等那神官第二次来催促时,她才不得不起身离去。
临走时,她终于又想起了卫折玉。
汐姮在角落里找到他时,少年安安静静地端坐着,细密的睫毛沉沉盖了下来,在脸颊上打出一片阴影。
表情看着有些……可怜?
这魔头也会可怜吗?
汐姮叫了他一声:“卫折玉。”
少年冷冷抬眼,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总觉得……有点山雨欲来。
汐姮迎着他不友好的目光,还是决定告诉他一下:“我哥哥叫我去见他,我去去就回——”
话未说完,他讽刺地一勾唇角,打断她:“汐姮。”
汐姮蹙眉看着他,“什么?”
他望着她的双眼,表情阴沉,像是要气疯了,突然质问道:“生恩大,还是养恩大?”
“……”
这个她没法回答。
55. 第 55 章 “让为兄看看你。”……
卫折玉觉得他要气疯了。
气疯了才会问出这种奇怪的问题。
他问完就觉得自己脑子有病, 冷冰冰地转过头去,抿着唇不吭声了。
汐姮困惑地看着他满是戾气的侧脸,开始分析现在的情况。
她把他带来北域, 是因为他也是很重要的人, 但她却一整日不曾搭理他, 让他独自坐在这儿很久, 的确有些怠慢。
这魔头脾气本就不好。
卫折玉冷着脸等了她许久, 只听到她迟疑着问:“卫折玉, 你……又生气了?”
她不觉得他此刻的生气, 还有别的含义在里面。
至于他为什么要让她比较“生恩”和“养恩”, 她下意识忽略掉了。
正常人,怎么可能比得出来。
卫折玉眼色阴沉,冷漠不语,汐姮试探性地伸出一根手指, 戳了戳他的胳膊。
“卫折玉。”她叫他。
卫折玉很想躲开,如果是平时, 他一定闪身很远了, 但他轮椅没了, 只能坐在这狭小的石凳上, 委屈万分。
“卫折玉?”
她又叫。
他还是不搭理她。
汐姮叹了口气,她实在是没时间了, 只好先抬手唤来太彦宫的下人,吩咐她们要好好照顾卫折玉,不能有半点亏待。
然后她转头, 照例对他说交代了一句:“你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跑,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她就要离去。
少年眉心一抽, 眼底登时又几分愠怒,突然转过头,抬手把她一拽。
汐姮猝不及防地被他抓住手腕,下意识就要抬手将他击退,却猝然撞进他压抑着风暴的双眼。
他盯着她,冷笑着,不依不饶地再次问了一遍:“到底哪个大?”
“……”
这回她好像明白点儿什么了。
汐姮说:“你大。”
她随口应付。
少年面色稍霁,松开她的手腕,在汐姮身后侍女呆滞震惊的目光下,再次冷傲无比地转过头去。
应付完了无理取闹的魔头,汐姮便起身去见了帝君所在的矶衡宫。
北域万年寒冷,即便有无数明珠照明,入目也皆是灰蒙蒙的一片,而那座巨大的宫殿浮于云端最高处,汐姮化为龙身,掠过耸入云端的羽山,直抵宫殿外。
外面的侍卫看见汐姮,皆弯腰行礼,“见过汐姮公主。”
神光闪过,眼前的大门向两侧缓缓开启。
汐姮目不斜视,一步步走进大门,沿着长阶而上。
这是一条极长的宫殿回廊,极其华美,四周是赤玄巨龙的浮雕,双瞳流淌着金色的神力,照亮一方的路。
这条她幼时走过无数遍的路。
如今又再次踏上了。
汐姮的脚步不紧不慢,火红的裙摆扫过万年玄冰铸就的地面,目光从一间间宫室内扫过,熟练地左弯右拐,走到开阔的尽头。
这世上只余两条烛龙,便是她和哥哥,他们之间时常会有感应,譬如现在,汐姮明显感觉到有熟悉的气息就在身边。
亲近,温和,给她极大的依恋感。
她蓦地抬头,看向最高处。
有人负手而立,白发如霜,金色玄衣淡淡垂落,正安静地俯视着她。
万年不变的眉眼清雅隽永,黑眸深邃幽淡。
“吾妹。”
他的嗓音低沉又清雅动听,回荡在这空旷的宫殿中,像是珠落玉盘,字字叮咚敲在她的心尖。
汐姮在原地僵住。
一股奇怪的寒气顺着四肢,冲上头顶。
她怔怔盯着眼前的人,彻底忘记接下来该做什么。
她不说话,男人便也安静地俯视着她,即便是站在那儿,姿态也极为优雅沉静。
许久,汐姮才迟疑地叫:“哥、哥?”
她几乎不能相信眼前的人是哥哥。
不过才一百年不见。
可他满头的黑发,为何变成了皑皑白发?
即使容颜和气质丝毫未变,仍是一如既往的好看,她却能感觉到他眼底积压了万年萧索冷意。
怎么会这样呢?
汐姮盯着他的眼睛,慢慢朝他靠近。
靠得越近,她下意识产生的亲昵安全感,便更为浓了。
这是他们血脉之间的联系。
也许她来之前犹豫过,担心哥哥会生气,可真的见了他,她便知道,这是她最依赖的血亲,永远都不会伤害她。
男人垂眸凝视着她,抬起宽阔的右掌。
“来。”
“让为兄看看你。”
汐姮把手递给他。
握住手的刹那,男人闭目,汐姮感觉到一股蛮横的力量闯入自己体内,她却丝毫没有抵抗之意,任由那股力量扫去她体内残余的、来自人间的浊气。
像是聆听着来自故乡的摇篮曲。
她甚至感到困意。
紧绷多日的背脊,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她再次抬头,看着紧闭双眸的兄长,看到他沉浸的广袖突然无风掠起,随着时间的流逝,眉心逐渐染上一层凛冽的杀气。
他再次睁开眼,幽深不见底的黑眸,带着极冷的寒气。
“世人欺辱你、背弃你、利用你。”
他抬起眼睑,尾音一沉,杀气毕露,“该死。”
短短须臾,他已看到了她百年来全部的记忆。
他看到她如何孤苦伶仃地跟着旁人,如何努力在刀山血海里厮杀,如何尽心尽力地伺候那些凡人,以及如何……性命垂危,剖心断情。
在神族,她是所有神眼中的幼崽,烛龙千岁方才成年,而她才不过两百余岁。
即便是让她毁灭天道法则,他们也本是想等她千岁之后。
一场意外,让大家宠着疼着的小丫头,瞬息之间长大了。
玄缙从未如此盛怒过。
“来日覆灭三界,必将他们挫骨扬灰。”
汐姮悄悄看着兄长的侧颜,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读取了她的记忆。
她突然想起,来之前与卫折玉的对话,以及她悄悄给青羽疗伤的事。
……不会也看见了吧?
“你自己之事,为兄不插手。”
像是也同时听到了她的心声,玄缙目光变得温和,朝她略弯薄唇,温声安抚。
汐姮:“……”
她在他跟前几乎无所遁形。
汐姮飞快地抽回了手,断了他读心的能力。
指尖仿佛残留着冰冷的触感,她抓了抓裙摆,又把手悄悄背到身后去——是下意识在哥哥跟前才有的小动作。
她磨了磨指尖,又突然抬起一只手,1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
“哥哥。”
他目光微凝,低头看她。
“我没有心了,也感受不到难过了,所以比起我的经历……”汐姮抬手,轻轻抓了一下他胸前垂落的白发,问道:“……我更想知道,你怎么了。”
如果是一百年前,汐姮一定会依恋地扑进他的怀里撒娇,这是血脉导致的依赖感,但她如今作为人活过一次,已有了许多自己的想法和主见。
她会反过来关心自己的家人。
他怎么了?
玄缙松手,拂袖转身,嗓音温淡。
“一百年前,你私自逃离北域,吾本欲亲自将你带回,奈何天道束缚,吾无法跨出羽山一步。”
“吾派赤言青羽出去寻你,以神力在羽山为其加持,抵抗天道,神力耗损大半。”
这整个北域外的屏障,都是北荒帝君玄缙以自身神力支撑的。
本就在源源不断地耗费神力,加之要冲破无垠之海,操控人间之事,哪怕是再强大的神族,都容易受到反噬。
汐姮抿紧唇,神色有些愧疚。
她安静地继续听。
“你我血脉相连,而后不久,吾感知到,你性命垂危,有人欲将心置入你体内,但神族心脉以元神相护,即便是无垠之海慕氏一族,也只能为你挖心,无法替你植入旁人之心。”
“此举措,险些撕裂吾妹的元神。”
“吾为护你元神,强行施法,被天道察觉,遭遇反噬。”
神力消耗,又遭遇反噬……
后果可想而知。
汐姮低下头去。
玄缙抬手,冰冷的大掌,缓缓抚摸着她的发顶。
像是知道她会因此愧疚。
但他不会隐瞒这一切。
所有遭遇过的痛苦都是锤炼,她要知晓,更要因此学会长大。
他嗓音平缓,继续道:“你斩刑台受刑之日,吾再次施法,替你续命。”
“剖心觉醒,兵行险招,吾将你命石唤醒,恰逢灵渠破出封印,才让你安然无恙。”
他低头,眼底雾霭深深,看不清情绪,语气却温柔平静。
“为兄,一直在你身边。”
她一个人在凡间跌跌撞撞,遇到过无数次危险,次次逢凶化吉。
并非她运气多好,而是远在千里之外,有人以神力为她相护。
汐姮惊讶抬头。
原来是这样。
“所以这一头白发……”她怔怔地摸着他的头发。
光滑的银丝,顺着指尖流淌下来,在明亮的宫殿内,流转着淡淡的光辉。
她呼吸都似僵住,许久,才说完后半句,“……都是因为我。”
指尖最后一根银发飘落,她悬在空中的手,缓缓捏紧成拳。
骨节发出“咯咯”的声音。
汐姮的眼神,逐渐变得冰冷彻骨。
怪她。
也怪那些凡人。
怪这些三界,怪那些阴谋!
伤她身边之人的……无论是主谋还是从犯,全都该死!
汐姮眼底腾火,火花噼啪乱溅。
玄缙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顶,手指往下,按在她的肩头上。
他按着她的双肩,让她转身。
手指一抬,眼前倏然掠出一副副画面来。
是人间。
“看。”
“昆仑、蓬莱、方丈、瀛洲、不周山。”
汐姮顺着他的话,抬眼看去,目光从画面中的五个地方掠过。
这些地方都在三界之中,而且都有生灵居住,只是有的是普通的凡人,有的是千年仙兽,或是隐世已久的化外修士。
她问:“这些地方有何特别之处?”
“此五处各处天边一方,也各自立有天劫石,”
玄缙微微弯腰,因为俯身的动作,银白长发落在她的肩上。
他嗓音柔和,耐心地告诉她:“这些天劫石,与天道有关,每灭一颗天劫石,便能削弱一部分天道法则的力量,神族便能多去一处地方。直至五颗天劫石全毁,再去此处——”
画面一转,是一个极其熟悉的地方。
藏云宗。
玄缙说:“当年父君与天衍神君厮杀于此,便是因为此处,乃是距离天道最近之地。”
“在此地,可彻底重塑天地法则。”
汐姮定定地看着藏云宗。
她突然拂袖,画面重新变成之前那五个地方。
昆仑、蓬莱、方丈、瀛洲、不周山。
离尘世最近的地方是蓬莱,如今成了普通的修仙门派。
最危险的地方是不周山,蛰伏着无数数千年的仙兽。
而离神族最近的地方是……
瀛洲。
每灭一颗天劫石,神族便能多一个去处么?
汐姮突然一挑红唇。
右手一抬,掌心出现的溯月弓发出兴奋的震鸣声。
她说:“我这就去拿下瀛洲。”
“作为我回归的见面礼。”
-
汐姮走出宫殿时,已是第二日。
临走之时,哥哥还多给了她一把武器。
流昆剑。
这是哥哥昔日用的剑。
汐姮抚摸着流昆,抿唇看着哥哥的侧脸。
她那素来对她严苛的兄长,今日待她温柔极了,还将这把剑给了她。
他说:“吾妹,足以挑起重担。”
再也不必被那样严格地管束着,当年他百般操心,不过是怕她夭折。
她是万年来唯一诞生的神族,既然逆天而生,命中便有许多死劫,很难长大。
“流昆跟随吾整整七万载,在你左右,能如虎添翼。”
汐姮握紧那把剑,又与哥哥叙旧许久。
她趴在哥哥膝头昏昏欲睡,被他轻轻摸着头,像小时候一样,陪他说了许久的话。
走出宫殿时,天地仍旧是一片昏暗。
没有白天和黑夜,只有无声无息流逝的时间,这就是北域。
她的族人,的确应该走出这里了。
汐姮回到太彦宫时,距离她离开,正好过了十二个时辰。
一天了。
她在门口稍稍滞了一下,还未进去,便见出来的侍女各个神色有些奇怪。
……像是刚被凶过一样。
汐姮有时候觉得,卫折玉不该是一个魔头,而应该是一匹狼,还是那种喜欢争雄斗狠的恶狼,所有靠近他的人,都会被那双绿幽幽的眸子盯着,继而被撕咬得鲜血淋漓。
此处好歹是神族。
换了旁人,总得忌惮些许,这魔头是半点面子都不给。
但是她还有事情要做。
汐姮快步推门进去,周围的侍女都悄悄给她指路,汐姮绕过屏风,正好看见坐在椅子里的少年。
他一只手支着下巴,闭着双眼,浓密的睫毛盖在眼睑上。
眉心仍是拧着的,莫名看着有些凶狠。
即使是打盹,也像头沉睡的狮子。
难怪周围这些人,就算隔着个屋子,都有些怵得慌。
汐姮看着他,还未靠近,卫折玉突然睁开眼睛,双目凌厉如刀,从她脸上刮了过来。
看见是她,不但没缓和,反倒变得极为阴沉。
“很快回来?”少年冲她讽刺地抬起唇角。
汐姮:“……”
好吧一天了。
不知为何,她明明是正大光明,来去自由,甚至她才应该是掌控他的那一方,偏生被他问出一种在外偷腥的渣男的感觉。
她看得出来他很气。
虽然她不知道他又在气什么。
她小时候和他相处,好像也没有这个环节。
但她惦记着事,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快步走到他跟前,突然蹲了下来。
卫折玉看着她默默瞅着自己的样子,越发烦躁,看见她靠近自己,他唇角冷冷一扯,正要阴着嗓子嘲讽几句。
就在这时,她突然蹲了下来,一只手很自然地拉开他的衣摆。
卫折玉眼皮子一跳,双手猛地握住扶手,惊得嗓音拔高了一个调,“你干什么?!”
谢姮说:“给你治腿。”
她离开之前,顺便问了哥哥,如何给卫折玉治好双腿。
她既然不小心弄丢了他的轮椅,那就干脆赔他一双腿吧。
她以前也承诺过他的。
卫折玉猝不及防听到这句话,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一片空白。
少年僵在了椅子上。
他死死地盯着汐姮,眼神急遽变幻。
“你……”他迟疑着要说话。
他就犹豫了这一秒,就眼睁睁地看着她“刺啦”一声,极其粗暴地,扯开了他的腰带。
56. 第 56 章 给卫折玉治腿。
卫折玉的头皮瞬间炸开。
他什么都来不及说, 眼睁睁地看着那双素白小手抓着他的裤子,马上就要往下一拽。
一股气血上涌,他飞快地去攥住她的手腕。
他额头青筋直跳, 咬牙道:“你干什么啊?!”
少年狼狈地弯着腰, 长发散落肩头, 漆黑的眸底染上一层愠怒。
一股诡异的殷红顺着脖子蔓延上来。
他从未如此惊慌过, 眼睛里又是惊又是怒, 抓着她的手不自觉地用力, 另一只手捂着自己散开的腰带, 模样狼狈极了, 像个刚被羞辱过的良家少年。
外头守候的侍女也猝不及防听到这一声激动的声音,互相对视一眼,都有些好奇地探头往里看。
屋内。
汐姮蹲在他的跟前,疑惑地抬起头。
干什么?
他方才不是问过一遍了么?
她像是很意外一般, 再次重复了一遍:“给你治腿。”
她又动了动手腕,“放手。”
卫折玉眼角狠狠一抽, 抓着她的手愈发用力, 手背上青筋突起。这次他根本来不及感动, 眼睛红得像是要滴血, 语无伦次道:“你、你给我治什么腿!”
汐姮:“就这一双腿啊。”
少年的耳廓更红了,整张脸犹如熟透的桃子, 眼睛里却是滔天怒火,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我是说,你凭什么给我治腿!”
绝了。
真是绝了。
卫折玉打从成为魔头后, 就没被人碰过这双腿,更别说直接要脱他裤子的。
还是被困在椅子上,哪儿也走不掉, 背后就是硬邦邦的墙壁,只能被她堵在这儿,眼睁睁地看着她扯掉了他的腰带。
卫折玉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抓着汐姮的手腕。
卫折玉冷声道:“住手!”
汐姮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激动,耐心给他解释:“我问过我哥哥了,你的腿如果是被人活生生打断的,要重新接好并不难,我从哥哥那儿拿了上好的灵脂,能令骨头重新生长,我先给你试试。”
“卫折玉,你难道不想治好双腿吗?”
她笃定他是想的。
在藏云宗,她便问过他的腿能不能好,他那时看起来,就有些愤怒不甘。
她既然亲口说过,觉醒后要为他治腿,便一直不曾忘了。
神族并不算什么好去处,将他带来神族,也是有这个打算的。
汐姮抬头,定定地望着他。
一双透亮的眼睛,仿佛在说“你看我是为了你好呢”。
卫折玉:“……”
这回不管是什么柔情妥协路线,都不管用了。
少年还是死死地抓着她的手腕,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如果不是散落的长发和发烫的耳根,根本看不出他此刻的情绪是有多激烈。
“这件事先不急。”
他勉强冷静下来,冷冰冰地说:“你先放手。”
她还拽着他的裤子。
汐姮不乐意:“你抓疼我了,你为何不先放手?”
卫折玉:“你先。”
他要是放手了,她把裤子扯下来怎么办。
汐姮不依不饶:“你先。”
“……”
完了。
又僵持住了。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谁也不肯先松手。
卫折玉觉得,如果是别人敢不知死活地碰他,他就算命都豁出去,也要把那人弄死不可。
汐姮也觉得,如果是旁人敢这么不识好歹,如此无礼,她定是断然拂袖而去。
但偏偏不是旁人。
汐姮看卫折玉气得不行,抓着他裤子的手悄悄往上挪了挪,仰头靠近他,近得鼻尖都要碰到。
她轻声道:“只是看看腿而已。”
“我轻一点?”
“……”
这哪是轻和重的问题。
卫折玉抿了抿唇,眼神晦暗不明,更加用力地捂着腿,低声道:“没什么好看的,都变形了,很丑。”
他的腿丑陋不堪。
是被人拿着铁棍用力地打断的,骨骼长得扭曲,至今还有狰狞的疤痕。
他自己都嫌恶心。
更何况……她脱他裤子像什么样子……虽然男人不必如此爱意被人看了的问题,但也不能这样……
很丑吗?
汐姮并不在意美丑的问题,所谓美丑,不过是表象罢了。
她索性张开手掌,隔着薄薄的衣料,将掌心贴上他的腿,随意捏了捏,他又是一惊,眼底霎时腾火,“你!”
还未说出第二个字来,汐姮又认真地摇头:“还好。”
“我刚从蛋里孵出来的时候,鳞片还未长好,丑陋不堪,如一只黑泥鳅,你嫌弃我丑吗?”她问。
卫折玉一怔。
他想说这不一样,小幼龙再丑,却会长得很好看,而他,本身就是脏污不堪的,他哪有资格嫌弃别人。
有只肯亲近他的龙,于他已是莫大的温暖。
卫折玉睫毛颤了颤。
汐姮趁他现在有些晃神,手指猛地使力,用力往下一拽。
这条龙的力气很大,完全不像个小姑娘,卫折玉猝不及防被她挣开,下一秒,一片白花花映入眼底。
少年血气上涌,险些晕了过去。
-
“我尽量轻一点,如果疼的话,就告诉我。”
“嘶……”
“这个力道如何?”
“汐姮!你给我停手!”
“卫折玉的腿,还是很好看的。”
“……”
殿外的侍女面面相觑,素来不八卦的她们,此刻也都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难怪公主什么都不带,唯独带了只魔回来,原来真不是一般的关系?
他们在里面做什么呢?
“你们在……”青羽远远走过来,发现大家表情都不太对,疑惑地皱起眉。
再一想想谁在里面,青羽登时一个激灵。
口中训斥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青羽也悄悄提着裙摆,贴在门口细听,心道小公主年纪还小,这魔头一看就诡计多端,该不会真的把公主骗走了吧?
屋内。
少年局促地坐在长榻上,尴尬地扭过头去,盯着角落里的花瓶,眼神迷茫又恍惚。
汐姮坐在他身边,指尖晕染着白光,轻轻点过他的膝盖。
“应该不疼了吧?”
她一边问着,一边将掌心的灵脂在肌肤上抹开,按揉进皮肤下的骨骼里,又低头去按他的膝盖,一边轻轻地摸索着骨骼,一边又说:“……你好歹回应我一下。”
“嗯……”
卫折玉用鼻尖发出一声极为勉强的低哼。
这大概是不疼的意思。
汐姮抬手施法,室内流转着刺目的白光。
一片寂静中,骨骼咯吱生长的声音,极为清晰。
卫折玉扭头,看着少女的侧颜。
她坐在一片光晕中,侧颜白嫩得像剥开的蛋壳,长睫轻轻盖着紧闭的双眸,秀眉红唇,端得是清丽动人。
他一阵恍惚。
蓦地想起第一次看见她人身的时候。
那时她跟在谢涔之身后,跨入这黑暗的禁地,安安静静地站在封印跟前,对他说:“今后便是我来看守封印,你不要动别的心思,有我在,你不可能逃出去的。”
他对此嗤之以鼻,甚至觉得可笑,堂堂藏云宗,竟连个像样的修士都找不到,让个小丫头来看守他?
他试图杀她。
但他一次次将她重伤,她下次却能更强。
就算奄奄一息,也能迅速爬起来,将魔气压下去,含着满口的血,冲他笑得极其挑衅。
她说:“你杀不了我的,我说了,只要我活着,你就别想出去。”
不看立场,这种一根筋的疯子行为,倒有几分像他。
其实他们算一类人。
他一直都不那么讨厌她。
他讨厌愚蠢、虚伪的人,以及真正的弱者。
顶多觉得她无可救药,面对一群伪君子,她还付出真心,简直是找死。
后来知晓她就是那条小龙,是因为那日,她躺在石床上昏迷不醒,他趁机杀她,却被火焰吞噬分.身。
他看到了她肩头的纹路。
于是他先让她去密阁搜寻“卫折玉”的消息,不过是想用这个名字试探她。
可她早就不记得卫折玉了。
他不甘心,又利用江音宁寻出神族,加以试探,果然证实了她的身份。
他的小龙化形后,果真是个漂亮的姑娘。
一颦一笑,他是越看越痴迷。
从那时起,卫折玉就无法再对她下半分狠手。
其实没有想那么多。
没想让她记起一切,更没想过……会治好这双腿。
他早就习惯这样活着了。
他盯着她的侧脸,突然低头,看着自己逐渐恢复的双腿。
那样丑陋的腿,快被治好了。
他也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了。
他突然说:“汐姮。”
“嗯?”汐姮睁开眼,转头看他。
他原本想说的话,被她清亮的眸光一看,又登时噎住了。
“……算了,没什么。”
她已经没有心了。
没有心也好。
她唯一爱过谢涔之,如今可以忘得干干净净,只在乎她应该在乎的人。
就算没那么在乎,至少……
……他还是能在她身边的。
他孤独了这么多年,总算能再次抓住些什么了。
-
治腿的过程极为顺利,只是卫折玉多年来不曾行走,双腿还需要再恢复一段时间,暂时离不开轮椅。
汐姮临时找了几块木料,用神力造了个极其简单的木制轮椅出来,让他暂时先用着。
然后她便起身,决定去瀛洲。
她要拿下瀛洲。
卫折玉得知她要动身去瀛洲后,不顾还未完全恢复的双腿,也说要跟她一起去。
他是绝对不会再乖乖呆着等她回来的。
汐姮皱眉说:“我是去杀人的。”
卫折玉扬眉,嗤笑一声,“杀人,谁比我擅长?”
不就是区区一个瀛洲?
当年他修为达到巅峰之境,差点覆灭整个修仙界的时候,普天之下谁不闻风丧胆?
于他而言,不过重操旧业。
更何况,让她一个人去人间,他是绝对不放心的。
人间又有一群讨厌的臭东西。
他得时刻看着才行。
57. 第 57 章 龙纹,玄袍,金色图腾。……
瀛洲位于离无垠之海最近的东海, 隐于云雾之中,远离尘世,但仍有一些避世而居的修炼仙人居住。
玉石山千丈之高, 耸入云端, 远远看去, 云霞明灭, 烟涛袅袅。
汐姮站在远处, 抬头望着那山峰。
山间隐有人影和仙兽出没, 瀛洲游仙一族, 以太沧君为首, 擅于驯养神龟灵鲲,避世而居。
但所谓的仙魔,再如何修炼,在神族面前, 都不过是蚍蜉撼树。
卫折玉在她身后笑道:“酒酿瀛洲玉,剑铸昆吾铜。不愧是传说中的青玉膏山, 夺下此处, 玉醴泉的甘露, 倒是可以滋养修为。”
汐姮颔首, 冷道:“若他们肯主动臣服,离开此地, 摧毁天劫石,我也不必为难他们。”
卫折玉嗤笑一声,悠悠道:“看正道那些迂腐不化的德行, 让他们搬离,便是要了他们的命,也不会肯的。”
“姮姮若是不忍心, 让我动手如何?”
汐姮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她蹙眉:“你方才叫我什么?”
少年眨眼,朝她弯唇一笑,端得是可怜无害,“什么?”
汐姮:“姮姮?”
卫折玉:“嗯?姮姮?”
汐姮:“……”
这魔头可是爱占便宜得很,不自觉就把称呼又换成了姮姮,还对她装傻。
汐姮听得肉麻极了,想让他改回来,但想了想,还是作罢。
卫折玉定是不肯的,她也不想对他甩什么脸色……罢了。
汐姮转过身去,身后的少年咧唇一笑,眼底有几分得逞的笑意,听见她说:“先礼后兵,也算给他们一条活路。”
卫折玉抬手,掌心里爬动着好几只黑色的小虫子,他抬手一挥,一股阴冷的风从汐姮身边掠过,将那只虫子带走。
那是一只阴灵,带着几只祸心蛊,缓慢地潜入了山下。
卫折玉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谈论天气,“那便依姮姮的,我先用祸心蛊去控制几个人,再利用他们控制更多人,一传十,十传百,不费吹灰之力,便将瀛洲收入囊中。”
又是这东西。
控制小弟子还有用,但是在太沧君跟前,便是小计俩。
瀛洲之主太沧君如今已有一千五百多岁,比尘世的任何一个修仙门派之主,都要深不可测。
归元境的修为,比化臻境大圆满的谢涔之还要强,足足甩了一个鸿沟。
但再强,也强不过神族。
汐姮从前还是藏云宗普通弟子时,对传说中的隐世仙人太沧君极为崇敬,万万想不到自己有一日,也会亲自来覆灭瀛洲,对上此人。
为了族人,她行掠夺之事,神族迟早重临三界,免不了流血。
但能不动兵戈,汐姮也不愿意。
汐姮说:“你我兵分二路,互不相干,我亲自走大门进去。”
她居然要走大门。
果然还是这副堂堂正正的作风呢。
卫折玉眯起眼,突然抬手,抓住她的手腕。
汐姮讶然转头,看见他将一条红线缠到她的手腕上,红光一闪,红线又消失无踪。
汐姮问:“这是什么?”
卫折玉朝她抬抬下巴:“戴上它,无论你在何处,我都能找到你。”
好吧。
虽然汐姮不明白,她一不傻,二不弱的,不至于走丢,就算不是成年龙,那也不是小幼崽了。这魔头整日就是在管着她,像是怕她跑了一样。
她再不多说,转身离开。
卫折玉等汐姮走了,才转身看向她消失的方向,黑眸深处冷光一闪,唇角微微往上一掠。
有一点,他没告诉她。
这红绳其实是只灵物,以邪气滋养,但极其忠心,不会伤人。
有它在,谁敢趁机拐她,他会立刻知晓。
-
外着纹金玄衣、绯红裙裾的少女突然出现在瀛洲,看不出修为深浅,引起许多瀛洲弟子的注目。
瀛洲是避世之地,是不许外人闯入的。
凡是外来闯入者,皆该拿下审问,或是驱逐出去。
有弟子对汐姮出手,但她连眼神都未动一下,那些弟子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着跪倒在地。
即便是最普通的弟子,也有几百年的修为,几乎人人都是道虚境的修士。
从未如此被人不费吹灰之力地压制过。
仿佛她再用力一碾,就能直接杀了他们。
普通弟子不敌,过了一会儿,又有修为更强的长老过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冷笑道:“哪里来的小女娃娃,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劝你立刻给我滚出瀛洲,否则,便休怪本尊亲自来将你‘请’出去了。”
汐姮慢悠悠抬眼,只冷漠地扫了那人一眼,说道:“我讨厌有人站得比我高。”
“你——!”那长老气急,从未见过如此不知好歹的人,转瞬冷笑道:“不知死活!”
他几欲出手,汐姮却比他更快,手指轻轻一抬,那人飞了出去,狠狠砸在地上,摔得满身尘土,还未爬起来,便发觉手脚都动弹不得,已然失去知觉。
他拼命地在地上挣扎,却发现失去知觉的地方越来越多,眼看着连脖子都要动弹不得。
汐姮睥睨着他,面无表情地反问:“究竟是谁,不知死活呢?”
那人惊恐地仰视着汐姮,一阵背脊发凉,连声道:“是我,是我……”
周围的弟子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手脚一阵冰凉,极为惶恐。
他们只好连声和解道:“不知这位尊者为何突然闯入瀛洲,方才无礼冒犯,实属我瀛洲避世已久,实在不与外人打交道,并非我们不欢迎尊者,还请您息怒。”
他们估摸着汐姮的修为,用了个模糊的“尊者”称呼她。
倒是很机灵。
也很有礼数。
汐姮这才有了搭理的兴致,她停下脚步,绣着火纹的玄黑裙摆从他们跟前掠过,隐约落下几缕极淡的冷香。
她寻了处石墩坐下,淡淡道:“倒也没什么旁的事,只是来占领瀛洲。”
“什么?!”
那几个弟子闻言大骇,险些没被她轻描淡写的话给活活吓晕过去。
这叫没什么旁的事???
你都要来占领我们的地盘了,这还不够严重?
她一个人……来占领瀛洲?
从没见过这样的,感觉像是在做梦一样,那几个弟子一阵沉默,甚至怀疑她是在开玩笑。
但看她的实力,神态,以及通身的气场,这又的确不像是开玩笑。
许久,才有弟子迟疑道:“您……为何要……”
为何要占领他们的住所?
