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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语（中篇）

这是上午十点时分，想必窗外的庄稼正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长膘的猪仔一样懒散地躺着，身上一阵阵抽搐着疯长吧。

车的轮子与钢轨发出有节奏的卡嗒卡嗒声，我瞥了一眼坐在对面靠近窗子的“表妹”：她望着窗外，双手托着下巴，肘部轻轻支在固定在地板上的条桌上，紧紧地盯着那一大片片向后移动的“世外桃园”，不时地有一丝丝欣喜的窃笑涌上她粉红的脸颊。这个时候她的思绪一定是非常活跃的，离开了天空狭小的城市的她，她何曾看到过如此丰富的色彩世界，何曾看到过如此广博的天空。火车驶进郊县后，大片的田野，以及星罗棋布般的隐现在树林里的一个个村庄，这一切都引起了表妹极大的感喟：“田野真绿，绿得发黑”、“这些村落真小，还比不让我们校园的一角”、“那树上栖的什么鸟”，“我觉得胸襟开阔，目明心净，怪不得千古圣人喜欢隐居乡里，这里的空气也特别新鲜”……我知道一个城里人，一个城里的艺术系里学画画的她初来乡下，一定会有许多的惊诧和欣喜，城市的确很繁华，然而城市也的确有许多不足的地方：空气的污浊，拥挤，缺乏真实的感觉，假的特多，哪里都像在花店里。

“表妹”并非真的是我的表妹，而是我最知心的朋友。我们是同一所大学不同系，后来，在阅览室不期而遇，又有几次“偶然”几次“邂逅”，终于我们肩并肩地走以了一起。这是缘分，比姻缘更姻缘的缘分；反正我们情同手足，很合得来；绝对不是红粉知已，却是千载难逢的知音，这点，我心明如镜。

大学三年就这样流逝，我们可曾抓住过什么呢？命运？爱情？友谊？什么都没有。一次次努力，一次次地失败，就连所爱的人也弃我而去，爱，真的很缥缈，真的很无奈，爱有很多解释，有谁能与我不谋而合呢？心弦不会被一双玉手弹出绝美的音符来，所爱的人还没温暖你的心房，一把碎冰撒在你的心坎上，谁背离当初的盟约弃你而去？！正当我陷入深渊的时候，我的千年知音终于出现，她像我的亲人，从她的身上我感觉到流出的正是与我有关的共同血缘关系的血，潜意识里我坚持认为她的源头一定与我有关联。她的这些给人以关怀，给人温暖，给人以鼓励，不灭的心迹呀，从此我又找回了我自己。有一次，正是吃完饭后的黄昏时分，我俩照例到操场边的林荫道上散步，我告诉她：“你是我最知心的朋友，亲人，你相信吗？我坚信你一定与我一样流着相同的血液”。她立足斜视着我的脸，笑着说：“还有谁流着我的血液呢？”我说：“不是，我是指我们的祖先肯定是一家人，我感觉到——从第一次我在阅览室里见到你的刹那起——你就是我的亲人”。这一次她笑得更开心了，故意地把眼向上一挑，说：“我们的祖宗当然是一家人——直立行走的类人猿”。说完自己格格地笑得弯了腰。可是我仍是坚持我的“感觉”一定认为她是我的亲人，她没法，便对我说：“舟子，我知道你们中文系的男生是什么角色，一个个看起来超凡脱俗的样子，每天上课不带课本带着小说，教室内看，林荫道上看，小园子里，池塘边，桂园里，樱园，梅园都被你们“霸战了”，不知道那些“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并蹄莲”的恋人们多恨你们呢？最近你看徐XU的小说了吧，不知道那些漂亮的女鬼哪一个迷惑了你呢。”然后做了一下鬼脸，做鬼脸更觉得亲切。我仍继续坚持：“唉，我们的确一定，真正地，一点不假的……”我还没执拗完，她就对我无奈地摆了摆手，然后笑眯眯地对我说：“我也觉得我们很亲很亲。”眼一闪一闪地，聪明鬼那种：“那么，我就是你的表妹了，记住不是贾宝玉的表妹的那种。”我当然知道那是封建爱情，在今天，近亲当然不可能结婚，我便有了表妹了。其实，表妹真名兰英，不过有了“亲缘”关系就不再直呼其名了。

我又看了一眼表妹，她今天都舍不得掉过头来看看我了，难道不是我的首肯，你能“下放”农村，搭上南下的列车吗？

我不知怎地想起了我先前的女友。她那充满了活力的黑发，她那洁白晶莹的脸颊，她的如柳叶一撇的黑眉毛，还有柳叶下，一眼丰盈的泉水，真是樱桃样的红辱小嘴，如蒜头般小巧的鼻子，身态翩跹，超群出类。还记得马路上的旖旎，梅园里的轻语，球场上的奔跑蹦跳。是你文雅恬静，知书达理的超脱飘逸，就如童话里的仙女在你的身上，有一般凡人企之莫及的风流倜傥；多少次仰望你，膜拜你，欣慰，自毫，痛苦，愁闷，自卑；这一切只因为有你，我心中的所有。

还有什么值得我去记忆呢？注定了高处的东西不是你所能得，从开始相识的那天起，我就在以一种小孩怕失去自己玩偶的那种神经质的喜欢里渲染我的悲剧。

车慢慢地停了下来，我在桌上轻拍了一下，提醒表妹，车到站了。我取下了我们唯一的行李包，上面赫然印有“NIKE”字样的，装得鼓鼓的，那里面有我的几件衣物几本书，然后大半都是表妹的乱七八糟的衣物，小饰物。表妹打了个哈欠，从椅子底下取出了她的宝贝画架等一系列家伙。她硬是要到我们乡下来，看看风景，换一个环境，不然憋死人了；而且她还有一个充足的理由，不容我抗议，我原坚持她不可能适应乡下的生活为理由，劝她还是到其他风景区走走，何必到乡下惹一身臭汗招一身污泥呢？不怕弄脏了那一套套漂亮的连衣裙。然而她说是假期社会实践，要采风什么的，开学初教授要让她们拿一两篇作品出来交卷的。我当然不好再坚持，一个人吃一点苦头是好的，就说画画吧，如果你不懂得一种树的风骨，你就画不好它；如果你不了解一个人的品性，你即便把他的肖像画得再像，却总拿缺少些传神的东西的；所以说艺术来源于实践生活的，从事艺术人就得流放自己，在水深火热的磨炼中，提高自己的艺术修养。

所以，我就领着表妹开拓她的梦想来了。

这是一个小站，下车的人不多，不多时我们便下了火车。表妹紧跟在我的身后，一双手抱着她的理想，一边东张西望，这里只有几排涂成红色的小平房的火车站，四处种满了樟树，白杨还有几棵枝丫繁茂的柏树。几个工作人员，有的举着旗子在指挥上车的，下车的先下，上车的后上，啜门真大。

在去前面不远的搭公汽的地方时，我对表妹说：

“这沿途的景致够美吧，是不是想做个村夫般的隐士，归园田居呢？”可是我当然知道，农村绝对不等于今天所见到的这般模样，一派田园风光；她是否知道，这片沉睡的稻子和黄豆背后农民们的辛勤劳动呢？

“当名居士就免了吧，至少是，我的父母是绝对不同意的”她边说边摇着头，一派小丫头片子的感觉。她的父母是富商，当然不会让他们的女儿到乡下拖泥带水啦。

“那么，当你一旦像你父母一般发达的时候，还到不到乡下去小住小住呢？”我的视线落在她的画架上，1.72m的身材，楚楚动人，背着画架，更让人景慕。这样一位女子，我俩今天相距如此之近，谈笑风生，若干年后，我们都要离开学校，都要独立支撑起一片天空。我还能到什么地方寻找我的表妹呢？人海茫茫，星月如波，昔日故人，乘风远去，人生何忧，只有千年知音对啁啾。

表妹停下了脚步，把画架换到了另一肩，那头黑发向上一甩：“当然，我的理想之地不在乡下，但我不会忘记天下还有农村，农村还有你这个好朋友——舟子。”说完，表妹看了看前面的公汽小站，那里站了一些等车的人，便向前迈开了轻盈盈的秀步。如同抚挲莲荷，草绿色的连衣裙，翩翩跹跹，这使我想到校服装设计班的女模特们，想到表妹当模特一定会非常出色的，这样想着的时候，就仿佛真的看到表妹充满了自信般地，用那勾人的猫步走在“丁”字台上，周围是各系的年轻学子；欢呼声，掌声，照相机的镁光灯一闪接一闪，每个人都很兴奋，血液奔涌，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星光灿烂的表妹呀，她的身上闪烁着但丁会见圣约翰时的那种光环，至纯至圣。

“你笑什么呀？”表妹用手捅了捅我，一脸的莫明其妙：“是不是我的衣服弄脏了？”她扭转脖子瞧她的裙后。

“没什么，没什么，你的衣服也没脏”当我从遐想连篇里被唤醒时，的确还有点不好意思呢。

“舟子，是不是你觉得我扛着画架的形象很滑稽？”

“不是，如果是，那么，我拎着大提包更像逃荒的。”

“那你发神经，傻笑啰？”表妹戏谑道。她对我非常随便，因为她挖苦起我来不留余地，有时候想到王熙凤会不会是她亲戚呢。

“我想到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当然发笑。”

“什么事，那么有趣，舍不得告诉我，一个人独自享受啦”。

“假如你是个模特，登台表演，倾国倾城，观者如醉如痴，如疯如狂，而你又是我的表妹，我怎能不为你高兴，一高兴就乐了”

“你怕我不想做个模特呀，别说，我先前就是考虑过，最后还是选择了画画，如果让我第二选择，我一定选模特。不过我不想分心，一心一意想在绘画上有所成就。”表妹满怀深情地说。

“那么，你这次一定下定了决心，是不是不画出一两篇佳作来，你就不离开农村了呢？”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她的油画、素描、水彩都不错，我相信她不负此行的。

“画不出来，就在你家住一辈子，直到画出为止”。

“也许还可以种种瓜菜，栽栽树，养养花草。闲情逸致，有利身心健康，有利于创作灵感，一举两得，岂不美哉！”

“只怕我的父母不骂我神经病，连那些村人都要说我是疯子了，无所事事，背着画夹，拿着画架，拎着小提包，抹抹画画的，这算那路子风景呢？”

“别以为现在的农民不开通，他们现在知道的懂的可多了，对于画画，还是可以理解的，相反不但不嘲笑，还会敬慕你呢！”我说

“那我只能破釜沉舟了，向前，向前，一直让我能拿出几幅像样的作品来。”她充满了自信，脸现严肃之色：“否则，不但对不起你、你们家；更对不起你所说的那些开通的农民呢。”

我把包子放在站牌下，接过表妹的画架，把它支靠在站牌的柱子上。几个农民样的人站在附近，想必也是搭车的吧。我活动几下拎酸了的手臂。一放下沉重的大提包，如释重负，就是双手酸痛酸痛的，但是在女孩面前，男人是山，书上一直这么写的，所以有苦还不能说出呢！

表妹说：“还有多远呢，舟子？”

“不远了，三、五公里路，下车就到了。”我看着旁边的一位老农露出军用破草绿色球鞋里污浊的大脚指说。心里又一次起了涟漪：表妹从小到大生长在城里，家庭条件又好，她能否适应乡下的生活习惯，而且乡下条件有限，只怕要让她吃苦了。

“趁着车没来，把你家里的情况告诉我一下吧，心里好有个数。”表妹说，眼睛里闪着迫切的请求之光。

“好吧，我家五口人，爷爷，爸、妈，还有一个妹妹外出打工去了，实际上，连同我们回去，也只有五个人。”

