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友请留步》六道刃玩家攻略,道友请留步五星六道刃多少钱
《尘缘》章二十 岂必消无踪 作者:烟雨江南
正文 章二十 岂必消无踪 中下
“小姐,洛阳到了,请下车。”
车窗的锦帘又掀了起来,张殷殷怔怔地看着不远处砖红色的高墙,巍峨的牌楼,红漆镶铜的大门,以及门口四个衣甲华丽鲜明的武士,浑然不知所以。
她看了半天,方自问道:“到了?”
“到了。”
“可是……”张殷殷再向车窗外望了一会儿,根本认不出眼前是什么地方。其实这本是她生平头一次到洛阳,马车停在任何地方她都不会认得。张殷殷面上难色越来越浓,一双手紧紧抓着车门,咬着下唇,磨磨蹭蹭的,说什么也不肯下车,实在躲不过去,只得反问道:“你知道我要到什么地方?”
车夫笑道:“当然知道,这里就是了。”
张殷殷大吃一惊,道:“怎么可能,连我……连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你又怎么会知道?”她下山前一心只记得奔洛阳寻那纪若尘去,这一刻真到了洛阳,才发现自己的举动有多轻率。且不说她根本就不知道现下纪若尘是否在这洛阳城内,即使他在洛阳城内的什么地方,偌大个东都,几十万户人家,让她上哪儿找人去?是以一进洛阳城,她就已然犯难,既然一时半会儿不知上哪儿,那还不如赖车里的好。
她虽然身怀天狐秘术,又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可毕竟是第一次下山,孤身立在这么大的一个陌生都市中,想想都有些不寒而栗。
那车夫微笑道:“小姐路上曾经跟我说过要寻一个道德宗弟子,哪,您看,车边站着一位先生,看上去像是有道之士的样子,小姐要找谁,不妨过去问问。”
张殷殷奇道:“我跟你说过?我怎么不记得了?”
“小姐肯定说过。”那车夫颔首道。
事已至此,张殷殷似乎已找不到什么赖在车上不下来的借口。她秘术一成,即刻气势汹汹地要上洛阳找纪若尘,此刻真的到了洛阳,那一颗心却疯了一样地跳起来,只觉得哪怕在这车上多呆上一刻,也是好的。
她正犹豫间,哪知徐泽楷已来到车边,含笑一礼,道:“请问小姐有什么吩咐?”
张殷殷正自心慌意乱,完全没注意到徐泽楷已到了车窗前,此时听得他的声音,骤然一惊,抬头望去。
两人目光一接,张殷殷双眼中忽然涌上一阵淡淡彩光,瞳色幻变,即幽且深,徐泽楷登时只觉得口干舌燥,面红耳赤,周身气血翻涌不定,正是道心定力将消之象。他大吃一惊,连忙闭紧双眼,退向一边,叫道:“小姐手下留情!”
张殷殷啊了一声,这才省觉自己不经意间又用上了苏姀所授秘术。不过她秘术初成,发时动念即行,收时可不大容易。当下张殷殷默颂心诀,徐徐收了秘术,方向徐泽楷问道:“你是道德宗弟子?”
徐泽楷此时已恢复如常,微笑道:“我姓徐,名泽楷,乃是太常宫紫阳真人再传弟子。看小姐倾世之姿,莫非是殷殷小姐?”
“你也认得我?”张殷殷虽然被他夸奖得心中有些欢喜,但她毕竟聪明,已隐隐嗅出了些阴谋的味道。
徐泽楷面色不改,道:“宗内弟子又有哪个不知殷殷小姐呢?就是若尘师叔,这几天也经常提到小姐的名字。”
张殷殷本已渐渐平静下来的心骤然乱了,她低呼一声,道:“纪若尘?他提到我了?都说了些什么?他人在哪里?”
这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倒有些让徐泽楷不好回答,他略一推敲,即向不远处的洛阳王府一指,道:“若尘师叔正在里面歇息。”
吱呀一声,马车车门已开,张殷殷带着一道寒气从车厢内飘下,立在了徐泽楷面前。她一出马车,才真如离了父母呵护的孩子,顷刻间收拾起纷乱的心情,宁定下来,斜瞄了一眼徐泽楷,冷冷地道:“带我去见他。”
张殷殷心情一宁,立刻又恢复了即冰且傲的样子,周身隐隐透出寒意。徐泽楷立时全身一震,接连后退数步,才垂首行礼,道:“殷殷小姐请随我来。”
说罢,徐泽楷即当先向洛阳王府行去,这一路上,他只觉得背心处的寒意越来越盛,心中的血却是不住变热,满脑子里皆是她的一颦一笑。徐泽楷心下大惊,知道道心已有所动摇,当下骇然加快了脚步,非但不敢再回头看她一眼,连接近她一点都不敢。他暗中想着:“殷殷小姐习的是何秘法,怎的这般厉害?!”
守府的武士早得了徐泽楷吩咐,自不会拦阻张殷殷。实际上四名武士立在当场,盯着张殷殷,其实早已看得呆了,一颗心几乎就要跳出腔外,就是没得吩咐,他们又哪会去拦阻?
徐泽楷一路疾行,几乎是逃一样地引着张殷殷来到荟苑纪若尘的居处,方自垂首道:“若尘师叔就在里面,我先回避了,以后殷殷小姐有事,尽管吩咐。”他仍是不敢看张殷殷,甚至于不敢接近她,急急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荟苑。
张殷殷飘到院门前,轻卷罗袖,慢抬皓腕,正欲推门之际,旁边院落中突然传出一声暴喝:“呔!大胆妖孽,瞧你道行也不甚高,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竟然敢在洛阳王府中晃来晃去,真当天下无人吗?且让你尝尝俺龙象天君的霹雳伏魔手段!”
旁边院落院门大开,龙象天君挪动着巨大身躯,挤出了院门,叉腰一立,一双琥珀色的奇形大眼向张殷殷怒瞪过来。张殷殷面若寒霜,迎着龙象天君的目光,冷冷地瞪了回去。
龙象天君与张殷殷目光一接,如雷般的声音立刻弱了三分,气焰也直降一半。但他道行高深,七圣山道法又另走别径,对张殷殷秘术抗力要较道德宗弟子强得多。是以他催动真元,出玄田,入紫府,刹那间连转三轮,体内重新大放光华,眼中凶光再现,大踏步向张殷殷行来。
眼见得他龙象天君就要大展神威,施法收妖!
谁知龙象天君一大步跨出,脚尖竟又落回了原处,这如风如火的一步居然没能前进得一寸!
龙象天君背后忽然探出一张长脸,原来是白虎天君。他刚刚一把抓住龙象天君的腰带,将龙象天君硬生生从半空扯了回来,再向张殷殷凝视了一眼,一双精光四射的细眼骤然张得老大。
张殷殷黛眉微皱,一双如雪素手缓缓提起,裙摆微微飘扬,周身不住透出冰寒气息,转眼间,她即已摆出一个姿势,气势满蓄,眼看着就要动手。
白虎天君本在呆呆看着,此刻见了她这一姿势,立刻浑身一颤,脸上瞬间堆满笑容,连连地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们认错人了!纪若尘就在那院子里,您请便,请便!”
张殷殷愕然间,白虎天君又在龙象天君耳边低吼一声:“笑!”
龙象天君几乎是本能反应,咧开大嘴,冲着张殷殷吼吼地笑了两声。他不笑还好,这一笑,恰如龙象合鸣,张殷殷脸色一白,立刻退了一步。
白虎天君忙向张殷殷行了一礼,飞也似地将龙象天君拖回了院落,啪的一声,将院门紧紧关起。只是院内两位天君的话音还可以隐约听到。
“干嘛阻我伏妖!”龙象天君咆哮道。
“她可不是妖!”
“胡说!就算她不是妖,也必与妖脱不了干系。那一身狐气掩饰得虽好,可休想瞒得我的耳目去!你就是恁地胆小,所以道行总也过不了那一关。”
白虎天君冷笑道:“若没有我,你道行再高,又活得到今天吗?那女孩儿身上是有狐气不假,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观她身上之气,那青中可是透着紫金!这岂是普通的狐气?那是天狐之气!”
“天狐?”龙象天君倒吸一口冷气。
“你想想看,有史所载以来,一共出过几头天狐?哪一头不是当世罕见的大魔头?那是我们七圣山这种小门派招惹得起的吗?而且看她刚刚准备施术的姿势,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人!”
“谁?”龙象天君声音都有些颤了。
白虎天君吸了一口气,以极低的声音道:“苏姀。”
“苏姀!!……唔唔唔!”龙象天君一声大吼,声如龙吟,又似百头巨象齐鸣,其音直冲云宵!只是他一声喊刚刚到一半,巨大的声浪突然自中而断,只余下低低的唔呀之声。
吱呀一声,另一座院落的院门忽然打开,那碧波洞的宗然宗长老探出头来,刚向张殷殷看了一眼,就听到了龙象天君的叫声。他从容敦厚的笑容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一道轻烟般缩回院中,啪的一声大响,院门已紧紧关上!
这边院落之中,白虎天君竖着耳朵听了半天,方松开了捂住龙象天君大嘴的手。白虎天君这一抓也是大有学问,拇指扣死龙象天君颧骨,四指勾住他下颌,如此以锁骨之术,方才按得牢实他那张大嘴。
白虎天君恨恨地向龙象天君看了一眼,怒道:“早晚被你害死!”
龙象天君大嘴一得自由,立刻道:“你快去看看那女孩住在哪里!”
白虎天君大吃一惊,声音都颤了,道:“你还想去伏妖?”
龙象天君哼了一声,双眼一瞪,道:“伏什么妖?我是想着咱们还有几坛好酒,外面是不大容易弄得到的,待晚上夜深人静时给她送去,再好生赔罪!”
龙象与白虎二位天君私藏好酒乃是专为修道人所备,与寻常烈酒自是大不相同。世俗美酒入得修道人之腹,用不了片刻功夫,即会被真元化得干干净净。是以道行越深,反而越是难过酒瘾。因此在修道之士眼中,那真元消不去、化不尽的,方为好酒。
昨晚纪若尘与龙象白虎二位天君饮了一夜,听了无数修道界的奇闻逸事,直到一夜过去,二位天君携来的两坛好酒坛底朝天,方才散了。
纪若尘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杯,那些酒即香且暖,在腹中盘旋不去,就如存了一盘温水一般,久久不散,让人昏沉沉、懒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他也试着运过真元,但这酒却分毫不肯如他的意。若要用解离诀消了,他还真有三分舍不得。
这么一犹豫的功夫,酒意早已上涌,纪若尘往床上一倒,就此昏昏睡去。
这一睡又深又香,纪若尘只觉得数年以来,还从未有如此放松地睡上一觉的时候。
正沉眠中,他的心忽然大跳一下,似乎本该是空无一人的房间中突然多了什么出来。
纪若尘刹那间出了一身细汗,惊醒过来。这一醒,他立刻感觉到床边的确多了一道气息,淡青中闪烁着紫金光,变幻无方,完全捉摸不透究竟是人,是妖,抑或是其它的什么。
纪若尘知已命悬人手,当下心中懊悔无地。他不敢稍动,只缓缓睁开了双眼。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只手。
这只手罗袖半挽,露出了一截如脂似玉的小臂,浑圆润泽,如出塘新藕;肌肤若霜雪般白,又透着润润柔意,几若透明。纤纤五指张开,长长的尾指微微翘起,恰如一株幽兰。五片柔白中透着淡粉的指甲,则似那兰瓣上的露珠。
这只手就这样凝在他眼前,掌心中托着一只青花瓷碗,碗上升腾着几缕热气。那碗其薄若纸,瓷质晶莹如玉,显是只极上品的碗。
可是和那托碗的玉手一比,这价值百金的碗,立刻就成了土瓮瓦罐。
正文 章二十 岂必消无踪 下
纪若尘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那一只托碗的手,依旧傲然挺立在那里,白得耀眼生花。
纪若尘吸一口气,就此屏住,目光终于自那纤手一寸一寸地上移,看过她的肘,她的臂,她的肩,然后在那高高扬起的下颌及半点樱唇上停留半晌,方才继续向上,迎上一只斜睨向下,冰、媚、傲中又带着一线杀机的眸。
一对上那变幻不定、深邃若海的眼眸,纪若尘心神一漾,骤然间发觉自己似已溺毙在那渊深之海,完全不能呼吸!房中静寂之极,时间也似凝止于此。唯有他那一颗心,仍在扑通扑通地跳着,并且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满室皆闻!
她唇角上悄然多了一点笑意,那笑,居高临下,有些傲慢,有些自信,还有些自得,却又让人看不出真实含义。
“若是再不起来,这碗粥可就凉了。”
她的声音柔柔腻腻,说不出的甜美迷人。只是不知为何,纪若尘却从中品味出一丝杀意,就如一泓带冰的水,令人见而生寒。其实,无论她说碗中盛的是稀有珍药,又或是绝世奇毒,纪若尘都不会吃惊,可是她端来的,难道只是一碗粥吗?!
她似冰,她如火,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和一碗平平无奇的粥联系起来。
纪若尘慢慢抬身坐起,一双眼始终没有离开她的眸。那变幻莫测的眼中多了一点得意的笑,旋又被迷离的色彩给淹了下去。
那一只凝于空中的纤手慢慢地动了,延着一道柔美的弧线,徐徐收了回去,如一朵夜兰,合拢了带露的花瓣。
而那只餈碗,尚在空中凝定了片刻,方才缓缓下落。纪若尘慌忙接住。碗上仍带着她的余香,一触到她的手,纪若尘登时全身一震。
瓷碗细腻柔滑,却又冰凉无比。
她收手,起立,转身,款款飘行到室内桌旁,又徐徐坐下,以手支颌,就此柔柔地、定定地望着他。
她这一动一静,一顿一挫,看似简简单单的起行坐定,实则暗合天韵,雅致天然,纪若尘就似是听到了一首乐府新诗。
桌上早摆了四色菜碟,内有精美细菜,清淡爽口,正宜解酒。
纪若尘瞄见了那一桌菜,才省觉自己已端着粥碗呆坐了半天。他宿醉刚起,腹中正在饥饿,当下三口两口即将碗中清粥喝了个干干净净,但一双眼却仍紧盯着她,显然是食而不知其味。纪若尘随手将粥碗放到一边,下了床,也在桌边摸索个位子坐下,随手拿起筷子,就要去夹菜,可是连下三筷,却都落在了碟外,那一副失魂落魄之态,已是显而易见。
只因他一双眼,始终未曾离开过她的脸。
她双唇微开,那殷红唇中淡淡吹出一缕寒气,飘荡着,扑落在了纪若尘的脸上。
啪的一声,那一双木筷掉在了桌上。
她凝望着纪若尘,师父的话一句一句又在心底缓缓流过:“这天下男子啊,骨头都是酥的。一见妖娆之姿,定会生不轨之心。你若待他稍稍与众不同,他就会以为你已对他另眼相看,青眼有加,妄自生出那非份之念。你须做的,即是先与他行得近些,待他心生绮念时再行离去。任他百般纠缠,也不去理会。俗语有云,妻不若妾,妾不若偷,偷不若偷不着。这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人心不足,天下皆是一般。”
还记得,她当时曾问:“如此说来,岂非让他一世都得不到,就是赢得彻底了?”
苏姀幽幽叹息一声,道:“输赢岂是这么好论定的?你赢了他一次,却要输却一生与他。你若是输了,心有不甘,怕也要付了此生与他。”
“这么说来,岂不是怎样都是输?”
“从你定要赢他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然输了。”
“这……怎么会这样?”
苏姀叹道:“天下女子,若有了三分姿色,即是不幸之始。若如你这般有了倾世之姿,不论是谁,怕都要在情这一字前输得干干净净。”
她当时摇了摇头,道:“我对这些情啊爱的才无兴趣!我只是要干净利落地胜他一次就行。”
苏姀微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抚了抚她的秀发,道:“你随我习艺已是一年有余。等你见到他后,若他完全认不出你来,那即是你赢了一场。若他认得出你,可就是先输一阵了。去吧!”
她满腹疑惑地离了镇心殿,回想起来,自己与他已有相当一段时候未见,可这点时光,就能让纪若尘认不出自己吗?
待回到房中揽镜自照时,她盯着铜镜中那集了冰傲媚于一身的女孩足足有一刻时光,才敢相信,那真的就是自己。
一年多的时光,蛹早已化蝶。
她收回了遐思,重新望向了坐在面前的纪若尘。他的手举在空中,依然维持着持筷夹菜的姿势,可是筷子早掉落在桌上,他却犹自不知,只是呆呆地盯着她看个不休。
她幽幽叹息一声,眼前他这丑态百出的样子,就是自己一直想要的吗?
她这一叹,登时将纪若尘飘散在外的魂魄给拉了回来。他期期艾艾地道:“你……你……”
她轻轻地睨了他一眼,眼波中又涌上蒙蒙的云彩,问道:“我……我……我什么?”
看来他是认不得她了。这将胜的一刻,她心中有七分欢喜,又有三分失落。因为她也不知,此刻的她与二年前的她,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纪若尘经过一番挣扎,终于张开了口,想要说些什么。看来被她的绝世容姿所摄,他连说话都十分的吃力。就在她等着听他究竟要说些什么,或是如何开始与自己搭讪时,忽听得院外遥遥传来一声龙吟般的大吼!
“兀那妖怪!瞧你道行也不甚高,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竟然敢在洛阳王府中晃来晃去,转了三圈也不走,真当天下无人吗?且让你尝尝俺龙象天君的霹雳伏魔手段!”
这一声大喝突兀传来,纪若尘显然大吃一惊,当场眼神就恢复了清明。
眼看着大事将成,多年心愿就要一载得偿之际,却突然被这一声大喝给搅了好事,她如何能不怒发如狂?那绝美小脸上那淡淡的,隐隐的,勾魂夺魄的笑容瞬间被无尽寒霜取代。
纪若尘长身而起,失声道:“真是糟糕!他们的灵觉怎么会如此敏锐,这都能察觉得到?”
她尚不明所以之时,纪若尘已迅疾抓住她的手,将她一把拉到身后,紧盯着房门,沉声道:“殷殷,不要怕,就算他们看破你身上的妖气,也轮不到他七圣山来管我们道德宗的闲事!一会儿你只管呆在房中,我自会与他们理论去!”
张殷殷啊的一声惊呼,以手掩口,睁大了一双妙目,不能置信地看着纪若尘。那‘殷殷’二字虽轻,于她实如晴天霹雳一般响亮。
纪若尘倒没有注意到她的异状,握住她的手紧了一紧,示意安慰。与此同时,他左手食中二指间悄然多了一枚报讯用的铜制烟火,这才大步向院外走去。
白虎与龙象二位天君人品虽然不怎么样,可道行十分深厚,纵是徐泽楷也有所不及。徐泽楷长得的只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而已。至于纪若尘自己,那更是无法与两位天君相较,道行上差距太大,他就是想拼命也无从拼起。
适才纪若尘反反复复看了不知多少遍,方才敢断定殷殷身上那扑朔迷离的气息其实是一道极为玄妙高明的妖气。没想到他这边才看出来,那边龙象天君竟然已经叫破此事!要知人妖殊途,并不仅是一句空话而已。妖以人为食,人诛妖积德,双方见了面,往往就是生死相争之局。
纪若尘虽然嘴上说道德宗之事不容他人置喙,可是他还从未依靠过道德宗的势力强压旁门别派,也不知道德宗这名号究竟有多管用,是以心中实在没底。何况张殷殷的确身怀妖气,就算二位天君硬要拿妖,动起手来,理亏的也是已方,与道德宗时时处处要先以德服人的宗旨不符。
万般无奈之际,纪若尘只得备好了报讯烟火,以防一旦形势不妙,好立刻报讯救人。张殷殷可是景霄真人爱女,宗内断然不会不管此事的。
他这番考量,不能说是多虑。东都洛阳乃国之重地,也是天下修道之士聚集之所。在妖族眼中,洛阳就是那天下险地。一只妖若在洛阳招摇过市,引出几十上百的有道之士来那是再平常不过的小事。虽然张殷殷并不是妖,但身上妖气已足为确凿之据,那时只靠一个徐泽楷,怕是大事要糟。
纪若尘在院门前略一驻足,暗中运起真元,这才推开院门,大步走入荟苑之中。他才一入院,当场怔住!
荟院正中,龙象天君左手叉腰,右手戗指向前,周身祥云缭绕,端的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他怒目圆张,真元充聚,眼看着就要使出雷霆手段伏妖,只不过不是向着张殷殷来的,那两只铜铃般大眼瞪着的,另有一妖。
那小妖青衣飘飘,青丝如瀑,脸色早已被龙象天君吓得惨白,一双皓腕素手虽然抓着天下异宝混沌鞭,却在瑟瑟发着抖。
看她如水般柔,似柳样弱,不是青衣小妖,却又是谁?
纪若尘当下心中更惊,眼见龙象天君真元初动,大嘴已开,就不知接下来那张巨口中吐出的是真言法咒,还是叱喝责骂。
纪若尘大惊,待要高叫一声使不得,已然来不及了。
“使不得!”
荟苑中乍然响起一声大喊,似平地生雷。叫声中蕴无尽之力,含无形之威,显然这声大吼是被人含着真元喷出来的。
纪若尘只觉得头中微微一阵眩晕,青衣则是全身一颤,手中混沌鞭差点就掉落在地。龙象天君道行远胜,但这一吼乃正对着他喷出的,因此他动作也是一滞。
院中突然亮起一道电光,众人眼前一花之际,白虎天君已出现在龙象天君身后,双手一合,从后捂住了龙象天君的大嘴,将那些不知是真言还是责骂的东西统统堵在了他的喉咙里。
白虎天君一边向青衣赔着笑,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将龙象天君先扳倒在地,再强行向院中拖去。他额上全是冷汗,显得极是紧张,只顾着笑,连话都说不出一句来。那龙象天君兀自在拼力挣扎,嘴里含含糊糊地道:“妖!……她装得虽好…….本天君眼力可……不差!”
眨眼功夫,白虎天君已将龙象拖回院中,咣当一声关上了院门,然后才听到院中隐隐传来的低吼:“妖什么妖!她怎会是妖?”
“为何不是?”龙象天君也压低了声音,不满地回道。
“她手中拿的可是洪荒异宝混沌鞭!怎会是妖?”白虎天君气急败坏地道。
“混沌鞭?!”龙象天君那一个混字叫得极响,后面两字则急转直下,硬是将音量给压了下去,看来自制功夫功夫有所长进:“混沌鞭,那不是出自无尽海吗?我明白了,她不是妖!”
龙象天君的声音已有些发颤,但最后四字还是努力提高了音量,务求让青衣听见,以表心意。
白虎天君恨恨地道:“你眼力的确不错,可惜每次都差了那么一点,早晚被你害死!”
正文 章二十 岂必消无踪 下下
眼见得这一场风波在两位“知大体,通形势,明时务”的天君面前消弥于无形,纪若尘总算松了一口气,可是他的心依旧悬在最高处。张殷殷只是有妖气,可青衣是真正的妖啊!上一次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她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而且还进了洛阳!
“青衣,你怎么到洛阳来了?”纪若尘几步奔到青衣之前,急切地问。
青衣盈盈向纪若尘施了一礼,柔柔地道:“公子别来无恙。”
纪若尘实是哭笑不得,急道:“现在可不是多礼的时候,先进来再说!”说罢,他一把抓起青衣,将她向自已院中拉去。
果然青衣一边跟着他跑,一边罗罗嗦嗦地道:“叔叔说过,礼不可废。不过他又说过,要做一个真正的妖,须放眼天下,读百卷天书,观万里玄荒,如此胸中方有泱泱大气。现在既然有人肯负责我的安全,他就放我出来了。”
纪若尘已奔进了院子,掩上院门,一边向荟苑中观望,看有没有惊动太多的人,一边向青衣问道:“这一路可是天高水远,你是怎么跑到洛阳来的?”
青衣道:“有人送我进洛阳的。”
“谁啊?”纪若尘见荟苑中没什么动静,这才放心地转过身来,结果猛然呆住。
那一丈外负手而立,正似笑非笑看着他的,不是顾清,却又是谁?
纪若尘心中本是一阵狂喜,正待迎上前去。然而荟苑内温度骤降,刹那间已寒彻骨髓!
纪若尘右手间红光一现,赤莹已握在手中。可他的身子却不若赤莹这么听使唤了。他本想转身,察看寒意之源,然则后背之上若负着块万钧巨石一般,回转得极其艰难!
这阵寒意非是落雪凝冰的寒,而是源自于一道杀气,无可匹敌的杀气!
纪若尘直用尽了平生之力,方才转了过来!荟苑大门处若幽灵般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玄铠持斧的武士,那狰狞的面具边缘,正自向外散着淡淡的寒雾。
无尽海,洪荒卫!
他横持巨斧,屹立于荟苑大门处,冷冷地望着纪若尘。那柄巨斧斧尖处,忽然缓缓滴下了一滴红得已有些发黑的鲜血!
得得得得!碧波洞宗然长老那间院落紧闭的院门突然抖了起来。
那持斧铠士忽然嘶的一声,喷出了一口白雾,手中巨斧缓缓扬起,沙哑着嗓子道:“听够了没有?”
宗然院落中传出一声低呼,随后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直向房内奔去,刚奔到一半,忽听得扑通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接下来,就是一堆乱七八糟的声音直通正屋,然后以房门重重关上而结束!
持斧洪荒卫哼了一声,落斧,举步,瞬间已立在纪若尘面前。
在如此近的距离上,方知他身形高大之极,纪若尘已算是高的,可是此刻额头才将将到这玄铠武士的胸口。
那洪荒卫低下头来,仔细打量了一番纪若尘,直看得他脸色发白,才徐徐道:“小姐此行走得急,忘记了东西。”
他摊开了被玄色甲胄覆盖得严严实实的巨掌,掌心中放着一块翡翠简。他本欲将这一块翡翠简交给青衣,但一转念间已改了主意,转而递给了纪若尘,道:“今后务必要让小姐每日依诀修炼,不可荒废,切记。”
纪若尘看了一眼青衣,犹豫着接过了翡翠简。青衣一见此简,脸色早就变得十分难看,小嘴翘得老高。
玄铠武士见纪若尘接了翠简,当即转身,即要离去。将到院门时,他忽然停了脚步,道:“主人虽然没说,但你如能自行领悟简上内容,练练也无妨。还有,躲在你屋中的小家伙所修之术于她本性不合,不过她脾性倒很合我胃口。若她日后真的一心向妖,不妨到无尽海一行。”
纪若尘茫然应了,顾清却忽然问道:“敢问先生如何进的洛阳?”
那洪荒卫低沉地道:“杀进来的。”
“那要如何出去?”
“再杀出去。”
顾清黛眉微皱,道:“先生杀孽太重,于青衣人间行走不利。”
洪荒卫一怔,旋即道:“那断了他们双手双足就好!”
顾清叹道:“那还不若直接杀了呢!先生拍晕他们即可。”
直到那洪荒卫的身影完全在荟苑中消失,纪若尘仍是向着荟苑大门,不愿转回身来。就连顾清唤他,他都只是嗯了一声,硬是不愿转回身来。
身后顾清忽然轻轻一笑,纪若尘立刻全身一僵。偏那青衣还在这个时候问道:“公子有何为难之事吗?”
有何为难?
他实在是说不上来有何为难,只知道此刻形势头痛之极,早已远远超出了他的掌控之力。
洛阳王李安与他的这间院落十分奢华,卧房外厅非常宽大,就是容十余人在此饮宴也无问题。可是此刻厅中虽仅有四人,不知为何,纪若尘却已觉得房中全无立锥之地,只想寻个借口离厅而去。
张殷殷坐于桌旁,左肘轻轻压着花桌,右手置于腿上,腰挺背直,坐姿完美无瑕。她的小脸微微扬起,一双魅杀的凤目缓缓在顾清、青衣、纪若尘身上扫过,然后在纪若尘脸上淡淡地盯了一眼。纪若尘只觉得被她盯着的地方阵阵刺痛,就似真的被针戳到了一般。
青衣有些茫然地看着张殷殷,浑然不知所以。顾清则看了看桌上的四色素菜,又看了看内间,再看看张殷殷与纪若尘,然后微微一笑。
张殷殷缓缓吸了口气,高高的胸徐起缓伏,脸上寒霜慢慢化去,浮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然后道:“若尘,她们又是谁呢?这么好的人品,为何不替我引见一下?”
她知道第一阵已折得干干净净,此时终于断了速胜之心,定下久战之志。
顾清淡定地看了张殷殷一眼,张殷殷只觉得刹那间似乎全身上下都已被她看穿,面上浅笑立刻滞了一滞。
顾清见了,只是微微一笑,转向纪若尘道:“若尘兄,借一步说话。”
说罢,顾清就如在自家一般,当先行到纪若尘的卧房中,等他进来。
眼见得张殷殷的目光瞬间变得其利如刀,纪若尘惟有苦笑,他权衡再三,惟有硬着头皮,顶着那如刀目光,也走入了卧房之中。
卧房门并没有关,张殷殷甚至可以看得到顾清与纪若尘相对而立,但无论她如何竖起耳朵,都听不到他们说的究竟是什么。
顾清望了望纪若尘,轻叹一声,道:“别时容易相见难,若尘兄,本以为能在洛阳陪你数日,只是现下俗务缠身,我反复思量,觉得还是早些处理掉的好。”
纪若尘大感愕然,道:“你这就要走了?”
顾清微笑道:“我是不得不走。若尘兄,我走后有两件事你需要切记,其一是要注意洛阳王李安这人,你刻下修的既然是俗务,此事我就不多说了,若尘兄且自行留心吧。其二呢,就是外间那只和你渊源很深的小狐狸……”
“这个……”纪若尘开始出虚汗,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哪知顾清笑道:“她显是不肯服输的,你要做的就是不论什么都要赢她,当然了,间中也不妨偶尔小输一次。”
纪若尘当即一愕,万万想不到顾清竟会如此交待,一时间实不知该说什么好。
看到顾清与纪若尘从卧房中出来,张殷殷心中怒意再也不可抑止,长身而起,盈盈地拦住了顾清的去路,双眼眯成两弯新月,换上诱惑却又充满了危险的笑,柔柔地道:“凡事皆有个规矩。这位姐姐人品当世罕见,可是却在男子房中穿堂入室,如在自家一般,这……可有些不妥吧?”
顾清望着那张殷殷那双妩媚中透着冰寒的凤眼,忽然伸手抚了下她那张吹弹得破,莹润得近乎透明的小脸,笑道:“就你这只未成气候的小狐狸,也要学人家抢男人吗?”
音犹在耳,顾清已与张殷殷擦身而过,早去得远了。
张殷殷立在原地,目瞪口呆,一张俏脸布满惊愕,似是犹自不敢相信。
顾清每一个动作都是如此清晰,脉络分明,且又浑然天成,无半分破绽可寻,张殷殷遍思平生所学,竟无一法可以稍加抵挡,于是只有呆立原地,任由顾清施为!
待得张殷殷终于回过神来,不由得惊叫一声,随即紧捂着刚被抚过的半边玉面,满脸俱是羞愤之色,旋风般转过身来,叫了一声:“谁要抢男人了!”这才发现厅中已是空空荡荡,顾清早不知去到多远之外了。
她再次回头,见纪若尘面容有些古怪,但还勉强算得上是平静。可是青衣的定力就差得多了,她斜斜地看着墙角,左手虚掩着口,双肩不住抖动,显是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张殷殷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自已二载辛苦,好不容易术成下山,怎会是如此乱七八糟的一个开局?
“镇定,镇定……”张殷殷胸脯不住起伏,深吸缓吐,满面的潮红才慢慢退去。
但她一看纪若尘,登时满腔无名火起,又有说不出的委屈,于是再也按捺不住,学着顾清的样子,恶狠狠地道:“若尘兄,借一步说话!”
只是她这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充满了杀气,哪有半分顾清淡泊从容的味道?
洛阳王府内杀气弥漫,直冲云霄。以致整个河南道虽是一片艳阳高照,但风中始终弥散着挥之不去的紧张气息。这淡淡的味道凡俗人等是分辨不出的,但有些道行之人自会觉察到氛围不对。
一时之间,洛阳府方圆五百里内,再也难见妖族行走,处处皆是乔装改扮的修道之士。
洛阳北一百里处,座落着一个小镇。小镇虽然不大,但因地处要冲,为南来北往之客首先落脚打尖之处,倒也颇见繁华,茶坊酒肆林立,客栈栉次鳞比。
当此时节,中原大地干热而无雨。毒辣的太阳每日里高悬空中,晒得整片大地了无生气。偶尔兴起一阵风,非但懊热不减,反弄得处处尘土飞扬,黄云惨雾一片。
如此一个酷热难当的午后,北方官道尽头渐渐出现了一个小道士的身影。他生得眉清目秀,有空灵出尘之意,一双剑眉微向上挑,隐隐透着一线杀机。他一身青布道袍,两手空空,即无包袱,也未负剑,安步当车,悠然向洛阳行去,正是青墟宫吟风。
他虽自风沙中来,周身却是片尘不染。
一般修道人行路皆辅以道法,似缓而实快,道行有成之士赶路绝不亚于良马疾奔。吟风倒是一点都不急,完全以常人之速行走,从遥遥望见那一面高高飘扬的招客旗,到他坐在了茶楼之中,足足过去了整整一个时辰。
距离小镇又足有百里的一座小山顶上,一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正端坐在一株古松之下,双目似闭非闭,气定神闲。
在老道士周围,散散落落地立着十一名道士。与寻常道士的淡青色袍服不同,这十一名道士道袍皆是青黑色,面色肃穆,隐隐布着些煞气。他们袍袖一角处皆绣着一朵暗金色火纹,形似金乌。
松林中忽然拂起一阵微风,一个同样装束的道士已立在了老道士面前,半跪于地,沉声道:“虚罔长老,吟风一个时辰行十里路,刻下已在洛驿镇打尖喝茶。”
老道士双眉不抬,只淡淡地吩咐了一声:“再探。”
那道士应了一声,身影徐徐自原地消失。
虚罔一双白眉缓缓垂下,又似是神游去了。旁边一个中年道士实在有些忍不住,道:“长老,这几个月来吟风就只是忽快忽慢,忽南忽北地游荡,什么都不见他做,现在连十里路他都要走一个时辰。我们无极殿多少要务在身,可不是就这样一直跟着他吧?”
虚罔似是睡着了,好半天才慢慢地道:“现下跟着吟风,就是我青墟第一要务。吟风看似乱走,实则是应着上天时节,顺着地脉灵气一路行来。现在眼看着到了洛阳,当中可是大有玄机。洛阳近日来阴云汇聚,紫气冲天,主有妖物或是异宝现世。吟风这一时候到了洛阳,想必与此事有关。道云,你修为还远远不够啊!”
道云心中一惊,忙道:“多谢长老指点。”
虚罔点了点头,又自神游去了。
洛阳城上仍是艳阳高照,然而城周十里处阴云已开始聚集,遥遥望去,颇显诡异。吟风坐在桌旁,静静地看着天上风翔云动。他叫了一桌的酒菜,却滴水粒米未曾沾唇,每一道菜上来时,均只是淡淡看过一眼,仿佛这样就算是吃过了。
这茶楼虽小,也还摆得开七八张桌子。此时店中坐了五六个客人,都无心吃喝,从吟风入店时起,就一直盯着他看个不休。
吟风看了片刻的云,随手丢了一小锭银子在桌上,长身而起,就向茶楼外行去。
“朋友请留步!”吟风身后传来一声呼喝。
吟风似是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声,立定脚步,淡然站着。呼啦一声,店中的五六个客人都站了起来,将他围在了当中。其中一名长者盯着他看了半天,方道:“小兄弟也是修道中人,准备向哪个方向啊?”
吟风淡淡地道:“洛阳。”
那老者面色一变,道:“洛阳将有大事发生。小兄弟出身何门何派,到洛阳所为何事,一一如实道来!不然的话,就请三日后再来洛阳吧!”
吟风冷冷一笑,根本未有回答之意,举步就向店外行去。
呛的一声,右首一名精壮汉子取出一面铜镜,向着吟风一照,见镜中清清楚楚地映出了吟风的身影,当下冷笑一声,道:“你还是老老实实答话的好,不然的话我宝镜一催,摄出你一二魂魄来,可休要怪我无情!”
吟风本已走出一步,听了此言,当下又立定,淡道:“想拦我入洛阳?都活得不耐烦了吗?”
他此言一出,小小茶楼中宝光闪耀,围着的六人纷纷取出法宝,大声叱骂吟风无礼。
吟风充耳不闻,又向茶楼外行去。
不知是谁率先发动的法宝,刹那间六道光华匹练般向吟风击来!金、红、青、白、兰、紫六色光芒腾舞空中,上下翻卷,如咆哮巨龙般挟万千之气,劈头盖脸朝吟风轰去。光影晃动间,咤喝一声紧似一声,不绝于耳。霎时,茶楼中光芒大盛,咤声四起。
眼见得六道光华堪堪要击中吟风之际,六人忽然觉得天地间骤然一暗!充盈于耳的风声、马声、呼喝声、法宝飞旋的尖啸声,都骤然寂了下去。
奇怪的是,在一片死寂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听到了一个淡淡定定的声音。
“破。”
破音一出,大千世界即恢复了原状。只是刹那间光敛去,声寂然,诸般玄妙法门都若那失了源头的水,悄然间,崩解消散。
诸人惊骇已到了极处,尚未明白发生了何事,就见两行清泪忽然自吟风脸上流下,然而他似是全然不知,只是负手离去,转瞬间就消失在了茫茫风沙之中。
然后六人方听到了他最后的一句话。
“皆杀。”
正文 章二十一 摧叶折枝涤旧秽 上
洛阳午后。
一轮骄阳端端正正地悬在空中,尽情将火一样的阳光倾泻在洛阳城上,分毫没有挪动一下位置的意思。如此酷热时分,偏偏还一丝风都没有,于是整个洛阳都似被烤得生出青烟,连穿城而过的洛水都变得温温热热,河中不时有尺许长的大鱼耐不住热,奋力从水中跃出,细碎的鳞片反射着直射而下的阳光,闪闪烁烁,如无数碎金。
这些鱼儿以为水上是极乐世界,没想到遇上的全是燃烧的阳光,如此跃得几回,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慢慢地浮上水面。
这个时候,洛水两岸的百姓大多躲在家里躲避阳光,只有洛水上几只小舟的船夫看到了数尾浮上的大鱼,一时间喜不自胜,慌忙捞起。这几个船夫正忙碌间,忽然一条船上突然响起了一个童音:“爹!你看,好多好多的鱼啊!”
几个埋头捞鱼的船夫愕然抬头,这才骇然发现整条洛水原已浮满了鱼,好好一道碧波,不知浮了多少死鱼,如今一片惨白!
刹那间,洛水上一片寂静。风吹过时,那当中透着的,都是死的气息。
扑通数声,船夫手中的死鱼纷纷掉落水中,这些船夫纷纷跪下,颤抖着求神念佛,祈求这百年不遇的祸事不要落到自己头上。
就在他们埋首祷告时,一条接一条的鱼仍在不断地翻上来。
此时在洛阳城楼一角,两个巡值士卒有气无力地站在城头,汗水不住从额上流下,怎样用力的擦都没有用。那年轻些的士卒忍不住骂道:“这贼老天,下这样大的火,还让不让人活了。老张,你好歹在这洛阳城头也站了十五年了,可曾见过这样见鬼的天气没有?”
那老张有气无力地道:“天威难测,你这样诅天,就不怕将来无后吗?”
那年轻士卒啐了一口,道:“你可是向来尊神尊仙尊佛尊天的,可活了四十六岁还没讨到老婆,给你生两个披麻戴孝的人。这老天敬来又有何用?”
老张叹了一口气,背更加驼了一些,似是不堪盔甲的重负,叹道:“咱们都是穷苦人,能当个守城卒子,有得吃,有得住,已不知是几世的福分了,这还不要谢老天吗?”
那年轻人听了,似也有些感同身受,沉默了片刻,终又忍不住烈日曝晒,骂道:“这贼老天,明明十里外就是黑云,可偏不肯飘到洛阳来!这不是老天掏鬼又是什么?”
他正骂得起劲,忽听得旁边呛啷一声响,将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转头一看,见原来是老张的长矛落在地上,于是心头火起,刚想叫骂几声,又见老张双膝一软,竟然跪倒在地,哆嗦着磕下头去。他心中大奇,这一次眯起了眼睛,以手挡住了阳光,再向城外看去时,禁不住全身一颤,长矛也失手落地!
遥遥望去,天空中风涌云动,无数黑云从四面八方向洛阳蜂拥而至,但一到离城十里处,即似是遇到了无形的疆界,止步不前,只是越积越高,转眼间云层已厚至百丈,还在不住向上延伸。
洛阳城烈日炎炎,如坠火中,城外却是铅云压城,阴风阵阵,黑漆漆的一片,已如子夜。
十里一线之隔,竟已是天渊之别!