汐姮笑了一声,并未回答他们的话,只说:“我名唤汐姮,让太沧君亲自来与我说话,他若不肯带你们撤出瀛洲,便休怪我下手无情了。”
说完,她淡淡拂袖,撤去他们身上的压制,
汐姮?
这又是哪位从未听过的高人?
那几个弟子吓得连站都站不稳,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连忙跑去通知太沧君了。
瀛洲最高处的上坤殿中,气氛是千年来从未有过的压抑,几位长老神情肃穆,一言不发。
片刻前,他们发觉瀛洲有些许极为微弱的魔气,藏匿于各个角落,几乎无孔不入,只怕魔族暗中入侵,但他们仔细查探后后,偏偏又寻觅不到任何踪迹。
诸位长老极其重视,立刻聚集在一起议事。
但这边的乱子尚未解决,便又听说来了一位修为莫测的女子,一路堂而皇之地走上山来。
她的身上并无半分魔气,也无半分灵气,乍一看还以为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许多弟子还在接二连三地来报——
“禀师祖!那个自称汐姮的女子,已快上落阳峰了!”
“师祖!方才宿常长老亲自去阻拦,那女子不愿理会,将宿常大佬冰冻在了原地……”
“师祖,她说她耐心有限,再给我们一个时辰!”
所有弟子面色苍白,如临大敌,连实力数一数二的宿常长老都不是对手,来者身份非比寻常,她至今未曾出手伤人,若她真的直接打起来……恐怕只有师祖太沧君还能与之一斗了。
这么强的实力……当世还能有谁?
简直从未听说过啊!
周围一些辈分稍长的长老,神情皆十分肃穆,有人已闻言站了起来,转头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太沧君。
“师尊!”那人急切道:“看来来者不善,不如让弟子亲自去……”
为首的白衣老者抚着长须,喃喃着“汐姮”这个名字,眸子微微闪动。
他缓缓抬手,一股烟云浮在空中,其上呈现了另一幅画面。
山路之上,黑发少女慢慢登上台阶,动作闲散得像是在观光。
玄色长袍,龙纹缀饰衣袍,眉心赤金火纹。
似乎察觉到窥伺,那女子蓦地抬眼,如霜眸光凛冽如刀锋,穿透千里,利射而来!
轰——
眼前的景象骤然破碎。
所有人被震得往后退了一步,更有甚者,被反弹的灵力震得吐了血。
他们的神色都有些震撼。
“这是——”有人难以置信道:“能震碎师尊的法咒,这实力恐怕高于师尊,可此女看起来,分明年岁不大……”
太沧君闭目,再次回忆方才看到的景象。
龙纹,玄袍,金色图腾。
谁有资格穿得这么嚣张?
而那眉心赤纹……
他似乎从前在某个记载上古时期的典籍上见过。
难道是……神族?!
太沧君越想越觉不妙,忽然快步往前走去。
其他人神情凝重,也赶紧跟了上去。
-
“这瀛洲的风景,倒是不错……”
汐姮慢悠悠地晃到青玉膏山,来到传说中的玉醴仙泉边,悠然地坐在池边的巨石上,用白玉般的指尖,拨了拨冰凉的泉水。
周围妄想阻拦的弟子被她定在原地,只能看着这位不知哪儿来的女子,对瀛洲的玉醴泉动手动脚。
玉醴泉记载于古籍之中,传言泉水似酒,甘甜醉人,亦蕴含无穷灵气,殊不知这玉醴泉生于万年前,这所谓的灵气,也不过是彼时住在瀛洲的神族羽化的遗骸所化。
汐姮斜斜卧在玉石上,衣摆顺着长腿垂落,仰头随意望去,看见了云间的飞鸟,山间的瀑布,以及绵延万里的云霞。
清风扑面。
暖金阳光洒在身上,在睫毛深处,晕开一片暖意。
捞起泉水仰头喝了一口,味道也不错。
“真是个好地方。”
她由衷感慨。
想来她的族人会喜欢这里的。
她的族人,已经足足有万年,许久没有看见过阳光了。
当年也未曾做错过什么,却被剥夺天地至尊的身份,被驱逐在见不得光的角落至今。
他们也该见一见阳光了。
汐姮抬起手,感受着天地间的风,突然听到些许的凌乱的脚步声靠近,有人在她身后道:“不知这位神君来此,在下有失远迎。”
太沧身后紧随而至的众人听到“神君”二字,都有些震惊。
谢姮转身,看着眼前这位白衣老者,问道:“你便是太沧君?”
太沧君再一次清晰地看到汐姮的眉眼。
他心底兀地一跳,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眼熟。
太沧君与如今修仙界的修士不同,据说是万年前,一位神族偶然在瀛洲睡觉,遗留了蕴含着神力的宝物。一千五百年前,太沧君也不过普通的仙门弟子,远渡重洋而来,在海上意外被鲛人袭击,慌张逃离之下,这才意外寻到瀛洲,并发现了这些宝物。
太沧君触碰到那些宝物的刹那,脑海中蓦地出现一位神族的身影,容颜俊美,如出一辙的淡漠疏离。
他悟出新的道法,修为大进,从此避世而居,在此教化弟子。
而如今这位神君……长得极像那位神族。
太沧君心道:他的猜测果真不错。
想必这位与那位神族,是有些关系的。
只是神族如今几乎消失于三界,怎么会重新出来,还要来瀛洲?
他面色更加恭肃,抬手俯身道:“方才弟子们无知,冒犯神君,在下代为赔个不是。只是不知神君前来,所为何事?为何声称要占领瀛洲?神君若有什么难处,不如再商量一二……”
商量?
汐姮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凉凉笑了一声。
“不必了。”她慢悠悠地说:“我是来毁天劫石的。”
“天劫石”三字一出,比“占领瀛洲”更为吓人,连太沧君都险些没别吓厥过去。
但汐姮的语气很平静,一路上来,赏完了这些瀛洲的风光,此刻也再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耐心。
她尾音往下一沉,下了最后通牒:
“一个时辰内,所有未曾撤离瀛洲的人,我都会杀掉。”
58. 第 58 章 玄龟广栾。
她只给他们一个时辰。
要么离开, 要么死。
没有第三个选项。
汐姮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嗓音突然被放大了无数倍,从天空中骤然降临, 犹如神令, 清晰地传遍整个瀛洲每一个大大小小的角落。
正在做事的每个弟子, 都停下了手中的活, 齐齐抬头看向天空。
空气霎时冷了好几度, 平地卷起风浪, 狂沙横扫而过, 天地之间树木摇摆, 风卷残云。
预示着一场灾难,即将降临。
汐姮迎着阳光懒洋洋地侧卧着,衣袖和黑发被风卷起,侧颜隐没在即将落幕的晚霞中, 轮廓泛着金光,高贵而不可触碰。
她抬起手指, 玄火在空中形成燃烧的巨大轮盘, 随着时间流逝, 在一点点缩小。
这是倒计时。
一个时辰。
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让他们撤离。
汐姮本无情, 这已是她做出的最大仁慈。
太沧君死死地盯着那空中的轮盘,燃烧的上古玄火落入眼中, 犹如两团跳动的火焰,将眼底灼伤。
他尚未说话,身后已有人忍不下去, 上前道:“你是神族又如何!神族便能随随便便赶人离开这里,抢占旁人的地盘么?如此蛮横无理,我就算死在这里, 也决不会如此搬离出去!让你这等……啊!”
那人话未说完,突然惨叫一声,重重倒地。
他的心口,插着一支箭。
瞬间秒杀。
鲜血从心口渗出,缓缓蔓延到众人脚底,倒地的躯体又转瞬化为灰飞。
汐姮手握溯月弓,冷笑道:“成全你。”
四周一片寂静,原本有些想出来的反抗一些人,汐姮的举动给震住,完完全全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甚至会一句话都说不完,便要把命送出去。
再有骨气的人,都不至于如此螳臂当车。
只有沉默。
弱者只有沉默。
汐姮看他们神情极为悲愤,倒是觉得好笑得很,又慢悠悠地坐直起来,不紧不慢道:“此地本就是神族的地盘,即便千年前你们来此,也不过是借居,尔等有如此修为,皆依赖于我族人在地陨落。”
“让你们离开,又有何不可?”
神族陨落的地方,灵气会异常充沛。
这是他们修炼的资本。
而毁了这里的天劫石,便会让天道对此失去感应,整个瀛洲的灵气便会倒流,重新凝聚成混沌之力,让凡人无法修炼,只适合神族居住。
那些弟子不知道,但太沧君是依靠这些修炼的,如何不知其中道理?
他神色颓靡,突然佝偻了背脊。
许久,他抬手道:“在下这便去安排弟子们撤离,还请神君再多等等。”
周围的人不料他就这么妥协,纷纷出声,而太沧君抬手令他们噤声,只紧盯着汐姮看,直至汐姮懒洋洋地“嗯”了一声,这才转身离去。
太沧君转身走远后,才有人赶紧上前,是太沧君的大弟子季闵。
季闵急切道:“师尊为何妥协!我们世代修炼与此,早与尘世间脱离,就算离开瀛洲,人间那些修仙门派也断然容不下我们,岂有我们容身之地!”
周围还有弟子连声附和:“就是!就算这是个神族,我们也不必如此妥协吧,她再厉害,我看也比不上万年玄龟厉害,不如我们启动这瀛洲的防御法阵,唤醒玄龟,与之一战……”
“她孤身一人,再厉害也敌不过我们人多!”
看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个比一个激动,太沧君面色凝重,摇头道:“你们想的太过简单了。”
“我瀛洲数年来,遇到了无数强敌,但从未遇到过神族,若是其他神族倒还好说,但你们看,这位神君身着衣裳规制,气质神态,定不是一般的神族。”
“她让我想起……当年我刚是个普通弟子时,在此地看到的神族残留的神识。”太沧君抚着胡须,连连叹道:“那位神君,后来经我查了数年,才得知其身份,与如今的北荒帝君乃是一母同胞,既然相貌与之相似,想必这位乃是烛龙一族。”
而不受天道约束的年轻烛龙,只有一位。
——那位神族要寻觅的公主。
她自称汐姮,恰巧神族将这位公主护得极好,几乎世人都不知那位公主的名字。
若真是神族的公主,他们拿什么来斗?
只怕瀛洲满门覆灭,也无法与其对抗。
若非逼不得已,太沧君也不会如此抉择。
“神族历来高傲,不屑于人族交谈,这位神君已足够仁慈,不可再拖延时间了。”太沧君说完,便抚着胡须转身离去,不顾身边数个弟子的呼唤,只颓然道:“快让所有弟子立刻收拾,我们即刻出发,前往尘世,切记抵达尘世之后,不得干扰世人。”
太沧君说着,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巨大火轮。
只有一个时辰。
“师尊!”季闵还欲再追,却见太沧君神色坚决,不由得暗暗咬牙,袖中手攥得死紧。
季闵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身边的弟子叫他,他才回过神来,满脸不甘道:“想不到师尊如此软弱,连打都未打就要不战而降!将来即便去了尘世,也会永世遭受耻笑。”
周围有人小声道:“可太沧君已下令,我们还能如何……”
“我会去想办法,杀了她。”季闵眼底掠过一丝狠意,咬牙道:“我就不信,就算是神族,又能强到什么地步?如今三界中的神族所剩无几,神族?我看不过即将灭亡罢了,有何可惧?”
“还有你们……”
季闵转过头看着他们,一字一句道:“不想苟且偷生的,便随我一起!其他人,我季闵不屑与之为伍!”
-
汐姮慢悠悠地靠在玉石上闭目养神,将那些人在山下说的话尽数收入耳中。
“这些人啊……”她睁开眼,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感慨万分:“未免也太小瞧我了些。”
她的神识蔓延千里,以为到了山下,她就听不见么?谈论着要如何铲除她,可真是不自量力。
汐姮转头,对一个弟子笑了一笑,和颜悦色道:“你说是不是?”
那位一开始被定在池边的弟子,宛若雕像一般杵在一边,一直眼睁睁地看着所有人来了又走,又看着汐姮坐在这儿自言自语、嘲讽他们,看得浑身汗毛倒竖,心惊胆战。
眼见汐姮问他,他忙不迭点头。
唯恐被她杀了。
汐姮自认,方才她笑得与做谢姮时没什么区别,倒也能让这弟子见了鬼似地看着她,委实纳闷得很。
一个时辰,算一算也还长着呢。
先放他们再玩会儿吧。
汐姮索性再晒会儿太阳,将双手枕在脑后,优哉游哉地闭目养神。
她听着风声,也就睡了一会儿。
再次睁开眼时,一个时辰已到。
她站起身来,掠向空中,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整个瀛洲。
果然少了许多人。
但留下来的,几乎人人手持刀剑,似乎还在构造着什么法阵,显然是在准备着杀她呢。
汐姮扬声,声音传过瀛洲的每一个角落。
“一个时辰已到,所有留在瀛洲的人,皆视为抵死不从,既然如此,便休怪我无情。”
她的话音一落,下面果然响起一片忿恨的呐喊声。
“杀了这个入侵者!”
“杀了她!”
“快快开启阵法!”
“……”
汐姮觉得可笑。
她蓦地拂袖,天上凝聚出巨大的黑云,砸落大片大片的火球。
玄火所过之处,一片哀嚎惨叫。
火舌舔舐万物,甚至能将石头焚烧成灰烬,被夜风一吹,天地之间只有一片赤色,将天上的云层也染得通红。
突然之间,整个瀛洲一分为二,像两边移开,地面发出低低的轰鸣声。
“嗯?”汐姮疑惑地看着这一幕。
海水从裂缝中汹涌而至,激起澎湃的浪花,冲刷着上古玄火,一只万年玄龟缓缓从水中冒出。
这玄龟活了整整一万年,隐隐带有神族的气息,倒是让汐姮极为意外。
看来这只玄龟,与神族有些关系,想来从前侍奉神族的玄龟,如今享受人族供奉崇敬,已然成了这瀛洲的一方守护仙兽。
但是……就这?用来杀她?
汐姮挑起一抹冷笑。
那玄龟缓缓睁开眼,眼底金光闪过,蓦地化为一道烟雾,朝汐姮直冲过来。
唰!
汐姮侧身一躲,白雾缠绕着她,如同黏在她的身上,甩都甩不掉。
烟雾中隐隐又出现一个男子的轮廓,那人嗓音如雷霆震动,沉声道:“哪里来的狂妄之徒,胆敢入侵瀛洲!”
那玄龟活了万年,目光饱含历经沧桑的压迫感,落在她背后,如刀子般要将她劈开。
看了许久,须臾冷笑:“原是个不知死活的小女娃娃。”
到底是谁不知死活?
汐姮道:“养过的狗反过来要咬死主人,那只狗留着也无用了。”
她抬手,掌心出现一柄溯月弓,拉满弓弦,身子往后一掠,直直射出三箭。
三箭穿透云雾,但那云雾无形,可以任意变幻形状,根本难以射中,那玄龟轻蔑地冷笑,“就这点功夫,也太……”
话未说完,又是一箭厉射而来!
这回的箭势极其凶猛,汐姮蓄力时将神力注入其中,听声辨位,惊天动地的一箭,追光逐影,快如雷电,卷起浩瀚狂澜,以肉眼无法追寻的速度,直射入烟雾的最中心。
“唔!”
那人低哼一声,随即直直接住了那支注入神力的箭,又冷笑,“溯月弓,万年前我也见过此物,不过是个寻常的上古神器,杀不了我……”
“是吗?”汐姮说。
溯月弓寻常。
那流昆剑呢?
她像是早有准备一样,与此同时,那玄龟身后金光大盛。
神剑冲破天际,那金光如破云而开,刹那间刺入眼底,仿佛天光乍现。
“噗”的一声,直直刺入那人的体内。
“啊——”玄龟痛苦地惨叫一声,在空中横冲直撞,不断地挣扎。
鲜血飞溅,像血雨一样纷纷扬扬地朝地面洒落,流昆剑却自有灵气,紧紧追寻着他。
“这、这是……”那玄龟难以置信,声音几近凄厉,声声刺耳,“你怎么会有流昆剑?!你与北荒帝君是何关系!”
他单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神族。
可怎么会有流昆剑?!
流昆剑不是北荒帝君的法宝吗?
那玄龟的嗓音突然变得极其惶恐,汐姮未曾搭理,只冷漠地俯视着它,是对它的蔑视——它太弱了,弱得甚至无法逼得她使出什么神力,既然如此,便没有资格与她多说这些无聊的废话。
可她眉心的火纹,却让那玄龟越看越觉得眼熟。
“这火纹……”他倏然化为一个双目狭长的黑衣男子,捂着胸口颤动的剑,震惊道:“你……你难道也是烛龙……”
那玄龟永远记得,它主人陨落的那一日。
那一日,天地之间黯淡无光,主人身为上任帝君之子,本是风光无限,尊贵无双,却落得满头白发,艰难地躺在地上,逐渐湮灭成灰烬。
森森龙骨,永世埋藏于瀛洲之下。
玄龟永远守候在此,伴随主人遗骸,后来过了数千年,玄龟逐渐认清了现实。
它知道神族的时代已经过去,主人再也回不来了,三界之中再也寻不到神族的踪迹。
即使它宁可坠入梦中,却也不得不接受现实。
直至如今,万年前的岁月,于玄龟而言都仿佛还在眼前。
玄龟恍惚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它只知道那些供奉它的凡人,求他出山铲除入侵者,却未曾仔细观察过她的相貌。
如今细细一瞧,忽然发现,她的眉眼长得极为眼熟。
像极了故人。
手持流昆,足踏烈焰,眉心火纹。
偏偏又这么年轻。
“广栾,我还不曾与你说过,大哥近来传讯告知我,我有了个妹妹。”主人曾懒洋洋地靠在玄龟背上,翘着二郎腿,笑着说:“如今才是颗蛋,父君说,将来定是个漂亮的丫头,只是不知何时才能孵化出来。”
“我那妹妹,性子可不能随我大哥,如此无趣。”
玄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它突然俯首,在下方所有人的凝视中,缓缓道:“玄龟广栾,拜见公主殿下。”
59. 第 59 章 要么臣服,要么死。……
水浪汹涌, 火海绵延。
天地之间的风瞬息停止,原本高高涌起的水浪缓慢褪去,天地之间唯有相对而立的二人, 一人背影肃杀冷漠, 一人微微俯身, 姿态极近虔诚。
玄龟广栾的声音穿透每个角落。
下方原本期望着玄龟击退汐姮的众人, 都同时愣住了。
公主?
玄龟为何突然对这个神族行礼?
玄龟难道不是帮着他们的忙, 为何突然倒戈?
而广栾却不顾这些人族惊慌的目光, 只是恭敬地弯着腰, 即使被流昆剑贯穿身体, 极近虚弱,目光也始终灼热如火,定定地望着汐姮。
他的目光辽远温柔。
仿佛透过她,又看到了数万年前潇洒俊逸的神君。
它守候整整万年。
想不到会遇见主人的胞妹。
广栾将腰弯得更深, 道:“广栾在此等候万年,从不曾想过, 此生还有机会遇到公主。”
汐姮本想直接杀了这只不知好歹的玄龟, 蓦地见他停下攻势, 俯身行礼, 行的还是神族大礼。
她眸子微眯,打量着他。
他认得她?
但她不曾听说广栾此名。
也没听任何族人提过, 瀛洲还有什么仙兽,是与神族有关的?
她怀疑是他的缓兵之计,眸底杀意聚拢, 手指一抬,广栾体内的流昆剑发出“嗡”的一声颤鸣,剑气在他体内翻搅。
广栾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去, 明明还有最后一丝挣脱的机会,却全然放松四肢,任凭流昆剑割裂他的身体。
“唔。”广栾吐出一口血,从空中跌落。
“轰”的一声,巨大的玄龟重重砸在尘土之上,砸出一个极深的巨坑,压断无数草木树枝。
汐姮居高临下道:“我不认识你。”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区区一只玄龟,有什么资格与我攀关系?”
她嗓音极冷,从空中落下,抬起右手,流昆剑闪到她掌心,剑光直指苍穹。
天地之间一片昏暗,唯独她周身闪烁着点点白光,眉眼肃冷如霜,高贵凛然,不可直视。
广栾奄奄一息地匍匐在地上,血从身下蔓延,将翻涌的海水染得猩红。
他抬头,仰视着满面杀意的汐姮。
死到临头,他却并无任何怯意。
他只是温柔地凝视着汐姮,又蓦地想起从前。
大难降临,主人不欲离开此地,决定陪帝君守候到最后,在瀛洲安静地等死。
霜雪爬上他的眉眼,连眉毛和睫毛都白得剔透,男人仍旧坐在山顶上喝着酒,喝得酩酊大醉,又靠在玄龟的背上昏睡过去。
他笑道:“广栾,待我死后,你便自寻个逍遥去处,莫要留在瀛洲了。”
广栾当年还是只小龟,不肯离开,只道:“我不会离开主人,若主人去了,广栾也不必活了。”
“还记得我从前与你说过,我那未出世的妹妹么?”男人笑着拍了拍这只玄龟的头,感慨道:“将来之事,我大抵看不见了,说来也怪遗憾的。”
“你代我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才能替我看上一眼,我妹妹出世与否,又是何种模样。”
“也算了却我一桩心愿。”
男人一手拿着酒壶,屈膝坐在地上,说起妹妹,眼底有些遗憾。
说着说着,又兀自笑了起来。
毫无任何日暮西山的萧瑟。
广栾其实知道,主人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想让他好好地活下去,但主人的心愿,广栾也永远地放在了心里。
如今,他终于等到了她。
即便死在流昆剑下,他亦无憾。
只是临死之前,他还有一句话要说。
“公主。”
玄龟再次化为人形。
广栾含着满口的血,迎着面前的剑光缓慢地重新站了起来,剑气在他脸上割出无数道狰狞血痕。
他说:“就在这瀛洲之下,有一具烛龙尸骨,是您的哥哥祁连神君。”
流昆剑剑峰在他眉心一尺之外停下。
汐姮皱眉道:“你说什么?”
她的……哥哥?
祁连神君?
“祁连神君是北荒帝君玄缙的同胞弟弟,亦是您的哥哥。”
广栾嗓音沙哑,低头道:“……万年前,祁连神君陨落于此地,您也许只知帝君,不知您尚有位二哥,埋骨于此,已近万载。”
汐姮的确记得,幼时有人曾对她提过,她似乎还有旁的亲人,只是那时哥哥对她管束极为严厉,不欲让她了解太多当年之事。
只说那些事情,待她长大,自会知晓。
看他态度如此诚恳……
她冷声道:“你所言为真?”
广栾哑声道:“小仙可在此立下血誓,若有半句欺瞒,定魂飞魄散。”
“小仙此生已别无所求。”广栾祈求道:“只求公主此番前来,能将我主人尸骨带回神族安葬,主人与我……在此已孤独整整万年。”
汐姮:“姑且信你。”
她反手收剑,拂袖给他加了个护身法阵,再次腾空掠起。
她再次俯视着那些凡人。
打从广栾对她臣服开始,这些人便立刻慌了神,原本都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却立刻溃不成军,犹如一盘散沙,瑟瑟发抖。
她亲自给的生机他们不要,便休怪她无情。
汐姮再次挥剑,更多的玄火朝他们扑去。
“啊——”
“救命啊!”
“这火为什么扑不灭!”
越来越多的人倒下,在玄火中艰难爬行,先前那个算计汐姮的瀛洲长老季闵,也吓得站不稳了,眼睁睁地看着原先追随他的弟子突然不听他的命令,开始仓皇逃命。
季闵满面不甘,随即也被玄火烧成了火人。
汐姮抬起一根手指,在神力的操控下,季闵缓缓漂浮在空中,不住地惨叫挣扎,在所有人的目光下,一点点断了气。
汐姮说:“看到了么?”
“这便是与神族作对的下场。”
后悔了么?
有些人便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她给的生机他们不要,非要死到临头,才知后悔。
她故意睡上这一觉,任由他们闹事,便是知道,不杀鸡儆猴一次,他们是不知道什么是害怕的。
她在那些人惶恐的眼神中,略笑了笑,又抬起下巴,慢条斯理道:“方才我给了你们一个选择,要么离开,要么死,你们选择了后者。”
汐姮知道,这些人大多已经后悔了。
所以她话锋一转,突然又道:“不如,我再给你们另一个选择。”
“——要么臣服,要么死。”
-
卫折玉原本想着用计策瓦解瀛洲。
不过后来他发觉,的确无须这么麻烦。
汐姮做事很直接。
做这种杀人占领土地的事,她也并无什么畏手畏脚。
让她在藏云宗做了一百年正道,如今想想,实在是屈才了些。
他索性在暗处把玩着指尖的祸心蛊,悠然作壁上观,冷眼看着这群不知死活的人,商量着如何对付汐姮。
顺便,他用祸心蛊控制了那季闵身边的弟子,等到合适的时机,他再催动祸心蛊,控制这些人的神智。
只是控制他们做什么,倒是个问题。
“嗯……”少年困惑地歪了歪头,自顾自地纠结道:“到底是让他们跪下给汐姮磕头呢,还是让他们跳火自焚呢?”
“跳海淹死似乎也不错呢……”
这阴狠少年眼底只有无情杀意,每说一个字,便慢悠悠地碾死一只祸心蛊。
仿佛他碾死的,是那些芸芸众生的命。
只是抬眼看向汐姮所在的方向时,眸底才隐约有了些许不自觉的笑意。
只是那笑意在玄龟广栾出现时,戛然而止。
“流昆剑?”
他看着汐姮手中新出现的一把剑,极其不悦地哼笑一声,“溯月弓便这么差么?还背着我拿了别人的剑。”
不用想,也定是那个北荒帝君给她的。
卫折玉越想,表情越阴沉。
不久,他又看到那剑光掠过,汐姮面向众人,再次给了一个选择。
臣服?死?
卫折玉最擅长玩这些操控人心的把戏。
“他们放不下的,无非是欲.望、权利、地位,习惯了受尘世众仙门仰望崇敬,拉不下脸面来,做不得这些俯首称臣之事。”
“但是……人心啊,都是从众的。”
他拨动着掌心的祸心蛊——这是一只操控所有子蛊的母蛊,在他的驱动下突然开始颤动,少年眼角眉梢含着兴奋的笑,俯视着这些人。
“当身边的人开始动摇时,这些人所谓的‘骨气’,又能撑到什么地步呢?”
他的嗓音越来越淡,顺着风吹过,极淡的魔气无声无息流入个别弟子的体内。
他们都还在畏惧地望着汐姮。
突然有人“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瑟瑟发抖道:“我、我臣服!小的不知死活,才敢与神君作对,还请您饶命!”
那人跪着求饶,他身边的弟子一惊,难以置信道:“你怎么就这么……”
话还未说完,又有一个人丢下了手中的剑,重重地跪了下来。
紧接着,又是第三个。
第四个。
……
原先那些义愤填膺的弟子,开始焦急地环顾四周,却发现除了他们,其他人都开始动摇,逐渐也感到了绝望。
终于认清了局势,颓然放下手中的剑。
“哗啦——”
最后一把剑被丢下,四周再无任何站着的人。
火焰包围着他们,在四周虎视眈眈。
没有人想死。
当一个人选择臣服,那个人就会被众人引以为耻辱,而当一群人选择臣服时,还在坚持的那些人,便成了不知死活的蠢人。
卫折玉见惯人性丑陋的一面,极其懂得利用这些弱点。
而汐姮,曾跟在谢涔之身边一百年,深谙作为一个君主,如何恩威并济。
她既要仁慈,让他们感激涕零。
也要放任他们作乱,让他们露出反骨。
在反抗时将他们一网打尽,才会由此彻底震慑所有人,让他们再也不敢动任何心思。
既要杀,又不能全杀。
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命是谁给的,而要反抗她,又有多不自量力。
藏云宗多年来开疆拓土,吞并大小仙门无数,收服邪魔歪道,未必是不用任何手段的。
等瀛洲的乱子彻底镇压下来,广栾这才迟疑着上前,想提醒汐姮挖出祁连尸骨的事。
汐姮却道:“这件事,让我的族人来做。”
广栾有些惊讶,却又想不通,迟疑地试探道:“可神族早就退离三界之外,这又如何……”
话音未落,汐姮突然举起剑,刹那间光芒万丈,刺得人不禁闭起双目,不敢直视。
天地之间的灵气全部涌向流昆剑之中,卷起骇人的狂风。
风雷如怒,波涛滚滚。
她往前一劈。
“轰——”
天劫石破碎。
而与此同时,整个瀛洲的上空终于被无尽的灰暗彻底遮蔽,在波涛滚滚的海域之上,与遥远的北域连接出一条大路来。
嘹亮的啾鸣声从天边传来。
是凤凰,麒麟,以及无数离开过的上古神族。
越来越多的神族飞出了北域。
黑暗的天空被火光照得如同白昼,寂静的海域倒映着无数飞掠而过的身影,广栾猛地抬头,久久地盯着天边。
他猛地往后踉跄了一步,眸光颤动,像是难以置信一般。
“这是……”
汐姮转头看他,笑了一声。
一半的侧颜隐在暖光之下,显得明媚动人,又十足嚣张。
她说:“我会让神族重临世间。”
“下一个目标,便是蓬莱。”
60. 第 60 章 “二哥哥,我抓住了。”……
瀛洲天劫石碎裂的刹那, 整个天地之间的灵气逆流,三界之内无端刮起狂风,雷霆闪电霹雳而下, 千里冰封, 万里飘雪。
三界众生都为之震动。
凡人见天生异象, 不知缘由, 以为天罚, 引起时局动荡, 战乱频发;各大仙门察觉到灵气流失, 连同法阵和秘境灵泉都受到了影响, 纷纷聚集起来议事;天地间的妖魔伺机作乱,原本扎根北方的仙兽妖族,都开始向南边迁徙。
在一切归于平静后,各大仙门都同时得到了一个消息。
——神族重临三界了。
原本平静的三界, 在经历鬼都王破出封印、汐姮觉醒后,再次迎来万年来从未有过的动荡。
他们惶惶不安, 一时之间, 所有靠近瀛洲的小门派都决定即刻搬离, 从前任何妖魔入侵, 他们都不至于如此,但唯独对上神族, 他们丝毫没有与之周旋的底气。
以瀛洲如此之强的实力,再加上玄龟镇守,都能毫无征兆地被灭得干干净净, 其他门派再不逃远点儿,只怕就要被当成蚂蚁,给活活碾死了。
他们如此惶恐, 相比之下,还在瀛洲的汐姮,却完全没心思去管这些凡人。
将重建瀛洲的任务吩咐下去后,神族以神力重建宫殿,不过极其简单,只是他们并未高兴起来,便得知瀛洲,就是祁连的埋骨之地。
祁连上神,当年亦是神族极其尊贵的一位神祗。
比起北荒帝君的威严冷肃,祁连性子更为随和温柔,为人极其洒脱,不爱按常理出牌,也不喜规矩约束,只爱四处云游,行踪莫测,时而出现在众人面前,也不过是在帝君的寿辰之上。
神族对其倾慕的女子遍地都是,但这位祁连上神,只爱饮酒养龟,对情情爱爱是半分不感兴趣。
烛龙一族本就稀少,帝君催他寻位神侣,反而逼得他躲到了瀛洲住着。
旁人问起,他便说孵蛋太麻烦,懒得繁衍子嗣。
实在是不着调。
可就这样一位不着调的神君,在万年前浩劫降临之时,以身抵挡天道,力挽狂澜,救下无数濒死的神族。
那时被救下的神族,永远记得祁连立在天地之间的凛然背影。
可他后来去了哪儿,没有人知晓。
原来他……竟是陨落在了瀛洲。
神力在平地之上造起巍峨宫殿,汐姮安静地坐在上方,听着资历较老的几位神族说起从前。
“小神还记得,当年祁连上神在我这儿喝了足足五坛两万年的仙酿,在山下睡了整整十年,龙息喷出的玄火,还险些烧了我的山。”
“祁连上神生得好看,侧颜像极了小殿下,就是不修边幅了些,时常白糟蹋了一副好皮囊。”
“当年祁连上神与帝君闹得不愉快,一千年不见人影,后来啊,还亏得是因为帝后生下了您,他一整日就抱着您这颗蛋,整日念叨着,怎么还不破壳。”
“……”
在他们短短几句话的描摹之下,汐姮已能想象,这位从未与她相见过的二哥,当年是位怎样的人。
如果他还活着,她定会极其亲近这位哥哥。
只可惜,再也见不到了。
汐姮让广栾指出埋骨的具体的方位,让族人去挖出骸骨,尘封万年的龙骸重新现世,广栾“噗通”一声在龙骨边跪坐下来。
广栾双手颤抖,喃喃道:“主人,您等了这么多年,您看,您保护的族人回来了,您的妹妹也来了。”
龙骨静静地匍匐在山脚,如同祁连万年的长眠。
四周的神族都面露悲凄之色。
汐姮慢慢靠近龙骨。
她安静地仰着头,打量着自己的二哥。
这就是她的二哥,与她所见过的父君骸骨如此相似,都是她的至亲。
永远埋骨于此,再也不会醒来。
“二哥。”
她轻轻唤了他一声。
随着这一声落下,龙骨四周蓦地掠起无数光点,顺着风环绕着汐姮,吹起她纷飞的裙裾,掠动她的额角的碎发,如同温柔的抚摸。
“这是……”广栾抬起头,眼底满是惊讶。
一边有位神族低声道:“这是祁连神君残留的魂魄。”
若神族临时前尚存一丝执念,死后骸骨中便还会残留一缕微弱的魂魄,等着被故人唤醒的刹那。
那光点越来越多,直至照亮整个天空,如漫天的萤火虫,欢快地环绕着汐姮,最终在她眼前,凝聚成一个白发男子的模样。
男人眉眼含笑,站在一片光晕之中。
薄唇高鼻,桃花眼端得俊逸潇洒。
四周的神族神情激动,连连失声惊呼。
“神君!”