“你爷爷多大了呢？性格怎样？”

“六十五岁”，我说“性格开朗，对人友善，和蔼”

“你爸爸、妈妈呢？”

“都四十五了，人都随和，在村里很受人敬仰。”

他们都是标准的农民，诚实、善良、和蔼、吃苦耐劳，日出而作，日落而辍，起早贪黑，一代又一代，就是跳不出那几块田几块地。不知道那几块田地里洒落了多少我先人的汗水呢，追求溯源，恐怕流得成一条小河了。太阳还是那个太阳，月亮还是那个月亮，甚至连田地还是那个田地，不经意地是它们送走了一批又一批我劳累了一辈子的先人。

往事随风，想起这片土地，想起这片土地的历史，就会有一些沉重的东西侵入我的血液，我的心脏，我的思绪。这片土地给人粮食给人汗水，给人欢笑给人忧；一代一代坐山吃山坐水吃水，一方水土自然孕育一方人民。然而，经济的浪潮在小乡村的天空上绽开了一朵朵美丽的花。可是，我的先民仍是赤足裸背，面朝黄土背向骄阳，除了牛少许的充当畜力外，所有的农活仍是靠农民的一双大手。

骄阳，朔风，晨露，霜冻。一个老农挑起黄昏回家，纸烟忽闪忽闪着火点，田野的鸣虫捣起田园交响乐，蒙蒙雾气缠绕田野，袅袅炊烟锁住小村，那条小河是不是唱响了夜暮之颂歌？

“农民都一样啊！”我自言自语，是一样善良，一样和蔼，一样辛勤，还是一样辛苦呢？

表妹睁大了眼望着我，正要问我，这时只听旁边一位老农说，车来了。

我俩一齐向乘车方向望去，果然一辆大公汽拖着一条黄尘尾巴，转过那个弯向我们驶来。乡下公路不是水泥倒的，也不是沥青压的，而是沙土混合物铺的，车过尘飞扬，历代战场上激战的架势。这是私人公汽，如今农村的私人公汽完全取代了区客运公司，这也是席卷神州的经济之风下的新举动吧。车上只有十来个人，空空落落的，司机嘴上叨支烟，一脸的烟雾缭绕，随着陈明的《为你》的节奏，头一摇一摇的。

表妹怕烟薰。车上的人只要是男的，都差不多在抽，她只好坐到空无一人的车尾，那里颠历害，表妹说为什么那么多人抽烟呢？而在城里公汽上却很少见。我说城里跟农村不同，城里人是怕吸烟有害健康，农村人是借烟浇愁，一天劳累好不容易有个喘气的功夫，一支烟。思前顾后，人世沧桑，人生百味便尽在其中了。表妹又说，不抽烟坐着就能尽在其中吗？我说，李白斗酒诗兴大发，文章还有铺陈起兴不喝酒也可作诗，不铺陈也可作文章，但是性使然，日久成习，一旦破了规矩反倒心里总觉得差了些什么，浑身不自在。表妹说：“那他们真的不怕损害身体吗？我说，庄稼人做死做活，什么样的苦没吃过，什么泪没流过，还在乎多抽一支烟，少活五分钟吗？恐怕他们从来没想到过少活一年跟多活一年有什么区别。表妹立刻提醒我这不就是消极，就是行尸走肉，不思进取吗？我说，乐观好，消极也好，他们并不行尸走肉，更不是不思进取，你不要小瞧，我们那些泥腿子，他们干起活来不怕苦不怕重不怕累，就是怕无事，事轻。并不像城里机关单位的某些职工拈轻避重，给公家作事不痛不痒。他们可讲究实效呢，农忙时节，一连几天忘了洗口，洗脸，成天泡在田地头，没日没夜，你敢说他们行尸走肉，不思进取吗？你认为白花花的米饭是天上诸神一伸手撒在你家里的吗？我怕一激动口气生硬了点，为了缓解一下气氛，我说，也有一些人是小混混，不专心务农，偷鱼摸虾的也司空见惯。表妹的视线落在坐在前面的几位民农身上，包括那位大脚丫子放到鞋子外的那位，似乎在追寻什么发现什么。

窗外的阳光灿烂，风儿掀起她披着的黑发，好端庄而又秀丽。我寝室桌子上的维纳斯像也不过如此吧。一时心底微微有了异样的律动，这是扣动了心弦呀，校园真好，只有校园才有一方净土，才会有表妹这清秀得出尘脱俗的女子。比起市井上的花里胡哨、嘴红、肚皮放在空中的那些靓女真是一个天上、一个人间，一个小桥流水，一个浊流冲天。不知怎的，我一向难于接受“包装”这个词，以及这个词所包括的一切东西。我总以为包装就是虚伪，是名不符其实而打脸充胖类，当然这是个人偏言辞罢了，有了像表妹一样的女孩，你的眼就难以忍受那些“舶来品”了。

沉思，沉思是一种享受，要面向美好的明天，就得去学会沉思。表妹你来农村是好样的，你思索农民的一词的含义也是好样的。但愿你此行懂得更多的东西，除了你的清纯再加上你的壑智，除了你的画笔希望你真正地走进农民的生活，走进农民那善良的眼眸，走进他们火热的一颗心，然后学会思索，沉思，那么你的作品不但能使教授满意，而且这会使你对艺术有更宽更深的理解。艺术来源，生活没什么就没艺术。

公汽戛然停在岔路口上，我 上包，表妹跟在后面，下了车。已是正午时分，阳光白花花地看得见，感觉得到。田野里沉闷令人窒息，我感觉胸前已被汗水淌湿，提包的手也酸胀难奈，四处是起伏跌宕的庄稼，没一棵树。我回头看了一眼表妹，黄尘侵染了她的丝袜，裙裾上沾了不知多少野草上的毛籽，额上和双颊，细汗粒粒，因为骄阳的照射，脸部红红的，但看神色一点也没有灰心丧气，那双关不住的眼睛仍然是那么好奇、明亮，不时还指这问那，一脸的单纯。

有一条小路窄过田野，蜿蜒到一片树林里。这是村后的一条回家的捷径，每次从校返家我都避免走村前的大道，总有一种偷偷摸摸的感觉，从后山口悄悄摸进家门。一路安全，不会被人撞上。很久了，我一直抱着一条信念，不作出些成绩来决不在村人面前大摇大摆地走路，十几年，父母不辞劳累，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和汗水与金钱，对于一个农村的普通家庭，把两个子女抚养成人，在辍学成风的今天，把我兄妹送上高中，送上大学，他们何止付出的只是劳动，更多的是心理和精神上的压力。村里每月都有外出的打工仔寄钱回来，他们的父母手持汇款单，脸上绽成了一朵盛开的牡丹花，他们现醉一叮当作响的金钱的悦耳的乐声中，更坚信自己没有让子女读书去打工的选择就像邓小平让少数人先富起来的经济策略一样正确，不可动摇。然后他们摇着碎步，脸上挂满了自足的轻笑，东家扯扯，西家遛遛，有不尽的闲言碎语诞生：“瞧，咱娃又寄钱来了，五千哩”，“真的，你的儿女真孝顺，一年寄几次钱，坐在家里都吃不完”“还写信来说，等过年因来，筑一幢两层楼新房哩”

“啧、啧、啧，了不起啦，多好的娃仔”。

“听说在外找到个媳妇，身材又好，漂亮着呢，还是个什么经理的女儿呢？”

“唉，三嫂，你福气真好呀，我都羡慕死了”

“羡慕什么呀，让你上初一的女儿出去打工不就得了，读书有什么用，不但拿不到钱，反而还拿钱出去，别傻啦”

“可她才十四岁，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惠姐的女儿十二就出去当保姆，吃喝住不管一月净赚一千多，趁早出去吧；像后头那家，读高中，读大学有屁用啦，女儿还是出去打工罗，薪水还没我儿子高呢”……

我很难习惯农村人喜欢把自足的优越刻在脸上的那种肤浅，判断村子里哪家有钱无钱，不只是房子的气派更从他们的脸面气色就一览无余。穷人脸上无表情，淡淡的木木的只把全身投入劳动上；有钱人则相反，微笑，聊天，每一日都心满意足于侃夸和没有强过自己的优越中。

正因为我家一直贫穷，在别人的讥笑与不屑中，在划清界线的优越者圈子的冷遇里，我的父母从别人的斜眼里，从他们高昂的肉脑袋下，从他们嘴里咝咝冒出的气息是坚强地一步一个脚印，用无声的劳作，用全身心的投入种植着供我们吃和穿，供我们上学，供我们做梦和希望的粮食，父母佝缕着腰的庄稼做人，如今我仍然是“偷偷摸摸”地做人，不过我的躯体的中心总算有一个强大的砥柱，由此而萌生了一个鲜明有力的希望：总有一天，我会从村前的大路归来，我会有一种从所未有的激动的心情走过每幛房子，走过村子里每一个人的悖异，我会昂起我的头颅，我的眼睛清澈如溪，明亮如镜，我挺直的腰板，让每一个见到我的人羞愧地低垂下他们那双势利的眼睛。

穿过那片树林，小经窄窄地，两边生长着浓密的灌木和叫得出名叫不出名的树木。三两声鸟鸣与一片蝉叫声穿透树林的静宓，白花花的外面的天空也隐匿了。一走进这片树林便感觉到清凉了许多，我提醒表妹穿过树林便到家了。表妹戏谑说，终于历经八十一难，走过万水千山，收伏了多少妖魔鬼怪，抵到了西天极乐世界啦。可是脚轻松不起来，每次回家心境随路程变化，越接近家了，反而越觉得不应该回来的。

大门开着，一步跨入就看到了妈妈蜷坐在水泥地上筛麦种，欣喜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随之迅速一滑跌在表妹身上，然后脸上的皱纹与眼纹都舒展开了，笑着成了一枝莲花，那微翁的嘴牙得合不拢了，又不知说什么好，我收下包对表妹说，这是我妈妈，表妹一步跨过我一边把架柱在地上，一边哈着腰对着妈妈说“伯母好”，声音又甜又大。没五秒种爸爸从厨房出来，一脸的精瘦，只有颧骨与下巴最为突出，又瘦了许多，然而在这张瘦脸上也漾开了一朵花，没妈妈的大，却一样地饱满飘香溢满了喜悦的惊异，这次表妹没有让我介绍就欢快地对着爸爸说“伯父好”，“好，好，娃好……”父亲不迭地重复着，目光也不住地落到我身上，落到表妹身上，又落到母亲身上，最后在我和表妹身上穿俊，我知道爸爸、妈妈的眼色不对劲，便解释方：“这是我的同学，很要好，为了社会实践，准备在我家住一个月”然而爸爸、妈妈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解释，也许压根儿不想听，他俩的笑一样地诡谲与得意，似乎在黑夜的掩逸里发现了一线曙光，在壁垒森严的心的深处，探寻到了一个蚕茧一样的秘密，因而微笑，不管别人接受得了受不了的微笑。