南城一处数户人家聚居的杂乱院落中,一个光着脊背的老人正伏在井边,不住地抖动着井绳,旁边立着两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手捧木盆,正眼巴巴地看着井口。
老人汗如雨下,每一次抖动井绳,都听得井底传来咣当咣当的声音。其实这口井早已干了一天了。
老人认命地叹了口气,又晃动了一下井绳,若是还打不上水来,就要到洛水去背水了。就在他几乎绝望之际,井底突然传来哗啦啦一片水声。他当即喜出望外,用尽全身力气,将水桶提了上来。
縄上传来的重量几乎是平时的一倍,可是桶越重,老人就越是欢喜,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方将一桶水提了上来。两个小男孩早就跑了过来,高高举起了木盆。
老人满面欢喜,提着水桶,就向木盆中倒去。第一道水流刚从桶中流出时,那老人当即呆住,双手一颤,木桶咣当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流了一地的,不是水,而是血,粘稠、暗红的血!
哇的一声,两个溅了一身鲜血的小男孩捧着暗红的木盆,仰天大哭起来。
洛阳王府中,李安将绢书覆在脸上,片刻之后才慢慢下移,露出了一双细长丹凤目,眼中冷光四射,全是杀机。
在他案前阶下,正跪着一员武将,不住地磕着头,记记有声。
殿中还有十余位大小官员,依文武分成两列,各站一边,此刻皆噤若寒蝉,不敢稍出大气。
李安又将绢书打开,重新看了一遍,然后合成一卷,啪的一声扣在桌上,然后道:“你既然说洛阳异兆频现,人心浮动,百姓络绎出城而逃,那为何不先安抚民心,却花了诺大心思写了这篇折子送上来?你是不是觉得一个时辰出不了什么大事啊?”
那武将颤声道:“秉王爷,调兵镇乱,小将可没这个权柄。”
李安用力一拍几案,喝道:“镇镇镇,孤王让你安抚百姓,你就知调兵去镇!让你这么一镇,本来没乱的也就乱了!你就不懂带几个亲兵,四处巡视安抚?”
那武将吓得更加厉害了,一个劲地道:“王爷息怒,小将本以为愚民暴乱,怕不服教化,所以才来请示王爷。”
啪!那一卷绢书从案头飞下,重重地砸在他的脑袋上。绢书以红木为轴,以赤铜镶两端,十分沉重,李安又是含怒掷出,力道极为沉重。那武将脸上立刻就流下血来,他却不敢伸手去擦。
“如此胆小,居然还占着城守高位,若非是看在先兄份上,早把你充军三千里!”李安虽在震怒之中,但说话的音量不过是稍稍高了一些而已。不过这些随行的官员可都知道王爷素来喜怒不形于色,象今日这样已经是气到了极处。
李安略一沉吟,道:“传我之令,洛阳九门紧闭,所有百姓皆不得出户上街,聚众私议,有违令者主犯充军,九族劳役三年!孙老将军,令你营中轻骑每百骑为一队,分出九门,有此前逃出洛阳的百姓,一律令其回城,不从者就地诛杀。”
“这个…….得令!”那老将军倒吸一口冷气,但见李安正在怒中,也就不敢多言,领命去了。
李安缓缓闭上双眼,轻轻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似是陷入了沉思。殿前文武都噤若寒蝉,不敢稍出一口大气。
片刻之后,李安才张开双目,道:“洛水浮鱼,枯井涌血,古木婴啼,雌鸡司晨,铅云围城,诸位说说,还有什么更吉的征兆没有啊?”
这一次殿前文官个个面色如土,面面相觑,哪敢做声?
就在一月之前,洛阳城中夜时分一道黄光直冲天际,隐隐有龙吟之音,一时满城皆惊。第二日李安召集文臣武将及供养的修道之士升殿议事时,来自南山寺的方云法师称此乃黄龙之气。他又道洛阳地处中原,乃地脉汇集之所,此时诸龙聚首,方有黄龙之气冲天而升,乃大吉之兆,主出圣主,并将有奇珍现世。
方云对风水堪舆上独有成就,他既然如此一说,其它修道之士也即纷纷附和。徐泽楷地位超然,只与李安谈修论道,素不参与军国大事,而龙象白虎二位天君当时初到洛阳,方为李安所揽,是以当日殿中独缺了三人。
黄龙之气现身洛阳,李安府上一时间热闹非常,每到夜深人静,即会有那持掌重权的官员夜拜王府,道这天大吉兆既然出在洛阳,当然要应在李王爷身上。他们也是藉此一表忠心。
李安则是又忧又喜。虽则那方云后来也有说吉祸相生,如此吉兆也有可能是主妖魔出世。既算是神物现世,洛阳也必生动荡,须以防万一。只是那时人人歌功颂德,李安一时高兴,也就没把方云的话放在心上。
当时又有心腹幕僚言道黄龙现身洛阳,已是满城皆知,必不能瞒得过朝廷。与其引来明皇猜忌,不若主动上书呈报此事,只说南山寺方云大师言道此兆主有神物出世。这一来安朝廷的心,二来一旦有了差错,正好尽数推到南山寺头上去。如南山寺这等世外修道大派,就是当朝明皇也拿他们没有太多的办法。
李安听后深以为然,于是修折一封,遣快马直赴长安,奏报此事,请朝廷别派能臣前来洛阳主持大局,以防神物落不不轨之徒手中。
就在朝廷使臣将至洛阳之时,洛阳却突遭大变,乱世劫兆一一出现,一个比一个凶厉。李安也是自幼修道,虽然道行尚浅,但也知这些凶兆任哪一个都不吉之至,何况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如此局面,洛阳若出的是神物而非妖孽,那才是真的有鬼。
不过事已至此,他倒颇希望再出几个凶兆,好收物极必反之效。
“事已至此,诸位可有何建议吗?”李安问道。
不出他所料,殿中一片死寂。
李安摇了摇头,叹一口气,长身而起,回后殿去了,途中吩咐从人速请道德宗两位仙长到景阳殿中议事。
此时本应是黄昏时分,可是如火烈日依旧高悬在洛阳上方,动都不动一下,仍有如正午一般。城中如下了火,眼看着一株株古树刚发不久的绿叶就枯黄了下去,又有几株数百年的古树树身上出现数张婴儿面孔,每一个均是双眼紧闭,两道血线从眼中流下,大哭不休。哭声远达百丈。
洛水早已停止了流动,河上浮着满满一层死鱼,白花花的一片,几乎看不到一点水面。鱼尸已开始腐烂,洛水两崖恶臭扑鼻,中人欲呕。
城中条条大街均是空空荡荡,偶尔会有一队队的巡城铁骑铿锵而过。李安之命已传遍全城,百姓有擅出家门者,充军劳役,是以虽然人心惶惶,但户户均门户紧闭,生怕未逢天灾,先遇**。
洛阳十里之外,暗无天日,这等黄昏时分本来应尚有天光,可是此刻因铅云逼城,几乎已是伸手不见五指。一片黑暗中,风也渐渐大了起来。风呼啸而过,其声颇显凄厉,若是仔细听去,似可隐隐听到无数怨魂的悲号。
洛阳三十里外,渐渐现出一支蜿蜒若长龙般的骑队。前导五百铁骑,人人皆持铁枪,披深红甲,举红色军旗。中军一千骑,黑甲镶金边,背心处贴一朵赤金牡丹,持长铖,铖柄上绑明黄旗。殿军一千骑,被淡青甲,饰红纹,持盾扶弓,马侧挂斩马长刀。
骑队正中和后队分别行着十几辆马车,奢华不一,大小不等。中军一辆十六匹骏马拖动的巨大马车极为醒目,车顶为云盖,琉金披苏,深红梨木为壁,金箔贴花,驾车的乃是两个白衣男子,生得极是端庄秀丽,直是把大多数世间所谓美人给比了下去。他们皓腕纤纤,然而却十分有力,又深通驾车之道,手腕微微一抖,黑绦长鞭已笔直地伸了出去,将十六匹烈马驾驭得服服帖帖。
车队中另有一车颇为引人注目,此车方方正正,较那十六乘车驾还要宽上少许,车身半黑半白,遥遥望去四面似都有一个巨大的阴阳鱼。车厢底座八角,分指八方方位,车顶为紫金华盖,四角分踞一头奇兽,车顶正中为一座七层玲珑宝塔,周圈护栏上插三十六支天罡旗。此车就似一座法坛,乃是由两头巨大青牛拉动,车身虽大虽重,但两头青牛力大无穷,轻轻松松地行在队伍之中,丝毫不见吃力,显然是两头异兽。
这巨龙一般的骑队行进在黑暗之中,即未挑灯,也不举火,缓缓向洛阳行去。行到此时,远方已可见一道巨大黄中透红的光柱,将洛阳城笼于其中,光柱中红莲游动,就似是不住有火降到了洛阳。
一位周身散着杀气的红甲骑士从队首如飞奔来,然后在十六乘马车旁骤然定住,战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原地转了个圈,与马车同向而行。他骑术可非是一般的精湛。
那骑士在马上躬身,沉声道:“秉相国,此刻离洛阳已不到三十里,但仍不见李王爷前来迎接的人。末将已遣飞骑前往洛阳报讯。只是此际天现异相,洛阳莲火隐隐,恐非吉兆。为相国安危计,是否就在此地扎营,等候李王爷的军马来接?”
刷的一声,檀木描金车窗打开,现出一张十分英俊儒雅的面孔来。他肌肤如玉,鼻若悬胆,留着三缕长须,若笑起来,似还有三分妩媚,然而一双星眸森森冷冷,偶有杀气闪过,给这张过于清秀的面孔平添几分威严。他向洛阳遥遥望了一眼,又看了看漆黑如墨的天,关上了车窗,淡淡地道:“此兆果然不吉。但洛阳乃天下重地,本相为国分忧,就这么一点天地异变,又何惧之有?吩咐下去,不必等李王爷迎接了,直行洛阳。”
那骑将领命,刚要离去,马车内又道:“等一下,我们舟车劳顿,已行了一天。你去问问高公公,看他怎么说。”
骑将拨转马头,片刻间就已奔到后队的一辆八乘之车旁,将刚刚的话转述了一遍。
马车中旋即响起了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咱家既不懂军国大事,也不明天时地理,一切均依着杨相吩咐即是。”
正文 章二十一 摧叶折枝涤旧秽 中
此时两辆马车一前一后从洛阳王府中急驶而出,向南城奔去。马车内徐泽楷与纪若尘相对而坐,二人皆一脸肃穆,眉头紧蹙,沉默不语。马车内弥漫着一股压抑的寂静。
车窗是开着的,一株古树忽然进入了纪若尘的视线,树身上生出一张婴儿面孔,正自号啕大哭。它与纪若尘目光一触,忽然止了悲声,张开双眼,嘻嘻地冲着纪若尘笑了起来。只是它一双眼中根本没有瞳仁,竟是一对血肉模糊的空瞳!
纪若尘一张俊脸,波澜不兴,一径漠无表情地直直与那婴孩对视,直至古木从车窗中消失,方才收回了目光。
马车后方突然传来一声婴孩临死前的凄厉惨叫,古木树身上的婴孩面孔似是遭受了莫大的痛苦,拼命地挣扎起来,过不片刻,它竟生生从树上挣脱出来,带着条条血丝筋肉,掉落在地。那些血肉一触到阳光,当场嗤嗤地冒出青烟,恶臭四溢,转眼间即炙成了一团焦炭。而那古树树身上却留下了一个大血洞,时不时向外喷出一道血线。
马车车厢内,徐泽楷赞叹不已地道:“纪师叔定力当真了得!这凩婴乃是秉黄泉秽气而生,虽不如何厉害,却是十分麻烦,若要灭它当真需要不少道力。师叔本心分毫不动,令它秽气无处着落,反噬自身。这份破敌于无形中的功夫,实在令泽楷佩服!”
纪若尘转过头来,面上丝毫看不到半分得色。他凝望着徐泽楷,若有所思,片刻之后方道:“泽楷先生,你这门赞叹功夫化敌于无形之中,也厉害得很啊!”
徐泽楷呵呵一笑,道:“师叔见笑了。奉承阿谀乃是俗务中必修之学,任你如何大德饱学之士,奉承听得多了,慢慢地也就会信以为真。是以这吹拍之学实与修道一样,要旨都在一个恒字上。师叔身份尊崇,日后承受的阿谀奉承必不会少,泽楷此时不过是先行为师叔演示一下而已。”
纪若尘思索片刻,方道:“多谢指点。”
此时马车在洛水边一株枯树前停下,徐泽楷走下马车,绕着古树仔细摸索察看,片刻之后方才一脸无奈地回到车中,颓然坐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纪若尘看了一眼那株枯树,也是双眉紧皱,面色凝重。
马车复又起行,徐泽楷沉默半晌,终于道:“师叔,太乙五行遁中的水遁业已失效,我看惟一余下的火遁也没有多大希望了。如今洛阳围城已成,内外气息隔绝,整个东都已经成了一块死地。若火遁也失了效力,泽楷就没什么办法将讯息传回宗内了。这数日当中,恐怕我们惟有靠一已之力自保了。”
纪若尘皱眉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平白无故的洛阳竟然变成了这样一处绝地?”
徐泽楷字斟句酌地道:“月余前,洛阳黄龙之气直冲霄汉,主圣人神物将于此处出世。当时我潜心推算,明晚八方气脉汇聚,就该是万兽来朝,圣人神物现世之时。万没想到这几日洛阳气脉骤转,乱世劫兆频现。今日晨起时围城已毕,黄泉秽气甫现即延至全城,东都骤成绝地。凡此种种,当主一黯渊之魔将于明日现世,为祸人间。不过泽楷风水相术不精,也不知推得准不准。”
纪若尘默然不语,回想过往所阅之典藉,于天下妖邪所载甚多至详,然而于黄泉之所却语焉不详。只说邪魔均出自九地之下,广成子所遗三清真诀中有异物志一篇,将九地之魔分为三品,依下上有别,分别以黯渊、黄泉、九幽名之,言到黯渊之魔祸乱一国,黄泉之魔作乱天下,生灵涂炭。而若是九幽之魔出世,则将是山崩海啸,天雨赤炎,地涌血浆。
未过多时,马车又停在一座小庙之前。徐泽楷下车入庙,刚一进门,即见神像前那一株明黄大烛早已熄灭多时,当下一怔。他呆立片刻,这才苦笑一下,颓丧地摇摇头,转身上车,吩咐回洛王府。
马车缓缓起行。
徐泽楷默然片刻,方苦笑一声,向纪若尘道:“师叔,为今之计,我等惟有死守洛王府,等待邪魔出世了。师叔且去王府,泽楷先回府一趟,待取了法宝,就过荟苑来布置。”
纪若尘点了点头,陷入沉思之中。过了片刻,他忽然问道:“我看李王爷双手染血,眉心色作青黑,背后又似有一幽魂跟随,朝夕不离,此乃至阴至凶之相,说不定与此次大变有关。我们在洛王府死守,会不会反而是自投罗网?”
徐泽楷大吃一惊,盯了纪若尘良久,方才叹息一声,道:“师叔还不知其中原委。李王爷命宫三大凶星齐聚,杀气腾腾,乃有此大凶之相。又去岁之冬,时任洛阳王的李充忽然染病辞世,李王爷乃是李充之弟,素得明皇喜爱,遂袭了王位。不过既然师叔问起,泽楷也不敢隐瞒。其实李充非是病死,而是当日他偶感风寒,李王爷即夜入王府,一番激战之后,李充所养七大方士尽皆战死,他本人则被李王爷亲手灌下一壶冰梭露,五脏化雪,当场身亡。李王爷奏报说李充因风寒而忙,他又素得明皇喜欢,由此才夺了王爷。”
一时间,纪若尘仿佛看到了那一个风雪之夜,兄弟相残之景。他默然片刻,方问道:“泽楷先生,那么此事你都是知道的了?”
徐泽楷道:“那一晚,有三位异域方士死于我手。若非有那拥立之功,也不会得李王爷如此看重。”
纪若尘向徐泽楷望了一眼,见他面色笑容分毫不变,当下暗叹一声,又道:“这么说来,王爷背后幽魂该是李充怨魂不散所至。你为何不消了它?”
徐泽楷道:“李王爷实是颇有智勇之人。他知道亡兄阴灵纠缠不退,却不让我等施法,言道李充活着时都不能拿他怎样,死后还能作乱不成?就让他阴灵一直跟着自己,不得安宁也好。实际上李王爷命宫凶星汇聚,原也不怕阴魂纠缠。”
纪若尘沉默之际,徐泽楷又叹道:“真没想到师叔生具慧眼,竟能看透世人身宫命相!难怪九位真人均对师叔青眼有加!”
纪若尘默然不答,只是凝望着自己的一双手。在他注视之下,车厢中忽然暗了下来,只有他那双纤长有力的手亮起一团柔和的莹光。在那晶莹的肌肤中,忽然泛起一点朱红,随后这点朱红越来越显得粘稠,逐渐渗出肌肤,正是一点鲜血!
滴血旋又化开,顺着手背四下蔓延,又有更多的血从肌肤下渗了出来,转眼之间,纪若尘双手之上已全是淋漓的鲜血。
纪若尘暗叹一声,收回了目光,一双手又恢复了原状。
就在此时,他心中忽然一动,猛然叫道:“停车!”一道真元自然喷薄而出,身躯骤然变得有千钧之重。拉车的两匹马一阵长嘶,人立而起,铁蹄在地上空踏数下,却不能带动车身一步。
纪若尘拉开车窗,向外望去。马车恰好停在一个丁字路口处,车窗正对着的乃是一个宽大幽深的巷口,巷中青石铺地,气度不凡。一眼望去,若长的巷子只有寥寥数户人家,显是个富贵之地。
纪若尘眉头略皱,向徐泽楷道:“这里是何地?”
徐泽楷看了一眼即道:“这是铜川巷,乃是贵胄所居之地。”
纪若尘犹豫片刻,方道:“进去看看吧。”
马车随即转向,驶入巷中。
马车当中,纪若尘双目紧闭,脸色越来越是苍白。他突然双目一开,叫道:“停车!”
这一次车夫早有准备,本就驶得不快,闻言立刻收缰,马车当即停了下来。
纪若尘再次打开车窗向外望去,见马车端端正正地停在了一座大宅门口。此宅大门比寻常大宅宽了足有一丈,朱漆涂门,黄铜作钉,门上两枚面盆大小的衔环麒麟头,门前台阶两边各蹲一座青玉紫纹虎,显非寻常人家。
“这是何处?”纪若尘问道。
徐泽楷向外看了一眼,即笑道:“师叔眼中果无凡人。这洛府上出了两位当朝贵妃,细推起来,当朝杨相其实也是出自洛府。因此圣眷之隆,实已是当世一等一的世家。铜川巷这一边本有三户人家,现下另两家早把宅地让与了洛家,如此方有今日之气象。师叔慧眼无双,莫不是看出了什么来?”
此时两辆马车在府门处一停,早引起了四名守卫的注意。一名管家模样的老者咳嗽一声,迎了上来,拱手道:“是王府哪位先生的车驾?”
这管家虽是下人,但底气十足,面对带着洛阳王府标记的马车都不卑不亢,可见这洛府的权势。
徐泽楷问道:“师叔,您要拜访一下洛府吗?现在洛府上只有老夫人和几位少爷小姐在。”
纪若尘当即摇了摇头。
徐泽楷探头出车,笑道:“李大管家别来无恙?我今日只是路过,顺便和李大管家打个招呼。”
那李管家一见是徐泽楷,登时满面堆笑,拱手道:“原来是泽楷先生!当日多亏泽楷先生施援,小女顽疾才得以痊癒,此事还未谢过先生!要不要到府中坐坐?”
徐泽楷笑道:“今日王府还有传召,改天吧!”
那李管家道:“是了,这几日洛阳异变连连,已经惊扰了老夫人。此时王府原需先生施展仙法,以定大局。只是先生忙过之后,还烦请到府上一行。老夫人总说在府中看见些孤魂野鬼四处游荡,到时还请先生给化解化解。”
徐泽楷满口答应了,方才驱车而去。
纪若尘端坐车中,面色苍白之极,额头上全是细细的冷汗,有如虚脱一般。直到马车行出了铜川巷,他感觉到略微好过一些,才虚弱地问道:“泽楷先生,你道行将入上清之境,这洛家居然要你去做些驱鬼除秽的小事,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徐泽楷笑道:“师叔,这就是修道与俗务的区别了。在我们看来,这些驱鬼除邪无非是举手之劳而已,更多时候根本无邪无鬼,求法者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可是在这洛家眼中,老夫人的心安就是天大的事。我不过是举手之劳,却送个天大人情与了洛家,又何气之有?不过师叔自打洛府门前转一圈之后,看上去十分不舒服,有何需要泽楷效劳之处吗?”
纪若尘虚弱地笑笑,道:“我还好,不必担心。不过洛阳大变,洛府好象没受多少影响,这又是怎么回事?”
徐泽楷道:“黄泉秽气特性是侵染万物,特别是有吞食天地灵气之效。刻下洛阳秽气弥漫,一切死物皆有魔化之意,但这些小魔小怪只会向着修道人来,普通百姓无甚灵气,也就不受侵扰。”
马车不一会已行到洛阳王府,徐泽楷也不客套,直接回自家收拾准备去了。纪若尘亦知形势紧迫,要早行布置,是以直奔居处而去。
正文 章二十一 摧叶折枝涤旧秽 下
纪若尘刚一踏进荟苑,就听得一阵豪放大笑从自家院落中传来:“两位小姐尽管放心!管他明天出世的是不是黯渊之魔,护得……护得两位小姐一时周全,我兄弟俩还是有……有这个本事的!”
这阵大笑直上云霄,带着奇异的啸音,一听就知是龙象天君的声音。只是他的声音含糊不清,断断续续,象是喝醉了一般。
此时又传来一声隐隐的轻笑,有人道:“黯渊之魔?那又是……又是什么?”
这声音又柔又媚,有勾魂夺魄之意,正是张殷殷的声音。只是她的声音也是飘飘荡荡的,虽然如此魅力更生,但听上去也似喝得半醉一般。
接下来白虎天君道:“据广成子所传《异物志》记载,九地黄泉之魔次第分为三品,自上而下,分是九幽、黄泉、黯渊之魔。看洛阳这等异象,出的该是黯渊之魔,现世之期当在明晚子时。
“异物志?”张殷殷奇道:“那不是我宗三清真诀中的一篇吗?你们怎么会知道?”
白虎天君道:“三清真诀中的修炼诀窍我等自然是不知的,不过包括《异物志》在内的十二散篇非关乎修道飞仙,而只是先仙广成子关于神洲九国,四生六方,天下异物的论述。这些贵宗真人每十年一次的讲道中均屡有提及。我兄弟费尽心血收集贵宗真人讲道内容,多年来方才知道了这么一点内容。”
张殷殷笑道:“你们倒真是有心。”
白虎天君似是感觉到她话里有话,慌忙赔笑道:“要想出人头地,当然得多下些苦功了。”
张殷殷道:“真是难得!来,再喝……咦,龙象天君呢?难道这就倒了?看来他酒量远不及你呢!”
白虎天君大喜,先谢过张殷殷夸奖,然后似乎很是找寻了一番,方道:“他在桌子下面!待我拉他起来,小姐邀杯,他竟敢不喝吗!?”
接下来是阵阵挪动桌椅之声,紧接着轰隆一声大响,就此寂静下来,那白虎天君也没了声息。
纪若尘吃了一惊,慌忙冲进房间,登时呆住。
若大的一个前厅酒气冲天,四下里零零落落的全是酒坛,怕不有二十坛之多。看那坛上泥封字样,可不都是龙象白虎二天君的私藏美酒?这酒纪若尘是试过味道的,当时三人小酌浅饮,一晚功夫不过喝下了三坛,结果纪若尘就昏睡了大半日。此刻见了二十多个空坛,纪若尘一时无语。
原本整洁宽敞的前厅如今也是狼藉一片,那张巨大的红木圆桌此时已被摆至厅正中,桌上还放着一坛没开封的酒。龙象天君平躺于地,大半个身子露在桌外,头倒还在桌下,刻下鼾声如雷,显已醉得不省人事。白虎天君抱着他的一根龙足象腿,也栽倒在地,动都不动,不过那睡相可就文雅多了。
张殷殷水袖挽起,云鬂蓬松,双颊飞红,一双秋水中光彩涟涟,整个人说不出的妩媚清丽,纪若尘只看了一眼,那一颗心就跳得快了起来。
她手中端着一只青花大碗,满满地盛了一碗的酒,睁着一双妙目四下张望,显然在找人拼酒。那只海碗之大,让纪若尘望而心惊,不由自主地悄悄退了一步,生怕进入她的视线。
张殷殷茫然看了半天,也没找到白虎龙象二天君在哪里,气得一拍桌子,恨恨地道:“这两个没用的东西,一说到喝酒,就全都不见踪影了!哼,下次若再让本小姐遇到你们,都给我小心着点!来,青衣,我……我们来喝!”
“嗯。”青衣柔柔地答应了一声。纪若尘这才发现青衣其实也坐在桌边,双手捧着一个青花餈碗,置于唇边浅浅地抿着。
若论饮酒之姿,青衣可要比殷殷端庄柔顺得多,只是......
纪若尘揉了揉眼睛,深吸一口气,定睛看去,这一次终于看了个分明。
没错,青衣一双小手中捧的那只碗,分毫也不比张殷殷手中的小了。
当!张殷殷重重地与青衣撞了一下碗,然后举碗就唇,几大口就将一碗酒喝了个干干净净,然后将碗一放,伸手又去拎那酒坛。
青衣文文静静地端着酒碗,似青鸾吸水般细细地饮着,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是张殷殷刚将海碗放下,她那只碗也跟着空了。见张殷殷又在倒酒,她也乖乖巧巧地将酒碗送了过去。
片刻间张殷殷已将两个酒碗倒满,刚端起酒碗与青衣碰了一下,结果一抬眼间已看到了纪若尘,当下双眼一亮,嫣然一笑,媚意横生。她旋即向纪若尘一指,纤指勾了一勾,道:“若尘,别想逃!过来……陪我喝……”
张殷殷一句话才说到一半,身子就是一晃,缓缓软倒在桌上,沉沉睡去。
青衣听得张殷殷呼唤,一转头也看到了纪若尘,当即放下酒碗,起身行礼道:“公子回来了。”
纪若尘吃了一惊,忙上前一步扶住了她,道:“别乱动,小心摔着!你喝了多少,没事吧?”
青衣先道了声公子放心,然后以一根纤指点着下颌,细细算了一会,方柔声道:“应该是……十二坛。”
“十二坛!”纪若尘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喝起酒来了?”
青衣道:“公子走后不久,两位天君就携了二十坛酒登门,说是给我和殷殷的一点薄礼,日后还请多多提携。殷殷开了一坛,见的确是好酒,就试了一杯,嗯,然后不知怎地就喝起来了。”
“可是……”纪若尘看了一眼前厅,数了数酒坛,犹自不敢相信过半的酒都入到了青衣肚里。
纪若尘叹一口气,先将两位天君一手一个提起,扔到了前厅角落里,想想又觉得不太好,于是将他们一一扶起,靠墙坐正。青衣则将一个个空坛拎出屋外。见桌上还有两大碗酒没动,她犹豫一下,见纪若尘没有注意,悄悄端起酒碗,顷刻间就吸了个干干净净。
纪若尘拍了拍昏睡中的张殷殷,见她全无反应,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将她打横抱起,进入里间,将她轻轻放在自己的床上。
哪知张殷殷突然翻身坐起,一把抓住纪若尘的领子,凑近了他,一双凤眼似笑非笑,咬着牙道:“纪若尘!你当年竟敢打我屁股,这笔帐我可都记着哪!这一辈子我都跟你没完!”
在如此近的距离上看着她那如花容颜,纪若尘心中不禁微微一荡,又颇觉得头痛。张殷殷恶狠狠地说完了这一句后,双眼一闭,又沉沉睡去了。她就算睡着了去,也是媚态横生,数不尽的风流娇媚。
刹那之间,纪若尘恍然想起了种种过往,与她一次次的争斗,如在昨日。
想到她不远千里,孤身来到洛阳,纪若尘不由得暗叹一声,拉起她的纤手,在唇边轻轻一吻。只是他此刻心事重重,有如山重,这么点绮思转瞬即逝。
就在此时,一道无形强风猛然间自后袭来。纪若尘措手不及,脚下一个不稳,合身压在了张殷殷身上。
这一道风来得全无征兆,穿堂过室,呼啸而去,四壁屋顶全然起不到半分阻挡之效。而且风中带着一种玄异之气,虽然嗅不到任何气息,但拂身而过时,却令人肠胃翻涌,恨不能将几日来入腹的东西都吐出来一般。那一种味道,就似是千百具腐烂多日的尸体一起堆到了眼前般。
这时门口处忽然响起一声轻呼,青衣跌了进来,看来也是受那一阵恶风影响。纪若尘迅速立起,有些尴尬,不知青衣刚刚看到或者是听到什么没有。
青衣见纪若尘望向这边,忙站了起来,施礼道:“叔叔说过,非常人自有非常手段。公子手段如此特别,青衣是十分佩服的。”
纪若尘一时间面红耳赤,咳嗽几声,只道了句:“你来照看她吧!”就匆匆出屋去了。
他定了定神,知刚刚那一阵风实是黄泉秽气爆发,刻下留给他的时间已所余无几,于是来到厢房,几下将室中之物通通扔出房外,清理出一片空地来,又将玄心扳指中的法宝器物一样样拿出,铺了一地,开始细细凝思应该如何运用,方能应付得了这一场黄泉魔劫。
纪若尘反复思量下来,终觉得现在道行太浅,要应付眼前危机,最好还是用符。道德宗符箓篇将天下咒符分为七品,最下一品为天心,其上为守虚,再上为上皇,每一品符又依书法不同,威力效验也不一样,又有正符,玉符,金符之分。纪若尘所能驱用的极限即为上皇金符,是以诸真人们与他的咒符也以此为限。
驱符也需大量真元,一些上品咒符更要辅以咒符,因此并不是咒符越多、威力越大就越好。
张殷殷和青衣显然是自幼过得太平日子,从没经历过什么艰难险阻的,所以不会对这一次的危险有何感觉。然而他五年来可过的都是提心吊胆的生活,自幼又时时在生死关头打滚,对于危险已有了一种天生的直觉。他已隐隐感觉到这一次的洛阳大变绝非寻常,稍不留神,就是形神俱毁之局。
而且他心中另一个隐藏多年的担忧也被勾了起来。当他经过洛府之时,一刹那间,视线穿透了所有的楼宇墙壁,定在一处花园之中。花园中阴森森的,一道紫色天雷正滔滔而下,如九天垂瀑!雷光中,一个鲜衣少年正从地上缓缓站起。他忽然回头,向着纪若尘笑了一笑。
刹那间又是一道闪电横空而过,借助电光,纪若尘已看清了他的面容,分明是当日殁于龙门客栈的那只肥羊!
纪若尘顷刻间大汗淋漓,有如虚脱。此刻回想,依然惊悚而不能自已。纪若尘的手忍不住轻轻一抖,一笔画歪,眼前已绘了一半的符就此废了。
纪若尘收束心情,又在面前铺开六张符纸,再打开一小瓶无根仙泉,含了一口在口里,待得用真元温养已毕,就可喷在这六张符纸上,以开启灵气,作为绘符之始。
他准备绘四张除邪去秽的天心符出来,这种符念动即发,虽无多大威力,但用在黄泉秽气形成的魔物身上再有效不过。只是诸位真人显然也未料到洛阳会有此变故,是以给他备的咒符中没有此种符咒,此刻需要现绘。
哪知此时青衣悄然进房,道:“公子,刚才殷殷说你趁她酒醉时对她轻薄,这一笔帐,等她睡醒后会好好和你算一算的。”
扑的一声,纪若尘一口仙泉还未温养完毕就尽数喷出,六张符纸全都毁了。
此刻已近亥时,然而那一轮如火骄阳依然高悬在洛阳上空,分毫不动。只是烈日下的洛阳不再是燥热如火,而是升腾起一阵蒙蒙的黄雾,整座城中到处都弥漫着一阵中人欲呕的恶臭。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街上来回逡巡的铁骑,都时时会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边窜了过去。但没人能看见那究竟是什么。
几乎全城所有的人都在默默地看着空中那一轮烈日,静静地等待着它下山的那一刻。
惊慌已然过去,剩下的,只有绝望。
在凡俗眼中,洛阳此刻自是烈阳高照,然而在道者看来,此刻的洛阳实是漆黑如墨,间中会有阵阵暗黄秽气呼啸而过。这些秽气如有生命一般,会追逐灵气而去,并汇聚成团,越积越多,直到将这些灵气统统粘染同化,方才作罢。
然而此刻洛阳城中却有一点灵气穿街过巷,徐徐而行。它恰如暗夜中的***,一时之间不知聚到了多少若飞蛾般的秽气,围绕着它呼啸盘旋,几已形成小小一道龙卷。
吟风双眉微皱,在洛阳城内慢慢行着,周围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如此熟悉,却又想不起来究竟何时何处曾经见过。吟风走得不疾不徐,此刻于他来说,到哪里、走多快都是冥冥中早已定好的,他走出这一步,下一步该如何落步,到时自然就会知晓。
只是不知为何,一进入洛阳城,他本是宁定的心情就开始微微波动起来。这一点涟漪虽微不足道,可是对于本心向如月下平湖的吟风来说,就是前所未有之事。
此时他周围尽是浓稠得几欲滴出水来的暗黄秽雾,雾气中每时每刻都不知要浮出多少狰狞恐怖的面孔,都在向吟风咆哮怒吼,似欲吞之而后快。
但这些秽气中的魔物无论多么狰狞凶厉,却无一敢进入吟风身周三尺之地。吟风每向前一步,前方的魔物秽气就会慌张向两旁分开,为他让一条路出来。
从外望去,吟风几乎是推着那一道已高达数十丈的秽气龙卷前行!
片刻之后,吟风已立在铜川巷中,看着那气势轩昂的门户,以及两尊守门的青玉紫纹虎,若有所思。
此时洛阳白夜已成,人人均知大难将至,是以洛府也是大门紧闭,门前根本见不到一个守门的甲士。
吟风一双剑眉越锁越紧,向那朱漆大门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
他茫然四顾,整座铜川巷中惟有一株株枯死的古柳,再无一个人影。
下山以来第一次,吟风不知自己的下一步,应该迈向何方。
正文 章二十二 任他遮挡重重 上
月夜,静寂的长安。市里坊间早已是灯灭人寂。唯有城北那巍峨雄伟的宫殿群依然***如织,人声不绝。这即是当今天子所居的皇宫。
夜色下的皇宫浸润在朗朗清辉之中,飞檐、殿顶、漆柱、雕栏俱淌出一层银华,光彩迷人。重楼殿阁层层叠叠,若隐若现,似是延伸到浩渺的星空边缘,虽失了点白日里那般恢弘气势,却添了几分柔美之态。
月上中天。皇宫里依然***辉煌,但却听不到半点声响,诸般人等,惟恐惊了今上的好梦。
夜月高挂,繁星若锦。柔和的夜光透过悬玉殿琉璃殿顶洒落,在白玉地面上留下斑斑点点的光影。
悬玉殿汉白玉地面上依九宫方位,刻着八道回旋盘曲的水道,团团拱卫着大殿正中的象牙床。地下清泉自西北入殿,围绕着象牙床盘旋一周后,再悄无声息地从正南出殿。大殿四角各立一座青铜异兽鼎,鼎中燃着的碧潭沉香,有解暑驱蚊之效。
是以这一夜天气虽然闷热无比,但这悬玉殿中却是凉意习习,毫无暑热蚊虫之苦。
象牙床上侧卧着一个男子,微有酣声,正自沉睡。
随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个年轻内侍沿着白玉小径行来,在殿口处跪下,犹豫片刻之后,方低声呼道:“陛下……陛下……”
这象牙床上,卧的即是当朝天子,明皇隆基!
明皇极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翻个身,又自沉沉睡去。那内侍早冒出了一头的冷汗,但他年纪虽轻,却颇有些胆色,又斗起胆子唤道:“陛下……”
明皇乍然惊醒,勃然大怒,喝道:“什么人吵吵闹闹的,扰朕的清梦!”
天威当前,那内侍唬得连连磕头,触地有声,边磕头边道:“秉皇上,通玄国师孙真人有万分紧要事求见!”
明皇伸了一个懒腰,翻身坐起,终于清醒过来,道:“孙真人?这么晚了会有何要事?去传吧!”
片刻之后,明皇已披衣起身,端坐在颐晨殿中。那内侍从殿外引入一位面若婴儿的道士,退在一旁候着。
这道士生得白白胖胖,一双细目,五缕长须,就似是一个普通的中年道人。若非那白里透红、吹弹得破的面孔,真看不出有何玄异之处。
他进得殿后并不叩拜,只是向明皇躬身为礼,就坐在了一侧的椅中。那内侍倒并不奇这道士的无礼。明皇好道,天下皆知,于这孙国师又是极为礼遇,不光尊为国师,还半持弟子礼。孙真人可入殿不拜,议事有座,由此可见圣恩之隆。
孙真人此刻面有忧色,坐定后即向明皇拱手道:“圣上,近日臣夜观天象,见中原星象有变,阴阳倒悬,秽气冲天,主洛阳有大劫出世。三十五日前洛阳尚是黄龙之气冲霄而起,主圣人出世,神物现身,可是这几日吉兆却悉数化成凶劫。我百思不得其解,一直在潜心推算,直至今日黄泉秽气现世,方略有所得。此事十分紧急,是以星夜来拜,还望圣上息怒。”
明皇一摆手,微笑道:“孙真人上窥天机,助朕国运,朕何怒之有?洛阳即算有劫,有真人护国,想必也能消解于无形。”
孙真人面上忧色更重,先是叹一口气,欲言又止,似有为难之处。
明皇道:“真人有事,但讲无妨!”
孙真人叹道:“三十六乃天罡之数,黄龙吉兆经一周天轮回却化为黄泉凶劫……唉!本来洛阳凶兆主一黄泉之魔出世,此劫当使一方生灵涂炭,中原天灾频仍,但还不是不可化解,也于圣上国运无碍。但此劫承黄龙冲霄而生,我推算下来,却另主一事……这个,我实是不知当不当讲。”
明皇见孙真人说得严重,面色也凝重起来,道:“真人不必顾虑!”
孙真人点了点头,道:“大吉经周天轮回转为大劫,却又有黄龙气现,这种种征兆,合主天下大乱,十二年内,洛阳必成帝都!”
啪的一声,明皇手中茶碗落地,摔得粉碎!
那内侍慌忙跪地,眼见得茶洒碗破,犹豫一下,终跪行到明皇椅后,将碎瓷都收拾了去,然后退出了殿外。
明皇站起身来,在殿内踱来踱去,焦燥不安。他蓦然立定,一双凤目精光外溢,盯住了孙真人。孙真人也站了起来,迎着明皇的目光,缓缓地点了点头。
明皇神色凝重,知孙真人此意为自已推算无误。如此大事,他又哪会信口开河?他沉思片刻,道:“既是如此,那朕迁都洛阳,您看如何?”
孙真人立即摇头道:“万万不可!陛下辟二十年天下盛世,已与天地气运结为一体。若久出长安,必有大祸!”
“那朕该怎么办!”明皇怒意升腾,怒喝一声。他喝过之后,方觉舒了些胸中郁气,突然想起一事,皱眉道:“真人的意思是,李安?”
孙真人神色丝毫不变,缓缓地道:“寿王凶星入命,有枭雄之相。他又果断敢为,无所忌惮,而且依贫道推算,寿王命宫染血,说不定与豫王暴卒有关。”
“住了!”明皇怒意又起,在殿中走来走去,边行边道:“朕那侄儿聪明伶俐,善体朕心,素来忠心耿耿,又与朕是血脉之亲,怎可能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何况他就算想反,小小一个河南道又有多少军马,就算尽数归他,如何是朕几十万禁军之敌?此事休要再提!”
孙真人依然不疾不徐地道:“陛下,此事关乎国之大运与陛下安危,切不可等闲视之。贫道听闻寿王最近几年收得不少有大来历的修道之士,观其心志,当远不止益寿延年。”
明皇直在殿中转了数十圈,方才消了怒意,皱眉沉思起来。孙真人求见时甚急,此时反而不急了,只是立在一旁,等候着明皇决定。
明皇终在殿心负手立定,沉声道:“来人!”