“祁连神君,您……”
“万年了,小的终于再次见到神君了……”
相比他们的激动,汐姮却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
她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目光从他的眉毛、眼睛、鼻梁上扫过。
她要记住他的相貌。
每个亲人的脸,她都要深深地刻在自己的脑海中。
可这一头白发……
为什么也是白发?
汐姮袖中的手攥得几乎失去知觉,一时心乱如麻。
“二哥哥……”她喃喃地叫他。
面前的男人,温柔地凝视着她。
许久,他抬起手来,半透明的掌心,落在她的发顶。
他轻轻揉了揉她的发。
纵使无法真正地触摸,汐姮却清楚地感觉,满心烦乱被慢慢抚平,仿佛她只是在兄长跟前撒娇的小丫头,对方对她,永远拥有无止境的温柔耐心。
她瞪大漆黑的眸子,呆呆地看着他。
凝聚成人影的白光又纷纷散去,即将随风归于天地间。
汐姮心尖蓦地一跳,连忙抬手去抓,那些光点却从她掌心穿透过去,不会因为她的不舍而留下。
“二哥!”
她越发焦急,一路追着那些光点,连声呼唤着哥哥。
那些龙骨在逐渐灰飞烟灭,越来越多的光从龙骨从渗出。
眼看着最后一丝故人的气息都要散去,她眼底泛起血丝,突然快步回到龙骨边,抬起手,将掌心贴向烛龙前额,猛地闭紧双目。
天地间的所有风以她为中心,倒灌着涌去。
她要把哥哥的魂魄吸回来!
汐姮几乎拼尽全力,几经力竭,强行做着这些几乎不可能的事,唇角渗出了血,周围的神族都想制止她,连广栾都抬起头,劝道:“殿下,我主人已经不在了,您还是……莫要再如此勉强……”
汐姮紧紧咬着牙关。
她蓦地呕出一口血,身形晃了晃,往后踉跄一步。
“殿下!”
身后的人急忙将她扶住,关切地看着她的伤势,汐姮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连四肢都在轻微地打着颤,却突然露出个极其得逞的笑来。
众人微微一惊,却见她抬起手,张开五指。
只见一团白光,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她哑声道:“二哥哥,我抓住了。”
-
汐姮受了不轻的伤,暂时闭关三日。
其实说的是闭关,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安静独处的机会。
她将二哥的最后一缕魂魄放入可以放置魂魄的容器内,将那小瓷瓶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犹如捧着天下至宝。
一想到见到二哥的最后一幕,二哥那一头白发,她便禁不住心烦。
哥哥说,他是为了保护她才耗尽神力,加之受了伤,才会落得一头白发。
她以为哥哥只是受伤了。
可二哥哥也这样后,她便总觉得,这白发似乎是不好的征兆。
都是因为她。
她不禁有些消沉。
她独自一人坐在石阶上,望着冰冷的地砖发呆,外面的石门开启,卫折玉才慢悠悠地进来,瞧见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的小姑娘,抬手拍了拍她的发顶,“为何不乖乖疗伤?嗯?”
汐姮抬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眼睛里光影黯淡:“卫折玉。”
“嗯?”少年疑惑偏头。
汐姮又不吭声了。
她觉得这魔头定是又要对她阴阳怪气,他总是如此,虽然他待她也是很好的,可脾气却不太好,却不能成为她倾诉的那个人。
她一时也没了多说的兴致。
卫折玉看她欲言又止,又垂下了目光,像是不想和他讨论什么的样子,眉心微微一拧。
他不禁有些烦躁。
他蓦地弯腰,朝她凑近,冷声道:“想说什么就快说,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你还有什么话不能与我说么?”他又粗暴地揉了揉她的发顶,咬牙切齿地催促:“还不快说!”
“你说,我听着!”
没见过这么粗暴地逼着人说的,汐姮甩开他的手,往后挪了挪,瞪他:“若是旁人敢对我如此无礼,我早就——”
少年朝她有恃无恐地哼笑一声:“不是你自己说的,我和旁人不一样。”
汐姮:“……”
总觉得他现在这样子,像是恃宠而骄,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一开始就太惯着他了,好像一点底线都没有。
她说:“别闹。”又重新低下头去。
卫折玉唇角一扯,长睫垂落,敛了情绪看着她。
小姑娘就算瞪他,也没了平时那些气场。
少点了精神气儿。
嗯,也确实有些消沉。
卫折玉也听说了她是怎么受伤的。
老实说,他不太乐意看她为了别人如此拼命,但至亲离开的滋味,他也体会过。
他甚至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谢白昀杀死,一点点在他眼前断气。
那种锥心之恨,至今都记忆犹新。
卫折玉敛了唇角笑意,清朗好听的嗓音微微沉了下来,冷声道:“既然已经留住了一丝魂魄,待你将来重塑天地法则,多的是时间寻找复活之法,若是因为你二哥之死伤感,倒不如即刻去攻下蓬莱。”
汐姮却摇头。
她把下巴搁在手臂上,低声道:“我大概不曾告诉过你,刚回北域那日,我去见我哥哥,他当时……和二哥一样,也是一头白发。”
“小时候,哥哥曾说,他迟早会将整个神族交给我。”她抱膝坐在石阶上,失落道:“可是,我不希望是这样的托付,我变强便是为了保护亲人,而不是让他们,成为我变强的垫脚石。”
卫折玉抿唇看着她。
眸底一阵恍惚。
也想起类似的一幕,当年他紧紧抱着一身是血的母亲,始终不肯撒手,母亲却捧着他的脸,让他好好看着自己。
“折玉,你好好看着,看着娘亲如今的样子,记着今日,好好活下去。”
“娘亲将全部的修为给你,从此以后,你要替娘重新活着,让这群他们再也无法伤害你,这是娘这些年来唯一的心愿。”
他也不愿的。
孤独的滋味太可怕了,仿佛就算死了,也没人会记得他存在过。就连到了如今,她在担心旁人的离去,他也心头茫茫然的,总觉得什么都抓不住,好像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卫折玉正不知如何说,又见她把头埋下去,小声道:“卫折玉,谢谢你还在我身边。”
至少,她还不用担心,连他也离开了。
卫折玉“嗯”了一声。
他低声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说着,他还特意从轮椅上下来,也坐到了她身边来,身体力行地实践什么叫“在身边”。
汐姮:“……别闹。”
-
汐姮也只是消沉了这一会儿,她的确无心,即使面对这样的事,也不会表现得如何痛苦,仅仅只是安静地待了三日,理清了思绪,随即她便去了一趟北域,去见哥哥。
她把祁连的魂魄,亲手交给了玄缙。
玄缙微笑着,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吾妹,从不令人失望。”
汐姮看着他满头霜华,即将离去时,又突然转身。
“哥哥。”
她目光笔直如剑,盯着他,眸底漆黑,倒映着两侧明珠散发的微光。
脑海中,卫折玉最后对她说过的话,又再次变得清晰。
“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么?”
少年头一次如此正经,坐在她身边,眼角眉梢满溢着嘲讽,一字一顿道:“若是重来一次,我再见到我娘,我定会告诉她——”
“——她给我的妖力,老子才不稀罕,自己连活下去都做不到,又凭什么让我变强?”
“既然要活着,就一起活。”
大不了逆天而行。
而她,正在行逆天之事。
四周一片寂静,敞开的宫殿大门吱呀晃动,风卷入殿中,呼啦啦卷着她的衣袖。
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她微微攥紧了拳。
玄缙似乎没想到她突然转身,抬起眼来,看着站在门口她。
“我今日听了一句话。”汐姮定定看着他说:“既然要活,就一起活,哥哥觉得有道理吗?”
她的语气略有些生硬别扭,眸光却坚定又明亮,无畏地望着他。
这样的反问是头一次。
话中的意思却不言而喻。
玄缙略有些许惊讶,黑眸沉沉,审视着她。
许久,一切情绪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
这丫头啊。
他薄唇微弯,颔首道:“有道理。”
“妹妹的吩咐,吾照做便是。”
61. 第 61 章 谢涔之归降。
瀛洲距离蓬莱极近, 眼看着瀛洲出事,蓬莱作为当世五大仙门之一,也禁不住慌了神。
在华芸道君被陵山君亲自处决后, 长老沈复失势, 蓬莱新继任的掌门便是从前的执剑长老方怀方。方怀此人, 本就是依附陵山君而上位, 掌门的位子都没坐热乎, 便惊闻噩耗, 险些没吓晕过去。
方怀连夜前往藏云宗, 请求陵山君出手相助。
藏云宗殿门紧闭, 烛火高燃,气氛压抑,方怀垂首站在不远处,低声道:“……神族如今已占据瀛洲, 眼看这几日便要攻打蓬莱,我蓬莱举满门之力, 也无法抵抗……若是蓬莱覆灭, 下一个便是其他门派, 无人得以独善其身, 还请君上施以援手。”
方怀说着,又不禁抬头道:“那位单枪匹马灭了瀛洲的汐姮公主, 当年毕竟是君上您的……”
他话说一半,觑见上方谢涔之冰冷的神色,便又自觉噤声。
如今谁都知道, “谢姮”二字犹如禁忌,轻易提不得。
藏云宗上上下下,都对这个名字讳莫如深。
当年那事闹得太难看, 两次道侣大典,如同一耳光,狠狠地打了陵山君的脸,而后谢姮当众剖心,向来清冷自持的陵山君道心动摇,险些当众入魔,又被射了一箭,受了极重的伤。
这一系列事情,众人谈论起来,至今都唏嘘不已。
而后又不知发生了何事,陵山君中箭当夜,竟强行请他师尊道云仙尊出关,私下里不知谈论了什么,陵山君随后急火攻心,九死一生,若非灵渠剑护住心脉,早就命丧黄泉。
如今陵山君伤势还未完全痊愈,按理说不宜再亲自出手。
但放眼整个天下,唯一能阻止汐姮的,也只有他了。
先不论他与汐姮旧情恩怨如何,陵山君那日当众召出灵渠剑,便足以说明一切。
他是命定的神剑之主。
只要他手握灵渠剑,便能唤醒神力,与神族一战。
方怀知晓自己此刻来得不是时候,但若非十万火急,他也不会来触这个霉头。
见谢涔之不语,他又上前一步,急切道:“君上!事关天下存亡,而非我蓬莱一派之事,君上真的要置之不理么?若是如此,将来迟早有一日,神族也会攻上藏云宗!”
方怀字字激动,声音回荡在冰凉的大殿中,又高声喊道:“君上!”
谢涔之闭目不言。
许久,他睁开漆黑的双瞳,看向方怀,淡淡道:“此事我已知晓。”
方怀一怔,又迟疑道:“君上可是打算请出灵渠剑……”
谢涔之并未回答,只侧身吩咐一边的宋西临道:“你去收拾一些地方来,暂时安置蓬莱诸位弟子。”
宋西临领命退下,方怀闻言,有些诧异,谢涔之又看向他,冷声道:“你先率人撤出蓬莱,在藏云宗暂避一段时日,只留下少部分弟子原地守候,切记不可轻举妄动,剩下之事,便全权交给我。”
方怀面露喜色,以为谢涔之终于肯出手相救,正要弯腰拜谢,又听他道:“我只能许诺,会护住天下苍生,不让天道崩塌。”
“而你要做的,是在得到命令之前,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得轻举妄动,以免不必要的牺牲。”
无论发生什么……?
难道他要做什么?
方怀愈发不解,忍不住又抬头看向谢涔之。
男人站在一片昏暗的光影之下,侧颜冷寂如雪,眼睛比起从前,已然萧索冷漠许多。
看起来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他变了许多。
从前的陵山君,纵使疏离冷漠,却有种意气在,睥睨天下,不可一世;如今却竟有种说不上来的冷寂孤独,凉得像深秋抓不住的风,吹得人心头发冷。
方怀隐隐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却又说不上来,只能强行说服自己,陵山君身为仙门之首,自然不会不顾天下存亡。
就算……那谢姮从前是他的未婚妻。
有了陵山君出马,蓬莱应该会保住的吧?
方怀强忍着心头的顾虑,不再多言,只先行告退。待他走后,谢涔之又连夜处理了无数藏云宗的内务,一直忙到天亮。
时而困倦时,一抬眼,目光又不禁掠向不远处的那一方软塌。
阿姮从前总是喜欢歇在这榻上,安静地陪着他。
她不在身边的日子,他日日煎熬,实在忍受不住思念,才会抬头瞧一瞧她待过的地方,仿佛只有通过那些回忆,才能暂时抑制疯长的思念。
他们很快就会再见了。
这一次,无论结局如何,都是他甘之如饴。
飞蛾扑火,在所不惜。
-
汐姮未等伤势痊愈,便急着去攻打蓬莱,不想再继续拖延时间。
卫折玉对此不太乐意,让她先疗伤,区区蓬莱,他大可以代为攻下,但汐姮却摇头,强忍着内伤站了起来,抿唇道:“蓬莱与瀛洲不一样,瀛洲虽更为难以攻打,但四面无援,只需动用武力。而蓬莱背后,是整个修仙界,他们不会坐以待毙。”
卫折玉冷笑道:“是了,正好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他们若是敢来,正好一起杀了。”
汐姮似乎也想起什么不太愉快的回忆,眸色暗了一寸。
就在此时,她派去打探人间动向的赤言从殿外大步入内,甫一进来,便抱臂笑道:“那些凡人果真是怕了,连夜撤离了不少,剩下来的也不是什么能打的,蓬莱的护山大阵也没开启,似乎并无什么抵抗之意。”
“小殿下,不如明日便拿下蓬莱,我看啊,有了瀛洲做前车之鉴,他们是要不战而降了。”
汐姮抬头问:“他们撤向何处?”
赤言思索了一下,“好像是……东南方?”
东南方。
正是藏云宗的方向。
汐姮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翌日她决定出发,带了一些归顺于她的瀛洲弟子——那些弟子在她的威慑之下,早就没了任何反抗之心,诚心臣服,愿意被她驱策。
但就算如此,卫折玉也还是给他们种下蛊毒,说倘若有二心,必会毒发身亡。
天色熹微时,整个蓬莱便被瀛洲弟子,以及无数魔族团团围住。
所有胆敢反抗的人,都死在卫折玉麾下的妖魔手中。
汐姮设想过许多情况,倘若谢涔之插手此事,以他的心机,也许会设局暗算于她,在武力上她自然不惧,但她未必能玩得过他的手段。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也许不会再有之前那般顺利。
但她唯独没有料到的是,他亲自来了。
他就站在她不远处,仍旧一袭白衣,不染纤尘。
谢涔之垂袖站在风中,广袖被风鼓起,黑眸淡淡望着她。
“阿姮。”
他低声唤她。
谢涔之今日孤身而来,只带了藏云宗的一些普通弟子。
他身后是各大仙门的弟子和长老,如今大难当头,都选择站出来共同抵御神族,似乎也有了底气,毫无畏惧地直视着汐姮,像是坚定有了陵山君在,他们定是可以守住蓬莱。
真是可笑。
汐姮站在高处,冷冷地俯视着他。
她对上他灼热的目光,看清他眼底的眷恋之意,只觉可笑至极,眼底寒意蔓延,冷嗤一声道:“看来,上回一箭,并未让你长记性。”
“还敢与我作对,简直找死。”
她眉峰冷掠,红唇弧度慑人。
右手一抬,流昆剑出现在掌心,猛地一劈。
轰然一声巨响。
剑气横劈数丈之外,如雷电霹雳而下,将地面劈出一道极深的裂痕。
地面震动,许多人站立不稳,被惊得连连后退。
唯独谢涔之不进不退,身形巍然不动。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缓缓道:“我今日来,并非是与你作对。”
汐姮偏头,冷淡地盯着他:“那是如何?”
“我来归降。”
此话一出,宛若惊雷炸开。
四周一片哗然。
谢涔之身后的那些仙门弟子蓦地大惊,像是难以置信般,惊呼出声。
“陵山君!你!”
“您到底在说什么?您今日来难道不是为我们击退这神族的吗?”
“什么归降!您这是什么意思?”
“……”
汐姮也盯着谢涔之,眼底并无任何波澜。
她不信。
他千里迢迢过来,会是来投降?
他斩妖除魔,声威赫赫,征战万里,谁人不称道?
以他之傲气,即便是在她将死之时对她低头,都不曾完全摒弃他平时的骄傲,还会甘愿对别人臣服?
她冷眼看他玩的是什么把戏。
他却抬头看着她,眸底的光彩重新亮起,漆黑眸光从她面上掠过,瞳底光影浮动,交映着头顶的日光,迤逦下淡淡倩影。
他目光滚烫似火,久久挪不开,薄唇缓缓往上一掠。
谢涔之往前走了几步,缓慢转身,看向那些难以置信的弟子。
他道:“神族重临世间,乃是大势所趋,如今再殊死反抗,也只能白白送命,实在是愚蠢的做法。”
“随我一起臣服。”他淡笑道:“才能明哲保身,将来神族重临世间,我们尚有一线生机,不至于鱼死网破,死无全尸。”
“您到底在说什么?”
人群中有弟子实在忍不住,上前怒道:“这些神族是想夺走我们的生存之地,卑躬屈膝祈求他们饶我们一命?如此懦弱行径,恕弟子难以从命!”
“枉弟子如此信任陵山君,想不到世人敬仰的君上,竟是如此贪生怕死之辈!”
“你要去做牛做狗,你自己去!”
“……”
他们义愤填膺,就连一开始对谢涔之相助之事坚信不疑的方怀,都怀疑自己在做梦。
明明之前说好的不是这样的……
陵山君之前分明说的是,放心把蓬莱交给他,却从未说过要投敌啊?!
方怀还是不敢相信,失声道:“陵山君……您、您当真是认真的么?您之前分明不是如此说的……”
“你若此刻请出灵渠剑,未必不能斩下这神族……”
“呵。”
谢涔之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嘲讽地淡笑一声,“斩下神族?”
“这天下再重要,那又如何,你以为到了如今,我还会对我爱的女人出手么?”
“谢涔之投诚,甘之如饴。”
“我让你撤出大部分弟子,留下少许无法抵抗神族之人,不过是为了方便神族罢了。”
“也唯独只有你太天真,以为我此举是为了保护蓬莱。”
他缓慢地转过身来,背对着那些人,唇角噙着一抹淡笑,眸光灼灼地看着汐姮,缓缓笑道:“阿姮,我身后这些人中,有各大派的首席弟子,亦有长老,地位皆非同一般,都可作为你将来收服三界的筹码。”
“我以这些人作为我归降的诚意,你觉得如何?”
他……
他竟是把他们都当成筹码?!
方怀身子晃了晃,脸色唰地惨白。
他额角满是冷汗,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手脚尽软,眼底逐渐有了绝望之意。
何止是方怀,其他仙门过来的弟子长老,也纷纷变了脸色。
“你!”太玄宗的一位长老再也忍受不住,蓦地大喝一声“你这叛徒”,骤然拔剑,朝谢涔之后心刺去。
谢涔之头也不回,掌中拢起一股浑厚的灵力,平地一震。
“啊!”
那人惨叫一声,被直直打飞出去,当场吐血而亡。
谢涔之连看都未看那人一眼。
他微笑着,又重新抬头看向汐姮,似是坚信自己的筹码十分管用,温声问道:“阿姮可愿接受我的投诚?”
四周一片死寂。
那些弟子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
如果说,方才他们还觉得谢涔之是在用权宜之计诈降的话。
他亲手杀了一位长老,便是彻底斩断他们最后的希望。
他们不得不接受这个荒谬的事实。
——仙门之首藏云宗宗主谢涔之,公然成了天下人不耻的叛徒。
上方,汐姮收了剑,似笑非笑,“倒是有点意思。”
连她都开始意外了。
如果不是没人可以冒充他,汐姮倒以为这是个假冒的谢涔之。
她的目光,从谢涔之身后的那些人脸上一一掠过。
看着他们愤怒又失望的神情,仿佛又是在斩刑台上,他们以为她会投靠卫折玉,以同样的神情,同样的语气,一声声地质问她。
汐姮觉得有意思极了。
可他以为……就这样,她就能放过他么?
他大可以像她从前对卫折玉一样,在靠近她时,突然捅她一剑。
谁知道他卖的什么关子?
她唇角弧度一沉,嗓音陡冷,“不过,那又如何?”
“你若诚心投诚我,你的命也该归我。”她冷漠道:“我让你现在去死,你看如何?”
62. 第 62 章 “堂堂陵山君竟有今日。……
去死。
谢涔之微垂双目, 眼底光点聚拢又散去。
她合该还是这态度。
她觉醒那日,也是说要杀他,抛去感情, 她几乎将他当成了死敌, 绝无任何在故意气他的意思。
她就是想要他死。
纵使明白, 但听到这句话时, 心口也仍感觉被撕裂一般, 连呼吸都疼。
许久, 他抬眼缓缓一笑, 眼底一片温和宁静, “好。”
“我的命,也归你。”
此话一出,周围又是一片诡异的寂静,所有人都觉得他是疯了, 如果说投降是因为贪生怕死,那愿意去死又算什么?
他这哪里是因为打不过才投降, 根本就是疯了。
满心满眼只有汐姮, 为此不惜杀了别人, 还要杀他自己。
汐姮还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她下巴微抬, 冷声吩咐身后的人:“既然如此,来人, 把他带下去,用玄铁刺穿他的琵琶骨,把他丢到鬼蜮里去。”
鬼蜮靠近魔域, 里面阴气极重,有许多啃噬人的凶猛妖兽,几乎无活人跨入一步。
当年卫折玉便险些死在里头, 若非是妖皇的修为护体,也不会从鬼蜮里爬出来。
她用玄铁刺穿他的骨头,让他毫无反抗之力,只能活生生地被吞噬,的确是下了狠手。
谢涔之闻言,只是安静地站着不动,任由别人靠近他。
阿姮果真还是睚眦必报的。
当年他把她误认成妖,用玄铁刺穿她的骨头,她便用同样的方式对他。
“唔。”锋利的铁质倒钩刺入骨头的刹那,他痛得低哼一声,猛地半跪在地,又被架起胳膊,任由那冰冷沉重的铁链缠上他的身躯,将双手缚在身后。
谢涔之痛得额角冷汗淋漓,唇瓣抿出了血。
却一声不吭。
他此刻承受的,正是她也经历过的,他还可以忍。
他喘息着,唇色尽褪,又被血染得殷红刺目,犹如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魅,抬眼时,最后朝她笑了一下,便被带了下去。
“老实点!”
锁链叮当碰撞的声音,混着沉重虚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汐姮最后对上谢涔之灼热又温柔的视线,微微皱了下眉。
她也开始觉得他有病了。
真的要被她杀了,居然还有心思冲她笑。
他就算真的对她爱得无法自拔了,又如何?
她一点都不稀罕他的真心。
她虽不至于多恨他,但单论他手中有灵渠剑、能威胁到她这一点,她也是一定要杀了他的。
她绝不会给自己留下任何后患。
谢涔之原本站立的地方,只余下一小滩血泊,剩下的那群乌合之众,着实没什么可威胁的地方,汐姮并不关心这些,只让卫折玉手下的几位魔将去处置,把他们悉数关押起来。
收服蓬莱,竟不需要动用任何武力,倒是在她意料之外。
按这样的速度下去,重振神族,指日可待。
她转身去寻找蓬莱的天劫石。
-
押着谢涔之的几个瀛洲弟子,对尘世并不熟悉,很快就有几只魔过来,主动说去帮他们完成接下来的任务,那几个弟子眼熟这几个长得凶神恶煞的魔头,都是那鬼都王的部下。
鬼都王和汐姮关系不一般,他们得罪不起,不疑有他,便将谢涔之交给了他们。
男人一声皑皑白衣,早就被血渗透。
他被铁链狼狈地捆着,鬓发散在肩头,双目微闭,如雪侧颜染了尘埃。
那几只魔对视一眼,眼底都有些嗜杀兴奋。
这可是陵山君。
那个正道之首,杀了无数妖魔的陵山君,当年他一个人屠了魔域,又将他们逼到了阴暗的角落里待着,百年不敢见太阳,他们早就恨他恨得牙痒痒了。
可真是风水轮流转,他居然落到了他们的手里。
“唷,你也有今天啊。”其中一只魔上前,用锋利的爪牙刮着男人的侧脸,落下一道极淡的血痕,狞笑着道:“堂堂陵山君,马上就要被鬼蜮的妖魔分食吃掉了,连个全尸都不剩,死后还要成为孤魂野鬼……”
“你当年屠杀我们魔族时,可想到了今日?”
谢涔之双目紧闭,对这些话置若罔闻。
即使满身血污,他的气质仍是威严疏离的,眉心拢着淡淡的冷意,仿佛被折辱的不是他一样。
他越是如此,那几个魔越怒。
另一只魔猛地抬腿踹了一脚,一把将他踹翻在地,“你他娘的,还当自己是陵山君么?还不给你爷爷我舔鞋!”
谢涔之往前狠狠一栽,狼狈地趴在地上,那些魔又狠狠拽着他身上的铁链,把他往前拖了一截,落下刺目的血迹。
浑身骨头都仿佛被碾碎,口中翻涌着血气,肺里如同被塞了棉花,拉扯得痛极。
天在转,人在打颤,耳畔嗡鸣不已。
谢涔之长发散乱在肩头,慢慢攥紧拳头。
眼看着其中一只魔即将一脚踩在他的头上,他突然抬起头,一双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眼中之火腾腾燃烧,又仿佛沉淀着锋利的冰刃。
杀气极重。
那正要踩在他身上的魔动作一顿,猝不及防地对上如此冰冷无情的眼神。
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蹿上背脊。
那魔突然踉跄一步,险些没被吓得瘫软在地。
方才那一瞬间,他甚至感觉又要被这陵山君斩于剑下了!
仿佛那踏在尸骨上的白衣剑仙,又朝自己冷冷睥来。
那魔仓皇地往后退了数步,一脸惊恐,转瞬又发现同僚诧异地看着自己,立刻回过神来。
有魔嘲笑道:“你别是怂了吧?”
那魔头立刻觉得自己丢了脸面,这陵山君都落到这样的地步了,怎么可能还有还手之力,他方才居然怕了……那魔越想越觉得没面子,又恼羞成怒地狠狠踹了谢涔之一脚,“给老子老实点!”
谢涔之微敛双目,又咳出了一口血。
那几只魔再也耽搁不得,施法将他带去鬼蜮的入口,几只魔站在高处往下看,感受到这冲天的阴气,都不禁觉得一阵胆寒。
即使是魔,也畏惧这种可怕的地方。
其中一只魔说:“我劝你下去后自绝经脉算了,这样也好少受些苦,免得被活活撕碎而死。”
他们说完,就把谢涔之推了下去,直到看他的身形隐入一片血雾中,才转身离开。
而他们离开不久,卫折玉又来了。
卫折玉听说谢涔之投降,甚至感觉赴死时,便觉得极为有趣,决定亲自过来看看。
“我还是晚了一步。”
少年轻轻抚着下巴,精致的脸庞在月下剔透如白玉,笑意却溢满邪气,“本想再亲眼看看谢涔之一无所有之后,低贱又狼狈的样子,看来看不到了呢。”
他一边表示遗憾,一边笑得无比开心。
凝视着下方无底的深渊,他的眼神越来越兴奋,仿佛看到从前的自己,被那群正道推入这里时的样子。
他可是忍受着被啃咬撕裂的痛,一步一步,从地狱里爬出来的。
谢涔之也有今日!
可真是大快人心!
卫折玉知道,汐姮定也是在为他出气。
少年眼尾红红的,靠在轮椅椅背上,笑得浑身抽搐,几近断气,又猛地喘着气,眼角含着一抹微不可查的晶莹水色。
许久,他平复了笑意,眼睛通红地盯着下方。
“不过……”
他咬牙切齿道:“这怎么够?”