妈妈起身打开了吊扇，我从表妹手里拿过画架等物，把它们放到妹妹曾经住过的厢房。房子不大，一直妹妹住的，自从打工走后床帐还没解下来，被单取走了，被絮卷成一团的放在棕崩床中间，四处溢满了灰尘，我想这间房肯定属表妹的闺房了。空气有点凝滞久而产生的异味，我开了窗，室内立时亮了许多，窗外正对一帘树林，每天早上肯定有许多鸟儿来叫醒表妹了，不时表妹推开窗时看到外面清晨坡露的林木和清脆岩跌的鸟鸣作何感想。是不是美人倚窗，如痴如醉呢。我出了房门妈妈已为表妹抱了一杯茶，因为烫，放在小椅子上，表妹坐在高椅上与母亲吃力地对话呢，肯定是我们乡下方言太重的原因吧，我赶紧坐过去做翻译，直到母亲把表妹一家弄清楚为止，这才从好奇的探问中走到现实中来。妈妈继续筛着麦子，表妹又非常感兴趣地与妈妈闲聊着，没一点顾虑和隔阂，那么地坦然，一连串标准的普通话如珠玑一样清脆悦耳地堂房里翻飞，而母亲有意 慢着一字一句地说着，以免表妹听不懂。我坐在旁边也只有在心里暗笑，抽空跑到厨房。

爸爸正在搅鸡蛋，灶台上放满了蛋壳，旁边也炒好了一盘黄瓜，一盘竹叶菜，还有一盘辣椒炒茄。爸爸见我进来了，便对我说：“你帮我炒鸡蛋炒好了，把那碗黄豆炒了一煮就成了。我去弄两条鱼来，我接近锅铲，爸就出去了。我炒好了鸡蛋再炒黄豆，炒熟了然后用水一煮。正当我立了一个草把灶里时，表妹闯了进来，烟气熏得她捏住了鼻子，我说：“你到这来干啥，快到堂屋歇息去”。表妹揉着眼无地自容。我一把把她推到厨房外边，表妹还逞着强：“我帮帮你呗。干嘛这么凶呀！”我看到表妹被烟熏红的眼睛，眼眸里噙着泪水。我说“算了，你不习惯农村的锅灶，比不得城里的煤气灶，你还是去堂房跟我妈妈聊一聊就够帮我忙了”。其实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没有特别考验的人，很难能够忍受着这种烟薰的滋味的何况是表妹乎！

一会儿爸爸拎着一条两斤左右的草鱼，他边打鳞边独自嘀咕“今个运气好，肯定是沾了你同学的光呢，陈叔家自留的一条鱼让我给硬要来了，我说今个儿子的女同学来了不能太刻苦了城里人啦。”我一看爸爸接去了我的活，我就走到出去，想到爷爷家去坐坐。

爷爷独立门户自己过活。他家就紧靠着我家，是一行五 间带走廊的旧式红砖瓦房，整座房子就一个人住，空调而愈显孤独。每次回家总要到爷爷家里坐坐，听听他说说话，稻了长势怎样，豆子种得稀不稀，花生锄草了没，还有哪块要施肥，那块要打药药等等一说就没人完。爷爷老了，自从奶奶故去就愈显苍老，头发白了许多，背也佝娄了些，做事也没有先前的利过。不过他的话闸子打开了就难收住，农村人都说：“人老话多，树老根多”，做了一辈子事了，还不能说说话吗。

“我到爷爷家去坐坐”，我对表妹说“有两个月没回来啦”表妹说“我也去坐会”，然后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边向外走一边回过头对妈妈说：“伯母您忙”。走出门外就感到一股火浪向身上扑来，这种鬼天气，室内38度，室外起码60度，我对表妹说：“你又何必呢，大热天的，东奔西颠的”，有妹眉头一扬说：“难道你不愿我初次去拜访你爷爷吗？”我说：“哪里……”，既然愿意就行啦，表妹抢断了我的话，就像球场上抢断了我一个妙传一样，甚是无奈，便说：“又不是说不能去，看你今天热的，你的鼻子上汗如黄豆了”“汗如杏子都无所谓了，反正我一点都不觉得热呢”。“只是汗沾湿了衣服，粘乎乎有点不舒服，是吗？“我朝表妹哂笑着，善意地讥讽道。说说笑笑就来到爷爷家。

一跨进大门槛就看见爷爷坐在小凳子上就着茶几做就的菜桌在呷酒呢。一碗陈鱼不知蒸了多少次了，变得黑不溜秋，还有一碗黄豆荚，一盘黄豆，爷爷见我回了，先是一惊，停住了正在呷的酒杯在空中，一忽儿回过神来说：“娃啊，是你，我还说是谁呢，几时回来的啊？”表妹笑嘻嘻的说“爷爷好”爷爷不迭地说“好”然后放下酒杯就去搬椅凳，表妹连忙跑过去 住爷爷的手，把他住回拉“您老慢慢喝，我自己来”爷爷没有再坚持，乐悠悠地坐下，端起小酒杯抿了一小口，然后不夹菜而是用你爸爸妈妈看表妹的那种眼神扫描着表妹，那种眯缝着的眼睛无疑在对我说：“好孙子啊，找到这样的媳妇，真有你的”我连忙说：“这是我同班同学，今天暑假下乡社会实践，要在我家住个把月呢”“好，好，好”爷爷说：“住一年，一辈子都行啦”我连忙过去端了两把椅子一把让表妹坐，坐在爷爷的面前 。爷爷说“还没有吃饭吧，就在我这儿吃口饭接接力”我说：“我家饭马上就好了呢您，您还是自己喝吧”爷爷就不停地举杯，轻轻地用唇一沾杯弦便听到“磁溜”一声，杯里便去了一截，爷爷谈话的焦点仍然不离表妹，弄清了她的家住在城里，父母是做生意的，开着个商行。爷爷的眼不但眯得更厉害而且还频频地晃着脑袋，不知他又在算计着什么了，不要把目光停留在婚姻恋爱上就好了，我瞎想。“社会实践来着，在农村社会实践干什么？”爷爷一下想到我进门时说表妹是来社会实践的“难道下田插秧，下地除草吗？”我说“不是，她是艺术学校画画的，要到乡下锻炼锻炼，接受一下乡里的风土人情，好了解艺术的深切含义，培养创作灵感来了”。表妹地补充着说：“我们爱这个暑假搞社会实践很严格的呢，就拿我们搞画画的吧，如果不能按期保质完成任务，不但要受到校通报批评，还会影响个人分配呢”爷爷说：“那你就放心地画画，一切都有我孙子照着，你只管像在自家里一样随便就好了，不要拘束自己，庄稼人就是随便，只是你城里住惯了的，在农村吃喝玩住都比不得城里，恐怕你难得习惯的”“那也没什么，老爷爷”表妹就像是爷爷的亲孙女，我的亲妹妹一样亲眠地说：“我吃得起苦呢，我父母起早贪黑地赚钱很辛苦，从小我就懂得了要生活就得吃苦的具理，拼命地去争取去努力，我就是为吃苦而来的呢”

爷爷呷了一口酒说：“好样的闺女，吃得苦中苦，才有人上人啦，不吃苦农民锅里没米煮，工厂车间里没活干，要想出人投地，还是要经得起不是常人受是住的磨难呢”。

“您说得对，虽然我是一个城里长大的孩子，但是我希望自己被娇生惯养，我希望走出父母的浓荫，用自己的双手，用血水自己去纺织一顶属于自己的皇冠，不论多么艰难困苦，不管通向幸福的彼岸多么迷蒙，我一定劈荆斩棘，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息。”我被表妹字字如钢的话所威慑震服，一个家庭环境和条件那样好而抛却父辈恩宠不顾，坚定自己寻出路的女子，她是时代的叛逆者，也是新时代的主人。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祝愿我的表妹心想事成，走出一条自己如意的前途来。

正当我们聊得起劲的时候，妈妈来喊吃饭，我们只好作罢，只有另找时间再到爷爷家坐坐了。

爷爷是属于这片土地的，也可以说这片土地属于爷爷六十多年来，他日复一日地在这片泥土上谱写着一曲曲平凡而却有意义的乐章。他把这片土地看成他的生命，他只要活着，只要存在着，我要用双手去侍弄那片芬芳的土地。

土地是多么地重要呀，每一寸土地都是一寸金，古往今来，多少战争都是因为生灵因为土地而涂炭，每一次到爷爷家去闲坐，他都要重复一遍过去邻村发生的一次械斗，这次械斗的矛盾所在就是因为一片土地。土地，土地的痴迷者们，他们无时不在算计着怎样利用有限的土地获取最大的丰收，同时他们也凯俞见的手指伸向邻村的土地。

我非常喜欢听爷爷讲故事，一旦他讲起了他那亲身经历的那些事，和那片土地时，我仿佛撩起了历史的雾纱，把我也溶于历史当中，在茫茫人海中，在历史的胶卷里，我是怎样地以局外人的知份一遍遍地地关于这个村庄这片土地作着无言的沉默呀。记忆如丝般地掀起我的触觉我的思维，我的先人们怎样赤脖露体地在这片土地上耕作生息呢。械斗，是自己得到了一个发泄的楔口，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场残酷的撕杀。肌肉在阳光下回返着金属一样的光泽，乒刃在那个时候，在每一个壮年男子的手里雀雀欲试，鲜血与水一样地淡淡地流着，呻吟之声是那么微弱，命运之神站在树杪，在风的挑衅里，谁能把稳自己的脚跟。死亡的浓郁气息，在几十年后的今天，当我翻开那页历史的时候，我就能准确地判断出，我臭到了死亡之气息，那皮骨撒裂的声音在空气里拖着像纱子磨碎一样的敖敖响，田野沸腾了，带着千百年的愤怒，两村的壮年男子拥抱一起血拼。

中午饭对于表妹来说的确寒碜，但是对于我们土生土长的农民来说无疑是很丰盛的了。有的农家到了七、八月份菜园里基本断了菜，就是一碗碗炒的或煮的黄豆对付这一个火热的夏天。然而表妹并没有表示出任何厌倦情绪来，而且一连吃了两个大半碗米饭，喝了一碗半汤。母亲不断地往表妹碗里夹菜，把那鲜嫩少刺的鱼肚片夹到表妹碗里，把黄澄澄的炒鸡蛋硬是强行拨到表妹碗中，表妹推卸着说：“伯母，伯父自已拣菜吃，看，我碗中的菜比米饭还多呢”。说着把碗里堆积成山的鸡蛋往母亲碗里送，母亲半道便把其挡回去了“娃呀，农村没什么吃的，你就委屈点将就吃吧，等下午有功夫叫你伯父去割几斤肉回来，再买点小菜，把家里的鸡杀两只，为你补补身子，别在咱乡下把身体弄虚了，成个瘦猴回家，只怕你父母还有埋怨咱们乡下吝 呢”。母亲脸上从始至终挂着无以掩饰的微笑，爸爸虽然无语，然而心里与母亲一样地好。

吃过午饭，爸爸骑上那辆破自行车去镇上。妈妈收拾了饭桌洗了碗，喂了猪，便就挪进了妹妹那间厢房，先取下那丝帐子，用水泡在桶里，然后就动手清扫床上的灰尘，床板床架和旁边的书桌用抹布抹了一遍又一遍。“这样才像闺女睡的呢”母亲不时捞叨着，表妹帮母亲铺垫好床垫，母亲便找出被单铺在上面，然后就找出被套把它放在床上，母亲说等天热些了的时候换上草席子。妈妈把床桌弄好了，我便开始洒水打扫地面卫生，表妹一直要插手，我没有让他打扫，等房子彻底为之一新的时候，我们在房子里雀跃不止，东瞧西看看，心里甭提多高兴。表妹自言自语说“要是有点香气就更绝了，可惜我的香水忘带了”。我说“甭急，没看到我家门前的栀子树吗，一人多高，很奇怪，在枝上还有花在绽开呢。”像往年七月份是没有栀子花的影了的。“栀子花”表妹惊喜得跳了起来“真的有栀子花，这下可好了，插上两瓶小花，这个房里便苍芳扑鼻了，蚊虫也会少了许多的”我说“当然有，回家的时候，我就看到几枝栀子花开得非常得章呢”“那现在我去剪它几枝来装上吧，只是用什么做花瓶呢”“别急，用酒瓶替代花瓶就行了，我家酒瓶到处都是，只是没有花瓶好看，没有艺术感罢了”表妹说“艺术感就免了罢，栀子花的奇香就足够了，还谈什么点缀装饰，一切的虚假的东西都是虚假的，还不如这样信手拈来的随意惬意。我便找来几个酒瓶剥去了封低，擦试干净便去罐了清水，然后我俩便去剪栀子花。一连剪了近二十枝，把它们插在六个瓶子里，不但表妹的房子里清香扑鼻，就是我的房间，爸爸妈妈的房间也受其荫庇，各放上两瓶插花，我帮表妹把画架取进内室表妹就把其放在窗旁顺光方向的地方，站在旁边左顾右盼了几回，又稍稍调试了几次便让就让其耸立在一隅，我又取来了那个手提包，打开拉链，取出了表妹的一些令人堂目结舌的物品。