殿外那年轻内侍闻声立刻入殿,侍立一旁。
明皇沉声道:“传朕密旨,着相国杨国忠即刻秘查寿王,观有无不宜之事。”
那内侍忙备了笔墨,录下了明皇旨意,双手高捧过头,供明皇过目。明皇一眼扫过,见无不妥之处,即从腰间取过私玺盖了,向孙真人道:“既然事不宜迟,还烦请真人施展神通,将此旨送入国忠手里。”
孙真人暗叹一声,从内侍手中接过秘旨,道:“此刻洛阳秽气盈野,内外隔绝,围城之势已成,寻常道法已不足用。不过陛下放心,贫道这就动身前往洛阳,当亲手将秘诏送入杨相手中。”
明皇喜道:“有真人前往,朕即可放心了。”
孙真人再行一礼,即行出殿去了。
明皇面色阴沉,显然心中仍是抑郁难去。他踱了许久,心情也未见得好,再无半分睡意,于是长叹一声。他目光一扫间,忽然看到那内侍仍跪在殿外侍候着,看上去眉清目秀,很是一表人才。明皇又想起刚刚他代笔之旨,字字银钩铁划,雄劲有力,倒是难得的一手好字,且他人也乖巧,于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内侍喜形于色,忙跪倒在地,道:“奴俾姓李,名辅国。现跟着高公公办事。”
明皇点了点头,道:“嗯,很好,以后你要用心办事。传朕旨意,现在摆驾,去华清池。”
皇宫以西不远处,矗立着一座气势恢宏的道观。这道观虽占地不广,但楼宇耸峙,殿群巍峨,非一般道观可比。细瞧之下,这道观色泽明丽,檐角簇新,显是落成没几年。再瞧那山门牌匾,其上龙飞凤舞三个大字“真武观”。这真武观乃是由明皇下旨建造,建成不过五年,以为供奉孙真人的道观。
真武观的格局与那一般道观无甚差别。山门前竖有四根山门柱,柱上绘有仙器神兽,精美细致,栩栩如生。山门正对的即是主殿三清大殿,主殿旁各有一个偏殿。其后尚有几个小殿。每一殿俱有回廊,折而向前,彼此相通。但由于是皇家敕造,其一砖一瓦俱是希罕之物,又非一般道观可比了。
此时夜深人静,三十禁卫铁骑护送着孙真人的车驾一路疾驰,进了真武观的大门。孙真人缓步下车,拂尘一挥,禁卫铁骑即向两边散开,真武观主殿中***通明,十六个道士鱼贯而出,迎了孙真人,徐徐入殿去了。
大殿中,四位道士早已立在那里,手中各捧一个玉盘,上面分别放着法衣、道履、仙剑和玉符。孙真人在弟子的服侍下更换衣服,片刻间已装束完毕,向身边一位弟子吩咐道:“派一人飞报司马天师,说洛阳此次魔物现世,很可能有神物相伴而出。我先行一步,请他随后接应。”
那弟子道:“洛阳凶险,师父此行带上弟子吧。”
孙真人看了那弟子一眼,嘿了一声,道:“洛阳已然围城,我此次要破围而入,你道行不够,去了只是徒然送死。”
那弟子脸有惭色,不敢再多说。
孙真人颂起真咒,然后叱喝一声,背后呛然一声龙吟,仙剑大放青芒,自行出鞘,浮在空中。他凌空蹈虚,一步踏上仙剑,转瞬间已消失在茫茫夜空之中。
洛阳王府正殿上***通明,轻歌曼舞,燕语莺声,正是一片歌舞升平景象。
其实此时洛阳空中仍高悬着一轮烈日,殿中根本无需点灯,只是人们习惯使然,是以仍然高燃数百只红烛。
大殿居中端坐着洛阳王李安,无论身份爵位,此刻殿中皆以他为尊,是以不得不坐了中位。李安左首边席上坐着当朝相国杨国忠,右手边则端坐着一个宦官,头顶高帽,身材高大,生得白白净净,保养得极好。他虽然服色品轶不高,但也得位列当朝两大炙手可热的权贵之旁,安坐如泰山,无半分拘束之意。
殿中数十舞女只着一袭轻纱,裸着洁白如玉,纤巧秀美的莲足,正自曼曼起舞,粉臂雪腿忽隐忽现,一时间实是春光无限。她们随着柔靡的音乐翩然而动,滑如凝脂的肌肤撒发出动人的光芒,凹凸有致的曲线随着腰姿的摆动令人浮想联翩,。无论是回眸、顿足、还是扭腰、摆臀,每一个动作皆令人目眩神迷,血脉喷张。
然而本该是皆大欢喜的一场夜宴,却几乎人人都面带忧色。无论是乐手、舞女、还是上菜斟酒的侍女,莫不如此,惟有殿中高坐的三人一脸欢容,就似分毫没有看到殿外异相一般。
杨国忠一边兴致盎然地挨个打量着舞女的面容,一边赞叹道:“王爷这里果然是太平盛世!”
李安呵呵笑道:“这还不全仰仗杨相在朝中支持?”
杨国忠笑道:“王爷哪里话!国忠不过是一介布衣出身,哪比得上王爷天子血脉,宏图大略?何况国忠得有今日,也全仗王爷和高公公提携,饮水思源,国忠可是不敢或忘的。”
那宦官细声细气地道:“相国抬举了!咱家日后还得相国多多提携呢!”
这一名宦官,即是本朝权宦高力士,因深得明皇宠信,权势也是炙手可热。
一时间三人互相吹捧,宾主尽欢,全不把殿外凶劫当一回事。未过多时,李安低声笑道:“杨相看小王府上这些歌女,还可堪一观否?”
杨国忠双眼微眯,不住点头道:“王爷挑选的,那还用说,必是好的!”
李安呵呵一笑,低声道:“难得杨相满意,一会小王就让她们悉数到杨相居处,任杨相挑选。”
杨国忠双眼一亮,笑出了一点杀气,道:“既然王爷有心,那国忠可就是却之不恭了!哈哈!”
一旁的高力士也嘿嘿地笑了起来,只是笑得有些尴尬。李安自然知道在高力士面前谈论女色,如何能让他高兴得起来?只不过李安另行备有一份重礼,不愁他不满意。
当下李安一挥手,所有的舞女侍者都悄悄退了出去,一时间大殿上只剩下了当朝三大权贵。
杨国忠面色一正,肃容道:“王爷,此次洛阳大变,人人都是措手不及。还好此行之前南宫上师赠了本相一辆八瑞定军车,有此车停在王府,任它是祥瑞也好,凶劫也好,都侵不入车周三十六丈之内。但这只是一时权宜之计,安不得长远。东都洛阳可是王爷您坐镇的。此次大变,实在瞒不得多久,圣上得知此事之后,一旦震怒,王爷必是首当其冲,所以还得从长远计议一下。”
李安忙道:“小王也深忧此事,一切还得仰仗杨相和高公公指点。”
杨国忠与高力士对望一下,咳嗽一声,正容道:“我在朝中听闻李王爷府上颇有些修道之士,此事朝臣非议不少,且孙果孙真人一直伺机而动,企图在此事上大做文章。洛阳大劫原是仙魔之事,本与我等俗世之人无多少干系,也非我等人力所能为之。既然王爷身边有不少能人异士,不妨将此次大变之因悉数推到他们身上去,这样不管怎么说,在圣上面前都算是有了个交待。”
李安沉吟一下,缓缓地道:“我明白杨相之意了。本王府上有两位客卿,乃是出自世外仙山西玄山道德宗。听闻这道德宗乃是当世有数的修道大派……”
杨国忠轻轻一笑,道:“王爷实在英明!他们两方若能斗个两败俱伤,那当然最好不过。若是不能,也正好借道德宗之手,除去真武观一脉。”
正文 章二十二 任他遮挡重重 中
直至亥时时分,洛阳上空那一轮似乎永远不会沦落的烈日忽然染上了一层火红,然后迅速暗淡下去,隐没在早该出现在夜幕之后。
这一夜,无月,无星,无风。
上一刻还是烈日高悬,此时已换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尽管已是深夜,但依然闷热无比,刚刚的酷热仍没有散去,反而随着夜的到来,空中那一股浓郁的黄泉秽气更加的重了。
荟苑东首的院落里亮起了蒙蒙的光芒。原来院落一侧的草地已被翻开,泥土已被翻整成了条条沟垄纵横之形,正对应着整个洛阳的地脉形势,有数十条标示着地下水脉浅沟正发出淡淡的蓝光,映得纪若尘面容忽明忽暗。
他身边摆放着数十支竹签,又有一支紫晶卦签插地土里,斜指向北。纪若尘凝望着面前的洛阳地脉,左手五指不住屈伸,正在潜心推算着方位天时、地脉流向,于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充耳不闻。
实际上此刻荟苑中寂静得令人心寒,同在洛阳王府中,相隔不远的主殿中正是一片歌舞生平的景象,但是悠悠丝竹声却丝毫也传不到荟苑这中。实际上只要出了王府主楼一步,就失了那无形中的庇护,完全听不到楼内的歌声乐声。
荟苑本来就是清静之地,此时白虎与龙象二位天君都在酣睡未醒,张殷殷也不知是醒着还是醉着,青衣则在进进出出,胡乱地忙碌着。她进退都是悄无声息,也不会惊扰到纪若尘。
纪若尘眉头紧锁,手中拈了一根竹签,犹豫着不知该落向何处之际,突然听到院外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脚步声显得想当慌乱,轻重不一,一点与周围环境中暗含的波调不合,一听就非是修道中人。可是此时此刻,王府中的下人们非万不得已,都早已躲回房中瑟瑟发抖去了,谁还会如此没有规矩地乱奔?
砰砰砰!一阵重重的拍门声响起,纪若尘愕然抬头,望向了院门。他站起身来,左手一挥,院门即自行打开。
出乎他意料之外,门外奔进的一个拖着小孩子的妇人。她衣饰华贵,望上去二十**的样子,十分美艳,尽管一脸的张皇之色,但眉梢眼角处仍尽是脉脉春情。她手里拖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眉眼十分清秀可爱。
那女子进门后立即叫道:“哪位是纪仙长?”
纪若尘道:“我即是纪若尘,当不得仙长二字。”
那女子几步跑上前,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了纪若尘面前,双手抓住他的前襟,仰面叫道:“求纪仙长救这孩子一救!救这孩子一救!”
纪若尘眉头一皱,如石像般立在原地,不动声色地问道:“不必惊慌,有何事慢慢说好了。”
那女子定了下神,拭了拭眼中之泪,道:“妾身姓吕名仪,乃是豫王李充之妃……”
她口齿十分伶俐,几句话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清楚楚。
原来这吕仪乃是豫王李充侧妃,李充死后,寿王李安见她美貌,没有杀她,而是以豫王之子李琓为质,强行将她收入了后宫。她为孩子计,只得委身于李安。只是没过数月,李安就已对她厌倦,渐渐冷落起来。她也是个颇有心机的女子,从李安的言辞间察知他颇有斩草除根之意,心下惊慌,近日又听闻王府新到了一位少仙,李王极为礼遇,于是趁着近日洛阳天地异变,王府守卫疏松之际,冒死冲到荟苑,希望能将李琓送去世外修道,免遭毒手。
纪若尘看了那孩子一眼,见他眉清目秀,颇为可喜。虽然两眼通红,但抿着小嘴,说什么也不肯哭出声来。单看他资质,的确是超过凡人太多,勉勉强强能列入道德宗门墙。
吕仪见纪若尘犹豫不决,垂首哭泣不已,又膝行向前半步,抱住了纪若尘双腿,将温软的胸部压在了他的腿上,臻首也悄悄贴在了他下腹上。她深谙服侍男人之道,仅是简单的几个动作,即让纪若尘心中涌起一阵异样的感觉。如此直接而了当的挑逗,倒是他此前从未遇过的。
此时荟苑外忽然响起了阵阵盔甲铿锵之声,亮起了火把光亮,一队王府卫士冲入了荟苑,似是在找着什么人。
那女子一惊,当下抱得纪若尘更加紧了。
院落中忽然响起了青衣一声轻呼,纪若尘全身一僵,回头望去。青衣脸上飞起两片晕红,见纪若尘望来,忙整衣一礼,道:“青衣什么都没有看到,公子请自便。”
纪若尘登时哭笑不得,正要解释,院外一个王府卫兵已然看到了院中的吕仪与李琓,当下高叫一声:“在这里了!”
呼拉一声,数十个卫兵都拥到了纪若尘院落前。但纪若尘乃是修道之人,威能难测,又是李安座上之宾,这些卫士哪敢轻举妄动?当下卫士统领排众而出,进了院落,先看清了院中形势,方向纪若尘恭敬一礼,沉声道:“纪少仙休要听这女子胡言乱语。她乃是王爷侍妾,因不贤而落冷宫。此次趁乱而逃,可见其刁!少仙将她交给末将吧,不然末将实无法在王爷面前交待。”
那女子颤抖起来,仰起头望向纪若尘,颤声道:“妾身死活也不要紧,惟求少仙救救琓儿!当年有真人说琓儿有升仙之质的!求少仙开恩!”
纪若尘看了看青衣,见她面有不忍之色,于是又向那孩子望了一眼。卫士统领见了,面色也是一变,当即上前一步,半跪于地,颤声道:“末将九族的身家性命,全在少仙一念之间了!”
纪若尘仰头望了望夜色,顷刻间已有了决定,于是叹一口气,轻轻推开了吕仪,道:“此事乃李王家事,我也不方便置喙。”
那女子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叫道:“少仙,你是修道之人,怎能见死不救!”
那卫士统领生怕夜长梦多,长身而起,一把抓过那男孩挟在腋下,又扯起吕仪,强将她向院外拖去。
吕仪嘶声道:“还我琓儿!还有琓儿!纪少仙!纪若尘!你见死不救,必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王府卫士生怕纪若尘变了主意,不敢在荟苑多呆,扯着吕仪和李琓,迅速退了出去。
纪若尘静静立着,听着女子嘶喊声和男孩的哭声一路远去,直到院落中又恢复了平静,才转过身来。
青衣依然在看着王府卫兵消失的方向,片刻后方道:“公子刚才为何不肯救那母子?”
纪若尘凝视着青衣的双眼,叹道:“这些皇亲宗室的家事,根本分不清谁是谁非,还是不要胡乱插手的好。我不愿救那对母子,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再过一会可能我们就要逃离洛阳,那时我自身难保,能护得你和殷殷周全就已是万幸,又哪有余力来救这些凡俗之人?”
青衣低下头去,轻声道:“可是……那对母子很可怜。不过叔叔说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公子胸中有天下,自然不能拘泥于这些小事……”
就在此时,院外忽然传来一声喝采:“好一个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看不出你一介女子,倒也有这般见识!”
这一声喝彩声若洪钟,洪亮中又有隐隐清音,就如凤鸣九天,在天地之间回荡来去,久久不散。纪若尘大吃一惊,这人已到了院外,怎地自己竟全然感受不到他的气息?难道说此人道行已到了诸法威能自然而生,无法测度的地步?
此时半掩的院门被人推开,一个白衣中年文士步进了院内。这文士还扶着一人,那人半身染血,气息奄奄,全仗着那文士扶着,才不至于倒下。
进入院后,那人忽然抬起头来,虚弱地叫了声:“纪师叔……”
纪若尘只觉得声音非常熟悉,忙抢上一步,仔细看去,才发现这人竟是徐泽楷!只是他面色灰败,脸上颇多血污,真元气息更是微弱之极,是以方才没能认出来。纪若尘吃了一惊,忙问:“泽楷先生,你……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徐泽楷苦笑着道:“泽楷无能,赶过来时遇上了一队秽魔,苦战方得脱身,器材法宝却已尽数失落,若不是这位先生仗义相助,扶我前来,恐怕……咳咳,恐怕泽楷再也见不到师叔了。”
纪若尘从那中年文士手中接过了徐泽楷,将他轻轻平放在院中草地上,以接地气。他曾在金丹大道上下过一番苦功,此刻仔细检视一番,既知徐泽楷外伤并不重,主要伤在内脏为黄泉秽气所侵,压制住了体内真元所致。既然知道伤因,那就好办了。纪若尘自玄心扳指中取出一小瓶玉露,滴了一滴在徐泽楷鼻中。不片刻功夫,徐泽楷面上灰气就尽数褪去。只是他此次真元受损极重,外伤也不轻,刻下只能勉强行动而已,不休养一个月,根本无法恢复。
可是眼下这种时候,已方最大的助力徐泽楷却伤成这个样子,那真到魔物出世时,又该如何是好?而且不必等黯渊之魔出世,秽气化成的小魔已能将徐泽楷伤成这个样子,这洛阳虽大,哪里又是安全之所?
纪若尘心内忧虑,他灵觉敏锐,心底已越来越是不安。在夜色之中,黄泉秽气正渐渐浓郁,而且盘绕不散,宛若有灵性一般,与异物志所载黯渊之魔出世时的秽气颇有不同之处。这点差别虽微,可是在纪若尘的灵觉之中,直是有如天渊之别。
而且随着时辰一分一刻地消去,纪若尘越来越如坐针毡。有时候一阵恍惚间,他似是感觉整个洛阳的黄泉秽气已在悄然间联成一气,正逐渐化成一个无比巨大的魔物。单看这秽气聚集的速度,魔物出世的时刻很可能不是徐泽楷所推算的明晚,而是在明日黎明前后。如果纪若尘感觉无误,那可就根本来不及布置什么阵法了。
见徐泽楷已无性命之忧,纪若尘将那瓶玉露又收了起来。玉露刚刚收好,纪若尘整个人忽然僵住!
这一刻,声淡去,影消散,上下左右,苍苍茫茫间,只余下无穷无尽的黑暗!
纪若尘就在这黑暗的正中央。
但是他并不孤独。
纪若尘不及畏惧,忽然间心有所感,猛然向下方望去,但见千丈之下,一片茫茫黑暗之中,盘踞着一条不知长达几许的巨蛇,正自徐徐游动,似是刚刚醒来!
这头巨蛇从头至尾不知长几百丈,虽然相隔遥远,虽然它尚未完全醒来,然则纪若尘已分明感受到了它那足以移山填海、无以相抗之威!
悬浮在这洪荒巨蛇身躯之上,纪若尘只觉自己有如一只蚊蝇,实是说不出的微不足道。
转眼之间,纪若尘已回过神来。
他定神望去,见庭院中一草一木都未有分毫变化,徐泽楷仍躺在面前,双眼微闭,深吸缓呼,不住自鼻端喷出紫气,显然正在炼化药力。
一阵夜风吹过。
纪若尘忽然感觉身上一凉,这才发现周身衣衫早已被冷汗湿透。
他骤然起身,转身盯着院落一侧洛阳地脉图,潜心推算起来,可是有一个关节处却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一时之间,纪若尘只急得额头上全是汗水。正焦燥间,旁边忽然传来阵阵争吵声,屡次将他的推算打断。
纪若尘转头望去,见竟是青衣与那中年文士正在争吵。他没听清两人前半段都吵了些什么,此刻只听那中年文士摇头道:“……非也!圣人有言道,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近之则亵,远之则怨。可见我先入为主,并无差错。”
青衣则道:“似是而非!叔叔说过,观妖……啊不,观人当重气度德行,以血脉……不,以门第男女之分观人,已先落了下乘!”
那文士嘿了一声,哂道:“我这可是圣人有言。圣人乃秉天时而生,上承气运,下启民智,如山巍巍,其气煌煌,你家叔叔又是何许人物?”
青衣怒道:“叔叔立于天地之间,通万年之事,有移山填海之能,寻常大地游仙又岂在叔叔眼中?他如何比不得圣人?”
那文士仰天一个哈哈,道:“怪力乱神,纯是无稽之谈!世人能负千斤,已是村夫妄语,如何能移得了山,填得了海?果真如此,世上岂不是真有神仙了?”
青衣气得顿足道:“你这人分明不讲道理!叔叔说过,竖子不足与之论道,我不跟你说了。”
那文士冷笑道:“你那叔叔就算真有通天彻地之能,他又如何体会得世人疾苦?他自有仙泉朱果,怎知世人为求一餐果腹,需得贩儿卖女?圣人有言,夏虫不足语冰,这道理用在你那叔叔身上,却也是一样……”
青衣小脸涨得通红,一时之间却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他。
纪若尘忙走了过来为青衣解围。他先向那文士一礼,恭敬道:“多谢先生援手之德,还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
纪若尘此时已看出那文士虽然相貌堂堂,声有异相,但分毫道行也无,显是寻常世人。既然那文士没有道行灵气,适才自己没能发觉他的行踪,实也正常。
那文士傲然道:“看你倒还知书达礼,与那缠杂不清的女孩子有所不同,倒也不妨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姓济,名天下,字尽知,取天下之事,无所不知之意。不过君子救人一命,当取应得之酬。你既然口称要谢,那么纹银五两足矣。”
纪若尘当场愕然,但转念一想,这济天下说得也不无道理。于是取了五两多的一锭银子,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济天下也不客气,当即收了银子入怀,转身离去。
他刚行出两步,猛然间大地颤动,无边秽气浮土而出!
济天下一个不提防,站立不住,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青衣扑的一声笑出声来,道:“枉你口称圣人,原来却是个爱财之徒,这下摔着了吧?命中有此一劫啊,看你以后还敢不敢瞧不起女子!”
济天下这一下摔得不轻,半天才爬了起来,口中犹不服输:“圣人有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五两纹银乃我应得之物,小女孩又懂得什么?何况我乃是摔在土上,卦书云,中央有土,巍巍厚厚,其能克水,其能生金。可见摔在中央厚土之上,乃是福份!小女孩多读读圣贤之书再来说话!”
青衣一怔,掩住口浅浅地笑了起来。那济天下也觉得自己太过强辞夺理,老脸一红,以袖掩面,匆匆夺路而走。
纪若尘突然叫了一声,心中只是想着:“中央有土,中央有土……是了,是了!我只顾着推算天干地支,怎地反而把最基本的五行生克之理给忘了!?”
纪若尘挥手一招,地上飞起一根竹签,自行插在洛阳地脉形势图的正中央。一时间,数十道地脉泉路纷纷亮起,自行流转,浑然天成。
纪若尘只向地脉形势图看了一眼,刹那间脸色一片苍白。他立了片刻,方转向青衣,缓缓地道:“去把殷殷叫醒吧。我们须得即刻起行,依洛水而行,杀出洛阳!”
正文 章二十二 任他遮挡重重 下
青衣道:“公子,为何我们要逃出洛阳?不是说要在王府死守吗?我看王府主殿那边多了一辆奇车,有八兽之灵镇守,能够抵挡得秽气侵扰,何不躲到那边去?”
纪若尘摇了摇头,道:“我知道王府中有这么一辆车,可是如今黄泉秽气非比寻常,我担心邪魔一出,此车很可能会承受不住。而且洛阳遍地秽气,这一辆车停在王府,简直就如暗夜明灯,不把邪魔引到王府才怪。因此怎么看来这里都是险中之险,不能久留!我刚才已算出洛水沿岸乃是黄泉秽气最弱之地,我们就顺着洛水杀出去!”
青衣道:“即是如此,那么青衣去准备了。”
纪若尘点了点头,又望向了徐泽楷,不禁轻叹一声。徐泽楷此刻刚从鬼门关上回来,行动都不如常人,怎可能随着他一同逃离?但若将他扔在这洛阳王府,似也有些说不过去。
他正为难之际,徐泽楷挣扎着坐起,勉强笑道:“生死有命,泽楷流年……注定有此一劫,师叔不必过多担心。泽楷会去找李王,呆在八瑞定军车旁。一时半会还是撑得住的。”
纪若尘叹一口气,知道也只能如此了。
徐泽楷慢慢站起,向纪若尘行了一礼,道声‘师叔保重’,即挣扎着向王府主殿行去。
纪若尘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这才取出赤莹,驭诀一指。赤莹微放光华,旋飞一圈后,已将院落中一棵数百年的桃木斩了下来。纪若法拎起树干,挥动赤莹,几下间就将桃木树干斩枝去叶,削成一根三尺木棍。他顺手挥了挥,感觉长短轻重均十分顺手,心中颇为满意,于是又取出十余张早已绘好的驱秽诛邪的咒符,小心翼翼地一张张贴满了棍身。
他再在全身上下仔细检查过一遍,见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就提了木棍向房中走去,要看看张殷殷究竟酒醒了没有。如若还是醉的,说不得只好用符化去她身上酒力,虽然可惜了好酒,但毕竟还是保命要紧。
进入卧房后,纪若尘不禁一怔。原来过了这许多时候,青衣竟然还没有将张殷殷叫起来。但青衣一点不急,只是轻柔地摇晃着她。看青衣那温柔手势,别说张殷殷此刻正醉得厉害,就是神志清醒,说不定也能被青衣给弄得睡了。
“她还没起来吗?用寒冰符吧,来不及了!”纪若尘催道。
青衣啊了一声,显是没想到纪若尘竟然会这么急,忙道:“公子不要着急,她这就起来了。”
说罢,青衣俯身下去,在张殷殷耳边低声说道:“公子和一个妖艳女子一起出去了……”
“什么?!”张殷殷腾地一下坐起身来,凤目中全是杀气,怒道:“这无耻之徒现在哪里?且看我斩下他的狗头!”
青衣浅浅一笑,向纪若尘道:“公子,殷殷醒了。”
一时间纪若尘满面尴尬,张殷殷呆若木鸡。
片刻之后,三人已装束停当,出了院落大门。三人刚一出门,忽然眼前一花,原来白虎与龙象二位天君已立在当途。
白虎天君一抱拳,媚笑道:“纪少仙,两位小姐,这是往哪去啊?”
纪若尘还礼道:“洛阳势急,我想送她们出城。”
两位天君对望一眼,点了点头,龙象天君即道:“这一路上想必是有些险阻的!我们兄弟多少还有点道行,就随少仙一起出城吧!”
纪若尘闻言一喜,这两位天君虽然人品不怎么样,可是道行那是极强的,带着上路实是不可多得的一大助力。他当下也不多言,更不去深究二天君什么时候醒来的这种问题,当先出了荟苑,离了洛阳王府。
一踏出王府侧门,纪若尘登时倒吸一口冷气!
王府内外,实已是两重天地!
头上是漫不见底的夜空,那一大片广无边际的黑浓浓稠稠的,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滴下来。王府前那一道青石大道不再坚硬,看上去染上了一层浓浓的灰色,微微起伏着,就象是一头巨大无比的异兽的肌肤。
夜色中,到处都是浓而不散的雾,就算以纪若尘的眼力,也只能勉强看到十余丈外,再远的地方,就都隐藏在茫茫黑暗之中了。
然而那足可并行四辆马车的大道两旁,本植着两排苍苍郁郁的古树,此刻仅仅经过一天的暴晒,数以千计的古树就尽皆枯死,看那干枯盘曲的枝干,似已干枯了多年一般。
然而这些并不足以令纪若尘吃惊。
茫茫黑雾中,不足有多少个若隐若现的黑影在徘徊。而那些枯死的古树树身上,更是挂满了凩婴。纪若尘等五人一出王府之门,所有的凩婴都停止了哭号,一齐转头,盯住了他们。
刹那间,千百双无瞳的血眼扑天盖地而来,无边黑夜中,又不知有多少魔影止住了脚步,盯住了眼前的美味!
一时之间,不论是无所顾忌的张殷殷,不谙世事的青衣,甚至于白虎龙象二位天君,都生出了几分退意。
纪若尘心中如电光石火般掠过了方才推算的种种过程,确认无误后,方深吸一口气,缓缓提起了手中桃木棍。
浓浓的夜色中,纪若尘身形有若轻烟,倏乎间从两道迎面扑来的黑影中闪过。那两道黑影发出阵阵惟有修道之士方能听见的凄厉叫喊,全身抽搐不已,冒出阵阵青烟,不一刻即烟消云散而去。
纪若尘桃木棍棍首指地,左手中有一团柔柔的明黄光华。他五指一收,已将那团光华都掩在了手心之中。
白虎与龙象二位天君互望一眼,均面有惊色。他们刚才都看得分明,纪若尘乃是以玄妙步法自二魔中间穿过,然后在间不容发的刹那反手拍在二魔应是后颈的部位上,方能一举破敌。然而二天君越是回想纪若尘身法,心中就越是惊异。纪若尘身形步法浑然不带世间烟火气,这也就罢了,毕竟有许多著名腾挪驱退的步法也能做到此点。
然而纪若尘步法看似依天时八卦而动,但细想起来,却又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他抬腿落步,就似落叶随风,自然而至。只是风瞬息万变,落叶自也飘动无方。
二天君不急动手,定神再观,果不其然,纪若尘绕着接踵而至的三头秽魔转了一圈,又将三魔摧化。这一次的步法,与上一回完全不同,分毫没有规律可言。
龙象天君低声道:“他手中那道黄光,看上去象是除秽宝物洚虹璎珞……”
白虎天君低声回道:“不,那黄光中又有一道暗红,该是重新炼制过的破魔璎珞!这东西,世上可没听说有几块……”
眼见纪若尘身怀至宝,地位尊崇,有大来头的青衣和殷殷又紧随在侧,一时间二天君均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都下了追随之心。只是纪若尘手中那根桃木棍怎么看也不象是仙家至宝的样子,不知要派何用场。但是这根木棍被纪若尘郑而重之的拿在手里,想来必有妙用。看来非是桃木棍不好,而是二天君眼力不佳。
省悟这点之后,龙象白虎二天君都深觉自己功夫下得还不够,日后有暇,当痛下苦功,好好修修眼力。
龙象天君忽然吸了口冷气,叫道:“不对!快收了法宝!”
不待白虎天君回答,他大手一抖,已将一个桌面大小、晶光灿然的轮刃收回体内。白虎天君见机也是极快,立刻也收了法宝。
原来纪若尘虽然击破秽魔后即敛去了手中黄光,但那道微弱的明黄光华有如大海孤灯,一明一暗间,已不知吸引多少以灵气为食的秽魔目光!龙象白虎法宝光华灿烂,那还不把左近的妖魔都给招了来?
面对着扑天盖地般涌来的黄泉秽魔,纪若尘猛一咬牙,迎头冲入群魔之中!白虎龙象二天君分列左右,将青衣与张殷殷护在了中间,紧随着纪若尘杀入了茫茫夜色。
嘻嘻!哈哈!嘻哈!
一声又一声婴孩的笑声在众人耳边响起,重重叠叠,转眼间细流已汇成巨浪,不知有几千几万个婴孩在同时嘻笑。那千万双盯过来的无瞳血眼,目光均有如实质,实有如芒刺在背。
凩婴脸上仍是一副哭号之相,口中发出的却是清脆细嬾的笑声。
纪若尘左手间黄光闪烁不定,身法如烟如幻,在众魔中穿插来去,完全是一副贴身肉搏拼命的架式,对于凩婴的笑声充耳不闻,那只桃木棍始终提在右手,倒是不曾动用。张殷殷天狐秘术于人于妖均是极强的,对这些秽魔却是有力无处使。不过她修术时首重炼心,定力极佳,此刻听闻这足以使寻常修道人失魂发疯的凩婴哭声,只是脸上稍失血色而已。青衣道行虽弱,却是完全不受凩婴影响。而二位天君神情自若,虽早已运功抵御凩婴之音,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他们如闲庭信步,真元骤提忽落,只在外敌近身时方提聚真元,所有近身的秽魔均是一击而杀。
似是见笑声无效,又不知哪个凩婴突然大叫了一声:“死了吧!”
刹那间,成千上万的凩婴同声大叫:“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吧!……”
稚嫩的童声尖利如刀,排山倒海般向五人冲来!
张殷殷嘤的一声,脸色刹那间变得雪白,唇角渗出一道血线。龙象白虎二天君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真元骤乱,身子也是一晃。这么一停顿的功夫,他们身边登时多了数十只秽魔,挥动利爪,狠狠地在二天君身上抓了几记。
这些魔物本是由黄泉秽气所生,无形无质,为它们所击,伤也非是外伤,而是伤在真元灵气、三魂七魄上,正因如此,方深为修道人所忌。
白虎天君眉心间光芒骤现,一道强芒瞬间将身周魔物摧得干干净净,但他面上已有了些犹豫之色。而龙象天君脾气要暴燥得多,同样被伤,他却是怒意上涌,圆睁双目,骤然暴喝一声:“都***吵闹些什么!”
这一声暴吼实已凝聚了龙象天君全身道行,有如巨浪排空,轰轰隆隆的迎着凩婴尖叫声逆冲而上。吼声余音未尽,已有数以百计的凩婴凄然惨叫,双眼中喷出两道脓血,然而颓然枯萎。
“妈的,老子就不信杀不出这鬼地方!”
龙象天君显已动了真怒,一把撕去身上道袍,露出肌肉虬结的上身,挥手中那把有如桌面大小的轮刃已在手中,然后口中粗话不断,大步向前,转眼间已越过纪若尘,一马当先,向着洛水杀去!
此时此刻,龙象天君再也不掩藏形迹,真元尽显,一道晶灿光华绕身而飞,直是当者披靡!
纪若尘一怔,随后一言不发,紧跟在龙象天君身后,向着洛水杀去。白虎天君则摇了摇头,叹一口气,脚下一慢,落在了队伍后方,行起了殿后之责。
此时夜空当中隐着一个卓约身影,正是黄星蓝。她道行高深,此行又带了太璇峰数名道行不弱的师兄弟,是以此刻洛阳虽危,依然安之若泰。
遥望着纪若尘等人一路苦战,向着洛水方向杀去,黄星蓝有些赞赏,又有些疑惑地道:“龚师弟,你看若尘居然能推算出洛水乃是秽气最弱之途,准备遁此杀出洛阳,真是难得,不枉真人们多年教诲。只是以他道行,就算有了七圣山那两个马屁之徒相助,也难杀出洛阳吧?唉,真是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龚师弟,你去召集黄赵二位师弟,先行到洛水沿岸扫荡一下黄泉魔物!龚师弟?”
黄星蓝说了半天,却不见侧后方的师弟回答,于是回首一望,恰好望见一柄深黑色奇形巨剑自龚姓师弟颈间掠过!
巨剑过处,那龚姓师弟身上毫发无伤,然而目光混浊,已失了所有生气灵性。那宽一尺,厚三寸的巨剑剑锋上,穿着一个透明的人影,显然痛苦万分,正在拼力挣扎!
黄星蓝大吃一惊,知巨剑上所穿乃是龚姓师弟魂魄。此时巨剑一震,早将他魂魄震散。黄星蓝心中一痛,知师弟再也无法救回。然而龚师弟虽然道行远逊于已,但也非庸手,此刻竟被斩于无声无息之间,可见敌人之强!
黄星蓝持剑在手,环顾一周。
龚姓师弟尸体宛如没了多少重量,慢慢向下飘去。在他身后,落出一个身高三丈,全身着深蓝重铠的甲士。那甲士背后虚浮着一轮暗金圆盘,上插三面战旗,其黑如墨。甲士生有四臂,分握剑斧钺盾,双足则是一团烟雾,浮于空中。
“这……这是……”黄星蓝大吃一惊,面色苍白。
还未等她回过神来,当面那甲士骤然大喝一声,声若苍雷,手中深蓝重钺带着道道黑气,破空袭来!
黄星蓝手中水绿仙剑一动,迎向了当面重钺。然而就在此时,她左右两边又各自出现一名甲士,两名甲士双斧并出,交错而过,与黄星蓝仙剑一触,立刻发出一片尖厉之极的哭叫,如这两把重斧乃是由万千生魂铸成的一般。斧剑相交,两名甲士背后战旗立刻烈烈飞扬,他们大喝一声,竟硬生生地将黄星蓝仙剑压下!
与袭杀龚姓师弟时不同,这一次三名甲士手中所持兵刃皆由虚转实,开始与黄星蓝比拼真元修为。
黄星蓝眼见迎面重钺如飞而至,只清喝一声,左手手背上浮起一片水蓝文字,竟以一只纤纤素手抓向重钺!
重钺骤然止住了去势,在黄星蓝手中颤抖啸叫不已,然而却是无法前进分毫!
就在此时,第四名甲士悄然在黄星蓝背后出现,横持重剑,一剑向她颈部横斩而来!
黄星蓝双瞳中终现出骇然之色,但她正与三名甲士全力相持,一时间已动弹不得,惟有闭目待死。
夜空中,忽听得霹雳炸响,又有一道雷光从天而降!
雷光之中,张景霄身绕五色彩带,手中松纹古剑,当空徐徐而落!此时的景霄真人与平素里的样子已是大为不同,他眉心间隆起一道金棱,直通脑后,又延伸出五道三尺飘带,望之有如凤冠。双目含火,正自熊熊燃烧,两颊上浮起苍蓝云纹,足下则是一团褐色光芒,承住了他的身形。
张景霄动作看似缓慢,实则快到了极处。他刚自雷光中现身,转眼间就到了那甲士身后,松纹古剑带起一串霹雳,在那甲士腰间横斩而过!
那甲士巨剑方挥出一尺,就是一僵,然后刹那间通体失去了光泽,散落出十余方土块,向下方坠去。
张景霄毫不停留,头上凤冠中光泽流转,左手袍袖一展,一掌拍在了黄星蓝背心。黄星蓝骤然吐出一声清吟,手中仙剑顷刻间光华万丈,早弹开了左右甲士巨斧。她左手又是一紧,当面那甲士正想抽钺,不料重钺却重如泰山,任他如何用力,就是纹丝不动!
张景霄已绕过黄星蓝,身后留下五色光尾,瞬间已在那甲士面前现身,手中松纹古剑如春雷乍现,已在它胸腹间画了一个十字。
那甲士滞了一滞,身上光泽消退,同样如破碎土偶般坠落下去。
左右甲士见机不妙,早化成两团黑雾,隐入夜色之中。
直至张景霄立在面前时,黄星蓝这才惊魂甫定,抚着胸口道:“景霄!你怎么来了?这洛阳城中又怎会有酆都鬼卫现身?”
张景霄面色凝重,道:“现今气运突变,洛阳即将出世的非是寻常黯渊之魔,而是酆都东方之主篁蛇!现在来不及说这些了,殷殷呢?怎地她不在洛阳王府中?”
黄星蓝道:“刚刚若尘护着殷殷向洛水杀过去了,应是想借道洛水突围。”
张景霄顿足道:“什么!真是胡闹!那一带正是黄泉之魔出世之地,滔滔洛水,即为篁蛇之躯!”
黄星蓝一声惊叫,忙问道:“那怎么办?”
张景霄看了看茫茫夜幕,叹一口气,道:“既然酆都鬼卫都已现身,你我道行太高,此刻已不能接近洛水了。你先随我来,与诸真人会合后,再行商议大计。至于殷殷……她得与若尘青衣同行,希望不会有性命之忧,唉!”
黄星蓝面色一变,眼看着泪珠就要滴落,她又向洛水遥望了一眼,方才恋恋不舍地随着景霄真人而去。
此时此刻,纪若尘已立在洛水之畔。
洛水一片苍白,河面早被数不清的死鱼所覆盖,河水也停止了流动。纪若尘略辨方位,即当转向东方。他刚行出不到数步,忽听得背后蹄声隆隆,数十骑碧甲骑士从黑雾当中冲出,沿着洛水河岸向纪若尘等人冲来。
这些骑士远较常人高大,胯下战马通体漆黑如墨,只一双眼睛殷红如血。
白虎天君目光忽然落在了战马的马蹄上。数十骑高头大马,通体皆是膘肥体壮,惟有四蹄是一片枯骨。
“幽骑!”白虎天君面色大变!
然而纪若尘对如雷蹄声只若未闻,惟遥遥望向东方。百丈之外,正有一人穿云破雾,自东而西,沿着洛水南岸徐徐行来。他身周黑压压的,不知聚集了多少邪魔,然而都只敢在三尺之外徘徊。然而此时黄泉秽气已重了许多,邪魔们燥动不安,不时有秽魔被挤进他三尺之内。秽魔一入这三尺禁地,既会嘶叫一声,化成一团碧火,连一丝灰烬都留不下来。每当此时,邪魔们即会惊惧而稍退,然而片刻之后,又都恢复了凶性,再度挤了上来。
那人却是对身周邪魔视若无睹,沿着洛水徐行,一双星眸,只是落在了纪若尘身上,而纪若尘也正自看着他。
两人相距遥远,本是视线难及。但此时此刻,浓浓秽雾,滔滔洛水,于他们而言,都已不再是阻隔。
正文 章二十三 仰天犹恨雨无锋 上
那一道冰寒的目光穿越重重黄泉秽气,横过洛水,落在了纪若尘身上。这道目光如锁,如扣,牢牢地锁住了纪若尘的魂魄,令他片刻不得脱身。
纪若尘也清楚看到他的剑眉星目,素淡长衫,以及夜风中飞扬的长发,还有那一抹浮上来的微笑。
刹那之间,纪若尘只觉得眼前微微一花,在那沿着洛水悠然步来的人两旁,又出现了两个身影。一个是他在洛府中所见、自滔滔紫雷中立起的少年,而另一个,则是关外龙门客栈中面对着莽莽风沙、万里荒壁却能泰然处之的肥羊。一左一右两个身影同时转过身来,向着纪若尘微微一笑。
风是静的,秽气凝固,洛水则在刚刚一刻有了些微波动,弹起了数尾死鱼。这些死鱼也维持着跃空姿态,凝停在那里。
而沿洛水行来的那人却依然在缓步向前,左右两个不同的身影都向中央聚拢,与他合而为一。三人虽然装束不一,面容却颇为相似,脸上的微笑更是一模一样!
