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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0-05 02:45:25 来源: 浏览:

八十年代初中语文精华版

海燕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就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欢乐。

  在这叫喊声里──充满着对暴风雨的渴望!在这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愤怒的力量、热情的火焰和胜利的信心。

  海鸥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呻吟着,──呻吟着,它们在大海上飞窜,想把自己对暴风雨的恐惧,掩藏到大海深处。

  海鸭也在呻吟着,──它们这些海鸭啊,享受不了生活的战斗的欢乐:轰隆隆的雷声就把它们吓坏了。

  蠢笨的企鹅,胆怯地把肥胖的身体躲藏在悬崖底下……只有那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泛起白沫的大海上飞翔!

  乌云越来越暗,越来越低,向海面直压下来,而波浪一边歌唱,一边冲向高空,去迎接那雷声。

  雷声轰响。波浪在愤怒的飞沫中呼叫,跟狂风争鸣。看吧,狂风紧紧抱起一层层巨浪,恶狠狠地把它们甩到悬崖上,把这些大块的翡翠摔成尘雾和碎末。

  海燕叫喊着,飞翔着,像黑色的闪电,箭一般地穿过乌云,翅膀掠起波浪的飞沫。

  看吧,它飞舞着,像个精灵,──高傲的、黑色的暴风雨的精灵,──它在大笑,它又在号叫……它笑那些乌云,它因为欢乐而号叫!

  这个敏感的精灵,──它从雷声的震怒里,早就听出了困乏,它深信,乌云遮不住太阳,──是的,遮不住的!

  狂风吼叫……雷声轰响……

  一堆堆乌云,像青色的火焰,在无底的大海上燃烧。大海抓住闪电的箭光,把它们熄灭在自己的深渊里。这些闪电的影子,活像一条条火蛇,在大海里蜿蜒游动,一晃就消失了。

  ──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啦!

  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皇帝的新装

许多年前,有一位皇帝,为了要穿得漂亮,他不惜把他所有的钱都花掉。他既不关心他的军队,也不喜欢去看戏,也不喜欢乘着马车去游公园——除非是为了去显耀一下他的新衣服。他每一天每一点钟都要换一套衣服。人们提到他的时候总是说:“皇上在更衣室里。”

有一天,他居住的那个大城市里,来了两个骗子。他们自称是织工,说他们能够织出人类所能想到的最美丽的布。这种布不仅色彩和图案都分外地美观,而且缝出来的衣服还有一种奇怪的特性:任何不称职的或者愚蠢得不可救药的人,都看不见这衣服。

“那真是理想的衣服!”皇帝心里想,“我穿了这样的衣服,就可以看出在我的王国里哪些人对于自己的职位不相称;我就可以辨别出哪些是聪明人,哪些人是傻子。是的,我要叫他们马上为我织出这样的布来!于是他付了许多现款给这两个骗子,好使他们马上开始工作。

他们摆出两架织布机,装做是在工作的样子,可是他们的织布机上连一点东西的影子也没有。他们急迫地请求发给他们一些最细的生丝和最好的金子。他们把这些东西都装进自己的腰包,只在那两架空织布机上忙忙碌碌,一直搞到深夜。

“我倒很想知道,他们的衣料究竟织得怎样了。”皇帝想。不过,当他想起凡是愚蠢或不称职的人就看不见这布的时候,他心里的确感到有些不大自 然。他相信自己是无须害怕的。虽然如此,他仍然觉得,先派一个人去看看工作的进展情形比较妥当。全城的人都听说这织品有一种多么神奇的力量,所以大家也都渴望借这个机会来测验一下:他们的邻人究竟有多么笨,或者有多么傻。

“我要派我诚实的老大臣到织工那儿去。”皇帝想,“他最能看出这布料是什么样子,因为他这个人很有理智,同时就称职这点说来,谁也不及他。”

这位善良的老大臣来到那两个骗子的屋子里,看见他们正在空织布机上忙碌地工作着。

“愿上帝可怜我吧!”老大臣想。他把眼睛睁得特别大,“我什么东西也没有看见!”但是他没敢把这句话说出口来。

那两个骗子请他走近一点,同时指着那两架空织布机问他花纹是不是很关丽,色彩是不是很漂亮。可怜的老大臣的眼睛越睁越大,可是他仍然看不见什么东西,因为的确没有什么东西可看。

“我的老天爷!”他想,“难道我是愚蠢的吗?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这一点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难道我是不称职的吗?不成,我决不能让人知道我看不见布料。”

“嗳,您一点意见也没有吗?”一个正在织布的骗子说。

“哎呀,美极了!真是美妙极了!”老大臣一边说,一边从他的眼镜里仔细地看,“多么美的花纹,多么美的色彩!是的,我将要呈报皇上,我对这布料非常满意。”

“嗯,我们听了非常高兴。”两个骗子齐声说。于是他们就把色彩和稀有的花纹描述了一番,还加上了些名词。老大臣注意地听着,以便回到皇帝那儿去的时候,可以照样背出来。事实上他也这样做了。

这两个骗子又要了更多的钱,更多的生丝和金子,说是为了织布的需要。他们把这些东西全装进了腰包。

过了不久,皇帝又派了另外一位诚实的官员去看工作进行的情况。这位官员的运气并不比头一位钦差大臣好:他看了又看,但是那两架空织布机上什么也没有,他什么东西也看不出来。

“你看这段布美不美?”两个骗子问。他们指着,描叙着一些美丽的花纹——事实上它们并不存在。

“我并不愚蠢呀!”这位官员想,“这大概是我不配有现在这样好的官职吧?这也真够滑稽的,但是我决不能让人看出来!”因此,他就把他完全没有看见的布称赞了一番,同时对他们保证说,他对这些美丽的色彩和巧妙的花纹感到很满意。“是的,那真是太美了!”他对皇帝说。

城里所有的人都在谈论着这美丽的布料。

当布料还在织布机上的时候,皇帝就很想亲自去看它一次。他选了一群特别圈定的随员——其中包括已经去看过的那两位诚实的大臣。然后他就到那两个狡猾的骗子所在的地方去。这两个家伙正在以全副精力织布,但是一根线的影子也看不见。

“您看这布华丽不华丽?”那两位诚实的官员说,“陛下请看,多么美的花纹!多么美的色彩!”他们指着那架空织布机,因为他们相信别人一定可以看得见布料。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皇帝心里想,“我什么也没有看见!这可骇人听闻了。难道我是一个愚蠢的人吗?难道我不够资格当一个皇帝吗?这可是我遇见的一件最可怕的事情。”“哎呀,真是美极了!”皇帝说,“我十二分的满意!”

于是他就点头表示出他的满意。他仔细地看着织布机,因为他不愿意说出他什么也没有看到。跟着他来的全体随员也仔细地看了又看,可是他们也没有比别人看到更多的东西。不过,象皇帝一样, 他们也说:“哎呀,真是美极了!”他们向皇帝建议,用这新的、美丽的布料做成衣服,穿着这衣服去参加快要举行的游行大典。“这布是华丽的!精致中的!无双的!” 每人都随声附和着,每人都有说不出的快乐。皇帝赐给骗子每人一个爵士的头衔和一枚可以挂在扣眼上的勋章,同时还封他们为“御聘织师”。

第二天早上,游行大典就要举行了。在头一天晚上,两个骗子整夜都没有睡,点起十六支以上的蜡烛。人们可以看到他们是在赶夜工,要把皇帝的新衣完成。

他们装做是在把布料从织布机上取下来。他们用两把大剪刀在空中裁了一阵子,同时用没有穿线的针缝了一通。最后,他们齐声说:“请看!新衣服缝好了!”皇帝带着他的一群最高贵的骑士们亲自来了。两个骗子每人举起一只手,好象拿着一件什么东西似的。他们说:“请看吧,这是裤子,这是袍子,这是外衣。”“这些衣服轻柔得象蜘蛛网一样,穿的人会觉得好象身上没有什么东西似的,这也正是这些衣服的优点。”

“一点也不错。”所有的骑士都说。可是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因为什么东西也没有。

“现在请皇上脱下衣服!”两个骗子说,“好让我们在这个大镜子面前为您换上新衣。”

皇帝把他所有的衣服都脱下来了。两个骗子装做一件一件地把他们刚才缝好的新衣服交给他。他们在他的腰周围弄了一阵子,好象是为他系上一件什么东西似的——这就是后裙。皇上在镜子面前转了转身子,扭了扭腰肢。

“上帝,这衣服多么合身啊!裁得多么好看啊!”大家都说,“多么美的花纹,多么美的色彩!这真是一套贵重的衣服:”

“大家都在外面等待,准备好了华盖,以便举在

陛下头上去参加游行大典!”典礼官说。

“对,我已经穿好了。”皇帝说,“这衣服合我的身么?”于是他又在镜子面前把身子转动了一下,因为他要使大家觉得他在认真地观看他的美丽的新装。

那些托后裙的内臣都把手在地上东摸西摸,好象他们正在拾取衣裙似的。他们开步走,手中托着空气——他们不敢让人瞧出他们实在什么东西也没有看见。

这样,皇帝就在那个富丽的华盖下游行起来了。站在街上和窗子里的人都说:“乖乖!皇上的新装真是漂亮!他上衣下面的后裙是多么美丽!这件衣服真合他的身材!”谁也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什么也看不见,因为这样就会显出自己不称职位,或是太愚蠢。皇帝所有的衣服从来没有获得过这样的称赞。

“可是他什么衣服也没有穿呀!”一个小孩子最后叫了出来。

“上帝哟,你听这个天真的声音!”爸爸说。于是大家把这孩子讲的话私自低声地传播开来。

“他并没有穿什么衣服,有一个小孩子说他并没有穿什么衣服呀!

“他实在没有穿什么衣服呀!”最后所有的老百姓都说。皇帝有点儿发抖,因为他似乎觉得老百姓们所讲的话是真的。不过他自己心里却这样想:“我必须把这游行大典举行完毕。”因此他摆出一副更骄傲的神气。他的内臣们跟在他后面走,手中托着一条并不存在的后裙。

井冈翠竹

井冈山五百里林海,最使人难忘的是毛竹。

从远处看,郁郁苍苍,重重叠叠,望不到头。到近处看,有的修直挺拔,好似当年山头的岗哨;有的密密麻麻,好似埋伏在深坳里的奇兵;有的看来出世还不久,却也亭亭玉立,别有一番神采。

“井冈山的竹子,是革命的竹子!”井冈山人爱这么自豪地说。

有道是:天下竹子数不清,井冈山竹子头一名。

是的,当年用自己的血汗保卫过第一个红色政权的战士们,谁不记得井冈山上的翠竹呢?用它搭过帐篷,用它做过梭镖,用它当罐盛过水、当碗蒸过饭,用它做过扁担和吹火筒。在黄洋界和八面山上,还用它摆过三十里竹钉阵,使多少白匪魂飞魄散,鬼哭狼嚎。如今,早就不再用竹钉当武器了,然而谁又能把它们忘怀呢?

你看,那边山路上走来了两位老表,一人提着一只竹筒。这是什么?这不是红军的硝盐罐吗?要不,是给山头的红军送饭来了吧?这两只小小的竹筒,能引起老战士们多少回忆!看见它,就想起了竹筒饭的清香,想起了老表们冲过白匪封锁线冒着生命危险送上山来的粮食,想起了山上缺粮的年月,红军每天每顿只能用南瓜充饥,但是同志们仍然意气风发地唱:“天天吃南瓜,革命打天下!”

你看那毛竹做的扁担,多么坚韧,多么结实,再重的担子也能挑得起。当年毛委员和朱军长带领队伍下山去挑粮食,不就是用这样的扁担么?不,他们挑的是中国的无产阶级革命!我们最敬爱的毛主席和其他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正是用井冈山毛竹做的扁担,挑着这一副关系全中国人民命运的重担,从井冈山出发,走过漫漫长途,一直挑到北京。

毛主席下山去了,红军北上抗日去了,井冈山的毛竹,同井冈山人一样坚贞不屈。血雨腥风里,毛竹青了又黄,黄了又青,不向残暴低头,不向敌人弯腰。竹叶烧了,还有竹枝;竹枝断了,还有竹鞭;竹鞭砍了,还有深埋在地下的竹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到春天,漫山遍野,向大地显露着无限生机的,依然是那一望无际的翠竹!

毛竹年年长,为的是向敌人示威:井冈山是压不倒、烧不光的。毛竹年年绿,为的是等待亲人,等待当年用竹筒盛水蒸饭、用竹钉竹枪打敌人的红军,等待自己的英雄子弟。朝也等,暮也等,等了漫长的二十年。二十年过去了,毛竹依旧是那么青翠,那么稠密,井冈山终于换了人间!