“就算是死,你也别想死得这么干脆了。”
卫折玉从袖中取出一面镜子,施法将其置入其中。
这是轮回境。
所谓轮回境,里面便内藏着无数个往生轮回,会读取人心中最恐怖记忆,一次又一次经历自己最痛苦的时刻,直至在痛苦中彻底被活活耗死。
“好好享受吧。”
卫折玉满眼戾气地狞笑了一声,驱动轮椅缓缓转身,离开了此地。
-
虽占领了蓬莱,但汐姮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她眉心皱得死紧,抬头看着头顶的黑云,隐隐感觉到有压迫感传来,偏头看向身边同样的眉心紧蹙的赤言,问道:“赤言,你是不是有些不太舒服?”
她一开口,赤言的眉心登时舒展开来,朝她无所谓一笑:“我?我能有什么事?”
汐姮仍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别骗我。”
“……”赤言笑意一僵,又叹了口气。
还是瞒不过这丫头。
她过了一百年再回来之后,变得敏锐了许多,能察觉到每个人细微的变化,就算他们故意隐瞒着什么,不想让她担心,也仍旧骗不过她。
赤言低声道:“自从来了这里,总觉得神力流失得变快了,不过也可能是我的错觉。”
汐姮眼皮一跳,“你说什么?!”
果然,果然是有什么不对。
从她离开瀛洲开始,她就觉得这天地间的气息变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
汐姮隐隐觉得不安,抬手贴在赤言后心,低声道:“别动。”说着,她亲自为他传输了些许混沌之力,缓解了他的痛楚。
赤言看着站在跟前的小姑娘。
她的神色很认真,像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事。
赤言心头微软,被这丫头反过来关心的滋味,让他似乎明白了点青羽说的感觉。
青羽老是对他说:“小公主去人间一趟,变得比从前更好了,我很喜欢现在的她,总让我觉得,她离我们的距离更近了。”
她淡漠,却不冷血。
也越来越像帝君了,更像整个神族的王了。
汐姮抚平了赤言体内紊乱的气息,抬起头,便发现这红衣青年,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汐姮:“?”
赤言揶揄道:“没想到当年只会拔我毛的丫头,也会这么关心我呢。”
汐姮:“……那时我还小。”
都一百五十多年前的事了,她那时候喜欢他那一身漂亮的火红羽毛,便多拔了几根,又没把他薅秃,他还好意思拿出来说,怎么不说自己小时候尿过裤子?
汐姮轻轻瞥他一眼,又说:“你既然觉得不适,便先回神族吧,有卫折玉一路陪着我,也是一样的。”
赤言在,她多少会有些担心他,反而拖泥带水。
赤言知道她的性子,也不客气,只是临走之前,还是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认真地交代道:“好好照顾自己,别再像上次一样意气用事,能让那只魔做的,便别亲自动手。倘若有什么难处需要帮忙,记得随时找我开口,这天道再厉害,暂时也对我做不了什么。”
汐姮点头:“好。”
一边答应得干脆,一边心道:倘若再遇到像二哥哥那样的事,她定然还是要豁出去的,只是不会再给他知道的机会了。
这天道厉害得很,她才不会让他插手。
虽说她的血亲只有哥哥一个,但放眼整个神族,几乎人人都像是她的老家长。
打从她受伤之后,无论走到哪儿去,几乎所遇见的每个神族都要问一嘴她的伤势,那阵仗,活像她又挖了一遍心似的。
顺便还得一边叹气,一边语重心长地告诫道:“小殿下日后不可再这样冒险了,这次只是侥幸没什么大碍,下次可不一定了。”
汐姮听得耳朵都出茧了。
她此刻看着极为安分,赤言只当汐姮变乖了,满意地点点头,随即便化为一只巨大的凤凰,振了振双翅,刮起一道狂风,冲上天空。
蓬莱岛上的瀛洲弟子目睹凤凰飞掠而过,都面露畏惧之色。
汐姮目送着凤凰飞远,原本乖巧无害的神色,一点点冷却了下来。
她寒声对身后的魔道:“把蓬莱掌门带出来,我要亲自问话。”
她掌控了一切,唯独没料到,在临门一脚上出了岔子。
她竟找不到这天劫石的具体方位。
这天道,似乎突然变强了。
63. 第 63 章 一息尚存,苟且偷生。……
打从被关押起来后, 那群仙门中人便心如死灰,如今连陵山君都临阵倒戈了,再也找不到能与神族对抗的人, 而他们被关在地牢之中, 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安静地等死。
方怀仿佛回想着先前去藏云宗求援的种种, 越想越觉得难以置信, 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若他不听信于谢涔之, 或许还能抵死反抗一番, 不至于落得个不战而败的结果。
蓬莱白白葬送在了他手中。
他懊悔至极, 只恨自己识人不清。
方怀又看了一眼身边蜷缩在草堆上的弟子们。
他们都还年轻稚嫩,不该死在这里。
方怀死死攥着拳。
若他还有机会出去,他就算豁出这条老命去……也定要在为他们搏一线生机。
就在此时,有人过来, 打开牢门,冷声道:“蓬莱掌门方怀, 我们公主要见你。”
方怀一怔, 站了起来, 周围几个弟子纷纷抬头, 有人惊道:“掌门,您不要去……”
方怀唇色发白, 却朝他们摇了摇头。
“无妨。”在这些弟子面前,他尽量显得从容,勉力笑道:“神族既然要见我, 想必我还是有些用处,不必担心。”
说完,他便随着他们离去。
被镣铐束缚手脚, 他一路跟着他们,一直到了昔日蓬莱的主殿中。
空旷的大殿寂静无声,方怀被人狠狠一推,像个阶下囚一般,狼狈地摔倒在冰冷的地砖上,扯动铁链哗啦啦响。
金砖地面反射着粼粼寒光。
方怀缓缓抬起头来。
原本只有掌门能坐的高位之上,悠然坐着一袭红裙的汐姮。
红唇黑发,肤色冷白如玉,宽大的裙摆浮动着金色暗纹,在一室昏暗中反射着流光。
一只手微抬,宽大的广袖顺着手臂滑落。
她斜眼冷冷睥来,长眉轻挑,弧度慑人,“方怀?”
她与方怀,并不算完全陌生。
华芸道君急着杀她时,方怀还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长老,在蓬莱并无太多话语权。
如今轮到他做掌门,想必是在华芸势败时,及时向谢涔之投诚的缘故。
不是个有威胁的。
见方怀像是极有骨气一般,对她毫不理睬,汐姮冷然一掠唇角,又道:“看来这蓬莱弟子的性命,方掌门大抵是不想要了。”
方怀猛地一震,双手狠狠一攥,抬起头来,双目几欲喷火,“谢姮!”
他猛地站起来,到底忍不住,怒声道:“不管你现在是谁,你从前也是仙门弟子!当年你也曾为了救人而豁出性命,如今怎能这般草菅人命?”
相比于他的愤怒,汐姮眼中却毫无波澜。
像是早就料到他会说什么。
她嗓音透冷,平静道:“哦,你说谢姮啊。”
“她自是会保护你们。”
她话锋一转,又轻描淡写地反问道:“但谢姮不是死了么?”
方怀一时语塞。
汐姮缓缓转头,居高临下地直视着他,“人死不能复生,再在我跟前提‘谢姮’二字,我不介意让你也感受一下,‘谢姮’死之前的痛苦。”
她此刻的眼神,语气,姿态,全无半分从前的模样。
方怀抿了抿唇,垂下目光,心底也是被堵得喘不过气来,心知道理如此,却又仍是不甘。
在他们眼里,她还是谢姮。
谢姮就像一根藤蔓,深深地扎根在了每个人的心里,如附骨之疽,如何都无法根除。
如何能忘得了?
汐姮根本没心思和方怀废话,见他无言以对,又是冷笑了一声,缓缓起身,走到他跟前。
红裙从台阶上拂落。
脚步声清脆回响,犹如踏在人的心尖上。
她盯着他,开门见山,毫不含蓄:“蓬莱的天劫石在哪?”
“天劫石?”
“我最讨厌与我装傻的人。”汐姮双眸微眯:“再给你一次机会。”
她的目光很锐利,方怀被她逼视着,不由自主地绷紧背脊,却摇头道:“我在蓬莱三百多年,从未见过什么天劫石……我只知道,这天劫石与天道相关。而维系天道,自有一套法则,常人不可触碰,你如今在做之事,就是与天道背道而驰,天道自会加以阻止。”
汐姮皱眉。
她的确是感觉这天道变得厉害了许多。
但她明明已经毁掉了一颗天劫石,怎么可能力量不减反增?
她不信。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被她忽略了。
汐姮又说:“蓬莱可有什么禁地?带我过去。”
方怀抿唇不语,汐姮又淡淡道:“讨我高兴了,你的那些弟子才有活命的机会。”
这一点,她不需要再提醒。
方怀暗暗咬牙,只能说:“你先答应我,如果我把一切告诉你,你就放了你之前抓到的所有人”
汐姮颔首,“可。”
她本就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就算放走了,她也能重新抓回来。
她亲自松口,方怀便放下心来,终于对汐姮说了他知道的一切。
蓬莱的确有个禁地,只是就算是方怀自己,也从未跨进一步。
据说里面藏着未知的危险。
汐姮拔剑孤身闯了进去。
一剑劈开禁地的结界,神力席卷四面八方的灵气,震开所有妄图靠近的生灵,一路杀入禁地深处,汐姮终于在里面发现了那颗巨大的、泛着淡蓝色幽光的天劫石。
只是这颗天劫石,与她之前见过的,不完全一样。
汐姮抬脚,还想往前一步。
谁知这一靠近,便感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吸取她身上的神力,汐姮第一次感觉力量的快速流逝,拼命地抵抗着这股力量,身后流昆剑腾空而起,剑光一划,将她和天劫石之间的联系斩断。
汐姮扶着树干,喘着气,死死地盯着天劫石。
这东西方才吸收了她的力量,好像又长大了些许。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它也可以反过来攻击她?
汐姮还记得她在瀛洲见到的那颗天劫石,并无这般巨大,也绝无任何攻击性,看起来只像一颗平平无奇的普通石头,气息也未曾隐匿至此。
——“天道原本并未察觉到你的存在,但从你毁了瀛洲的天劫石那一刻起,便彻底惊动了天道,它自然不会束手待毙。”
它也会反击。
方怀说的时候,汐姮还不信。
如今她才意识到,事情的确并不简单。
“呵。”汐姮冷笑道:“不过是颗破石头而已。”
她今日偏要灭了它!
她脚尖轻点,右手一抡神剑,如离弦之箭往前冲去,剑锋森然割破虚空。
唰!
雪亮的剑光刺入她漆黑的眼底,在黑暗禁地里犹如一道雷霆闪电,卷起万丈狂澜,轰然一砍。
“轰——”
剑锋在天劫石上刮过,“刺啦”一声刻出一道不深不浅的划痕,与此同时天劫石光芒大盛,朝汐姮弹去,汐姮不避不让,硬生生挨着袭击,剑势更加凶狠。
她一往无前,绝不后退分毫,那天劫石开始震动,地面如被什么东西砸动,发出轰隆声响。
这是……
汐姮还未觉察出什么,头顶山上落下许多细碎的沙粒,忽地滚落一颗巨石,罩下一片黑暗的阴影,眼看要把她压在下面,一道白影唰地掠了过来,那巨石擦着她衣袂而过,狠狠砸在了她身边。
轰——
尘土四溅。
继而连三的巨石从山上滚落。
玄龟广栾一路追随汐姮过来,本在外面守候,第一时间察觉不对,也顾不得其他,直接用身体撞开了那巨石,强忍着伤势,急急道:“公主,快离开这里!这里的山开始崩塌了!”
这天劫石狡猾得很,见她不依不饶,开始利用这周围的地形强行逼退她。
她现在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在剑上,便暴露了其他弱点。
汐姮剑势不减反增,又继续迎着这天劫石,眼底腾火,“你先走!”
“不必管我!”
她不走,广栾也决计不会走的。
眼看着更多的巨石落下,广栾蓦地施法,一道半透明的结界罩在汐姮头顶,将那些砸落的巨石弹开。
他自己却完全暴露在危险之中。
一颗巨石落下,又狠狠地砸在广栾的背上,广栾“呸”地吐出一口血来,含着血笑:“公主放心,有我在,定护您周全。”
他主人生前便是心心念念着这个妹妹,如今主人不在,他定是要替主人好好守护他的妹妹,就算为之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碎石砂砾落了他满头,他的肩被巨石砸出了血,骨骼都在发出碎裂的声音,脚底的地面又震动得更厉害,几乎让人站不住。
广栾又单手捏诀,再次抬手,掌心对着天空。
一股更加强横的灵力冲天而上,将那些砸落的巨石震开。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
汐姮双手握着剑柄,闻到血气,分心去看了一眼广栾,眼底微震。
广栾是二哥哥的灵兽。
先前他被她打伤,本就伤得很重,此刻还这样护着她,眼看就要撑不下去了。
她也不能让广栾出事。
汐姮猛地收剑,在最后一颗巨石即将砸落之前,猛地掠了过去。
所过之处,万物粉碎成灰。
她幻化龙形,龙爪将广栾双肩一抓,极快地飞向了天空。
地面还在地动山摇,轰然倒塌的大山,将那天劫石埋在了无数巨石之下。
汐姮在平地上落下,神色越发冰冷,那些魔族纷纷焦急地围了上来,汐姮只吩咐他们给广栾疗伤,便要重新提着剑,要去灭了那天劫石。
她杀意翻腾,越战越勇。
“公主。”广栾喉间一滚,急急叫她:“您先别冲动,应该还有别的办法,既然灵渠剑已经现世了,我曾听我主人说过……当年天衍神君封印灵渠,是为迎天道之子降世。”
汐姮蹙眉:“什么意思?”
广栾叹道:“您之前要杀的那个名唤谢涔之的凡人,会不会就是天道之子,也是刺激天道的缘由之一?”
毕竟就算天道突然变强,今日也强得有些不正常。
能逼汐姮使出全部力量,还能撑这么久,这天劫石绝不是强了一丝半点。
只怕是汐姮这一系列动作太猛,彻底让天道慌了神。
灭瀛洲,收蓬莱,杀天道之子。
便是逼得它拼死抵抗。
汐姮猛抬双眸,眼底寒光一闪,“谢涔之?”
她倏然也想到了什么。
那灵渠剑的确与他有关。
谢涔之如此坦然让她杀,是不是就是故意的?
他故意诱她刺激天道?
汐姮猛然一惊,握着剑的手不住地缩紧,骨节泛着青白色。
倘若真是如此,他敢摆她一道……
汐姮眼底杀意翻腾,眼神如浸在冰湖深处,满是彻骨的森然。
她蓦地转身,这一次,她走了相反的方向。
她便再去会会他。
-
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底部,四面刮着阴冷的风,如刀刃在肌肤上刻过深深的伤痕。
谢涔之浑身已是血迹。
耳畔叫嚣着无数尖锐的声音。
“吃了他的肉,一定很美味吧。”
“拆了他的骨头。”
“吃惯了妖魔的魂魄,这凡人可以开开胃……”
“啧啧,好香的血味……”
锋利的手从地底探出,在他身上抓住深深的血痕,不住地撕咬着他的血肉。
但那些阴灵靠近他之后,又被一股无形的白光震开。
“这人与之前那些食物不同,有些难啃呢……”
“不会是化臻境修士的血,尝上一口都能增长修为。”
那些阴灵叫嚣着,怪笑着,围绕着一动不动的男子,虎视眈眈,时而猛地冲出,撕咬出新鲜的伤口。
谢涔之伏在泥土上。
身下的血已将泥土染红,渗透地底,香甜的血顺着风飘去,引诱着着越来越多的阴灵和妖兽。
他被铁链缠着,动弹不得,无法反抗,浑身上下痛得已失去知觉,脸色苍白得犹如死人,只有还在起伏的胸膛,显示出微弱的生机。
一息尚存,苟且偷生。
谢涔之此生,从未如此狼狈过。
他喘息着,指甲死死地抠着泥土,喉间鲜血淅沥,眼前一片血雾,已听不到太多的声音。
会死么?
也许会吧。
他早就如行尸走肉,无论在藏云宗高高在上,还是在这里低贱如泥,都没什么两样。
又是一只阴灵朝他冲过来,硬生生地将他从地上抓起,再次狠狠地砸到地上,谢涔之被迫翻身仰躺,仰头黑漆漆的天空,眼睛里毫无焦距。
倏然,有什么从上空落下。
是一面奇怪的镜子。
那面镜子在黑暗中发出刺目的光,照入他涣散的瞳仁里。
谢涔之感觉身体倏然便轻,魂魄如同飘了起来。
轻飘飘如卧在云上。
那云又“砰”地散了,他又往下坠去,被拉扯着,拽进坠入无止境的梦中。
少年睁开漆黑的双眸。
他此刻是坐在无汲殿的座椅上,四周还是熟悉的景象,但细看,陈设又似乎有很多不同。
似乎是许久以前的布置。
犹如南柯一梦,分不清是他梦见万鬼啃食之痛,还是他又梦到了过去。
四周一切,如此真实。
他恍惚着,像是弄不清情况,头却不受控制地转过去,仿佛有人控制着他起身。
他一步一步,走到了屏风外。
赫然便看见他朝思暮想之人。
黑衣染血,小脸素白。
谢姮垂着头,鬓边落下几缕黑发,安静地跪在冰冷的地砖上。
64. 第 64 章 爱她这么好。
是阿姮。
这一瞬, 呼吸都仿佛滞住。
完全不敢相信。
偏偏又如此真实。
殿中窗子半开,微风蹁跹而入,拂过她的衣袂和长发, 将那一抹熟悉的幽淡发香, 送入他的鼻尖。
他朝思暮想, 为此几欲发狂。
如今她就在他的面前。
在藏云宗, 还是凡人的阿姮, 还是穿着熟悉的黑衣, 扎着利落的马尾, 活生生地在他的跟前。
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没有离开, 也没有恨他,更未曾剖心灭世。
那些满是血和痛苦的梦是假的!
定是假的!
一股狂喜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在头颅里炸开,像是绽开的烟花, 他黑眸急遽一缩,眼底炙热滚烫, 几欲落下泪来。
他想抱住她。
抱住他的阿姮。
谢涔之几乎要冲过去了。
可是他想抬脚, 却突然发现, 自己完全动不了。
“阿……”谢涔之张了张嘴, 却发现只能发出几欲不可闻的气音。
他猛然僵住。
这是怎么回事?
他拼命在这副躯体里抵抗,想叫一叫她, 或是往前靠近一步,却始终无法做到。
仿佛他只能站在这种疏离的距离里,冷漠地凝视着她。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对不起。”
他听见面前的少女缓缓开口了, 她的嗓音低低的,饱含歉疚,“当时那只大妖用幻术迷惑我, 让我误以为涔之你……遇到了危险,所以我便没有再听从命令,离开了妖窟,让那只大妖逃了,打乱了涔之原本的计划,谢姮甘愿受罚。”
她说着,长睫一抬,露出了水亮的黑眸,凝视着他。
“我会去领二十鞭刑的。”她说。
谢涔之蓦地想起,这是哪一桩事了。
这是他刚继位藏云宗宗主之位的时候。
那时,一只修为极其深厚的幻妖潜入了藏云宗,杀了三名外门弟子,那幻妖熟悉藏云宗的一切,幕后定有人操控,他为寻出幕后之人,用计生擒幻妖,并诱出藏云宗的内奸。
谁知谢姮突然急匆匆地离开,剩下几个弟子不敌那妖,让其逃了,而他正在生擒那内奸,谁知一转身,阿姮便满身是血地撞进了他的怀里。
她面白如纸、满眼惶恐,瞧见他无碍,这才缓过了气来。
事后她主动来领罚。
便是这样跪着的。
她总是如此乖巧,稍许做得不好,便会主动来认错。
谢涔之僵硬地看着她。
听到“二十鞭刑”的刹那,一股寒气顺着脊背冲上头顶。
他想说不用了。
也想说,她不必这般跪着,这般怕他生气。
可他却听到自己冷漠至极的声音:“既是知错,下不为例。”
不是的!
他并非此意!!!
他却只能漠然拂袖,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的脚步声远去,很快就离开了。
藏云宗戒律严苛,为约束弟子,每一道惩罚都极其严酷,那鞭刑乃是以长着倒刺的灵器抽打脊背,一鞭便能让人皮开肉绽。
足足二十鞭,足以将人活生生抽晕过去。
夜间她没有来无汲殿寻他,定是伤得很重,谢涔之挂念着她的伤势,却只能被迫安歇。
四周干净而温暖,没有万鬼啃噬之痛。
躯体在沉睡,他的意识却清醒异常。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熟悉的声音穿透黑暗,悄悄地传到了耳畔。
“涔之他……歇息了吗?”
“谢姮长老,已经这么晚了,您还是明日再来吧。”
“……”
空气安静了两秒,随即女子轻柔的声音传来,“嗯,我明日再来。”
三更天的深夜,她来过,又悄然离去。
无声无息。
这是他从前不知道的。
他在黑暗里死死睁着双目,眼神迷茫又空洞,眼睛干涩得发痛,几乎要流出血来,却执着地不肯闭上眼。
魂魄拼命挣扎着,却冲不破这躯体。
明明他回来了。
可他为什么却不能改变这一切?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一切,约莫都是假的吧。
可他不甘心。
他睁着眼过了一夜,翌日会发生些什么小事,他早就淡忘了,所以当她猝不及防出现他面前时,他的心跳又滞了滞。
阿姮不拿刀剑时,便是穿着朴素的裙子,柔软的黑发披在身后。
她眉眼灵秀,平添几分温柔。
“涔之。”她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悄悄来到他的身后,垂着睫毛,抿着唇笑着,将手中的食盒交给他,“这是我今日一早亲手做的。”
她悄悄抬眼,满怀期待地觑着他。
少女唇红齿白,黑发柔软,笑得比这春风还温柔。
他一下子就望进她的眼中,魂魄又是一阵剧烈的颤动。
她的眼里都是爱意。
如此明显的爱意。
他死死僵着不动,只觉一股腥甜上涌,她又收回了手,倒也不恼,转身道:“我去给涔之放到桌上。”
她步态轻盈,将食盒放下,又主动去收拾他的桌案,将所有的书籍文书摆放得整整齐齐,极为贴合他的习惯,又转身去喂食他的坐骑鹿蜀,等到回来时,瞧见他在看书,便主动走到他身边来。
她主动为他磨墨。
墨香在空气中流转,她的视线却缠绕在他身上。
躯体在生硬地动着,他的全部注意力却在她身上。
他看到风掠过她的发梢,将她颈后的发拂过,低头时,隐约露出淡淡的鞭痕。
他还看到她的指尖,全都是厚厚的大茧,伤痕交错,几乎没有一丝光洁无暇的肌肤。
那些他以为是惺忪平常的日常,再一回忆,却都是密密麻麻的伤痕。
他呼吸犹如被堵住,眼睛里布满血丝。
那一年,那白衣少年刚刚继位,骄傲且冷漠。
而她在他身边,早已满身伤痕。
阿姮的生活很简单,她初为长老,起初便很努力,像是怕自己担不起这样的责任,可久而久之,她却赢得了许多弟子的爱戴,几乎与她接触过的每一个人,都说她很好。
旁人若是对他夸起她来,她若不在,他便淡淡一哂;她若在,则会安静地站在角落里,拘谨地说:“这是谢姮该做的。”
她学会了谦恭。
一开始,她会朝他邀功,认真地问他:“阿姮今日做得怎么样呢?”他吝于夸奖,只一次与友人饮茶时,谈及某位道友,随口提了一句:“职责所在,自恃功劳,并不是什么好现象。”
她似乎听见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问他这样的问题,不再那般聒噪,只会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情。
若他高兴,她便多说些话;若他不太高兴,她便会保持缄默。
一颦一笑,都是在努力让他喜欢。
可她的安静像是好事,偏生无法取悦他。
她不知,他或许厌恶旁人聒噪,却从未讨厌过阿姮主动与她说话。
少年长长久久地冰冷,少女从未有勇气跨越雷池。
有一次她转身离开,不小心被花枝扯动衣摆,险些摔了一跤,撞得满头都是落花,他无意间看见,被她逗得兀地一笑。
“呵。”
他极少笑,或者说,即使是笑,也总是那种冷淡疏离的笑容,绝非是这样突然的笑。
少年笑起来这样好看。
她本来满心窘迫,看见他笑,便也跟着笑。
他见了扬眉,“你笑什么?”
谢姮便说:“涔之笑什么,我便在笑什么。”
“……”他越发觉得好笑,索性敛了袖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嗯?那你觉得我在笑什么?”
她迟疑着,指了指自己,“我?”
“涔之是在笑阿姮吗?”
这傻姑娘,连他笑她,都也要跟着傻笑。
她其实很聪明,故意这样问,待他觉得她很傻时,便又趁机表白道:“因为涔之笑起来很好看,我很喜欢涔之,所以就算是笑我,能搏得涔之这样开心地笑一笑,也是无妨的。”
他总是很严厉。
他们之间,很少有这样轻松的时候,她总是很珍惜。
少年少女相视而笑,可那腐朽的躯壳下,一缕来自黑暗的魂魄,却已极尽崩溃的边缘。
他抓不住她。
无论是怎样的阿姮,他都抓不住。
谢涔之第一次这样深深地怨恨着自己,即使是说笑,也永远与她保持不可跨越的一丈距离,永远感受不到来自阿姮的暖意。
她拨动他的心弦,转身离去,那含笑少年皮囊之下的灵魂,几乎是含恨地盯着她背影。
爱她这么好。
也恨她这么好。
所以有一次远赴魔域,她与他屠了无数妖魔,回去时在最近的人间客栈歇脚,她打从失忆苏醒就未曾饮过酒,第一次被凡间的酒灌醉,醉倒在他身边。
她抓着他的衣袖,一遍又一遍地问他:“涔之,是阿姮不够好吗?”
她很好。
她是他见过最好的姑娘。
少年躯壳下的魂魄在拼命叫嚣。
她却落泪,“可涔之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他在心里嘶喊:我喜欢你,阿姮,我爱你啊。
她醉着,哭着,拉着他的袖子,却又自顾自地说:“一定不是不喜欢,只是没有确定是喜欢,没有那么深深地喜欢着。”
“我是要等你的。”
可她等啊等啊,却等到要被他杀了,都未曾等到过一句喜欢。
少女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她对将来的一切一无所知,安安静静地趴着,两靥红如云霞,端得可爱。
黑暗的长街,人间的夜色中,白衣男子站在她的身边,眼神被激烈地火光灼痛,像是要流出血来。
他闭目,强行突破这幻境的桎梏,对她伸手。
冰凉的手指在风中抖动,一寸一寸,忍着剧痛,企图靠近她的脸颊。
他想抱抱她。
只是偏偏差了那么一寸。
他触碰不到她。
谢涔之吐出一口血来,眼角溢出一丝冰凉的泪,终是昏死过去。
65. 第 65 章 陪她瞧一眼花灯。
谢涔之宁可永远昏睡过去。
总好过睁开眼时, 仍是在无止境的绝望中。
白衣少年推开客栈的门,少女背着佩剑,仰头站在一片温暖的阳光中, 连睫毛都盛着一片淡淡的金光。
她像是很喜欢人间的阳光。
藏云宗的山峰太高, 比人间寒冷, 也没有这红墙绿瓦, 人间烟火。
听到身后的动静, 她转身朝他笑, “涔之, 早呀。”
少年一阵恍惚。
昨夜她的醉意已自行处理, 没有他吐血昏迷的事,还是按着既定的情节,继续绝望地往后推移着时间。
少年说:“即刻启程罢。”
谢姮听话地点头,正要御剑, 他突然伸手,将她抬起的剑柄压了下去, 低声道:“这里都是凡人, 出城后再御剑。”
谢姮有些诧异, 心想, 若是怕这些凡人瞧见,他们大可以施障眼法, 何必还非要走那么远,到城外去?
但她也没有多说什么。
能与他并肩在人间同行,她很喜欢。
彼时少女不知, 连少年自己也不知,他说这样的话,是因为动了不舍之心, 暂时不想做回陵山君,只想和她再一起走走。
藏在少年躯壳下的魂魄缄默地看着一切。
他们并肩在人间的大街小巷里穿梭,郎才女貌,宛若一对璧人,引起许多人的注目。
凡间人潮涌动,似乎正值什么佳节,来往的人很多,她被挤得三番四次地撞到他,偶尔还跟不上他的脚步,他索性抬手,将她半护在身边,不让别人撞到她。
他说:“小心。”
谢姮双靥微红,像是受宠若惊。
她挨着他,这样站着,更像是一对佳偶了,如果不是他的神色仍旧冷漠,她会以为自己梦想成真了。
“啊!”不知哪儿冲过来的小男孩,突然将谢姮撞得踉跄了一下,她下意识扶住那小男孩,对方抬起头瞧见她,眼睛蓦地一亮,“姐姐,买兔子灯吗?”
她一怔,好奇地问道:“买灯做什么?”
“今日是上元节呀。”小男孩一脸“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举起自己抱着的满篮子兔子灯,仰着可爱的小脸,“马上就有灯会了,整个江陵都会挂满无数好看的花灯,兔子灯是代表好运的,姐姐买只兔子灯,便会把好运送给旁人。”
谢姮不信什么祈求好运,但听着也颇为有趣。
她又问:“灯会……是今晚么?”
小男孩:“就是今晚!”
谢姮眸色微亮,她从未听说什么人间的灯会,也从未见过凡人是怎么过节的,心里已有些期待。
那小男孩还在拉着她的衣角,“姐姐?你还要买灯吗?”
谢姮说:“买。”
她买了一盏兔子灯,拎在手里好奇地看着,又踌躇着,小心翼翼地问身边的谢涔之,“我们可以等到天黑再走吗?”
她想瞧一眼那灯会。
他微微蹙眉,瞥了一眼她手里小巧可爱的花灯,撞见她如此期待的眼睛,原本想拒绝的话便停住,冷淡地“嗯”了一声。
她得到这一声允许,已是万分开心。
随后她寻了人间最高的茶馆歇脚,要等天色一点点暗下来,还悄悄又买了一盏花灯,想把这样的“好运”,也送给他。
可谢涔之却知道,她终究是一眼都没看到过自己喜欢的花灯。
那日人间出现了一只食人精气的妖。
谢姮追杀出去,谢涔之抄近路围堵,一剑斩了那只妖,剑气却劈裂了那盏兔子灯。
她眼里的光黯淡了下去。
一只灵鸟从远方飞来,他看了书信,冷声道:“既然灯坏了,那便走罢。”
她却咬唇道:“你答应过我的,再陪我多待一会儿……”她实在是不愿意就这样走了,小声道:“就一会儿,再等等好不好……”
他说:“齐师弟传讯说,禁地的封印松动了。”
只有她和他,跟师尊修习过加固封印的方法,她必须回去履行责任了。
她一怔,忍不住道:“那也不急于一时,只是再等一个时辰……”她焦急地看了看天边,像是在祈祷着那太阳快点落下来,“涔之你看,马上天就黑了……”
他却沉声道:“谢姮。”
他的语气凉了下来。
他很少直呼她的全名,往往在她忘记自己的责任时,才会如此叫她。
少女抿抿唇,垂下了眼睫,因为这一声“谢姮”,彻底安分了下来。
她很失落。
躯壳里的魂魄也怔怔地看着她的失落。
他又剥夺了她的快乐。
他记得,因为封印之事,回去之后,她为了修补封印,又是整整半年不曾走出禁地,也再也未曾如此期待过什么新鲜的事物。
如果可以,他也想将这微薄的快乐还给她。
就像是一个轮回的噩梦,可偏偏他什么都做不了。
谢姮跟在他的身后,走出城门的刹那,身后的灯火渐次亮了起来,将整个夜晚照得无比明亮。
她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只要不看,就不会想念。
藏云宗的气氛很压抑,他们都很忙碌。
日子过得飞快。
很快,来自蓬莱的小师妹回到了藏云宗。
江音宁本性未露,端得是天真可爱,谢涔之眼神冰冷地看着这个朝他撒娇的女孩,并无任何搭理她的兴致,只是碍于她父亲为除魔而死的功劳,加之从小青梅竹马的情分、华芸道君的面子,才对她略有优待。
打从一开始,他就从未将江音宁当成一回事。
可许是他甚少待人宽容,一旦他对谁有了好声色,便容易惹出一些闲言碎语。
许多人在背后说着那些无稽之谈,甚至拿谢姮和江音宁做对比,他有所察觉,却置之一笑,从不屑于理会这些闲言碎语。
可偏偏,不否认便是无声的默许。
后来不知何时,谢姮站在不远处,也时常瞧着江音宁。
她看的很认真。
江音宁注意到她的目光,朝她无害地笑:“谢师妹瞧我做什么?”