几条死鱼重重地落回到洛水之中。那人左右两边的幻影均已消失,他只是淡淡笑着,望着纪若尘,信步行来。
吟风知道自己在微笑。
自下得青城以来,他一直依本性而行,落完这一步,自然就会知道下一步在哪里。他知道只要这样走下去,时辰一到,自然就会见得到自己要见、要杀的人。吟风也知此举甚是荒诞玄妙,但他从未想过是否真能见得到该见该杀之人,纵是想了,也是想不明白为何会如此。他也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费心神。大道冥冥,任你有通天神威,也只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谁又敢说真的能够尽窥天机?
他又何必多想?
所以吟风一路行来,不疾不徐,但也耗费了许多时光,方才到得洛水之畔。
从遥遥望见纪若尘的第一眼起,吟风就已知道自己不虚此行。
凝望着吟风的微笑,纪若尘只觉得寒意已浸透全身。他想要转身避开吟风的目光,却分毫动弹不得。吟风的目光如千丝万线,早已透过纪若尘的双眼,悄然渗透到了他的四肢百骸,束缚住了他的一切行动。
纪若尘又从吟风的目光感觉到了一点冰寒,那是,杀机!
夜空中突然划过一道闪电!
紧接着以十以百计的霹雳接二连三地响起,前后相接,犹如一声春雷,听上去又似是一头前所未见凶兽的咆哮!
电闪雷鸣声中,整个洛阳忽然颤动了一下!这一下颤动突如其来,人人都是措不及防。不过龙象白虎天君等都是反应极快,略一调整,即稳稳地立在了地上。然而西方袭来的数十幽骑鬼马却没有这等反应力,它们纷纷人立而起,互相冲撞,摔作了一团。
吟风那不疾不徐的步法却未受分毫影响。
大地余震未歇,洛水中忽然涌起一道巨浪,升腾足有十余丈高!这道巨浪极是古怪,浪峰浑圆而内敛,无数死鱼紧粘其上,没有一条散乱出来。这浑圆巨浪实蕴有无法形容的大力,一起一伏间,洛河两侧岸边无数条石都被拍得粉碎。
滔滔洛河之水,似已变得极为粘稠厚重,如此方能涌出如此沉郁而又威势如山的一道巨浪。
在旁人看来,这一道十余丈高的巨浪无疑乃是巨变将生之兆,主大凶。然而这道巨浪另有玄异之处,它竟能隔断吟风那穿透一切的目光!
纪若尘全身一颤,终于恢复了行动能力。若是换了寻常人,此刻死里逃生,多半是立刻掉头逃跑,就是有些勇气的,也会想些对策出来。
然而纪若尘怔怔地看着翻涌不休的洛水浊浪,动也不动一下。他知道,在那看不到的洛水对岸,那命中的煞星正踏着不变的步伐,一步一步走近!从始至终,吟风的速度就不曾变过。若是此刻掉头向西,或许可以暂时拉开些与他的距离。
纪若尘缓缓转身,望向了西方。
宛若有了生命一般的洛水曲折蜿延,消失在目力所能及的尽处。
若是现在西行的话,的确可以暂时躲开吟风。不知为什么,纪若尘知道吟风的速度不可能加快,至少在追上他之前是如此。可是……纪若尘看着西面那数十骑已重整旗鼓的幽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且不说西向出城的路程要比东行远上数倍,从气运上看,此时西向乃是逆运而行,凶险又何止倍增?
龙象白虎二天君见纪若尘回身,悄悄互望一眼,龙象天君踏上一步,慷慨激昂地道:“幽骑速度极快,我们是逃不过它们的。我们兄弟拼了两条老命,就在此断后,誓不让一骑越此地一步!纪少仙速带两位小姐出城吧!”
纪若尘微有动容,他倒未曾想到二位天君会有这等举动。幽骑速度极快,战力自不必说,二位天君留此断后,一旦被围,实是有性命之忧。但若不拦阻幽骑,那么青衣可绝没有躲闪过幽骑射弓的可能。
还未等纪若尘说话,二天君即奋起神威,各擎法宝,迎头向幽骑冲去,一时间吼声如雷,宝光冲天,已是恶狠狠地战成了一团!
只是在茫茫秽气中,二天君正在用七圣山秘法交谈。
“天上躲着的那些道德宗的人已经不见了。”
“太好了!反正你我义举也让他们看到了,不然的话还得跟着他们杀出洛阳。这恐怕是件凶多吉少的事。”
“嗯,灭了这些幽骑后,咱兄弟就先找个地方躲起来,避过这场大劫再说……”
纪若尘望着立在面前的青衣和殷殷,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此时他背后也传来了铿锵之声,一个又一个身着重甲,持重盾,举巨斧的士兵从秽气涌出。这些黄泉甲卒虽然战力不及幽骑,但也已达到由虚转实的地步,与纯是虚质的秽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而且他们数量实在太多,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不计其数。
成群结队的甲卒沿着洛水,从东而西,浩浩荡荡地杀来,那一声声沙哑的呐喊,已可震天!
然而纪若尘完全没把万千甲卒放在心上,他的心中,只有吟风的身影。纪若尘不用回头,也清晰地知道吟风的一举一动,甚至于比眼见还要清晰。
从知道谪仙之事的那一刻起,纪若尘就一直在拼命地掩饰着真相。他一直在害怕着这一天的到来,虽然,在他的心底隐约有个声音,不断地提醒着他这一天不可避免。
纪若尘看看青衣,又看看殷殷,平静地道:“一会你们要看清我走过的路,顺着走就是了。”
张殷殷和青衣都有些疑惑,不知他为何要这么说。纪若尘没有解释,就转过身去。
只是,转到一半时,他终是忍不住,又回过身来,轻轻地拍了拍青衣的小脸,叹一口气,然后再旋风般转身,迎上了汹涌如潮的甲卒。
青衣愕然捧着被纪若尘抚过的脸,纤手在微微颤抖。她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可是却并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
“已经五年了吗?……这一天,终还是躲不过去啊!”
纪若尘黓默想着,缓缓提起桃木棍,左手一张,手心中现出两颗破魔璎珞,在桃木棍两端各嵌了一颗。
破魔璎珞一离纪若尘手心,即刻大放光华,将方圆三尺的黄泉秽气都逼得向后退去。只是这两颗破魔璎珞实无异于暗夜中两盏明灯,刹那间,不知有多少甲卒停步转头,一双双暗红色的血眼,盯住了纪若尘!
纪若尘浑然不觉自已已成众矢之的,此刻他的心中,有的只是山上那一日,顾清持着他手殷殷叮嘱时的情景。
茫然间,纪若尘将桃木棍交于左手,右手五指张开,置于口边,将五根手指一一咬破,又以食中二指缓缓自面上划过。
于是他丰神俊朗的脸上,横过了两道殷红血痕。
张殷殷呆呆地看着纪若尘,突然尖叫了一声,道:“凶星入命**!纪若尘!你想干什么?”
她有些凄厉的叫声响彻夜空,然而纪若尘已听不见了。他以鲜血淋漓的右手倒拖桃木棍,弯身,抬头,盯住了已冲至数丈之外的甲卒,嘴角浮起一丝奇异的笑意,带得面上两道未干的血痕也有些扭曲。
破魔璎珞骤然大放光华,亮得几乎耀眼欲盲!纪若尘身形一闪,已迎头冲入甲卒阵中!
入阵的那一刻,纪若尘方才知道,原来自己心中也有凶厉果决的一面。
这五年来,他其实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那黑压压的甲卒阵中忽然响起一声清啸,直冲天际,那一道明黄光焰曲曲弯弯地前进,刹那间已冲阵数十丈,矫捷若龙!
张殷殷脸色已是雪白,她呆立一刻,忽然大叫一声:“纪若尘!你个疯子!混蛋!无耻之徒!我还没赢你,你居然就想自己一个人跑去死?”
张殷殷衣裙下忽然涌出大团大团的寒气,整个人徐徐飘起,然后逐渐加速,呼啸着向甲卒群中冲去!
她双手高举过顶,罗袖半褪,露出了如雪似冰的双臂。那如兰瓣般的十指忽张忽合,不住地织出一个个曼妙手势。每一个手势完成,张殷殷身周就会现出一柄由寒光凝成、长达二丈的巨大兵器,或剑,或斧,或是根本叫不出名字的异兵。巨兵一成形,即会绕着张殷殷环飞一周,然后带着猛恶无比的威势,一柄接一柄,飞旋着向面前的甲卒斩去!
青衣也自头发中抽出了混沌鞭,踏着细碎步伐,宛如水面飘行,转眼间已越过了张殷殷,当先一鞭向甲卒击去!
然而这些凶厉甲卒似是呆了一般,僵立于地,对于袭来的寒刃与混沌鞭视而不见。
一声轰鸣!甲卒阵中涌起大团大团的沙尘灰土,漫天飞扬。张殷殷与青衣这才发现,面前这些甲卒早已失了光泽,变成了一尊尊土偶木人,此刻再被她们合力一击,早碎成了无数土块木屑。而纪若尘早已去得远了。
不知是否是冥冥中自有定数,当洛水巨浪终于消退的一刻,纪若尘与吟风刚好是擦肩而过。只不过一个在北岸,一个在南岸。
两人同时转头,目光终又在这一瞬间又接在了一起!
谁又能分得清,这一刻无穷无尽的电光雷火,究竟是降自苍穹,还是生自于两人心中?
吟风负手,立定,望定了纪若尘,双唇一开,轻轻吐出一字。
“破!”
在洛水上方那浓得几乎令人窒息的黄泉秽气中,吟风这一字终现了痕迹,只看一道淡淡白气顷刻间横过滔滔洛水,击向了纪若尘眉心!
就在白气及体的瞬间,纪若尘周身忽然气息尽消,有如失了所了力气一般,直直地倒了下去,刚好让过了那一道白气!
纪若尘躯体刚一着地,又轻飘飘地弹了起来,仍然没有半分人间气息,周围的甲卒茫然四顾,却完全看不到近在咫尺的纪若尘,又乱成了一团。纪若尘身体尚未完全立起,右手已向吟风一指,一滴鲜血同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越过洛水,击在了吟风身周三尺处一道无形的屏障上,炸成了一团小小血雾。
吟风周围无数簇拥着的秽魔全都咆哮起来,互相挤压融合,转眼间十余个身高丈二、手提巨锤的妖甲已出现在吟风周围。呼呼风声中,一柄柄的巨锤先后向吟风砸去。在吟风身周三尺处,巨锤未遇分毫阻碍,显然那道无形屏障已为纪若尘血术消去。
轰隆一声,洛阳再次剧震!洛水中巨浪重现,将纪若尘与吟风分隔两岸。
纪若尘一提桃木棍,继续在似是永无边际的甲卒中穿行,一路向东杀去。
吟风则徐徐转身。他对身周砸来的巨锤视若无睹,只是道了声:“风行。”
风行二字余音未落,吟风身周即响起声声尖细的啸叫,数十个淡青色风轮悄然现身,在无法辨识的高速在吟风周围来回旋飞,转眼间即将十余个妖甲连同它们手中的巨锤一起切成了数以百计的小块。
吟风转过身,与纪若尘隔岸并行,一同向东而去。尽管秽雾深处还不知有多少妖甲正在成形,他却全然不放在心上。
短短时光,洛阳已震了三次,洛水三起三伏,纪若尘与吟风也交手三回。
前两次吟风的破字都被纪若尘闪了过去,但纪若尘已无余力用鲜血反击。第三次,纪若尘终躲不过去了,只得右掌迎向来袭之气,一掌拍了过去。出乎他意料之外,解离诀竟然能尽消来袭之气!只是这一个破字虽被消了,纪若尘却也当不起汹涌而至的灵气杀机,当场喷出一口鲜血。
低垂的夜幕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抹血色。
通的一声,桃木棍重重地落在地上!
此刻桃木棍两端的破魔璎珞早已不知掉落在哪里,上面贴着的咒符也都变成了破烂纸条,棍身上布满了龟裂,上面还有着一个个血手印,实是说不出的破烂不堪。
一滴滴鲜血滴落,落在了木棍周围的泥土里。
纪若尘面泛潮红,摇摇欲坠,全仗以桃木棍支撑着身体,才勉强立着没有倒下去。
他咳了数声,方艰难抬头向前望去。前方空荡荡的一片,隐隐可以看到洛阳东墙,原来他已破阵而出。
纪若尘再回首一望,身后木然立着无数甲卒,其实一道百丈通道已经自甲卒阵中生成。远方尘土飞扬,宝光四溢,张殷殷与青衣全力赶来,却反而离纪若尘更加远了。
纪若尘遥望洛阳东墙,笑了一笑。不管怎么说,他终于杀到了这里,在万千魔物中生生辟出了一条通路。
又是轰然一声,洛水又平复下去。
纪若尘苦笑一下,转头望去。吟风正立在南岸同样位置,宁定地望着他。与实已是奄奄一息的纪若尘不同,吟风长衫依旧片尘不染,飘飘如仙。在他的身后散落着无以计数的妖甲碎块,清晰地标出了他前行之路。
纪若尘此时心中已无悲无喜,勉强站直了身体,横执木棍,与吟风隔水相望,虽然他知道自己绝无可能再接下这最后一击。
吟风依旧微笑着,双唇慢慢张开,吐出了一缕淡淡白气。
忽然,就有了一阵柔风。
风自后而来,拂起了吟风的长发,将其轻柔地送向身前。只是有数十根发丝承受不住风的轻柔,悄然断裂,飘向了洛水之中。
紧接着啪啪两声,吟风双肩衣服突然炸成数十片碎布,漫空纷飞,有如蝴蝶。
吟风面色刹那间苍白如纸,旋又恢复如常,但被这样一滞,那一个已吐了一半的“杀”字,终被消弥于半途。
吟风回首望去。
茫茫夜幕中,顾清正御剑飞来,衣袂飞扬,恰若天外飞仙!
而她剑锋所向,正是吟风眉心!
正文 章二十三 仰天犹恨雨无锋 中
这尚是纪若尘第一次看到顾清如此运剑。
离吟风尚有十丈时,顾清身形骤然下沉,双足已踏上了地面。她这一下动作其快如电,更是全无先兆可言,恰恰好好避过了吟风的一个定字。
顾清樱唇微开,雪白贝齿间咬着自己的一缕青丝,双手横持古剑,紧盯着徐徐低头的吟风。
这一个刹那,她宁定,不动如山。
就在吟风视线将将要落在她身上的瞬间,顾清双足一点地,倏忽间已自吟风身侧掠过,古剑横斩过吟风腰间!
吟风身影一阵模糊,悄然间横跨一步,堪堪让过了这绝杀的一剑。顾清骤然在吟风身后三尺处定住,尚未回首,古剑已自下而上,斜斩而回!吟风再次向前跨步,人在空中就已开始转身,落地时已是面向着顾清的方向。然而顾清早已绕到他右侧,双手持剑,当头劈下!
刹时间,顾清双手运剑,如使巨斧大戟,劈、砍、斩、挑,招招狠厉绝凶,剑剑重逾泰山,几乎是贴着吟风埋身缠斗。她手中古剑煜煜生辉,拖弋出一道淡青色光尾,久久不散。遥遥望去,恰似在夜空中织出无数条青色锦带。
顾清一身真元实已发挥到了淋漓尽致处,行动之速早已非寻常修道之人能够辨清。
吟风则双足不离三尺方圆之地,或前后,或横移,均在间不容发中避过顾清古剑斩击,看上去有惊无险,实是行有余力。但他转来转去,目光却始终锁不到顾清的身影,唇间含着不知是何法诀,就是发不出去。
双方此番相斗,实是凶极险极。吟风固然一个疏忽就会被顾清一剑中分,顾清若行动规律被吟风捕到,如此距离下,多半也当不起吟风片言只语之威。
这一番激斗虽只是顷刻间事,但吟风与顾清均已尽了全力,早不知在生死边缘徘徊了多少回。
纪若尘隔河遥望,虽然看得不是十分真切,但他仅凭灵觉,已基本可以得知那边的战况。他心中一急,忽然重重呛咳起来,鼻中口间溅出缕缕鲜血。好不容易呛咳一定,纪若尘用尽全身力气方撑直了身体,右手缓缓提起,轻轻一抖,食中二指刚刚粘合的伤口再一次破开,涌出数滴亮得异乎寻常的鲜血。
纪若尘以右手覆面,再一次横过,于是那张英俊的面容上,又多了两道艳红的血痕。
“混蛋!快停手!你想我跟你一起死吗?!”遥遥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叫喊。
纪若尘的手微微一颤,依然将这两道血线画完。只是那本应是笔直的两道艳红血线,中间突然多了一道曲折。
血线一成,纪若尘双瞳中登时漫上一层血气,整个人也不复摇摇欲坠的样子,而是慢慢挺直了身躯,周身漫出了淡淡的血腥气。他以右手尾指在左手掌心中划了个十字,然后提起桃木棍,以左手一拂,鲜血瞬间已将整支木棍染红!这些血凝而不散,却又不肯完全凝固,只是依附在木棍表面,缓缓流动着。
此际南岸突然爆起一团强光,随后又有一声雷鸣隐隐传来!顾清古剑本是如电直击,谁知突然横移二寸,剑锋过处,立在吟风右脸上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三寸伤口!吟风向左侧一让,避过了断头之祸,但顾清此剑余威未消,剑锋上青气尚在他伤口上粘连不去,不住消蚀血肉,冒出缕缕青烟,嗤嗤有声。
然而顾清如此强行运剑,身形不免滞了一下,吟风似是完全不知脸上还有一个恐怖的伤口,只是端端正正地看着顾清,双眼一亮,喝了一声:“破!”
顾清听得破字后,脸色骤然苍白,身形登时在空中一凝,然后素衫后背破了一个茶杯大小的洞,衣衫破片纷飞若蝶,一道淡淡白气已透体而出!
她全身猛地一震,自空中徐徐下坠,古剑也失了光泽,缓缓垂落指地。
纪若尘遥见这一幕,再不迟疑,倒提桃木棍,一跃十丈,若一道轻烟般,竟然跳入了洛水!他足尖在一条死鱼身上一点,身形又似被一根无形丝线牵着,飘飘荡荡地向前冲飞而去。他足下力道如山,刚刚那一踏,落足处周围忽然起了一道涟漪,瞬间蔓延出十丈方圆。涟漪所过之处,死鱼纷纷爆裂,喷出一道道浓黄色的浆汁。
纪若尘刚前飞数丈,忽听得一声轰鸣,眼前顿时失了顾清与吟风的踪影,一眼望去,只有无数死鱼堆成了一堵墙壁,横垣在他面前!
纪若尘大吃一惊,只是此时冲势已成,断然止不住去势。而那堵高达数十丈的鱼墙甫一形成,即排山倒海般向他撞来!
纪若尘一声闷哼,整个人已重重地撞在鱼墙上!这些平素里本应是十分柔软的死鱼此刻却变得坚硬如钢,纪若尘合身撞上,竟发出铮的一声金鸣。刚与这些死鱼一触,一道黄泉秽气即冲入纪若尘体内,横冲直撞。他只觉得五内如搅,耳中一片轰鸣,身不由已地倒飞而出,飘荡着摔回了洛水北岸。
在空中时,纪若尘勉强睁眼,此时方才看见洛水中又生成一道数十丈高的巨浪,再次将南北两岸分开。他只觉得周身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力气,如欲乘风飞去一般,然而心内的焦急如火,却并未因重伤神驰而稍减半分。
纪若尘下坠之势突然一停,一双柔软的手臂已接住了他。
“若尘!你怎么了,醒醒!”
纪若尘隐约听到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呼唤着他,然而他越是仔细听,这个声音就越是飘渺无凭,最后,一片温暖的黑暗占据了他全部的意识。
洛水南岸,吟风凝望着正如一片落叶般无助飘落的顾清,心绪从未有一刻如眼前的纷乱。那一个杀字沉下去又浮上来,到了口边又消失无踪,如是反反复复,就是吐不出口。眼见得顾清足尖即将触地,吟风忽然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口气,脸上两行微温。他知道泪又流下,只是不明白自己何以叹息。
“定。”
不知费了多少心力,吟风方才吐出了这一字。
只是这个定字刚刚自唇间冲出,本已是奄奄一息的顾清忽然张开了双眼,那一双星眸清澈如水,哪有半分神乱气微的模样?吟风刚吃了一惊,两人中间突又亮起一道电光,原来顾清古剑已在电光石火间向吟风唇间刺来!
恶战再起!
这一次主客之势易位,顾清一扫方才颓势,剑剑进击,招招致命,全然不顾自身防守,显是要以已身重伤为代价,一举毙吟风于剑下!
吟风已有些左支右拙,虽尚能支持得住,但已无力念出一字法诀,不知何时就会被顾清一剑穿心。
距离洛水百丈之外的一座酒楼楼顶上,升起了一个若有若无的身影,一身道袍,两道长眉,正是青墟宫虚罔。他双眼微开,只向着洛水遥遥一望,即道:“我近不得洛水。你们去将吟风接应回来,至于那顾清,若她退去也就罢了,若是仍要袭杀吟风,那么即刻除去就好。”
虚罔身后一字排开了七名道士。为首一人听得虚罔号令不由得一怔,问道:“长老,顾清可是云中居中人,深得几位元老喜爱。我们若是杀了她,岂不是要与云中居结仇?”
虚罔一双半开不开的眼只是盯着洛水方向。在这个距离上,青墟其它弟子再怎么运足目力,也只能看到一片茫茫黑雾秽气。
虚罔徐徐道:“就算与云中居为敌,也好过吟风出事。何况那顾清天资实是惊才绝艳,早日除去了,也非是坏事。”
那无极殿道人点了点头,一挥手,带着六位师弟驭动法剑,腾空而起,就前后排成一线,向洛水冲去。
就在此时,天地间忽然亮了一亮,一道亮至无法直视的剑光骤然自空而降,刹那间就自为首的无极殿道士头顶没入,身下穿出,再没入地面。
那无极殿道士哼都哼不出一声,一头向下栽落,所驾驭的仙剑也变成了凡铁,一同落向地面。眼见这个道士被剑光穿身,显是不活的了,可是奇怪的是他身上居然没有半点伤痕,道袍也没有一丝破损之处。
变故骤生,其余六名道士大吃一惊,一时间纷纷闪避,乱成了一团。他们均是出自青墟宫无极殿,平素里早练得心志如钢,逢乱不惊不过是入门功夫而已。真正令他们如此惊慌的,是那一道剑光中所蕴含的沛不可挡的真元!
剑光渐渐隐去,一名中年道人当空缓缓降下。他仙风道骨,手中古剑光泽流动,色彩斑驳不一,正是古剑列缺。
虚罔双眼终于尽睁,沉声道:“原来是道德宗玉虚真人仙驾光临。只是未知玉虚真人何故毁我青墟弟子性命?”
玉虚淡然道:“伤你几名弟子不过就是与青墟宫为敌,总好过了顾清出事。咱们闲话休提,虚罔,你若是就此退出洛阳,也就罢了。若不想走,也由得你。只是我们十三年前斗成平手,且看看这一回相争,究竟是谁胜谁负。”
虚罔两道长眉缓缓飘起,人也渐渐向上飞去,淡淡地道:“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道德宗当年恃强抢人,也就罢了,此刻为了这一幅神州气运图又如此枉造杀孽,就不怕报应不爽吗?既然玉虚真人如此有兴趣,那么我却之不恭,就当是继续一下十三年前的那场比剑好了。”
正文 章二十三 仰天犹恨雨无锋 下
虚罔慢吞吞地抽出背后古剑,缓缓升高,与玉虚真人相对而立。同大袖飘飘、意态若仙的玉虚真人相比,面容清矍,道袍灰旧的虚罔就似是从某个山野小观出来的野道士。
玉虚将列缺古剑提起,竖于眉心,双眼慢慢张开,瞳孔已彻底化成紫金色,似有隐约的火焰流动。
玉虚真人淡淡地道:“十三年前你我斗成平手,十三年后,除却紫微真人外,我已是本宗仙剑第一,你还是我的对手吗?”
虚罔冷笑道:“是不是对手,不斗过怎么知道?”
说罢,虚罔又向余下六名无极殿弟子喝道:“还不快去接应吟风!这里自然有我挡着!”
“挡?你挡得住吗?”玉虚冷哼一声,又道:“莫怪我没有提醒你,清墟再强,挡得住我道德宗与云中居联手吗?念在我们同为正道的份上,只要你现下带了吟风退出洛阳,贫道自不会拦阻。”
虚罔毫无表情地道:“退出洛阳,那是绝无可能。”
玉虚不再多言,古剑列缺一提,人剑合一,向虚罔当头斩下。虚罔忽如失了重量一般,若一片絮纸随风而动,向后飘了一丈有余,让开了玉虚的一剑,随后迅疾上前,手中仙剑一挥,反向玉虚剑上击去。玉虚列缺古剑回收,不愿意与虚罔手中仙剑相触。
虚罔手中仙剑暗而无光,然而挥动时铿锵有声,此也是世上有数的神器,其名破兵,锋锐之极,寻常法器触之即伤。玉虚手中古剑列缺虽名声犹过破兵,但也不愿与之硬碰。
两人皆是方今正道顶尖人物,这一番动上手,却还未如次一等修道之士的拼斗来得凶厉火爆。两个老道动作迟缓呆滞,你刺一剑,我还一击,全无半分灵动仙气可言。若非玉虚虚罔皆是浮空而斗,真会让人疑为两个村野老人在斗殴打架。
惟一还可观之处就是玉虚真人的列缺剑忽明忽暗,每一次划过,就会在空中留下一道黄褐斑驳的光迹,遥遥望去,就如在夜空中留下了一道伤痕一样。两人斗不多时,玉虚真人已在空中留下多道剑痕,这些剑痕纵横交织,久久不散。暗黑的夜空似是张起一面大大的光网。虚罔神色越来越凝重,小心翼翼地避过所有的剑痕,一点点向远离洛水的方向退去。
玉虚虚罔动手没有多久,夜天中忽然裂现一块火云,火云不大,其光也暗,却让人不敢直视。视之,只会立觉双目如被火炙,疼痛难止。突地一声霹雳,云中猛然落下一道红电,向下方正斗个不休的两位真人劈去!两位真人都凝神接战,对此道红电视而不见。红电落到二人三丈处,即遇上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不得不四散溢开,勾勒出了一个无形巨球的轮廓。
无极殿六名道士呆呆地立在地上,仰望着空中两位真人的决战,浑然已忘了身外世界。一名年纪轻些的道士看着看着,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四下一望,这才骇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浮于半空,且还在向着激战中的两位真人接近。而这战圈三十丈方圆内,碎石瓦块纷纷浮上空中。
有一只麻雀拼命地扇着翅膀,似想要逃离这片魔域,可是却已分不清东南西北、上下左右,乱飞一气,却只是在原地绕圈。
那年轻道士心下大骇,连忙运起真元,直聚到八成力时,才止了身躯的上浮,缓缓落地。还未等他擦一把额头冷汗,就听为首那道人叫道:“王师弟,运五蕴藏真诀!我们去接应吟风!”
年轻道人忙依言运诀,身上外溢的真元气息渐渐收敛,随着五位同门向洛水冲去。
洛水之畔,黑雾正浓。浓雾中偶有血光乍现。
顾清骤然现身,双手持剑,斜指苍穹。她脸色已现苍白,惟双唇殷红如血,红唇贝齿中咬着一缕青丝,更显凄艳与决绝。
瞬时,吟风也出现在她身后。他脸侧的伤口依旧在流着血,眼中依旧在流着泪。洛水犹未波动,他已转过身来,凝望着顾清的背影,忽然道:“为什么我们非要斗得不死不休?”
顾清淡淡地道:“为什么你要杀他?”
吟风默然片刻,终道:“我此行下山,要见一些人,也要杀一些人。你是我要见的,他是我要杀的,天道如此。”
顾清轻轻一笑,道:“天道吗?如今之局,你或是两个都见,或是皆杀,又或者是我杀了你。无论哪种结局,你的天道又在哪里?”
吟风剑眉微皱,以手抚心,惟有如此,方能压得下心中那一阵忽如其来的剧痛。他摇了摇头,终道:“我不杀你,既然我们已经见过,你走吧。”
说罢,他转身向洛水行去,行到岸边时,望着那数十丈高,起伏不定的浑圆巨浪,终有了一丝犹豫。
此时他背心处忽然感应到一点针刺般的痛!吟风猛然回头,见顾清长发飞扬,人剑合一,再一次如飞攻来!
望着她那双淡淡定定的眼睛,他忽已明白,今夜,除非是她倒下,否则他将离不得洛水南岸一步。
顾清人未至,剑气先到,激得吟风鬂发飞扬。然而吟风只是立在原地,纹丝不动,素来清明的眼中第一次现了茫然。
顾清离吟风尚有三丈,忽听得夜风尖啸不断,六道剑光分从不同方位击来!她顾不得进击吟风,古剑回运一周,已尽数挡开了来袭的六剑。
吟风目光定定望着她修长白晰的玉颈,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未有任何动作。顾清古剑光华骤放,接连挥出数十记光剑,逼得来袭的无极殿六道士纷纷后退,这才望向了吟风。
适才她逼退无极殿六道士时故意露了一个破绽,吟风完全可以借这个破绽将她一击而杀,然而她的反击也足以打散吟风三魂七魄,送他轮回。如此两败俱伤之举,也是无奈之策。无极殿六道士每一个的道行都不比她低,以一敌六,要胜也不易,她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但顾清没想到吟风根本未有动手的意思,倒令她的计较落了个空。
那厢玉虚真人虽与虚罔激斗不休,然则洛水两岸之局,他可是一点不落皆收在眼底。他双眼微眯,忽然冷冷地道:“虚罔,你青墟既然想杀顾清,那贫道也就不客气了。贫道虽救不得她,但今夜总要你不能生离洛阳!”
虚罔微笑道:“死生天命,玉虚真人何以如此勘不破呢?”
玉虚不再多言,清吟一声,手中列缺古剑大放光华,转眼间化成一柄长丈半,宽三尺的巨剑,离手飞出,自行飞旋斩向虚罔!玉虚真人双手虚空一握,两手中各多了一柄明黄光华凝成的长剑,然后双眉渐渐伸长,末端燃烧如火。
他微一运劲,已出现在虚罔真人面前,手中双剑交叉,向虚罔咽喉封去!
本不平静的洛阳,由此再生一声霹雳!
一名无极殿道士刚被顾清击退,运好了真元,正要纵身再上,身形却忽然定住。一道淡淡的斧气自他面前掠过,将他生生拦了下来。他立定脚步,向左手边望去,见一个绝色佳人正含笑踏步而来。她弱质风流,只是身作男子服色,手中提一柄与已身绝不相称的巨斧。刚刚那一道凌厉狠辣的斧气,正是由她所发。
这无极殿道士眉头一皱,转身凝神接战。此时他虽已看清来袭者实是男子,道行也不甚高。但一则来人年纪轻轻,能有如此成就实是罕见,二则此乃洛水之畔,他虽道行远高于对方,可哪敢用尽全力?且那人姿容实在太过出众,看了着实令人心神动摇。
无极殿道士再向左右一望,又见两名同门分别被一对年轻男女给牵制住了。这一对男女俊雅风流,人品皆是当世罕见,且修为均是不俗。他见识颇广,一见之下已知是云中居楚寒、石矶到了。
而在对面,两名无极殿道士剑指长空,神情十分严肃,共同面对着一名冷若冰霜的女子。她双瞳透着奇异的蓝色,眼角又有一丝隐约的碧,为那清冷如冰的容颜平添一丝诡丽。她虚立空中,身体两侧各自浮着四片甲叶,背后又浮空飘着一片甲叶,若莲瓣,又似是一面奇丽的盾。这些甲叶均以蓝为体,以金饰纹,其金若丝,其蓝无底。
两名无极殿道士互望一眼,均不由自主地想起道德宗藏着的一件仙甲。此甲名为‘四方’,取“道者覆天载地,廓四方,拆八极;高不可际,深不可测。”之意,然则素来此甲只闻其名,罕现其踪。难道,她身上的这件异甲就是仙甲四方?
她碧蓝双瞳并未望向眼前的无极殿道士,只是盯在正与吟风及一名无极殿道士缠斗不休的顾清身上,瞳中光泽不住波动,十分奇异,似是在感叹,在迷茫,又似是在沉醉。直至两名无极殿道士分从左右攻来,她才分出两片甲叶御敌,一双蓝瞳依然落在顾清身上。
能对这两名道行远高于已的敌手视若无睹,除了因为驾驭着妙用无穷的仙甲四方之外,还因为,她是姬冰仙。
既然顾清已在眼前,那么世间一切,于她都已失了颜色。
其实青墟无极殿道士人人道行有成,修为要远高于面前这些年轻一代的弟子。然而在这群魔狂舞的洛水之侧,不压制道行的话简直就形同于引火上身。是以这场混战一发,无极殿群道其实并未占到多少便宜。
此刻在这洛水之畔,敢于倾尽全力一战的,惟有顾清与吟风。
顾清双唇如点朱,红得已如欲滴下血来,她道行虽只比无极殿道士高出一线,然则每一剑出,都是浑若天成,又狠极绝极,全然不留半分余地。那无极殿道士每一进身,顾清随意一剑就已杀得他手忙脚乱,慌张远遁,片刻之后方能重行杀回。而这段短短时间内,顾清已不知与吟风斗过了多少剑!
那无极殿道士每一次与顾清缠斗,都几乎是死里逃生。因此上,他每一次杀回时,都会多一分犹豫。当他又一次险些被顾清断了双腿,骇然飞退、凝空喘息之时,忽然想到一事,不由得冷汗淋漓!
无极殿乃是青墟尽年来倾力所建,殿中诸人专于修为精进,不事俗务,实是青墟宫欲与道德宗争雄的一招要棋。此刻无极殿已有六人在此,道德宗却只出了几名年轻一代弟子作为牵制。
那么,道德宗那号称上清九十九的修士群,此刻又在哪里?
还未等他想明白,忽见洛水北岸一道佛光冲天而起,虽然相隔遥远,又有洛水巨浪阻隔,但也可隐约听见声声佛号。这无极殿道士心中寒意未退,惊意又起。
“难道素来与世无争的南山寺也要趟这一次的混水吗?这……这可如何是好?”他惊疑不定地想着。
北岸。
张殷殷呆坐于地,只晓得紧紧抱着纪若尘,浑然不觉身周甲卒早已散得干净,悄然间又多了三名僧人。直到左首一名僧人一顿锡杖,九枚金环叮当作响,她这才愕然望向三名僧人,浑然不觉所以。
此时中间一名僧人宣了一声佛号,温和地道:“贫僧真如,这两位是真知,真见两位师弟。我们已在此等候多时。”
张殷殷有些茫然地道:“你们在等谁?等我们吗?”
左首的真知一声断喝,厉声道:“妖女休要明知故问!你虽出身道德宗,但身怀狐术,这可瞒不过贫僧法眼!你怀中纪若尘杀孽极重,身后那女子又是一只妖!如此种种,还当可以瞒过天下正道耳目吗?你道德宗平素里沽名钓誉也就罢了,当此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之时,可容不得你们胡来!”
若在平时,张殷殷必已大怒,然而此刻她恍如神游太虚,只是低头看着纪若尘,随意应了一声“是吗?”。
真如喝住了真知,又向张殷殷道:“张小姐,我等乃佛门中人,并无恶意。只是慧海师叔参禅有悟,得知纪若尘与青衣实与天下气运有关,因此盼能与二位一晤。还望小姐以天下百姓为重,勿令我等为难。至于小姐愿与我等回去也好,自行离去也罢,贫僧不会为难。只是…...盼小姐早弃狐术,重归正道才是。”
张殷殷看看怀中的纪若尘,又看了看青衣,忽然将纪若尘放在地下,盈盈立起,淡淡地道:“我修的的确是天狐之术,因此也就通了些观人之术。三位大师请若尘和青衣前去南山寺,真的只是为了一晤吗?”
真如喧了一声佛号,道:“绝无虚言!”
张殷殷向着三僧嫣然一笑,刹那百媚横生,柔柔地道:“出家人打诳语,可是要下拔舌地狱的……”
真如面色微变,低声喧了一声佛号。佛号刚喧到一半,他忽然面上涌起一阵潮红,断喝一声:“师弟们小心!”
真知面红如血,也喝道:“妖女竟敢……竟敢……”他这一句话,不知为何,断断续续的总是说不完全。而那真见修为还要差了一层,只是张口结舌,呆呆地望着张殷殷,已魂不守舍。
南山寺首重修心,三僧均未想到张殷殷会突施天狐摄心之术。真知苦苦与张殷殷秘术相抗,道行已是有损。而真见则是禅心被破,动了欲念色心,几十年修行实已毁于一旦。
“阿弥陀佛!”
真如这一声佛号已带了金石之音,张殷殷闻听之下,立刻面色一白,向后退了几步,差点软倒在地。
真如提起九环金杖,喝道:“小姐毁我师弟,且随我回寺吧!道德宗势力虽大,但敝寺也要讨还一个公道!”
他这几句话一字比一字更响,实已运上了罗汉伏魔神通,张殷殷如遭锤击,每听得一字,就会摇晃一下。青衣道行低微,双腿一软,已坐倒在地,脸白如纸,似是随时都会晕去。
真知此刻终于消了张殷殷秘术,暴喝一声:“妖女还不束手就缚,大和尚可要以霹雳手段伏魔了!”
他一提金杖,大步走上。张殷殷与青衣实已全无还手之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真知蒲扇般的大手抓来。
也不知是不是受刚刚张殷殷秘术影响之故,真知一只大手,竟向张殷殷当胸抓来!
张殷殷又羞又怒,勉强运起真元,抬手去挡,其势却已不及。
真知大手离张殷殷双峰仅有三寸时,却骤然定住。他猛然向左方地面望去,只见本应是昏迷不醒的纪若尘双目已开,正冷冷地看着他。
真知骇然地看着纪若尘身躯缓缓浮起,向他身后飘来。纪若尘尚在半途,伸手虚空一抓,一根暗红色的木棍凌空而起,落入他的手中。
随后真知视线中已不见了纪若尘的身影,随着不知何处传来了声声骨裂之音,他眼前一黑,就此坠入了幽府酆都之中。
纪若尘借这一击之力,身如落叶,诡异之极地飘向了真如。
真如骇然之余,口颂真言,手中金杖一震,周身佛光四溢,当头向纪若尘击来!
纪若尘不闪不避,左手迎向金杖一拍,凭空将金杖化去,转眼间已欺近了真如面前一尺之处!他凝望着真如那佛光笼罩、宝相庄严的脸,忽然口一张,一口鲜血当头向真如喷去。鲜血中杂着一口寸许大的青铜小鼎。
青铜小鼎与真如佛光一触,忽然发出一声金铁清鸣!
真如全身一颤,眉心突然陷下去一点,身周佛光尽褪,南山寺三**诀之一的金刚不动诀,就此被破。
青衣一见文王山河鼎,面色又是一变,终于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此时纪若尘已立在洛水岸边,凝望着如山般的巨浪,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在他身后,真如呆立不动,本是红润的面色刹那间变得腊黄,缓缓萎顿于地。
纪若尘没有回头,只是道:“走吧,我们出城。路还很长呢……”说罢,他即提着染血的桃木棍,当先缓缓行去。
张殷殷紧咬着下唇,死盯着纪若尘的背影,终没有说什么,只是扶起昏迷不醒的青衣,默默地跟着纪若尘离去。
此时此刻,洛水南岸,随着一声“四方破!”响起,纷乱的战局骤然定了下来。
吟风徐徐向后飘退,终在洛水岸边止住身形,只是他右脸上又多了一道竖着的剑创。这一道剑创长达二尺,从他额角直划到腰际。
顾清双手持剑,剑锋向天,在十丈外淡定地看着吟风。她唇角不住地涌出鲜血,止都止不住。一袭素衫,前襟毫无异样,背后却破了七八个茶杯大小的破洞。
战场一片狼藉,除却姬冰仙之外,余人皆倒地不起。
吟风看着那一双淡然漠然的瞳,声音微颤,道:“我们非要不死不休吗?”
顾清微微一笑,道:“我只知道,你的天道是行不通的。”
若要杀他,须先杀她。若只是见她,则不能杀他。
忽然间,吟风发现,在杀他与见她之间,他似是只能选择其一。那么,是皆见,还是皆杀?
吟风忽然问道:“只能如此?”
“只能如此。”顾清淡然答道。
吟风沉默。
良久,他方叹息一声,轻声道:“既然只能如此,那么……我再想想吧。”
说罢,吟风即抬步前行,与顾清擦肩而过,转瞬间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他与她飞扬的发丝,几乎,就要触到一起。
夜空下,忽起一声霹雳!