为了叫井冈山变得更快,党派来了两千好儿女,同井冈山人民一起来开发这座万宝山,他们上得山来,头一件事就是来竹林里,依靠这青青毛竹盖房落脚。他们踩着当年老红军的脚印,攀山过岭,用竹筒盛水蒸饭。可是,看着那一眼望不到边的毛竹,成年累月地藏在深坳里,不能赶快送到那些需要它们的地方去,怎不叫人心焦!一阵风过,毛竹呼啦啦地响,好像也在焦急地叫喊:“快些送我们下山吧,莫要让我们等老了,祖国社会主义建设多么需要我们啊!井冈山上的毛竹据说有一千多万根,轮流砍伐,是永远也吹不完的。可是,怎样叫这一千多万根毛竹顺顺当当砍下山去,是井冈山建设者曾经绞尽脑汁的大事。

如今,你若是在井冈山许多山坳走过,便能看到一条条修长的竹滑道。它们几乎是笔直地从山顶上穿过竹林挂下山来。这便是英雄的井冈山人的业绩。他们在竹林里送走了几百个白天和黑夜,用竹滑道,用水滑道,送出了一百多万根毛竹。这一百多万根毛竹,流去了井冈山人多少汗水,是无法计算的。为了搭起滑道,他们翻越了多少陡峭的悬岩绝壁;为了找寻水路,他们踏遍了多少曲折的幽谷荒滩。冒着大风雪,二百多青年男女来到离茨坪六十多里的深山,要在那周围二十多里没有人烟的林海深处,完成砍伐三十多万根毛竹的任务。漫天风雪,封住山、阻住路,却摇撼不了人们的意志,扑灭不了人们的心头的熊熊烈火。风雪一天比一天大,人们的干劲一天比一天猛,砍下的毛竹一天比一天堆得高,为竹滑道修的架在两座高山之间的竹桥,也在一天比一天往上长。杜鹃花开满山头的时候,英雄们终于唱着凯歌,欢送着亲手砍下的那三十万根毛竹,记它们沿着满山绕的滑道,一路欢唱着飞下山去了。

你看,你看,这不是又一批新砍的毛竹滑下山来了吗?这些青翠的竹子,沿着细长的滑道、穿云钻雾,呼啸而来,它们滑下溪水,转入大河,流进赣江,挤上火车,走上迢迢的征途。井冈山的翠竹啊!去吧,去吧,快快地去吧!多少工地,多少工厂矿山,多少高楼大厦,多少城市和农村,都在殷切的等待着你们!快快地去吧,带去井冈山人民的心愿,带去井冈山人民的干劲,也带去井冈山人民的风格吧!

井冈山的翠竹啊,你是革命的竹子,你不仅曾经为革命建立功勋,而且现在和将来仍然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大厦继续献出一切。你永远那么青翠,永远那么挺拔,风吹雨打,从不改色;刀砍火烧,永不低头——这正是英雄的井冈山人,也是亿万中国人民的革命气节和革命精神!

警察与赞美诗

  苏比躺在麦迪逊广场的那条长凳上,辗转反侧。每当雁群在夜空引吭高鸣,每当没有海豹皮大衣的女人跟丈夫亲热起来,每当苏比躺在街心公园长凳上辗转反侧,这时候,你就知道冬天迫在眉睫了。

  一张枯叶飘落在苏比的膝头。这是杰克?弗洛斯特的名片。杰克对麦迪逊广场的老住户很客气,每年光临之前,总要先打个招呼。他在十字街头把名片递给“露天公寓”的门公佬“北风”,好让房客们有所准备。

  苏比明白,为了抵御寒冬,由他亲自出马组织一个单人财务委员会的时候到了。为此,他在长凳上辗转反侧,不能入寐。

  苏比的冬居计划并不过奢。他没打算去地中海游弋,也不想去晒南方令人昏昏欲睡的太阳,更没考虑到维苏威湾去漂流。他衷心企求的仅仅是去岛上度过三个月。整整三个月不愁食宿,伙伴们意气相投,再没有“北风”老儿和警察老爷来纠缠不清,在苏比看来,人生的乐趣也莫过于此了。

  多年来,好客的布莱克威尔岛监狱一直是他的冬季寓所。正如福气比他好的纽约人每年冬天要买票去棕榈滩和里维埃拉一样,苏比也不免要为一年一度的“冬狩”作些最必要的安排。现在,时候到了。昨天晚上,他躺在古老的广场喷泉和近的长凳上,把三份星期天的厚报纸塞在上衣里,盖在脚踝和膝头上,都没有能挡住寒气。这就使苏比的脑海里迅速而鲜明地浮现出岛子的影子。他瞧不起慈善事业名下对地方上穷人所作的布施。在苏比眼里,法律比救济仁慈得多。他可去的地方多的是,有市政府办的,有救济机关办的,在那些地方他都能混吃混住。当然,生活不能算是奢侈。可是对苏比这样一个灵魂高傲的人来说,施舍的办法是行不通的。从慈善机构手里每得到一点点好处,钱固然不必花,却得付出精神上的屈辱来回报。正如恺撒对待布鲁图一样,真是凡事有利必有弊,要睡慈善单位的床铺,先得让人押去洗上一个澡;要吃他一块面包,还得先一五一十交代清个人的历史。因此,还是当法律的客人来得强。法律虽然铁面无私,照章办事,至少没那么不知趣,会去干涉一位大爷的私事。

  既然已经打定主意去岛上,苏比立刻准备实现自己的计划。省事的办法倒也不少。最舒服的莫过于在哪家豪华的餐馆里美美地吃上一顿,然后声明自己不名一钱,这就可以悄悄地、安安静静地交到警察手里。其余的事,自有一位识相的推事来料理。

  苏比离开长凳,踱出广场,穿过百老汇路和五马路汇合处那处平坦的柏油路面。他拐到百老汇路,在一家灯火辉煌的餐馆门前停了下来,每天晚上,这里汇集着葡萄、蚕丝与原生质的最佳制品。

  苏比对自己西服背心最低一颗纽扣以上的部分很有信心。他刮过脸,他的上装还算过得去,他那条干干净净的活结领带是感恩节那天一位教会里的女士送给他的。只要他能走到餐桌边不引人生疑,那就是胜券在握了。他露出桌面的上半身还不至于让侍者起怀疑。一只烤野鸭,苏比寻思,那就差不离——再来一瓶夏白立酒然后是一份卡门贝干酪,一小杯浓咖啡,再来一支雪茄烟。一块钱一支的那种也就凑合了。总数既不会大得让饭店柜上发狠报复,这顿牙祭又能让他去冬宫的旅途上无牵无挂,心满意足。

  可是苏比刚迈进饭店的门,侍者领班的眼光就落到他的旧裤子和破皮鞋上。粗壮利落的手把他推了个转身,悄悄而迅速地把他打发到人行道上,那只险遭暗算的野鸭的不体面命运也从而得以扭转。

  苏比离开了百老汇路。看来靠打牙祭去那个日思夜想的岛是不成的了。要进地狱,还是想想别的办法。

  在六马路拐角上有一家铺子,灯光通明,陈设别致,大玻璃橱窗很惹眼。苏比捡起块鹅卵石往大玻璃上砸去。人们从拐角上跑来,领头的是个巡警。苏比站定了不动,两手插在口袋里,对着铜纽扣直笑。

  “肇事的家伙在哪儿?”警察气急败坏地问。

  “你难道看不出我也许跟这事有点牵连吗?”苏比说,口气虽然带点嘲讽,却很友善,仿佛好运在等着他。

在警察的脑子里苏比连个旁证都算不上。砸橱窗的人没有谁会留下来和法律的差役打交道。他们总是一溜烟似地跑。警察看见半条街外有个人跑着去赶搭车子。他抽出警棍,去追那个倒霉的人。苏比心里窝火极了,他拖着步子走了开去。两次了,都砸了锅。

  街对面有家不怎么起眼的饭馆。它投合胃口大钱包小的吃客。它那儿的盘盏和气氛都粗里粗气,它那儿的菜汤和餐巾都稀得透光。苏比挪动他那双暴露身份的皮鞋和泄露真相的裤子跨进饭馆时倒没遭到白眼。他在桌子旁坐下来,消受了一块牛排、一份煎饼、一份油炸糖圈,以及一份馅儿饼。吃完后他向侍者坦白:他无缘结识钱大爷,钱大爷也与他素昧平生。

  “手脚麻利些,去请个警察来,”苏比说,“别让大爷久等。”

  “用不着惊动警察老爷,”侍者说,嗓音油腻得像奶油蛋糕,眼睛红得像鸡尾酒里浸泡的樱桃,“喂,阿康!”

  两个侍者干净利落地把苏比往外一叉,正好让他左耳贴地摔在铁硬的人行道上。他一节一节地撑了起来,像木匠在打开一把折尺,然后又掸去衣服上的尘土。被捕仿佛只是一个绊色的梦。那个岛远在天边。两个门面之外一家药铺前就站着个警察,他光是笑了笑,顺着街走开去了。

  苏比一直过了五个街口,才再次鼓起勇气去追求被捕。这一回机会好极了,他还满以为十拿九稳,万无一失呢。一个衣着简朴颇为讨人喜欢的年轻女子站在橱窗前,兴味十足地盯着陈列的剃须缸与墨水台。而离店两码远,就有一位彪形大汉——警察,表情严峻地靠在救火龙头上。

  苏比的计划是扮演一个下流的、讨厌的小流氓。他的对象文雅娴静,又有一位忠于职守的巡警近在咫尺,使他很有理由相信,警察那双可爱的手很快就会落到他身上,使他在岛上冬蛰的小安乐窝里吃喝不愁。

  苏比把教会女士送的活结领带拉挺,把缩进袖口的衬衫袖子拉出来,把帽子往后一推,歪得马上要掉下来,向那女子挨将过去。他厚着面皮把小流氓该干的那一套恶心勾当一段段表演下去。苏比把眼光斜扫过去,只见那警察在盯住他。年轻女人挪动了几步,又专心致志地看起剃须缸来。苏比跟了过去,大胆地挨到她的身边,把帽子举了一举,说:

  “啊哈,我说,贝蒂丽亚!你不是说要到我院子里去玩儿吗?”

  警察还在盯着。那受人轻薄的女子只消将手指一招,苏比就等于进安乐岛了。他想象中已经感到了巡捕房的舒适和温暖。年轻的女士转过脸来,伸出一只手,抓住苏比的袖子。

  “可不是吗,迈克,”她兴致勃勃地说,“不过你先得破费给我买杯猫尿。要不是那巡警老盯着,我早就要跟你搭腔了。”

  那娘们儿像常春藤一样紧紧攀住苏比这棵橡树,苏比好不懊丧地在警察身边走了过去。看来他的自由是命中注定的了。

  一拐弯,他甩掉女伴撒腿就走。他一口气来到一个地方,一到晚上,最轻佻的灯光,最轻松的心灵,最轻率的盟誓,最轻快的歌剧,都在这里荟萃。身穿轻裘大氅的淑女绅士在寒冷的空气里兴高采烈地走动。苏比突然感到一阵恐惧,会不会有什么可怕的魔法镇住了他,使他永远也不会被捕呢?这个念头使他有点发慌,但是当他遇见一个警察大模大样在灯火通明的剧院门前巡逻时,他马上就捞起“扰乱治安”这根稻草来。

  苏比在人行道上扯直他那破锣似的嗓子,像醉鬼那样乱嚷嚷。他又是跳,又是吼,又是骂,用尽了办法大吵大闹。

  警察让警棍打着旋,身子转过去背对苏比,向一个市民解释道:

  “这是个耶鲁的小伙子在庆祝胜利,他们跟哈德福学院赛球,请人家吃了鸭蛋。够吵的,可是不碍事。我们有指示,让他们只管闹去。”

  苏比怏怏地停止了白费气力的吵闹。难道就没有一个警察来抓他了吗?在他的幻想中。那岛已成为可望不可即的荒岛了。他扣好单薄的上衣以抵挡刺骨的寒风。

  他看见雪茄烟店里一个衣冠楚楚的人对着摇曳的火头在点烟。那人进店时,将一把绸伞靠在门边。苏比跨进店门,拿起绸伞,慢吞吞地退了出去。对火的人赶紧追出来。

  “我的伞。”他厉声说道。

  “噢,是吗?”苏比冷笑说;在小偷小摸的罪名上又加上侮辱这一条。“好,那你干吗不叫警察?不错,是我拿的。你的伞!你怎么不叫巡警?那边拐角上就有一个。”

伞主人放慢了脚步,苏比也放慢脚步。他有一种预感:他又一次背运了。那警察好奇地瞅着这两个人。

  “当然,”伞主人说,“嗯……是啊,你知道有时候会发生误会……我……要是这伞是你的我希望你别见怪……我是今天早上在一家饭店里捡的……要是你认出来这是你的,那么……我希望你别……”

  “当然是我的。”苏比恶狠狠地说。

  伞的前任主人退了下去。好警察急匆匆地跑去搀一位穿晚礼服的金发高个儿女士过马路,免得她被在两条街以外往这边驶来的电车撞着。

  苏比往东走,穿过一条因为翻修而高低不平的马路。他忿忿地把伞扔进一个坑。他嘟嘟哝哝咒骂起那些头戴钢盔,手拿警棍的家伙来。因为他想落入法网,而他们偏偏认为他是个永远不会犯错误的国王。

  最后,苏比来到通往东区的一条马路上,这儿灯光暗了下来,嘈杂声传来也是隐隐约约的。他顺着街往麦迪逊广场走去,因为即使他的家仅仅是公园里的一条长凳,他仍然有夜深知归的本能。

  可是,在一个异常幽静的地段,苏比停住了脚步。这里有一座古老的教堂,建筑古雅,不很规整,是有山墙的那种房子。柔和的灯光透过淡紫色花玻璃窗子映射出来,风琴师为了练熟星期天的赞美诗,在键盘上按过来按过去。动人的乐音飘进苏比的耳朵,吸引了他,把他胶着在螺旋形的铁栏杆上。