这个下午我们既忙碌又充实，我们一起欣赏了我家的影集，接着我带着表妹参观了我的藏书。

对于表妹和我的相片，表妹笑得前翻后仰，那是小时候的照片，妹妹的小翘辩，我的开裆裤，以及由于岁月的印迹时间的消逝的记忆——那发黄的老照片，我都难于一本正经地面对那段光着脚丫，光着背脊，光着屁股的童年岁月，何况是看怪了我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表妹。我伴着表妹，一起打捞我的陈年旧事，少不了要为表妹解释每一张照片的摄影年代、背景。我从现实跌入了过去的日子的喘息中，我怀抱着驿动的心，那片幽香的源头呀，每一个过来人都在寻求一片源头的温馨。花香馥郁，醉人的季节呀，我的童年，我的小河，我的田野与蔚蓝的天空，还有那一竹无忧无虑的每一天，……手指拂过像册，表妹的黑眼睛勾起我浓郁的怀旧情感，不知他捋起那头浓黑的披肩发嘴角上漾起涟涟的时候，是否她能够理解我此时浓得能挤下水来的情绪呢，是否在我的历史的检阅中也看到了她自己的童年。二十年来我们一直在成长，在变化，今天当我们回过头，把思维射入二十年前的我们时，你是否觉得过去多么亲切而又陌生，现实是制造怀念的机器，为若干年后，我们的白发，我们的皱纹会把我们带入从前，在一杯热茶的温暖里，在太阳的温情里，在茶一个个闲假里的老午时光，我们会打捞起亲身经历的产品，用心灵慢慢品味。表妹呀，我们都要老，我们的躯体，我们的微笑甚至我们的心灵。表妹从像册抽出几张我和妹妹的照片要我给他作留恋。她说这是她一段美好的记忆，记起我，我的亲人，她会珍藏一辈子，我说，那张开裆裤你千万手下留情，把它还给我；其余的都无偿奉献。表妹笑嗔说，这又有什么呢，我觉得这张照片最能使我想起你，我说，并且解嘲般笑笑“千万手下留情，假如这张像片落在你手里，我一辈子睡不着觉。表妹呀不在乎，睡不着觉，一辈子？我说，有点心慌：你要是拿去，我就会觉得我的开裆裤是一种阴影，我无力走出这片阴影，我会背一辈子包袱的。表妹看了看我。说，你会背上包袱，不可能吧，我现在就在看这张照片，你不是非常轻松自如吗？两个人的时候是没什么，可当我一个人的时候一想到你在看我那张照片，我就会全身起鸡皮阁瘩的，就会觉得我的旧伤疤被揭了起来，我说。表妹说，你别找岔头了，这张照片是童年的留恋怎能与伤疤连系起来呢，别人为童年沉醉，你应为你的开裆裤自豪。我看着表妹好像看到热闹的一脸得意，一不注意把那张照片抢了来。表妹踝脚又是沉下了脸，故意一脸的委屈样说，这就是你们男生的杀手间，动不动就动手解决问题，我才不稀罕你那色情照片，说这话的时候表妹的眼睛直溜溜盯着我手中的相片，她还不死心，随时随以法治人从我手中抢过那张照片，当然家丑不可外扬，我怎么能一失足成千古恨呢。表妹没有能收藏我的笑料，我暗自庆幸，想想真悬呢，假如这张像片在我的同学或她的同学手中一传，他她们一定笑歪了牙，这就是中文系那一本正经的小子呀，不知他的西服怎样穿得住，能 开裆裤凉快吗？！

像片事件后表妹要看我的藏书。其实我也没什么藏书，大约300册左右，放在一个大柜里。

表妹说：“你这个人兴趣单一却始终不谕，我就是喜欢你这股倔劲，目标明显，蜗牛爬树，一直向上。不过你缩衣节食，饿肚子省钱买书，不说应当戒除这种习惯，起码也应该修订吧！”

我说：“读书成性，就像吃饭，穿衣一样的不可或缺了。”怕缺乏说服力便补充说：“其实，读书就是要节衣缩食，只有穿粗衣平民衣只有勒紧裤带才真正是读书呢。

“我就不信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都是穿平民衣穿来的，勒紧裤带饿来的”表妹抗议。

“我的意义是只有体惜到一食一纱的为易的人，他对一食一纱有特别的人生经历时，那么她就有可能写出优异的文字作品来。天才的文学家就是从人生的酸甜苦辣中敖出来的，巴尔扎克说：“不幸是天才的进身之阶，强者的洗礼之水，弱者的无底深渊”。诸葛亮还说：“安于逸乐，死于忧患，自古以来，贫困勤俭之人，才是大作为的人呢。”

“你的意思就是逆境造就人材，是不是？”

“当然。”我说：“一个读书人条件好，环境好，生活好，他不担心他的衣食住行，不操心地的工作，那么他必然会脱离人民大众的普通生活，他就很难接近现实，也就很难写出深邃的品味来。”

“可是，我并无异议呀，只是看你有时一整天一整天泡在桂园看书，看得那样入化，真是让人气又让人钦佩，书中真有黄金屋，书中真有颜如王吗？”表妹又讥我来了，不知却又惹起了我对过去女友的想念。我这个人很难走出一种固定的模式，依朋友的话说叫迂腐、冥玩不灵，是千年难得的古懂，古懂就古懂吧，对于为化无常，光怪陆离的世界，我的一双眼睛应接不暇了，没有一颗“恒心”，那我算什么了呢，无异于蜴！

我的思稍走出了原来女友的身影，那张樱桃小嘴也慢慢地暗淡了，我说：

“书中有黄金，书中有颜如玉，书中还有最宝贵的情”，

“是爱情，亲情友情是不是？”

“当然，读书人更有爱的情感，就不是一个合格的读书春，他的书是白读了”

表妹信手翻着书，一边与我闲聊着，她抽出我那本最喜欢的《红楼梦》对我说：

“我最喜欢看《红楼梦》了，从初中到大学，我三番五次地看，真是觉得看百遍，千遍，万遍都不会厌倦”表妹的眼睛闪着漆黑的油亮之光，对着我幽幽地说。

我说：“我也一样，从初中到大学我看了四遍《红楼梦》，每读一次就更期待读下一次，真是“余味”潦绕，久久不绝。”

“那么，你最喜欢谁呢。”

“林黛玉”

“为什么？”

“就是喜欢她的个性，她的才华，她的妒忌，她的爱。”

我说。

“可我不喜欢林黛玉，倒特别喜欢薛宝钗，她像黛玉，一样的有才华、美貌，可她的心襟比黛玉开阔多了，不像黛玉、鸡肠肚子，什么事都想不开，憋在心里，闹得一身病，赢弱不堪似乎真是凤姐所说的，黛玉像灯笼，风吹吹也会坏的”表妹为大这然地说

“然而我觉得薛玉钗八面玲珑过于圆滑，她太会讨别人怜悯，喜欢而处处虚饰自己，那些比得上林黛玉的一身寒气，幽幽清清般也有棱有角呢”

表妹力争上游，为了开导我，她引经据典，谈论古仿说什么薛宝钗那种人才适于生存，而林黛玉那种注定了会被淘汰，会下岗的，我反驳说下岗并不能说明仅仅她本身存在问题，而社会、环境等也或多或少存在问题吧！表妹仍是据理力争，她说，假如你是个人人喜欢的人在你的单位里，上有领导，下有职工都对你有好感，你下得了岗吗，相反就是你再有本事，你闹得领导与职工都讨厌你，你还有立锥之地吗？我哑然，想想现实真的如此呀，慈禧说太真的人当不了官，言外之意是当官的一定是七曲十八弯，引伸一点，就是善于阿谀奉承，讨或上或下阶层喜欢的人。慈禧是比大官还大的“官”，清末还有许多大官，都是善于一团和气会当官的官，不过，其结果是留下千万年的奇耻大辱，让八国联军不费吹之力就敲开了这个泱没大国的国门，这恐怕正是那些会当官的人的值得引以为豪的惊天地泣鬼神般的创举吧！可惜最后的结果都丢了乌纱帽，一不小心把国号也改了。

表妹翻了几页《红楼梦》她问我：“这是你的书？”解放前：“当然是，有什么问题吗？”表妹又往后面快速地翻着，脸上现现惊诧的神色“怎么，这些眉批，评论都是你写的”我说“这又有什么大不了呢，对于好的小说，我有一种无形的吸引着我，迫使我拿起笔写下只言片语。”除了《红楼梦》你还喜欢什么书呢？“还有尼采的书，他的哲学理论，以及他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更让我如痴如醉。”“可是他是个狂人呀！”表妹说：“他把上帝送进了地狱，这种人太可危险了。”我说：“虽然他非常地刚愎自负，连他的恩师也不放在眼里，但是这并不能够掩饰尼采的伟大之光，正是他的一双慧眼看透了人间多少喜怒哀乐呀，当人们低醉金迷的时候，在他的眼里那不过是一群腐尸，他的目光是超现实的，他走得太远太偏僻，他孤芳自赏能够公正地对待过他呢。”“可我总觉得他目空一切”表妹说。我说：“不对，其实他是爱这个地球，爱人类的，在《查检斯图拉如是说》中，查拉斯图拉几次上山，下山，这就是对人类爱的体现，他一方面爱人类一方面难于忍受人类的愚昧，浅薄、无知。这种矛盾是任何伟大的矛盾，包括尼采，因为他自己聪明，所以要求别人像他一样聪明，然而人世间的碌碌无为者比比皆是，美好的希望只是一个梦罢了。”

“不管怎样我觉得这种人很可怕”

“不，恰恰相反，没这种人点亮你的眼睛，这个世界将会一片黑暗，就像缺少阳光的夜晚一样伸手难见五指。”

“可是尼采又主张弱肉强食，他认为强者应该以弱者为人生奋斗实现理想的阶梯，弱者充当悲剧角色，给人做垫脚石，这不是太让人寒心吗？”表妹坐在床沿，一本正经地对我说

“当然主张是另一回事，算是偏激行为，这是他狂人的一面，我们当然不会跟着婴鹉学舌，可是仔细一想，在当今竞争激烈的社会里，纵观人事，似乎真的与尼采的主张不谋而合，弱者总是被淘汰，强者满面春风，就像达尔文的进化论一样，在同一种群里，适应性强的个体能生存下来，相反的则被淘汰。”