大雨倾盆。
正文 章二十四 万丝青干剑 上
子时已过。
洛水近看时,只见浪起浪落,翻涌跌宕,无休无止。然则居高而望时,眼中所见的却已不是一道铺满死鱼的河流,而是一条巨大无匹,起伏不定的蛇身!那万千死鱼有明有暗,井然有序地贴紧河身,已然绘出片片斑驳蛇纹。
纪若尘沉默着,右手提着桃木棍,左手拉着张殷殷,沿着洛水一路向东行去。此时黄泉秽气已出尽,洛水转而散发出阵阵无形的杀机。纪若尘不是没有注意到洛水的变化,但他下意识中就是不愿意离开洛水太远。即使是逼不得已要绕过一些民居障碍时,他也绝不肯走出洛水十丈之外。
张殷殷一手抱着青衣,正随着纪若尘埋头疾冲之际,前方突然闪出两人,挂甲持剑,一见即知身有道行。两人似是辨不清方向,转了几圈才望向这方,乍见三人,均是大吃一惊。其中一人反手拔剑,大喝一声:“大爷出自临江派,在此公干。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咻!
夜空中突然响起一阵奇异而尖锐的呼啸。临江派二人立刻警觉起来,茫然四顾,却根本辨不清啸音的来处。就连张殷殷也是无意中看见桃木棍正在纪若尘手中极速飞旋,棍身几不可见,只余一片淡红色的棍影,这才知道啸音出处。只是纪若尘全身气息如常,真元未有一丝波动,是以但凡习惯依真元气息辨识方位的修道中人,下意识里都不会向他看来。
啸音忽止!
张殷殷只觉眼前一花,纪若尘真元微动,身影一阵模糊,又重新变得清晰。张殷殷霎时有些恍惚,只是借由纪若尘握着的那只手所传来的松开,又握紧的触感,张殷殷才敢断定纪若尘的确曾动过。
此时咔嚓两声轻响传来,两位临江派修道者脸现惊愕之色,然后神情转为呆滞,头分向左右一歪,折出一个奇怪的角度,就此软软地倒了下去。
张殷殷啊了一声,脸色已有些发白。还没等她说什么,纪若尘已拉着她继续向前行去。当他们从临江派两人的尸身中间穿过时,张殷殷一时慌张,不小心踢到了其中一具尸体,禁不住又吓得惊叫一声。那尸体翻了半个身,当的一声,从腰间掉出一面金牌来。
纪若尘回首一望,俯身拾起金牌。张殷殷靠在纪若尘身边,也望向金牌。金牌呈山字形,边饰虎纹,内嵌玉石,当中还镌着三个大字,相府杨。
“他们是杨国忠的人吗?”张殷殷问道。天下时局也是道德宗弟子必修一课,是以张殷殷也知道杨国忠这位当今炙手可热的权相。只不过她出身修道大派,对杨国忠这等凡世权臣自然谈不上有何尊重了。
纪若尘只是嗯了一声,随手一抛,将那面金牌遥遥扔入了洛水,又拉着张殷殷向前行去。张殷殷依旧随纪若尘埋头疾行,却又会她时不时抬头看看纪若尘,眉梢轻颦,小嘴微张,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行不多时,张殷殷终是没能忍得住,轻声问道:“若尘,为什么要杀他们呢?以前你不是这样胡乱杀人的。”
纪若尘淡淡答道:“因为他们挡了我们的路。”
“可是……”张殷殷轻轻咬着下唇,终于道:“那也不用杀了他们啊,杀机过重可是有碍修行飞升的。”
纪若尘没有转身,张殷殷似是听到他唇中逸出一声轻笑。那笑,微带叹息,略有苍凉。
三人行出十余步后,纪若尘方淡淡地道:“修行?现下只要能将你们平安送出洛阳,我也就够了。现在的我……还谈什么修行飞升呢?”
张殷殷的手刹那间凉了一凉。
虽然她现在只能望见纪若尘的一线侧面,可是她知道,他面上那四道血痕依然殷红欲滴。那四道血痕不是只刻在他脸上,也刻在了她心里。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素手悄悄地抓紧了他的手,越握越紧。
这一段沉默的路,她只盼没有尽头。
纪若尘行着行着,忽然停了脚步,仰首望向北方夜空,若有所思。
张殷殷也抬首向北方望去,除了一片黑沉沉的夜,及如天河倒泄般的大雨之外,一无所见。纪若尘紧盯着北方的夜空,拉着张殷殷慢慢向洛水退去,直到快接近河岸时方才停住,然后就此立定,不肯再向前走一步。
“怎么了?”
纪若尘道:“恐怕我们离不了洛阳了。我感觉那边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跟着我们,只不过他们似乎不敢靠洛水太近。青衣怎么样了?”
张殷殷试了试青衣的气息,道:“她还好,只是有些虚弱。”
纪若尘当即道:“也好,我们先就在这里呆着,和他们拼拼耐心吧。”说罢,他盘膝坐下,桃木棍横放腿上,徐徐闭目,竟入定去了。他还撤去了身周的防护,任由倾盆大雨落在自己身上。张殷殷也在他身后坐下,不过她还是屏着雨水,不让尚自昏迷不醒的青衣被淋到。
北方夜天中,正立着三个道装老者,为首一人生得慈眉善目。与身旁两位道人不同,万千雨丝毫无滞碍地打在他头上身上,又顺着衣襟流下,却不能使他须发道袍有分毫湿意。这居中道人正是青墟宫当代掌教虚玄真人。他望着洛水畔端坐不动的纪若尘,忽然长叹一声,道:“这个纪若尘……很不简单啊!”
旁边一位道人道:“可是我观他资质平庸,黄庭黯淡,飞升应有的三奇相一样也无,不似是谪仙之质。与我宫吟风相比,实在相去甚远。再观他面上血痕,该是用过凶星入命之法。就算本命运势极好,此番凶星入命宫,以后也顺不起来,必是凶厄重重,又有何虑?我以为,这纪若尘不过是道德宗引天下修道者来洛阳的一个饵,真正的谪仙必定另有其人。至于他始终不肯远离洛水,想必是巧合而已。”
虚玄真人摇了摇头,喟然叹道:“虚度师弟,初见此子时,我也和你是同样想法。论资质,他根本无法与吟风顾清相提并论,可是观他行止,又与普通修者大为不同。别的不说,单是那历万险而不折的意志,就是万中无一。且我潜心推算他的气数,九分洞若观火,却有一分如雾中观花,始终不明,也不知是何缘故。因此我思索之下,方发觉对此子下任何断语,都是有所不妥。”
虚度大吃一惊,讶然道:“师兄的紫微斗数天下无双,竟也算不清他的气运吗?”
虚玄嘿了一声,道:“紫微斗数穷天地之变,我纵是道行再高个一倍,又哪敢说能窥其中奥妙万一?此话再也休提。”
虚度面红耳赤,惟惟喏喏地应了。
虚玄看着纪若尘,又问道:“虚天师弟,吟风已离了洛阳吗?”
另一侧的道人回道:“是,吟风此刻已然出城。虚罔师兄率无极殿众弟子已随之离去。除最初时折了一名弟子外,道德宗玉虚真人并未再多加留难。”
虚玄默然片刻,方嘿然道:“道德宗如欲在洛阳了结吟风性命也非难事。可是……嘿!紫阳这老鬼原来胸怀天下,实在是不简单啊!以前倒是小看他了。”
虚天有些不明所以,道:“此话怎讲?”
虚玄哼了一声,道:“道德宗胸有天下,行事但以强本固元为主,不假外求。人家这是料定了我青墟宫浅水不栖蛟龙,纵是多了个吟风,也成不了什么气候!走吧,那纪若尘必是知道我们在这里,等上再久他也不肯离开洛水的。”
虚玄话音刚落,就似有所感,缓缓在空中转身。夜天中降下了十余个人影,人人身周光华缭绕,修为俱是不凡。
虚玄定睛望去,立时认出为首两人乃是景霄真人和玉玄真人。两位真人身后带着一十二名道德宗弟子,人人面色莹润,显然皆有上清修为。
虚玄微笑施礼道:“两位真人仙驾光临,是想把我们三把老骨头葬在洛阳吗?”
景霄真人还礼道:“不敢!虚玄真人道法通玄,景霄可没有这个妄想。景霄此来,只是相送三位真人一程。”
虚玄呵呵一笑,道:“如此隆重的相送阵仗,老道我哪受得起啊!。况且我年纪有些大了,走得慢些,两位真人不要误了取那神州气运图就好。”
玉玄真人也是淡淡一笑,道:“这个虚玄真人不必担心。就算我们二人脱不开身,我宗还有六位真人在此,不会误事的。”
虚玄神色微微一变,随即微笑道:“紫阳真人真是好大手笔,虚玄佩服。”
忽然,夜空中霹雳再起!
夜天积云尽转紫红,一片片千丈方圆的天火纷纷从云中落下,看那落处,正是洛水!虽然相隔遥远,但虚玄等人仍然可以感应到那阵阵扑面而来的热力,体内真元也随之隐现波澜。
此火非是凡火,含天地之威,有摧魂消魄之能。众人皆知天火乃是被洛水行将出世的妖魔引下,威不可挡,寻常修道者可谓是触之即亡,与天劫威力几无二致。
团团天火,几乎将整个洛阳映红!天火之中,又有道道紫电盘绕,向着洛水倾泄而下。直到那道道接通天地的电光隐去,阵阵霹雳才轰然传来。
见此威力,就是玉玄、景霄等人,也不由得面色微变。
洛水也在悄然变化,层层叠叠的死鱼纷纷挪动,露出了道道缝隙,然后从这些缝隙中喷出大团大团的黄泉秽气。这些秽气色作暗蓝,凝而不散,瞬间覆盖了整个洛水,并且不断向上升去。新近从洛水中涌出的黄泉秽气显然与之前的不同,它们不住上攻,与天火一触,即发出嗤嗤声响,虽然大片大片的秽气被摧化殆尽,但天火也随之消融。道道紫电倒能直入秽气,但越是深入,就越是薄弱,待抵达洛水水面时,只激起片片电火,毁却丈许方圆的一片死鱼,对若大的洛水来说,完全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点小斑痕。
看着数十里长,百余丈宽的黄泉秽气宛若狂龙,竟顶着天火紫雷冉冉升起,就连虚玄的脸色也有些变了。
“你在想些什么?”张殷殷轻轻地问,此时的夜空刚刚转成紫红,她还未注意到这异相,就是看到了,也不会放在心上。
“很多事。”纪若尘答道,他双目依然紧闭。
“那个凶星入命**的事,你……不要太过担心呢。”张殷殷说到凶星二字时,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小得几乎听不见,后面的话音才算恢复正常:“回山后,我请爹爹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补救的。”
纪若尘略略侧头,笑笑道:“不,我并不担心这个。其实自入道德宗的五年来,我一直在担心着的只有一件事,所有的努力也皆是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或者换句话说,我一直是在想尽方法逃避着这件事。现在我忽然发现,已经不需要再为这件事担心了……”
纪若尘长身而起,向北方的夜空仰望一眼,又将目光投向了洛水南岸,视线穿越了不知多少阻碍,终落在那早已离开洛阳的洒脱身影上。
他凝视了良久,方道:“所以现在,我很开心。”
张殷殷也站了起来,看着纪若尘的侧面,犹豫许久,终还是问道:“那你过去一直想着的事,又是什么呢?”
她心中忐忑。
因为苏姀曾对她道,若一个男子肯将心中所藏最重之事说与她时,方是对她不再设防,才为两人相知之始。
张殷殷等得越久,唇上的血就越是淡了。
终于,她转头望向洛水,勉强笑了笑,轻轻地道:“你不想说,也没关系啊……”
纪若尘淡淡地道:“这又有什么不可说的?这五年我一直尽力在做的,就是使自己看起来象个谪仙。”
“啊!”张殷殷一声惊呼:“难……难道你……”
“没错。”
正文 章二十四 万丝青干剑 中
张殷殷脸上惊讶之色尚未尽褪,身后洛水方向忽然浮起一层淡淡的黑色,迅速向外蔓延,电闪雷鸣般扩散至洛水两岸百丈方圆。张殷殷只觉周围一暗,然后胸口一阵烦闷,虚汗直冒,就想吐一口血出来。
猛然间,她忽又看到几缕飘在眼前的秀发镀上了一层暗红色,然后盘曲枯焦,已被烤得卷了。张殷殷愕然抬头,这才看到漫天通红的火,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当头压下!一时间,她双瞳中映出的都是火焰!
张殷殷身怀天狐之术,对于天火之威的畏惧格外的多了三分。看那滔天天火下坠之势,三人已是万万来不及逃离,她一时之间通体冰凉,早已吓得呆了。
就在此时,她眼前一黑,随后已被炙得有些疼痛的脸上传来一阵冰凉,耳边传来纪若尘的声音:“别向天上看,不要眼睛了?”
隔断了天火,张殷殷即恢复了行动能力,她依言低下头来,再不敢向天上多看一眼。天火之光非同等闲,她身有妖气,看得稍久,双目必盲。
不过天火并未如她预想的那样落下,身上的感觉反而是寒冷。
纪若尘的手一放下,张殷殷既向四周望去,见周遭一切景物皆有些飘浮不定,透着点诡异的黑蓝色。她再向洛水一望,不由得大吃一惊,刚欲惊呼,嘴上一紧,又被纪若尘一把捂住。
洛水已不再是洛水。
整个洛水已高出河岸数十丈,无数死鱼已彻底化成一片片巨大而坚硬的鳞片,鳞片缝隙中不住喷涌出暗蓝色的黄泉之气。这些黄泉之气如有生命般,翻滚着向天上升去,顶着不断落下的天火,反攻而上!
又有无数紫电穿透秽气,落在鳞片上,激起一团团紫色的光莲。然而初时那道道紫电尚能炸开一两巨鳞,过不多时就只能在巨鳞上留下片片焦痕了。
张殷殷盯着近在咫尺的一片片巨鳞,全身颤抖,已有些不能自已。她直直地盯着那些巨鳞,分毫不敢向上下左右挪动一下目光。这数十丈高的洛水已占据了她全部视野,她完全不敢想象,此刻洛水的全貌应是怎样!她也不愿去想!
就在此时,天地间一声轰鸣,整个洛阳都剧烈地震颤起来,一时间轰轰隆隆、尘烟四起,不知倒塌了多少民居。洛阳百姓都奉命呆在家中,横祸突来,都是措不及防。一时间惨叫哭喊声不绝于耳。
又有一道大力从洛水方向袭来,纪若尘三人也未曾有所防备,一时间都被掀得人仰马翻,一路翻翻滚滚,直到撞上了十余丈外的民居围墙,才算止住了冲势。饶是纪若尘身强体健,这么一撞之下也觉得周身筋骨欲散,头痛得如要裂开一般。他闷哼一声,挣扎着站起,四下张望,见张殷殷和青衣都在身边,看上去没什么大碍,这才放下心来。
经此一劫,本处昏迷中的青衣也悠悠醒来。
纪若尘先是四下一望,见周遭没什么危险,才俯身扶了张殷殷和青衣起来。只是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总是感觉到忽略了一些什么。
张殷殷下受秽气之侵,上承天火之压,最是不好过,小脸早已煞白,全身虚浮无力。被纪若尘扶起后,她一时腿脚有些虚浮,不得不靠在了院墙上。哪知这一道青砖墙看似结实,实则早已朽烂不堪,一靠之下,登时轰的一声整面塌进院去。
张殷殷一声惊叫,摔进了院落之中。
院中也响起一声惊叫,声音雄浑低沉,听起来十分悦耳。只是他吓得比较厉害,叫声之大,把张殷殷那一声穿金裂石的尖叫都给压了下去。
这间院落不小,只是正屋及厢房都在刚刚的地动中倒塌,此刻一片狼藉。庭院当中立着个中年文士,白衣如雪,在这漆黑夜中极是显眼。乍一看去,他当真是身材高大、相貌堂堂,颇有几分气吞山河之势。不过他一来那声尖叫过于大了,露出了心怯本质,二来手持铁锄,院墙倒塌时正在奋勇挖坑,有违圣人不事俗务之训,因此上如虹气势实已剩不下几分。
那文士本在慌张,待看清了纪若尘三人后,立刻咳嗽一声,掸掸身上白衫,重行端起了架子。
纪若尘看清他的面容,也是吃了一惊,原来这文士正是送徐泽楷回来的那个济天下。只是这济天下虽然身强体健,毕竟还是个凡人,怎么还敢在这大乱之夜四处乱跑?
此时张殷殷一声低呼,纪若尘这才发现院落中横七竖八的摆放着七八具尸体,老少丁健妇孺皆有,乃是三世同堂的一家。这些尸体身上都是灰土血渍,看来是在房屋倒塌时遇难的。那济天下脚旁已有好大一坑,将好够把这些人放进去。
济天下惊魂一定,立刻又忙碌起来,将手中铁锄一放,把这些尸体一具一具地拖到坑边,扔了进去。这些死者与济天下全无关系,乍一看他似是悲天悯人,让这些横死者入土为安。可是再一望,却有些不对了。济天下每葬一人,必先搜过身上,将细软值钱之物取出,抛在旁边一个摊开的包袱中,然后才将那人安放在坑中。看那包袱之中,着实已有不少金银细软。
此时青衣已然醒来,见了济天下此举,当下早忘了身处险地,忍不住道:“这位济先生,妄动死人之物,怕是不合礼法吧?”
济天下一边忙碌,一边口中念念有辞地回应道:“我与他们非亲非故,在此让他们身故后得以入土为安,乃是有大德于人。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圣人又有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替人消灾,受人钱财,乃是天经地义之事,何处有违礼法?钱帛与死生之事,又何者为大?”
青衣一时间被他的滔滔大论压得喘不过气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济天下明明做的是搜敛死人钱帛之举,只不过顺手葬了人家而已,这等行径,却被他说得大义凛然,实是让人绕不过这个弯去。
那济天下手脚极快,转眼间已把尸体全部放入坑中,草草洒了几锹土在上面,口中仍不罢休:“如今洛阳已成百鬼夜行之地,我一介书生,手无缚龙之力,却敢孤身夜行,四处为善,何也?无他,但胸中一股浩然之气长存,百鬼望之辟易而已!”
他这边慷慨激昂,那一边青衣已被噎得紧咬下唇,就想冲上去动手。
济天下犹不知自己已身处险境,滔滔道:“想我济天下心存天地之气,行万里山河,就从未见过什么鬼怪妖魔……啊!鬼啊!”
他一声惨叫骤然响起,把纪若尘三人当场吓得不轻。济天下面色惨白,哆嗦着指向纪若尘身后,然后又是一声怪叫,转身就逃。他虽然连滚带爬,神态狼狈,全没了潇洒英姿,但速度是极快的。不过济天下逃得虽然张皇,可是那装着金银细软的包袱倒没忘了顺手提走。
纪若尘回身一望,只见身后空空荡荡的一片河岸,哪有什么妖魔鬼怪?只是洛水突然变得一片空旷,遥遥望去,隐隐已现河床,那滔滔河水,都不知到哪里去了。
听得身后青衣也是一声惊呼,纪若尘已知形势不对,只是不明白自己为何看不到任何异常。他先是闭上双眼,然后再一次睁开,不由得骇然呆住!
洛水早已干涸,上方百丈高空处悬浮着一条巨蛇。
此蛇色作暗蓝,身周百丈,高悬空中,根本不见首尾,也不知其长有几千几万丈!如此巨物,就是典藉所载神龙,怕也不过如此。它身体两侧每隔数丈,就会有一个鳞片上生着一只金色巨眼,纪若尘极目望去,视线所及之处怕不有百十个金色蛇目。这些蛇目中生着细细的琥珀色网纹,有的向天,有的望地,各自为政。
纪若尘的目光恰好与其中一只蛇目的目光对上,登时脑中轰的一声,耳中又似有千只蚊虫鸣叫,眼中鼻中立刻流下四道细细血线。他又感到有一股冰寒阴湿之意顺着蛇目传来,从他双眼中侵入身体,四下蔓延,一路夺取着他对身体的控制权,要将血肉变成腐物。
纪若尘大吃一惊,心中急颂真诀,三清气自源源不绝自玄窍涌出,一路迎向那道冰寒之意。他的三清气虽弱,但毕竟是道德正法,在冰寒之意前犹能支持不溃。被这三清气一阻,蛇气就算仍有冲破拦阻,也被等候在后的解离仙诀轻易化去。只是战场乃是在纪若尘体内,他虽然压住了蛇气,也是极不好过,一口血当场喷了出来。
待他恢复过来,本是空旷的洛水两岸,慢慢现出无数甲兵。这些甲兵高达一丈,披重铠,持长兵,面目狰狞不一。他们身形略显透明,似是没有实质一般。
纪若尘认得这是鬼府幽兵,无形无体,寻常刀剑根本伤它不得,只能以道术仙法炼化。他提起桃木棍一望,见上面尚余两张破烂不堪的符纸,心下稍为定了定,作个手势,就欲带着青衣和张殷殷退走。
就在此时,纪若尘忽然感觉那只一直在盯着他的蛇目似有讥嘲之意。还未等他回过神来,万千鬼府幽兵忽然同时一声断喝,洛水之畔有若响起一记春雷!这一记雷鸣洪大之极,一时又不知震塌了几多民屋。
看着无数双望向这边的暗红双眼,纪若尘一咬牙,不向后退,反提着桃木棍迎面冲去,转眼间就没入万千鬼府幽兵中间。此刻虽已是死生之局,但他就是不想离开洛水太远。
鬼府幽兵齐齐转身,将纪若尘围在了中间,层层叠叠地拥了上去,再无一卒过来理会张殷殷与青衣。张殷殷早已失了方寸,盈盈浮上空中,纵身就要向那万千鬼卒冲去。青衣大吃一惊,一跃而起,从后抱住了她的腰,将她生生从空中拖了下来,叫道:“你这样去拼命只会给公子添乱的!”
张殷殷拼力挣扎,可是她此刻虚弱之极,根本挣不开青衣,当下急道:“你不知道,他是有拼死之心的!放开我,我要去救他回来!”
青衣抓得更加紧了,在张殷殷耳边大叫道:“鬼府幽兵无形无体,只要公子心志如钢,它们是杀不了人的!可是你我都不能过去!”
张殷殷一凛,渐渐停了挣扎。
鬼府幽兵的确是杀不了人,只是他们每一刀每一剑都会给人带来真实之极的痛楚和感觉。只要其人心性艰毅,忍得过这从生至死、又由死转生的苦楚感受,事后就会毫发无伤。若是心神一松,立刻就是魂飞魄散之局。
张殷殷与青衣均是自幼锦衣玉食,又哪受得这等苦?
阴风如潮,夜空中半边天幕全是熊熊天火。火光掩映下,不知其长几许的篁蛇正缓缓游动。
洛水之畔,鬼府幽兵早将纪若尘压在下面,外围的挤不进去,就从同伴的头上爬过去,转眼之间,成百上千的幽兵已堆成了一座小山。每一时每一刻,不知有多少冥刀阴剑自纪若尘身上穿过!
看着堆如山积的幽兵,张殷殷面色如雪,她忽然几把扯下头上饰物,将披散而下的青丝一盘,以一支金钗插住。然后双手中各持一把冰匕,咬牙道:“我要去!你再拦我,我就杀了你!”
青衣幽幽一叹,没有再拦着她,只是问道:“你说公子已有拼死之心,这是为何?”
张殷殷语声中已有哽咽之音:“真人都以为若尘是谪仙,其实他不是!他……他把这个告诉了我,就是不想再回山了。可是我……我又怎么会和真人们去说呢?”
青衣奇道:“公子本就不是谪仙啊,刚刚隔着洛水与公子相争那人才是。”
张殷殷大吃一惊,转身问道:“什么?你怎么知道?”
青衣道:“叔叔说过,为妖当知史。以史为鉴,可知兴衰。青衣读过不少史书,古往今来,仙书玄典所载所有谪仙,都是这么一副天地之间、舍我其谁的讨厌样子啊!”
张殷殷看着青衣认真的样子,一时间哭笑不得,转身就向幽兵扑去。但是她身形刚动,又被青衣给半空拉下。
青衣望着张殷殷,轻轻叹道:“公子是一定挺得过来的,可是你去,却是一定会送命的。若是公子得胜回来,却不见了你,他这一生,又如何能过得开心?”
张殷殷心中狂跳,吃吃地道:“你说……你说他……”
“是的。”青衣认认真真地道。
望着如山的幽兵,张殷殷心事如潮,又痛如刀绞,一时间泪落如雨,早模糊了视线。
此时洛水之西,一片瓦砾场中爬出了灰头土脸的白虎龙象二天君。龙象天君吐出一嘴尘土,怒道:“你我兄弟好不容易找到一块藏身之地,还没坐得稳当,怎么竟就塌了!这贼老天,没事打什么雷,好好一座房子就给震倒了!是有意要与我等作对吗?”
白虎天君却没有做声。
龙象四下一望,见周围黑压压一片,不知有几千几万名鬼府幽兵,那一双双暗红双眼,皆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龙象天君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喃喃地道:“天啊……”
洛水边又起一声霹雳,万千幽兵如蜂若蚁,一拥而上,早将龙象白虎二天君埋在当中。
正文 章二十四 万丝青干剑 下
虚玄凝望着浮于空中的篁蛇,又抬头看了看夜空,长眉猛地一跳,道:“篁蛇怎会突然出世?这……提前了整整一个时辰啊!唉,两位师弟,做好准备吧!”
不待他提醒,虚度与虚天已分别手持仙剑与拂尘,持好了护体除邪的法咒。另一边景霄真人和玉玄真人也不敢怠慢,景霄额间金棱凤冠再现,玉玄双颊上则各浮现出一片水蓝色印记,掌中多了一把三尺玉剑。
五人皆是当今正道顶尖人物,道法通玄,眼见篁蛇出世声威,即已心知再也离不得洛阳了。
景霄向身后十二名修士一摆手,道:“这里有我们应付,你们速速回去助紫阳真人一臂之力!”
那十二名上清修士齐施一礼,徐徐后退,隐没在夜天之中。
虚玄处变不惊,向景霄真人拱手道:“二位真人明鉴,这可非是贫道三人不走,而是实在走不了。还望二位真人多多体谅,勿加留难。”
景霄笑了一笑,道:“虚玄真人言重了。真人功行深厚,景霄可是自知不敌。何况酆都篁蛇突然现世,我等走避不及,一会恐怕尚要同心抗敌呢。”
虚玄微笑道:“景霄真人胸怀若谷,虚玄佩服。”
景霄回道:“虚玄真人智深如海,景霄也非常佩服。”
两人一来一往,还待互相吹捧之际,夜空中忽然亮起两轮圆月,左红右蓝,望过去极为诡异。更为诡异的是,红蓝双月竟还在夜天中不住浮动,象是在四下张望着什么。
双月一出,除却虚玄外,其余四人护体光华立时变得忽明忽暗,颤动不休,且亮度上也暗了三分。
这红蓝双月即为篁蛇双眼,它双目已开,即是完全出世出兆。此际洛阳天火下沉,黄泉秽气上冲,阴阳混乱,灵气四散,一切修道之士修为均大受影响。
夜天中忽然嗡的一声轻响,远方一颗蛇目骤然一亮,一道淡淡的琥珀色波纹越空而至,向景霄真人当头击落!
张景霄双目一亮,缓缓提起松纹古剑,自下而上,击在那道琥珀色波纹上。
剑纹相交,竟然发出了一片金属之音!景霄真人身体往下一沉,周身光华一时间暗淡之极,有如风中残烛一般。他嘿的一声吐出一口浊气,这才低喝道:“好厉害!”
虚天与虚度均是面色大变,甚至于虚玄的长眉也挑了一挑。景霄真人道法之强,他们皆是知道的。就算是因为年纪尚轻、修道时日有限而致真元修为上有所不足,景霄的真元也要强过了虚天与虚度,仅比虚玄差了。那蛇目所发波纹无声无息,分毫感觉不到有何玄异强横之处,怎地景霄真人居然接得如此费力?
看着篁蛇躯体上一排排怕不下数百只的蛇目,几人均是心下暗生寒意。
夜风送来了阵阵奇异的嗡嗡声,篁蛇身躯上向着这边的数十只蛇目纷纷亮起,一道又一道蛇纹破空而至,如急风骤雨般向五人攻来,一时间,夜天中火雨银华缤纷而落,将五人身影彻底淹没。
这已不再是夜。整个洛阳上方皆是燃烧的火云。天上落的也不再是雨,而是大团大团的天火。
在天火降下的刹那,篁蛇方才显露了真正的面目。它那庞大得不可思议的身躯横亘于整个洛阳之上,两侧各生着数百只蛇目,此刻明暗不一,正将一道道波纹如雨般洒向洛阳各处。篁蛇背生高鳍,遥望去若数十面十丈高的旌旗,身侧各有四片长达五百丈的薄鳍,收拢如鳍,展开似翼。
篁蛇之首高数十丈,长百丈,双目左红右蓝,嘴如鹰喙,头如龙首。
似是有无形之力托浮着一般,这酆都东方之主在洛阳上空巡游一周,双目光芒流转,似是在辨认着这个世间。在它身躯之下,整个洛阳都在颤抖不已,城中火光处处,时时有民居倒塌。
似是为了立威,篁蛇巨尾高高扬起,然后重重拍落,虚击在洛阳上空!
这本应是惊天动地的一击却没有声音,就象无匹巨大的篁蛇仅仅是一个幻影一般。然而一道看不见的波纹以洛水为中心,迅速扩散至洛阳周围百里之域。
普通百姓只是觉得胸中一阵烦闷,随后就安然无事,那些有道行在身的则觉得心口如被一柄大锤痛击,全身真元浮动。且这道震波十分玄异,道行越高,所受打击越重。惟有道行高至一定地步,方可不为其所伤。
一时之间,若大的洛阳周围,不知有多少修道之士仰天倒下。除了修为道行皆高的少许人外,但凡修道之士,人人皆伤!
酆都东方之主篁蛇既已携不可或当之威出世,那它接下来又将意欲何为?一时之间,不知有多少修道人的目光落在了篁蛇身上,已有无数人心中暗悔不该为了一时贪念来到洛阳,结果非旦没捞到一点好处,反而迎头撞上了篁蛇出世。以篁蛇之威,纵是毁了洛阳,又是什么难事了?
洛阳王府主殿中,虽然仍是丝竹阵阵,但是歌者声音震颤,乐者也乱拍走调,那几十个姿色不俗的歌妓也都面色苍白,跳得简直如行尸走肉一般,哪还有半点灵性美感?
殿中高居上坐的三人,其实此刻心思也都已不在这些歌舞俗乐上,早忘了应将这些魂不守舍的乐伎歌女鞭打责罚一番。
洛阳王李安居于正中,杨国忠居左,高力士坐右。李安背后立着一座大得出奇的屏风,将后堂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
李安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宁,高力士则是坐立不安,不时会向李安身后的屏风望上一眼,杨国忠倒是安坐如山,眯着一双眼睛,只顾着打量面前的歌女。
李安咳嗽一声,凑近了杨国忠,小声道:“杨相,适才孙国师来去匆匆,不知所为何事?”
杨国忠笑道:“一点小事,王爷不必放在心上。”
李安点了点头。他虽心中仍是忐忑不安,但既然杨国忠已经这样说了,那也不好多问。
此时殿外忽然掠过一阵狂风,隐隐传来阵阵鬼哭神号。屏风后忽然喀喇一声脆响,然后是阵阵低沉的狮吼,最后咚的一声,似有重物坠地。
当的一声,高力士手中金杯落地,猩红的酒浆溅了一身。可是周围侍女只顾着瑟瑟发抖,完全没注意到高力士衣服污了。高力士却已顾不得责罚侍女,只是颤声道:“那……那车……”
杨国忠长身而起,疾步向屏风走去,刚走出几步,足下突然传来啪叽一声。他低头一看,骇然退后两步。李安也惊得从席中站了起来。
高阶上早已漫了半边的鲜血,刚才杨国忠就是只顾着看屏风,没有注意到脚下,不觉间一脚踏了进去。鲜血汩汩而来,漫得极快,眨眼间就漫到了洛阳王李安的席下。看那鲜血的来处,正是源自屏风之后!
李安面色铁青,他是修过道的,当下伸手一招,整面的白玉屏风轰然倒下,露出了藏于屏风之后的八瑞定军车。
本应是雄踞车身一角的黑石狮子此刻已从车上掉落,身子歪倒在地,狮头刚滚落一旁。石狮狮身颈中正不断涌出鲜血,看那汹涌急流,实是难以想象这小小狮身中何以会藏着如此多的鲜血!
八瑞定军车身上凤凰低首,白虎伏地,就是居中的麒麟也失了光泽。
这一下,就连素来镇定的杨国忠也有些变了颜色。
殿外又是一阵狂风掠过!定军车上的灰石灵龟一声悲鸣,拼命伸长了脖子,然后只听得啪的一声,龟背甲已然飞上了半空,只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龟身!
又是一道血泉标出!
“这鬼东西究竟想干什么?!”
龙象天君艰难地从一堆瓦砾上爬了起来,一张大脸上筋肉不断跳动,怒视着空中缓缓巡弋的巨大蛇身。可是他怒虽然怒,但咒骂声是压得极小的,几乎是细若蚊鸣,也亏得白虎天君耳力道行极佳,这才听得明白。
白虎天君半跪在废墟上,一只左手犹自抖个不停。他仰望了一眼篁蛇,心有余悸地道:“这东西好象是酆都篁蛇……可是篁蛇不好好地在黄泉呆着,没事跑上来干嘛?唉,管他呢,你我逃得性命,方才是正经事!”
适才龙象白虎二天君经过一番死生恶战,终将所有的鬼府幽兵催化得干干净净,此刻回想,就连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鬼府幽兵伤人全在无形,所以二天君受伤虽然不轻,表面上倒是一点皮肉伤都没有,只是龙象天君一条腿麻木沉重,已不大利落,白虎天君的手也抖个不停。他们均知鬼府幽兵若说伤人,其实伤均是在自己心中,只要自身心志如钢,把所有幽兵都看成虚影幻觉,自然不会受伤。但这说来容易,要承受得住数十次刀剑贯体之痛,世上又有几人真能做到无动于衷?
龙象天君哀叹一声,道:“你我兄弟此番到洛阳,本是想谋个出身前途,怎地事事都如此不顺?遇个妖魔出世不说,出来的还是这么厉害一主……”
他话未说完,空中突然降下数十道淡淡琥珀光纹,向二人追袭而来。二天君眼光独到,识得其中厉害,当下立刻纵起,落荒而逃。只是光落如雨,龙象天君腿上有伤,真元又耗得七七八八,没逃出几步,一个闪躲不及,一道琥珀光纹当即从他大腿上掠过,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龙象天君一声痛吼,翻身栽倒在地,一时再也站不起来。
若是寻常皮肉伤,就是这条腿齐根断了,龙象天君也能驭气飞逃。可是篁蛇之气岂同寻常?受此一击,龙象天君体内真元纷乱,竟有溃散之象,急切间根本爬不起来。
扑扑扑扑!数道光纹落在龙象天君躯体周围。然而空中十余蛇眼已盯准了龙象天君着身处,十余条光纹接踵而来,眼看就要将龙象天君给碎尸万段!
白虎天君本已逃至数十丈外,惊见龙象天君倒地,当下一咬牙,张手间取出一面青钢四象盾顶在头上,足下发力,瞬间已冲回到龙象天君身边,一把将他提了起来。白虎天君刚一转身,背后忽然传来当当数声大响,随后几道势不可挡的大力冲来,将他一下击倒在地。
白虎天君一声闷哼,早喷出一口血来,护身的四象盾业已四分五裂,背心衣衫又裂开了一条大缝,背上慢慢现出一道长长的伤口,直至露出森森白骨才不再向两边裂开。白虎天君眼见空中光纹又至,于是深吸一口气,一把提起龙象天君,向远方逃去。
龙象天君看不到白虎伤势,焦急叫道:“你伤着哪了?”
白虎一个急转,躲过一道光纹,方摇头道:“我没伤,不碍事!”
龙象哪里肯信,见空中光纹越来越多,当下叫了起来:“你个混帐东西,欺负俺眼力不佳吗?快把我扔下!日后你富贵荣华了,记得给我烧柱香就是!”他一边叫,一边挣扎,试图从白虎手中挣脱出来。
可哪知白虎不知从何处来的大力,一只手抓死了龙象,让他怎么都脱不了身。他边逃边断断续续地道:“我们兄弟……还未共享荣华,哪能……就让你这混蛋跑去九泉之下……独自风流快活!?”
空中光落如雨,白虎躲闪不及,又中了一道光纹,于是闷哼一声,一头栽倒在地,抽动不已。
转眼间白虎天君又翻身而起,抱住了龙象天君一只大脚,拖着他一步一步向洛阳深处挪去。
正文 章二十五 斩罢落残红 一
“依您之见,篁蛇究竟想要干些什么?”
顾清一面问,一边在面前的纹枰上放下一颗黑子。
紫阳真人不假思索,直接落下一子,方道:“篁蛇乃是酆都之主,凶厉过甚,不为天地所容,存世时间必不会久。倒是它为何要出世,还得细细观瞧。”
两人坐在一座清幽院落的后花园中,正在石桌上展枰奕棋。这座院落本来雅致脱俗,别有一番风韵,但此刻流水干涸,花折树枯,早是一派破败景象,但紫阳与顾清似对此全无所觉,只是安坐奕棋。
夜天中闪过一点黄芒,眨眼间一道蛇纹就破空而至,几乎是贴着紫阳真人的头顶掠过,没入到已经干涸的池塘底,轰的一声,激起一小团烟尘。
足以致命的蛇纹从身旁掠过,紫阳真人却连眼角都未动一下,捻着棋子,微笑道:“你的伤势如何了?”
“不要紧的,等这一局棋下完,我的伤也就该好了。只是青墟宫那个吟风不知是何来历,看他道行也不甚高,道法却厉害得出奇,我虽看不透他所用的究竟是何诀窍,但应绝不同于青墟传统道法,不知是何来历。”
说话间,空中又一道蛇纹落下,将她身后二尺处的一株花树斩成两截。顾清凝神落下一子,分毫不去理会纵横来去的蛇纹,沉吟道:“他还与若尘有不死不休之意。可我潜心推算,以他们二人间的因果机缘,绝不应是如今这种局面。只是我的推算之中,实有诸多似是而非、自相矛盾之处,顾清资质不够,这个却是算不明白了。”
紫阳真人坐直了身体,三道蛇纹刚好自他胸前划过,仅仅是差了毫厘,就连道袍都未能划破。
紫阳真人望了望顾清,意味深长地道:“因果、卦象与紫微斗数这些东西,的确有洞窥天机之妙。但正因太过精微,我辈资质又多属愚钝,往往参不透天机当中的真义,反而误入歧途。所以说,术数推衍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就算是推出了什么结果,也只要心中有个数就好,不必太过当真。”
顾清若有所思,而后头微微一侧,让过了一道呼啸而来的蛇纹。蛇纹几乎是贴着她的面颊飞过,带得她几根青丝飞扬起来。
高踞空中的篁蛇此时已停止了游动,全身盘成一圈,仰首望着熊熊燃烧的夜空。天火如雨,似是永无止歇,而且火色由红转青,又逐渐转为白色。天火中时时交错而下的紫电也越来越是频密,轰雷接踵而来,一个比一个响亮。
篁蛇终于注意到了夜天的变化,缓缓回缩,将庞大的身躯盘得更紧,但蛇身上向外一侧的百只蛇眼依旧不住将道道摧枯拉朽的蛇纹倾泄在洛阳。
啪的一声,篁蛇身侧两对鳍翼全开。
遥遥望去,倒映在熊熊天火中的篁蛇,更增不世威仪!
篁蛇双翼缓缓颤动,骤然一声长鸣,一时间天地为之震动!它的鸣音有若青鸾出云,一飞冲天,然后在九霄云外又有无数盘旋曲折。但那翔动已是在凡人目力之外,只能藉一鳞半爪的痕迹,凭空遥想而已。
纪若尘缓缓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个鬼府幽兵狰狞的面孔,然后是无数把争先恐后刺入他身体中的刀剑!每一下刺击都会带来烧灼般的痛,一如幼时被恶狼撕咬时的感觉。虽然目前的痛楚要比狼咬要重得多,可是纪若尘只是怔怔地看着几乎贴到面前那张幽兵面孔,那无穷无尽的痛苦,就似是与他毫无关系一般。
然而心头上有一点痛,却是无比真实,每一下痛楚,都会引得他全身颤抖。
“为什么……我要痛?”他苦苦思索着,可是此刻思绪迟钝之极,无法想得清楚。
顾清随手拢了拢鬂边的乱发,落下一子,道:“紫阳真人,您的形势可不妙呢!”
紫阳真人随手应了,微笑道:“还有一线生机,无妨。此次洛阳事了,贫道就亲自去一次云中居,将这门亲事就此定下如何?”
顾清本是极洒脱之人,可是不知为何,她心中忽然一阵犹豫,拈着棋子的纤手也在微微颤抖。她沉吟了许久,方才落下一子,轻声道:“此事……先缓一缓吧。”
紫阳呵呵一笑,也不加以勉强,只是道:“如此也好。”
就在此时,石桌忽然跳动了一下,纹枰上所有的黑白子纷纷跃起,又逐一落下,竟没有一子偏了位置。紫阳面色一肃,抬首向夜天望去。
那篁蛇啸音未绝,即已尽展四翼,一飞冲天,向着天火中心冲去!篁蛇所到之处,方圆百丈之内再无燃云,一时之间,似这天也为它声威所慑!