  明月悬在中天,光辉、静穆;车辆与行人都很稀少;檐下的冻雀睡梦中啁啾了几声——这境界一时之间使人想起乡村教堂边上的墓地。风琴师奏出的赞美诗使铁栏杆前的苏比入定了,因为当他在生活中有母爱、玫瑰、雄心、朋友以及洁白无瑕的思想与衣领时,赞美诗对他来说是很熟悉的。

  苏比这时敏感的心情和老教堂的潜移默化会合在一起,使他灵魂里突然起了奇妙的变化。他猛然对他所落入的泥坑感到憎厌。那堕落的时光,低俗的欲望,心灰意懒,才能衰退,动机不良——这一切现在都构成了他的生活内容。

  一刹那间,新的意境醍醐灌顶似地激荡着他。一股强烈迅速的冲动激励着他去向坎坷的命运奋斗。他要把自己拉出泥坑,他要重新做一个好样儿的人。他要征服那已经控制了他的罪恶。时间还不晚,他还算年轻,他要重新振作当年的雄心壮志,坚定不移地把它实现。管风琴庄严而甜美的音调使他内心起了一场革命。明天他要到熙熙攘攘的商业区去找事做。有个皮货进口商曾经让他去赶车。他明天就去找那商人,把这差使接下来。他要做个烜赫一时的人。他要——

  苏比觉得有一只手按在他胳膊上。他霍地扭过头,只见是警察的一张胖脸。

  “你在这儿干什么?”那警察问。

  “没干什么。”苏比回答。

  “那你跟我来。”警察说。

  第二天早上,警察局法庭上的推事宣判道:“布莱克威尔岛,三个月。”

快乐王子

快乐王子的像立在一根高圆柱上面,高高地耸立在城市的上空。他满身贴着薄薄的纯金叶子,一对晶莹的蓝宝石做成他的眼睛,一只大的红宝石嵌在他的剑柄上,灿烂地发着红光。

他的确得到一般人的称赞。一个市参议员为了表示自己有艺术的欣赏力,说过:“他像风信标那样漂亮,”不过他又害怕别人会把他看作一个不务实际的人(其实他并不是不务实际的),便加上一句:“只是他不及风信标那样有用。”

“为什么你不能像快乐王子那样呢?”一位聪明的母亲对她那个哭着要月亮的孩子说,“快乐王子连做梦也没想到会哭着要东西。”

“我真高兴世界上究竟还有一个人是很快乐的,”一个失意的人望着这座非常出色的像喃喃地说。

“他很像一个天使,”孤儿院的孩子们说,他们正从大教堂出来,披着光亮夺目的猩红色斗篷,束着洁白的遮胸。

“你们怎么知道?”数学先生说,“你们从没有见过一位天使。”

“啊!可是我们在梦里见过的,”孩子们答道。数学先生皱起眉头,板着面孔,因为他不赞成小孩子做梦。

某一个夜晚一只小燕子飞过城市的上空。他的朋友们六个星期以前就到埃及去了,但是他还留在后面,因为他恋着那根最美丽的芦苇。他还是在早春遇见她的,那时他正沿着河顺流飞去,追一只黄色飞蛾,她的细腰很引起他的注意,他便站住同她谈起话来。

“我可以爱你吗?”燕子说,他素来就有马上谈到本题的脾气,芦苇对他深深地弯一下腰。他便在她的身边不停地飞来飞去,用他的翅子点水,做出许多银色的涟漪。这便是他求爱的表示,他就这样地过了一整个夏天。

“这样的恋爱太可笑了,”别的燕子呢喃地说,“她没有钱,而且亲戚太多。”的确河边长满了芦苇,到处都是。后来秋天来了,他们都飞走了。

他们走了以后,他觉得寂寞,讨厌起他的爱人来。他说:“她不讲话,我又害怕她是一个荡妇,因为她老是跟风调情。”这倒是真的,风一吹,芦苇就行着最动人的屈膝礼。他又说:“我相信她是惯于家居的,可是我喜欢旅行,那么我的妻子也应该喜欢旅行才成。”

“你愿意跟我走吗?”他最后忍不住了问她道;然而芦苇摇摇头,她非常依恋家。

“原来你从前是跟我寻开心的,”他叫道。“我现在到金字塔那边去了。再会吧!”他飞走了。

他飞了一个整天,晚上他到了这个城市。“我在什么地方过夜呢?”他说,“我希望城里已经给我预备了住处。”

随后他看见了立在高圆柱上面的那座像。他说:“我就在这儿过夜吧,这倒是一个空气新鲜的好地点。”他便飞下来,恰好停在快乐王子的两只脚中间。

“我找到一个金的睡房了,”他向四周看了一下,轻轻地对自己说。他打算睡觉了,但是他刚刚把头放到他的翅子下面去的时候,忽然大大的一滴水落到他的身上来。“多么奇怪的事!”他叫起来,“天上没有一片云,星星非常明亮,可是下起雨来了。芦苇素来喜欢雨,不过那只是她的自私。”

接着又落下了一滴。

“要是一座像不能够遮雨,那么它又有什么用处?”他说,“我应该找一个好的烟囱去。”他决定飞开了。

但是他还没有张开翅膀,第三滴水又落了下来,他仰起头去看,他看见——啊!他看见了什么呢?

快乐王子的眼里装满了泪水,泪珠沿着他的黄金的脸颊流下来。他的脸在月光里显得这么美,叫小燕子的心里也充满了怜悯。

“你是谁?”他问道。

“我是快乐工子。”

“那么你为什么哭呢?”燕子又问,“你看,把我一身都打湿了。”

“从前我活着,有一颗人心的时候,”王子慢慢地答道,“我并不知道眼泪是什么东西,因为我那个时候住在无愁宫里,悲哀是不能够进去的。白天有人陪我在花园里玩,晚上我又在大厅里领头跳舞。花园的四周围着一道高墙,我就从没有想到去问人墙外是什么样的景象,我眼前的一切都是非常美的。我的臣子都称我做快乐王子,不错,如果欢娱可以算作快乐,我就的确是快乐的了。我这样地活着,我也这样地死去。我死了,他们就把我放在这儿,而且立得这么高,让我看得见我这个城市的一切丑恶和穷苦,我的心虽然是铅做的,我也忍不住哭了。”

“怎么,他并不是纯金的?”燕子轻轻地对自己说;他非常讲究礼貌,不肯高声谈论别人的私事。

“远远的,”王子用一种低微的、音乐似的声音说下去。“远远的,在一条小街上有一所穷人住的房子。一扇窗开着,我看见窗内有一个妇人坐在桌子旁边。她的脸很瘦,又带病容,她的一双手粗糙、发红,指头上满是针眼,因为她是一个裁缝。她正在一件缎子衣服上绣花,绣的是西番莲,预备给皇后的最可爱的宫女在下一次宫中舞会里穿的。在这屋子的角落里,她的小孩躺在床上生病。他发热,嚷着要橙子吃。他母亲没有别的东西给他,只有河水,所以他在哭。燕子,燕子,小燕子,你肯把我剑柄上的红宝石取下来给她送去吗?我的脚钉牢在这个像座上,我动不了。”

“朋友们在埃及等我,”燕子说。“他们正在尼罗河上飞来飞去,同大朵的莲花谈话。他们不久就要到伟大的国王的坟墓里去睡眠了。那个国王自己也就睡在他那彩色的棺材里。他的身子是用黄布紧紧裹着的,而且还用了香料来保存它。一串浅绿色翡翠做成的链子系在他的颈项上,他的一只手就像是干枯的落叶。”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子要求说,“你难道不肯陪我过一夜,做一回我的信差么?那个孩子渴得太厉害了,他母亲太苦恼了。”

“我并不喜欢小孩,”燕子回答道,“我还记得上一个夏天,我停在河上的时候,有两个粗野的小孩,就是磨坊主人的儿子,他们常常丢石头打我。不消说他们是打不中的;我们燕子飞得极快,不会给他们打中,而且我还出身于一个以敏捷出名的家庭,更不用害怕。不过这究竟是一种不友好的表示。”

然而快乐王子的面容显得那样的忧愁,叫小燕子的心也软下来了。他便说:“这儿冷得很,不过我愿意陪你过一夜,我很高兴做你的信差。”

“小燕子,谢谢你。”王子说。

燕子便从王子的剑柄上啄下了那块大红宝石,衔着它飞起来,飞过栉比的屋顶,向远处飞去了。

他飞过大教堂的塔顶,看见那里的大理石天使雕像。他飞过王宫,听见了跳舞的声音。一个美貌的少女同她的情人正走到露台上来。“你看,星星多么好,爱的魔力多么大!”他对她说。“我希望我的衣服早送来,赶得上大跳舞会,”她接口道,“我叫人在上面绣了西番莲花;可是那些女裁缝太懒了。”

他飞过河面,看见挂在船桅上的无数的灯笼,他又飞过犹太村,看见一些年老的犹太人在那里做生意讲价钱,把钱放在铜天平上面称着。最后他到了那所穷人的屋子,朝里面看去,小孩正发着热在床上翻来覆去,母亲已经睡熟,因为她太疲倦了。他跳进窗里,把红宝石放在桌上,就放在妇人的顶针旁边。过后他又轻轻地绕着床飞了一阵,用翅子扇着小孩的前额。“我觉得多么凉,”孩子说,“我一定好起来了。”他便沉沉地睡去了,他睡得很甜。

燕子回到快乐王子那里,把他做过的事讲给王子听。他又说:“这倒是很奇怪的事,虽然天气这么冷,我却觉得很暖和。”

“那是因为你做了一件好事,”王子说。小燕子开始想起来,过后他睡着了。他有这样的习惯,只要一用思想,就会打瞌睡的。

天亮以后他飞下河去洗了一个澡。一位禽学教授走过桥上,看见了,便说:“真是一件少有的事,冬天里会有燕子!”他便写了一封讲这件事的长信送给本地报纸发表。每个人都引用这封信,尽管信里有那么多他们不能了解的句子。

“今晚上我要到埃及去,”燕子说,他想到前途,心里非常高兴。他把城里所有的公共纪念物都参观过了,并且还在教堂的尖顶上坐了好一阵。不管他到什么地方,麻雀们都吱吱叫着,而且互相说:“这是一位多么显贵的生客!”因此他玩得非常高兴。

月亮上升的时候,他飞回到快乐王子那里。他问道:“你在埃及有什么事要我办吗?我就要动身了。”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子说,“你不肯陪我再过一夜么?”

“朋友们在埃及等我,”燕子回答道。“明天他们便要飞往尼罗河上游到第二瀑布去,在那儿河马睡在纸草中间,门浪神坐在花岗石宝座上面。他整夜守着星星,到晓星发光的时候,他发出一声欢乐的叫喊,然后便沉默了。正午时分,成群的黄狮走下河边来饮水。他们有和绿柱玉一样的眼睛,他们的吼叫比瀑布的吼声还要响亮。”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子说,“远远的,在城的那一边,我看见一个年轻人住在顶楼里面。他埋着头在一张堆满稿纸的书桌上写字,手边一个大玻璃杯里放着一束枯萎的紫罗兰。他的头发是棕色的,乱蓬蓬的,他的嘴唇像石榴一样地红,他还有一对矇眬的大眼睛。他在写一个戏,预备写成给戏院经理送去,可是他太冷了,不能够再写一个字。炉子里没有火,他又饿得头昏眼花了。”

“我愿意陪你再待一夜,”燕子说,他的确有好心肠。“你要我也给他送一块红宝石去吗?”

“唉!我现在没有红宝石了,”王子说,“我就只剩下一对眼睛。它们是用珍奇的蓝宝石做成的,这对蓝宝石还是一千年前在印度出产的,请你取出一颗来给他送去。他会把它卖给珠宝商,换钱来买食物、买木柴,好写完他的戏。”

“我亲爱的王子,我不能够这样做,”燕子说着哭起来了。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子说,“你就照我吩咐你的做吧。”

燕子便取出王子的一只眼睛,往学生的顶楼飞去了。

屋顶上有一个洞,要进去是很容易的,他便从洞里飞了进去。那个年轻人两只手托着脸颊,没有听见燕子的扑翅声,等到他抬起头来,却看见那颗美丽的蓝宝石在枯萎的紫罗兰上面了。

“现在开始有人赏识我了,”他叫道:“这是某一个钦佩我的人送来的。我现在可以写完我的戏了,”他露出很快乐的样子。

第二天燕子又飞到港口去。他坐在一只大船的桅杆上,望着水手们用粗绳把大箱子拖出船舱来。每只箱子上来的时候,他们就叫着:“杭唷!………‘我要到埃及去了!”燕子嚷道,可是没有人注意他,等到月亮上升的时候,他又回到快乐王子那里去。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他叫道。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子说,“你不肯陪我再过一夜么?”