谢姮说:“我多瞧一瞧师姐,才知道他们都在瞧你什么。”
江音宁疑惑地歪头:“那,师妹可瞧出了什么?”
谢姮认真道:“江师姐,生得很好看。”
没有什么比情敌的夸赞更让人愉悦,江音宁的神色有些得意,勉强忍住喜色。
谢姮说:“江师姐性子活泼,也去过很多我没有去过的地方,与江师姐相处,想必是一件很轻松有趣的事情。”
“江师姐也很善良,是个好女孩儿,值得很多人喜欢。”
谢姮认真地观察着,把自己的所想都说出来。
江音宁被她夸得不好意思,也客套了几句:“谢师妹生得才好看,能留在我师兄身边,修为一定很厉害,我就不行了,总是连拿剑都拿不稳,我师兄老是嫌弃我。”
谢姮笑了,轻轻道:“这又有什么干系呢?”
好看与否,会不会用剑,都是没有干系的。
重要的是别人喜不喜欢,若不喜欢,再好看能干,也无法惹人动心。
这时的谢姮,才刚认识江音宁不久,是真的很羡慕她。
谢涔之的到来打断了她们的对话,江音宁又熟练地蹭到了他身边,他的目光却落在阿姮身上,她朝他淡淡一笑,像是并无任何芥蒂。
从前的他想不通,如果她喜欢他,为何要与江音宁说那一番话?她应该会难过,会不喜欢江音宁,所以,她后来与江音宁撕破脸时,他才会那么质疑她,究竟是不是因为为了争风吃醋,才做出这么不理智的事。
可现在,他看着她剔透的眼神,突然发现自己错了。
这才是开始。
从一开始,她就从未讨厌过江音宁。
她甚至在逼自己也喜欢她。
因为大家都喜欢江音宁。
可终究还是悲剧收场,因为他很少揣摩过她的情绪,因为无论是喜欢还是讨厌,伤心还是难过,她都还是在他身边的,如此,他何必管她怎么想呢?
他大错特错。
他如今终于有机会,再好好看一次当初的她,感受她感受到的一切。
她经历过的微小的委屈,堆砌起来,都如此窒息压抑。
她会难过、忧虑、不安。
可无论他什么时候见她,都不曾看到她失态的一面。
她一开始,会因为一盏兔子灯顶撞他。
后来,却再也未对他流露半分真实的情绪。
因为她在害怕呀。
有了那么好的江音宁,她便怕自己不够好,总是想的再好一点,再让大家都喜欢她一点儿。
她做出的那些努力,都藏在皮囊之下。
她不会哭,也不会表现得可怜,瞧着越是平常,越是让人容易忽视。
他越看,越觉心疼。
时间越来越往后推移,他越感到恐惧。
他想停下来。
快停下来!
不要再继续往后了!!!
他拼命叫嚣,挣扎得魂魄剧痛,却冲不破这枷锁,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剑刺穿她的肩。
她被玄铁刺穿肩胛,痛苦地惨叫着。
“啊……”
他背对着她,握着手中的剑,眼角拢着滚烫的泪,却迟迟无法沿着脸颊滚落。
斩刑台上,她倒在血泊之中。
而他,双目猩红,含恨望着这无情的苍天。
他开始恨,开始不甘。
凭什么!凭什么还要他再来一遍,把自己的心一次次地凌迟,若是对他的惩罚,不如让她杀了他!
被刺穿肩胛,好啊!被关押地牢,众叛亲离,被误解被怀疑,都好啊!
都让他来又如何!
万鬼啃噬也无妨!
偏偏要他亲手再杀她一次。
他把自己的心剁碎了,践踏进尘埃里,都再也无法靠近她一下。
这梦境轮回在她“死去”的刹那,戛然而止。
画面定格在斩刑台上。
他含着血笑了,笑得浑身颤抖,以为这折磨终于结束了,他宁可继续在鬼蜮不受苦,也不要再看到她。
谁知再次睁开眼,她又跪在他的跟前。
她说她要去领二十鞭刑。
“我喜欢涔之。”
“我可以等你,等到你从不那么喜欢,变成真的喜欢为之。”
“你为什么不信我呢?”
“我不喜欢。”
“……”
一次又一次。
他快被她折磨疯了。
他想远离她,又想触碰她,偏偏进退不得,
在藏云宗的灯火中,她没有看他的时候,白衣少年的脸庞在逐渐变得死灰,他本生得好看,因为魂魄被磨耗,脸色越越来越像厉鬼一般,怨恨又不甘地盯着她。
他的眼睛闪烁着星零泪光。
可泪却落不下来。
直到她的脸都变模糊了,他都无法在她的眼前哭出来。
就像吸食戒不掉的毒,他看着她,当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这场噩梦还在不断地循环。
他从深深的爱意变成憎恨,又从憎恨变成深爱,再到后来,已经分不清是恨谁了,只知道这苍天无情,要他一次又一次失去,他偏偏不愿意。
胸腔翻腾着极致的不甘。
那种不甘,恨不得毁天灭地。
他偏要逆天而行!
重来!
他再次重来,在她含着泪光的眼神中,伸出手去。
还差一寸就要碰到她了,周围的一切景象又开始崩塌。
时间倒流。
他又离她一丈之外,方才的努力成了徒劳。
阿姮还在对她笑着。
他不信,他再次重来。
在拔剑刺她的时候,他强行断了自己的手筋。
可断裂的手筋变得完好如初。
逼她认错的时候,他企图咬舌自尽。
可声音却控制不住地从喉间溢出。
远离她的时候,他努力逼着自己往前,可她却先一步转身,离他远去。
有声音在他心里嘲笑着他:“你放弃吧,你只能永远在痛苦中轮回,你会一遍遍地看清楚,自己到底是如何负她的。”
“你本有无数次机会抓住她,可是你都没有,既然错过了,这世上哪还有什么回头的机会?”
“你认命吧。”
他痛苦地喘息着,握着剑的手在拼命发抖。
那盏兔子灯碎裂在他的脚尖。
他听到自己冷冷地训斥她。
她眼底的光黯淡下去,要和他一起走出这座城。
她永远都看不到她心心念念的花灯了。
他的魂魄在无数次轮回中变得虚弱,像是认命了,再也不反抗,与她并肩沿着长街出去。
这条路很短,于他却好像过了无数个一生。
跨出城门的刹那,无数的灯火在身后渐次燃起。
谢涔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她惊讶地转头看着他,少年唇角溢出鲜血,眼底的一切在一寸寸崩塌、扭曲。
“涔之?”她疑惑。
他用力抓着她,含着血笑了,笑得温柔。
“阿姮。”他哑声说:“我们留下来……”
留下来。
哪怕死在这里也无妨,他要陪她留下来。
陪她看一眼这灯。
这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他宁可死在这梦里,就在此终结这场可怕的轮回,也再也不要负她一次。
佛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他已经没有可以回头的地方了。
宁可死在这座城里。
谁能阻止一个生无可恋的人去寻死呢?
他死死地抓着她,她的容颜却在他的眼里一寸寸灰飞烟灭,他知道自己又快输了,突然用尽全力地抵抗着周围消散的灵力。
“都给我回来!”他哑声嘶吼。
周围崩塌的一切,以肉眼的速度再次聚拢。
他意识涣散,看到眼前的少女,重新对他露出一丝笑容来。
“太好了。”她笑着说。
她说着便要转头去看看身后的灯。
那灯是她的执念,却成了他的心魔。
他死死盯着她,眼神炙热如火,两条血泪却沿着脸颊落下,一滴滴砸落进尘埃。
轮回境,顾名思义,便是让陷入此镜中的人一次次在痛苦中轮回,心生不甘,直至心甘情愿付出生命,也要停留在某个瞬间,便再也无法醒来。
这是卫折玉给他安排的噩梦。
他马上就要解脱了。
只要她再瞧瞧那灯。
可却在最后那一刹,一道寒光倏然划过天际。
“哗啦——”
镜面破碎。
黑暗如潮水般聚拢,万鬼撕咬的声音重新堆积在耳畔,吵得他耳膜嗡鸣不止。
现实中的阿姮,正执剑站在他跟前。
高贵,冷漠,疏离。
她再也不需要去瞧什么花灯了。
“谢涔之。”她冷笑道:“天道的事,是不是你在算计我?”
66. 第 66 章 “谢涔之,你得逞了。”……
汐姮毁不了天劫石, 几乎已经认定,是谢涔之在暗中捣鬼。
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去死呢?
他就是故意的。
故意在利用她, 或者是利用他的死惊动天道, 这样她就无法再轻而易举地毁了这三界, 他身为陵山君, 看似背弃正道, 实际上却是在保护那些人!
一定就是这样!
汐姮满眼都是杀意, 冲进鬼蜮的刹那, 所有黑雾自觉退散, 原本还围在谢涔之身边叫嚣的阴灵妖兽,都顷刻在她的剑下化为齑粉。
像是黑夜里坠落的一颗流星。
那是流昆剑的剑光。
她手持流昆剑,骤然打碎轮回境,在他将死的刹那, 突兀地出现在他眼前,黑发在身后张扬舞动, 所立足之处, 万鬼退散, 仿佛重回人间。
生动的眉眼, 干净的红裙,高不可攀。
她站在他的面前。
谢涔之耳膜嗡嗡作响, 漆黑的眸子里倒映着她的眉眼,眼神涣散,又含着尚未完全褪去的温柔。
好像他还在握着她的手, 让她再看一眼那花灯。
果然……是假的啊。
像是才从那痛苦的幻境之中回过神来,他猛喘一声,唇边却涌出大口大口的血来, 是濒死的征兆。
他像是了然,却又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释然,微弱地喘息着,脏污的手指扣进被血染红的泥土中,恨不得将五脏六腑都混着血吐出来。
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像是漏了气的风箱,拉出嘶哑的哀鸣,他的心跳很快,眼睛却毫无焦距地睁着。
他躺在地上。
这一次是彻彻底底的确定,自己真的会死了。
遂了她的愿,死在阴暗的角落。
也许他死后,魂魄并不会消散在这天地间。
也许他会觉醒成神,也许他会投胎转世。
可谢涔之,会真的不在了。
带着他记忆里的阿姮,长长久久地死了,再也回不来。
谢涔之还是未曾如愿看到那一幕,也许,如果他在幻境里真的如愿,他此刻连感慨死亡的机会都不会再有,可是,他唯独就是堪不破这人世因果,还是不甘心。
他多想再拥有一次阿姮啊。
哪怕只有一秒。
眼前的女子说了些什么,声音很微弱,他听不见。
四周卷起阴冷的风,将血腥气吹散,送入她的鼻尖。
汐姮蹙眉盯着他。
她本满心杀意,劈头便质问了他一句,没想到他比她想象的更凄惨,一张口就吐了这么多血。
她几乎没见过这个样子的谢涔之。
从天山上高不可攀的雪莲,到跌入污泥里,何止是污泥呢,他几乎舍弃了自尊,连作为一个人活着,都变得如此勉强。
汐姮不明白,到了现在,他为什么还不拔剑。
只要他召唤灵渠剑。
何须费这么多周章?
她又冷冷叫他一声:“谢涔之。”
他听不见。
她心里惦记着天道的事,又将眉头拧得更紧,终于朝他迈了一步。
汐姮蹲了下来。
剑锋一抬,将锁链悉数割断。
她抬起洁白的掌心,缓缓拂过他的眉眼,血和泥土在她眼底褪去,俊逸无双的一张脸,格外熟悉。
她为他度了丝灵气,续住他的命。
风中蔓延着属于她的气息,他贪婪地呼吸着,含着满口的血笑了,“阿姮。”
汐姮说:“你得逞了。”
她的语气如此笃定,确定他是故意铤而走险,料到她会来在他死之前来找他。
他得逞了。
他笑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哑声道:“真好,还能再见到你一次。”
她现在坐在他的身边,距离这么近。
他在幻境中,一生难以企及。
汐姮觉得他语言疯癫,愈发没了耐心,站了起来,冰冷地看着他,“少说废话,我劝你现在给我老实交代,否则,我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折磨人的法子也不是没有。
她有无数种方法让他比现在还惨。
但实际上,她现在根本威胁不到他了,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在幻境里饱受折磨的人,还怕什么生不如死呢?可他唯独看不得她这样冷漠的样子,又闭上眼,低低道:“我不会再害你,无论是什么事上。”
“可是。”他喘着气,艰难地笑道:“你能来找我,至少证明,我还对你有用。”
他只是提前料到了他还会有用。
他把自己送给她,是因为他还想到她身边来,他还能救下一部分人的性命,也能为她做些什么,至于投靠她之后,还会发生什么,他都未曾去想过。
可是他说这些,根本无济于事。
她不会信他。
她只信任她认可的人,而他,被排除在外。
谢涔之垂下眼睛,缓缓道:“万年前,天衍神君陨落,一半元神融入剑中,与剑灵融合,受神剑灵气滋养,与藏云宗地下的天道神脉建立联系,万年后,元神借腹孕育而出,便是我谢涔之。”
这是他的来历。
他在谢姮“死后”,一字一句,亲口从师尊口中逼问出来的真相。
他是天道之子,也是唯一的神剑之主。
命中注定,他就是要杀她的。
他们都知道。
只有谢涔之,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她对他的感情,竟是一场他们提前设下的局。
直到她觉醒后,他才知晓这一切。
原来她濒死之际冒着生命危险去找灵渠剑,不是因为想不开,而是因为,她想觉醒。
她拿不到剑,宁可活生生剖心,也不愿意告诉他。
她就认定了他是知道的,认定了他宁可封印她,也不会让她觉醒的。
所以她没有求他。
一切都错了。
错得彻底。
原来那个时候的阿姮,就已经不信他了。
当夜他急火攻心,险些直接入魔,若不是灵渠剑续命,他早就死了。
谢涔之本是不甘的,不肯相信那些错过,可轮回境一遭,血淋淋一棒,又将他打回了现实。
他的确……不值得她的信任。
谢涔之没有看她的眼睛,继续低低道:“想必你来找我,是因为天道变强了罢?”
“天道变强是必然之事。”他说:“无论我死或不死,它都会开始反抗,天道并不傻,不会任由旁人挑衅它亲自定下的法则,你要毁了它,它便会想办法……先一步杀了你。”
“它会越来越主动、强大,威胁到每一个神族的性命,并会阻止你接下来的每一步。”
天道欲让他弑神,如果他不动手,它便会亲自动手。
谢涔之抬眼,殷红的唇色,惨白的脸,沧桑得如同老者,唯独眼睛炙热如火,深邃幽黑。
他说:“这些难题,我都能为你解决。”
“让我留在你身边。”
这便是他此行,真正的目的。
细密的痛苦被抚平了,很少有人刚从轮回境里出来,还能这么冷静的说话。他是个合格的上位者,就算身陷囹圄,也会榨取自身最后的筹码。
汐姮蹙眉沉思。
他果然是与天道有关系,说的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她原本想着,如果他是利用她刺激天道,还敢继续和她作对的话,她一定会立刻杀了他。
没想到他是用这些事情作为筹码,要留在她身边?
她扯了扯唇角,眼底没有什么笑意,只透着一抹嘲讽和怜悯,“你真的,很可笑。”
他淡淡一笑:“人活一世,总有可笑的时候。”
“不后悔?”
“不悔。”
汐姮说:“想留在我身边,也不是不行。”
她转身背对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头也不回道:“那你便,做个奴隶罢。”
-
汐姮亲自将谢涔之带回来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
那陵山君非但没死成,汐姮还信守之前的承诺,放了地牢里关押的仙门弟子。
很多人都难以置信。
对此反应最激烈的,是鬼都王麾下的那些妖魔,但没有魔敢质疑什么,随后,汐姮又让下属把谢涔之带去洗干净,说今后只需把他一个奴隶看待便是。
奴隶?
那些魔听闻,又重新高兴起来了。
谁不想看着陵山君做一个奴隶呢?
他们太恨陵山君了。
比杀了他还令魔愉悦,简直是狠狠在打那些仙门的脸。
但那些魔将这件事当成一桩笑话,说给他们的鬼都王听时,原本安静坐在轮椅中的少年,脸色却倏然变得无比阴沉。
“你说什么?”
卫折玉蓦地抬手,狠狠掐住了眼前这只魔的脖子。
少年的眼睛在瞬间变得血红。
那魔惊恐地被他掐着,不知道又是那句话得罪了魔君,连挣扎都不敢,只哆嗦着,惶恐道:“是、是汐姮公主把陵山君带回来了……说是今后让他做个奴隶,就留在她身边……”
“咔嚓”一声,那魔在少年纤细的指尖灰飞烟灭。
卫折玉死死地咬着牙,表情越来越扭曲。
阳光洒在少年如玉雕琢的脸颊上,却阴冷得让人背脊发凉。
怎么可能?
汐姮她……明明是在为他出气,怎么又突然把谢涔之救回来了?
她不是已经没有心了吗?
她不是已经不爱谢涔之了吗?
她现在……分明应该最亲近他卫折玉才对!
卫折玉死死捏着手,血沿着手指滴滴砸落,许久,他猛地闭目。
他听到自己压抑着癫狂,如同从地狱里传出来的声音——
“好啊,谢涔之,算你命大。”
少年如玉身影随着轮椅化为一缕缕黑气,转瞬消失不见。
只留下一群跪在原地瑟瑟发抖的魔。
当事人谢涔之匆忙且狼狈地洗干净了身子,换上了干净洁白的衣服。
血和尘土褪去,深邃的黑眸掠来,又让人感受到了压迫感。
仿佛又成了那高不可攀的少年仙君。
只是沉重的铁链镣铐格外刺眼——这是她亲自为他下的禁制,有了这些,他只是个无法用法术的废人,就算他想要召唤灵渠剑杀她,也做不到。
她还是时刻防备着他。
谢涔之对此置之一笑,当年他废了她的修为,如今被如此对待,便当做是在还债。
他跟随着那些押送他的人,步入宫殿,看见上方穿着红裙的女子,背对着他站着,背影高贵凛然。
她以前,也定是这样仰望着他的背影。
原来仰望的感觉,是这么遥远。
他抬起头,唤她:“阿姮。”
她转过身来,一句话也没说,他身边的人已将他狠狠一踹,冷声训斥道:“放肆!面对汐姮公主,应该尊称殿下!”
谢涔之一个踉跄,也没有反抗,很快改了口。
“殿下。”
汐姮没有应答,只抬手让其他人下去,淡淡俯视着他,直截了当地说:“你说过,你有办法替我解决天劫石。”
“蓬莱的那颗天劫石,要怎么才能毁掉?”
谢涔之拖着沉重的枷锁,重新站稳,广袖垂落,端得是风姿清雅。
“天劫石不会排斥我。”他说:“先让我去接近它,你再寻机毁了它。”
“好。”汐姮走下台阶,从他擦身而过,“跟我来。”
谢涔之转身,艰难地跟在她身后。
67. 第 67 章 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第一……
原本藏匿天劫石的地方, 已然变成了一座高高的石山,乱石嶙峋,一片乱象。
谢涔之跟随着汐姮, 从众人面前走过, 目不斜视。
他的眼里, 只有眼前的女子, 旁人再如何用恶意的目光看他, 都好像与他无关。
冷漠且从容。
可这副漠不关心的姿态, 落在旁人眼中, 便又成了清高自傲。
他便收到了更多极不友好的目光。
那些目光……都藏着浓重恶意, 在他身上徘徊,像是暗中蛰伏的恶狼,寻觅时机,随时要将他撕裂成碎片。
汐姮在那乱石堆外停下, 蓦地转身,抬起掌心, 对着谢涔之的眉心。
她微微闭目, 将记忆中的一幕幕, 迅速传输入他的脑海之中。
是她毁灭天劫石所历经的一切。
谢涔之阖上双眸, 许久,他抬眼微微一笑, “没关系。”
“交给我。”
他十分从容,对她说话的语气也很温和,汐姮眯起漂亮的眸子, 盯着他,什么都没说,抬手让身边的众人退下。
她施法, 震开那些挡路的碎石。
谢涔之上前,抬起被镣铐束缚的双手,抬手凝诀。
广袖无声掠起,随着掌心淡淡的白光往前推移,那些原本排斥着众人的气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散。
天劫石,的确感应到了他。
他果真是天道之子。
汐姮眸色一凝,目光掠向他时,眼底藏了些晦暗不明的深意,谢涔之道:“你是神族,天劫石能感受到你的气息,你先在外面等候,不可使用神力。我带几个人进去。”
汐姮还没有说话,她身后有人冷哼道:“焉知你是不是在耍什么诡计?故意让殿下不动用神力,是不是在伺机逃跑?”
谢涔之一丝眼神也未给那人,只安静地凝视着汐姮。
“好。”汐姮一口答应,料他也不敢耍什么把戏,抬手令身后几个人跟着谢涔之进去,又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应该知道,怎么做才能保命。”
他摇头一笑。
这笑意颇有些无奈的意味,仿佛她只是个在他跟前闹脾气的孩子,而他,仿佛带着无限的宽容和宠溺,永远不会和她计较。
她眯起眸子,眼神愈发不友好,带着某种倔强冷意,他已转过身去,步履从容地,走进那条被劈开的乱石中间的小路。
他的背影消失在她眼前,汐姮耐心地等着。
只是她等了很久,直到天边太阳都快落下时,里面都迟迟没有传来动静。
安静得有些过分。
汐姮感觉到了不对。
没有再听从谢涔之的叮嘱,她拔剑冲了进去。
谢涔之不见了。
而那些她派过来的人,全都死了。
她惊怒交加,动用神力寻找,谁知此举又唤醒了那天劫石,无数碎石滚滚而下,汐姮感觉到神力又在流失,迅速撤了出来。
谢涔之逃了?
可不对,她分明已经封住了他的修为,他能怎么逃?
可他未必也没有别的方法。
他是谁啊,他可是谢涔之!
他能算计一次,未必算计不了第二次第三次。
她又被骗了?
汐姮从未如此愤怒,杀谢涔之的欲.望已涨到了极点,虽然她还是想不通,谢涔之都已经这样了,怎么还能从她的眼皮子底下逃走?他又怎么敢逃走?
-
谢涔之浑身动不了。
原本就被镣铐限制了行动,在冰冷的铁链外,又多了一层又一层的绳索,头套被取下,他睁开眼来。
四周一片黑暗,只有前面有隐约的光。
那里坐着一个少年。
谢涔之定定地瞧了他许久,“是你。”
卫折玉。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能在阿姮眼皮子底下动手,又如此恨他之人,除了这魔头,还能有谁?
那少年坐在轮椅中,缓缓从黑暗中出现,露出好看精致的眉眼,他怨恨地盯着谢涔之,眼神阴毒得想要生吞活剥了他。
他抬起手,手中出现一把剑,冰冷的剑锋指着他,笑得阴狠,“我的好哥哥啊,别来无恙啊。”
哥哥。
这是卫折玉,第一次当着谢涔之的面叫他“哥哥”。
他眼角眉梢都满溢着杀意,连“哥哥”这个代表着血浓于水的称谓,也被他叫得讽刺恶心极了。
这是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第一次对峙。
谢涔之漠然看着眼前的少年。
他与卫折玉,其实并不熟。
他继任宗主之位时,卫折玉已经被封印在了禁地中,他后来只需杀了那些忠心追随卫折玉的妖魔,时不时去禁地,看一看这封印松动没有。
不过一只魔头罢了。
谢涔之对他全部的杀意,来自他手中染的无数鲜血。
斩妖除魔,天经地义。
连恨都不屑于有。
对于卫折玉为什么这么恨他,他也是在后来才知道的,当年父亲为诛杀为祸一方的妖皇卫凝,用计虚与委蛇多年,后来却与妖皇双双动了真心,奈何人妖殊途,妖皇罪孽滔天,父亲最终选择杀其证道,但最终仍然心软,留下这唯一的骨肉。
他这次,才正眼瞧了眼眼前的少年。
如此浓烈的恨意。
没什么兄弟情,也没什么可说的,他冷淡道:“轮回镜,是你动的手脚罢。”
阿姮性格骄傲,就算要报复他,也不会用轮回境这种手段,让他再看到过去的她。
卫折玉冷笑,“不错。”
“只可惜。”少年扬起红得如血的唇,眼睛里闪烁着阴狠的光芒,不无遗憾地说:“你还是没死成,就差那么一点点,不过,也没有关系,你还是活不了多久。逃过了轮回境又如何,我多得是手段弄死你。”
卫折玉把他绑来,就是要狠狠地折磨他。
“你落到我的手里,我便先将你开膛破肚,拆了你的骨头,让你活活痛死,再灭了你的魂魄。”
这少年抬起眼睑,半隐在黑暗中的容颜,犹如覆了层珠粉的白玉,漂亮精致得过分。
他却露出一个阴狠的笑来。
“然后……我再将你的尸体丢入鬼蜮,让那些孤魂野鬼占据你的躯体……”
这样的结果,才能发泄他心底的怨恨。
他太恨谢涔之了。
很得要命。
看到他就觉得愤怒,想起他还没死,一想到汐姮曾喜欢过他,更觉得恶心,恶心得想吐,恨不得立刻杀了他。
他当年还小,还被关在笼子里不见天日的时候,就开始恨他了。
谢涔之不知道他的存在,他却知道谢涔之。
那白衣少年误闯进来。
高贵,干净,骄傲得犹如熠熠生光的明珠。
这也是爹爹的儿子。
他身后的人赶紧上前挡在少年的眼前,焦急道:“这里都是些低贱的妖孽,犯下杀孽太多,煞气太重,脏污不堪,您还是别进去了。”
脏污不堪的小男孩抓着冰冷的笼子,满是渴望地往外张望。
他从前一直以为,作为爹爹的儿子,一个父亲对待他,就该是这样的冷漠无情,他只需要听话些,不要反抗,才能多赢得一块肉吃,少受点皮肉之苦。
直到见了他,才知道,原来父子之间,不是如此。
难怪母亲死时,让他一定要逃出去,他起初不曾动过反抗的念头,因为反抗会很疼,说不定还会死,他不想死。
后来他又感到深深的不甘和恶心,谢白昀杀了他的母亲,把他当成牲畜一样养着,美其名曰斩妖除魔,转而深深宠爱着另一个女人,疼爱着那个女人生下的儿子。
真是恶心。
卫折玉恶心了这么多年。
母亲没了,连他曾短暂拥有过的小龙,也因为他们的诡计,喜欢上了谢涔之,忘记了他,还与他为敌了一百年。
谢涔之什么都有,他什么都没有。
卫折玉的剑锋抵着谢涔之的胸口,只需要轻轻一刺,就能杀死他,送他去九泉之下陪谢白昀。
谢涔之听着他那些扭曲的话语,并没有被吓到。
他只是在沉思着旁的东西,待卫折玉一剑要刺下去,在他身上划个窟窿时,才抬起漆黑的眸子,冷淡道:“你追随阿姮,却在她毁灭天劫石之事上捣乱,看来你对她的真心,也没有多少。”
卫折玉一怔。
他心底一乱,随即眯起眼睛,咬着牙,阴狠地笑道:“捣乱?不是你吗?你利用天道让她饶你一命,又利用天劫石让她放走蓬莱那群人,你再逃走,不就是达成了你陵山君挽救天下的目的?”
原来这就是他的计策。
让阿姮误以为他又算计了她,她会一直讨厌他。
谢涔之垂落长睫,他经历了这么多折磨,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却仍旧是那副清隽冷淡的姿态,缓缓道:“你的盘算的确算得上完美,但前提是,你的确完全不在意阿姮。她一心要毁天劫石,你在这个时候对我动手,你的目的固然可以达成,可你让她怎么办?”
“她很恨我。”他淡淡道:“如果不是没有办法,她不会到鬼蜮来找我。”
卫折玉抓着剑柄的手紧了紧,冷笑道:“你哪里来的自信,觉得没有你,汐姮就做不成这一切?”
谢涔之说:“她很强,自然可以,但是会受伤,也未必走得到最后一步。”
卫折玉仍旧不信,冷眼看着他继续做着无谓的挣扎。
他铁了心要杀了他。
至于汐姮,之后的事,他自会尽全力陪着她、保护她、照顾她,就算会有更多的困难,他都会陪她一起挨过,他不会让她受伤,哪怕豁出性命。
但那是他和汐姮的事了。
他和汐姮的故事,与他谢涔之何干?
谢涔之看他不为所动,又沉思着,说:“不如,我再为你想个两全其美的方式,如何?”
卫折玉说:“你再敢说一个字,我便从割你的舌头开始,让你生不如死。”
谢涔之眼神平静,或者说,无所谓,说来,还得感谢卫折玉,用轮回境折磨他一遭,自此对任何痛苦都变得麻木。
他无视他的威胁,缓缓道:“你让阿姮寻不到我,以为我逃走了,你拖住她,我趁机去对付天劫石,事成之后,你尽管将功劳揽到自己身上,说这天劫石的破解之法并不是非我不可,我只是在骗她,为了活命和逃走罢了。之后,我于她无用,她便不会再关心我的下落,你想如何处置我都行。”
“她还是会永远如此厌恶我,即便将来得知是你杀了我,也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她也不会怪罪你。”
听起来似乎是一个令人愉悦的办法。
谢涔之素来寡言少语,冷淡疏离,如今却耐心地劝说着卫折玉,说了这辈子最多的一次话。
卫折玉却不信:“你会这么好心?”