我们的探讨越来越激烈了，谁都想说服对方，然而谁都不能，在咫尺的我和她，一个生长在春风微漾的充满了关爱的怀抱里，一个跌爬在寒风凛冽的冬的山野。对于生活，我当然有我的辛酸与泪水，山泉映月的柔媚呀，我们从两极地走来，带来的是岁月的风尘，在往昔的记忆里，我们永远属于自己；谁在田野里挥锄洒汗，谁把自己的米粒喂向一只幼嫩的嘴巴，土地无语，草木似无声，然而，岁月它的足迹洒落在父母的额头，沧桑以冷酷无情的锋刃游，戈于父母的颜容。表妹，我想对你说，其实我们并没有争论我们实际上是不谋而合呀！我们都满怀理想，满怀着稚幼与爱，只不过爱对于你来说是一团火，而地于我它却是一块冰。

栀子花无言地开放，就像青春妙龄的表妹，就像我鹤鸡群的女友。我的目光洒落在栀子花身上，栀子化就像表妹一样大大方方地向我吐露芬芳。

“栀子花真香”，我俯过身子嗅着那缕醉人的芬芳，其实是想打破那片沉默的空白，“要是她永不凋谢，开在生命中的每一天，多好呀”

“不好，也不可能”表妹不通人情地打破我的梦想

“我是说假如”，我也急了，怎么就不让人继续把梦做完呢

“假如人也永远年轻，你认为是非常妙，非常好吗？”

表妹反问

“那当然无聊透顶了，可是这跟花儿永远芬芳不同”

“反正差不多，你抬起头来吧，别把我的花香味儿会给你吸去了呢”啪，轻轻的一巴掌落在我的头上。

“再给你多插几枝，不就得了”我哂笑着

“插几枝，恐怕你的雅性还在睡懒觉吧”表妹的眼光落在我那可怜的衬衣上“你说，你老实说，你这件衬衣穿了几个星期了。”

“你不要污蔑人太不给面子了，我这一段时间很勤快”我手分手着指头算了一下，说“不过才穿三四天吧！”

“才穿三天四呀”表妹明明地露出讥笑的嘴脸“我还以军穿几个星期呢；瞧你这袖子，还有这衣领，我发现你是不是正反都穿了吧。”说着便来翻我的衣领。

“你怎么知道的，我一直在白天正穿，在晚上反穿，你有一双火眼睛睛呀”。

“得了，大热天的，难得你三、四天才换一次衣呢，以后呀，你得一天一换，不要再干什么分白天黑夜正穿反穿的把戏了”表妹认真地对我规劝着“看你堂堂一个男子汉，还是中文系的呢，只晓得看书，你就不注意点仪表，再说，勤换衣，这也是卫生需要吗。”

正当我陷入尬尴的时候，母亲来喊我们准备吃饭，我如释重负地站起来拉了表妹往外走。

好丰盛的晚餐，偌大的一桌子没有立杯之地，有些盘子被盘子垒着，菜肴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好久没有在家里如此地吃过一餐了，涎液顺着喉咙支溜吱溜往下滑。我有一股凭手拈菜的冲动，那诱人的香味呀，美味地好，佳肴也好，不是用来看的，而是用来吃的，我安慰着自己，嘴不由自主地嚅动着，我偷瞥了一眼表妹，她泰然自若地立在我的旁边，两眼清盈如水，眉梢柔软，晶莹玉容，如临水之柳丝，依依楚楚，婀娜的女子呀，我不想拣一个不卫生而偷嘴的头衔，我一直防着我的手伸出去，冲破我并不结实的堤岸。

母亲叫来了爷爷，爸爸从厨房里端出一海碗汤。爷爷笑哈哈地坐在我的右首，爸爸、妈妈便为爷爷倒酒，我嗅着酒的醇香，我嗅到了一种温暖的河流，她的我的四枝流进我的心脏，在我酥软的肌肤上缓慢地流行。一种爱的颤栗像微波一样疏导我的神经。爱啊一种泥土的亲切如清风缓缓而来，我看见父母如泥如水的双手轻抚我的肌肤就如疏理着他们庄稼。感动，感动就是泪的涌动。多少年，多少年我四处求学的游子，你收的果实，我们沉醉在爱有家园里畅所欲言。轻切写在亲人的脸上，爱芬芳我的心田。

爷爷、妈妈不停地举着表妹夹菜，就连不爱说话的爸爸也毫不掩饰满脸的喜悦之情，把一块块免肉、鸡块往表妹碗里夹。碗里放不下，就放在表妹面前的菜碗里，表妹不停地说谢谢伯母，谢谢爷爷，谢谢伯父的客套话，后来菜肴频频光顾她的饭碗，她的客套也渐渐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便“举手投降”，端起饭宛躲避着父、母、爷爷的关爱——那些菜肴了。然而菜肴仍是不断地落在表妹身前的菜碗里，她便不停地说“我吃，我吃，您就不要再夹了吧”我看着表妹手忙脚乱就觉得好笑，天晓得，他们恐怕想儿媳妇想孙媳妇想得发疯了，今个你自动上门，他们没有理由拒绝呀，表妹。我抿了一口酒，然后为表妹解围，解围真有效，把他们对表妹的矛头是打掉了却又指向了我。母亲对着爷爷笑着，眼一眨一眨地，然后把目光落在我身上，然后又扫过表妹，又意味深长地父亲一笑一挑嘴。我看得清清楚楚，这一连串的行为，表情可以译成如下的白话文：看呀，我们的儿子可真疼媳妇呢，头一次进家门，八字都没一撇呢，就护着别人了，不知道以后多恩爱呢。

一家人都在笑。

妈妈，爸爸、爷爷是会意的笑，他们的美梦似乎，几乎完全差不多，大概是要实现了呢。

我笑，我是明白人，我为爷爷们的“明察秋毫”而失笑

而表妹，她是陪着我的爷爷、父母笑呢。

家人就像用看他们宝贝庄稼的眼神扫视我们，仿佛我俩也成为了他们的希望，丰收在望呀！我举起杯来一一与爷爷、爸爸、妈妈敬酒，不屑孙子呀，我的主哽咽着，为我的无能为力而幽怨，老了的以及正在老的父母呀，我二十多岁出头了，还在腐蚀着你们的自由，您的网是女儿们撒的呀，只要我们一夕不能羽硬，你们可曾有过进一朝自由的休息，又何曾得到过子女有实效的一丁点的爱的回报呢？！

爱如醉酒呀，我嘬着一杯杯的美酒，细细地品味着人生的酸甜苦辣，安慰是杯中的酒，安慰是父母微红的颜容，在这明媚的仲夏之夜，我们陶醉在遥远的天伦之乐中。

这是个明月酷酷的晴朗之夜，也是表妹在乡下的第一夜，在晚饭后在，在父母收拾残局后，我与表妹信步走出房子，沐浴到祥和宁静的月色当中。

竹林在月色里像娇羞的新娘，她们把纤秀的身影掩藏在夜的黑暗里，偶尔有几声梦幻般的鸟的呓语划破夜的静谧。圆圆的月亮行走在湛蓝的天际，深 的夜空呀，在我醉步蹒册的痴态里，我有多少言语要向你表白。爱爱的感觉如火如茶，往夕的恋人呀，她以 古不变的永葆青春的腰身向我卑笑着走来，有多少甜言蜜语，有多少轻轻的呢喃，有多少春风沉醉的晚上我俩独椅江风的柔情。过去不再来，女友的玉手成为历史的风景，在我如痴如醉的今夜，在月儿如此清朗的晚上，我曾经的恋人，你可曾感到有一个男孩他是怎样地痴情。

“你怎么不说话”，表妹挥着一条竹枝对我说

“面对这样的月色，这样安祥的夜，我无话可说”

“走呀，在这样的夜晚，话是多余，这使我想起王维的诗，清新美丽，自然纯朴”表妹补充说。

“当然，面对自然之美，成默是最好的语言”。

我俩赏着月，欣赏着竹的那轮模糊的轮廓，山林在身后默默无语，在下首是点点灯火散落在夜的怀抱之中，语言真是多余了，因为心有灵犀，我俩一直默默无声。

以后的日子，清闲而又惬意，我还是老样子，抱一本小说，一天就不知不觉地消逝了，表妹则喜欢逗着那些村童，和他们一起丢手娟，抓小鸡，与他们一起跳皮筋，我时常沉醉于表妹与那些充满了泥土气息的孩童的玩耍之中，仿佛那片欢笑，那种蹦跳是一种美妙的音符，我聆听那片乐声，独自陶醉不已。然而表妹并非忘了自己的使命，在观笑之余，在蹦跳之外，她沉醉于自己的绘画，一如我沉醉于自己喜爱的小说。

这是七月底了，天气骤然变热了许多，农事业也开始进入了繁忙期黄，豆黄了，谷子也泛起了黄晕，父母早出晚归，溜下我一身清闲做做饭，挑挑水，喂喂猪，却也十分难得。

表妹在我干活的时候总是想一试伸手，然而我又怕其越帮越忙反误了事，屡屡让她在一旁休息或到寝室看书、画画，每当我们互相坚持的时候，表妹便嘬紧她的小嘴，气都都的脸色不容喧染。最终的结果是我不得不退步，而表妹从誉誉欲试的喜悦，一下跌上兴奋的狂喜。她帮我捡干柴烧开水，我说山林里有毒蛇，花花绿绿，身上有剧烈的恶臭味；而且还张模作样地比划着那蛇的长度，是有一丈多吧，我向前举起的双手左右巡视着，看着那么夸张的长度，我暗暗地窃笑，这下看你还敢不敢去！我知道我犯了错误，对于表妹来说，越用危险去恐吓是能激起她征服危险的欲望，结果是表妹不但去了，反而走在了我的前头。我做第一餐饭的时候，表妹就想下餐自己主厨了，我说你就别急吧，看着我怎样煮饭炒菜，等过几天你来掌瓢不就得了吗？可是表妹不甘下风，她一边向灶堂里塞草边，一边揩着被烟薰得流泪的眼睛，她说，下餐就由她来把持。我开玩笑说，上山下乡时，有一位知青不会做饭，把米锅煮沸腾了米汤从锅里溢出来的时候，他使劲地用双手摁住锅盖，结果没有止住溢出的米汤，反而米汤向外渗溢得更欢畅了，表妹说不摁住锅拿拿应该怎样？我看着她一脸的问号，想不倒竟还有第二个这样的“知青”而心花怒放。我说真实很简单，只要把锅盖揭了，用锅铲搅动米粒，就不会谱锅了。我看着表妹表示意会地点着头，使又告诉人另一个笑话，也是一位知情，他来到农村的时候正值二、三月份的时候，大概他吃过从市场买回的韭菜，所以当他一踏入农村的土地，看着那片绿油油的半尺来长的小麦苗时，不由得大为感叹，他诧异地对同行的农民大伯说，这真是了不得，这个地方是否是韭菜之乡呢，为何长得那么荫，那么一亩连一亩的。农民大伯笑得肚皮抽筋，在他们看来连韭菜与青苗都分不开的人，只能用大笑来解释了。然而表妹终不能安全守已，除了炒菜、做饭，连洗衣服、扫地诸事一应由包揽，俨然像一个家庭主妇，撇下我左右不知道干什么，倒像我是不是主人而是客人一样。不足一星期表妹各项考试均能顺利通过，我也放下了心，不必为饭煮糊、菜放咸而像影子一样依附在她的身后。

午后三四点钟，表妹必然要作画，一般埋头画她的油画；一来我自己喜欢自写作的原因，二来是构思需要安静，才能看得远看得深，所以表妹作画的时间我绝不打搅，不会走进她的房间去蘑菇她，分她的神的。