“这是冬天了,”燕子答道,“寒冷的雪就快要到这儿来了。这时候在埃及,太阳照在浓绿的棕榈树上,很暖和,鳄鱼躺在泥沼里,懒洋洋地朝四面看。朋友们正在巴伯克的太阳神庙里筑巢,那些淡红的和雪白的鸽子在旁边望着,一面在讲情活。亲爱的王子,我一定要离开你了,不过我决不会忘记你,来年春天我要给你带回来两粒美丽的宝石,偿还你给了别人的那两颗。我带来的红宝石会比一朵红玫瑰更红,蓝宝石会比大海更蓝。”

“就在这下面的广场上,站着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王子说。“她把她的火柴都扔在沟里了,它们全完了。要是她不带点钱回家,她的父亲会打她的,她现在正哭着。她没有鞋、没有袜,小小的头上没有一顶帽子。你把我另一只眼睛也取下来,拿去给她,那么她的父亲便不会打她了。”

“我愿意陪你再过一夜,”燕子说,“我却不能够取下你的眼睛。那个时候你就要变成瞎子了。”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子说,“你就照我吩咐你的话做吧。”

他便取下王子的另一只眼睛,带着它飞到下面去。他飞过卖火柴女孩的面前,把宝石轻轻放在她的手掌心里。“这是一块多么可爱的玻璃!” 小女孩叫起来;她一面笑着跑回家去。

燕子又回到王子那儿。他说:“你现在眼睛瞎了,我要永远跟你在一块儿。”

“不,小燕子,”这个可怜的王子说,“你应该到埃及去。”

“我要永远陪伴你,”燕子说。他就在王子的脚下睡了。

第二天他整天坐在王子的肩上,给王子讲起他在那些奇怪的国土上见到的种种事情。他讲起那些红色的朱鹭,它们排成长行站在尼罗河岸上,用它们的长嘴捕捉金鱼。他讲起司芬克斯,它活得跟世界一样久,住在沙漠里面,知道一切的事情。他讲起那些商人,他们手里捏着琥珀念珠,慢慢地跟着他们的骆驼走路;他讲起月山的王,他黑得像乌木,崇拜一块大的水晶。他讲起那条大绿蛇,它睡在棕榈树上,有二十个僧侣拿蜜糕喂它;他讲起那些侏儒,他们把扁平的大树叶当作小舟,载他们渡过大湖,又常常同蝴蝶发生战争。

“亲爱的小燕子,”王子说,“你给我讲了种种奇特的事情,可是最奇特的还是那许多男男女女的苦难。再没有比贫穷更不可思议的了。小燕子,你就在我这个城的上空飞一转罢,你告诉我你在这个城里见到些什么事情。”

燕子便在这个大城的上空飞着,他看见有钱人在他们的漂亮的住宅里作乐,乞丐们坐在大门外挨冻。他飞进阴暗的小巷里,看见那些饥饿的小孩伸出苍白的瘦脸没精打采地望着污秽的街道。在一道桥的桥洞下面躺着两个小孩,他们紧紧地搂在一起,想使身体得到一点温暖。“我们真饿啊!”他们说。“你们不要躺在这儿!”看守人吼着,他们只好站起来走进雨中去了。

他便回去把看见的景象告际了王子。

“我满身贴着纯金,”王子说,“你给我把它一片一片地拿掉,拿去送给我那些穷人,活着的人总以为金子能够使他们幸福。”

燕子把纯金一片一片地啄了下来,最后快乐王子就变成灰暗难看的了。他又把纯金一片一片地拿去送给那些穷人。小孩们的脸颊上现出了红色,他们在街上玩着,大声笑着。“我们现在有面包了,”他们这样叫道。

随后雪来了,严寒也到了。街道好像是银子筑成的,它们是那么亮,那么光辉,长长的冰柱像水晶的短剑似的悬挂在檐前,每个行人都穿着皮衣,小孩们也戴上红帽子溜冰取乐。

可怜小燕子却一天比一天地更觉得冷了,可是他仍然不肯离开王子,他太爱王子了。他只趁着面包师不注意的时候,在面包店门口啄一点面包屑吃,而且拍着翅膀来取暖。

但是最后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他就只有一点气力,够他再飞到王子的肩上去一趟。“亲爱的王子,再见吧!”他喃喃地说,“你肯让我亲你的手吗?”

“小燕子,我很高兴你到底要到埃及去了,”王子说,“你在这儿住得太久了;不过你应该亲我的嘴唇,因为我爱你。”

“我现在不是到埃及去,”燕子说。“我是到死之家去的。听说死是睡的兄弟,不是吗?”

他吻了快乐王子的嘴唇,然后跌在王子的脚下,死了。

那个时候在这座像的内部忽然起了一个奇怪的爆裂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似的。事实是王子的那颗铅心已经裂成两半了。这的确是一个极可怕的严寒天气。

第二天大清早市参议员们陪着市长在下面广场上散步。他们走过圆柱的时候,市长仰起头看快乐王子的像。“啊,快乐王子多么难看!”他说。

“的确很难看!”市参议员们齐声叫起来,他们平日总是附和市长的意见的,这时大家便走上去细看。

“他剑柄上的红宝石掉了,眼睛也没有了,他也不再是黄金的了,”市长说;“讲句老实话,他比一个讨饭的好不了多少!”

“比一个讨饭的好不了多少,”市参议员们说。

“他脚下还有一只死鸟!”市长又说,“我们的确应该发一个布告,禁止鸟死在这个地方。”书记员立刻把这个建议记录下来。

以后他们就把快乐王子的像拆下来了。大学的美术教授说:“他既然不再是美丽的,那么不再是有用的了。”

他们把这座像放在炉里熔化,市长便召集一个会来决定金属的用途。“自然,我们应该另外铸一座像,”他说,“那么就铸我的像吧。”

“不,还是铸我的像,”每个市参议员都这样说,他们争吵起来。我后来听见人谈起他们,据说他们还在争吵。

“真是一件古怪的事,”铸造厂的监工说。“这块破裂的铅心在炉里熔化不了。我们一定得把它扔掉。”他们便把它扔在一个垃圾堆上,那只死燕子也躺在那里。

“把这个城里两件最珍贵的东西给我拿来,”上帝对他的一个天使说;天使便把铅心和死鸟带到上帝面前。

“你选得不错,”上帝说,“因为我可以让这只小鸟永远在我天堂的园子里歌唱,让快乐王子住在我的金城里赞美我。”

连升三级

今天说的这个故事,是明朝时候的事儿。

在山东临清有一家财主。家里有一个“少爷”,叫张好古。从小就娇生惯养,也没念过书。长大了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天天儿吃饱喝足,提笼架鸟,满街遛。因为这个,大家伙儿都管他叫“狗少”。

有一天,张好古走在街上,看见一个相面的,围着一圈子人。他想看一看,刚往那儿一站,相面的一眼就看见他了,知道他是狗少,想要奉承他几句,蒙两个钱。假装看了看他,说:“这位老兄,双眉带彩,二目有神,可做国家栋梁之材。看阁下印堂发亮,官运昌旺,如要进京赶考,保您金榜题名。到那时我给您道喜。”张好古要是明白,当时能给他一个嘴巴。因为他不认字啊,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上来,上京赶考?拿什么考呀?可是他这狗少的脾气没往那儿想。他想:“我们家有的是钱啊,要想做官那还不容易吗。”他不但不生气,反倒挺高兴。说:“准能得中吗?”“决不奉承!保您得中前三名!”“好!给你二两银子。真要中了,回来我还多给你。要是中不了,回来我可找你没完。”相面的心里说:“等你回来我就走了!”

张好古回到家里,打点行囊包裹,带了些金银,还真上北京赶考来了。他也不想想,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就赶考?这不是混蛋吗!可是遇见那样社会,就有那样事情。他动身那天就晚了,赶到北京正是考场末一天。等到了西直门,城门早就关了。事也凑巧,正赶上西直门进水车。明、清两代的皇上,都讲究喝玉泉山的水,叫老百姓半夜里由城外头往进拉水,还得是当天的。水车一到,城门开了。张好古也不懂啊,骑着马跟着水车就往里走,看城的也不敢问他,以为他是给皇上押水车的哪,就这样他进来了。

进了城,他不知道考场在哪儿,骑着马满处乱撞,走到棋盘街,看见对面来了一群人,当中间有个骑马的,前边有俩人打着气死风灯——这是九千岁魏王魏忠贤下夜查街。张好古这匹马眼神一岔,要惊,他一勒丝缰没勒住,这马正撞上魏忠贤的马。要搁在往日,魏忠贤连问都不问就给杀了,因为他是明熹宗皇上最宠信的太监,有先斩后奏的权力。今天魏忠贤想问问他,一勒马。说:“你这小子,闯什么丧啊?”张好古也不知道他是九千岁啊!说:“啊!你管哪!我有要紧的事。”“嗬,猴儿崽子!真横啊!有什么要紧的事?”“我打山东来,我是上京赶考的,要是晚了进不去考场,不就把我这前三名耽误了吗?”“你就知道你能中前三名?”“啊!没把握大老远的谁上这儿来呀!”“现在考场也关了门啦,你进不去呀!”“进不去我不会砸门吗?”魏忠贤一想:“他就知道他能得中前三名,准有这么大的学问吗?不能!这是大话欺人,他这是拿学问唬我哪。”随说:“来呀!拿我张片子,把他送到考场去。”魏忠贤要看看他的学问怎么样。可是魏忠贤也混蛋,你要看看他的学问,你别拿片子送他呀,你就叫他自己去得了。他这一拿片子,张好古倒得了意啦,本来他不认识考场,这一来有了领道儿的了。

差人带着张好古来到考场,一砸门,把片子递进去。两位主考官看是魏忠贤的片子,赶紧都起来了,这个就说:“这人是九千岁送来的,一定跟他有关系,咱们可得把他收下!”那个说:“不行啊!号房都满了。”“满了咱们也得想办法呀!你想九千岁黑更半夜送来的人一定是他的亲戚。依我说,赶紧给他腾间房。实在不行,哪怕咱们俩人在当院蹲一宿哪,也得把他留下。”“好吧!那咱们就在当院蹲一宿吧!”这叫什么事!两位主考官把张好古让进来以后,他们俩人又嘀咕上了。那个就说:“咱们给他送题去。”这个说:“别去!咱们也不知道他温习的什么书啊?咱们要是给他一出题,他要做不上来,这不是得罪九千岁吗?”“那么怎么办哪?”“怎么办哪?这不是有卷子吗?干脆我说你写!”嘿!他们俩人全给包办了!写完了一想:“这要是中个头名那可太不下去了,得啦!来个二名吧!”张好古一个字没写,弄个第二名!

到了第三天,凡是得中的人,都得到主考官家里拜老师,递门生帖。全去了,就是张好古没去。他不懂啊!两位主考宫又嘀咕上了。这个说:“张好古太不通人情了。虽然他是魏王送来的,要没有咱们哥儿俩关照他,说死他也中不了啊。怎么着?现在得中了,连老师都不拜,这也太不通人情了。”“别那么想,咱们得冲着魏王。你想魏王黑更半夜拿着片子把他送来,这一定是魏王的亲支近派。将来他要是做了官,咱们还得仗着他关照咱们哪。他不是没来吗?没关系!咱们不会看看他去吗?”这倒不错,老师拜徒弟,倒了个儿了!

两位主考官见了张好古。说:“那天要没有九千岁那张片子,这考场你可就进不来了。”张好古也不知道哪儿的事啊,就含糊着答应。等他们俩人走了以后,一打听,才知道九千岁是魏忠贤。心里说:哎呀!要没有这张片子,考场就进不来了。他可没想他不认字!又一想:“我得瞧瞧九千岁去!”买了很多的贵重礼物,到了魏王府,把名片、礼单递进去。魏忠贤一看名片,不认识。有心不见吧,一看礼单,礼物还很贵重。说:“叫他进来吧。”张好古进去一说:“那天要不是九千岁拿片子送我,我还真进不了考场。也是王爷福气大,我中了个第二名。”“啊!真有这么大的学问?怪不得那天说那么大的话哪!既然有这么大的学问,将来我要是面南背北之时,这人对我有很大的用处啊。”当时吩咐设摆酒宴款待。张好古足吃一顿,吃饱喝足,告辞,魏忠贤亲自送出府门。这下子,北京城哄嚷动了,文武百官都知道了,大家纷纷议论:“咱们不论多大的官,谁进魏王府拜见也没送出来过呀?怎么新科进士张好古去了,魏王亲自送到门口哪?”那个说:“他是魏王的亲支近派。”“看九千岁把他送出来的时候,还是恭恭敬敬的,说不定张好古许是魏王的长辈。”“既然是魏王的长辈,咱们应该大伙儿联名,上个奏折,保荐一下。将来他要做了官儿,一定对咱们有很大的关照。”“对!”大家联名保荐新科进士张好古,说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安邦定国之志,是国家的栋梁。皇上一听,说:“既然有这样的人材,应该入翰林院啊。”他又入了翰林院了!

到了翰林院,这些翰林都知道他是魏忠贤的人,又听说他是大家联名保荐的,大伙儿谁敢不尊敬他呀?有写的东西也不让他写,不但不让他写,大伙儿写好了,反倒给他看:“张年兄!您看这行吗?”“行!很好!很好!”就会说这么一句。不管人家问什么,都是“很好!很好!”就这句话他愣在翰林院混了一年。

转过年来,魏忠贤的生日,文武百官都送很贵重的礼物。张好古除去送了很多贵重礼物之外,他打四宝斋纸店又买了一副对联,可没写,拿着就进翰林院了,大伙儿一瞧。说:“张年兄,这是给魏王送的寿对儿吗?”“是啊!”大伙儿打开一看。说:“哟!没写哪?”“可不是吗。”大伙儿说:“您来了一年多了,我们就没看您写过字,想不到今天我们要瞻仰瞻仰您的墨宝。”“不!你们写得很好,还是你们给我写吧。”大伙儿彼此对推,谁也不写,其中有一个人聪明。心里说:张好古别是不认字吧?当时他眼珠儿一转。说:“我写!”就编了一副对子,大骂魏忠贤,说魏忠贤要谋朝篡位,写完了说:“张年兄!您看行吗?”张好古一看说:“行!很好!很好!”——还好哪!