谢涔之只说:“不是为了你。”
他是为了阿姮。
他一生没为她做过什么,到了如今,似乎已经没有多少弥补的机会了。
他终究,还是想再为她做一件事。
才算得偿所愿。
68. 第 68 章 他的心不一样了。
汐姮命人封锁蓬莱, 搜寻谢涔之下落整整一夜。
外面火光闪烁,少女安静地站在山顶上,长睫微阖, 眼底的光晦暗不明。
守在她身后的那些魔, 都有些讪讪的。
一开始, 这位魔君追随的神族公主, 看起来怒极了, 他们从没见过有谁发起火来, 比魔君大人看着还要吓人, 不是那种暴怒, 而是那种冰冷,如此沉凝肃杀的气场,让所有魔都觉得毛骨悚然。
后来,这位小殿下也不怒了。
她站在山顶上, 就这么冷冷俯视着下方的乱象。
谁也不知道她在想着什么。
这位神族的小公主,心思其实藏得很深, 三界臣服于她的, 无论是人、妖还是魔, 多数对她是畏惧害怕, 她并不将之视为同类,更称不上是下属。
不知过了多久, 天边隐约燃起一抹微光,像是火烧上了天空。
太阳升起来了。
卫折玉无声无息地来到她身后。
“姮姮。”少年勾起一抹笑容,眼角眉梢漂亮得惊人, “找谢涔之的事,交给我罢,你之前的伤一直没好, 快回去休息。”
汐姮转身,目光落在少年干净明澈的容颜上。
她说:“先不了。”
“有我在,谢涔之逃不走。”他哼笑一声,又不无讽刺地说:“难道事关谢涔之,姮姮仍旧无法像对待旁人一样……”
她忽然打断他,看着他含着讥诮的眉眼,突然问:“你的腿如何了?”
卫折玉一怔,被她的问题打得猝不及防,脸上的嘲意僵住,反倒变得有些尴尬无措。
他扭过头,有些不自在道:“还……还好吧。”
“能站起来么?”她又问。
她似乎还没见过他站起来后的模样,又说:“你站起来试一试?”
卫折玉垂下睫毛,想反驳说为何现在非要看他站起来,但看到汐姮平静的眼睛,倏然便觉心头茫然然,说不出什么感觉。
他抿了抿唇,试着动了动腿,勉强能操控肌肉的力量,只是双脚用力时,仍忍不住有些打颤,却能扶着树勉强站稳走几步。
少年站起来时,个子很高,端得是清隽纤瘦。
他微微垂眼,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姑娘的发顶。
从前都是仰视着她,原来,俯视是这种感觉。
姮姮,看起来好娇小。
就是这么娇小的她,让他做回了自己,还让他重新拥有了双腿。
卫折玉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突然有种全部告诉她的冲动。
他在心里拼命地压抑着自己,死死攥着袖中的拳头,告诉自己:不要说,不可以说,既然做都做了,就不能让她知道是他做的,她万一不高兴……就不要他了。
他骗她。
他不想骗她。
可他真的放不下。
卫折玉素来胡作非为惯了,没有什么东西能约束他,他也不在乎别人的想法,他们大可以厌弃他、痛恨他,只要能报仇,他甚至可以去和谢家人同归于尽。
如果谢涔之死了,他应该无憾才对。
可此生第一次,他胡作非为之后,心里涌起的仇恨被那些奇怪的情愫打散,搅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如果不是没有办法,她不会到鬼蜮来找我。”
卫折玉抿了抿干涩的唇,随即感觉到什么东西碰上了他的膝盖。
他又是一惊,猛地回神。
汐姮走过来,隔着衣衫摸了摸他的膝盖。
她说:“卫折玉,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叫你卫折玉么?我一直认为,人的一辈子很长,没必要因为从前就放弃自己的身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你,似乎一直没有从仇恨中走出来。”
还记得在藏云宗,她还是谢姮的时候,就曾安慰过他。
他的执念太重了。
汐姮朝他展颜一笑:“你瞧,就算是腿断了,也是可以痊愈的。”
少年心底一跳,不知为何,她靠近他,他却总觉得没由来地有些慌乱。
像是被戳中心里最深处的阴暗面,最见不得人的心思暴露在她眼前,无所遁形。
她是……猜到了么?
他迎着她透亮的眸光,像是被灼痛了,慌乱地后退一步,因为还不习惯走路,猝不及防往后一摔。
“砰”的一声,他狼狈地跌回轮椅中,手指慌乱地抓着扶手,像是受了惊一样。
汐姮兀地一笑,“噗嗤。”
卫折玉:“……不许笑!”
因为尴尬,少年眼底染上一层愠怒的薄红。
她仍旧是笑吟吟的,睫毛垂落,眼底却没什么直达深处的笑意。
“卫折玉,轮回镜的碎片,我已让人重新粘好,明日还你。”
-
谢涔之被那些魔重新押送到天劫石边。
那些魔为他松绑,拿着剑虎视眈眈地盯着他,随时准备在他完成最后的事情之后,再给他致命一刀。
谢涔之抬手划破掌心,将沾血的手掌贴向眼前的巨石。
他闭上眼睛。
眼前的天劫石遽然发出璀璨的光芒,像是在兴奋地回应着他的召唤。
一道光柱直冲天空,将清晨雾蒙蒙的天空照亮。
白色的光点涌入谢涔之的身体,风鼓起广袖,锁链叮叮当当地撞击着。
白衣男子的容颜岑寂如雪,抬眼间,似乎万年亘古不变,犹如神祗降世。
灵渠剑从千里之外,瞬息掠到了他的眼前,在朝他兴奋地颤动。
握剑吧。
握住剑,你便是世间第二位降临的神。
杀了那个神族,主宰三界吧!
被磋磨至死,那只是蝼蚁的命运。
谢涔之淡淡凝视着眼前的剑,微微一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我上次是与你如何说的?”
灵渠剑微微一滞。
他嗓音冰冷,“我说了,别再有杀阿姮的念头,否则我连你一起杀。”
灵渠剑:“……”
操,它果然不应该对这个疯子抱什么期待。
灵渠剑又灰溜溜地离开了。
灵渠剑的出现那周围的魔心惊胆战,待它离开,谢涔之便安静地站在原地,闭目对他们道:“还等什么?”
那几个魔对视一眼,迟疑着拿着剑上前。
他们对他仍有畏惧,即使这人身披枷锁,还是足以震慑群魔,即使他毫不抵抗,也仍让魔畏惧。
寒光一闪。
为首的那只魔一剑刺向谢涔之。
但是疼痛迟迟没有来袭,耳畔似乎只有风声,魔气随风散去,谢涔之睁开眼,发现周围的魔都惊骇地望着他身后,方才要杀他的那只魔已经不见了,只有一把剑落在地上。
那只魔灰飞烟灭了。
他转身,看见汐姮的刹那,眼底却是了然。
“你来了。”
仅仅是一个对视,彼此都明白了什么。
阿姮一直都很聪明,心思玲珑剔透,他是知道的。
尽管与他反目成仇,可百年来培养的默契是没有变的。
谢涔之固然知道,卫折玉想杀他,没有人不想让他死,可是他不会把命交给别人,决定他能不能死的人,一直以来只有她。
阿姮不会被蒙在鼓里。
他的阿姮,打从还在藏云宗的时候,眼神便如此剔透明亮,总是能看穿很多东西,只是藏在心里,什么都不说罢了。
他给了她一个选择题。
他替她解决天劫石之事后,她是顺水推舟,冷眼看着卫折玉杀他,还是捅破这一切,不让他死。
她选了后者。
他已死而无憾。
汐姮说:“我只就事论事,你解决天劫石,我能不杀你。”
他眉眼含笑着,很是愉悦,就算她不是因为心软而留情,那也无妨。只要她从深深的痛恨,变得不那么痛恨了,他就很高兴。
他终于明白,原来卑微地爱着一个人是如此滋味。
也终于明白,爱的那个人,哪怕只给一点点回应,原来是这种又苦涩又高兴的滋味。
感情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汐姮拔剑上前,一剑劈开了那染了血的天劫石,与此同时,整个蓬莱的天空黯淡下来,谢涔之身子晃了晃,似乎受到了些许反噬,唇角溢出一丝血。
汐姮挥袖说:“把他带下去。”
周围那些魔早就吓得腿软,没想到被汐姮撞见这事,眼看着魔君的计策败露,他们以为自己也要被杀了。
谁知这位汐姮公主并没有表明什么多余的态度。
他们有些恍惚,一听到她的话,如获新生,忍着腿软的感觉,连滚带爬地上前,把谢涔之带走了。
谢涔之离开的身影,清晰地出现在卫折玉眼中。
少年眼底如同有火光灼烧,几欲滴出血来。
其中一只刚刚从汐姮跟前死里逃生的魔,心有余悸地来到魔君身后,正打算说来龙去脉,卫折玉却似乎早就知道了结果,闭目狠戾道:“就这样吧。”
那魔不解道:“您这是饶过那陵山君了吗?小的觉得,您一开始做的还是天衣无缝的,就算小公主猜到了又如何?她只要找不到证据,就没理由怪罪您,只是您后来不该信这陵山君的诡计。”
本来卫折玉是没有答应谢涔之的。
就算他列举了许多好处,看起来似乎更加诱人,卫折玉也不为所动。
他宁可自损八百,也不想承担任何失败的后果,他实在是太想杀谢涔之了,所以他宁可做得不那么完美,也不想给谢涔之哪怕一点点,死里逃生的机会。
那只魔不明白,为什么魔君大人出去一趟,与汐姮公主说了几句话,回来就开始变卦,答应了谢涔之。
天劫石毁倒是毁了,但是魔君这完全是多此一举,他自己计划的事失败了,还被汐姮公主亲自撞破了,简直是得不偿失。
魔君大人平时也不会如此失手。
那只魔十分惋惜。
卫折玉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谢涔之的身影。
他们是一生的死敌,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说他戾气太重也好,执念太深也好,他就是不会放过谢涔之的。
可是,卫折玉感觉自己的心,和从前不一样了。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少年死死地闭着眼睛,侧颜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森冷的寒意,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抬手,指尖飞快地掠过眼角。
指腹冰凉湿滑。
他怔怔盯着自己的指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真的对她……
他听到了心脏跳动的声音,咚咚,咚咚,昭示着他的无措。
少年沉默,许久,转身离去。
风吹起少年身后的黑发,却平添几分狼狈。
69. 第 69 章 为兄做帝君,妹妹做公主……
谢涔之作为“奴隶”, 被关押在无人的房间里。
他修习辟谷之术,无须进食,他受的大多是皮外伤, 也可以自愈, 这样一来, 他就完全成了一个好看的摆设, 被随手丢在一边, 完全可以不闻不问。
他索性闭目冥想。
偶尔他能出去随意走走, 只是他禅定功力非比寻常, 每日对着冰冷的墙壁发呆, 像个被打入冷宫的妃子,也不觉得腻味。
谢涔之没什么消息,卫折玉也一连消失了好几日,宛若人间蒸发。
汐姮没有过问他的去向。
他要走要留, 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她并没有认为, 卫折玉必须要留在她身边。
汐姮开始把目光放在更远的地方。
不周山。
她接下来, 要去灭了不周山。
不周山和瀛洲蓬莱不一样, 传言不周山也有上古遗留下来的古老族系, 与神族的瓜葛很深,还有蛰伏着许多强大的仙兽, 日夜守护不周山,防止外人入侵。
这是个硬茬。
汐姮暂时按兵不动。
打从蓬莱也覆灭之后,三界彻底陷入大乱之中。
谢涔之落在汐姮手中后, 效果远远超出了她的意料——他的投降宛若一个讯号,让这些仙门从内部开始瓦解割裂。
一部门仙门以他为耻,自发团结起来抵抗神族, 誓死不从。
而另一部分仙门,觉得既然连陵山君都选择了放弃抵抗,他们也不过蚍蜉撼树,还不如早些认清形势,反正枪打出口鸟,天下人要骂,也会先骂藏云宗。
自此,汐姮的势力又扩大了许多。
人间一半都收入囊中,那些小仙门甚至带着珍宝过来主动拜见,以示诚意,祈求神族庇护,说日后愿意供奉神族,为之效命。
无垠之海的慕氏一族,逐渐取代昔日藏云宗的地位,成了几大仙门追捧的对象。
汐姮几乎已名副其实,成为这三界将来的主宰。
只是,他们还记得当年的谢姮,可在下方抬头时,见到的是一张高贵又冷淡的脸。
传闻不如一见,只有真正地见到了神族的汐姮公主,他们才肯信,当初那个谢姮长老是真的死了。
也才信,昔日高高在上的陵山君,如今真的成了不堪的阶下囚。
这一切简直像做梦一样。
有几个随着掌门过来拜见的小弟子,打从第一眼见到汐姮之时,就怔怔的回不过神来,直勾勾地盯着她瞧。
他们的掌门心头慌乱,压低嗓音叱责,“还不快行礼!莫要放肆!”
那几个小弟子连忙行礼,等到离开那里,终究还有人忍不住,小声道:“我记得这位公主,当初就是她救了我们。”
边上也有弟子附和道:“对对对!我也记得!那时鬼都王要攻打仙门,我们被魔抓了,就是她突然出现在魔族大营里,把我们放走了。”
“她真的是要灭世的神吗?”
“她好像和传闻中不太一样……”
这些弟子来自小门小派,不曾去过藏云宗,也不认识谢姮长老,却记得那一瞥而过的温柔身影。
这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啊。
掌门不知如何解释这因果,只好沉默。
那些弟子年少无知,还是以为汐姮是帮着他们的好人,还未离开蓬莱时,偶然看见汐姮站在山顶,和从前一样喂着几只仙鹤,便打着胆子上山拜会。
“嗯?”汐姮转头,双瞳晶莹透冷,道:“救命之恩?”
“是的!”有个弟子红着耳根,压抑着激动道:“您可能不记得了,当初是在魔族大营,您突然出现……”
汐姮打断他们,转身背对着他们道:“你们找错人了。”
她背影孤寂冷漠,仿佛高不可攀。
那些弟子互相对视一眼,都有些无措,他们很想说没有认错,记忆中的恩人就是这个模样,就连神态、动作、背影、嗓音都是一样的,即便多了一层冷漠,那也还是一个人啊。
可他们也感觉到了恩人的疏离,再纠缠便是无礼,只好低声告退,临走时说:“您的恩情,弟子们会一直记得的。”
汐姮不为所动。
汐姮还回了北域一趟。
她趴在哥哥膝头,只有在疼爱她的亲人跟前,才全然放松下来,满头银霜的玄缙抚着妹妹柔软的发顶,听她说着那些发生过的事。
“卫折玉一直都对我很好,他还救了很多次我的命,所以他掳走谢涔之,我并没有怪罪他,只是稍加暗示,他的确收手了,可一连很多日不曾见过我了。”
“那些仙门大半已向我投诚,我将管辖他们之事,全权交给了广隐,广隐似乎也很吃力,遇到了一些麻烦,可我不喜欢管束着这么多的人,可是做三界之主,难道整日都要管着他们么?”
“哥哥从前也很累吧。”她趴在男人膝头,指尖缠绕着帝君流泻下来的白发,喃喃道:“哥哥永远是帝君,我永远都是公主。”
她似乎在说傻话,却也害怕一语成箴,在外面她越冷漠,在玄缙跟前,便越依赖亲人。
她本性并非无情,偏偏在人间,总有千丝万缕的事情,不堪其扰。
好想永远都呆在北域。
永远不用操心那么多事。
男人温柔地理着她鬓边的发,“妹妹不想长大。”
“嗯。”她含混地应了一声。
玄缙微微一笑,说:“那便不长大。”
“可以不长大吗?”
“为兄永远都在,为兄做帝君,妹妹做公主。”
汐姮没想到哥哥会这样说,身子一僵,定定地瞧了他许久,露出一丝开心的笑来,亲昵地挽住玄缙的胳膊,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好。”
“可是,哥哥不能做的,我却是要努力为哥哥做到。”
她在玄缙这儿待了整整一夜,借着哥哥的龙息恢复神力,翌日一早,又回到人间。
她做了一件事。
汐姮学着哥哥护住北域的做法,站在天地之间,燃烧着体内无尽的混沌之力,在天地间铺开巨大的结界,遮蔽阳光,抵抗意欲摧毁她的天道。
如今毁了两颗天劫石,仅仅剩下三颗,天地间的灵气已然稀薄不少。
烛龙即日之名。
她要成为新的太阳,永远护住自己的族人。
剩下的三颗天劫石,她势在必得,只是在此之前,她更想让族人看看如今的天下。
神族得以彻底重临三界。
那些人族,第一次看到如此多的神族,越发不敢反抗,当年的火凤凰已是震撼人心,而如今天地间漫天神族,随手一个,都是如此的强大骇人。
神力重建蓬莱,平地生出无数华美的宫殿,参考着他们在北域的家。
万年来的第一个宴会,便定在蓬莱。
那夜的蓬莱很热闹。
汐姮仍旧是一袭红衣,在熟悉的家人跟前,无须什么隆重的打扮,她也只是个小辈而已。
连慕家人都来了,只是广隐有些扫兴,将厚厚的一沓卷宗摆到了汐姮的面前。
汐姮眼皮子一跳,“……这是?”
广隐说:“大多数事情,属下已处理完毕,这些是无法定夺之事,比如妖族与依附于您的仙门争夺领地,新发现的灵脉秘境,以及一些仙门发生内乱,新的掌门继位,想要向您投诚。”
汐姮:“……”
连广隐身后的容清都听不下去了,把那厚厚的一沓卷宗挪开,忍不住道:“爹爹,这件事以后再说吧,阿姐如今神力消耗不少,这些日子也累了,这些事再重要,也不及阿姐休息来得重要。”
这少年嘴甜得很,一番话说的让汐姮满意。
她正要顺着容清给她找的台阶下去,还在思忖怎么对付广隐这顽固的个性,谁知广隐突然颔首,“清儿说的有理。”
说着,广隐振振衣袖,转身而去。
汐姮意外地扬眉。
这是广隐?
容清见她不解,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小声对她解释道:“阿姐不知,我爹爹近来决定重新将之前的心放回去了。”
“为何?”她蹙眉。
容清露齿一笑,“当年我娘与我生死不明,爹爹伤心之下,这才决定挖心断情,如今我回来了,爹爹说,他想记起当年的感觉。”
当年的感觉……
汐姮说:“你爹与你娘,想必有一段令人难忘的感情罢。”
世间的感情也有很美好的。
并不是人人像她这样惨淡收场。
容清怕她想起不好的回忆,说到此处,便禁不住仔细观察汐姮的神情,想起听到的传闻,据说阿姐反过来囚禁了陵山君,想必是再无任何真情了。
容清想着也好。
阿姐很好,何须再付出真心,那些付出真心的事,便交给他们罢。
容清环视一周,发现今日一直未曾见过阿姐身边的魔头。
那魔头应是不在的。
容清想了想,又扬起唇角,露出一个清风霁月的笑来。
他道:“只是我爹爹如此,于阿姐,容清却希望,阿姐永远像现在这样,便是容清最喜欢的阿姐。”
70. 第 70 章 天下众生朝她俯首。……
容清说完这话, 不等汐姮说什么,便又腾地站了起来,垂落在身侧的手不自在抓了抓。
他意识到方才的话……似乎有些太唐突了些。
似乎超出某个界限了。
这少年低头干咳一声, 连忙走到桌案边, 抱起那一沓厚厚的文书, 有几分局促道:“我我我、我给阿姐整理一下这些东西, 阿姐先去忙吧……”
话还没说完, 手一抖, 一摞文书纷纷扬扬地落下, 散了满地。
容清:“……”
少年心里一凉, 耳根瞬间通红,手忙脚乱地蹲下来收拾。
但不等他收拾,汐姮手指一抬,那些纸张无风掠起, 又重新飞到桌上,堆积成了一摞, 摆得比容清亲自整理之前还要整齐。
容清:总觉得好像显得他更多此一举了。
他不自在地低咳一声。
但他也不尴尬, 毕竟是在阿姐跟前, 阿姐与他一起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 最狼狈的一面都让对方瞧见了,还有什么好因为这种事尴尬的?
少年目光一掠, 索性倒了一杯茶,大大方方地转身,朝汐姮轻笑道:“让阿姐看笑话了。”
这温柔少年生得俊秀, 笑起来唇红齿白,带着一股来自少年的蓬勃朝气。
汐姮打量了他几眼,“你似乎变了。”
容清摇头, 微微一笑:“我不曾变,只是比起从前,明白了一些事情,将来虽不至于成为让世人敬畏惧怕之人,却不会再成为旁人的累赘。”
历经这么多事,容清除了说话时眼神变得更加从容镇定了,气质多了几分骄傲,倒是什么都不曾变过,只是这些细微的区别,已让人看不出他是从前那个卑微的小弟子了。
汐姮看到他如此,欣慰地点头。
她说:“是我想象中的模样。”
少年不好意思地低眸笑,还是笑得那般腼腆。
如果说,汐姮身边的其他人都是那等骄傲肆意的性子,那容清便是温柔的水,少年的心思细腻极了,方方面面都体贴细致,总是给人无害的感觉。无论是谁,与他相处都会极为舒服愉快。
如今蓬莱的神族这般多,换了旁人,早该怯懦畏惧,并不会不识好歹地在那些神族跟前出现,就算是那些想要刷刷好感的各方势力,也会注意分寸。
就算要出现,也只会畏畏缩缩地待在偏席之上,没有召见不得露面,免得冲撞了哪位神君。
但容清却不。
这少年极有礼貌,又深知慕氏一族与神族的渊源,见到每一个神族,都会主动用神族的礼仪行礼问好,时而还会主动提及万年之前的事,让那些原本不怎么注意到他的神族大感意外。
他微笑着侃侃而谈,甚至做过功课,能认出未曾见过的某位神君,甚至知道对方是喜欢喝桃花酿。
赤言本过来找汐姮,随口在汐姮这儿喝了一口茶,却意外地扬眉,“这茶……里面怎么有股梧桐叶的味道?”
容清道:“赤言神君乃是上古火凤,凤栖梧桐,传闻火凤一族偏好独特,犹爱万年梧桐叶的味道,小辈斗胆用无垠之海的梧桐磨成粉,用以制茶。”
赤言仰头将那茶饮尽,这才正眼瞧了眼容清,似笑非笑,“你是何人?”
“小辈容清,乃是无垠之海慕氏一族家主广隐之子。”容清笑得羞涩,又补充道:“亦是当年藏云宗的弟子,当年殿下失忆,让容清有幸唤过一声‘阿姐’。”
原来是那个慕家,赤言点点头,转头对汐姮意味深长道:“他看着很顺眼。”
汐姮偏头不解:“嗯?”
赤言又冷哼道:“比之前那只无礼的魔顺眼多了。”
汐姮:“……”
那只无礼的魔,还不知上哪去了,至今没回来。汐姮一想到卫折玉,便忍不住怀疑,她上次难道还不够宽容么?卫折玉到底为什么,就跑了呢?
一边的少年安静微笑,听到赤言提及鬼都王,也宠辱不惊,进退有礼。
很快,宴会还未开始,容清便在神族混了个眼熟。
比起他那做了那么多年家主还没神族认得的爹,这小子明显圆滑多了,永远用最腼腆的表情,做着最引人注目的事,也不知是真害羞还是假害羞。
宴会开始时,汐姮才姗姗来迟。
古钟长鸣,神光乍现。
在众神和三界各族的凝望之下,汐姮一身华贵的红裙,层层裙摆犹如水波,黑发随意地挽起,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红唇黑发,广袖轻掠,一派高贵从容。
并无多隆重的装扮,却气场慑人。
场面鸦雀无声。
所有神族都凝望着这位神族的公主、未来三界的主宰,她以一人之力让神族重回三界,重新看了一眼这天下风光,她亦是他们心中的君主。
北荒帝君不在,她步态从容,缓缓走上长阶,立在上首,回身俯视着自己族人。
“拜见汐姮公主——”
天下众生朝她俯首,行的是这世间最尊贵的礼仪,扬声齐声大喊,声浪如潮,生生不歇。
她展目一望,无人站立。
无论是谁,俱匍匐于她的脚下。
汐姮抬起头,微微闭目,呼吸着冰冷的空气,蓦地振袖落座。
红唇一扬,她淡笑道:“不必多礼。”
一礼完毕,场面肃杀压抑的气氛又立刻缓和下来,众神站直了身子,眼里都含着不同意味的笑意,俱是心情愉快无比,笑着落座。
在他们眼里,汐姮是领袖、是君主,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小丫头。
这些神族开始如常说笑,有人起身,当先对汐姮道:“小殿下如今已毁了两颗天劫石,又手握天道之子,覆灭天道指日可待!我先提前敬我们小殿下一杯!”
这是白岩神君,素来爱捣鼓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汐姮幼年时,他时常送各种有趣的玩具讨她开心。
汐姮迎着男人促狭的笑意,指尖一抬,一盏酒赫然出现在掌心,她朝白岩神君抬手示意,仰头一饮而尽。
她说:“如今不过才两颗天劫石,待到我再毁了另外三处,权当给白岩叔叔的礼物。”
白岩喝得尽兴,掷杯而笑:“好!”
“还是我们小殿下够意思!”
“你也不看看,小殿下是谁带大的!”
“那也是我们英明神武的帝君亲自教的,你瞎嘚瑟个什么劲儿?”
周围又紧接着神族起身,继续调侃说笑。
气氛逐渐热闹起来。
而那些在场的人族,除了慕氏一族的几位掌权人尚且处变不惊、不卑不亢,就连那些没见过神族的小弟子都有些拘谨,全然有些不知所措。
而那些仙门,则更是脸色苍白,全程垂着头,不知是被吓的,还是自觉地位卑贱,完全格格不入。
有几位打从选择投诚开始,就不曾动摇的掌门们,在听到汐姮说灭了天道的刹那,都不约而同地开始动摇起来。
他们也不知……他们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这个天下本来太平,就算万年前是神族当道,可这世道总是在变的,万物自有自己的规律、
他们诞生于世间,也全然无辜,却要被迫向神族卑躬屈膝。
他们除魔卫道,一生信念便是如此。
可在神族眼中,人却与妖魔无异,只不过都是要臣服他们的普通众生而已。
那些与他们同坐一席的,还有那些曾作恶多端的魔,个个手下都染了无数的无辜人命,毫无良知可言。
他们日后,真的要与这些妖魔为伍么?
可他们太弱小,又还能如何反抗?
有人放在膝上的手,渐渐攥紧成拳。
还有人垂着头,咬牙不语。
有人叹着气,有人无声摇头。
甚至有弟子小声询问自己的师尊:“难道日后……这天道真的会灭吗?如果天道灭了,我们都会死吗?这天下会成为什么样子啊?”
谁知道呢?
若是知道结果,或许还知晓自己对错与否,如今却是完全不知道了。
当年或许还能仰仗陵山君,可是,就连向来威严霸气、刚正不阿的陵山君,在万事上都能稳住大局,唯独在汐姮身上屡屡栽跟头,如今都成了阶下囚。
但凡他在,还能坚定为他们主持大局,他们也会抵抗到底……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修仙界凋零,一派败象。
他们的师尊只能沉默。
除了沉默,别无他法。
偌大的宫殿中,喧闹只属于神族,汐姮笑罢抬眼,冷淡的目光,从那些偏远的席位上掠过。
有人起身向她献礼,为首那长老态度谦卑,他身后抬着宝物的弟子,却僵硬如木头,毫无任何诚心的恭敬之意,像是破罐子破摔了。
“你们这是何意?”有人怒声叱责道:“敢对公主无礼!”
那些长老表情有些苍白,身后的弟子也都继续僵着,像是无声的抗拒。
汐姮漠然一哂。
她能猜出他们的异心。
她也从来没有完全信过这些人投诚的心思。
她也是做过人的,当然能换位思考,也理解这一切,如果是谢姮,也许宁可战死也不会认输。可惜,可惜她就算理解,也不会动摇丝毫立场。
她再也做不到兼顾所有人,也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
汐姮的一生,只为族人心软。
那么……
她要怎么对付这些人呢?
最大的惩罚,不是杀了他们,她也不喜欢杀人,她只喜欢驯服别人。
汐姮淡淡道:“不服我,看来,你们需要一些示范?”
她说着抬手,下令道:“去把谢涔之带过来。”
71. 第 71 章 他是天衍神君?
谢涔之本独自在密室内打坐。
纵使一身修为被封, 此时此刻与凡人无异,但修炼于他,更多的是磨炼心性, 他静坐不动足足十几个时辰, 直至听到外面的脚步声, 才缓缓抬眸。
“快给我滚起来!殿下召你去大殿。”
谢涔之听闻是汐姮要见他, 倒是有些惊讶, 什么都没有说, 便起身随他们出去。
跨出密室的刹那, 他抬头看着天空中闪烁的星光, 以及蒙了层结界的蓬莱仙岛,约莫猜到了什么。
他语气深晦,低声问:“阿……殿下,她用神力覆盖了天道之力?”
那领路的人瞥了他一眼, 抬起下巴,口气不太友好道:“我们小公主可是当世最强的神, 天道算什么东西?公主几日前随便挥挥手, 便让神族重回三界了。”
“现在三界早就是我们殿下的囊中之物, 今夜神族宴会, 若不是公主突然传你过去,你以为就你这等奴隶, 有资格露面么?”
那人言语讥嘲,望着谢涔之的眼里满是轻蔑。
谢涔之垂眸不言,眉心却轻轻蹙起。
神族宴会。
她用自身神力让神族回来了。
可想而知会发生什么, 她要见他,绝不是为了什么好事……他心里微微一沉,约莫猜到了什么, 攥着铁链的手微微一紧,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谢涔之跨进殿中时,果然入目皆是那些从未见过的神族。
他们个个气息皆无比强大,甚至从不收敛任何威压,谢涔之凡人之躯,跨进门槛的刹那,便觉得头晕腿软,已是有些吃力。
但他仍旧死死撑着,步态从容,携着满身枷锁,缓慢地走上前来。
殿中原本无比喧闹,纵使有那些无礼的凡人,那些神族也不太放在眼里,都像看戏似的慢慢饮酒,也不曾在意过汐姮口中的“谢涔之”是谁。
但谢涔之进来的刹那,殿中倏然变得鸦雀无声。
犹如石入深渊,毫无声息。
已有神族放下手中杯盏,一瞬不瞬地盯着谢涔之。
“这是……”
谢涔之一身朴素白衣。
侧颜冰凉如雪,墨玉簪轻挽黑发,眉峰入鬓,气质冷淡疏离。
他步态轻缓,犹如踏在云端,广袖轻掠。
周围越来越的目光却聚集在了他的身上,四周静得连掉根针都听得见。
越来越多的神族都看了过来。
末席上的容清惊讶地望着这一幕。
一是惊讶谢涔之如今的狼狈,虽然知道他已沦为俘虏,可他在容清的记忆里,仍旧是当初那副令人敬畏的模样,如今亲眼看到,才觉得极为不真实。
二是惊讶这些神族……这是什么反应?为何表情都有些不太对?