一天下午我从镇上回来，表妹拿出一叠普通的画纸跑出来对我说：“看看这些素描吧，我画了整整一个下午呢”脸一洋溢着永远的微笑。

我说：“是吗，画的些什么”从表妹的手中接过那摞画纸，一张张地翻着。

表妹说：“今天下午跑来了一群小孩，我没事，见他们活泼可爱，一时兴起，一气画了八幅”

我说：“不愧是艺术系的学生呢，这淡淡的若于线条就把一个人绘声绘色地有现了出来？”

表妹笑说：“你不是那么俗吧，我这几下子能够担当得起如此高评。”

我解释说：“其实真是你把握性格入本三分，用笔也简练传神，就说这幅画吧，这个调皮鬼江胜不就被你栩栩如生地画出来了吗？”

“我也觉得这一张最理想，他的机灵的眉眼，他那好动的性格给我留下特别的印象。”表妹淡淡地说

“所以说，观察是艺术的窗台，付出思考，细细地琢磨回味总是能找到灵感的”我一本正经地感叹着，仍翻来覆去的观赏那摞画纸。“为何不把他们送给那些孩子呢？”

“我想明天找他们来润色润色，再送给他们，你难道为我会那么小气，表妹从我手中接过那摞画纸说。

“你觉得这段乡下生活怎么样”我问表妹

“非常惬意，比我的想象中要满意许多”

“满意什么”我探询着表妹幽幽美人的目光随意地问道。

“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还有这里的人，你父母，爷爷，还有那些孩子们。”

“就这些吗，没有别的”我遗憾的说

“当然，还有做饭，洗衣，喂猪，跟你一起聊天”表妹生怕漏了我的恩惠，及时补充到。

“不过我最想看到的是你的一张农村的油画，这里的土地这样纵横，这里的农民如辛勤，我相信在这片天宇下你一定能找到灵感，作出一幅完美的充满泥土与汗水混合美的油画来”期望地说。

“我何尝不想作出一幅大气的油画呢，农村的田野非常广阔，农民的襟怀非常坦荡，说实话在的这半个月来我看到了许多过去很陌生的东西，我完全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在城里的时候，从小到在我没有做过饭，我甚至连长稻谷的植物是什么样都一无所知。我很难走出父母的溺爱，好多自己应该做的事也被父母一手包办了，所以从小到大我除了读好书外，没有其它的事情让我动手。然而到农村一住我就看到了一种丰富，一种沉重；生活并非如我一心只读书贤书般的简单，生活也绝不是像父母打货、售货般地容易。在农村有多少孩子能够安心地读书呢？做饭、喂猪、割豆、插秧，风里来，雨里去，大人们出力，小孩们也没有一刻清闲哪像我每天上完几堂课，做完几道课外作业便就到处疯闹。”表妹进入了情感的河流当中，一枚枯黄的落叶飘落在荒芜的杂草丛中，生活并非青枝绿叶，更不是一片玖瑰红在农村，表妹的实践课走出了第一步：了解自己，了解农民。

我坚信表妹能够顺利地完成任务而且超标，翻着那摞稿纸，看着表妹单纯的容面，那星星一样放光的眼睛，它是一枝山花开在山坡上，它是一轮晚霞，低放在我们憧憬的天宇，城里的女孩，理想之箭带着欢笑直趋一个个阳光明媚的今天，和照的心灵之风来自宇宙之外，为一片朝阳，为一片鸟鸣，为那又一个明朗的丽空，微笑吧，那么表妹，掀动你的笑容吧，让轻松之风飘过长长的夏天。

午后的阳光还很强烈，我蜷缩在寝室慵倦而又无聊地翻着闲书，然而终究是睡神蛊惑了我的眼睛，不知不觉地歪倒在床边，书被拒绝进入梦中。

“懒鬼，起床，快起床，天亮了”表妹嘻嘻笑着搡醒了我。

我揉着惺松的睡眠，一瞥窗外阳光四溢，鸡鸣之声此起彼伏，再一眼看见表妹挂在脸上戏谑般的得意，一骨碌便爬了起来

“舟子，看你的书看到地面上了”表妹捡起我掉在地上的书说：“我刚才看了一下，房子周围有很多杂草，不防我们一起锄了它们吧，不然怪杂乱的。”

“嗯……”我应和着，觉得的确非常必要，这昏沉沉的夏日午后呀，除了睡觉，我不知如何来打发那片白花花的时间呢。人们常说光阴如金，雨金只买寸光阴，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又何尝痛惜过我在呼呼大睡中不知耗费了多少时辰，多少黄橙橙的金子呢“那么现在就去吧”我拉上鞋子便往外走。

锄完，屋边的杂草已是六点多了，太阳还有老高呢。夏日的白天挥之不去，撵之不尽，毒日头恶狠狠的盯着地面上的所有生灵，扇风点火，情绪在阳光的灼烤之下冲动笼罩在我们的头脑。而这种锄草的体力活，恰好能消除我们身心的烦闷呢。何况还有表妹如晴蜓点水般在草丛里跳跃，装模作样地如熟练的农村妇女般地挥捣着杂草，那种黄昏里面容，细汗如露的鼻尖，上下翻飞的锄头，一片片被锄倒在的杂草，泥土及青草独特的气息拌进我们的鼻孔，直达我们的心房。鸟鸣之声如于年绝古的歌手，它的声音甜美如斯，温暖如斯，旋律捕获心弦，心情在古老的七弦琴声里透明如镜。

在锄草的过程中，妈妈回来拿过一次农具，当她看见表妹冒着阳光在锄草时，便就直奔过来，一定要表妹停手。

“舟子呀，舟子，你是怎样搞的，让兰英锄起草来了”妈妈责备的眼光直扑我的眼睛，一面伸手要去夺表妹的锄头。

“伯母，就让我锄好了，这个主意是我一手策划的，不要责怪了舟子，其实活动一下筋骨，我觉得更加轻松，心情也更好了呢”

“傻丫头，看你说的，别晒得黑不溜秋的，回到城里连你父母都认不出来你来了呢”妈妈笑着说，没再坚持下去“连个草帽都不戴，看你晒得满脸汗的，舟子，还不去拿顶草帽，再拿块毛巾来”，我便一下子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表妹的确是应该戴顶草帽的，这我竟忘了。

“我把帽子递给表妹，又把毛帽递给她擦擦汗，表妹一反往日大方的常态，竟有些忸怩起来，我一眼望去，这一刹那我的眼光与她的眼光中途相碰，就像两人撞了满怀，分明我看到了表妹脸上的红晕倏地遛过夹面，我也把脸一沉，视点移到锄倒的那草皮上。

青春的梦魇啦，所有的微笑与眼神，所有的语言与祈祷所有的歌声与哭泣，公园里的信步，江畔的依偎，丽日的缱绻，雨天的柔情，所有的呢喃与呼吸，所有的渴望与梦想，所有的光阴与温暖……一个缥缈的谎言，一段虚无的蜃景；春天泥泞而去，秋天萧瑟而来，春华秋实的背后，谁用冰凉的双手捂住我黑夜般的眼睛。恋人呀，所有的轨迹都是一段阴差阳错而搭错车的迷途，今天，在我温暖的目光里，谁手身影飘零在千里之外，谁以无言的天河隔我在爱的门外。

以前的女友涌现在我的眼前，破碎的记忆，零乱的身影，黑长发，樱桃小嘴……一个远去多年的梦，桃花流去，秋雁无痕。这一刹那我竟然一惊：我已很久没想到我的女友了吧！以前每次想到她，总是遗憾与心痛，有说不尽的委屈，更的迫不及待的破镜重圆，可是今天，我一点也没有愦憾，更没有疼痛，相反却非常地平静。那一抹玫瑰红呀，表妹，你揭去了我一断羞涩恋情的阴影！

妈妈看着我俩，满意地笑着走开了。

天色还很早，我突然想到田野上走一走，想一想，稻子快要割了吧，想必稻香一定飘十里，百里吧，想着那醉人的田野气息，那静谧的村庄，缕缕炊烟，那片翠绿的田野的绽烂。多么撩人呀，好久没有在村里信步神游了，不知那些蝈蝈，蟋蟀孤单不孤单？

“那太好不过了，我还没有走出村子过呢”表妹欣喜溢于言表，说着便要往外跑。

“看你激动的，把帽子戴上，否则我又要犯错误了”

“戴不戴已没关系了，你看外面的阳光暗淡了许多”

“那也不行”

“戴着帽子，没一点诗情画意，而且让人心慌

“心慌什么

“你想一想，罩着个大草帽，眼睛在一面阴影之下，能看得到好风景么，能让人心平气和么”

“那随你便吧”，我想的确戴着草帽太煞风景，不知是你去看别人，还是别人看你呢。

太阳慵倦无力地躺在西空一华子高的地方，澄净的天空碧蓝如洗，小鸟的啁啾之声划破静寂的山村，万物都沐浴在落日的万道霞光之中。表妹身着束白的连衣裙，光光的脚丫上套一双平底米黄色皮鞋运动凉鞋，她走在山间小路上，穿过麻地，走过地头，表妹像一阵夏天的清风，一路用如痴的目光挥询那片与城市大相径庭的环境，表妹又是一枝含苟的睡莲，在一片绿的怀抱，一种随之起舞的感觉油然而生，万倾碧波，一畦荷叶摇 ，而在影影绰绰的绿罗裙的婆裟里，有那么一枝白莲，紧嘬着嘴唇，带着羞涩的纯真的微笑，起舞着，小声哼唱着，秀丽、自由快乐，无忧无虑，我则一路无语。黄昏姜美，意味深长，美可以让你如痴如醉，凄可以叫你愁肠百结。多么浓厚的黄昏呀，世间的纷杂马上就要静下来了吧，驿动的心是否也该在一日的余烬里放松，放松。爱的感受如栀子花，纤纤缕缕，透彻骨髓。还是这个时候这片土地，这片天空把我带到一种人生的断想里，这里的农民，他们挥洒汗水，用一双泥手艰难地生活着，他们从土壤中走来，最后必将被一杯黄白掩埋，一年的劳作走不出几块水田和旱地，闯南走北，笑敖江湖的英雄；生意兴隆意气分发的老板，衣履楚楚，勿勿忙忙的“白领阶层，一般的上班族……农民以自己的茧缚的身上，一代一代，什么时候能走出那块火田？

表妹抽了几茎稻杆，把开始冷黄的谷穗放在鼻子上一遍又一遍地轻嗅着，多么香呀，充满了陶渊明、王维、谢灵运诗歌的气息，“泥土为母亲的植物呀，你的清香从远古的洪流走来，历尽漫漫岁月的冷酷，你依然带着你从纯朴的幽香，迷醉一代代以上为生的庄稼人。表妹轻嚼着还未成熟的稻谷，多么原始的美味呀！表妹说，什么雀巢咖啡、果珍、营养麦片，那都是矫情者的产物，我说，这未熟的充满了米浆的表稻，它的味道就那么美妙？我笑着也抽了几枝慢慢嚼着，表妹说当然，它的味道，使我想起儿时的情景，我想到了妈妈怀抱着我的时候，我钻进妈妈衣襟里衔着乳头吮奶的那种心满意足，这米浆不正是大地母亲的乳液吗？我看了一眼表妹，宛若仙了的她，夕阳的美艳中，你从《诗经》里跳出来的吧。面对表妹，这些天我晃晃惚惚似乎我是城里的宠儿，而表妹才是土地的闺女呀，如何表妹的眼睛里闪烁着的总是对土地的热恋语，为何表妹的微笑里，总包蕴着一草一木的关爱。我们并坐在田边的草坪上，面对鲜红无比，失去了锋芒的暮日，我仰身躺在柔软的丛草之上，双手枕着头下，眼睛在蓝净的天宇里飘游。思绪芜杂，游乱如水草，多方地挣扎，然而头脑昏沉，摇摇欲坠的感觉不时地撞上我的心弦。记忆，记忆是如何参差不齐，高低错乱的事件呀，谁隐没在历史的皱 里一遍遍地暗笑。来吧，我昔日的故事，我这片亲爱的土地衍生的插曲。土地在燃烧，河流在翻滚，谁挥舞着棍棒，在一片金秋的 香里撕打。斗殴，斗殴为的是这片土地呀，我仿佛又坐到了爷爷的身上，在爷爷不知罗索了多少遍的絮叨里，好种对于土地的爱的诠释，就如我看过多遍的电影我看见了梭标拖着白亮的尾光“嗖”地飞向目标，咬着的大腿在秋日的阳光里颤栗，呼喊声，哭啼声，咒骂声……在一片石灰粉尘的浮荡里，谁的喊声惊呀了飞鸟的歌唱，谁的泪水侵润了泥土的潮湿。