这一天,张好古拿着礼物给魏忠贤去拜寿。魏忠贤把礼物收下,把对子挂上,还没看明白什么词儿哪,皇上的圣旨、福寿字也到了。魏忠贤摆香案接圣旨去了。所有来拜寿的文武百官都看见这副对子了,可是谁也不敢说,因为魏忠贤这人脾气不好。比如:有人骂他,你要一告诉他,说:“某人骂您哪。”他一听:“噢!他骂我?杀!——他骂我他一个人知道啊,现在你也知道了,一块儿杀!”您想这谁还敢告诉他呀!就这样,这副对子溜溜儿的挂了一天,魏忠贤愣没看出来!

又过了几年,换了崇祯皇帝。在魏忠贤家里翻出来龙衣、龙冠。魏忠贤犯罪下狱,全家被斩,灭门九族,所有魏忠贤的人一律杀罪。就有人跟皇上说:“翰林院有个学士叫张好古,也是魏忠贤的人。” 皇上说:“那也得杀!”旁边有一个大臣跪下了,说:“我主万岁,张好古不是魏忠贤的人。”皇上说:“怎见得呢?”“因为某年某月某日魏忠贤办生日,张好古送给魏忠贤一副对子,那词句我还记着哪。说他要谋朝篡位,这怎么能是魏忠贤的人哪?”皇上说:“那不是啊!”“不但不是,这是忠臣啊!”“好!既是忠臣,死罪当免,加升三级。”

一群混蛋!

两棵奇树

很久以前,没有棉花也没有点灯的油,人们穿的是树皮做的衣服,晚上也不休息,围在微弱、昏暗的柴火周围。天长日久,身体冻病了,眼睛熬坏了。

有个老头,他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一天,一家人坐在火堆旁边揉着红肿的眼睛唉声叹气。

哥哥说:“月亮要能像太阳那么亮,还能夜夜都出来就好了。”

妹妹说:“有什么办法能叫月亮像太阳那么亮,还能夜夜都出来呢?”

老头想了想,说:“听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座云梯山。山上住着个种树的老爹,白发白眉白胡子。他的胡子很长,从下巴一直拖到地上。月亮走过云梯山顶的时候,他常常爬到月亮里玩耍。要是老爹能对月亮说一声,要求她发出和太阳一样的光,而且夜夜都出来,那么人们晚上干活,就再也不会受冻,不会害眼病了。”

“我们去请求老爹向月亮说一下吧!”兄妹同声说。

“这可不容易!”老头严肃地说,“听说到云梯山去的路又远又不好走。山有几百丈高,山上满是白雪。”

“为了让大家能在晚上做工,不受冻,不害眼病,我们不怕苦,不怕难,一定要去找到白胡子老爹!”兄妹俩坚决地说。

第二天,天没亮,哥哥就走了。他渡过一条河又一条河,爬过一座山又一座山,穿过一片森林又一片森林。脚板走烂了,就用手和膝盖爬着走,走了九个月,终于爬上了满是白雪的云梯山。他老远就看见那个白发白眉白胡子的老爹坐在石墩上,正用一把大梳子梳着长长的胡子。哥哥爬到老爹身边,说明了来意,恳求说:“老爹,求求你,对月亮说一说,要她像太阳那样亮,夜夜都出来。”

老爹只顾梳胡子,不吱声。

哥哥又哀求说:“老爹,救救我们吧!我们许多人做夜工,身体冻坏了,还害了眼病。”

老爹慢慢抬起头来。看见哥哥满身冻得红紫红紫的,累得已经站不起来。他怜悯地说:“孩子,等一等吧!”

月亮到山顶了。老爹放下梳子,把胡子绕到脖子上,像猿猴一样,爬上铺满白雪的山顶,跳进月亮里。不久,老爹从山顶走下来,摇着头对哥哥说:“月亮说,不行啊!她的本领只有那么大,不能像太阳那样亮。有时候她要到大海里去洗脸,不能夜夜都出来。”

哥哥太失望了,想到许多人做夜工冻坏了身体,熬坏了眼睛,就哭起来,哭得那么伤心,眼泪扑哒扑哒地落在雪地上。老爹也伤心起来,眼眶也湿了,他说:“孩子,天上的月亮是没有办法的,还是让我们在地上想办法吧!”

哥哥边哭边说:“我们有什么办法呢?”

老爹说:“只要人变成树,长出油来给人们点灯,长出棉花来给人们做衣服,人们晚上做工就可以不受冻,也不会害眼病了。”

“只要对大家有好处,我愿意变成一棵树!”哥哥拍一下胸膛说。

老爹见哥哥诚心诚意要变成树,就把白胡子梳了一下,胡子里立刻滚下一颗像鸡蛋那样大的珠子。他对哥哥说:“孩子,吞下这颗珠子,你就会变成树了。”

哥哥毫不犹豫地一口吞下珠子,转眼就变成了一棵枝长叶茂的树。这棵树一会儿开了美丽的花,再一会儿结满了鸡蛋大的果子,里面满是油。

老爹说:“孩子,你就叫油桐树吧!”

微风吹来,油桐树发出快乐的笑声。

妹妹和老头在家等了九个月,不见哥哥回来,心里很烦闷。

妹妹说:“我也去云梯山求求白胡子老爹,还可以把哥哥找回来。”

老头答应了。

第二天,天没亮,妹妹就走了。

她和哥哥一样,辛辛苦苦走了九个月,爬上了满是白雪的云梯山。

老爹坐在石墩上,用梳子梳着长长的白胡子。她走到老爹身边,说:“老爹,求求你对月亮说一说要她变得像太阳一样亮,要她夜夜都出来!”

老爹看见妹妹满身冻得红紫红紫的,脚疼得站不稳,怜悯地说:“几个月前,有个孩子来找我,我替他去问月亮,月亮说她的本领不大,不能像太阳那样亮,也不能夜夜都出来,因为她还要到大海里去洗脸啊!”

妹妹着急地说:“那么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呢?前次来找你的那个孩子是我哥哥,他在哪里呢?”

“只有用油点灯,用棉花做衣服。”老爹指着前面的一棵树说,“前次来的那个孩子——你的哥哥已经变成油桐树了。”

妹妹爬到树边,摸着树干说:“哥哥,你好啊!你为大家变成油桐树,做了一件多好的事啊!”妹妹回头又恳求老爹说:“求求你,让我也为大家办点好事吧!”

老爹看见妹妹也是诚心诚意为大家,就梳了一下白胡子,又滚下一颗像鸡蛋那样大的珠子。老爹对妹妹说:“好心肠的孩子,吞下这颗珠子吧!你的愿望会实现的。”

妹妹毫不犹豫地吞下珠子,转眼就变成了一棵枝长叶茂的树。这棵树一会儿开满了美丽的花,再一会儿结满了鸡蛋那样大的果子,果子里满是棉花。

老爹说:“孩子,你就叫木棉树吧!”

微风吹来,木棉树发出愉快的笑声。

老头在家又等了九个月,不见儿女回来,他自言自语地说:“我也去吧!去求白胡子老爹,并且把孩子们找回来。”

他和儿女们一样,辛辛苦苦走了九个月,到了云梯山。他看见老爹坐在石墩上,梳着白胡子。他请求老爹叫月亮发出太阳一样的光,而且夜夜都出来。

老爹告诉他,月亮说过办不到,只有我们自己想办法;已经有两个孩子来过这里,他们都已经变成了油桐树和木棉树,决心把油给人们点灯,把棉花给人们做衣服。

“那两个孩子是我的儿女。他们变成了对人们有益的树,我很高兴。我也要变成树啊!”老头恳求道。

“不行呀,”老爹忙说,“我没有变树的珠子了。你来得正好,你把这些油桐籽、木棉籽带回去种吧!叫人们用桐油来点灯,用木棉来做衣服。”他把身边的竹篓交给老头。

这时,微风吹来,两棵树摇摆着枝叶,桐籽、棉籽纷纷落进竹篓里。他把竹篓背回家,把种籽撒在山岭上,像养育儿女那样细心地照料。不久,满山满岭都是油桐树、木棉树,树上结满了果子。

从此家家有油有棉花。人们穿着新衣服在明亮的油灯下快活地做工,不再受冻,也不再害眼病了。

月亮看见老头和两个孩子帮了她的忙,给人们增加了光亮和温暖,就在八月十五,派仙女把老头接进月亮里,又把云梯山上的两棵树移到月亮里去了。以后每年到了这一天,月亮特别圆特别亮,你如果仔细看,还能看到月亮里有两棵茂盛的树,有个老头在树下干活哩!

美猴王                  

  东胜神洲,海外有一国土,名曰傲来国。国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名山,唤为花果山。那座山正当顶上,有一块仙石,内育仙胞,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球样大。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五官俱备,四肢皆全。那猴在山中,却会行走跳跃,食草木,饮涧泉,采山花,觅树果;与狼虫为伴,虎豹为群,獐鹿为友,猕猿为亲;夜宿石崖之下,朝游峰洞之中。真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一朝天气炎热,与群猴避暑,都在松阴之下顽耍。一群猴子耍了一会,却去那山涧中洗澡。见那股涧水奔流,真个似滚瓜涌溅。古云:“禽有禽言,兽有兽语。”众猴都道:“这股水不知是哪里的水。我们今日赶闲无事,顺涧边往上溜头寻看源流,耍子去耶!”喊一声,都拖男挈女,唤弟呼兄,一齐跑来,顺涧爬山,直至源流之处,仍是一股瀑布飞泉。

  众猴拍手称扬道:“好水!好水!原来此处远通山脚之下,直接大海之波。”又道:“哪一个有本事的,钻进去寻个源头出来,不伤身体者,我等即拜他为王。”连呼了三声,忽见丛杂中跳出一个石猴,应声高叫道:“我进去!我进去!”

  你看他瞑目蹲身,将身一纵,径跳入瀑布泉中,忽睁睛抬头观看,那里边却无水无波,明明朗朗的一架桥梁。他住了身,定了神,仔细再看,原来是座铁板桥。桥下之水,冲贯于石窍之间,倒挂流出去,遮闭了桥门。却又欠身上桥头,再走再看,却似有人家住处一般,真个好所在。

  看罢多时,跳过桥中间,左右观看,只见正当中有一石碣。碣上有一行楷书大字,镌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石猴喜不自胜,急抽身往外便走,得瞑目蹲身,跳出水外,打了两个呵呵道:“大造化!大造化!”众猴把他围住,问道:“里面怎么样?水有多深?”石猴道:“没水!没水!原来是一座铁板桥。桥那边是一座天造地设的家当。”众猴道:“怎见得是个家当?”石猴笑道:“这股水乃是桥下冲贯石窍,倒挂下来遮闭门户的。桥边有花有树,乃是一座石房。房内有石锅、石灶、石碗、石盆、石床、石凳。中间一块石碣上,镌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真个是我们安身之处。里面且是宽阔,容得千百口老小。我们都进去住,也省得受老天之气。”

  众猴听得,个个欢喜。都道:“你还先走,带我们进去,进去!”石猴却又瞑目蹲身,往里一跳,叫道:“都随我进来!进来!”那些猴有胆大的,都跳进去了;胆小的,一个个伸头缩颈,抓耳挠腮,大声叫喊,缠一会,也都进去了。跳过桥头,一个个抢盆夺碗,占灶争床,搬过来,移过去,正是猴性顽劣,再无一个宁时,只搬得力倦神疲方止。石猴端坐上面道:“列位呵,‘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你们才说有本事进得来,出得去,不伤身体者,就拜他为王。我如今进来又出去,出去又进来,寻了这一个洞天与列位安眠稳睡,各享成家之福,何不拜我为王?”众猴听说,即拱伏无违。一个个序齿排班,朝上礼拜,都称“千岁大王”。

  自此,石猴高登王位,将“石”字儿隐了,遂称美猴王。美猴王领一群猿猴、猕猴、马猴等,分派了君臣佐使,朝游花果山,暮宿水帘洞,合契同情,不入飞鸟之丛,不从走兽之类,独自为王,不胜欢乐。

孟姜女

古代秦始皇时候,有个女子叫孟姜女,嫁个丈夫叫万喜良。两个人感情非常好。可惜结婚才一个月,官府就征万喜良去当差,并且限期很紧,立刻就得动身。到哪去呢?北方的荒凉地带。去干什么呢?修筑万里长城。多长时间可以回来呢?谁也不知道。当时各县各村都征人,人数成千上万,万喜良是其中的一个。