转眼之间,篁蛇庞大的身躯已攻入漫天的火云之中,只余下里许长的一截蛇尾尚在云外。
只是天何其大,天何其广。
篁蛇盘踞在洛阳上方之时,庞然巨躯令人根本无法仰视,然而它在这漫天火云之中留下的一个方圆数百的巨洞,与整个夜天相比,却又是微不足道。
云中骤然一声霹雳!
滔滔电光如潮,从云中空洞汹涌而出!篁蛇如遇电殌,失速从云中坠落,直摔到距离地面百余丈时,方才一甩蛇尾,重新稳住了身体。只是它尾尖自地上划过,带起震天巨响。霎时洛阳大地有如痉挛般颤摇不止,地中石块趁势迸裂而出,横飞斜冲,没头没脑地四处乱砸乱碰。然而篁蛇尾尖的余威远不止此。洛城城墙边的民居本已堪堪欲坠,休说让其尾尖扫过,就是被罡风带到,也经不起折腾,轰然倒塌,落了个尘土飞扬,连片瓦身都看不到。而那裂纹斑驳,有如龟壳般数十丈长的一段城墙也瞬时没了影。眨眼间,洛阳竟成哀鸿遍野的悲惨景象。
篁蛇仰望着夜天,低低啸叫着,再一次盘紧了身子,准备着下一次的攻击。
纪若尘感觉得到地面的震动,这些震动使他清醒了一些,苦思的问题也有了初步的答案:“我为什么要痛?我……本不应该痛的……”
他看着那个压在自己身上,正用一把短匕不住在自己胸口插来插去的幽兵,忽然一伸手,捏住了它的脖子,将它拉近到自己面前,两个鼻尖都几乎触到了一起。纪若尘深深地向幽兵那双暗红色的眼望了进去,似是想探索那红色之中,究竟是何方何界。
幽兵恶狠狠地回瞪着纪若尘,手依然机械地上上下下,若捣蒜一般用短刃捣着纪若尘的胸口。但是它眼中的凶光渐渐消去,竟代之以一丝怯意。
纪若尘忽然笑了。
那幽兵见了纪若尘的笑意,眼中忽然凶焰尽去,不住哀号,拼死想从纪若尘手中挣扎出去,然而纪若尘虽没用什么力,但那幽兵就是无法挣脱。它号叫不已,眼中已尽是哀求之意。
纪若尘笑得更加欢畅。
他向来英俊,这一笑本该如大地回春,然而此刻若有人见了他的笑容,只会觉得森寒彻骨。
纪若尘微抬起头,在那幽兵耳边轻轻地道:“你其实……什么都不是!”
那幽兵猛然一声凄厉尖叫,拼死扭动着身躯。他每动一下,就会从甲缝和七窍中喷出阵阵阴火,这些阴火完全伤不到纪若尘,反而将他自己烧得嗤嗤冒出青烟!只顷刻之间,那幽兵就化成了纪若尘手心处的一小块黑灰。
纪若尘张口一吹,那灰烬即刻散了。
哗啦啦一片响,本是争先恐后的成百上千名幽兵如潮水般向四下退开,直到数丈外才停住脚步。一个个穷凶极恶的幽兵此时退又不敢,又不肯再向前一步,一时只能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不住发出阵阵哀鸣。
纪若尘仰躺在地,看着篁蛇震动四翼,再一次扶摇直上,直冲入云霄深处。天上忽然一亮,四下火云纷纷向中央聚拢,已将篁蛇整个包裹起来。夜空之中,此刻悬了一轮径几百里的火球,翻滚不休。火球中不时溢出一道道紫电,斜斜劈在地上,每一道紫电落下,都会在地面留下一个数丈方圆的沉坑。
纪若尘忽然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轻叹一声,自语道:“吾本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他翻身站起,向不远处的青衣和殷殷行去,沿途鬼府幽兵纷纷向两侧退开,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若尘,你……你怎么有些变了……还有,它们怎么不动了?”张殷殷冲了过来,眼看就要扑入他怀中,却又站定,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她本能地感觉到纪若尘身上正散发出阵阵无形的阴寒,令她都有些想要退避。
纪若尘笑笑不答,只是道:“现在正是逃离洛阳的好时机,我们走吧。再耽误了的话,可又走不了。”
他领着二女,昂然从千百名鬼府幽兵中穿行而过,对这些凶神恶煞般的幽兵视若无睹。张殷殷和青衣望着两边无数闪动着幽幽青光的刀剑,都是惴惴不安。
转眼间三人已自幽兵中穿过,竟真的毫发无伤。
纪若尘忽然立定脚步,转过身来,望向了那近千名鬼府幽兵。他目光到处,幽兵无不惊慌失措,纷纷抢着向后退去。可是后方的幽兵又绝不肯后退一步,于是互相推挤,乱成了一团。
纪若尘又笑了起来,那笑容虽然无可挑剔,可是从中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我可没有什么慈悲心肠,你们这些孤魂野鬼,都散了吧!”
他此言一出,千百幽兵齐声尖叫哭号起来,有如烈火焚身般痛楚!青衣和张殷殷只听了一下,就不得不掩住双耳,将那痛苦不堪的凄厉嘶叫挡在外面。
片刻之间,刚刚还似是势不可当的鬼府幽兵,竟真如纪若尘那一句话,尽皆在熊熊阴火中化散!
夜风过去,卷起幽兵遗下的大片飞灰,转眼间就将洛水河岸扫得干干净净。
张殷殷呆了片刻,方见纪若尘已当先行去,忙跟在他身后。她跟了片刻,终忍不住问道:“若尘,那些幽兵怎会忽然毁了?你用的是什么法咒?”
纪若尘淡然应道:“它们本都是些不得超度、地府又不收的孤魂野鬼,只会无知无觉地游荡,此次机缘际会,沾染得了一点黄泉之气,就此化形而成鬼府幽兵,四处蹂躏生人,以求发泄多年积怨。它们自以为一朝腾达,已是地府先锋,可实际上仍不过是些游魂而已。只要叫破此点,就会将它们打回原形。”
张殷殷本想问他是如何知道这些的,可是一望见纪若尘背影,忽然打了个寒战,竟无法问出来。她正惶然之际,手上一暖,原来青衣已握住了她的手。
张殷殷心神立刻一松,轻轻地青衣耳边道:“若尘他好象变了……”
青衣低声回道:“公子刚刚体验过千百次生死轮回的感觉,这个……自然会有些变化。”
张殷殷纤手轻轻一颤,忽然望向青衣,道:“刚刚为什么所有的幽兵都向他而去,却不理会我们?你一定知道的,告诉我!”
青衣侧过脸去,不与张殷殷目光相接,只是怔怔地望着空余河床的洛水,半晌方道:“方才……是公子有意放出了生人之气。这些鬼府幽兵嗜食生人血肉,闻到气息,自然都拥了过去,哪还肯理会我们呢?”
正文 章二十五 斩罢落残红 二
夜空中高悬的巨大火球由红转蓝,忽地一亮,光芒暴涨,随即骤然炸开,一时间整个天幕上都是缤纷火雨。篁蛇昂然一声长啸,从火雨中飞出,再次盘踞在洛阳上空,准备着再一轮的冲击。但在火光照映之下,可以看出篁蛇背鳍四翼均已烧得七七八八,体侧数不清的金色巨眼也是焦的焦,暗的暗,没有几只完好无伤。
但遥遥望去,那红蓝两轮圆月却更加明亮,沸腾着誓要毁灭一切的光芒。篁蛇不断发出阵阵低啸,似在积聚力量,又似在向整个夜天示威。
咻咻声中,四道蛇纹几乎是贴着紫阳真人身体掠过,甚至将纹枰都切去小小一角,但紫阳分毫不动,只是仰望篁蛇,若有所思地道:“原来它想逆天改命!”
说话间,紫阳真人也不看棋盘,随手投下一子。
顾清微微一惊,冲口问道:“难道说因果轮回也是可以改变的吗?”
紫阳真人微笑道:“这个贫道就不知晓了。不过对我等而言不可能之事,于酆都篁蛇来说,却未始不能做到。”
顾清抬眼望向夜空中低啸不休的篁蛇,默然半晌,方才收回视线,落向棋盘。须臾,她轻挽衣袖,在纹枰上郑重投下一子。至此紫阳真人一条大龙眼位被破,全盘皆墨。别看顾清似在凝神奕棋,但她目光略显游离,显然心中另有所思。
落下这子后,顾清道:“得罪了。”
紫阳摆摆手,呵呵笑道:“无妨!无妨!贫道奕棋,十有九输,早已习惯了。”
就在此时,空中篁蛇全身一震,散出大团暗蓝色黄泉秽气,欲再行攻上天空。它身躯一动,后颈处忽然有毫光一闪。这道光芒虽然微弱,却没能瞒过紫阳和顾清,一老一少二人同时向夜天望去。
“神州气运图果然是在篁蛇身上,只是取得不易,洛阳又有无数外敌暗中窥视,真人务要小心。”顾清道。
紫阳真人袍袖一挥,纹枰连同棋子皆被收入袖中,然后长身而起,抚须笑道:“这个贫道自然知道。现下贫道要与同门汇合,以求宝物,你意欲何往?”
顾清道:“我伤势已愈,算算时辰,若尘也该出洛阳了,我要过去看看。虽然他身上种有轮回往生咒,可保死后魂魄不散,但能够少死一回,还是好的。”
紫阳真人与顾清下这一局棋,本意即是借纹枰疗治她的伤势,现在棋终伤愈,他也就不多作挽留,与顾清各自离去。
幽兵虽已尽散,但鬼马、阴卒、风枭、夜鳌,这些应阴暗秽气而生的鬼物阴兵一群群地冒出来,虽不甚强,却胜在数量众多,杀之不尽。因此从洛水到城墙边这百丈距离,纪若尘走得仍是十分辛苦。桃木棍早在半途就已碎成了木丝,驱邪的符咒也用得一张不剩,逼得纪若尘只好擎出赤莹。赤莹虽然锋锐无伦,又带有炎攻之性,但对付这等借助黄泉秽气而成的阴兵却不大好用。且赤莹一出,立刻将方圆百丈之内的阴兵都引了过来。不过三人周围的阴兵本就不少,多点少点其实已经无所谓了。
前方不远处就是洛阳城墙。
这一次纪若尘终于转了些运气,本是十余丈高的雄伟城墙恰好被篁蛇巨尾扫过,彻底塌成了一堆瓦砾。虽然洛阳城外也是阴风阵阵、鬼气森森,但与城中遍地鬼蜮的地狱景象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若是换了其他人,多半会一路狠杀,尽快过了这最后的十余丈距离。然而纪若尘耐心极好,不疾不徐地前进着,大五行剑诀中的水行剑气让他使得个绵绵密密,分毫不露破绽,时时处处都行有余力。他甚至还能腾点心思出来算算真元的消耗,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服一粒养气丸,补充一些损耗的真元。
洛阳城墙处似有一道无形界线,纪若尘一杀出洛阳,立时就觉得压力一轻,而那些无穷无尽的阴兵鬼卒都停在了洛阳城墙处,不敢出城一步。张殷殷与青衣分立在他身后,望着十丈外那黑压压的阴兵,此刻不由得都有些后怕,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刚刚是从如此之多的阴卒中杀出来的。
“公子,我们安全了?”青衣颤声问道。
“还没有。”纪若尘话音未落,左手三指捏诀,喝了一声落,空中突然出现一道细细的雷电,劈落在十余丈外的阴暗处。雷电落处,本是空荡荡的地上忽然亮起一层淡绿色的薄薄水幕,将落雷挡在了外面,水幕中依稀可见一个人影。
这人隐藏在此处,显然是别有所图。纪若尘所用不过是普通的雷咒,威力不强,虽伤不了他,但也足以破去他的隐身咒,逼得他现出身形来。那人见形迹败露,当即从怀中取出一枚烟火,用力掷向天空。那烟火在半空中自行点燃,一路冲上夜天,炸出一朵艳丽的蓝色烟火。他一发完烟火,立刻跳起,向远方逃去。
纪若尘望着那人背影,一点也没有要追的意思。
直到那一朵烟火散尽,张殷殷才收回了目光,道:“这人是金光洞府弟子。他在这里出现,必有阴谋,待我去把他捉来!”
正道既然有三大支柱,邪门相应也有五大洞府,且存世修道派别中另有三大秘境,其中弟子少于世间走动。这金光洞府即是邪门五大洞府之末。那名弟子道行虽不甚高,却也比张殷殷低不到哪去。只是张殷殷身怀天狐之术,怕鬼而不怕人,要生擒这人倒也不是胡吹大气。张殷殷身形一动,纪若尘就拉住了她,摇头道:“由他去吧。洛阳周围想必已是各派云集,咱们不要多生事端,先离了洛阳再说。”
纪若尘说得焦急,但步伐仍是不急不徐,慢慢护着二女向东方而去。
直到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百丈之外的一棵古树枝叶才颤动了一下,一个瘦长身影逐渐现出形迹。他手中持着一张张得满满的黑色小弓,慢慢将弓合上。旁边一棵树枝上也现出一个身影,凑过来道:“师兄,你没事吧?”
先前那人将黑色小弓收起,恨恨地道:“没想到这小子倒是滴水不漏,全然不给我机会。这一箭若是不中,抓不到人不说,还要打草惊蛇……”他一句话没有说完,猛然间喷出一口黑血。原来他长时间凝力开弓,却无法发箭,不知不觉中已受暗伤。
但一旁的师弟没有过来助他疗伤,只是骇然抬首。树冠最高处正立着一个高大身影,在漫天火云的映衬下,完全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光看外表,就有狰狞气势。
“你是何人?”这师弟一声喝问刚刚出口,表情突然呆滞起来,口越张越大,然后吐出一团极淡的白气,就此委顿倒地,没了声气。
一旁的师兄面现挣扎,身体抽动了半天,终也吐出一团白气,身体软倒在树枝上。
立于树冠上那人手持一尊暗红玉瓶,挥手一招,两团白气飘飘荡荡就被吸入玉瓶之中,玉瓶立刻添了一抹艳红,如同里面刚被灌满了鲜血一般。这玉瓶原来是个十分霸道的法宝,如此轻易的就将二人的三魂七魄给收了。
那人望了望两具尸体,冷笑道:“北陔山这种小门派,居然也想来趟这混水?”
那人足下生起一道阴风,托扶着慢慢升高,转向东方飞去。只是才飞出十丈,他忽然定住身形,慢慢转过身来。
就在他适才立足之处,此刻已多了一个窈窕身影,一袭淡粉色衣裙穿在她身上,竟也不显俗,只生艳。
她向着那人笑道:“北陔山是小门派,那我们止空山呢,可放在先生眼里?”
那人悚然一惊,顷刻间已看清了那女子容貌,失声道:“景舆?!”
景舆笑道:“正是奴家。来来来,咱们先亲近一下再说!”
于是一团淡粉烟云腾空而起,向那人飘去。
大地再次颤动,一声接一声的闷雷轰轰隆隆从夜空中传来,满空的火云急速涌动,云边悄然间已染上了一层淡蓝。
夜空中突然出现了一道巨大之极的龙卷风,带动着整个夜空的火云都旋动起来,恰似一头无比巨大的炎龙。炎龙那径粗数十里的巨大尾部不断垂下,探向洛阳,时时甩出一大团炽炎,又会在洛阳城中引起一道冲天火光。
就在炎龙龙尾快要探到洛阳之际,夜天中央的火云忽然炸开,向四下里散去,露出了一直掩于云后的夜空。这一片方圆百里的夜空中,无星无月,但见一片灿灿的金光!
篁蛇上下翻飞,厉啸穿云,不住从蛇口中喷出道道蓝气击向金光。然而蛇息只在半途时就如初雪遇阳,纷纷崩解融化。篁蛇更增愤怒,咆哮着合身向那一片金光冲去,但夜空中似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它拦在半途。且那灿灿的金光对篁蛇有极大的威胁,此时已将篁蛇护体的黄泉之气消得殆尽。遥遥望去,篁蛇体侧不时会腾起一小股蓝炎,那是蛇目被金光引燃之象。
篁蛇每一次搏击,都会引得大地震动,天火如雨!
纪若尘三人也立定了脚步,无言望着夜天中正上下翻飞的篁蛇。扑面而来的炎风掀起三人衣袂秀发,也载来了篁蛇声声长啸。
不到一刻功夫,篁蛇已是半身带火,蛇头上千只利角都熔化销毁,左边的红目早暗淡无光,只余右侧的蓝眼还放射着幽幽光华。此时篁蛇每一次上下翻飞,后颈处都会有光芒一闪,看来它已无余力再行掩饰身上神物。
“它看上去好可怜啊。”青衣悄悄抓紧了纪若尘的衣袖,轻轻地道。
纪若尘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叹道:“这还不是它最可怜的时候呢。”
青衣望向纪若尘,道:“是因为它身上的神物吗?”
“是的。”
青衣转过身去,不愿再看篁蛇,黯然道:“可是叔叔说过,仙兵法宝皆是外物,当适可而止,过则对修为有碍。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的人要冒死争夺神物呢?当初我偷逃下山,许多人见了我用的东西,即会上来为难于我呢。它这么厉害,身上带的东西应是百年难得一现的神物才是,这等神物有几个人用得上呢?为什么还要你争我夺的?”
纪若尘实不知如何回答她这个问题,只得道:“或许是他们修为不够吧。”
青衣轻叹道:“或许如此。说起来,公子倒真的是无欲无求,见了青衣的混沌鞭也分毫不为所动,这份心性修为,除了叔叔等数个外,青衣还从未见过。”
纪若尘此时心境虽然压抑,闻言也不由得老脸微红。他哪里是什么无欲无求了?只因身有解离仙诀罢了。几乎任何仙兵法宝在纪若尘眼中都是一团团的灵气,区别无非是大小多寡而已。或许凡器与仙兵在他眼中的惟一区别,即是一个是现在可以解离的,一个是将来才能解离的。
听了青衣的话,张殷殷也是秀面微红。她对混沌鞭可曾经是艳羡不已的。
前朝曾有异人欧桑子,遍识天下名器,将千万种法宝分为神物、洪荒、仙兵、宝器、凡品五等。得列洪荒之谱共有四物,混沌鞭正是其中之一,但凡修道之士,见了混沌鞭而能不为所动的,万中无一。其实以青衣道行,混沌鞭的真正威力她连半成都发挥不出来。
纪若尘向周围一望,见四下里黑沉沉的一片,虽然半点异样声息也无,但经他灵觉扫过之后,数十点代表着灵力真元的微弱光点立刻显现出来。远方还有许多光点正在向这时聚拢。想来都是被刚刚那金仙洞府门人所发的烟火引来。
纪若尘当下再不迟疑,立刻取出道德宗报讯烟火,曲指一弹,那一枚铜哨即刻冲上夜空,悄失得无影无踪。他仰首望着夜天,直到感应到那一小团极为隐讳的灵气,才算放下心事。在洛阳中时,危急关头他也曾放出烟火,然而却如石沉大海,根本没有发出任何讯息。此时想来,或许是在半空之时烟火就已为黄泉秽气所毁,所以才发不出任何讯息。
这枚报讯烟火甫出,远处即亮起数点光华。顷刻间四名中年道士驭剑而至,落在纪若尘身旁。这四人皆是道德宗门下,人人印堂中隐现宝光,此为有上清修为之相。为首一名道士向纪若尘一拱手,道:“若尘师弟,我等来迟,万幸师弟无恙。此去东方七十里有一座瞻星观,乃是我宗支派弟子主持,我们且先去那里休整吧。”
纪若尘自无异议。此刻来了四个强援,他当即心定了很多。此时远方又有两人如飞而至,眨眼间即立在纪若尘面前。纪若尘定睛望去,见是云中居楚寒与石矶二人,不禁有些疑惑。
楚寒淡淡地道:“我们受人之托,特地前来相送纪师兄一程。”
纪若尘又是微微一怔,但面上微笑不变,谢过了楚寒与石矶二人。哪知楚寒忽然探身过来,在纪若尘耳边轻声道:“纪师兄不必谢我,我其实是盼着你早日轮回去的。”
纪若尘一时愕然,石矶则突然娇笑数声,就似知道楚寒在说什么一般。
就在此时,夜天中忽然大放光明,洛阳上方那百里金光骤然亮了数倍,篁蛇满身带火,颓然从空中坠落!它在半空中一个翻身,仍想攻上天去,却已有心无力,向上一步,却要下落三步。
挣扎间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篁蛇终于摔落在地!
它犹自不愿倒下,庞大的蛇躯中再次涌出黄泉之气,扑灭了身上的天火,然后昂然立起!只是那立着足有数千丈长的蛇身上,依然可以看到一团团天火余烬未熄,仍在燃烧着。稍有见识之士均可看出篁蛇实已是强弩之末,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倒下。
这一刻,不知有多少刚刚还被蛇纹攻得狼狈不堪之人,又开始蠢蠢欲动。
正文 章二十五 斩罢落残红 三
然则篁蛇摧城灭国之威仍在,那些敢打它所携神物主意的虽然皆是修道界有名有姓之人,却也惧怕篁蛇垂死一击,是以尽管它已摇摇欲坠,还是无人敢于上前。
篁蛇徒然挣扎着那数千丈长的蛇身,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的挣扎也无法离地飞起,只得在愤而向天喷出一团淡淡的蓝色蛇息后,再也支持不住,颓然倾倒。
于是四处火焰浓烟的洛阳城中,悄然亮起许多因真元运聚而生的各色光芒。此际已是关键时刻,人人都看出篁蛇颈后那一道宝华与凡气迥然有异,就算不懂观气之人,随意想想也会知道篁蛇所携之宝又怎会有差。眼见着篁蛇倒下,许多人都蠢蠢欲动,开始提聚真元、准备护体强攻的咒法,完全顾不上掩藏形迹了。既然要夺宝,自得提前做足准备工作,伺机而动了。且不用想也知道,夜色笼罩的洛阳城中藏了不知多少修道之士,没有充足的准备,还不失了先机?
篁蛇这一次倒地之后,再也无力扬起蛇首,仅余的蓝色巨眼也是半睁半闭,光芒微弱之极。
眼见篁蛇倒地不起,众人心中都燃起熊熊烈火,时光每过一分,火焰就旺了一分。更何况大多数人并不知晓篁蛇所携为何神物,于是那一颗心就愈发的痒了。就在群相耸动之际,洛阳北城忽然升起了一道淡红光华,一位身着暗黄道袍,手持赤金拂尘的道士足踏仙剑,瞬间就飞至篁蛇上空。
他并不急于动手夺宝,而是先向四方一礼,朗声道:“贫道乃真武观孙果,在此向各方道友见礼。据贫道推算,这魔物所携之宝名为神州气运图,于本朝兴衰息息相关,却对提升列位道友修为无甚好处。因此贫道奉本朝明皇之诏,特来取这神州气运图,还请各位道友赏个薄面。至于此魔所携之其它宝物,贫道绝不妄取一物。”
孙果此番话一出,立刻让许多人心生退意。修道之士虽不大把朝廷放在眼里,但也不敢公然无视朝廷,任意妄为。要知前朝今世,好道之帝不在少数,自然也就有许多修道门派依附于朝廷之下。是以本朝手中所掌之修道实力,并不比哪一个修道大派差。就拿真武观来说,它本就是修道界一大派,自明皇赐造了真武观后,孙果才携部分门徒迁至长安。
而这孙果本身修为也极高,又身兼当朝国师。此时所说一番话语已隐隐然有代表本朝之意。况且他话也说得明白,只要那神州气运图,而且此图于个人修行并无多大好处。再往深想一层,若硬是要抢夺神州气运图,那即是有犯上作乱之嫌。
再者说,以孙果之地位声望,也不会在这等事上说谎,那等如公然视天下修士为无物,真武观就是再强,想也不敢如此张狂。
然则虽然忌惮着朝廷与真武观,但大利当前,还是有些人不甘心就此放手。何况此时洛阳一片大乱,混水中正好摸鱼,就算有心退缩之人,也不肯就此离去。也有一些人深知此刻情势微妙,稍一挑拨就会如星火燎原,引起众人怒火,也是断然不肯放过这等煽风点火的好机会。
当下一个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孙大国师,您说一句话就想拿了稀世神物去,这官威架子也未免太大了点吧?您是当朝国师,可我们这等闲云野鹤却没兴趣拍李隆基的马屁。失了面子事小,误了修为事大。”
他此言一出,立刻引得众人轰然应和。一时,群情激昂,大有不肯就此罢手之势。而那些本有退意之人,受此话鼓噪,退意如海水冲滩,跑得无影无踪,连一丝留痕都找不到。
这人话语过于阴损,孙果当即面色一寒,冷道:“我真武观一脉为朝效力,为的是天下苍生,可不是图什么荣华富贵。这位朋友既然如此置疑,可敢报上名号,让我知晓一下是哪位高贤大家?”
那人不为孙果言辞所动,只是阴笑着道:“孙大国师好的是大道飞生,还是荣华富贵,又或者喜的是那羽衣霓裳的杨太真,就只有您自己知道了,我们又哪会知晓?至于名号就不必报了,我这种无名小卒的名号,哪入得了当世修为第一的孙果孙大真人的法眼?”
孙果也不动怒,只是凝神倾听那人的话,就在他最后一句话余音未散时,孙果忽然道了一声:“休要藏头露尾,出来吧!”
孙果这一声喝也不甚响,但众人皆是有道之士,早已分辨出喝声中隐有一道潜劲。果然,孙果话音未落,洛阳城西突然亮起一团碧火,一个蹲在屋檐上的老者登时现了身形。但那老者道行也不弱,受了孙果这一喝,身体只是微微一晃。
孙果一望之下,神色一凛,沉道:“水宗泽,你我虽有夙怨,但此时可非是了结私人恩怨之时!你若阻我,可曾想过那后果吗?”
水宗泽嘿嘿一笑,挺直了胸膛,道:“反正我是孤家寡人一个,还怕你那明皇下诏诛我九族不成?更何况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篁蛇所携之宝非止是神州气运图而已,还有一件嘛……”
说到这里,他声音越拖越长,也越来越小,显然是要卖个关子。不光是孙果,几乎所有人都在凝神倾听,想知道篁蛇还带了些什么宝物。
孙果正自凝神,忽然发现那水宗泽面带冷笑,他心中立时一惊,瞬间回身,这才发现篁蛇不知何时竟又立起身来,那一只巨大的蓝目正死死地盯着他。此时整个洛阳上空光华缭绕的惟有孙果孙大国师,篁蛇想不注意到他也难。
蛇动何其速?
还未等孙果逃遁,篁蛇蛇首已当空划过!
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夜天中忽然多了一颗光彩绚烂的流星,破空而去,瞬间已飞出十余里远。
篁蛇毕竟是酆都东方之主,属世外魔物,此刻虽连蛇息都喷不出一点,但巨头一撞,一道大力也将孙果直接砸出了洛阳。
一时间人人屏息静气,骇然盯着这忽然重振雄风的酆都篁蛇。篁蛇四下环视一周,方才长啸一声,缓缓倒地。
整个洛阳又安静了片刻。
忽然一道若有若无的身影从洛阳城东升起,转眼间就出现在篁蛇上方,伸手向那一轮越来越明亮的宝光抓去!他这一动,洛阳四周立刻光芒闪闪,十余人争先恐后地向篁蛇冲来。
最当先那人忽然一声惨叫,似是撞上了一道无形屏障,再也前进不了一分,然后就似被浸入消骨蚀肌的毒液中一般,全身竟然就此溶化了!
众人大惊失色,全都心道侥幸。此时敢于出手抢夺神物之人皆见多识广,一见之下即知篁蛇崩解在即,体内黄泉精气汹涌而出,此时蛇躯周围已成绝域。可是若等黄泉之气散尽,那时篁蛇所携神物也会随之崩解消融。是以众人虽知凶险,但仍不肯退后,纷纷给自己加持避秽防邪的符咒,然后小心翼翼地接近篁蛇。
宝光只有一处,可是第一批夺宝之人就有十余个,稍有智慧之人皆知接下来会是何等结局。
果不其然,须臾间夜天一亮,一道暗红雷光从天而降,击在一名少妇身上。她头顶忽然闪现出一座法阵,将雷光接了下来。原来这名少妇也是早有防备。她回身扬手,一个火红的珠子脱手而出,击向了一座全无***的民宅,一边喝道:“万鬼宗的人就只会躲在暗处偷袭吗?”
那座民宅突然泛起一层惨绿光华,堪堪抵住了那一颗火红的宝珠。
既然开了头,那么诸人也都不再客气。道道宝光纵横来去,轰雷阵阵,电光隐隐,不知有多少法宝仙剑当空飞舞,煞是壮观。此时夜天火云虽已渐消,但仍不时滴下大团天炎,惊得诸修士躲闪不迭。
这些人不光要互相拼斗,还得提防着随时有可能自暗中出现的偷袭,上要躲避天炎,下得绕开秽气,有余力时还得攻一下篁蛇,以求破开它的护身秽气。这等险象环生的打斗之境,却也仍是挡不了众人想要靠近篁蛇的步伐。
此时洛阳城中火光处处,几番大劫下来不知倒塌了多少民居,到处都是哭天抢地之声。空中诸位道者修士也斗得正酣,时时有人一个不察,连中数样法宝轰击,洒然轮回去了。
于是这千年东都,天上天下,皆乱成一团。
形势险恶,诸真修十分真元倒有九分用来攻敌护身,只有一成能够用来破消篁蛇秽气,又哪里动摇得了篁蛇那近乎无穷无尽的黄泉之气?眼见得篁蛇身上鳞甲开始变色,身下隐现的宝光也渐渐暗去,人人均是心中焦急,却也无他法可想。
此时天边一团彩光又现,孙果驭气凌空,又从洛阳城外飞回。他虽然道法深湛,但遥遥见了篁蛇周围法宝乱舞、道术狂轰的混乱局面,哪敢贸然闯入?焦急之下,孙果运足真元,朗声喝道:“大家先请住手,且听贫道一言!”
但一来此刻大家已杀红了眼,没有谁愿意就此退缩,二来孙果刚被垂死篁蛇一击飞出洛阳,此番重回,已是鼻青目肿,仙袍破烂不堪,那一柄紫金拂尘也不知跑到何处去了,实在没什么威仪可言。他这么一叫,迎面射来三箭,头顶一道落雷,又有一道蓝光自下而上,直奔孙果后心而来,权做对他的回答。
孙果又惊又怒,足下微一运力,仙剑已在手中。挥手之间,一道明黄圆幕已将孙果罩于其中,将来袭的法宝辉光统统拦下。孙果口中颂咒,骤然大喝一声,手中仙剑光芒大盛!他身形一闪间,已然冲入洛阳民居之中,又冲天而起,重回百丈高空。
但听得下方一声惨叫,然后一颗头颅高高飞起,远远抛落在数十丈外。
孙果显已动了真怒,剑动如虹,顷刻间又斩两人!
洛阳东首有四人显有夙怨,两两正斗得激烈,随时可能会有人陨命轮回。就在此时,忽有一位道士从夜色中踏出,自四人中间穿过,还向他们分别颔首微笑,算是见过了礼。四人均是一惊,不由得停了手,齐齐望向那道人的背影。
那道士青布道袍,背负古剑,背影望去颇有仙风。这一瞬间的功夫,他早在百丈之外,立于篁蛇之东。这道士周身真元不显,显是道行已深到了极处,然而更为难得的却是他一团和气,全无架子。
一人怔怔看着那道士的背影,忽然问向身边刚刚还在斗生斗死之人:“你看清了没有?”
那人也忘了动手,道:“那不是道德宗紫阳真人吗?”
先一人犹未从震惊中恢复,道:“这……紫阳真人怎么也来了?”
“我怎么知道?”
两人互望一眼,忽然省起还未曾打得明白,当下一个念咒,一个运剑,又斗在了一起。
这片刻功夫,孙果又一剑穿了一名女子的右臂,险些将她整条手臂卸下。他忽然感到身后灵气有异,立刻捏个法诀,反手一剑向后斩去,然后才转过身来。待看清面前乃是一个面容清隽、宝光含而不露的道士时,孙果登时收了三分真元。他虽然动怒,下手斩的都是邪门中人,雅不愿得罪正道同僚。那道士见孙果一剑斩来,微微一笑,手中已多了一柄方天画戟,向破空而至的剑光挡去。两人相距十丈,剑光戟气已先击在一起!
空中骤起一声炸雷,到处都是游离的细小电火,映得孙果与那道士面容忽明忽暗。
孙果周身彩华一暗,身不由已地向一旁退开,直退出十余丈才算稳住身形。那道士已越过了他,立在篁蛇之西。孙果骇然之余,仔细一望,惊道:“道德太隐真人?”
那道士身有仙气,手中画戟却与他形象格格不入。闻听孙果之言,他转过身来,微笑道:“正是贫道。”
孙果心中一凛,肃然道:“难道贵宗也要争那神州气运图不成?”
太隐真人微笑道:“志在必得。”
孙果闻言大惊,举目一望,但见除却太隐真人外,紫阳、紫云、太微、守真等四位真人均已现身,分立五行方位,与太隐真人遥遥相对,恰好将篁蛇后颈处置于阵法中心。随后四方又亮起点点真元之气外放而成的光华,二十八名道德宗弟子人人手持宝剑,守好了二十八宿之位。眨眼之间,道德宗闻名于世的参星御天阵已然形成!
还未等孙果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夜天中忽然亮起一颗极璀灿的流星,飞冲而下!原来玉虚真人手持列缺古剑,身剑合一,从天而降,合身冲向了伏地不动的篁蛇!
正文 章二十五 斩罢落残红 四
玉虚列缺古剑上的光芒有若春蚕,喷出无数细丝,细丝渐长渐长,环绕着玉虚身周,到得最后已将他整个人都包在其中,玉虚、列缺俱不可见,众人眼中惟有一颗飞速下降的光茧。
光茧之中,玉虚双瞳也转成琥珀之色,内中如有熊熊火焰燃烧。他分毫不惧篁蛇身周那一层无形的黄泉精气,直冲而入。光茧与黄泉精气如重物相击,爆出轰然巨响,随即光芒渐渐暗去,显出玉虚身形。此时玉虚手腕一转,就在他足尖堪堪点到篁蛇鳞甲之时,列缺古剑划了一个弧形,狠狠斩落!
刹那间,篁蛇身躯上亮起一点耀眼之极的光华,然后大团大团的暗蓝秽气升腾而起,将光华淹没于其中。
玉虚一声清啸,自黄泉秽气中一飞冲天,立在了参星御天大阵的正中央,即刻闭目调息。此时玉虚真人身周所发的琥珀色真火已暗了不少,显然刚才那一剑极是损耗真元。
此时下方暗蓝秽气已随风散去,篁蛇颈部多了一道长二十丈,深十丈的巨大创口。众人眼见如此恐怖之创,均惊骇于玉虚真人一剑之威。那孙果本是一脸怒色傲意,见了这惊世骇俗的一剑后,面上傲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篁蛇乃是秉黄泉秽气化形而成,与藏于九地之下的酆都篁蛇本体不可同日而语。然则尽管如此,它鳞甲之坚,蛇气之烈,也非寻常修道之士所能稍挡。适才众多修士连番攻击,连它的护体秽气都未能攻破,然而玉虚仅仅一剑就几乎斩去了篁蛇三分之一的蛇颈,如此之威,何人能挡!
孙果见多识广,单从玉虚这一剑,立时看出玉虚真人隐隐有修入玉清之境的迹象。道德宗三清真诀渊深如海,玉清篇讲的全是羽化飞升的大道正途。只要修入玉清之境,就有得成正果之望,最不济也是一个尸解得道。据故老相传,玉清篇中修为高低,定的乃是度过天劫之后的仙班品秩,而非是是否可得飞升。
紫微真人修的是玉清真诀那是毫无疑问,然而玉虚真人竟也有修入玉清境界的迹象,这让孙果如何能够不惊?道德宗人多势大,数年前夺得谪仙不说,近来年轻弟子中又人才辈出,此番竟又在图谋神州气运图!
孙果思前想后,面色已是数变。
须臾功夫,玉虚真人已调息完毕,双目一开,列缺古剑再次指向篁蛇!
他这一动不要紧,明里交战和暗里观战的人都沉不住气了。眼见玉虚真人再来两剑,神州气运图就要现世,让人如何还能袖手旁观?况且稍厉害一些的珍禽异兽都修有内丹,妙用无穷,且往往一身筋肉皆可入药,这篁蛇如此不世声威,内丹又该是何样的厉害法?
于是呼的一声,一个碧绿瓷盘飞旋而起,斩向了最外围的一名道德宗弟子。终有人按捺不住,想要投石问路了。
那道德宗道士人已中年,看道行分毫也不比施放这旋盘法宝的那人差了。当下只听得他一声冷笑,背上古剑已在手中,抖手间挥出一道剑芒,向碧绿瓷盘击去。不光是他动,站在这一方的其余六名道德宗门人同时挥剑,七道剑芒错落而出,却一同击在瓷盘上。
七剑合一,威力比之瓷盘上所附真元又何止大了十倍?然而可奇的是那瓷盘并未损毁,反倒是光芒骤然亮了十倍有余,而后若一道碧电,从何处来,回何处去。
远处突现一团碧火,直冲上天。众人心下一凛,皆知这是修道人魂魄被毁,真元散出所生之象。
想那法宝主人原意只是试探性地攻击一下,人仍躲在远处。哪料得参星御天大阵如此厉害,一个反击就要了他的性命。
夜空中响起阵阵轰鸣,一小团天炎落到半途,忽然转了个方向,向紫云真人当头压来。显然这暗中下手之人道行极深,竟可以操纵天火。虽只是改变了一下方向,但也是极了不起的事。
紫云真人双目低垂,双手拢于胸前袖中,对于足可将修道之士毁得神形俱灭的天火视而不见。其余四位真人也同他一样,丝毫没有要出手救援之意。
天火落到紫云真人头顶十丈处,忽然为一道无形屏障所阻,天火发出嗤嗤的声响,火团越来越小,火焰越来越微弱,直至熄灭,也不得寸进。
夜空中又落下两道雷电。与纪若尘所会的最初级的雷咒不同,这两道落雷一紫一青,不但雷光粗大了许多,内中又附上了可以消蚀真元气劲的法咒,威力只比九天神雷略弱。然而这两道雷光也如那一团天火般被无形屏障所拦,溅起大蓬电光之后,不情不愿地消失了。
这短短时刻,又有四五样攻来的法宝被参星御天大阵弹回。
一众修道者震惊于参星御天阵的防御,但也有一些人看出了便宜,于是现身出来,倾尽全身真元向这参星御天大阵猛攻。他们这一动手,其它修道者立刻恍然大悟,这阵法防御如此厚重,看来是善守而不能攻,于是各自擎出法宝,纷纷冲前。
就在此时,紫阳真人双目忽开,朗声道:“日后还有相见之日,各位道友还请三思而行,勿令贫道为难。”
紫阳真人此话一出,立时有一些人清醒过来,省起了与道德宗为敌的后果。然则不畏惧道德宗之人也在所多有,当下有一人嘿嘿一笑,道:“紫阳真人,不令你为难,就得让我为难,您说该怎么办呢?”
他话音未落,手中玉尺已全力掷出,击向了参星御天大阵。这人道行果然强横,玉尺若一头玉龙,翻飞出击,与参星御天阵一触,即刻发出一声轰鸣。虽然玉尺被弹回,但空中隐现道道波纹,勾勒出了此阵的守御范围。
这人一击之下,所有修道人俱是精神一振,因为这参星御天阵显然也有穷极之时,只消众人合力,破去也非是不可能。
这时守御东方的道德宗道士七剑齐出,剑芒在空中合成一颗青芒。紫阳真人伸手一招,那颗青芒即飞入右手中,然后左手向那手持玉尺的修士一指,右手中青芒立刻化成一道刺目青光,端直照耀在他身上!
那修士身处青光之中,面现惊骇之色,欲要闪躲,却分毫动弹不得!他张口大呼,可是半点声音也透不出青芒,随后他肌肤内也泛起一层青色,整个人望上去有如一座栩栩如生的青玉雕像。雕像随即浮现出无数细小纹路,然后突然碎成了数百小块,每一片碎块又再分成数百块,如此数次,这名修士已化成一蓬青色细沙,就此消散。
然而守御东方的七名道士意犹未尽,古剑接连挥出,眨眼间又出七剑。七颗青芒于空中成形后,徐徐飞到紫阳真人身旁,就此飘浮不动,映得紫阳真人的身影忽明忽暗。不光是守御东方的道士如此,其余三方的道士也纷纷挥剑,另有二十一颗各色光芒团当空成形,飘浮在五位真人身前。
整个参星御天大阵中登时有若繁星点点,二十八颗光芒浮于空中,恰应着二十八宿方位。
这方是参星御天大阵的真面目!