“舟子，舟子，你怎么啦”

“没什么，几滴清泪罢了”我拭着那种情绪的产物，没事地说。

“男子汉有泪不轻弹呢，可知你又想到什么特别敏感的东西了”

“你说这片土地美不美”我没头没脑地问

“当然美”

“那么，如果你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像一个农民一样，一辈子你愿不愿意？”我说

表妹很久地没有作答，她把眼光落在天际的无涯远处，凝眸沉思。我没有追问，我只轻声地对自己说，农民是农民，知识分子是知识分子，就如工人是工人，上层建筑是上层建筑一样，农民就是以土为对象的劳动者，注定了不能穿皮鞋在农作时或下雨天外出的，这一点已深铭在各人的心里是由来已久，谁愿让泥巴的阴影，笼罩自己的自由天空与心情呢。所以打工者越来越多，农村的人口外流，城市的人口爆满。这本身就说明了城市的魅力是多么巨大相反的农村又是怎样的一片孤苦伶订。

农村是一块包袱呀，什么时候才解得下来，什么时候那些用地间的鸟儿又飞回家乡，栖在柳树枝头，房前屋后甜甜地歌唱呢？前途并非光明，沉重的乡间小路呀夕日的牧牛娃、小学生，如今身在何方，灯红酒绿的城市霓红灯里，是否你的眼睛早已变得五彩缤纷；女友的身影忽地跳上我的眼帘，在这个黄昏我又一次打捞起失意的疼痛！

“唱唱歌吧，舟子，多么沉静的田野，世界美如斯，就让我们用歌声迎接满天的星星叫？”表妹便自顾自唱起了歌来，一首接一首，如风之吟哦，如河之呢喃，一声声，一拍拍，如五指纤纤，指过我的面颊，我突然自言自语地说：

“你知道，我和友友为什么要分手吗？”

“因为什么？”表妹停下了歌唱，漆黑的瞳仁紧紧地对住我的眼睛。

“就是因为这片土地呀！”我沉重地说，语气不免有些感伤，有点愤怨“如果我有希望留在城里……那是没问题的……她……她绝不会离开我，我把这种命运归咎于……农民的宿命，无法逆转的，所以我一直觉得农民很模糊，就连农民这一词也充满了愁苦和凄凉，似乎，在我的脑子里时常出现过这种蒙太奇式的镜头：一个个农民变成了一块块石头，而一群群人，穿着硬皮鞋在上面踏来踩去，农民在地里锄草，突然又变成了一个趴在地上的幼儿，不仅幼儿成长起来，年轻起来，最后个花圈插在一杯黄土之上……死亡与出生，平凡地来到人间，平淡地死去，生到底为什么？活着又是怎样才算不是碌碌无为一生？

“舟子，不要灰心，面对生活，你只能接受现实，不管事与愿违，阳奉阴违，不管成功与失败，不论前途多少渺茫，不管现实多么沉重，你只能热爱它，接受它，或者说你只能假装接受它，热爱它，除此，你别无选择。”表妹顿了顿又说“你读过爱尔兰的诗人罗伯特·彭斯的诗吧，他一生充满了苦难，他一边耕种着庄稼一面写着优美的诗名，那些诗句美丽，清新，充满了对土地的无限热爱，仿佛他的经历只是一段梦魇，他的困苦艰辛是一种白日梦，然而他毕竟是在喘息里，在汗水的流消里，在皮肤的粗糙里，一句句，一字字地写出了一篇篇动人心弦的诗篇，有他为榜样，你还有什么理由伤感呢，舟子。”

“然而，这也许太过份了，对苦痛微笑，阿Q式精神胜利法呀，虽一时地闲伪装严防死守住心之门户，然而这种事实的残酷怎不会令人毛骨悚然，我们不能听凭命运的作践”我反对地示威着，我不能接受这种病态的逆来顺受。

太阳身受重负，一巅一巅地向西山沉落；傍晚时分的田野，充溢着野草、庄稼及泥土的浓烈的气息。几只孤雁参差不齐地悲啼划破静美的长空，是难以无力的双手轻抚岁月蒙尘千尺的肌肤。爱在心底，生根发芽，花儿却不能重见天日，爱啊，爱只能偷偷摸摸出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谁以心的颤跳抚慰我冰冷的心。这静寂的田野，这抹玫瑰红，对情的渴望对爱的咀嚼，这一刻，女友的媚眼频频间向我传递爱的信息。那多少个白天与黑夜，有过多少的心动，有多少默默注视的沉醉那汪深幽的眼眸呀，我的手太短，我用什么来测量你对我的爱有多深。

我时常咀嚼着那首女友给我的诗百思不得其解，那是“很久”以前了，我刚被女友下课的那天黄昏，那一天我记忆犹新，在一列前苏联的飞行员烈士墓前，这曾经是多么庄严、肃穆、宁静的环境在表妹的一个句子后，突然变得异常地跳跃与燥动，似乎四下里冲出了许多隐遁者，一片喧哗响彻云霄，森长浓密的柏树摇 着，我感到了呼吸僵硬，空气凝滞，我感到了地面上、下翻腾，在一系列的晕眩里，我曾经的女友，极富情感地朗涌了如下这首诗：

寂寞又忧愁，当痛苦袭上心头

有谁可以和我分忧

期望……总是空杯期望有何益

岁月磋砣，韶华付东流。

爱……爱准？钟情一时何足求

相爱不谕却又能够……

反顾自己的往事消逝无踪

欢乐，痛苦，全不堪回首

激情算什么？这种甜蜜的病症

会烟消云散，当理智开口

只消你向周围冷冷的扫一眼

人生空虚，愚蠢真少有。

面对女友平静如死水的颜面，我想到了城市用于各种建筑的水泥，冷漠、坚硬。想想往日的嘻笑唱和并盾信步；想想有多少的卿卿我我……这一切难道是梦是一幕戏剧，是一个玩笑？女友走了，背后留下我子然一身消受着空中那些飘渺的忧郁的字句。诗是美丽的唯其忧饰更觉美丽。不知道女友是否知道一是怎样的傻瓜比是忧伤的诗还要忧伤。

表妹说快天黑了，咱们打道回府吧？我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那好吧，咱们回家。远处的村庄几缕青烟袅袅，慢慢上升，上升，变淡，变淡，一直与空气溶为一体。农人们三三俩俩地往村里赶，想必那铺晒在门口、采场上的黄豆正等着收场吧，蛐蛐们开始了歌舞晚会，几个星星睁着好奇的眼睛注视我俩。

“这一个黄昏又过去了”我叹息着

“不，应该说下一个黎明就快来了”

“可是我们今天一天的活动，每一个姿势与动作，每一次笑闹，每一片语言，以及我们今天的瞑想……所有这些伴着夕阳的西下而告馨。这一天，有多少人像我俩今天一样平庸地走过；雁过无痕，这淡寡的每时每分像一缕无情的寒风，不经意中，有多少人风老了容颜。”

“舟子，我发觉价钱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在学校时，我们流瀣一气，心心相息，彼此坦荡，无所不说，那时的你，给你的印象是多么有朝气呀，与你在一起，永远都不会老；可你最近，据我观察，你多少有些颓废，有点想人要轻松些的，你知道吗？”

“面对这片土地，我永远无法长大，你知道这地下埋葬过多少我的先辈们吗？他们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一代又一代，流汗、流泪、流血；光阴它有锋有刃呀，多少生灵能逃脱死亡的威胁。”

“怀念先辈没错，可是不能沾湎其中，从而放弃了乐观进取的精神”表妹像长者一样地教训我。

“黄昏真美呀”我岔开话，我不想再这样干涉下去了“这空气多么清新，我的五脏六腑都差点激动得跑了出来呢”

“真拿你没办法，老是滑头，刚刚教训你到关键时候你合你便遛开了”对我笑嘻着，表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以后，咱俩多来这田野走走吧，特别是黄昏的田野，那种氛围给人以归家的温暖，永远的家园，母亲的怀抱般的亲切。如诗如画的黄昏，田野睡成孩童般的纯真”

“现在又够浪漫了，大起大落者，智者也；不过小心你走火入魔”

“来到世上就是要寻找走火入魔的那种感觉，事故与理性的枷锁紧紧勒着我们的肌肤，我们够圆够滑了。”

“民采的崇拜者，闭上你的嘴吧，假如人人都为了让思想自由放飞，无拘无束，你还能够想象这个社会将会变成怎样的无局混乱。”

“可是，人人都一本正经，贴着一张微笑的脸谱，那不是太虚伪了吗；这是懦弱是苟且，我怎能这样碌碌无为一生”我说

“我们的观点是背道而驰，按理说各自都有正确的一面，关键是不能过分不能走极化的道路，你说呢，舟子”

我点点头，天已经黑了下来，如萤般的星星撒满了天宇，有多少人在这样的晚上沉入了宁静的温馨之中呢。做饭、烧火，满屋的饭香菜香，抽一支纸烟，让一天的疲惫随烟逝去；呷一口酒，让欢快的气氛在语言的碰撞里开花，结果，让小孩们围在桌前偶尔地偷吃一筷就酒的小菜，让小不点们在尾子里四处奔跑，戏耍在父母云里雾里的时候，这一个晚上的亲缘是如何地令人热泪盈眶。

日子如闲云四散，美丽的云朵，天马行空，走在岁月里的人儿呀，日子在慢慢老去。

表妹开始看《平凡的世界》了。不知他一本一本地啃着小说，是否把当初的语言忘掉到爪哇国去了呢？然而每次自我忧虑地问到此事时，表妹丝毫都不为我的提醒而显出无比惊讶的神态，她每次都信心十足的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吗，你等着吧，我说你那车还距离山前还差多远，是不是一会儿就到呢？表妹看完了《红楼梦》看完了一遍再一遍，把自己关在房里，非把泪一滴滴地伴着黛玉的花锄洒成落红不可。尤其是一首《葬花吟》表妹硬是 着我当俘虏不可，把个《葬花吟》朗诵得凄风苦雨昏天黑日，我说，这你又何必呢？看你这种神经兮兮的样子，想必林黛玉的冤魂勾缠上了你，同窟一哭吧！表妹说，再没有第二本书让我哭过，看《红楼梦》不哭或不想哭的等于没看。画架在一隅寂寥无比，而表妹手执《平凡的世界》如若仙子，素低里写香多么撩人呀，温暖的感觉来自每一次心跳每一片肌肤，温暖就是和谐，我看见表妹在夕阳的余光里让我想到涌动的鲜血，跳动的火苗，以及生命的喘息声。