这真是个晴天霹雳。没出这件事的时候,一家人无忧无虑的过日子。公差一上门,马上就把家庭拆散了。公差凶极了,催人上路,像屠夫赶牛羊一样。孟姜女又是怕,又是恨,心慌意乱,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她跟着公婆送丈夫到村口,那里挤着很多人,送人的,被送的,都含着眼泪。她恨时间太短,说不尽许多话,身体要保重啦,冷热要留心啦,常常捎信回来啦,能回家的时候赶快回家啦??说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公差催着赶快走,送行的跟上路的这才分开,却还是我追着望望你,你回头看看我,直到彼此瞧不见影儿。

孟姜女跟着公婆过日子,体贴地侍奉着公婆,像丈夫在家时一样。公婆见孟姜女这样,心里也就得到了一些安慰。

可是万喜良一去就杳无消息。孟姜女时常到村口去看,希望过路的人给捎封信来。好容易遇见几个从北边来的人,问他们见着万喜良没有,他们都说不认识。孟姜女又时常抬头望天空,希望鸿雁落下来,脚上带着万喜良的信。可是一群群的鸿雁飞过去,远了,一只也没落下来。万喜良在外头怎么样了呢?累了怎么休息?病了有谁照顾?是不是平平安安的在那里?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孟姜女这样想想,那样想想,心里越来越不安定。跟公婆说起,公婆也说惦记得要命,对着脸唉声叹气,谁也没有好主意。

一晃几年过去,这一年又到了冬天。猛烈的西北风刮起来,吹到脸上像刀削似的。孟姜女想,丈夫在北方,北方的风还要厉害得多。那里不但风大,而且满地冰雪。寒风和冰雪围住丈夫,他带的几件衣服肯定早就破烂不堪了,那怎么受得了?他怎么能得到新的寒衣呢?他没法得到,除非自己给他做。他怎么能穿上自己给他做的寒衣呢?他没法穿上,除非自己给他送去。

于是,孟姜女就动手做寒衣。剪刀忙忙地裁,针线密密地缝,就怕穿在身上不够暖和,做得特别厚。她一面做,一面祈祷北方的寒风吹得轻一些,天气暖和一些,不要跟丈夫为难。她一面做,一面默默地跟遥远的丈夫说话,叫他忍耐几天,自己正在为他做寒衣,做完就给他送去。

公婆也很惦记儿子,自然也希望媳妇能给儿子送去寒衣,可就愁她不认得路,不知道儿子在什么地方,送不到。孟姜女回答公婆说,她不知道丈夫在什么地方,可是知道那个地方总在世间,秦始皇能把丈夫派到那个地方,她就能找着那个地方。公婆听她说的有理,等她完工,就叫她即日动身,快去快回。

她背起包裹,包裹里是自己亲手给丈夫做的寒衣,辞别公婆,就起程了。一路上鸡鸣赶路,日落投宿,一直往北方走。她知道只要方向不错,总能到达丈夫所在的地方。

她一直往北走,道路越来越艰难了,可以说没有什么路,尽是崎岖不平的山石,山坡很陡,又盖着挺厚的雪。她常常要两只手着地,在山石上爬,累得要命,呼呼地喘气,心好像

要爆炸似的。背上的包裹越来越重,仿佛里面不是衣服,是石头。这些她全不管,一心只想丈夫在前边,自己要给他送寒衣,哪怕千难万难,非找着他,让他穿上不可。

一天,她望见远远的,连绵不断的积雪的山上有一条曲折的黑线,心里猛地一动,莫非这就是万里长城?要是这就是万里长城,那么丈夫就在眼前了。她一阵兴奋,好像添了好些力气,走得更快了。近了,近了,黑线变成黑带子了,随后看得清城墙城垛口了。向左右两边望望,只见那城墙沿着高高低低的山峰伸过去,望不到头。最后她走到城墙底下,抬起头来看,有二十来个人那么高:这果然是万里长城!

那里只有奔腾呼啸的风,听不见旁的声音。只有几只苍蝇在高空盘旋,看不见旁的生物。筑城的人们在哪儿呢?丈夫在哪儿呢?孟姜女起初以为找着万里长城就可以找着丈夫,可是,现在自己明明站在万里长城脚下,别说丈夫,连个人影儿也瞧不见!

她急着想找个人打听一下,就回过头来望。望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山沟里有一家人家。她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开门的是个老大娘,满脸皱纹,眼里布满了红丝。

孟姜女把自己的事情跟老大娘说了。还没说完,老大娘的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下来,说:“你的丈夫就是万喜良?万喜良,我知道,他是我儿子的好朋友。当时千千万万人修这该死的万里长城,他们俩常在一块儿。”

孟姜女问:“如今万里长城修好了,他到哪儿去了?”

老大娘哭出声音来了,断断续续地说:“埋了……没等到万里长城修好……累死了……埋在万里长城底下了……你丈夫……我儿子……还有千千万万累死的……全埋在万里长城底下……”

自从万喜良被征出门,孟姜女虽然惦记他,却一回也没哭过,现在听老大娘这么说,禁不住放声大哭。那哭声凄惨哀伤,牵肠绞肚,简直没法形容。

她没料到那一回送丈夫到村口就是最后的分别,从此再见不着丈夫的面了。她没料到自己辛辛苦苦做好寒衣,辛辛苦苦跑了那么多路,竟落了个空,穿衣服的人已经埋在地下。她为这个哭,想一阵哭一阵。

她想起在家里在路上做的好些个梦,不是夫妻俩欢欢乐乐地一块儿过日子,就是丈夫平平安安地回来,说从此再也不分开了。她想起自己编的小曲儿,虽然没有几句话,可是唱着心里就痛快一些,别人也喜欢听。如今好梦证明是空的了,小曲儿只引起悲伤的回忆。她为这个哭,想一阵哭一阵。

她想公婆在家里是怎样盼望,盼望儿子又盼望她。她想起公婆嘱咐她快去快回,最好是双双回家,至少也要带个平安消息。如今他们的盼望成了一场空,他们的儿子早已埋在万里长城底下。她为这个哭,想一阵哭一阵。

她不相信死了埋了就不能见面,她要跟丈夫再见一面,哪怕他死了埋了。她不相信万里长城就能压着她丈夫的身体,万里长城原来是人修的,每一块砖头石头全是人垒起来的。什么时候万里长城倒塌,丈夫的身体暴露,自己能跟他再见一面呢?她为这个哭,想一阵哭一阵。

她不住地哭,也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直哭得天愁地惨,积雪变色。天空中风云奔腾,风声又大又急,好像海面上起了海啸。黑云尽在那里堆积,压得很低很低,几乎要碰着那些城垛口了。

忽然间,天崩地裂似的一声响,万里长城倒塌了八百里!

这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秦始皇即刻就派人查究。查明万里长城是孟姜女哭倒的,就把她抓住。秦始皇非常气愤,决定重重治罪,办她个车裂。可是又听说她长得美丽,就变了主意,说只要孟姜女答应做他的妃子,就可以免罪。

孟姜女听人传言,冷笑了几声,说做妃子也可以,不过先得把万喜良他们的尸首捡出来,好好装殓,由秦始皇亲自祭奠。秦始皇满口答应,完全照办。

万喜良他们的尸首从倒塌的城墙下捡出来了,还没腐烂。孟姜女果然又看见她的丈夫了,抚着他痛哭一场,给他穿上亲手做的寒衣。万喜良入了殓,秦始皇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朝棺材祭奠。

孟姜女转过身来,一头撞死在山石上。

《听潮》

一年夏天,我和妻坐着海轮,到了一个有名的岛上。

这里是佛国,全岛周围三十里内,除了七八家店铺以外,全是寺院。岛上没有旅店,每一个寺院都特设了许多房间给香客住宿。而到这里来的所谓香客,有很多是游览观光的,不全是真正烧香拜佛的香客。

我们就在一个比较幽静的寺院里选了一间房住焉,——这是一间靠海湾的楼房,位置已经相当的好,还有一个露台突出在海上,早晚可以领略海景,尽够欣幸了。

每天潮来的时候,听见海浪冲击岩石的音响,看见空际细雨似的,朝雾似的,暮烟似的飞沫升落;有时它带着腥气,带着咸味,一直冲进我们的窗棂,黏在我们的身上,润湿着房中的一切。

“现在这海就完全属于我们的了!”当天晚上,我们靠着露台的栏杆,赏鉴海景的时候,妻欢心地呼喊着说。

大海上一片静寂。在我们的脚下,波浪轻轻吻着岩石,像朦胧欲睡似的。在平静的深黯的海面上,月光辟开了一款狭长的明亮的云汀,闪闪地颤动着,银鳞一般。远处灯塔上的红光镶在黑暗的空间,像是一颗红玉。它和那海面的银光在我们面前揭开了海的神秘,——那不是狂暴的不测的可怕的神秘,而是幽静的和平的愉悦的神秘。我们的脚下仿佛轻松起来,平静地,宽廓地,带着欣幸与希望,走上了那银光的路朝向红玉的琼台走了去。

这时候,妻心中的喜悦正和我一样,我俩一句话都没有说。

海在我们脚下沉吟着,诗人一般。那声音仿佛是朦胧的月光和玫瑰的晨雾那样温柔;又像是情人的蜜语那样芳醇;低低地,轻轻地,像微风指过琴弦;像落花飘零在水上。

海睡熟了。

大小的岛拥抱着,偎依着,也静静地恍惚入了梦乡

许久许久,我俩也像入睡了似的,停止了一切的思念和情绪。

不晓得过了多少时候,远寺的钟声突然惊醒了海的酣梦,它恼怒似的激起波浪的兴奋,渐渐向我们脚下的岩石掀过来,发出汩汩的声音,像是谁在海底吐着气,海面的银光跟着晃动起来,银龙样的。接着我们脚下的岩石上就像铃子、铙钹、钟鼓在奏鸣着,而且声音愈响愈大起来。

没有风。海自己醒了,喘着气,转侧着,打着呵欠,伸着懒腰,抹着眼睛。因为岛屿挡住了它的转动,它狠狠的用脚踢着,用手推着,用牙咬着。它一刻比一刻兴奋,一刻比一刻用劲。岩石也仿佛渐渐战栗,发出抵抗的嗥叫,击碎了海的鳞甲,片片飞散。

海终于愤怒了。它咆哮着,猛烈地冲向岸边袭击过来,冲进了岩石的罅隙里,又拨剌着岩石的壁垒。

音响就越大了。战鼓声,金锣声,呐喊声,叫号声,啼哭声,马蹄声,车轮声,机翼声,掺杂在一起,像千军万马混战了起来。

银光消失了。海水疯狂地汹涌着,吞没了远近大小的岛屿。它从我们的脚下扑了过来,响雷般地怒吼着,一阵阵地将满含着血腥的浪花泼溅在我们的身上。

“彦,这里会塌了!”妻战栗起来叫着说,“我怕!”

“怕什么。这是伟大的乐章!海的美就在这里。”我说。

退潮的时候,我扶着她走近窗边,指着海说:“一来一去,来的时候凶猛;去的时候又多么平静呵!一样的美。”

然而她怀疑我的话,她总觉得那是使她恐惧的。但为了我,她仍愿意陪着我住在这个危楼。

我喜欢海,溺爱着海,尤其是潮来的时候。因此即使是伴妻一道默坐在房里,从闭着的窗户内听着外面隐约的海潮音,也觉得满意,算是尽够欣幸了。


我的叔叔于勒

  我小时候,家在哈佛尔,并不是有钱的人家,也就是刚刚够生活罢了。我父亲做着事,很晚才从办公室回来,挣的钱不多。我有两个姐姐。

  我母亲对我们的拮据生活感到非常痛苦。那时家里样样都要节省,有人请吃饭是从来不敢答应的,以免回请;买日用品也是常常买减价的,买拍卖的底货;姐姐的长袍是自己做的,买十五个铜子一米的花边,常常要在价钱上计较半天。

  可是每星期日,我们都要衣冠整齐地到海边栈桥上去散步。那时候,只要一看见从远方回来的大海船开进口来,父亲总要说他那句永不变更的话:

  “唉!如果于勒竟在这只船上,那会叫人多么惊喜呀!”

  父亲的弟弟于勒叔叔,那时候是全家唯一的希望,在这以前则是全家的恐怖。

  据说他当初行为不正,糟蹋钱。在穷人家,这是最大的罪恶。在有钱的人家,一个人好玩乐无非算作糊涂荒唐,大家笑嘻嘻地称他一声“花花公子”。在生活困难的人家,一个人要是逼得父母动老本,那就是坏蛋,就是流氓,就是无赖了。于勒叔叔把自己应得的部分遗产吃得一干二净之后,还大大占用了我父亲应得的那一部分。

  人们按照当时的惯例,把他送上从哈佛尔到纽约的商船,打发他到美洲去。

  我这位于勒叔叔一到那里就做上了不知什么买卖,不久就写信来说,他赚了点钱,并且希望能够赔偿我父亲的损失。这封信使我们家里人深切感动。于勒,大家都认为分文不值的于勒,一下子成了正直的人,有良心的人。

  有一位船长又告诉我们,说于勒已经租了一所大店铺,做着一桩很大的买卖。

  两年后又接到第二封信,信上说:“亲爱的菲利普,我给你写这封信,免得你担心我的健康。我身体很好。买卖也好。明天我就动身到南美去作长期旅行。也许要好几年不给你写信。如果真不给你写信,你也不必担心。我发了财就会回哈佛尔的。我希望为期不远,那时我们就可以一起快活地过日子了。”

  这封信成了我们家里的福音书,有机会就要拿出来念,见人就拿出来给他看。

  果然,十年之久,于勒叔叔没再来信。可是父亲的希望却与日俱增。母亲也常常说:“只要这个好心的于勒一回来,我们的境况就不同了。他可真算得一个有办法的人。”

  于是每星期日,一看见大轮船喷着黑烟从天边驶过来,父亲总是重复他那句永不变更的话:

  “唉!如果于勒竟在这只船上,那会叫人多么惊喜呀!”