而那些原本倔强执拗、对汐姮不敬的弟子,在见到谢涔之的刹那,端着宝物的手一抖,瞬间脸色煞白,险些直接跪坐下来。
四周的神族,更是各个神色变得极为严肃,有人甚至摸到了腰间神剑,眼底露出杀意。
唯独当事人谢涔之,纵使所有人都这样注视着他,甚至感受到了极为清晰的杀意,他也仍旧目不斜视,只看着最上方的汐姮。
他的眼里只有她。
阿姮今日很美。
他此生只见过两次她细心梳妆的样子,一次是试剑大会,她为舒瑶盛装打扮,第二次则是今日。
他薄唇轻抿,黑眸深不见底,望着她许久,略一颔首,“罪人谢涔之,见过殿下。”
他知道这是什么场合,此刻主动配合她。
汐姮此次让他来,就是要利用他打压那些还心有不服的宗门,她特意要办这个神族宴会,并不是完全为了庆功,毕竟还有三颗天劫石未灭,她何必沾沾自喜。
她是想利用他,震慑整个天下。
她夺下蓬莱瀛洲的速度太快,神力消耗的有些吃不消,加之顾忌天道再产生什么变化,剩下的昆仑、方丈、瀛洲三地,最好能不战而胜。
谢涔之虽年轻,继任宗主之位才百年,但这百年来,他平定八荒,手腕如雷霆,声威早已盖过前几任宗主,哪怕已成俘虏,还是有很多人不信他会做出此事。
余威仍在。
她灭他的威风,就是在给自己立威。
只不过没想到,她的族人为何都盯着他看?
汐姮微微蹙眉。
场面气氛虽怪异无比,但她的族人都没有说话,汐姮便微微敛目,冷淡道:“既然做了我的奴隶,便是用这等方式行礼的么?”
谢涔之眸色一黯,却是不动。
他并不知晓神族礼仪。
她就是故意在挑错,要折辱于他。
汐姮漠然俯视着他,还未说话,下方的赤言却突然起身,嘲笑道:“这人身为奴隶,还如此不懂神族的规矩,看来需要好好□□一番,此时无礼之罪,让我看,不如先抽他一百鞭。”
汐姮看着谢涔之:“你服不服?”
谢涔之心里叹息,错开她冰冷的目光,俯首道:“罪人服。”
赤言兴致颇佳,亲自拿着鞭子上前,在四周那些仙门弟子几乎难以呼吸的目光下,狠狠朝谢涔之的背脊抽了过去。
“哗啦——”
鞭子割破空气,血溅大殿。
谢涔之眼前一黑,滚落在地,脸色立刻发青,手脚痉挛不已。
他呕出一口黑血。
凡人之躯承受不住法器,这一次,和从前他乔装成魔受刑完全不同,那时修为护体,不过是皮外伤,如今这第一鞭就深可见骨,几乎是要把他元神都抽灭。
赤言扯着手中的鞭子,冷笑道:“趴着做什么?还不跪好,做奴隶是这样的姿态么?”
“不过也是。”赤言嘲讽道:“无论是跪着还是趴着,不都是你自愿匍匐在我家小殿下脚下?乖乖受着吧,当年敢当众给殿下处以极刑,今日就算杀了你,那也是天经地义!”
汐姮不料赤言会拿神器直接打他,不禁皱眉,觉得有些过了。
她既然说了不杀他,就不会失信。
但现在这样……再抽几鞭,谢涔之一定会死。
但她也不可能打一鞭就叫停……
汐姮多看了赤言一眼,想用眼神暗示他换个鞭子,别真的杀了,奈何赤言只盯着谢涔之看,那表情,毫不掩饰要趁机弄死他的心思。
她不禁有些头疼。
谁知谢涔之捱了这一鞭,居然强撑着一口气慢慢站了起来,唇角都是血迹,眼睛里已是赤红一片,哗啦啦颤动的锁链,声音格外刺耳。
“你说的对。”
谢涔之的白衣已被漫出来的血浸透,他含着血,笑得释然,“是我欠的。”
赤言眯眼盯着他。
他不假思索,又是一鞭子下去,混着男人痛苦的闷哼声,可就算如此,谢涔之仍旧未曾遂了赤言的意,他摇摇晃晃地站着,就算是站着死,也不会跪在他的脚下。
他只向阿姮一人臣服,旁人一概不理。
场面已经有些失控了。
何止那些人族早就已经面无人色,腿软地坐在地上,就连容清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只有部分神族,还是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这也违背汐姮的本意,汐姮在赤言抽第五鞭时唤道:“赤言!”赤言动作一滞,席下却有神族说:“听闻这人从前欺辱过公主,死不足惜,您不必心软。”
汐姮欲言又止,那说话的神族眼底挟着丝丝恨意,像是有旁的意味在里面。
她眼睁睁看着谢涔之继续受苦。
在鬼蜮结痂的伤口裂开,覆盖上崭新的鞭痕,骨骼都几乎要被抽断。
直到抽到最后一鞭的刹那,天地之间,倏然有什么闪过。
一抹寒光冲进了殿中。
那速度极快,气息犹如惊涛骇浪,携着滔天雷电,瞬息绞住了赤言的鞭子,将他手中的法宝震得粉碎。
“哗啦——”
一声巨大的炸响,无数神族腾地起身。
“灵渠剑!”
“难怪气息如此熟悉,果然是他!”
“天衍居然没死?!”
“天衍!”
有辈分较高的神族捏碎了手中玉盏,咬牙盯着谢涔之,怒极反笑道:“好啊,你居然没死,还有脸出现在这里!”
先前谢涔之出现的瞬间,他们就觉得气息非常熟悉。
他们能一眼看透此人的元神和灵根,旁人或许不知,但他们对这元神的气息实在是太熟悉了。
加之这气质,像极了天衍。
他们故意给赤言递了神鞭,冷眼看着赤言活活把他打死,果然最后一击,这灵渠剑果然出现了。
他就是天衍!
当初那个顺天道而行,意欲阻止神族覆灭三界,反而杀了他们帝君的天衍!
天衍神君,与世间的任何一个神都不一样。
北颜帝君乃是世间最强大的烛龙,执掌神族数万载,膝下有二位龙子,长子玄缙,是为今日的北荒帝君;次子祁连神君,早已应劫陨落。
而原本应该与北颜帝君争夺执掌大权的那位天衍,生于天地之间,无父无母,乃是游离于神族之外,极为神秘的一位神。
按照实力与资历排序,天衍与北颜帝君可堪平起平坐,将来若北颜帝君陨落,也不该由小一辈的玄缙执掌神界。但这位强大的神,却不要任何神位,不与旁人来往,甚至连名字都懒得取。
久而久之,旁人便尊称他一声“天衍神君”。
由天而生,即为天衍。
而数万年来,天衍神君与北颜帝君,也算是唯一的好友,但他们之间的事,旁人大多不知,只是北颜帝君但凡举行重要的宴会,天衍都会亲自参加,就连帝后诞下第三颗龙蛋,这位神君也亲自现身过,并送上了极其珍贵的贺礼。
但天道突然发生异变的那一天,这对至交好友却突然翻脸。
他们在人间打了惊天动地的一架,选择了同归于尽。
在神族眼里,这位天衍神君杀了他们的帝君,阻止他们毁灭天道,才害死了那么多的神族,害得他们只能永远躲在极寒的北域,永远不见天日。
若不是他阻止,今日神族也不会凋零成这样。
他们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没死?
他怎么会没死,还成了一个凡人?
辈分小、资历低的神族未必认得这位神秘的天衍神君,就连如今的北荒帝君,当年也是小辈,也极少见过天衍神君。
但曾经就近侍奉过北颜帝君、并有幸见过几眼天衍的神族,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此刻场面彻底失控了。
灵渠剑护在谢涔之身后,谢涔之耳畔嗡嗡作响,还在用力地睁着眼睛,四周那些神族,都意欲杀他,拔出了剑。
“殿下,此人乃是天衍!当年就是他杀了帝君!”
“他既然没死,那就不妨再死一次罢!”
“殿下,他化身为凡人,定是有什么阴谋在利用您,您不认识天衍神君,定是被他欺骗了!”
他们说他是什么天衍?
骗她?利用她?
谢涔之一扯唇角,笑容有几分嘲讽。
他艰难地抬眼,看着上方的汐姮。
——“万年前,天衍神君陨落,一半元神融入剑中,与剑灵融合,受神剑灵气滋养,与藏云宗地下的天道神脉建立联系,万年后,元神借腹孕育而出,便是我谢涔之。”
在鬼蜮时,他便将他的来历,全部告诉了她。
他没有骗过她。
自打认清真心后,便再也不忍心骗她。
可是此情此景,倏然就让他想到当年……当年在万剑台,她被诬陷用魔气害江音宁,也是像他今日这样,等着她的表态。
或许……他还更惨一些。
她现在可以装作不知道,毕竟那是她的族人,毕竟天衍杀的是她的父亲,就这样装作才知真相的样子,便能顺应族人,杀了他。
他几乎已经不抱期待了。
他正要闭目,却突然听到一道冷淡声音响起:“我早就知道,他有天衍的一半元神。”
他遽然一震,猛地抬眼。
他唇瓣微颤,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看着看着,心底却好像有什么碎了又聚拢,铺天盖地的狂喜。
可偏偏因为这样的狂喜,心却好像更难受了,双手不禁颤抖,眼角竟有了湿意。
她还是不会那样做。
阿姮无论更向着谁,永远只会就事论事,不会骗人。
她是这么的好,可她越好,他越放不下,越是难受得喘不过气来,感觉自己失去了什么无法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
汐姮却没有看他。
她只是安静地坐在上方,看着义愤填膺的族人,还有那些被吓傻了人族,淡淡陈述一个事实——
“但他只是谢涔之。”
72. 第 72 章 求而不得,不得善终。……
对于谢涔之的身份, 汐姮并没有什么可纠结之处。
哥哥早就看了她全部的记忆,也知晓谢涔之与天衍之间的关系,却没有过问什么, 便足以说明天衍已死, 谢涔之就算有天衍的原神, 那也只是他自己。
汐姮虽然对过去之事耿耿于怀。
但她也明白, 恩怨归恩怨, 她也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 故意这样折腾他, 如果她这样做, 那她和当初的他有什么区别?
所以,就算是族人们如此激动,汐姮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她只平静地表了个态。
她是小辈,按理说, 她应当对这些将她教养大的族人尊敬些,只是, 她也同时是公主, 是将来执掌神界的女君, 她骨子里的冷傲, 让她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
汐姮说完,四周登时鸦雀无声。
她缓缓起身, 眉峰轻压,眸底携着寒刃,清亮逼人, 一一扫过所有人。
目光所过之处,无人与之争锋。
她垂袖冷道:“赏罚各有评判,我绝不姑息任何人, 谢涔之今日之罚已领,诸位若是不服,大可再拿证据,但他如今的确是个凡人。”她冷笑一声,盯着下方的谢涔之,一字一句道:“我何必对他手软?”
那些神族也渐渐反应过来,谢涔之的确是个凡人。
他始终没还手,就这副卑微软弱的样子,又不像是天衍的作风。
越看越像是天衍转世。
但的确,此人此刻,的的确确是个凡人。
倒是他们如此大的反应,实在是被当初那个天衍神君弄得心有余悸,现在这么一惊一乍,反而显得跟惊弓之鸟似的……一大把年纪了,委实有些面子挂不住。
就算是天衍又如何?
天衍若敢活,他们便敢杀!
当年帝君被天道压制,杀不了他,如今的汐姮公主未必杀不得!
这样想想,那些神族神色缓和不少,又默默收了法器,陆续坐了下来,再不吭声。
只有谢涔之艰难地站着,喘息着,黑眸深邃不见底,闪烁着点点水光。
汐姮拂袖:“把他带下去。”
身后有人上前,伸手拽了他一下,谁知谢涔之已是强弩之末,这一扯便摔了一跤,极其狼狈,引起四周一片哄笑。
那些人宛若看笑话似地瞧着他。
仿佛在说:这个人可真滑稽,像个挣扎的蝼蚁,一脚就能踩死呢。
你当初不是很高高在上吗?
你从前不是很厉害吗?
谢涔之匍匐在地上,手用力地撑着地砖,手脚都颤得厉害,押送他的那人不耐烦地扯了一下锁链,反而让他刚刚爬起一半的动作又崩塌,像个废人一般无法站起。
那些笑声如此刺耳。
谢涔之只是将注意力都放在手上,爬得狼狈,哪怕爬了一次又一次,也不在乎那些讥嘲的目光,他也不知道他究竟挣扎了多久,让他们看了多久的笑话。
他咳着血,不去管唇角滴落的血迹,抬起漆黑不见底的眸子。
这些恶意,好像深深烙入心底,却又好像根本不配被他记在心里。
他的眼睛盯着这些人,却好像谁都没看。
他知晓无心的好处了。
如果可以,他也没有心,该有多好。
是这颗心折磨着他,让他这么狼狈凄惨,让他恨不得杀了自己,明明白白地领悟到了,原来被情爱折磨是这样的痛。
明知道痛,又贪恋着这种痛。
他突然想知道,阿姮当初剖心时,是否也是饱受这样的折磨呢?
她厌弃他,甚至开始恨他,可又是有多少放不下,需要用这颗心来解决的呢?哪怕有一丝,他或许……还没有那么绝望。
可他已经没有机会知道了。
四周虽有嘲笑声,可殿中却还是很安静,安静得死寂,没有人见过一个血肉之躯,这么拼命地挣扎,在濒死时,浑身是血地露出这样似解脱又似痛苦的眼神,犹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人的心里。
他们都不再嘲笑。
谢涔之终于得以站起来,他踩着蜿蜒的血迹,背影消失在众人的目光中。
后来宴会仍是如此举行。
不会有人在乎他的痛苦,哪怕当时的确看得有些震撼,只有汐姮,为了避免他今日熬不过去,暗中吩咐医官去瞧瞧他的伤。
那些人族的确被震慑到了,变得更加诚惶诚恐,想必到了明日,今日发生之事,会传遍整个天下。
汐姮与人饮酒,后来有些心不在焉的。
她其实并不擅长饮酒,几乎到了滴酒不沾的地步,方才谢涔之来时,她便有些不适,后来再又喝了几杯,已经感觉有些晕了。
她发现眼前的灯盏,似乎变成了两个。
她眯着眼睛,瞧着那盏灯,偏偏小脸仍旧素白,看不出半点醉意,只是容清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她,这才发现了些许不对,起身主动对她敬酒。
“容清敬阿姐,若无阿姐照拂,容清也不会有今日。”
汐姮暗道好小子,偏偏这个时候来添乱,谁知这少年顺势凑上来,不顾礼节,借着袖子的遮挡,飞快地将他杯中的茶水和她的酒互换。
汐姮疑惑地歪了歪头,看着他,动作莫名有些娇憨——酒让她的反应迟钝了许多,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
少年朝她露齿一笑,以示安抚。
汐姮试着抿了一小口。
是茶。
她便仰头一饮而下,也回了容清一个有些迟钝的笑容。
在场的神族也不是没人瞧到,但都心照不宣——小公主虽举止有了帝君的威仪,但一碰上那仙酿,那表情,活像是要被逼得喝毒药似的,委实壮烈。
后来就算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也恨不得把嘴里的酒吐出来。
现在一饮而尽,一看就有猫腻。
他们这样看着,看着看着,便觉得这个慕家的小子,似乎极为细心,也懂得照顾公主,比那个魔头顺眼,日后让他留在她身边,似乎也不错。
而汐姮还在兀自发晕。
都是极品仙酿,不是茶水能冲淡的,她迷茫地坐着,感觉眼前的容清也变成了两个,三个,四个……
哪个才是真的容清呢?
左边?右边?中间?
她用力地眨眼,晃了晃脑袋,抬手指着容清身边的空气,容清眼皮子一跳,连忙悄悄把她抬起的手按了下来,转身对赤言笑道:“神君,阿姐惦记着还有许多卷宗未曾看完,容清这便陪阿姐回去了。”
汐姮迷迷糊糊地重复:“卷……卷……”
容清:“卷宗。”
汐姮:“嗯……”
少年微微一笑,不知是被迷糊的阿姐逗笑的,还是天生腼腆爱笑。
赤言看出端倪,也是无奈,只是叮嘱道:“你好好照顾她。”
容清低头道:“是。”说着,转身拉了拉汐姮,悄悄领着她从偏席出去,汐姮也没有挣扎,乖乖跟在少年身后,走着走着,便走歪了方向,少年又及时纠正,无奈道:“阿姐,走这边。”
“阿姐,下阶梯时小心些。”
“阿姐,别撞到树了。”
“阿姐不如拉着我的袖子?”
她一边走,容清一边低声提醒。
四周寂静无人,头顶是高悬的明月,少年呼出一口冰冷的浊气,偏头瞧了瞧身边的女子,又忍不住笑。
汐姮晃晃脑袋,嘀咕:“你……笑什么?”
她问了一半,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时分不清过去与现实,又按着那模糊的记忆,茫然道:“……莫不是在笑阿姮?”
“……是在笑阿姮吗?”
她眸子晶亮,又裹着浓浓的水雾,说完也跟着傻笑。
她似乎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话前的称呼她说的含糊,少年似乎没听清,也不知她是不是在对自己说话。
阿姐从来不会对他自称阿姮。
少年唇角的笑容微微一敛,忽然有些恍惚地想,他是不是一开始……就做错了什么?
阿姐,阿姐。
他怎么就叫她阿姐了呢?
那又是谁,该唤她阿姮呢?
容清垂下眼,眼看着眼前又要走错方向的女子,嗓音轻了轻,“阿姐,走这边。”
是这条路。
走多少遍都是这样的路,他会陪着她,一直走下去。
-
汐姮感觉天旋地转,又晕又困。
她感觉到自己此刻不太正常,脑子里模模糊糊,只能下意识凭直觉行动,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
只是记忆里如何,她便如何了。
似乎是……不太好。
她捧着脑袋,感觉有股火,在体内冲来冲去,甚至还想去找人打一架。
唔,不能打容清。
她一掌就能杀死他。
汐姮醉得天昏地暗,觉得自己急需找个地方歇息,只有睡着了,才不能做出什么傻事来。
她回到住处之后,一瞅见可以坐的地方,便一屁股坐了下来,坐得笔直,闭目睡觉。容清头疼地过来拉她,“阿姐,不能睡在这儿,坐着怎么能睡呢……”
她迷迷糊糊睁眼,却看到眼前这一大沓卷宗。
好像是她要做的事……
她恍惚着,伸出手,迷迷糊糊拿起一本卷宗,打开。
容清疑惑地看着她。
这时候……看卷宗?
那些字在她眼前成了蚂蚁,她瞅了半晌,看不懂,眼看着又要迷迷糊糊往前倒去,容清连忙又要扶她,还没碰到她,她又自顾自地坐直了,冷声说:“出去。”
区区仙酿,无法让神族和凡人一样,饮了酒之后就变得面红耳赤,她的眉眼一如既往地清冷精致,一旦面无表情,便又有了几分不可直视的威仪。
这时候,又像瞧着极为清醒。
容清觉得她没清醒,此刻大抵是在发酒疯。
这少年也委实没了办法,叹息了一声,转身出去,吩咐了外面的侍从,记着注意里头的动静,明日一早再备写醒酒汤之类的,便转身离去。
然而汐姮还是在里面坐着不动,容清在或不在,她似乎都没有太大的感觉。
只是觉得好热。
又困又头疼。
头痛欲裂。
为什么喝了酒,头却这么痛呢?
她想找些让自己舒服些的办法,拿起桌案上冷却的茶水,囫囵着咽了几口,又难受地捧着脑袋,把身体缩成一小团。
这种在云上轻飘飘,又好像往下坠的感觉,似乎……从前经历过的。
——“日后莫要再饮酒了。”
记忆中,白衣男子神色冷淡,轻易替了她解了酒,她站在寂静的长街上,抿唇看着他转身而去的背影。
她当时第一次饮酒,才知道原来饮酒,是这样难受的感觉,似乎在醉酒之下,也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所以醒了酒后,那人瞧她的神色才会如此冰冷。
她懊恼地独坐一夜,第二日清晨,故意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继续在阳光下朝那人笑吟吟地问好。
那个人……
汐姮眯起眼睛,捧着沉重的脑袋起身,迷迷糊糊地在墙上撞了两回,才找到了紧闭的殿门,推开门,外头的人见了她,似乎是在说些什么,她却不想去搭理。
她有些摸不着方向,脚步迟缓,四处乱晃,兜了无数圈子。
醒酒……
醒酒的人呢……
直到来到一间密室外,手掌贴上冰冷的石门,用力一推。
“咯吱——”
石门开启。
她看到角落里满身是血的人,也不管这人为何有血,也不去想这是谁,就下意识地走了过去。
谢涔之正咬牙忍受着痛苦。
她不想杀他,派了医官为他诊治,偏生那医官也故意轻贱他,伤口包扎了,痛苦却无任何纾解。
他额角满是冷汗,听到声音时,几乎怀疑是幻听。
怎么会有人来呢?
可他一抬头,却见眼神迷蒙的阿姮,摇摇晃晃地走向他。
她在他跟前蹲下。
她似乎是不太正常,眼皮子一直打颤,睫毛沉沉地盖着,只露出一点点水亮的目光,极其困倦地瞅着他。
“晕……”她捂着额头,极其艰难地咕哝了一个字。
许久,她往前一栽。
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
三界轮换了无数个日夜,人间小小的茶肆里,少年迷茫地在听故事。
那说书人的故事换了一个又一个。
譬如,某对男女一见钟情,私定终身,奈何男子家道中落,男子始终念念不忘那女子,却再也高攀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旁人,直到孤独老去。
又譬如,本是青梅竹马的男女,却突然被小人插足,那插足的小人用尽手段,让他们反目成仇,最终女子误以为男子负她,给男子投毒,将他毒死后,自己又自尽而死。
还譬如,一方有情,一方无情,奈何无情的那方醒悟的太晚,最终有情的女子转嫁他人……
全都是求而不得。
全都是不得善终。
卫折玉洒了今天的第三杯茶,心惊地盯着那桌子上的水渍,许久,眉眼染上一层愠怒。
他在后院堵住那说书人,凶狠地掐着说书先生的脖子,阴沉道:“凭什么,都是不能在一起?”
“啊?”那说书先生原本吓破了胆,以为他凶神恶煞的,是什么仇家上门,乍一听这话,只以为他脑子有问题。
卫折玉又不甘地问了一遍:“凭什么不能在一起?”
凭什么?
凭什么全都是错过?
少年眼角发红,几乎要滴血,这话不知是质问他,还是质问自己。
手中的力道不自觉用力,险些掐死那人。
直到那说书先生脸色发青,他才猛地松手,那人惊恐地蜷缩成一团,哆哆嗦嗦道:“当然是不得善终……现在喜欢看话本子的人,不都爱听这样的故事么……简直莫名其妙……”
是啊。
莫名其妙。
卫折玉双眼通红,捏着拳头,表情逐渐扭曲,双手指骨快要折断,疼,却比不上心里的滋味。
他想,他真的是莫名其妙。
明明说好了,是追随她而已。
他一开始,不就是求合作,求复仇么?
他现在又为什么要躲到这里来。
他告诉自己,他本来就是孤家寡人,大不了做回魔头,继续兴风作浪。
结果却躲到这里来,在魔域都不够,还躲到了没人认识他的凡间小城里,听着那些凄惨的故事,一边想,看,离开她也不难,一边又恨得发狂。
喝茶,想到她;晒太阳,想到她;就连看到自己的腿,都想到她。
卫折玉眼睛红得要杀人,又执着地问:“如果一个人没有心,她还能与旁人在一起么?”
那说书先生唯恐他真的要杀人,战战兢兢道:“当、当然能了……”
“没有心,那对谁都是一样的,只要在所有人中,做不一样的那个就好了……”
对谁都是一样的……
卫折玉笑了。
这少年近乎咬牙切齿,又十足畅快道:“是啊,我得不到的,他们也别想得到。”
73. 第 73 章 白发。
熙熙攘攘的人间市集, 玄衣少年从人群中穿行而过,肤色冷白如雪,漆黑的瞳仁深不见底, 引来许多行人侧目。
纵使阳光强烈刺眼, 也仍旧化不开少年面上的寒意。
有魔早已在黑暗的角落里恭敬等候。
魔君离开得太突然, 甚至连他们这些属下都感到措手不及, 魔族如今虽已投靠神族, 但那些神族其实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他们仍旧是全然依靠着魔君大人的。
如今魔君大人不在, 他们登时慌了神, 那些说得上的话魔将一边小心伺候着神族的公主,一边暗中寻觅魔君踪迹。
直到过了这么多日,魔君大人的气息突然在人间出现。
那些魔将飞快地追来,恭恭敬敬地低着头, 将这几日发生的事,一字不落地说清楚。
几日不见, 魔君看着似乎清瘦了许多, 眼神愈发阴郁, 站在光暗交界处, 侧颜冰凉。
他笑了一声,“一个姓谢的也就罢了, 还有不知死活的人,敢打她的主意。”
那些魔将低着头,心里暗暗揣摩道:看来魔君是真的很在意那位公主, 既然如此,这几日又消失做什么?而且听这口气,这是要……暗中除掉那位慕家少君?
其中一只魔试探着, 殷勤笑道:“属下这几日一直为您盯着汐姮公主,您可是不知道,殿下明面上是没有来寻你,实际上并非如此,公主为了您闷闷不乐茶饭不思的,可见您在殿下心里可重要了。这容清和陵山君算什么东西?怎么能跟我们英明威武的魔君大人想比?”
卫折玉冷笑,他对除了她之外的人,向来没什么好声色,“茶饭不思?是她真的如此,还是你们不知死活地敢骗我?”
那几只魔都是一抖,原就是阿谀奉承的话,如今听者却极为在意。卫折玉见他们如此,笑意愈发冰凉,他固然知晓她的淡漠,可是他不需要别人提醒他。
一想到她轻轻抚摸着他的腿,仰着头望着他的样子,少年便忍不住闭目冷静。
她就像是一簇火,从前给了他足以续命的温暖,如今又彻底击碎了他冰封的心。
还有什么好逃避的?
逃不掉了。
他这辈子……向来没什么回头的机会。
他说:“本君即刻去蓬莱,你们去调查清楚此刻所有在蓬莱的人,一个不落,全都给我看好了。”
“谁也别想靠近她。”
他咬牙道。
-
“晕……”
昏暗的密室内,只有石壁上的火把散发着微弱的暖光。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可隐约有一丝含着酒气的甜香,无声无息地钻进鼻息,引人一阵眩晕。
谢涔之浑身僵住,双臂接着怀中的少女,垂眸看着她的侧颜。
这一切又像是在做梦。
她突然撞进他的怀里,如同寻觅熟悉的梦乡,小手轻轻抓着他的衣袖,满头漆黑的长发散落在身后,如同海藻,随着身子起伏颤动,显得娇小可爱。
她醉了。
醉得难受地蹙着眉心,不住地呢喃着晕。
他是知晓她的酒量的,当年凡间那一次饮酒,她就醉得人事不省,拉着他那般哭,如此失态,醒来后又全然像个没事人一样,忘得干干净净。
今日宴会,也必然是饮了酒,比从前醉得还厉害,纵使清丽小脸施了粉黛,红衣华美张扬,此刻也全无半分冷酷的气场可言。
她甚至还这样抓着他的衣袖。
谢涔之满身是血,唇色白得全无血色,身上血痕纵横,都是她给他施加的痛苦。
他盯着她。
几乎是含恨地盯着她。
这个冷漠绝情的女人,予他枷锁,将他贬为奴隶,片刻前还踩着他的尊严,险些将他活活打死,她就这样冷漠地看着他痛、流血、挣扎,如今却又醉了,自己跑过来找他,一副无害的样子。
她简直就是毒药,加速他的死亡。
阿姮发间清香几乎冲淡了所有麻木的痛苦,谢涔之眼底血丝弥漫,猛地闭目,抬头急促地呼吸着,许久,颤抖的手指,慢慢抚上她柔软的鬓角。
他温声道:“明知道酒量不好,何必还饮酒?就算与族人在一起,也当克制些。”
“好晕……”
她趴在他的膝上,含糊地咕哝了一句,偏头躲避他的手指,却把他的衣袖拽得更紧了。
他又低笑,“阿姮这喜欢拽人袖子的习惯,还是没变。”
当年,阿姮那般喜欢他,也似乎怕极了他,拉他衣袖已是她做过的最出格的事,她从未再触碰过他的其他地方。
明明是外人看起来最亲近的两人,明明是未婚夫妻,却永远隔着距离,连一次手都未曾碰到过。
从前的每一个细节,都成了他的意难平。
她难受地蹙着眉心,一时没了动静,像是睡着了,谢涔之小心地拖着腕上的铁链,慢慢将她散乱的发丝理好,她在他的掌心下动了动,像是猫儿被捋顺了毛,顺从地任由他的抚摸。
他忍着唇齿间弥漫的血腥气,又笑道:“甚少见你这么听话。”
她挖心后,他便再也未曾见过这般乖顺的神情,即使是她病危的时候,她的眼底也写满了抗拒。
谢涔之贪恋着,耐心地替她理着鬓发,又将掌心贴在她的后心,强行冲破她亲自布下的禁制,用特殊的心法为她清除体内积压的酒气。
清凉的气息驱散体内的燥热,她紧蹙的眉心逐渐放松下来,舒服地在他怀里蹭了蹭,他抬手,用手背擦去唇边溢出的血,又说:“今夜睡一觉,明日大抵便好了。”
“日后就算想饮酒,也莫要再喝这么多了,如今你身份特殊,不能让旁人看了笑话。”
没人回应他。
他也丝毫不恼,继续用手指轻轻捏着她的后颈,指尖灵气涌出,只会让她今夜睡得愈发香甜,而他看着她的睡颜,已经觉得足够。
偏偏她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感觉到了他的动作,又突然睁开眼睛,抬头看他。
她水眸清亮,不知是醉着的,还是醒着的。
“你……”她歪了歪头,有些费力地想了想,目光从他清冷的容颜上下挪,“是血……”
他抿唇,没有说话。
她又伸出手指,在他肩侧的伤口上轻轻碰了碰,舔去指尖的血迹,尝了一口说:“是神器伤的……”
他说:“嗯。”
汐姮:“很……疼?”
“不疼。”他下意识回答,又突然想起,从前她受伤,也总是说不疼,不禁掠起苍白的唇,再次笑了一声。
原来是这样的心境。
伤口又开始疼,他的呼吸沉重了些许,眼前的人逐渐变得模糊,想拉下她作乱的手指,她却又灵活得避开,抓了抓他散落的长发。
她像个好奇的孩子,突然精神倍增,胡乱抓着他,将他的头发抓散。
谢涔之语气微沉:“阿姮。”
“阿姮……”她喃喃着重复一遍,像是不解,费力地纠正他:“我是……汐姮……”
“汐姮就是阿姮。”
“不是。”她非要与他争辩:“阿姮已经死了,她早应该死了,只是还放不下,才回去……救人,可是就算救了人,也还是很难过……他们要把她封印起来……”
“她其实只想解除禁制……平静地告别……成为汐姮……”
他听着她的话,久久埋藏的心魔再次有了卷土重来之势,他强行闭目,镇压着紊乱的气息,可心却疼得无以复加。
是啊,她只是想平静地告别。
可他都做了什么?