望着参量御天大阵中的星芒,诸修道者均倒吸一口冷气,一时间无人敢再上前。
一声轰鸣,漫漫暗蓝秽气中,玉虚真人再一次冲天而起,凝立在大阵中央,闭目调息。
篁蛇蛇颈上已现一道深沟,仅余三分之一的血肉相连,甚至于可以透过身躯看到隐隐散发出来的宝光。玉虚真人只消再来一剑,神物就将现世。
“参天御星大阵果然名不虚传,有夺天地造化之功啊!贵宗这百年来人才辈出,实已为我正道之首。”洛阳北部,凝立于空的虚玄捻须微笑道。
张景霄一边谦让道:“虚玄真人过誉了,雕虫小技,不入方家法眼。”一边又向玉玄真人道:“情势紧急,还请玉玄真人速去洛水旁掠阵。”
玉玄道:“那这边……”
景霄真人道:“无妨。我应付得来。”
玉玄真人细细一想,也觉得就算仅有景霄真人一人在此,青墟宫诸真人也不可能悍然动武。相较之下,还是参星御天大阵那边的情势紧张一些,于是向景霄真人略一颔首,就此隐入夜色之中。
景霄和玉玄真人乃是用道德宗秘法交谈,虚玄真人见玉玄真人离去,只是微微一笑,道:“两位真人真是好决断,要知道,确是有许多人非是为了这一件神物而来。”
玉玄真人刚刚动身,参星御天阵中玉虚真人已调息完毕,列缺剑再放光华,合身向篁蛇冲去!
见此情景,围观的修道者们再也忍耐不住,纷纷驭起法宝,一拥而上。道德宗五位真人双目皆开,挥手之间,阵中二十八颗参星一一飞出,迎向了若蝗虫一般的修道者。
就在此时,洛阳突然升起三个若有若无的身影,后发而先至,在一颗颗参星中穿过,分从三个方位攻向大阵。
为首一人是一身金袍的胖大老者,手持一枚三寸锤头的紫金八棱小锤。他极是清楚参星御天阵的防御范围,正正好好地停在阵外,挽起衣袖,一锤敲在阵上。这一锤下去,有如千万面巨鼓齐响,一道金色波纹扩散开去,直至百丈外方才散了。
他这一方正好对着紫阳真人。紫阳真人抬首一望,微笑道:“原来是金光洞府极妙老祖。大驾光临,未曾远迎,紫阳失礼了。”
极妙老祖哈哈一声长笑,道:“好说!好说!我此来……”
他一句话未说完,就生生打住,脸色早已变得铁青。原来紫阳真人向他打了个招呼后,没听他回话就转过头去,望向分从西北两方袭来的两道身影。其余的四位真人干脆连紫阳真人这点礼数都省了,压根就没向这边看上一眼。金光洞府虽是五大洞府之末,好歹极妙老祖也是修道界头面之人,何尝受过这等轻视?他又最是看重面子排名,这一气更是非同小可。
当下极妙老祖吐气开声,奋起紫金八棱小锤,又是一锤敲在参星御天大阵上。这一次的金光波动比方才多了十丈,阵法微微晃动了一下,但也就如此而已。
北方那人并不急于冲前,挥手间数十条丈许暗蓝冰梭已然生成,然后扑天盖地向参星御天大阵击来!这些冰梭声势又自不同,每一道击落,都会引发参星阵法一阵波动,看上去不过比极妙老祖弱了一点而已。可是这人挥手间就是数十道冰梭,这份道行可就不是极妙老祖比得上的了。眼见大阵越来越有风雨飘摇之势,这一方的太微真人叱喝一声,真元提聚,先稳住阵势,然后冷笑道:“王天师,难道归元洞府也要来凑一次热闹吗?”
那王天师形容清雅,闻言笑道:“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本非同道,既然道德宗有所图谋,那我们归元洞府来妨碍一下,也是份内之事。何况我已然出了手,是以太微真人这一问,倒是有些笨了。”
太微冷笑道:“的确是我笨了。待此间事了,我还要向王天师好好讨教一番。”
那王天师摇头道:“我们修道之人戒贪戒争,此事恕难从命。”他嘴上说的是戒贪戒争,手中可不闲着,几句话的功夫已有百根冰梭轰在参星御天阵上。太微真人既要应付数十位修道者的攻击,又要抵御归元王天师,一时间压力沉重,他虽然道行通玄,但也有些顾此失彼。
西方来人本是速度最慢的一个,极妙老祖与王天师都已经动上了手,他还在百丈之外。可是此刻他骤然加速,身形乍隐还现,眨眼间已冲到阵前。这人白白胖胖,一副面团团的员外模样,双手一翻,手中已多了一对精光湛然的匕首,而后暴喝一声,双匕闪电般向紫云真人插下!
别看他相貌和蔼,然而这一喝一击直有撼天动地之势,双匕匕尖绽起一点精光,竟破阵而入,直刺紫云真人眉心咽喉!
紫云真人左手一张,手心中已多了一尊铜鼎,在面前一挡。当当两声大响,这尊沉重的洞鼎竟被两柄其薄如纸的匕首撞得不住晃动。这还是在参星御天阵的护御之下,可见两柄匕首上所附威力!
紫云真人惊道:“魏无伤?”
那员外小眼圆睁,沉声厉喝道:“正是某家!”
说话间,一双匕首已如狂风骤雨般刺向紫云真人,撞击得那一尊铜鼎有如在风雨飘摇之中,火丝绽射如雨。紫云真人不得不凝神应对,参星御天大阵立刻起了道道波澜,眼见得有些不稳了。
电光石火之间,忽闻一声清喝:“妖孽也敢在洛阳现身?”
喝声未落,魏无伤身后剑光闪动,三名修道者颈间喷出鲜血,缓缓从空中栽落,让出了一条通路。然后一点剑光乍亮,恰如天上晨星,点向魏无伤的后心!
这点剑光温润如玉,并无多少凌厉杀意,然而魏无伤却不敢怠慢,旋风般回身,先是一声大喝,喝散了剑光周转缠绕的根根光丝,然后双匕一错,架住了来袭之剑。他凝望来人,喝了一声:“道德宗玉玄?”
玉玄真人皓腕一抖,已收回玉剑,道:“正是!且让我来领教一下妖皇殿前无伤大将军闻名当世的悍勇吧!”
魏无伤喝道:“如此也好!”
他双匕一分,胖胖的身躯如一堵墙壁,当头向玉玄压下!这一扑击其实甚为无礼,玉玄双眉一皱,面若寒霜,玉剑一引,转而点向无伤右胸。哪知魏无伤竟不闪不避,仍是合身扑来,一双细目只是盯着玉玄咽喉胸口。
玉玄心中一凛,省起妖族躯体不同凡人,自己这一剑虽狠,未必就能致命,无伤那两匕首自己可绝对当不起。甫一动手,魏无伤就要以已身重伤搏玉玄一命,虽然行险,却不能不说是非常有效。
玉玄急忙收剑后飞,欲先行避开两枚匕首再说。魏无伤得此先机,当即大喝一声,气势如狂潮突起,追袭着玉玄猛攻过去。
他胖大高壮,用的两柄匕首却是锋长三寸,其薄如纸,与他形容极是不符。一动起手来,这无伤大将军立刻就是贴身缠斗,一味狂攻,分毫不顾自身安危。其实他道行极高,又经历生死恶战无数,看似胡攻乱斗,其实每一下都是以已伤换敌命,纵是道行强过了无伤之人,也难以胜得了他。
玉玄在道德九真人中年岁最幼,临敌经验也是最少,还是初次遇上魏无伤这等无赖战法,一时间被杀得唯有招架之力,不住向后退去。
此时一道宝光忽然冲天而起,直映亮了半边天空!夜天之中,忽有钟鸣三声,其声清越,人人均是听得清清楚楚,无论风声、雷声,均无法压下钟音分毫。
原来玉虚真人第三剑斩落,篁蛇神物已然出世!
就在此时,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身影从南方升起,而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入参星御天阵,手中一柄淡墨古剑如天外飞龙,点向玉虚真人眉心!
正文 章二十五 斩罢落残红 五
遥遥望去,来人周身隐隐现出淡淡火焰,其气清而华,修的乃是堂堂正正的大道正法。那一口淡墨古剑朴实无华,虽也现光芒气晕,但与寻常剑芒绝不相同。那是由显而隐,又由隐至显,走过一个轮回、已近于大道的剑芒。单以这份修为而论,绝不比道德宗哪一位真人差了。
玉虚三剑斩过,真元已损耗过半,在来人一轮急攻之下,一时间惟有招架之功,再无还手之力。但玉虚真人守紧门户,分毫不肯退让。两人正下方但见一片灿灿宝光,光芒里究竟是什么,就连玉虚也看不清楚。而道德宗六位真人均脱不开身,玉虚再一退,这神物就等如是让给了来人。
双方甫一接手,刹那间就已各出百余剑,一时间在这参星御天大阵的中央,光风火雨四下分散,那以万千记的光露火线触到任何一条,都足以使寻常修道之士重创!在火雨之中,又有亭台楼阁,浮莲宝塔若隐若现。
孙果粗略一望,不禁心下骇然。看来玉虚与来人道行均已修至元婴大成,金身将现之境,即将踏上飞升大道,激斗之时方能有此种种异相。且两人甫一交手已是生死之搏,若稍有不慎,立时就是元婴金身被破,终身大道无望之局。
孙果再向那一道宝光望了望,当下一咬牙,决计不再等候迟迟不至的司马天师,仙剑一引,一道明黄光华已射向前方的太隐真人!
夜天中仍偶有天火落下,只是规模与热度都较方才要小了许多。但这些天火再也触不到洛阳,它们刚到半途,就被阵阵激荡来回的光气罡风硬冲回天上,如此几番来回,终得不情不愿地熄去。而下方道道剑光雷火,将整个洛阳照耀得如同白昼,甚而已倒逼天上火云光华!
至此神物现世之时,东都大战方酣!
洛阳城中大乱,城外也非是一片坦途。
纪若尘等人刚行出不到二里,四下里已然影影绰绰地围上来百余号人,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赶来这里的途中。纪若尘环顾一周,粗粗从真元灵气上看,来者分属十余个大小门派,纪若尘初次下山,见识不广,只认得其中一半的门派。其中大多是邪门诸派,也有些介于正邪之间的门派,甚至于还有一个规模不小的正道门派。
此际不知是否受到篁蛇出世影响,人人都有些心浮气燥,也不多作客套,光华闪耀间,诸般法宝已向纪若尘等人袭来!
卫护着纪若尘的四名道德宗门人皆有上清修为,道行远高于面前这些乌合之众,当下四剑纵横如龙,硬行从修道者中杀出一条血路!为首那道士即刻让纪若尘等自行前往瞻星观,自已则与三位同门各自分开,游走不定,往来袭杀,将这些追兵统统拦下。但敌我众寡悬殊,是以四位道士也陷入苦战。
纪若尘等五人知道时机紧迫,当下加速前行,转眼间已奔出十里。
当五人站上一座小山丘之时,不由得一阵愕然。前方不远处数十名修道者分作两方,法宝道术齐出,正斗得精彩纷呈。遥观这些人的服色灵气,应是分属四五个门派。他们不去夺宝,不来劫人,怎的先行在这里斗起来了?
只听得一名老者声如洪钟,大喝道:“绛云夫人,你休恃人多,但有老夫一口气在,你要独吞那小子身上重宝,想也休想!”
另一方一位看上去仍在妙龄的美妇手一挥,一道红云当头罩向那老者,方才冷笑道:“葛堡主,你想要横插一杠,这心愿是好的,就不知有没有这等本事了!”
老者避过红云,怒道:“简直欺人太甚!”
纪若尘不禁哑然。张殷殷与青衣都大略知道原委,楚寒和石矶则意味深长地向纪若尘望了一眼,石矶更是轻轻一笑。
那不言之意十分明显,纪若尘已被这些人视为囊中之物,是以这一干人等不急擒人,先议分赃,显然分得不公允,这才打了起来。
纪若尘哭笑不得,打个手势,五人悄悄绕开了那群斗得正欢的修道者,继续向东行去。只是他们还没走出一里,就听得一声沉喝如轰雷般传来:
“这就想走了吗?东海紫金白玉宫已在此相候多时!”
这一声喝不光喝住了纪若尘五人,也惊了那群正自缠斗的修道者。他们向这边一望,登时纷纷叫了起来:“难道就是那小子吗?”
“看来是了!”
“快围上去,别走了他们!”
“咦,那山头上立着的是些什么人?真的是紫金白玉宫的人吗?”
有眼尖的瞄了一会,忽然叫了一声:“糟糕,原来碧海龙皇也到了!”
此时纪若尘五人前方是一座小丘,丘顶上一排立着十余人。后方则立着刚刚相斗的那一群修道者,眼见已无路可走。
紫金白玉宫乃是三大秘境之一,只知位于东海之中,具体位置就无人知晓了。紫金白玉宫中有三位龙皇,一身道行均是深不可测。没想到这等久居世外的门派竟也会参与到这洛阳乱局之中,且还是由碧海龙皇亲自出马,这阵势已有些大了。
远远看去,碧海龙皇头戴紫玉冠,足登云头靴,一身碧色锦袍,缀以金色水纹,夜色下千丝万缕的水纹金光粼粼,若一道道波纹,荡漾来去。细瞧之下,见那碧海龙皇脸若银盆,目透精光,颌下五缕长须,无风自动,自有一股沛然雄霸之气。
青衣且不论,纪若尘、楚寒等四人可均是年轻一代的顶尖人物,但他们修行尚短,道行和碧海龙皇这些老一辈之人根本无法相提并论。眼下又如何抵挡得住?
楚寒一看当前形势,当即向碧海龙皇一拱手,朗声道:“在下云中居楚寒,奉师门之命相送道德宗几位高弟一程。今日如有得罪各位之处,日后自会登门谢罪,还请各位勿要为难我等。”
他这番话说得谦逊,可内中意思一点也不谦逊了。众人心下明白,如不肯放五人一马,眼下这关一过,他们就要面对道德宗与云中居正道两大门派的报复,那决不是一件可以说笑的事。何况就在不久之前,颇具声威的罗然门因为误抓了道德宗弟子,结果立时就被各方人马打上门去,混战一翻,差点灭了罗然门的香火,最终还是大罗大然二位真君向道德宗俯首称臣,方才保得门户牌位。
碧海龙皇双眼一开,沉声道:“本皇此番前来中土,只是要带那小子走,与你云中居可无干系。若你等硬要出头,有什么损伤,可休要怪我!至于云中居以后想怎么报复,尽管划下道来,我紫金白玉宫全接着就是。采薇,去抓那小子过来!”
碧海龙皇身旁一个少女应了一声,轻飘飘地纵身而起,向五人冲来。她这一动,紫金白玉宫其余人众同时动了,紧跟着她杀来。
呛啷一声,楚寒长剑出匣,挥剑截住了采薇,石矶则一人迎上了四名男弟子。
在一片密如珠玉落盘的碎响声中,楚寒与采薇交错而过,身周芒火细碎如丝,也不知交击了多少剑!
楚寒一声闷哼,背心衣衫破裂,现出一个看不清深浅的剑创。但他完全不顾自己伤势,长剑再挥,光芒闪耀,一举将紫金白玉宫其余的门人统统拦了下来。采薇也不好过,两腿上各现一条剑痕,行动上已有些不便。她本以身法轻灵如风见长,这次双腿受伤,实力立刻大打折扣。
采薇道行实不在楚寒之下,紫金白玉宫门人也均道行不低,以众敌寡,楚寒与石矶登时陷入苦战,屡次遇险。然而楚寒尽管看上去随时有可能不支倒地,但守御得全无破绽,任众人狂攻不休,就是不倒。石矶情况同样险恶,面上妖丽的笑意却不减半分。围着她猛攻的几名紫金白玉宫门人见了,手下都不由自主地缓了一分。别看石矶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出手可绝不领情,偶有反击,就几乎要了一名男弟子的性命。
楚寒石矶等二人拼力死战,竟将紫金白玉宫众门人牢牢拖住,不得寸进。
“快走!前方有接应!”楚寒只来得及喊一声,就不得不闭口调息,方能应付周围的如潮攻势。
纪若尘一咬牙,知道犹豫不得,拉着张殷殷和青衣绕开战圈,继续向东方奔去。
碧海龙皇冷笑一声,喝道:“这就想走了吗?置本皇于何地?”
他袍袖一拂,一道碧蓝光圈就向纪若尘当头套下。然而山丘周围忽然泛起了一层薄雾,碧蓝光圈在雾中渐渐淡去,只飞出十余丈就消失无踪。
碧海龙皇一惊,喝道:“何方高人?”
那人却并不现身,只一道飘飘渺渺的声音荡了过来:“龙皇少说修了百年大道,欺负些后辈象什么话?还是由我云中雾岚来讨教一下吧!”
洛阳城东,基本上是一马平川。在夜天暗淡红光的映衬下,远方的景物依稀可辨。自空中俯瞰下去,纪若尘携着青衣,正在大地上迅速移动,张殷殷则有如一朵冰云,紧紧跟在纪若尘身后。
暗红夜色下,另有两道身影分从两方高速飞来,看路线是要截住纪若尘三人。但二人路线重合,在拦住纪若尘去路之前就已互相发现了对方,于是均改变方向,眨眼间已在一条小河隔河相望。
河东岸立着一个少女,一头秀发高高挽起,在头顶两边束成两个巨大的羊角,绕以暗金丝线,垂挂着数颗流苏水钻。
她面容丰润,双目如杏,大而明媚。她本应是秀丽中透着淡淡甜意,但那一双眼却给人以异样的感觉。若星一般的眼中,透着迷茫、坚定、冰冷、热烈、杀意,林林种种地混合在一处,实让人不知如何形容。
“你是谁?”她声音也如黄莺出谷,甜甜的十分动人,但不知为何,就是让人从中听到一种异样的冰寒。
河西立着的女子素衫如洗,正是顾清。
她饶有兴味地望着河东的女孩,问道:“那你又是谁?”
那女孩儿黛眉一皱,左拳已悄悄握起,道:“我不管你是谁,我只知道你想抢我要的人。”
顾清道:“那又如何呢?”
女孩身形一落,右足在地上轻轻一踏,只听得轰的一声响,河东岸骤然塌陷出十丈方园的一个巨坑,那纤弱的躯体瞬间已出现在顾清面前,挥起一拳,向顾清迎面击来。
她一只雪白粉嫩的小拳头击出,顾清即觉察有异。拳头尚在半途,已可听闻轻微的噼啪声,拳头上各是隐隐浮起一层火焰,这非是她真元外放而生的真火,而是由于这一拳蕴力过大而引动外界灵气汇聚,并由此所生阳火。
顾清微吃一惊,也不出剑,左手一出,轻轻在女孩的拳上一挡。
嘭的一声,一波无形气劲以二人为中心迅速扩散开来,河岸登时被这道摧枯拉朽的气劲推出了一圈平地。
顾清如一片落叶,轻飘飘地升起,退落到三丈之外,方才落下。
那女孩仍立于原地未动。她看了看顾清,弯弯的柳眉一竖,再次起身,右足飞起,打横扫向顾清的腰际。这一踢刚刚起势,空中即响起一阵奇异的尖啸,数十丈内的景物都显得有些变幻扭曲。一道暗劲沉凝如山,已先向顾清递来!
顾清素手向女孩足上虚虚一按,与那道暗劲一触,立时又被震得飞起,再次后飘三丈,方才立定。她抬手一观,见本是莹白如雪的掌缘上多了一抹艳红,正徐徐褪去,五指指尖也微有麻木之感。
顾清望向女孩那一双变幻不定的眼,讶道:“龙虎太玄经?”
女孩黛眉一皱,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呼的一声轻响,她不知如何已绕到了顾清身后,一只白生生的左手按向了顾清后心。顾清侧身要闪,忽然发觉周围气劲都已凝固,一时竟动弹不得。
女孩那一只嫩如春笋的手,无声无息地按在了顾清后心处。
正文 章二十五 斩罢落残红 六
纪若尘早察觉这方已有一道异样的灵气升起,但这一个漫长的夜晚,最不缺少的就是各门各派的修道者,他最不愿意感应到的就是非同寻常的灵气。
眼见时机紧迫,也容不得纪若尘细想。他脚步稍顿,双手一捞,干脆将青衣打横抱起,随即足下加劲,若一道轻烟般向远方飘去。
此地已属洛阳外围,然纪若尘三人走得并不顺畅。一路上,虽没再碰到如碧海龙皇之流的高人,但人数众多的小门派的修道者也着实令人难以招架。幸得纪若尘玄心扳指中还有不少威力强大的咒符,在洛阳城对付秽物时用不大到,对付这些修道者可正对路。是以他道行虽然比不过这些修道者,可是斗起来却依然大占上风。这些无名小派的修道者咒符法宝之少之弱,已非寒酸二字可以形容,简直让纪若尘大开眼界。至此,纪若尘方才意识到道德宗的富足无双。
然而这些修道者有若蝗虫压境,越来越多。尤其在纪若尘等人露了形踪之后,四下的修道者更是如飞蝇逐臭,纷纷聚拢过来。好在道行高深一些的修道者不是陷在洛阳,就是正打得热闹,纷至沓来的修道者已都是些不入流的人物。但他们数量实在是太多,纪若尘连破三道封锁,冲杀十里,血染青衫,终于脚下一晃,险些栽倒在地。他吸一口气,胸中却涌上一股咸甜,当下即知真元已然耗尽。他正想趁敌人未来袭之前补充一下真元,却发现玄心扳指中的丹药、咒符已所余无几。纪若尘心下一怔,此去漫漫,敌兵如潮,又该如何将余下的路走完?
突然,纪若尘心中一冰,一道灵气正疾向他后心冲来!他赶忙转身,待要应敌。岂料他体内真元已枯,回身之际,只觉眼前一黑,差点晕去。
青衣眼睁睁看着一个周身青烟缭绕的精瘦汉子迅疾逼近,而纪若尘却呆立原地,毫无反应。当下心中一急,再也顾不得其它,纤手一挥,一根绕指青丝已化作混沌鞭,向那人当头击落!
那汉子见她道行极低,这一鞭仓促间挥得有气无力,甚而没有锁准他的气息方位。可是混沌鞭宝气有异,一望而知,青衣偏又是极美丽。那汉子吞了一口气,加速前冲,心中已在妄想着美人异宝统统收入囊中。
哪知这一鞭将将落下时,忽然通体透出淡淡青光,青光幽幽,有如磷火;鞭体灵动,恰似游蛇。那汉子身形骤然定住!他仍保持着跨步飞掠的姿势,却分毫动弹不得!
长鞭落处,激起轰然一声巨响!但见得地面泥解,如岩浆滚涌,层层翻叠,冲天而起。夜天黑地之间骤然张起两幅巨型泥幕。
正在激战中的张殷殷惊起回首,一时间也只看到那溅起十余丈高的泥沙,内有丝丝青光透出。纪若尘与青衣皆没入泥沙之中,看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顷刻间泥尘散去,纪若尘与青衣二人灰头土脸地立在原地。纪若尘一脸愕然,青衣则面色苍白,柔弱的身子若风中柳摆,不住在轻轻颤抖着,一双纤手紧紧地握住混沌鞭鞭柄,指节尽皆青白。她双目紧闭,贝齿紧咬,一点不敢看一看自己的战果。
混沌鞭通体仍透着淡淡的青色光晕,宛如灵蛇般在空中游走不定,似对刚才惊天一击仍是意犹未尽。
在青衣面前出现了一道深五丈、长三十丈的深沟,沟中泥土全被催化成一片片亮闪闪的晶状物,不时冒出缕缕青烟。刚刚那飞身来攻、正做着春秋美梦的汉子早已消失无踪,连一片破布、一块碎骨都没有留下来,显然已在混沌鞭下魂归极乐。
望着那仍跃动不休的混沌鞭,三人周围十余个修道者呆然站立,一个个宛若泥塑,神色骇然。也不知谁乍然一声大喊,惊醒这丢掉三魂七魄的一干人等,他们方才省悟过来,立刻掉头就跑,让张殷殷追之都有所不及。
“我……我杀了人吗?”青衣颤声问道,双目犹自紧闭,说什么也不肯睁开。
张殷殷拉住了青衣的手,轻声地道:“没事的,他已经跑了。”
“是吗?”青衣紧绷的心绪稍稍缓解,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乍见面前深沟,脸色又刷地白了下去。
此时纪若尘先前服下的丹药药力已开始发散,真元徐徐生出。他拍了拍青衣的手,也宽慰道:“别看了!那人刚刚已经跑了,别放在心上。走了,我们不能再耽误了。”
青衣嗯了一声,脸色稍微好看了些,纤手一收,混沌鞭又化作一根青丝回到了她的头上。
三人行出里许左右,茫茫夜色中隐现一点***,又有影影绰绰的房屋楼宇,看上去是一个小镇。镇口高挑一盏风灯,在夜天中轻微摆动,烛火也时明时暗,却也不曾熄灭。昏昏暗暗的灯光下挂着一面招客旗,上书“悦来客栈”四个大字。纪若尘眼力过人,尽管***极是昏暗,但一眼望去已看清这面招客旗旗边破烂,颜色也褪得七七八八,显然已很有些年头。
青衣累得不轻,纪若尘和张殷殷真元也已耗尽,突望见这一盏灯光,都不知不觉间生出一点归乡之感。
小镇的东方处忽然升腾起一道玄黑巨浪,虽然相隔甚远,但那滔滔杀气已隐隐传来。纪若尘心中一凛,知道又有一位道行高深之人到了。这玄黑色的冥河之水看起来十分眼熟,依稀让他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一幕。只是今日的冥河波涛色作玄黑,凝而不散,虽不似五年前那般锋芒毕露,却含威不放,境界显然要更胜一筹。
张殷殷和青衣见纪若尘停步不前,都顺着他的目光向东望去。她们尽管灵觉皆是十分出众,却除了一片茫茫夜色外,什么都看不到。
看着那一道冥河波涛,纪若尘苦笑一下,道:“我们去那间悦来客栈歇歇吧。”
张殷殷和青衣都甚感奇怪,为何不继续赶路,反倒要停下来休息。但见纪若尘已向那客栈行去,她们也不得不跟了上去。
纪若尘本意是想这小镇乃是百姓聚居之地,那人就算动手,多少也会有点顾忌。如此一来,他才好趁乱突围,至不济也要拖延上一点时间再说。
里许路途,对修道者来说不过是片刻间事,转眼间纪若尘三人已立在悦来客栈之前。
这等小镇的客栈又能大到哪里去?只是距离洛阳较近,地处东西要冲,是以才比寻常小店大了一些。这悦来客栈垒土为墙,前后三进。院落颇为宽大,东墙处有水井一口,古木数株。中进正堂乃是给客人们用饭打尖之所,后院和两侧厢房看来就是客房了。此时早过子夜,客栈正堂上了半边门板,只留下半边门户供客人出入。堂中燃着一盏长明灯,忽明忽暗,虽不甚亮,但在这中夜之时看着却十分温暖。
纪若尘三人甫入院,门口拴着的一头黄狗就睁开睡眼,有气无力地叫了几声。纪若尘信步走入正堂,见内中放着六七张桌子,只一个身着跑堂装束的瘦弱少年,看上去十六七岁年纪。他一见客来,赶忙揉揉惺忪的睡眼,迎上来陪笑道:“几位客倌,要住店还是用饭啊?”
在这少年身上,纪若尘恍如看到当日的自己,于是微微一笑,道:“泡一壶茶,随便弄点吃的,我们歇歇就走。”
那少年应了,自行去后厨准备。这种时候最多有点酱菜冷肉,也别指望着能有什么好酒好菜,况又是如此简陋粗鄙的小店。当然,纪若尘三人也非是为了吃喝而来。
三人刚一在桌边坐下,纪若尘已感应到小镇中现出点点灵力,有如天上繁星。他一边暗运法诀,催化体内药力,以求尽量恢复些真元,一边向青衣道:“青衣,现在情势不妙,你还能传讯给你的叔叔吗?”
罗然门一役,无尽海洪荒卫的盖世豪勇让纪若尘大开眼界。此时哪怕仅有一个洪荒卫到了,又何用畏惧这些不入流的小门小派?只是从洛阳出来这么久,也未见一个洪荒卫来到,若非青衣无法传讯,就是洪荒卫不及来援。是以直到这山穷水尽时刻,纪若尘才有此一问,并未抱多大希望。
果然青衣摇了摇头,轻轻地道:“我已经传讯给叔叔,可是不知为何,叔叔一直没有回应。对不起……”
此时那少年已从后厨走出,端上一壶热茶,一壶烧酒,四样冷盘,倒端端是茶酽酒香,菜色精美,很是与这客栈破烂外貌不符。
纪若尘思忖片刻,方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不能事事都靠着你叔叔。嘿,道德宗怎也是天下正道之首,却没想到会给这么多人欺上头来。青衣,殷殷,一会儿恐怕我就护不了你们了。乱战一起,你们就向东突围,不要管我。他们并非为你们而来,你们应有机会逃得出去。”
张殷殷咬牙恨恨道:“这些无名鼠辈就算一时得逞也不要紧,日后父亲自然会找上门去,拆了他们的祖宗牌坊!”
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大笑:“小姑娘的狠话是没错,问题是你父亲到时上哪找得我们去?”
轰然一声大响,板门破碎。木屑纷飞中,一个粗豪壮汉大笑着走入,在三人对面的一张桌子上一坐。这壮汉身着皮衣,道行颇高,身后还跟着三个同样装束的人,看来不是朋友,就是同门。他向三人看了一眼,目光在张殷殷和青衣脸上逡巡来回数次,方才舔了舔嘴唇,笑道:“真没想到,世间还有这么标致的小姑娘!不过老子要的只是那小子和他身上的宝物,你们只要乖乖走人,我也不会为难两个小姑娘。当然,若你们定要跟来,老子也欢迎得很啊,啊哈哈哈!”
就在此时,客栈中的少年忽然怯怯地问了声:“这位客官……您要喝酒……还是住店?”
那大汉重重一拍桌子,怒喝道:“喝什么鬼酒!再在这啰嗦,小心老子收了你的魂魄,用离火炼你百日!……咦?”
他忽然闻到一股异样酒香,这酒香也恁奇,一钻入鼻,即散得通体舒畅。这壮汉往那纪若尘桌上一望,讶然道:“倒看不出这破烂店子,居然也有几样好东西!”他又看向那少年,大声吩咐道:“好,小二,把你们这最好的酒和最好的菜都给老子端上来!”他声若洪钟,震得这小店屋梁上的灰簌簌落下。
那少年战栗不已,一阵风似的躲入后厨去了。
此时客栈外又传来一阵阴笑:“胡老大,你不要这两个小姑娘,我要了成不成啊?”
那粗豪壮汉闻声色变,只是重重哼了一声,也没多言。显然也对来人十分忌惮。
四位身着麻布长衫的中年人鱼贯走入店中,也寻了张桌子坐下,为首那人满脸堆笑,眼中却分毫没有笑意。他一进客栈,双眼立刻睁得老大,不停地在张殷殷和青衣身上看来看去,再也挪不开目光,口中啧啧有声。
张殷殷冷冷一笑,忽然挺直了身子,向他回望过来。两人目光一触,那人立刻全身一颤,紧紧闭住了双眼,口中喃喃地道:“好厉害的劲道!吃不消,吃不消!”
这人实也不简单,竟然能如此轻易地从张殷殷天狐之术中抽身而出。
纪若尘手持茶杯,只是凝望着杯中其清如水的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那少年又从后厨走出,将一壶酒和四样冷盘放在了那粗豪壮汉的桌上。他一放好酒菜,就想溜回后厨。哪知那身着麻布长衫之人双目不开,就将少年一把提了过来,道:“把那桌上的酒菜一模一样的给我们也来一份!”
少年吓得浑身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跌跌撞撞地跑回后厨去了。
在这本不应有客的时候,悦来客栈却是宾客盈门,热闹非凡。转眼又来了三拨人马,有二三人的,也有七八人的。他们不管人多人少,都各据一桌,转眼间将小小的客栈正堂挤得满满的。
人一多,客栈中反而安静下来,除了初坐下时点菜要酒外,就再无人作声。各路人马你盯我,我瞪你,杀气渐生,反而把正中的纪若尘三人忽略了。
只把那送菜上酒的少年累了个半死。
然而这还不算完,眨眼间又有三拨人挤进了客栈,四顾之下,却发现堂中只余一张桌子。当下都向那张桌子挤去,三方十人才挤出两步,就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转而相互瞪视,争吵了起来。
“就凭你们玄元殿,也想来此分一杯羹吗?”
“怎么,遗照宗何时变得如此蛮横了?我们玄元殿虽小,可也不畏惧强梁!况且老夫怎不记得贵宗已能号令天下了?”
“呀呀呸!你们都让!这张桌子当然该是我三极宫所有!”
就在三方吵吵闹闹之际,忽然有一物从门外飞来,端直落在了那张桌子正中,竟发出有如雷鸣般的一声闷响!一道寒气随即从那物中散发出来,内中蕴育的无穷潜劲不光将相争的三方人众纷纷推开,也将相邻两张桌子上的人一并冲得东倒西歪。
客栈中登时乱成了一团,你挤到我,我踩了你,好不容易众人才骂骂咧咧,立定坐稳,再向那张桌子一望,登时人人倒吸一口冷气,所有不清不楚的话都吞落肚去。
桌子的正中,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把古剑,剑鞘上那‘玄冥伐逆’四个篆字,杀气腾腾,异样的刺眼。
“这张桌子当然是我的。”一个冰冰冷冷的声音从客栈外传来。
众人大惊转头,这才发现一个如冰如剑的黑衣女子不知何时已立在客栈门口。
正文 章二十五 斩罢落残红 七
剑芒。
无以计数、纵横交错的剑芒!
所有的剑芒聚合一处,骤然亮了十倍,一时间光芒映透夜天,竟生生将洛水之畔那道冲天的宝光给压了下去!
剑芒一闪而逝,玉虚真人现出身形,当空飘退十丈,方才止住了退势。在他双肘及双膝处各伸出十余道淡黄色有若透明的飘带,在空中缓缓舞动。
两道细细的血流从玉虚真人鼻中缓缓淌下。他并不擦拭,列缺古剑一提,遥指对面立着的一个老者,冷道:“无垢山庄虽素来与我宗不睦,但您若再进一步,从此可再无相见余地!还请忘尘先生三思!”
忘尘先生面色如玉,鬂发高高挽起,仅以一截松枝别住。他身着牙白织绵龙纹长袍,手持一口淡黑古剑,神情从容,意态逸奇,犹胜玉虚真人三分。
他嘴角一扯,轻笑道:“自当年那件事后,我本就没想着还要和贵宗留什么相见余地。”
参星御天大阵周围依然是星光点点,雷声隆隆,又时时有阵阵冰雨落下。归元洞府王天师尽管攻势如潮,但威势十之**都被参星御天阵给抵了过去,实在挡不得时,太微真人才会偶尔出手抵御一下。
阵外玉玄真人已尽落下风,只得以一把玉剑守紧八方之位,苦苦抵御着魏无伤的狂攻。但她道法剑术以绵密悠长见长,看似情势危急,但再支撑个把时辰还是绝无问题的。
夜空中二十八颗参星回旋飞舞,一道道光迹忽亮忽黯。参星明暗之间,早已将十余位修道者送上了不归路。修道者一旦被这二十八颗参星击中,一团光影爆过后直接就是形神俱灭之局。是以后来有一些反应快的修道者,刚被参星袭中,立刻以兵刃反刺自身,只希望能抢得一点轮回的可能。
光迹湮灭又生成。
自开战以来,道德宗镇守二十八宿方位的弟子已有七人陨落,但大阵外围攻的修道者们也早已不复先前的英勇。神物再好,总好不过自己的性命。修道者人数虽众,道行虽高,但毕竟是乌合之众,在道德宗不动如山的意志前,终于有了退缩。
玉虚真人又向忘尘先生冷笑道:“难道你以为你能从这参星御天阵夺走神物吗?”
忘尘先生微笑着,傲然说道:“我可非是为神物而来,不论它是什么,我都不感兴趣。”
玉虚真人喝道:“那你这却又是为何?”
忘尘先生未发一言,却身形忽动,已直冲入下方宝光当中!
玉虚真人双瞳急缩,列缺古剑一领,身周飘翎舞动,徐徐降下。
他并不着急。
篁蛇神物又岂同凡品?此刻神物尚未出世完毕,宝气仍未完全收敛。纵以忘尘先生道行之强,一触到神物,真元也必被神物宝气扰乱。玉虚真人只消守候一旁,忘尘先生就休想携宝而归。身带如此神物,还能挡玉虚一剑而不死,那已是神仙了。
玉虚自以为一切皆在掌控中,正准备伺机而动。哪知他面前突然宝光骤亮,一道无法言喻的宝气扑面而来!玉虚只觉得周身真元如沸,骇然之下,忙让到了一旁。
呼的一声,神物有若一颗流星,冲天而起,所过之处,所有修者无不纷纷走避,有那道行低些避不开的,则再也控制不住体内真元,一头从空中栽下。
于是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神物越飞越远,转瞬就消失在天际。
忘尘先生身形如烟,向参星御天阵外冲去,长笑道:“我并不想要神物,只是想让你们拿不到它而已!”
他话音未落,玉虚真人的剑芒已衔尾追来,眨眼之间,列缺与淡墨色古剑又已相击三次!
忘尘先生速度骤然加快,如流星般远遁,刚才的一声长笑犹在空中回荡,只遁去的方向上一溜血雾渐渐散开。
此际景霄真人正自目送着虚玄三位真人在夜色中远去。他看似平静,然而却绝不轻松。神物冲天而起时,连他也受到波及,眉心凤冠忽隐忽现。就在这前防虚玄、后御宝气的刹那,景霄真人忽觉后心一点刺痛,然后周身真元极速溃散!
这一刻,万籁无声。
他低头看了看胸口露出的一截暗淡无光的剑尖,五指轻握松纹古剑,淡淡问道:“是哪位高人?”
背后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贫道虚无。景霄真人可以上路了。”
景霄真人淡然道:“也未见得。”
背后那人并未作声,瞬间抽出长剑,就隐没在夜色之中。
景霄真人额心凤冠隐去,双目渐渐黯淡无光。他低低地道了声:“殷殷,星蓝……”就此闭上双眼,徐徐当空坠落。
此时,洛阳郊外已是***俱灭,万籁俱寂,惟悦来客栈中***通明,在无边的茫茫夜色下格外显眼。
此际夜天燃火,地涌血泉,也惟有这间客栈才是血海中一座孤岛。
“臭女人,快把我放下来!不然的话,我一定把你剥皮抽筋……”女孩怒叫着。
她也只能怒叫。
女孩如一只小猫样,后颈拿在顾清手中,手足软软垂落体侧,完全动弹不得,只能用言语威胁顾清。可是此情此景,她的威胁实在有限得紧。
顾清静立于沉沉的夜空中,左手负于身后,右手提着那女孩,只顾凝望着远处下方悦来客栈的一点***,对女孩的百般威胁置若罔闻。
女孩儿叫嚷半天,见顾清全然不理会自己,顺着她的目光,也向客栈望了一眼。一望之下,她立即又叫道:“那小子就躲在那里,臭女人,快带我过去!若是让他走掉了的话,我一定把你剥皮抽筋……”
顾清淡淡地道:“倒真看不出来,你居然敢去悦来客栈捉人。”
女孩怒道:“为什么不敢?不就是间小小客栈嘛,我怕什么?天下间只怕有千万间悦来客栈,这间难道有何不同吗?你这个无胸无胆的臭女人,你不敢做的事,别以为天下就没有人敢做了。”
顾清哦了一声,面上终于有了些表情,低头饶有兴味地问道:“难道你的很大吗?”
那女孩把胸一挺,俨然道:“当然比你的大!”
顾清闻听,嘴角微微一翘,将那女孩提转过来,竟将手探入她领口,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方道:“原来也不过如此。”
那女孩一时呆住,竟不知该如何反应,过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一张小脸胀得通红,尖声叫道:“你……你这个邪恶的女人!你又能有多大,居然这么说我!……”
顾清轻笑道:“我是大是小,反正也不是你能知道的。走了!”
女孩儿眼见顾清转身飞走,急得大叫:“他还在客栈里呢!放我下来,你不去我去!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放我下来!有本事我们再打一次啊!刚刚若不是你投机取巧,怎么赢得了我?你这算什么本事!”
顾清只是提着她向南方飞去,淡淡说道:“再打十次也是一样。今晚既然悦来客栈开在了这里,我们还是离得远些为妙。你可不对悦来客栈的胃口,我也不想招惹那间客栈,只好躲得远些了。”
顾清不再理会手中女孩不住口的叫嚷,顷刻间已向南飞出数十里,方立定身形,当下手一松,啪搭一声,那女孩一头栽落在地。
她手足麻痹片刻后才消,这才挣扎着站起来,怒视顾清,想要上前动手,可是又有些犹豫。
顾清淡然道:“就凭你那才修成第一重的龙虎太玄经,也想闯悦来客栈?只消进了悦来客栈,你那恃之横冲直撞的归魂咒可是会立刻失效的。我言尽于此,你若还想去悦来客栈,尽管去好了。”
那女孩惊道:“你……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顾清不再理她,转身离去。
“邪恶的女人!你要去哪里?”