  

那时候大家简直好像马上就会看见他挥着手帕喊着:“喂!菲利普!”

  对于叔叔回国这桩十拿九稳的事,大家还拟定了上千种计划,甚至计划到要用这位叔叔的钱置一所别墅。我不敢肯定父亲对于这个计划是不是进行了商谈。

  我大姐那时二十八岁,二姐二十六岁。她们老找不着对象,这是全家都十分发愁的事。

  终于有一个看中二姐的人上门来了。他是公务员,没有什么钱,但是诚实可靠。我总认为这个青年之所以不再迟疑而下决心求婚,是因为有一天晚上我们给他看了于勒叔叔的信。

我们家赶忙答应了他的请求,并且决定在举行婚礼之后全家到哲尔赛岛去游玩一次。哲尔赛岛是穷人们最理想的游玩的地方。这个小岛是属英国管的。路并不远,乘小轮船渡过海,便到了。因此,一个法国人只要航行两个小时,就可以到一个邻国,看看这个国家的民族,并且研究一下这个不列颠国旗覆盖着的岛上的风俗习惯。

  哲尔赛的旅行成了我们的心事,成了我们时时刻刻的渴望和梦想。后来我们终于动身了。我们上了轮船,离开栈桥,在一片平静的好似绿色大理石桌面的海上驶向远处。正如那些不常旅行的人们一样,我们感到快活而骄傲。

  父亲忽然看见两位先生在请两位打扮很漂亮的太太吃牡蛎。一个衣服褴褛的年老水手拿小刀一下撬开牡蛎,递给两位先生,再由他们递给两位太太。她们的吃法很文雅,用一方小巧的手帕托着牡蛎,头稍向前伸,免得弄脏长袍;然后嘴很快地微微一动,就把汁水吸进去,蛎壳扔到海里。

  毫无疑义,父亲是被这种高贵的吃法打动了,走到我母亲和两个姐姐身边问:“你们要不要我请你们吃牡蛎?”

  母亲有点迟疑不决,她怕花钱;但是两个姐姐赞成。母亲于是很不痛快地说:“我怕伤胃,你只给孩子们买几个好了,可别太多,吃多了要生病的。”然后转过身对着我,又说:“至于若瑟夫,他用不着吃这种东西,别把男孩子惯坏了。”

  我只好留在母亲身边,觉得这种不同的待遇十分不公道。我一直盯着父亲,看他郑重其事地带着两个女儿和女婿向那个衣服褴褛的年老水手走去。

  我父亲突然好像不安起来,他向旁边走了几步,瞪着眼看了看挤在卖牡蛎的身边的女儿女婿,就赶紧向我们走来。他的脸色十分苍白,两只眼也跟寻常不一样。他低声对我母亲说:“真奇怪!这个卖牡蛎的怎么这样像于勒?”

  母亲有点莫名其妙,就问:“哪个于勒?”

  父亲说:“就……就是我的弟弟呀。……如果我不知道他现在是在美洲,有很好的地位,我真会以为就是他哩。”

  我母亲也怕起来了,吞吞吐吐地说:“你疯了!既然你知道不是他,为什么这样胡说八道?”

  可是父亲还是放不下心,他说:“克拉丽丝,你去看看吧!最好还是你去把事情弄个清楚,你亲眼去看看。”

  母亲站起来去找她两个女儿。我也端详了一下那个人。他又老又脏,满脸皱纹,眼光始终不离开他手里干的活儿。

  母亲回来了。我看出她在哆嗦。她很快地说:“我想就是他。去跟船长打听一下吧。可要多加小心,别叫这个小子又回来吃咱们!”父亲赶紧走去。我这次可跟着他走了,心里异常紧张。父亲客客气气地和船长搭上话,一面恭维,一面打听有关他职业上的事情,例如哲尔赛是否重要,有何出产,人口多少,风俗习惯怎样,土地性质怎样等等。后来谈到我们搭乘的这只“特快号”,随即谈到全船的船员。最后我父亲终于说:“您船上有一个卖牡蛎的,那个人倒很有趣。您知道点儿这个家伙的底细吗?”

  船长本已不耐烦我父亲那番谈话,就冷冷地回答说:“他是个法国老流氓,去年我在美洲碰到他,就把他带回祖国。据说他在哈佛尔还有亲属,不过他不愿意回到他们身边,因为他欠了他们的钱。他叫于勒……姓达尔芒司,——也不知还是达尔汪司,总之是跟这差不多的那么一个姓。听说他在那边阔绰过一个时期,可是您看他今天已经落到什么田地!”

  我父亲脸色早已煞白,两眼呆直,哑着嗓子说:“啊!啊!原来如此……如此……我早就看出来了!……谢谢您,船长。”

  他回到我母亲身旁,是那么神色张皇。母亲赶紧对他说:“你先坐下吧!别叫他们看出来。”

  他坐在长凳上,结结巴巴地说:“是他,真是他!”然后他就问:“咱们怎么办呢?”母亲马上回答道:“应该把孩子们领开。若瑟夫既然已经知道,就让他去把他们找回来。最要留心的是别叫咱们女婿起疑心。”

  父亲神色很狼狈,低声嘟哝着:“出大乱子了!”

  母亲突然暴怒起来,说:“我就知道这个贼是不会有出息的,早晚会回来重新拖累我们的。现在把钱交给若瑟夫,叫他去把牡蛎钱付清。已经够倒楣的了,要是被那个讨饭的认出来,这船上可就热闹了。咱们到那头去,注意别叫那人挨近我们!”她说完就站起来,给了我一个五法郎的银币,就走开了。

  我问那个卖牡蛎的人:“应该付您多少钱,先生?”

  他回答道:“二法郎五十生丁。”

  我把五法郎的银币给了他,他找了钱。

  我看了看他的手,那是一只满是皱痕的水手的手。我又看了看他的脸,那是一张又老又穷苦的脸,满脸愁容,狼狈不堪。我心里默念道:“这是我的叔叔,父亲的弟弟,我的亲叔叔。”

我给了他十个铜子的小费。他赶紧谢我:“上帝保佑您,我的年轻的先生!”

  等我把二法郎交给父亲,母亲诧异起来,就问:“吃了三个法郎?这是不可能的。”

  我说:“我给了他十个铜子的小费。”

  我母亲吓了一跳,直望着我说:“你简直是疯了!拿十个铜子给这个人,给这个流氓!”她没再往下说,因为父亲指着女婿对她使了个眼色。

  后来大家都不再说话。

  在我们面前,天边远处仿佛有一片紫色的阴影从海里钻出来。那就是哲尔赛岛了。

  我们回来的时候改乘圣玛洛船,以免再遇见他。

项链

她也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姑娘,好像由于命运的差错,生在一个小职员的家里。她没有陪嫁的资产,也没有什么法子让一个有钱的体面人认识她、了解她、爱她、娶她;最后只得跟教育部的一个小书记结了婚。

她不能够讲究打扮,只好穿得朴朴素素,但是她觉得很不幸,好像这降低了她的身份似的。因为在妇女,美丽、丰韵、娇媚,就是她们的出身;天生的聪明,优美的资质,温柔的性情,就是她们惟一的资格。

她觉得她生来就是为着过高雅和奢华的生活,因此她不断地感到痛苦。住宅的寒伧,墙壁的黯淡,家具的破旧,衣料的粗陋,都使她苦恼。这些东西,在别的跟她一样地位的妇人,也许不会挂在心上,然而她却因此痛苦,因此伤心。她看着那个替她做琐碎家务的勃雷大涅省的小女仆,心里就引起悲哀的感慨和狂乱的梦想。她梦想那些幽静的厅堂,那里装饰着东方的帷幕,点着高脚的青铜灯,还有两个穿短裤的仆人,躺在宽大的椅子里,被暖炉的热气烘得打盹儿。她梦想那些宽敞的客厅,那里张挂着古式的壁挂,陈设着精巧的木器,珍奇的古玩。她梦想那些华美的香气扑鼻的小客室,在那里,下午五点钟的时候,她跟最亲密的男朋友闲谈,或者跟那些一般女人所最仰慕最乐于结识的男子闲谈。

每当她在铺着一块三天没洗的桌布的圆桌边坐下来吃晚饭的时候,对面,她的丈大揭开汤锅的盖子,带着惊喜的神气说:“啊!好香的肉汤!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这时候,她就梦想到那些精美的晚餐,亮晶晶的银器;梦想到那些挂在墙上的壁挂,上面绣着古装人物、仙境般的园林、奇异的禽鸟;梦想到盛在名贵的盘碟里的佳肴;梦想到一边吃着粉红色的鲈鱼或者松鸡翅膀,一边带着迷人的微笑听客人密谈。

她没有漂亮服装,没有珠宝,什么也没有。然而她偏偏只喜爱这些,她觉得自己生在世上就是为了这些。她一向就向往着得人欢心,被人艳羡,具有诱惑力而被人追求。

她有一个有钱的女朋友,是教会女校的同学,可是她再也不想去看望她了,因为看望回来就会感到十分痛苦。由于伤心、悔恨、失望、困苦,她常常整天整天地哭泣。

然而,有一天傍晚,她丈夫得意扬扬地回家来,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

“看呀,”他说,“这里有点东西给你。”

她高高兴兴地拆开信封,抽出一张请柬,上面印着这些字:

“教育部部长乔治·郎伯诺及夫人,恭请路瓦栽先生与夫人于一月十八日(星期一)光临教育部礼堂,参加夜会。”

她不像她丈夫预料的那样高兴,她懊恼地把请柬丢在桌上,咕哝着:

“你叫我拿着这东西怎么办呢?”

“但是,亲爱的,我原以为你一定很喜欢的。你从来不出门,这是一个机会,这个,一个好机会!我费了多大力气才弄到手:大家都希望得到,可是很难得到,一向很少发给职员。你在那儿可以看见所有的官员。”

她用恼怒的眼睛瞧着他,不耐烦地大声说:

“你打算让我穿什么去呢?”

他没有料到这个,结结巴巴地说:

“你上戏园子穿的那件衣裳,我觉得就很好,依我……”

他住了口,惊惶失措,因为看见妻子哭起来了,两颗大大的泪珠慢慢地顺着眼角流到嘴角来了。他吃吃地说: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她费了很大力气才抑制住悲痛,擦干她那润湿的两腮,用平静的声音回答:

“没有什么。只是,没有件像样的衣服,我不能去参加这个夜会。你的同事,谁的妻子打扮得比我好,就把这请柬送给谁去吧。”

他难受了,接着说:

“好吧,玛蒂尔德。做一身合适的衣服,你在别的场合也能穿,很朴素的,得多少钱呢?”

她想了几秒钟,合计出一个数目,考虑到这个数目可以提出来,不会招致这个俭省的书记立刻的拒绝和惊骇的叫声。

末了,她迟疑地答道:

“准数呢,我不知道,不过我想,有四百法郎就可以办到。”

他脸色有点发白了。他恰好存着这么一笔款子,预备买一杆猎枪,好在夏季的星期天,跟几个朋友到南代尔平原去打云雀。

然而他说:

“就这样吧,我给你四百法郎。不过你得把这件长衣裙做得好看些。”

夜会的日子近了,但是路瓦栽夫人显得郁闷、不安、忧愁。她的衣服却做好了。她丈夫有一天晚上对她说:

“你怎么了?看看,这三天来你非常奇怪。”

她回答说:

“叫我发愁的是一粒珍珠、一块宝石都没有,没有什么戴的。我处处带着穷酸气,很不想去参加这个夜会。”

他说: “戴上几朵鲜花吧。在这个季节里,这是很时新的。花十个法郎,就能买两三朵别致的玫瑰。”

她还是不依。

“不成,……在阔太太中间露穷酸相,再难堪也没有了。”

她丈夫大声说:

“你多么傻呀!去找你的朋友佛来思节夫人,向她借几样珠宝。你跟她很有交情,这点事满可以办到。”

她发出惊喜的叫声。

“真的!我倒没想到这个。”

第二天,她到她的朋友家里,说起自己的烦闷。

佛来思节夫人走近她那个镶着镜子的衣柜,取出一个大匣子,拿过来打开了,对路瓦栽夫人说:

“挑吧,亲爱的。”

她先看了几副镯子,又看了一挂珍珠项链,随后又看了一个威尼斯式的镶着宝石的金十字架,做工非常精巧。她在镜子前边试这些首饰,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拿起哪件,放下哪件。她不断地问着:

“再没有别的了吗?”