他为了留下她,用了那么极端的方式,他知道她不愿意,可无法做到放手,终究逼得她当众自裁。
他的表情如此痛苦,汐姮又疑惑地看着他,拽着他的手一滞,突然喃喃道:“白……白的……”
他循声低眸,发现她的掌心上,许多染血的黑发之间,赫然一抹银白。
她好奇地凑过去看,“白发……哥哥……”
谢涔之似乎想到了什么,睫毛猛地一颤。
一股腥甜赫然冲上喉咙,他蓦地弯腰开始咳嗽,双手撑在地上,咳得天昏地暗,恨不得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少女茫然地跪坐在他身边,安静地瞅着他咳嗽的样子。
她的眼神全然无害,像是看着他,又像是毫无焦距,轻飘飘地犹如做梦。
便当是一场梦罢。
谢涔之喘着气,唇色已被血染红,他抬眼看着身边的女子,许久,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
“阿姮。”他道:“你不喜欢被逼迫,不喜欢被不信任,也不喜欢依附于他人而活,我从前自负傲慢,不明白这些,以为那样做,既能守住道心,也能与你更加长久,却将你推得更远。”
“现在我明白了,所以,就算阿姮不在了,谢涔之也还是在爱她。”
“她活着,我便对她好,她死了,我也会永远记得她。”
“嗯……”她茫然地发出一个单音节,又像是困了,眼皮子打着架。
完全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他也不指望她能听懂,慢慢引导着她,让她重新靠在他的膝头睡觉,他怀抱清冷又温暖,她第二次贴近,并且很适应这样的感觉。
第一次,是在无垠之海。
那时她昏睡在他的怀里,尚未动心的白衣少年,全然不知这是他亲手捡回来的死劫。
谢涔之回忆着过去,又淡淡笑了。
他已经不奢望能重来了,今夜这一遭,大概就像是死刑前的断头酒罢。
醉着离去,倒也无妨。
她又有要玩闹的架势,他按着她的头,低声哄道:“乖,睡觉。”
-
汐姮公主在谢涔之那过了一夜,第二日,消息传了开,很快又被几位神族下令,强行压了下去。
容清清晨第一个来寻汐姮,却在殿中扑了个空,直到寻到那密室,看到谢涔之怀中沉睡的阿姐,少年的脸色倏然变得惨白,险些没站稳。
谢涔之说:“下次,别让她喝这么多了。”
男人神色平静,眉宇间透着清冷疏离,容清到底曾是藏云宗弟子,对他仍有些许忌惮,只抿紧唇,口气不善道:“你没对阿姐做什么吧?”
谢涔之没有再理会他。
容清又忍不住愤恨地瞪了他一眼,但还是心里闷着一口气,让他越想越觉得憋屈。
早知道昨晚就不走了。
就算守在阿姐门外,也不能便宜了这人。
身后的侍从上前,小心地将沉睡的少女从谢涔之膝头拖离,容清走过去,在谢涔之的注视下,将汐姮打横抱起,转身离去。
容清把她带回昔日的寝殿,又出去向赤言神君说了来龙去脉,但是去掉了她主动去找谢涔之的细节,赤言闻言,眼底又有了几分杀意,“这谢涔之,果然是个大祸害。”
容清道:“晚辈只怕阿姐仍念旧情。”
赤言嘲讽道:“旧情?他也配与小殿下论旧情?”
就在此时,屋内传来动静,汐姮醒了。
容清和赤言匆忙进去,醒过来的汐姮站在窗边,神色恢复了往日的波澜不惊,只是抬手按着额角,叹息道:“看来我是沾不得酒。”
大清早一醒来,就觉得很疲惫,还有点喝断片了。
赤言抱臂,瞅了她一眼,幽幽道:“是喝不得,昨夜那副模样,应该用留影珠记录下来,回头让帝君好好瞧瞧,他那懂事乖巧的好妹妹能醉成什么样子。”
汐姮:“……”
哥哥从前就不许她随便饮酒,她瞪了赤言一眼,眼底有淡淡的警告。
赤言又笑道:“行了,逗你玩的,我怎么会跑去告状?再说了,这儿都是自己人,你就算醉了也没什么,就是昨夜青羽不在,容清把你带回来,你……”
汐姮打断他,漠然道:“昨夜之事,不必再提。”
发生了就算了,她性情骄傲,并不想回忆自己发酒疯的瞬间,也不感兴趣。
容清深知阿姐如今的秉性,只是拍了拍手,外面恭候的慕家侍从端来醒酒汤,少年亲自端着汤药,放在桌上,笑得清风霁月,道:“阿姐,这是容清今日亲自为阿姐熬的汤,用的是千年灵药,阿姐喝了,就不会再感到不适了。”
汐姮过去,试探着尝了一口,点头道:“不错。”
容清露齿腼腆一笑。
汐姮又看了看窗外,随口问道:“我昨夜醉得太狠,今日虽有些困倦,倒也没别的不适,实在蹊跷。你昨夜熬汤了么?难道是因为你的醒酒汤?”
若是如此,熬汤需要几个时辰,他岂不是一夜未睡?
汐姮觉得她没这么娇贵,不必让容清这样惦记着她,只是看到容清眼下的青黑,还是想多关心一句。
她这么问,容清险些脱口而出,说昨夜他并未为她熬汤,这是谢涔之为她醒的酒。
这少年向来实诚,几乎从未撒过谎,也不想隐瞒阿姐。
但身边的赤言对他略使眼色,容清一想到阿姐依偎在谢涔之怀里的模样,便觉得憋闷极了。
谢涔之负了她,何必还这样抱着她?
他凭什么还有资格挽回阿姐?
他凝视着阿姐安静喝汤的侧颜,突然轻轻道:“昨夜,容清一直在阿姐身边。”
74. 第 74 章 他当真成了个弟弟。……
容清与阿姐说了会儿话, 便有人来通报,说是又有很多仙门前来投靠,昨夜谢涔之之事, 的的确确是起了不少的作用, 这些投靠的仙门中, 便还有隐居于不周山外的几个隐世修仙世家, 说愿意提供关于不周山的线索。
汐姮即刻召见。
容清站在原地, 目送着阿姐的背影远去, 有慕家的侍从上前, 纳闷道:“少君故意隐瞒公主昨夜之事, 莫不是还是担心那个陵山君?”
毕竟他们从前形影不离,并肩而行百年,还是险些就成真的夫妻关系,在旁人眼里, 陵山君再如何,都好像只是他和汐姮公主两个人之间的事。
容清摇头, 淡淡笑道:“阿姐连心都没有, 我何必担心这些?”少年说着, 微微压低嗓音, 道:“只是,阿姐素来恩怨分明, 不会亏欠于人,我不希望她又因为这件事,再去见……那个人, 他对阿姐而言,只代表着过去和屈辱。”
那侍从小心观察着少君的脸色,试探着笑道:“少君这样念着汐姮公主, 看来与她感情颇好。”
少年不禁笑了,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垂落在身侧的指尖蜷了蜷,却只能抓住一缕从指缝流过的寒风。
“终究也只能唤一声阿姐。”
他低声道。
-
容清虽是普普通通的人,修为也并不是那么高,可他却很聪明,诸多事情一点就通,一整日下来,也于细微之处帮了不少忙。
汐姮在处理大小事务上游刃有余,得益于她当年在藏云宗的磨炼,连很多神族都很惊讶,他们的养尊处优的小公主,怎么去了人间一趟后,回来就变得如此成熟能干了呢?
没有人知道,汐姮当年过得是怎样忙碌且无趣的日子。
只是有一件事,她始终做不好。
那便是处理那些琐事文书。
既然神族要重做三界之主,她带着神族重临世间,对这天地万物造成颠覆般的影响,便要想办法制造新的法则,投诚她的人妖魔各族,之间的平衡又当如何处置,她是毫无头绪。
一方面是这些事在发愁,另一方面,则是毁掉下一个天劫石的任务,应当早日提上日程了。
一连两个日夜,汐姮都忙碌极了,谁也不见。
容清夜里为汐姮添了提神的茶,还做了好吃的糕点,将漫山遍野的花采集起来,将汐姮的住处装点得十分清香。看着她这么苦恼,他还想再帮忙提些建议,还没开口,汐姮便道:“容清,你先出去,不必守着我。”
容清欲言又止,“可是我……”
汐姮又抬眼,朝他笑了笑,“听话,待阿姐忙完再见你。”
听话。
少年睫毛颤了颤,憋着一口气,走了出去。
容清走出去后,莫名有些心里犯堵,忍不住去想方才阿姐的话。
她怎么就让他听话呢?他也不是……要找她玩不可。
他也不是胡闹之人。
他郁闷地摸了摸鼻子,问身后的人:“我……这几日,莫不是打扰到阿姐了?”
身后侍从笑道:“您这不算打扰,只是您……着实是有些黏着公主了,不过姐弟之间,如此亲近也是好事。”
这少年更郁闷了,忍不住道:“怎么就成黏人了?我只是想为阿姐多做些什么……”
还没说完,他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阿姐,阿姐。
他在她跟前,当真成了个弟弟。
弟弟怎样做,都像是小孩子在胡闹,他听话些,则是乖孩子,不听话些,便是淘气的孩子。无论是好与不好,他好像都被框在了一个界限里,冲不出去了。
好像没什么不对。
又好像哪里都不对。
阿姐习惯于保护他,就算他自认为成长了,可以独当一面了,可是在阿姐跟前,好像还是和当年一样。
容清不禁冷了眉眼,又问:“我与陵山君,看起来差距很大么?”
那侍从又笑:“您与陵山君比什么?他就算曾经辉煌过,如今也不过是一介奴隶,您是我们的少君,您年纪尚小,还有大好的将来呢。”
这么说,他们还是差远了。
纵使那侍从一张巧嘴,已尽力讨他开心,容清却更加烦闷了,他抬脚往前走,打算一个人静静,走着走着,不知走到了哪里,身后有人提醒,“少君,前面就是关押陵山君的地方了……”
容清回过神来。
他望着不远处那紧闭的石门,原本压抑在心里的那些事,又蓦地重新翻腾了出来。
——“你是在笑阿姮吗?”
那日清晨他推门而入,阿姐靠在那人怀里沉睡,瞧着如此登对……
阿姐和他,真的彻底,斩断了吗?
容清不知道。
这些原本就不该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他与陵山君更没什么可比性,从前没有,如今更没有。
可他就忍不住去想,真的走到此处来了之后,他突然想好奇那个人……被打成了这样,此刻又是什么样子。
是什么可怜的样子。
容清抿抿唇,盯着那石门看了许久,直到身后的人开始叫他,鬼使神差的,他抬脚往前走去。
“轰隆——”
他推开石门。
密室内,那个人靠着冰冷的石墙,墨发雪颜,双鬓隐约泛白,冷淡清雅。
容清看出他气息虚弱,冷漠嘲讽道:“阿姐那夜醉酒,才让你有机可乘,不过你的期望可是落空了,阿姐酒醒之后,根本不记得自己见过你。”
听到声音,谢涔之眉心动了动,却没有睁开眼。
像是猜到了是无关紧要之人。
容清冷冷盯着他。
就算他都惨成这样了,他容清也不再是当初那个普通弟子了,此刻这么对上,也还是有一种他并没有把这个人踩在脚下的感觉,全然没有任何快感。
容清也不想来寻求什么把别人踩在脚下的快感。
他也说不清自己进来干什么。
这少年素来性子温和,此刻却烦躁极了,好像一口气憋在心里,又冷冷道:“不过,你看起来也有了自知之明,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怕是离死不远了。”
又是一片寂静。
容清着实看不明白了,忍了又忍,还是憋不住心里话,脱口而出道:“你就不想说什么吗?”
谢涔之终于睁开黑眸,清冷的视线落在他脸上,淡淡道:“说什么?”
容清:“你伤得很重,再无人为你疗伤,定会危及性命。”
阿姐不会再醉酒第二次。
他现在明显有个机会,只要说出他为阿姐醒酒的事,阿姐怎么都还会再来见他一次,或许能争取疗伤的机会。
容清觉得,他既然留在这里,肯定也是有目的,就算是为了情,那也是个目的,不至于什么都不做。
但是现在显然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容清:“你真的甘心?”
谢涔之说:“甘心。”
容清:“为什么?”
谢涔之:“你不会明白。”
容清眼睛有些红,又固执地,重复问了一遍:“为什么?”
谢涔之淡淡看着他。
容清发现自己不明白阿姐,也不明白谢涔之,他就是找不到自己要的那种感觉,阿姐在他身边,可是他却觉得空落落的,因为他只拥有阿姐,不拥有阿姮。
少年攥着拳,转身就走,身后的谢涔之蓦地出声:“等等。”
容清讽刺道:“怎么?你还是不甘心?”
谢涔之说:“劳烦帮个忙,我要见慕则。”
慕则,广隐的弟弟,容清的二叔。
也是谢涔之昔日的好友。
容清:“焉知你有什么诡计?”
谢涔之笑了,他说:“我若要逃,纵使还剩下一口气,你们也拦不得我。我若不逃,就算一百个慕则来,我也不走。”
容清沉默,还是去请示了汐姮,得到了允许,才写了书信去无垠之海告知二叔,慕则驾驭仙鹤极快地赶来,披着一身寒露走进密室,看见谢涔之时微微一惊,“你怎么成这样了?!”
谢涔之道:“我今日找你来,是有一事相求。”
慕则心情复杂,缓缓走上前来,谢涔之唇色苍白,强忍着疼痛,低声道:“附耳过来。”
……
“什么?!”
许久后,密室内爆发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
-
汐姮还埋在一堆文书里头。
她烦躁地闭目,抬手按了按眉心,做出这个动作后,又蓦地反应过来,这个动作是谢涔之以前做过的。
当真是瞧得久了,连习惯都被潜移默化地影响了。
她放下右手,一只手支着脸颊,闭目养神,风卷着花香传入窗棂,她混混沌沌地醒来后,发现有一张纸条落在了桌上。
她捡起来看。
上面字迹清隽。
——“人魔二族,生来水火不容,若要平息干戈,应划定界限,各占一半领地,予以赏罚,相互掣肘。”
汐姮一怔。
又是一阵风来。
——“仙门内部擢拔长老掌门,不宜插手过多,在不了解的情况下,与其处处将其压制,不如放手,令其内部相斗,待其主动求助之时,再行出手,坐收渔翁之利。”
汐姮心底那些复杂的疑问,逐渐被一一理清。
她一天之内,收到了好几张这样小纸条。
有的出现在桌案,有的出现在窗台,有的出现在树下。
她不知道是谁暗中在做这些小动作,这字迹虽好看,却并不眼熟。
汐姮让身边的人去查。
“是谢涔之。”侍从回报说:“他右手早已被废,写字用的是左手,殿下这才认不出来。”
“他从密室出来了?”汐姮皱眉。
她其实并未下令一定要把他关在密室里。
因为他逃不出蓬莱,去哪里都一样,只是他现在这处境,换成谁都宁可在密室呆着,决计不会到处乱走,白白被其他人笑话。
侍从道:“谢涔之每日都会出来小半个时辰,便会回去。”
所以,这些纸条是他事先留下的。
他怎么知道她头疼的难题,还知道她会去哪里,提前留下纸条?
汐姮甚至都要怀疑自己身边有奸细了。
她终于去见了谢涔之。
他正好站在一棵树下,广袖掩盖住铁链,安静地等着她。
汐姮劈头便问:“你怎么知道文书里的内容?”
他摇头:“我不知道。”
她不信,他转过身来,垂目凝视着她,又笑笑,道:“但不难猜到,时局如此,最难解决的问题便是这些。”
汐姮又冷冷地问:“那我的行踪呢?我在寝殿睡觉,睡醒了能发现你的字条;我去投喂仙鹤,能在仙鹤的羽毛里发现你的字条;便连我在树上晒太阳,树下也有你的记号。”
谢涔之低声道:“这都是你以前的习惯。”
他也许从前对她不太了解,轮回境一遭,足够让他对她的每个小习惯烂熟于心。
“……”汐姮无言以对。
他要引起她的注意,简直是信手拈来,但这绝不是什么聪明的做法,至少对汐姮来说,不是。
她抬手,剑锋指着他的喉咙,冷笑:“你敢揣测我?”
他迎着剑锋,望着这几日她因为操劳而有些憔悴的容颜,忽地抬手,竟隔着冰冷的剑锋,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鬓角。
她后知后觉,侧头躲开,剑锋割出一道血痕。
“找死么?”
他笑了笑:“你想让我早死,我也可以成全。”
她不说话,身后的侍从都表情诡异,面面相觑,没见过有谁像谢涔之这样举止又胆大又疯的。
谢涔之拖着沉重的锁链,又上前一步,嗓音温和道:“阿姮,你不喜欢处理文书,可以交给我来做,你若不放心,大可将我关在密室,亲自过目。”
“为什么?”
“为你分忧,我心疼阿姮。”
“……”汐姮不说话。
老实说,这很让人心动,汐姮实在不是做这个的料,没有谁比谢涔之更懂这些,但是她不想再和他扯上半分关系,就算是这些小忙,她也不想。
可是她也看清了他现在的样子。
他现在看上去……与当年她油尽灯枯的样子有的一拼,活脱脱一个半死不活的痨病鬼,就算相貌好看,也拯救不了这一身阴冷寒气。
她眯着眼睛,又细细看了看他披落的发。
记忆模模糊糊,好像什么时候有一抹银白从眼前闪过,但是眼前的人,分明有一头漆黑如墨的长发。
大抵是幻觉了。
她拂袖转身道:“自作多情,你以为我非你不可么?”
75. 第 75 章 “卫折玉,别闹了。”……
汐姮觉得他实在是可笑。
她就算遇到了难题, 那又如何呢?他如今自身难保,不过是个奴隶罢了,还有什么资格干预她的事?
她说完转身便走, 背影极其冷漠, 谢涔之独自站在原地, 凝视着她的背影, 许久, 垂目微微一叹。
汐姮回寝殿歇息, 又面对着一大摞文书发呆。
容清听闻汐姮今日见了谢涔之, 便有意过来看看, 谁知又瞧见她坐在烛台前怔怔的模样,不由得想起那夜,阿姐醉酒时的可爱模样,不禁弯了弯唇。
汐姮察觉到他的气息, 抬头道:“容清?”
容清笑吟吟道:“昨夜我离开时,阿姐便是坐在此处发呆, 今日我来了, 阿姐还是这副样子。”
他当然不会说她醉酒的模样, 毕竟, 那夜的记忆,除去谢涔之, 便只有他一个人独享了。
少年这样想着,笑容带着些许意味难明的深意,漆黑的眼珠子泛着琉璃光彩, 灼灼逼目。
汐姮被他戳破,着实有些不太自在,下意识盖上跟前的卷宗, 站起身来,又觉得自己这举动更显得欲盖弥彰了,无奈道:“你还呆在蓬莱,你爹倒是逃得比兔子还快,留下这一堆麻烦,比打打杀杀的还可怕。”
容清耐心倾听着,走上前去,将手里折好的一簇洁白的花枝递来,亲自插在角落的琉璃瓶中,犹如一捧新雪,装点着这一室春色。
汐姮认出这花,正要询问,容清转身解释道:“雪灵枝的香气可以凝神,阿姐从前喜欢,是白羲告诉我的……不如阿姐先歇息一会?”
汐姮想起许久未见的白羲,神情有些恍惚,待回过神来,又摇头道:“我先出去走走。”
“不必管我。”
汐姮转身出去,身后的少年垂下眸子,唇边转瞬即逝一抹奇怪的笑,又重新变得无害,快步跟了过去。
他看着她一路漫无目的地四处乱晃,时而在海边抓螃蟹,时而走到崖顶吹风,时而又去摘花,动作像是极其入神,又似乎显得无所事事。
汐姮怔怔地出神,思索着接下来要做的事,也没管身后跟着的人离开与否,四处闲晃着,直到走到悬崖边,脚底一滑,从悬崖边掉下去又飞了上来。
她心有余悸,转眼一看,等在崖边的少年又无奈地瞧着她。
汐姮:“……”
她抬手去理被风吹乱的发,尴尬道:“你一直站在这里?”
容清摇头,忍笑道:“阿姐,昆仑有人来了。”
昆仑?
汐姮眸色一凝,转身而去。
昆仑此次派人而来,终究是自知逃不过一劫,决定占据主动权,主动前来与汐姮谈判,昆仑山的这些隐世仙人与旁人不同,他们拥有一部分上古血脉,却又不完全来自神族,直到如今,态度也极为自傲。
汐姮命人先晾了他们一会,并不亲自去见,直到他们按捺不住,第三次询问,语气已然有些压抑的怒意。
“纵使我们是前来和谈的,如此轻慢无礼的态度,便是上古神族作风么?”
为首的一位白发老者甩袖道:“汐姮不过一个几百岁的女娃娃,再不出来,休怪我们直接闯了,诚意已至,是你们欺人太甚!”
边上有侍卫叱道:“放肆!”
“你又是何人?”那白发老者身后的年轻女子上前一步,看向那侍卫,挑眉冷笑道:“说到底,如今神族也还未完全统治三界,也由得你们这些东西,在这里狗仗人势!”
“我们今日带着诚意而来,若真的兵戈相向,究竟是天道赢还是神族赢,还不一定。”
那女子说着说着,忽然感觉四周一片寂静,隐约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这些人都看向……她的身后?
她猛地转身。
刺目的光线直直射入眼底,女子清冷纤瘦的背影,将光割裂成了两半,只露出冷淡的下颌轮廓。
这是个红衣少女。
她身上的衣袍极其华贵,金丝勾勒的火纹在裙裾上浮动,偏偏又不施粉黛,如墨的长发就这样随意束着,连一根钗子都懒得戴。
她不知在此处站了多久,无形之中便有一种压抑的气场,直到那女子瞧了过来,才偏过头来,露出一双锋锐的黑瞳,“既然不信神族赢,那何必前来呢?”
她一开口,嗓音如碎冰般透冷。
那女子嘴唇蠕动,想要反驳,又看她通身气质,还未来得及说话,便看见周围那些人面露惊慌,齐齐俯首,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殿下。”
汐姮淡淡“嗯”了一声,那双上挑的尖锐眼睛,仍旧是淡淡瞧着眼前的女子。
那女子咬了咬唇,硬着头皮道:“倘若神族真的能赢,何必迟迟扎根在蓬莱,并不出手?向来还是有所忌惮的,这天道当年能灭杀无数神族,如今也……”
“姣儿!不得无礼!”话还未说完,身后的白发老者连忙打断她,“还不快回来!”
那女子只好噤声,乖乖走到老者身后,一脸不甘之色,那老者看向汐姮,将手中拐杖递给身边的弟子,俯身道:“在下柏息,见过公主。”
汐姮似笑非笑,转身道:“尚未胜券在握,不敢与之合作,什么时候贵派真的有了诚意,再来找我不迟。”
她故意晾着他们,不过略试一二,便试出这些人并非暗藏的态度,着实是没什么谈话的必要。
汐姮并不想与人浪费时间。
这几日不出手,是因为她先前伤势未曾痊愈,关于天道之事,她也还在让人继续调查,倒是没想到,他们居然会觉得她怕了?
汐姮从不在乎旁人的目光,从前她只是凡人,便不太爱强迫自己为了旁人妥协,即便是最亲近之人,如今身为神族,更是说一不二,何况蝼蚁之命。
她拂袖命人送客。
在人前的汐姮是冰冷而高不可攀的,所有见过她的人,除了神族,几乎对她都饱含畏惧,一旦到了没人的地方,她便又开始发呆。
直到第二日夜里,她实在忍无可忍,路过谢涔之每日等候的那棵树下,抬了抬下巴,“既然你如此想自讨苦吃,文书交给你处置,也不是不可以。”
谢涔之瞧着少女骄傲的侧颜,眼露了然与无奈。
他料到了她会来。
阿姮什么都能做,若论出生入死、上刀山下火海,她定是义不容辞,唯独是在这些复杂的需要看文书的事情上,她是真的不懂。
哪怕她拒绝了他,他也仍旧在此等候,站够半个时辰,方才会回到他们为他安排的密室中去。
有人不解,嘲笑他痴心妄想,自欺欺人,殊不知他们才是不懂她的那一个。
一百年,不是认识的一百年,而是日夜朝夕相对,出生入死的一百年。
他如今最懂她不过。
谢涔之知道,她自己此刻定是有些纠结的,毕竟他在她眼里,应该是不应该接触的那类人。能为她做事,已是万幸,他便顺着她的话,淡淡道:“那便多谢殿下成全。”
汐姮瞥了他一眼,低声警告道:“你莫要动什么手脚,这些东西,我必然会亲自检查,若是我发现你敢动什么歪心思……”
他笑了一声,打断她的话,“我若动手脚,殿下大抵也瞧不出来。”
“……”她耳根一红,不是羞的,是被气的。
汐姮瞪了这不知死活的人一眼,若是平时,她铁定转身就走,但她实在是还是太害怕那一大摞文书了,没有再多为难他什么,便又故作冷漠潇洒地离去了。
将事情交给谢涔之,果真是找对了人。
他本就非同寻常的聪颖,加之身为陵山君多年,从小读得万宗书卷,这些小事交给他,不过一夜,便已完成了大半,汐姮坐在他跟前,依次翻开几本卷宗,随意看了看,故作正经地点头,“勉强还算过得去。”
她紧蹙眉心,看得认真,时而随便表达一下态度,“这个看起来有些道理。”
“这个这么处理还行。”
“勉强过关吧。”
他偶尔解释几句,把她看不懂的地方捋顺,“你看此处,他们给出的条件的确诱人,但也要知其所图,你若答应这请求,魔族便不敢再跨过这里,说道理,不过借你之势,意欲驱逐常年在此地的魔族……”
谢涔之低头,嗓音清淡,因为体弱的缘故,透着些许哑意,长发从肩头拂落,掠起一股冷香。
她又阖上文书,勉为其难地评价道:“你说的……是有些几分道理。”
他说话有理有据,条理分明,她跟着他的思路走,就算不知不觉地被他带到了老远,都还是觉得有道理。
她自知不是这块料,可这样对比之下,还是不禁有些懊恼。
他唇角轻掠,黑眸泛着淡淡的光彩,宽慰道:“你还小,不懂是正常的,将来便慢慢地会了。”
汐姮下意识顺着他点头,转眼发觉他的声音很近,意识到不对,又起身与他拉开距离,还是冷漠道:“虽然你说的有道理,但这些东西,我还会交给旁人过目,我自然是看不出什么手脚,但旁人可未必。”
她用这句话试他。
他笑,“悉听尊便。”
“……”
汐姮只好离去。
只是她总觉得,自己显得有些没气势。
她其实知道,他是不会这样做的,先不说这样的后果他担不得担得起,单说他这个人,她是了解的,他如果做出这些卑劣的事来,那他也不是谢涔之了。
谢涔之无论做什么,尽管是做那些令她难受的事来,也总是那副坦荡至极的模样。
细细想来,他所做的唯一一个不符合身份的事,似乎是废除她的修为,私自将她软禁,但就算是为了她,他所采取的方式,也还是如此独断自负。
所以,她虽说的是给全部旁人过目,却只是抽出几页给赤言看了看,便不再担心这些问题。
每日都会有人将文书给谢涔之送去,夜里,再将那些文书带回来。
偶尔他们能带回一些其他的东西——谢涔之亲自做的粥、他用特殊的食材熬制的补药、香喷喷的桂花糕。
味道都是她爱吃的。
汐姮不想收下,同时也觉得纳闷,这些小事上,她明白他是正常的,可他几时晓得她的口味了?她好像,从前也只有极少的次数,与他一同吃过饭。
她却不知,轮回境足够把每个微不足道的细节放大,直至刻骨铭心。
汐姮也只是纳闷了一小会,便再不去想这些无聊的问题,去思考别的——那些昆仑来的人实在不知好歹,她原本打算先去对付最危险的不周山,如今倒是对昆仑没了什么耐心。
就连谢涔之,都感觉到她的神色变得冰冷,偶尔他见到她,会不禁哄道:“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不妨与我说说。”
只要她能开心些。
汐姮说:“你是谁?凭什么与你说?”
他叹道:“从前阿姮不开心,一开始也会与我诉说,只可惜,后来因为一些误会,让她以为我不太喜欢她话多的样子,继而再也不对我表露心事。”
汐姮定定地看着他如雪的容颜,心说怎么是误会,这人未免也太会爱为自己辩解了。
她当初被打压着,成了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不都是他亲手促成的吗?
“阿姐。”
就在此时,那翩然少年又走到了近前,微微一笑,轻轻唤她。
容清虽贵为慕家少君,因着多年的习惯,穿着只算中规中矩,近来却穿得尤为好看,仅仅只是站在那儿,变如清风霁月一般,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他笑得灿烂,轻轻提醒道:“阿姐,夜深了,回去歇息吧。”
他来得正好,汐姮和谢涔之此刻的气氛因为当初的话题,变得有些尴尬,她便回应容清道:“走吧。”
容清温顺地低眸,为汐姮启动密室的机关,在谢涔之的注视下,让她先行走出密室,隔了一小会儿,便也快速跟了上来。
夜深了。
山路上点着璀璨的灯火,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月光洒落侧颜,少年幽深的眼珠子,黑得深不见底。
他轻轻问:“阿姐这几日不开心吗?”
这是他方才无意听到的。
汐姮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只是事情繁多,没什么大碍。”
他又问:“若只是事情繁多,容清可为阿姐解决,除了那些人之外,阿姐还会因为旁人苦恼么?”
这话不像他该问的。
汐姮微微蹙眉,下意识想到了多日未见的卫折玉,只有这魔头,让她有些不能完全抛之脑后,偏偏又没有办法,不知道他去哪里去了,让人去寻,似乎不太对,不寻吧,似乎也不对。
一想起就觉得别扭得紧。
她面上淡然,只是说:“没有。”
就在此时,汐姮路过一簇花枝,身边的少年突然敏捷地伸手替她拂开,“阿姐小心,别被花扯到衣袖了。”
少年顺手扯下那枝开得正好的花,直接碾入尘土。
动作果断,透着一股冷意。
他又很熟练地低头,动作亲昵地理了理她的袖摆,笑道:“阿姐日后何必再来见谢涔之?他就是要通过这种方式,引起阿姐注意。那密室污秽不堪,阿姐莫要为此脏了衣裳。”
少年手指冰凉细长,透着一股毫无血色的冷白。
汐姮感觉到了些许不对。
他今日离她有些近。
或者说,这几日以来,他似乎都离她有些近,是试探着靠近,几乎难以察觉的那种靠近。
汐姮平时毫无所觉,今日也许是因为方才的话题涉及情爱,让她又本能生出几分厌恶,也能察觉到身边少年的不对。
她忽然抬眼,对上他倒映着自己的眼睛,“容清,你还记得当初你被江音宁冤枉之时,我对你说过什么吗?”
少年的笑意一滞。
他垂下眼睛,密密的睫毛抖了抖,轻声道:“阿姐突然问这个做什么呢?”
问这个做什么?
汐姮说:“卫折玉,别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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