“求援。”
女孩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一事,又高声喊道:“你连我的名字也不问问吗?”
顾清头也不回,淡然道:“没必要知道。”话音未落,她已飘然远去。
女孩顿足怒道:“我叫苏苏……你,你,你听见了没有!……臭女人!你给我等着,总有一日,我要你主动问我的名字!咦,对了,你、你又是谁?”
苏苏回首向悦来客栈的方向望了片刻,犹豫再三,终放弃了上悦来客栈拿人的打算。归魂咒乃是她师门秘技,若遇险兵解,魂魄可即刻回归。那时再以玄香谷中独有的千年空冥果置于归元混天阵中,施以秘法,七七四十九日之后,苏苏即可复生如初。若在悦来客栈内归魂咒真的会失效,那就真如顾清所说,非是她能去得之地了。
悦来客栈。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压抑的死寂。尽管燃了七八盏油灯,堂内明亮却丝毫未增,反让人觉得越来越是昏暗。是时,几十道目光俱锁定在那居中而坐的黑衣女子身上,至于那闷头品茶的纪若尘三人倒没人理会。
这时一个老者长身而起,抱拳道:“云仙子,江湖上规矩,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如今我等也是辛劳一场,死伤门人不在少数,仙子或者要人,或者拿宝,总不好两样都拿了去。或者仙子将这两个小姑娘留下也成。”
那老者话一出口,众人立刻纷纷附合,点头称是。
云舞华端坐在桌前,左肘支在桌上,手中端着一个茶杯,正自慢慢地品着茶。她一袭黑衫,肌肤苍白,如冰的玉颜见不到一丝血色,有如大病初愈一般。
古剑天权横放在她面前,昏暗灯光的映射下,“玄冥伐逆”四个古篆中如燃着淡淡的火焰。
云舞华面无表情,直到客栈中逐渐安静下来,才冷冷地道:“再说最后一次,这三个人我都要了。”
此言一出,客栈中人登时如炸了锅的蚂蚁,再也坐不住了。一个大汉起身喝道:“云舞华,你莫在这耍横!你就是再强凶霸道,也敌不过我们这么多人吧?小心我等一拥而上,先把你放翻,然后再商议怎生分人分宝!”
云舞华眼皮也不曾稍抬一下,只是淡道:“若你等真敢如此,那我且先行退避,将这三人让与你们好了。只是还望各位回去转告同门,日后下山行走千万不要落单,家眷亲属也莫离开山门一步。那时可休怪我不讲道义规矩,不将诸位满门上上下下、男女老幼杀个精光,天权誓不回鞘。”
一番狠绝之语,直惊得众人又急又怒,纷纷喝道:“你无垢山庄再怎样也不能这么蛮横霸道!”
云舞华只是品茶,双目低垂,对于众人喝骂充耳不闻。而这些人尽管群情激奋,却无一人真敢上前动手。
云舞华道行深湛,已隐隐有凌驾于二等门派老一辈人物之势,又掌着凶兵天权,行事从无规矩可言,偷袭埋伏都干得出来。被这等人盯上,的确是终生不得安宁。假以时日,一些小门小派还真有可能被她单身只剑给灭了。
纪若尘听得这番话语,又见众人反应,倒没想到云舞华的威胁居然如此有效,当即若有所思。眼下这些修道者利欲熏心,早已不顾后果,也惟有这等绝人门户的胁迫,方会让他们有所顾忌。
但说着说着,不知为何,这些修道者又渐渐焦躁起来。一个接一个站起身来,逐渐向云舞华逼近。云舞华一声冷笑,也缓缓起身,伸手抓向天权古剑。然而手到半途,她却忽然身躯一晃,险些栽倒在地,全仗着以手支桌,才没有真的摔倒。她脸现讶色,双眼却渐渐混浊。
周围人一见,登时又惊又喜,叫道:“先把这婆娘给收伏了!”当下就有三四人扑了上去。
嚓嚓嚓!数声轻响过后,几道纵横黑气骤现半空,旋即为大片大片升腾而起的暗红所浸,没了踪影。那暗红却不减蔓延之势,在客栈中不住渲染弥漫开来。
暗红涌动中,云舞华衣裙飘动,掌中天权古剑冥气缭绕,指向面前诸人!那刚刚急不可耐扑向她的几人均呆立片刻,随后慢慢倒下。众人耳听得几声轻微的喀嚓,便见得那几人已是四分五裂,头颅、肢干滚落一地,地上大摊大摊的殷红流淌开来。
云舞华端立不动,纤纤五指却突然一松,呛啷一声,天权古剑竟然脱手,斜插于地!
云舞华晃了一晃,极力想要睁开双眼,却终还是支持不住,踉跄倒地。
她这一倒,有数人立时面露喜色,大步上前,大多数人却茫然四顾,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们眼前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又觉得整间客栈都暗了下来。
扑通声接连响起,不断有人栽倒在地。那数人刚把云舞华拉起来,正欲用法宝加以束缚,也是眼前一黑,先后栽倒在地。
纪若尘眼见众人纷纷倒下,心下大惊未已,就又见张殷殷和青衣嘤咛一声,也先后倒在了桌上。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他细细品味唇舌之间,果然在一缕郁而不散的茶香之下,又有一丝淡淡的酸甜味道。这味道极是熟悉,只因他幼时曾经偷偷尝过这种味道,结果不光昏睡了一下午,还被一盆冷水浇醒过来。那时刚入隆冬,这当头一盆冷水的滋味,纪若尘可是终身难忘。
“蒙汗药……”他心中刚刚浮起这几个字,就只觉一阵眩晕冲上头顶,全身软绵绵地就要睡去。
纪若尘一惊,运起三清真诀,眩晕却越来越重。他忙又换成解离诀,这才感到眩晕渐去,药力渐消。
客栈中还有四五人与纪若尘一样,摇摇晃晃地站立不稳,但仍挣扎着不倒。他们各自运功服药,竭力与药效对抗,逐渐有了清明之意。就在此时,云舞华轻哼一声,也扶着头挣扎站了起来。
店中忽现出一道身影,慢吞吞、无声无息地在店中绕了一圈。
扑扑扑数记闷声响过,站立不倒的人都闷哼一声,又软软地倒了下去。云舞华纤手后挥,想要挡格什么,却挡了个空。她一声呻吟,再一次软倒在地。
纪若尘只觉背心一紧!这是一种极为微弱异样的感觉,因他实未能从背后感应到分毫灵气真元的气息,但就是本能地感到异样。
纪若尘忽然向前一俯身!
一道微风掠来,拂起了他颈上的几根发丝,同时背后响起“咦?”的一声,显然身后那人对偷袭落空颇为惊讶。
纪若尘心中暗自庆幸,刚准备反击,忽然后脑上毫无征兆的一记震荡,耳中嗡的一声轰鸣,眼前登时黑了下去。
依稀间只听得一个公鸭般的声音响起:“嘿嘿!就这点本事,也想避过俺的无双棍?”
这声音好熟……纪若尘迷迷糊糊地想着。
在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纪若尘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丝光明。
周围不断传来的嘈杂声音,让他的神志渐渐回醒过来。他又感觉到脚上传来一股力道,似乎身体正被人拖动着。
隐隐约约之间,纪若尘又听到了那道熟悉之极的厚重中有凌厉、雄霸中带杀机的声音:
“快把这头小肥羊给我拖到灶边去,水都烧开半天了!干什么都是磨磨蹭蹭的,要你有什么用?都大半年了还学不会怎么干活,白费了我那许多的干饭!”
纪若尘立时感觉到脚上传来的力道大了许多,身体的挪动也快了许多,很明显拖他那人加快了速度。
此时又有一个公鸭般的声音响起:“唉,一个月没生意上门,没想到一来就是一大群肥羊,真是要把人累死!这是最后一头了吧?快快把他洗了下锅,早点弄完,又好开店了!”
一个尚带三分稚意的声音唯唯喏喏地应了。
那雄浑厚重、潜威无伦的声音又起:“你都收拾干净了?”
“嗯,老规矩,男的当肥羊,女的现下都扔在厢房里,等会剥光了轰出店去。”
雄浑声音立刻高了一倍:“你个死杀胚!敢动什么坏脑筋,仔细你的皮!干站在那干什么,还不快把这头小肥羊下锅!这小子油滑得紧,你可给我小心着点,别总惦记着那几头小骚狐狸!”
纪若尘忽然觉得脖子一紧,已被人一把提起,紧接着一只滑滑腻腻的手伸进他怀中,开始解起他衣服来。他左半边身子奇热无比,看样子那口烧着滚水的大锅就近在咫尺。
一想到烧水下锅,纪若尘猛然心中一惊,立刻清醒了过来,大叫一声:“不要!掌柜的,夫人!是我啊!”
纪若尘猛力一挣,已脱了束缚,站定在了地上。这时他才看清自己正立在厨房之中,房中一边立着一个瘦弱的中年男人,虽已五年过去,但那副阴险猥琐的相貌未有分毫改变,正是当年龙门客栈的掌柜。另一边则立着一个高大健壮、气势如山的妇人,直比纪若尘还高出了半个头去。她只这么一站,周围十丈之内任何事物都矮了三分。
厨房一角则缩着那跑堂打杂的瘦弱少年。
纪若尘乍见掌柜夫妇,又惊又喜,直疑似自己已非在人世,颤声道:“掌柜的,夫人,你们没死?我……我是……”
一时间他还真不知该如何称呼自己,当年龙门客栈只他一个伙计,掌柜夫妇不管吩咐什么事,都是他的活。若有称呼,也就是小杂种三字而已。
掌柜夫人盯着纪若尘看了半天,方道:“原来是你这小杂种啊!怎么,你就这么盼着老娘归天?”
纪若尘连忙摇头,迭声道:“不!不!不!夫人当然是长命万年!我……我……”
纪若尘本以为掌柜夫妇已死,没想到竟然在这悦来客栈重逢,回想起幼时的养育之恩,他一时心中激荡,眼圈已有些发红,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掌柜的也认出了纪若尘,于是用力一拍纪若尘的肩,险些将他拍了个跟头,一边道:“原来是你小子!五年没见,已经长得这么高大了,里里外外都是一股肥羊的味道,倒险些认不出你来!若不是你醒得早,刚刚可就把你下锅了!”
纪若尘向旁一看,果然好大一口铁锅架在灶上,灶中火光熊熊,锅内热气腾腾,水烧得正沸。热气中飘着一种淡淡的异样香气,纪若尘跟紫云真人学过多年丹鼎,一闻就知是幻星草的香气。这种药草并不稀奇,掺在热水中能使人昏昏欲睡,水越滚,药力就越是厉害。倘若刚刚纪若尘被扔入那锅中,定已在昏沉之中被煮得熟了。
纪若尘暗叫侥幸,心中又惦记起青衣和殷殷,忙问道:“掌柜的,您这些年生意怎样?刚刚随我进店的那两女孩子呢?”
一听到纪若尘问他生意,掌柜的当下笑得黑面开花,一双小眼更是眯成两条细缝,连声道:“和你同来的那两个小姑娘被几个很是厉害的家伙抢走了,那些人看起来和那穿青衣的小姑娘是一伙的,你不用担心了。至于其它的肥羊,早收拾整理得干干净净了。这些年店里的生意可是好得不能再好!来来来,我带你四处看看去!”
他也不由纪若尘分说,一把拉着他出了厨房,指着后院一块绿油油的菜地笑道:“中原非比塞外,这里的人嘴刁,可不能再卖人肉包子了。自打搬到这里以后,所有肥羊都是蒸熟煮烂,埋在后院作肥料。你看我这一块菜地,长得多好!”
果然是一块好菜地!
每一株青菜皆长得高大粗壮,似乎在比着往上长。每一片叶子都绿得发亮,隐隐渗出丝丝油意。只是看着如此好菜,纪若尘头皮不禁有些发麻。
掌柜的又将纪若尘拉到前院,神神秘秘地从怀中掏出一本旧书,递到纪若尘面前,低声说道:“我近来刚得了一件宝贝,你看!”
纪若尘拿过来一看,原是一本《紫微风水命相》。这类相书在民间也是随处可见,原是那些半吊子风水先生为糊弄愚民百姓,骗取几个钱财而纂,又哪里是什么宝贝了?他翻开一看,果真如此,当中内容错漏百出,通篇俱是诓人之语。
他正看得一脸愕然、目瞪口呆之际,掌柜一把将书抢了回来,珍而重之地收入怀中,然后四下一指,傲然道:“你看我这间客栈,东井镇青龙,西厢压白虎,后院浮玄龟,前门雕朱雀,那是四灵俱全、水火不侵、天雨难晦、地裂犹坚啊!”
纪若尘定睛望去,其它三瑞没有看见,倒的确是在一扇院门上看到一个鸡不象鸡、鸭不像鸭的东西,看来这就是掌柜口中所言的朱雀了。看那刀工劈斩纵横,多半是出自后厨那把镔铁厚背砍骨刀。
掌柜的又道:“说起来你这小子倒有些奇怪,明明当年走的时候面有福相,怎么现在忽然满脸晦气了?待我看看……嗯,你命宫竟有四大凶星聚汇,倒也少见。”
纪若尘苦笑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那掌柜的意犹未尽,又向那面招客旗一指,道:“自得了这样宝贝后,我潜心推算一月,就把龙门客栈改成了悦来客栈,旗上四字就是我的手书。怎么样,铁勾银划吧!四瑞收好,这面旗再一挂,光凭悦来客栈这四个大字,那就是风翔云动、八方财聚啊!我开店本是十年遇一大劫,此刻承天之运、秉地之杰,至少能改成十二年才遇一劫!啊哈哈哈!”
掌柜的长笑未已,就听后厨中传来一声狮吼:“张万财!就你那点破本事还敢卖弄。今夜天降火雨,地脉干枯,分明是有人逆天改命之兆。依我看那,你这几笔破字一写,十年大劫多半被你改成了五年之灾!”
掌柜闻言,当即勃然大怒,道:“你这婆娘懂得什么,没的乌鸦嘴!”
他仰头看了看夜天,心中又着实有些不稳,于是掐指一算,不由得大惊失色:“糟糕!就快满五年了……”
话音未落,夜空中忽然传来“咻”的一声尖啸,随后一颗闪亮流星出现在天际。这颗流星越来越大,越来越亮,不偏不倚,恰恰正对着悦来客栈飞来!
掌柜的和纪若尘大吃一惊,纷纷跃出客栈。还未等他们跳出院墙,就听得轰的一声,背后一道热浪袭来,将二人掀翻在地。
二人好不容易抖落身上砖石灰土,爬起身来,回头一望,惊见悦来客栈几已荡然无存,只有一间厢房倒还完整无损,只是已落在十余丈外。客栈的正中央有一个浅坑,内中落着黑乎乎一块尺许方圆的东西。
这悦来客栈倒似建在一头巨兽身躯上一般,此时坑中不住涌上滚滚血浆,转眼间就没了小半个坑,仍没有止歇之意。
此时边上一堆砖石拱动,掌柜夫人灰头土脸地从中钻了出来。看着一地的瓦砾碎砖,她竟罕见地没有发火。
掌柜叹一口气,到血坑中捞起轰塌整间客栈的物事,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才叹息一声,随手塞到了纪若尘怀中,然后向那间厢房一指,道:“里面还捆着几口小羊,怎么处置,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罢,掌柜夫妇对望一眼,又一起长叹一声,竟不收拾任何东西,就此远去。
纪若尘抱着怀中那又象铁盘、又似鱼鳞的物事,呆了片刻,这才叫道:“掌柜的,夫人!你们去哪?”
“开店!”
纪若尘怅然若失,呆呆立着,直到掌柜夫妇的身影彻底在夜色中消失。
或许是掌柜夫妇的声音太过有穿透力,阵阵夜风,仍断断续续地载来两人声音。
“看来悦来客栈这名字不能再用了,且待我好好钻研相书,看再取个什么名字好。你说是叫高升客栈好呢,还是叫有间客栈好?”
“……短命杀胚,你还想变成三年一祸吗?”
正文 章二十六 抉择 上
修道中人最怕的是什么?天劫,散魂,还是形神俱灭?
纪若尘盯着眼前跳跃不定的火焰,反复地思索着。最终的答案倒有些令他哭笑不停,那就是修道之士最怕的并非是形神俱灭,而是如他现在这般,
万劫而不复。
纪若尘于紫微斗数也知晓一二,自掌柜的说他命宫竟有四颗凶星后,刚刚自己也推算过一回。以心眼观之,他本命宫中迷雾重锁,只能隐约看到四颗命星,但具体是哪四颗可就看不出来了。直到这时,纪若尘才省起忘记问掌柜的看到的是哪四颗凶星。
而且有一点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只用过凶星入命之法两次,怎么会引来四颗凶星?这凶星入命之法乃是道德宗太清境修至尽头的弟子皆可研习之术,但有天份运用此法的十中无一。这一法门一旦施用,施术者借助凶星入主所带来的沛然灵气凶力,道行可瞬间直升,乃是道德宗弟子用来与敌偕亡的法门。凶星入主后并不会离去,修道者自此将劫难重重,再无得窥大道之望。
只不过道德宗典籍中没有说明连用两次凶星入命会怎么样,也无这方面的记载。
凶星入命之法创于七百年前,其时道德宗泱泱巍巍,早成天下大派,需要道德宗弟子用此法去拼命的机会实在是少之又少,因此也就没有相应之记载。
此时旁边传来一声呻吟,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纪若尘面前架着一个小小的三足金丝架,下面摆着一颗炎珠,正不住喷射着细细的火焰,炙着架上的一尊青铜鼎。纪若尘见鼎中药汁已沸,提起小鼎,将内中淡蓝色的药汁滴在金盘上,一边淡淡地道:“别挣扎了,再怎么努力也是没用的。”
三尺之外,云舞华软软地躺倒在稻草堆上,双手双足上各刺着一枚金针。她眼神中尚是一片茫然,一再挣扎,也只能略略抬起头来。听到纪若尘的话后,她明显的吃了一惊,盯着他看了半天,才慢慢的清醒过来。然而她仍是头痛欲裂,显然还未能从药性与闷棍的双重打击下恢复过来。
“这是哪里?你……是什么人?”
纪若尘将三枚金针置于金盘中,待三针吸尽了药液,才转头道:“云大仙子,五年前你就想抓我,今回我初次下山,就又遇上了你。怎么现在反而不认得我了?”
“是你!”云舞华这才清醒过来,又恢复了冷若冰霜的样子,道:“你都干了些什么?快放我起来,不然的话休怪我剑下无情!”
纪若尘拈起一枚金针,仔细地看了半天,方向墙角一指,道:“想杀我?好,你的剑在那里,去取吧!”
云舞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天权古剑果然扔在一堆乱柴上面。见爱剑天权竟受如此冷遇,她不禁大怒。可是此刻别说提剑砍人,就是略转一转头也几乎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云舞华这才冷静下来,开始观察屋中的形势。
这显然是一间堆放杂物的厢房,稻草、柴火、米袋和几把木椅散落一地。整间屋子并不是堂堂正正的,而是倾斜了一个很大的角度。此时她就软软地躺在屋角的稻草堆上,双足**,手足踝上各刺了一枚金针,看来自己提不起分毫真元,就是这些金针之力。
屋子的另一边还倒着一个女人,她同样手足上插着金针,但与云舞华不同,她眼上尚蒙着一幅青布,耳脉上也插着两枚金针。看来六识都已被锁住了。虽然看不清容貌,但单看身材肌肤,想也会是极好的。
云舞华这才明白自己已彻底落入人手,但她分毫不惧。
“你叫云舞华吧,五年前我们曾经见过一面,没想到这次重逢,和五年前几乎一模一样。不,有一点不同,这一次是你落在了我的手中。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有这么多人知道我的行踪,专程在洛阳等我呢?”纪若尘微笑着问道。他笑得很是俊朗,眼中却没有一分笑意。
云舞华冷笑一声,道:“既然我学艺不精,有什么结果我都认了!你要杀就杀,别指望从我口中问出什么来。”
纪若尘看着云舞华那双深若玄潭的双眼,笑笑道:“我杀你干什么?还有很多方法让你开口的。”
嗤的一声,云舞华黑裙前襟已被纪若尘一把撕开,露出一大片肌肤。她肌肤如雪,虽然莹润,但白得有些近于病态。
云舞华略显瘦俏,然则冷若冰霜,遍体皆是杀伐之意,纵是露在衣外的肌肤,也如一把出鞘之剑,只显其锋,不见羞涩。
纪若尘微眯双眼,左手五指轻点在云舞华的肌肤上。
云舞华完全放松下来,冷笑道:“怪不得你命有桃花,这种时候还想风流快活一场。也罢,你想来就来,完事后早点将我杀了。”
“风流快活?”纪若尘看了看云舞华,摇摇头,一句话险些将她气晕过去:“我可对你没什么兴趣。”
他左手压住云舞华胸口,右手拈起一枚金针,手指微微一颤,金针已刺入云舞华心口。
这一针落下,她只觉得全身上下所有经脉玄窍都有无数利针在刺来穿去,痛楚已无法用言语形容!且她还动弹不得,提不起一丝真元,因此上只能将这些痛楚一分分尽数受了。只片刻功夫,云舞华周身已浸出细细汗珠,尽管周身乏力,竟也将下唇咬出一排细细齿印!
纪若尘凝神观瞧着她的表情,道:“你心志坚定,但这三枚极乐针可不是修道之士所能抵受得住的。你知道些什么,还是说了吧!你纵是不说,我随便抓个人来问,也能知晓个大概,又何必受这眼前之苦?”
听得极乐针三字,云舞华身体也不禁轻颤一下,但她刚一适应体内的痛楚,即轻蔑地一笑,闭目不语。
纪若尘淡淡一笑,将云舞华翻了个身,左手五指轻抚过她后背,然后以食指一点腰身,第二枚金针已刺了进去!
这一枚金针入体,又是别有一番滋味。刹那间道道经脉中皆涌出热流,周转全身,化为熊熊欲火,几乎烧得她晕去。恍惚间,几乎她心底所有潜藏**都浮上水面,千万倍的强烈起来,又总是在满足与不满间徘徊,刹那滋味,直可令人疯狂!
此时她下面是冰,上方是火,方一熔化,又被凝结,如此周而复始,似永无休止。
痛楚与**之间的距离是如此狭小,哪有她挣扎的余地?
纪若尘挑起了云舞华的下颌,仔细地看着她的双眼。那一双玄潭翻涌不定,但正中一点光华,却是坚凝明亮如初。
他颇为意外。
极乐针为道德宗主掌戒律刑规的紫清真人所授,乃是专为修道之人所设。据典籍所载,千年来道德宗共施用极乐针一百二十二次,内中仅有三人抗过了第二枚针。极乐针针如其名,第三针一出,受针者必魂归极乐。
本来非有上清修为不能修习极乐针,但纪若尘身兼九脉之长,所学即杂且广,又灵觉过人,方能以如此低微的道行施针。
极乐针对真元灵识而发,与什么鞭打烙印,阴火炼魂,甚至于在她身上一泄大欲之类的刑罚相较,高下判若云泥。
但两针已过,云舞华意志分毫不散,已令纪若尘束手无策。
此时纪若尘已探查过云舞华周身气脉灵力分布游走情况,沉吟片刻,道:“原来你身上也种有锁魂之术,难怪不怕死。但凡锁魂之术,都离不了冥果、阴砂、玄龟碧胆等宝物,随便哪一样都是稀世难求,看来你这宗派势力非小。”
云舞华虽挣扎于死生之间,但对纪若尘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不禁大吃一惊,暗忖道:“这小子怎的懂得如此之多!看来以后再不能小看于他,一出手必用全力。”
纪若尘忽然问道:“你知道方才店中要抓我的那些人现在都在哪里吗?”
他没有等云舞华回答,也知道云舞华不会回答,因此径自道:“他们都已被蒸熟煮烂,埋在这地下当肥料了。你说我该如何对你呢?”
云舞华闭目不答。
纪若尘提起最后一枚金针,自她顶心缓缓插落,道:“这极乐针第三针被我改了改,要七日后才会发作。你那宗派既然通晓锁魂之术,想来也破解得了这枚极乐针,代价嘛,不过是要你师门长辈耗上几十年道行,用去几件罕见灵材而已。既然你们想抓我却失了手,总得付点代价吧?”
第三针一下,云舞华全身所插金针尽数自行跳出。她脸色苍白,缓缓站起,只是盯着纪若尘。此刻她虽然恢复了行动之力,却分毫动不得真元,直与普通人无异,就是想与纪若尘拼命,也是有心无力。
纪若尘已收拾好了金丝架青铜鼎等物,见云舞华仍冷冷地盯着他,当下耸耸肩,忽然笑道:“其实你不必看了,我这张晦气密布的脸,象是一个谪仙吗?”
云舞华终于大吃一惊。
纪若尘叹一口气,有些落寞地道:“其实我是或不是谪仙又能如何?争来争去,为的无非是谪仙飞升后留下的那点东西罢了。一本《上皇金录》确是让青墟宫一跃成为正道三大派之一,然而自那以后,青墟又何尝出过得证大道之人?”
他挥手招来了墙角的天权古剑,拔剑出鞘,看了看那其黑如墨的剑锋,淡道:“就如这把剑,的确是把仙兵,可也未必见得人人都拿它当宝贝了。”
说罢,纪若尘已将天权古剑掷回给云舞华,又弹出一道指风,墙角那女子周身束缚随之尽去,有些茫然的站了起来。
纪若尘更不多言,离店东去。
直至纪若尘去远,那女子才从茫然中恢复过来。她看了看云舞华,面色微变,当下双手掐诀,摆了个架势,喝道:“我乃是道德宗门下怀素!你是何人,与陷害于我的那间黑店上下人等又是何关系?快从实招来!”
云舞华一直望着纪若尘离去的方向,闻言方才回首,上下打量了怀素一眼,哂道:“我与黑店没什么关系,但也不是你道德宗的朋友。其实现在我心情不佳,倒很想是宰两个道德宗的人来出口恶气!”
怀素一惊,立刻提运真元,却什么也提不起来。云舞华虽同样没有真元可运,但毕竟手中掌有凶兵天权,就算不用冥河剑录,单是靠兵刃锋锐、招数精妙也足以斩了怀素。
两人互瞪片刻,终没有动起手来。云舞华摇了摇头,忽然有些意兴阑珊,道:“杀了你又于事何补?”
云舞华一出厢房,就察觉真元灵气开始慢慢恢复,看来用不了一天功夫,当可尽复旧观。她知纪若尘乃是向东方而去。犹豫片刻后,云舞华终没有衔尾追去,以求擒拿或击杀纪若尘。纪若尘行踪飘忽,全无分毫气息留下,她就是想追,也只能追个大概方向,想捉他实是希望渺茫。
然而她仍然未动。
云舞华望着终南山的方向,凝思良久,那张冰冷的脸上也罕有地透出挣扎之色。刹那间,谷中六位夫人奇怪态度,几个素来与自己交好的弟子或明或晦的暗示,一一流过她的心头。
云舞华忽然一咬牙,不向南行,反而掉头向北而去。
一日之后,云舞华已在北地深山中寻得一处荒无人迹的洞穴。此洞悬于半崖之上,深三丈,一道天然垂瀑遮住了洞口。难得的是此洞灵气充盈,人兽难攀,是个修身养气的好地方。
云舞华立于洞中,抽出天权古剑,缓缓插在洞口石中,然后在剑前盘膝坐下。她凝望着天权凶兵那黑得深不见底的剑锋,慢慢收束心神,直至神识与天权剑剑心融为一体,方才徐徐闭目。
冥河剑录讲究于不可能处发惊雷。是以云舞华决心以一已之力,硬抗极乐三针。
正文 章二十六 抉择 下
一处不知名的奇山中,有一弯清溪穿花过树,盘旋几回,自山顶直落入一处小小水潭之中。溪水清冷,水潭中却是水气氤氲,不时有大串的气泡从潭底涌出,看上去已近滚沸。
在这一汪沸水中,还有两个人浸泡其中,对这足以烹肉煮菜的沸汤毫不在意。
东首一人英俊异常,一头黑发披散于肩,身材近乎于完美,只是肌肤上纵横交错着数十个大小伤口,其中有两处创口前后通透,竟贯穿了他的胸口。这个男子正是云中居楚寒,此刻他面色沉重,显然心中有悬而不决之事,机械地以手掬着水,不住地淋在伤口上。他身上各处创口早已不再流血,翻出条条白肉,潭水一淋上去,就会冒出缕缕白烟,烟散后,处处伤口就会重新生出一点新肉。
这一泓潭水已被置入秘药,化成了一潭五转金液汤,乃是云中居疗伤秘法。
水潭西首浸着石矶,她身上仅着一袭内裳,堪堪能够蔽体而已。在池水之中,她的肌肤白亮得极为夺目,纵是水雾氤氲,也掩不住那露泄的雪白。
石矶身上也同样是伤痕累累,显是经过一场恶战,尤其是前胸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长达尺余,自左肩起,直没入胸口正中的内衣之中,还不知有多长。石矶的伤处正在迅速愈合,她道行虽不若楚寒浑厚,但体质特殊,恢复起来要较楚寒快得多。
“我实是有些想不明白,你还在犹豫什么呢?”石矶一面清洗身体,一面柔柔地道:“难道你真打算依她所言,一路这样护着纪若尘吗?这一次若不是雾岚师叔突然下山,我们的命也就搭在洛阳了。做到这一步,难道还不够吗?”
楚寒盯着荡漾的水波,一言不发,仍机械地洗着自己的身体。
石矶从潭水的另一端游了过来,停在楚寒身后,双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背肌,又道:“我可是听说洛阳之事一了,道德宗就要登门提亲了。而且据传是紫微真人手书聘贴,紫阳真人亲率诸脉真人同登山门。这份荣耀,那可是到了极处……”
楚寒背肌一阵轻微的抽动,本已渐渐愈合的伤口又渗出细细的血珠。
石矶以指尖抹了一粒血珠,放在自己鲜红的舌尖上,细细品味,唇角漾起一抹笑意,在楚寒耳边道:“还有,这纪若尘究竟是何来历,为何顾清一见他就愿以身相许呢?如今许多人都在传言纪若尘乃是谪仙转世。既然这么多人都知道了,那么他十之**就不是谪仙。但他出身来历中必是有玄虚的。这当中玄虚,道德宗几位真人是知道的,我宗几位师祖也该是知道的,顾清更不会不知晓。可是你知道吗?虽然几位师祖都推许你为下任掌门的不二人选,可是这种大事,你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石矶双臂环上了楚寒的肩,整个人都贴在楚寒的背上,道:“你难道……真想看着他们洞房花烛,合藉双修?”
轰的一声,一池潭水忽然冲天而起,在空中蒸发得干干净净。
楚寒长身而起,挥手一招,衣物就从数丈外飞来。他从容穿好衣服,即举步向前行去。
石矶在他身后叫道:“你要去哪!你的伤还没好呢!”
楚寒足下不停,头也不回,淡定地道:“不论她如何对我,我答应过她的事,总是要办到的。”
石矶立在空空如也的水潭中,气得顿了顿足。她恼了一刻,忽然又是一笑,抓起衣服,追着楚寒而去。
数日之后,道德宗诸真人已携众弟子回归西玄山。与离山时的意气风发不同,回山时人人肃容屏息,默然不语。四名道士抬着一具黑檀木匣,上铺玄色织锦缎,沿着青玉长阶,一步步踏进道德了主殿。木匣中睡着的即是太璇峰之首,八脉真人之一的张景霄真人。
紫阳与诸真人行在队伍最后,均没有驭气飞行,而是与寻常弟子一样,一步步行上山去。黄星蓝行于真人中间,不动声色,仅是面色苍白得有些异常。
这一日,太上道德宫鸣示晚课的钟声仅仅响了一声。
整个太上道德宫中静悄悄的一片,有弟子擦肩而过时,也仅仅是互望一眼而已。
入夜时分,诸真人又齐聚三清殿议事,这一回黄星蓝也坐于殿中。
莫干峰上,阴云密布,不见星,不显月。
黄星蓝整了整仪容,起身向紫阳真人行了一礼,道:“事已至此,还请紫阳真人以全宗大局为重。夫君之躯就葬在太璇峰上吧。我意已决,还请紫阳真人成全!”
紫阳望了望面容平静的黄星蓝,抚须沉吟良久,方道:“此事且容我再想想,你先行回太璇宫歇息吧,景霄真人之躯先置于碧水寒潭中,以免受暑气阴湿侵扰之苦。”
黄星蓝向诸位真人施了一礼,就离殿而去。
当日景霄真人遇袭坠落,诸真人立刻察觉,紫阳真人当即放弃追踪神州气运图,移动参星御天大阵,护住了景霄真人躯体。好在其它修道者贪宝心切,大多追着神州气运图去了,未能趁机痛下杀手。
诸真人检视过景霄真人的伤势后,均是面色凝重。这一剑凶厉狠绝,下手之人修为极高,一剑之下尽断景霄真人气机,三魂七魄也催化得七七八八。景霄真人仅仅是依着修为深湛,方能保得一点元神不散。
黄星蓝修为道行和诸脉真人实也相差无几,看过景霄伤势之后,已然心中有数。道德宗诸真人合力,再耗上五件镇宗异宝,或可救得景霄。但即使回天有术,张景霄也定是道行全失,从此沦为凡人。洛阳一役,道德宗结下仇家非少,在这种时候要诸真人大损道行,又未必能救得回景霄,实是有些因小失大。况且日后与诸派相争,真人们有所损伤在所难免,施救景霄须用的五样至宝,至少可救得两位垂死的真人回来。
适才紫阳真人和黄星蓝就景霄真人之事已争了半天,紫阳要救,黄星蓝坚决不允。此时黄星蓝虽已离去,诸真人依然默然不语。于情理上,自然当救景霄,于大局上却不应如此。两相权衡,无论作何抉择,均是如此之难。不知不觉间,诸位真人均望向了紫阳真人。
紫阳真人长眉紧锁,只道了一声押后再议,诸真人即各自散去。
紫阳独坐殿中,沉思片刻,起身前往后山,不多时已登上后山主峰,立在一座孤零零的松木小殿中。殿中简单而整洁,惟有一座神坛,一张供案,一个座垫而已。神坛上挂着广成子祖师的一幅画像,供案上一对香烛,一尊香鼎,另有一口小小铜钟。
紫阳真人在香鼎中添了一柱香,拜过了广成祖师,然后取过铜槌,当当当的在钟上敲了三记,方在座垫上盘膝坐下。
过不多时,供案上袅袅香烟中现出一位尺余高的小人,看衣着装束,正是紫微真人。此乃是紫微真人运神通所化的身外之身,藉此现形,好与紫阳真人对话。此时紫微真人已近飞升,真身本体深藏在这间木殿下方千丈深处,直至飞升一刻,再也不会出关。这等死关乃是玉清真诀中极高的境界,若得勘破飞升,则仙班品秩不低。然则这死关虽不受外物所扰,却须得独力对抗天劫心魔,凶险处更甚于寻常飞升。
紫阳缓缓地道:“打扰掌教清修了,我此次前来,乃是为了景霄之事。”
紫微闭目不语,片刻后双目始开,道:“景霄是救得回的,只是一身道行却是保不住了。师兄以为如何?”
紫阳抚须道:“当救。”
紫微点了点头,道:“如此景霄还有重返轮回、灵识不灭之望。只是一来天下行当大乱,诸般邪魔外敌将纷纷出世。二来我近日频见紫府日出,华庭生烟,飞升之期较预料为近。想来三年之内,我就要渡劫而去。届时师兄外要御诸敌,内要实筋骨,若失此五宝,师兄可应付得来?”
紫阳缓缓道:“大道谋于人,证在天。反正诸劫将至,有无这五宝,都定不了大局。若我宗须凭五宝这类身外之物方能渡此乱世,道统又何能传承三千年?”
紫微一挥手,紫阳真人面前浮现出一颗深蓝色鸽蛋大小的宝珠。宝珠色作深蓝,内中如自有天地,上为夜天,下为浩海,细细观之,海中正有一轮明月低悬。
紫微道:“凭此碧海月明珠,当可救得景霄一命,不必用那五宝了。”
紫阳眉头一皱,道:“可掌教尚要凭此珠化解天劫,若误了飞升,那可如何是好?”
紫微微笑道:“师兄怎也看不破了?若须凭此珠方能化劫,那我也不该得此飞升之果了。”
紫阳长眉一展,笑道:“如此说来,倒是我执着了。”
紫微又问道:“若尘这孩子,师兄又准备如何处置?”
紫阳沉吟一下,道:“我宗能容天下,又怎会容不下他?这孩子心志坚毅,却是执着得有些过。他与我宗千丝万缕的机缘,岂是轻易割得断的?先让他在四方走走吧,过不了多久,若尘自会回来的。我遣人暗中照应着他就是。”
紫微点了点头,身影徐徐隐去。紫阳真人取过碧海月明珠,出殿而去。
东邙山地处河南道泸州境内,山势不高,但清幽深远,别有洞天。山巅一道溪流边,纪若尘正端坐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将掌柜的给他那一块尺余方圆、状若鱼鳞的物事反复瞧了半天,又屡屡以真元灵气试探,却都看不出什么奥妙来。他终叹息一声,将这块物事收入了玄心扳指之中。
纪若尘已独自一人在山中行了数日,每日都要花上一两个时辰研究这件东西,但始终一无所得。但纪若尘就是再愚钝,至此也知掌柜夫妇绝非常人,他们郑而重之塞给自己的东西也必非凡物,只是自己道行低微、目光短浅,现下发现不了其中奥妙而已。不过纪若尘不急,反正此刻有的是时间,慢慢的研究,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回想起在西玄山上每日里孜孜不倦,只为了增加一点道行、多读几页道书的日子,实是恍如隔世。
就算诸真人宽容大量,能够原谅了他冒充谪仙之错,可是纪若尘已连用两次凶星入命之法,又哪还有飞升之望?那八脉真人的心血,五年来耗废的无数法宝药材,又该如何去算?虽说他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一来诸位真人可不见得会那么想,二来自己孤身一人,身负重宝下山历练,简直就是一头肥得不能再肥的羊。当时想来没有什么,可是怎会有这许多人知晓这一消息,专程在途中等着自己?
细细想来,纪若尘已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纪若尘又取出一块翡翠简,看了半天,又是轻轻一叹。自得了这块翡翠简后,自己都未有时间研习一番,又哪有余暇督着青衣修炼呢?
想来,那温婉恬静的青衣小妖此刻已回无尽海去了吧?
这块翡翠简中载着诸多法门,内中却没有无尽海的方位。他就是想去寻青衣,也无路可去。
此时既然一时不想回道德宗去,纪若尘忽然一阵茫然,这才发现天下虽大,自己却不知该往何处去。
或许是命该颠簸,自记事时起,纪若尘就没过过几天清静日子,如今已是如此。
他缓缓立起,凝望着下方的山谷。
好一片幽静翠谷!谷底一道宽溪静静流过,深不过膝,溪底之石均色作淡黄,与两岸郁郁葱葱的山林互相辉映。
谷地尽头,正行出一个人来。他悠然转身,望向了纪若尘。虽相距遥远,纪若尘依然可见他面上那淡淡的冷笑。
正是吟风。
纪若尘面上无悲无喜,伸右手一招,身旁一棵小树即离土飞起,在空中自行脱去枝杈树叶,落入纪若尘手中时,已变成一根三尺短棍。
他木棍斜指地面,居高而临下,立得稳如泰山。
吟风双眼微眯,面上笑容已逝。
眼前这一幕是如此熟悉,可是吟风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曾在何处见过相似情景。一阵久违的剧痛忽然自脑海中划过,吟风只痛得剑眉紧皱,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双眼。
当吟风双眼再开时,眼中已没有痛楚,有的只是森寒的杀意!他虽然始终想不起曾在何处何时见过类似情景,但终于想起来一事。
此人当诛。
吟风双眼一亮,举步向纪若尘行来。
此时十里之外,断崖之顶,顾清迎风而立,任山风拂乱了她的青丝与衣裙。她负手而立,古剑连鞘握在手中。
只是那双纤手,苍白如纸。
-
《道友请留步》六道刃玩家攻略,道友请留步五星六道刃多少钱 2023-10-05
-
《道友请留步》元旦礼包已开放领取, 2023-10-05
-
《道友请留步》儿童节礼包已开放领取, 2023-10-05
-
《道友请留步》『破军戮阵书』超全用法来啦!, 2023-10-05
-
《道友请留步》2022年5月礼包兑换码一览, 2023-10-05
-
《道友请留步》2022年3月28日礼包兑换码, 2023-10-05
-
《道友请留步》 首位紫虚灵武即将登场!, 2023-10-05
-
《遇见逆水寒》4月2号驿站小报线索, 2023-10-05
-
《遇见逆水寒》4月12号驿站小报线索, 2023-10-05
-
《遇见逆水寒》3月28号驿站小报线索, 2023-1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