“还有呢。你自己找吧,我不知道哪样合你的意。”

忽然她在一个青缎子盒子里发现一挂精美的钻石项链,她高兴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她双手拿着那项链发抖。她把项链绕着脖子挂在她那长长的高领上,站在镜前对着自己的影子出神好半天。

随后,她迟疑而焦急地问:

“你能借给我这件吗?我只借这一件。”

“当然可以。”

她跳起来,搂住朋友的脖子,狂热地亲她,接着就带着这件宝物跑了。

夜会的日子到了,路瓦栽夫人得到成功。她比所有的女宾都漂亮、高雅、迷人,她满脸笑容,兴高采烈。所有的男宾都注视她,打听她的姓名,求人给介绍;部里机要处的人员都想跟她跳舞,部长也注意她了。

她狂热地兴奋地跳舞,沉迷在欢乐里,什么都不想了。她陶醉于自已的美貌胜过一切女宾,陶醉于成功的光荣,陶醉在人们对她的赞美和羡妒所形成的幸福的云雾里,陶醉在妇女们所认为最美满最甜蜜的胜利里。

她是早晨四点钟光景离开的。她丈夫从半夜起就跟三个男宾在一间冷落的小客室里睡着了。那时候,这三个男宾的妻子也正舞得快活。

她丈夫把那件从家里带来预备给她临走时候加穿的衣服,披在她的肩膀上:这是件朴素的家常衣服,这件衣服的寒伧味儿跟舞会上的衣服的豪华气派很不相称。她感觉到这一点,为了避免那些穿着珍贵皮衣的女人看见,想赶快逃走。

路瓦栽把她拉住,说:

“等一等,你到外边要着凉的。我去叫一辆马车来。”

但是她一点也不听,赶忙走下台阶。他们到了街上,一辆车也没看见,他们到处找,远远地看见车夫就喊。

他们在失望中顺着塞纳河走去,冷得发抖,终于在河岸上找着一辆拉晚儿的破马车。这种车,巴黎只有夜间才看得见;白天,它们好像自惭形秽,不出来。

车把他们一直拉到马丁街寓所门口,他们惆怅地进了门。在她,一件大事算是完了。她丈夫呢,就想着十点钟得到部里去。

她脱下披在肩膀上的衣服,站在镜子前边,为的是趁这荣耀的打扮还在身上,再端详一下自己。但是,她猛然喊了一声。脖子上的钻石项链没有了。

她丈夫已经脱了一半衣服,就问:

“什么事情?”

她吓昏了,转身向着他说:

“我……我……我丢了佛来思节夫人的项链了。”

他惊惶失措地直起身子,说:

“什么!……怎么啦!……哪儿会有这样的事!”

他们在长衣裙褶里、大衣褶里寻找,在所有口袋里寻找,竟没有找到。

他问:

“你确实相信离开舞会的时候它还在吗?”

“是的,在教育部走廊上我还摸过它呢。”

“但是,如果是在街上丢的,我们总听得见声响。一定是丢在车里了。”

“是的,很可能。你记得车的号码吗?”

“不记得。你呢,你没注意吗?”

“没有。”

他们惊惶地面面相觑。末后,路瓦栽重新穿好衣服。

“我去,”他说,“把我们走过的路再走一遍,看看会不会找着。”

他出去了。她穿着那件参加舞会的衣服,连上床睡觉的力气也没有,只是倒在一把椅子里发呆,精神一点也提不起来,什么也不想。

七点钟光景,她丈夫回来了。什么也没找着。

后来,他到警察厅去,到各报馆去,悬赏招寻,也到所有车行去找。总之,凡有一线希望的地方,他都去过了。

她面对着这不幸的灾祸,整天等候着,整天在惊恐的状态里。

晚上,路瓦栽带着瘦削苍白的脸回来了,一无所得。

“应该给你的朋友写信,”他说,“说你把项链的搭钩弄坏了,正在修理。这样,我们才有周转的时间。”

她照他说的写了封信。

过了一个星期,他们所有的希望都断绝了。

路瓦栽,好像老了五年,他决然说:

“应该想法赔偿这件首饰了。”

第二天,他们拿了盛项链的盒子,照着盒子上的招牌字号找到那家珠宝店。老板查看了许多账簿,说:

“太太,这挂项链不是我卖出的;我只卖出这个盒子。”

于是他们就从这家珠宝店到那家珠宝店,凭着记忆去找一挂同样的项链。两个人都愁苦不堪,快病倒了。

在皇宫街一家铺子里,他们看见一挂钻石项链,正跟他们找的那一挂一样,标价四万法郎。老板让了价,只要三万六千。

他们恳求老板,三天以内不要卖出去。他们又订了约,如果原来那一挂在二月底以前找着,那么老板可以拿三万四千收回这一挂。

路瓦栽现有父亲遗留给他的一万八千法郎。其余的,他得去借。

他开始借钱了。向这个借一千法郎,问那个借五百法郎,从这儿借五个路易,从那儿借三个路易。他签了好些债券,订了好些使他破产的契约。他跟许多放高利贷的人和各种不同国籍的放债人打交道。他顾不得后半世的生活了,冒险到处签着名,却不知道能保持信用不能。未来的苦恼,将要压在身上的残酷的贫困,肉体的苦楚,精神的折磨,在这一切的威胁之下,他把三万六千法郎放在商店的柜台上,取来那挂新的项链。

路瓦栽夫人送还项链的时候,佛来思节夫人带着一种不满意的神情对她说:

“你应当早一点还我,也许我早就要用它了。”

佛来思节夫人没有打开盒子。她的朋友正担心她打开盒子。如果她发觉是件代替品,她会怎样想呢?会怎样说呢?她不会把她的朋友当作一个贼吗?

路瓦栽夫人懂得穷人的艰难生活了。她一下子显出了英雄气概,毅然决然打定了主意:她要偿还这笔可怕的债务。她就设法偿还。她辞退了女仆,迁移了住所,租赁了一个小阁楼住下。

她懂得家里的一切粗笨活儿和厨房里的讨厌的杂事了。她刷洗杯盘碗碟,在那油腻的盆沿上和锅底上磨粗了她那粉嫩的手指。她用肥皂洗衬衣,洗抹布,晾在绳子上。每天早晨,她把垃圾从楼上提到街上,再把水从楼下提到楼上,走上一层楼,就站住喘气。她穿得像一个穷苦的女人,胳膊上挎着篮子,到水果店里,杂货店里,肉铺里,争价钱,受嘲骂,一个铜子一个铜子地节省她那艰难的钱。

月月都得还一批J日债,借一些新债,这样来延缓清偿的时日。

她丈夫一到晚上就给一个商人誊写账目,常常到了深夜还在抄写五个铜子一页的书稿:

这样的生活继续了十年。

第十年年底,债都还清了,连那高额的利息和利上加利滚成的数目都还清了。

路瓦栽夫人现在显得老了。她成了一个穷苦人家的粗壮耐劳的妇女了。她胡乱地挽着头发,歪斜地系着裙子,露着一双通红的手,高声大气地说着话,用大桶的水刷洗地板。但是有时候,她丈夫办公去了,她一个人坐在窗前,就回想起当年那个舞会来,那个晚上,她多么美丽,多么使人倾倒啊!

要是那时候没有丢掉那挂项链,她现在是怎样一个境况呢?谁知道呢?谁知道呢?人生是多么奇怪,多么变幻无常啊,极细小的一件事可以败坏你,也可以成全你!

有一个星期天,她到极乐公园去走走,舒散一星期来的疲劳。这时候,她忽然看见一个妇人领着一个孩子在散步。原来就是佛来思节夫人,她依旧年轻,依旧美丽动人。

路瓦栽夫人无限感慨。她要上前去跟佛来思节夫人说话吗?当然,一定得去。而且现在她把债都还清,她可以完全告诉她了。为什么不呢?

她走上前去。

“你好,珍妮。”

那一个竟一点也不认识她了。一个平民妇人这样亲呢地叫她,她非常惊讶。她磕磕巴巴地说:

“可是……太太……我不知道……你一定是认错了。”

“没有错。我是玛蒂尔德·路瓦栽。”

她的朋友叫了一声:

“啊!……我可怜的玛蒂尔德,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是的,多年不见面了,这些年来我忍受着许多苦楚,……而且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这是怎么讲的?”

“你一定记得你借给我的那挂项链吧,我戴了去参加教育部夜会的那挂。”

“记得。怎么样呢?”

“怎么样?我把它丢了。”

“哪儿的话!你已经还给我了。”

“我还给你的是另一挂,跟你那挂完全相同。你瞧,我们花了十年工夫,才付清它的代价。你知道,对于我们这样什么也没有的人,这可不是容易的啊!……不过事情到底了结了,我倒很高兴了。”

佛来思节夫人停下脚步,说:

“你是说你买了一挂钻石项链赔我吗?”

“对呀。你当时没有看出来?简直是一模一样的啊。”

于是她带着天真的得意的神情笑了。

佛来思节夫人感动极了,抓住她的双手,说:

“唉!我可怜的玛蒂尔德!可是我那一挂是假的,至多值五百法郎……”

《致橡树》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纯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长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

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

也像戟;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周总理,你在哪里》

周总理,我们的好总理,

你在哪里呵,你在哪里?

你可知道,我们想念你,

———你的人民想念你!

我们对着高山喊:

周总理———

山谷回音:

“他刚离去,他刚离去,

革命征途千万里,

他大步前进不停息。”

我们对着大地喊:

周总理———

大地轰鸣:

“他刚离去,他刚离去,

你不见那沉甸甸的谷穗上,

还闪着他辛勤的汗滴……”

我们对着森林喊:

周总理———<1>

松涛阵阵:

“他刚离去,他刚离去,

宿营地上篝火红呵,

伐木工人正在回忆他亲切的笑语。”

我们对着大海喊:

周总理———

海浪声声:

“他刚离去,他刚离去,

你不见海防战士身上,

他亲手给披的大衣……”

我们找遍整个世界,

呵,总理,

你在革命需要的每一个地方,

辽阔大地

到处是你深深的足迹。

我们回到祖国的心脏,

我们在天安门前深情地呼唤:

周—总—理—

广场回答:

“呵,轻些呵,轻些,

他正在中南海接见外宾,

他正在政治局出席会议……”

总理呵,我们的好总理!

你就在这里呵,就在这里。

———在这里,在这里,

在这里……

你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在一起,在一起,

在一起……

你永远居住在太阳升起的地方,

你永远居住在人民心里。

你的人民世世代代想念你!

想念你呵,想念你!

想念你……

你,浪花里的一滴水

在这里,

我要唱一个人。

他不是将军,

却立了无数的功勋;

他不是文豪,

却写下了不巧的诗文。

他如此平凡,如此年青,

像一滴小小的春雨,

却渗透亿万人的心!

为什么呀为什么,

六亿人民的心里,

都念着这个

二十二岁士兵的姓名?

他呵,

是一滴水,

却能够

反映整个太阳的光辉!

他呵,

是刚展翅的鸟,

却能够

一心向着党飞!

他呵,

是才点亮的灯,

只不过

每一分光都没浪费!

他呵,

是刚敲响的鼓,

却能把

每一声都化成雷!

呵,雷锋!

你不为自己编歌曲,

你不为自己织罗衣;

你不为自己梳羽毛,

你不为个人流一滴泪,

呵,雷锋!

你,《国际歌》里的一个音符;

你,红旗上的一根纤维;

你,花丛中的红花一瓣;

你,浪花里的一滴水。

青春!

永生!

壮丽

看列兵雷锋呵,

一步一个回音,

一步一支歌曲,

直响透

未来的无穷世纪!

有的人

有的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还活着。

有的人

骑在人民头上:“呵,我多伟大!”

有的人

俯下身子给人民当牛马。

有的人

把名字刻入石头想“不朽”;

有的人

情愿作野草,等着地下的火烧。

有的人

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

有的人

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地活。

骑在人民头上的,

人民把他摔垮;

给人民作牛马的,

人民永远记住他!

把名字刻入石头的,

名字比尸首烂得更早;

只要春风吹到的地方,

到处是青青的野草。

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的人,

他的下场可以看到;

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活的人,

群众把他抬举得很高,很高。

《过印度洋》

圆天盖着大海,

黑水托着孤舟。

远看不见山,

那天边只有云头。

也看不见树,

那水上只有海鸥。

那里是非洲,

那里是欧洲,

我美丽亲爱的故乡却在脑后!

怕回头,怕回头,

一阵大风,

雪浪上船头。

飕飕,

吹散一天云雾一天愁。

黄山松

好!黄山松,我大声为你叫好。

谁有你挺的硬,扎的稳,站的高。

九万里雷霆,八千里风暴,

劈不歪,砍不动,轰不倒!

要站就站上云头,七十二峰你峰峰皆到。

要飞就飞上九霄,把美妙的天堂看个饱!

不怕山谷里阴风的夹袭,

你双臂一抖,抗的准,击的巧!

更不畏高山雪冷寒彻骨,

你折断了霜剑,扭弯了冰刀!

谁有你的根底艰难贫苦啊,

你从那紫色的岩上挺起了腰。

即使是裸露着的根须,

也把山岩紧紧拥抱!

你的雄姿象千古高峰不动摇,

每一根针叶都闪烁着骄傲。

那背阳的阴处,你横眉怒扫。

向着阳光,你迸出劲枝万千条!

啊,黄山松,我热烈地赞美你。

我要学你艰苦奋战,不屈不挠。

看,在这碧紫透红的群峰之上,

你象昂扬的战旗在呼啦啦地飘。

标题:《错误的信标沉默侍者外传》好玩吗 游戏特色内容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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