黄豆打完了，芝麻也锄过两三遍了，有的农户开始割起早稻了，下雨天整个农村的静宓就会被打破，取代的是脚尖碰脚跟的忙乱。这个时候农忙便开始了。

布谷鸟声骤起，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各家插禾”“各割家插禾”，到处弥漫着布谷鸟催促的警语。农人披星戴月，天没亮各就借着星光开工了，从黑暗到另一个黑暗，这是农民忙时就借着星光开工了，天黑透了又借着星月朦胧往家里深一脚浅一脚地颠去。从黑暗到另一个黑暗，这是农民农忙时期的概括。

这个时后表妹终于也伴随着农人一起“苏醒”了，她每天背着画夹，提着画架四处跑，一双眼睛溜直直地盯着那些农民小孩，眼上充满了灵感的火星，仿佛这里的环境点燃了她希望之光呢。忙坏了表妹，更忙坏了我呢，我就像表妹的影子紧紧地跟着她。七月底的天气，除了热还是热，一早上热，夜深了也热，大白天可就想象而知了。表妹细皮细肉真不堪狠毒的太阳一顿暴晒，如果弄个非洲女朗返校倒是别有一番风趣，然而表妹不是籍贯非洲，我也就不忍心其变成“黑妹”。每当表妹拿起家当往外走时，我便就拿起那把遮阳伞跟在表妹身后，那伞是雨伞，只不过在柄上捆绑上了一端有尖刀的木棍，那样作画的时候，就不会身爱骄阳的炽烤了。表妹对我说的细心微微一笑，她说，大农忙让你闲花时间为我扛着伞到处跑，真不好意思，你就把伞放下吧，反正我不想挪窝了，这个位子我观察了好些天呢！我说没什么，反正在家里做做饭，又不下田，有时间呢，表妹说，如果时间充足不妨帮你爸爸，妈妈割割谷，插插秧吧，瞧你爸，妈这几天早起晚归的，我看着憔悴了好多呢，你家田多，又要割谷又要打谷还要梨田扯秧插田……这些光凭你爸，妈怎么做得过来呢。我看着表妹弄着她的画架，调整着位置方向，一丝不苟，深沉又老练，完全不是平时嘻嘻笑笑的女孩了。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向家里走去，这一刻我才想到表妹就是表妹，她不会让我错看的，虽然她是一个城里的女孩，可是她的怜爱之心却是一点不下于我呀！

这天我和妈一起插着田，太阳好像就在头上，汗水洇湿了我的衣衫。我不时地回头看看那片待插的泛着灰光的空田，只觉得漫无边际，每时每分都是难奈，不知道那一棵棵秧苗是怎样经过那一双双粗糙的手插成一块块田，长成稻田，打回满仓粮食的，这种子与米饭有多少汗水，有多少父母的不辞劳苦呢？我只觉得涩涩的东西堵得心口发慌，不由得偷偷地看着母亲一起一伏的身子，眼眶里蓄满了泪水。那一帘沾满了泥水的衣服，补丁摞补丁，在那褪色的残印里，留下多少岁月匆勿无声的记忆呢？母亲的裤脚高高挽起，黎里的肌肤在阳光下闪熠，蓬头乱发是忙的结果，在这个忙成时季一切从简，包括吃饭，包括睡觉，包括休息，只是千万不可以马虎每一时每一刻的劳动。

五婶在上田不时地与母亲搭扯着闲话，在这个炎热的中午倒是有了些生气，只是母亲说话时也有丝毫没有减跑插秧的速度，更没有停下来休息一刻片刻的，我在田硬边一根根的插着，腰也酸疼起来了，肚也饿了，不知表妹回家了没有，一时心绪不宁起来，便听着五婶与妈妈的一问一答解闷。

五婶说：“你家插了多少了“

妈妈说：“才开始了，谈不上多少，哪里像你家，只怕差不多要插完了吧。”妈妈用极羡慕的口气说着，眼不离手，手不离秧，而秧一行行地直立起来。

五婶略显优越地说：“要不是几个伢回家帮忙，哪有这么快呢。”

“那当然，不然要那些孩子干嘛”

“就说老大，老二，他们从深圳广东请假回来帮忙，其实又何必呢，大老远的，不怕花钱呀！”何况小五、小六也暑假在家帮忙，人手够了“五婶的嗓子本来就大，因为掩饰不住的满足更显得洪亮而又春风得意。

“可是那是他们的孝心，回来帮忙帮忙，也算报您的养育之恩”

“要说报恩，他们怎能报得完呢，想我把他们从小到大拉扯大，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累，少睡多少觉，他们能算得清清？”

“唉，报恩不报恩倒无所谓，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就行”五婶说，既而略显不满地说：“要说这几个儿子样样都好，只是有一样让我放心不下”。

“什么事放心不下呢？”

“老大，老二、老三都老大的人了，至今没有哪一个提到结婚的事，我等着抱孙子呢，可他们总是不忙，不忙的有什么法子呢？”

“慢慢来，慢慢来呀，听说如今的青年都提倡晚婚呢，时代不同，由不得咱们大人瞎操心了”

“听说那个英了——兰英，是你儿子的女朋友吗？”五婶的注意力又转移了方向，我的心格噔地猛跳一阵，“你儿子才真有本士呢，这么白净的姑娘，那么高个子，又那么勤快——听说她做饭、喂猪什么事都抢着干是吧？”

“还听说他父母经商的，很有钱是吧？”

“她很逗人喜欢呢，就连小孩子们都喜欢跟在她的身旁；每次她出门，总少不了有一群毛小子围着她呢，您家娶了这样的媳妇真是比什么都更让人眼红呀！”

妈妈答了些什么，我一句没听见，我的脑子炽热成一片空白，心跳之声如雷鸣滚滚。表妹是我的女朋友，我第一次感觉到一种特别的温暖从身体的阴暗角落滋生。我无法让表妹与女友连系起来，在心中她永远是我的“表妹”、“我的知心朋友，我怎能僭越这纯朴的关生系，变得那么小气，俗不可耐呢？然而经过五婶的提示，以及往日家人有意无意暖昧的眼光或动作，回望过去一起的日子，竟然觉得表妹更亲更可爱了；她的双眼，她的鼻子以及她的腰身与细细的足踝……甚至说话的神态，微笑的模样无不令人想到往日的女友。平静的水面被温煦的风抚起了微醉的 ，一颗星在深邃的夜里激动得热泪盈眶；爱的憧憬，爱的忌惮，可曾感到有泪的涌动沾湿岁月沧桑的眼帘。无语人生，孤独是一片茉莉花香，在你敖视世界的孤芳独赏里，可曾感到被百葩遗弃的伤感。夜带着混沌的自足按时无忧无虑地睡去，而，夜的梦游症患者们，你们在夜的鼾声里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是否有一片曙光从遥远的黎明，纤纤五指温暖你寒冷的心？爱吧，爱就是希望之灯，看到了爱就是拥抱了希望。

往日不堪回首，青春期的恋情情宛若春天浮云，秋天荒苇，爱也是需要营养的呀，没有养分，她就萎蘼刀败，花儿会羞涩地死去。逝者远去，昨日的恋情也化作了东南风，爱应该在岁月的冲洗里更加纯洁芬芳了吧？女友的时节也换季走过，脸红与心跳的往事也不会再现，现在我双眼清幽，心泉透亮，对于过去，那只不过是人生的一段必要的插曲罢了，歌声再甜美，也只不过是尘封的往事。而表妹，表妹是一块新崭丰碑，她让我走出青春的泥沼，她给我引导了另外一种更为广博更为清新的天空。爱太脆弱，当我面对表妹时，当我用爱的呓语独自释放满盏的愁绪时，表妹就如我的前辈一样安慰我鼓励我，她的轻抚与小时候躺在妈妈怀里的轻抚多么相似呀！

山夜深远，星光灿烂，夏夜的轻风滋润我干涩的心弦，白日的火焰似乎在夜的黑暗处跳跃。我躺在竹床上，看那一缕缕艾草烟袅袅飘过我光着背脊的身体，斜向里慢慢散去，偶尔抬头看一眼密集的星群，看看银河系那片白云似的尾巴，想一想牛朗织女的故事，悄悄地叹息一两声。夜还不深，各家的电视节目的声音汇聚一堂，四处飘逸着武侠电视兵刃的乒乓乒乓的金属声与声嘶力竭的叫喊声。世界真是一个大舞台，不过这个偏僻的山村在现代电器的吵闹里在那种电视的黄金时刻，似乎山村与世界联网了，每一家都是一个世界，一个舞台呢。表妹斜歪在藤椅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大蒲扇，她不时地进进出出，然而室内气湿高，仅凭一个小风扇怎么也不能让她在里面多呆一会儿。表妹曾惊叹想不到农村的气温竟丝毫不比城里低呀，她的理论是城里汽车多、钢筋水泥多、工厂多应该比农村热，可是却有点靠不住。我便去告诉表妹，其实乡下所温的确要低，可是城里的风扇与空调以及诸多的长温手段的因素让人觉得清凉些，农村就不同了，农人的头顶上就是太阳，怎不让人热呢。

我翻过身，一镰上弦月挂在竹梢边，爸爸妈妈已然睡去，想必梦乡不知有多深多美了吧！一时觉得这样的夜晚多么惬意，无拘无束，无争无吵，守着一方天空任你的思绪神游太空，伸展你的躯体，在你平静的呼吸里，夫复何求？

“城里有这样的夜吗？”我问表妹

“当然没有”，表妹立即答到“城里没有这样的星夜这样的和乐融融，甚至这里的夜似乎黑得要单纯得多，不像城里的夜像睁睛瞎，不伦不类”

“是呀，这样的夜让人想起童话：《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丑小鸭》还有神话《孔雀公主》想必这些神话与童话最适宜在这样的夜晚被回忆起来。”

“还有灵感，在城里满是烟尘与喧嚣，艺术在围堵中四处碰鼻，如果城里能够让艺术得以发展，不过是像石头缝里的杂草罢了，战战兢兢，委曲求全地生存。可是艺术是自然的产物呀，在缺少树木、缺少清新空气、缺少河流及广阔天空的城市，灵感被穿上厚厚的棉袄，思想绯徊不前，怎么能企图蒙娜丽莎般的微笑点燃你的艺术之光呢。艺术不要粉饰不要装模作样，纯真就是美？”

“你的油画有何进展呢？只不过润润笔，不过是为后来的压轴画铺垫罢了”

“压轴画？以后的？”我意料外地有些好奇地问：‘是什么网格，以什么为背景的呢？”我极想知道表妹的艺术思路，我关心她这一次的社会实践，我不想她这一个来月一事无成。

“稍稍透露一点，风格吗，当然应该是凝重的，至于背景是以农忙为主线，着重刻画农人辛苦劳作的一生，其中应该调配好颜色，这不还没定下来不过对于该画什么，用烘托、写实怎样的构思，我基本定了格。”

“信心十足吧？”

“信心百倍”

“那么说你好运吧，不过哪一天画成了，请你让我当作的第一位读者，好吗？”

“一言为定，不过不准讥笑，不要说什么庸俗，肤浅之类的话”

“那就大肆吹捧一翻吧，众星捧月，月亮才晶莹万分呢”我哈哈笑出了声

“不跟你胡扯了，本小姐休息去了”表妹一身素白连衣裙掠起一阵清风，随之消失在堂屋之中。

我细累地瞅着那弯月牙，越看越有意思，我的思绪又跳跃起来，似乎那是表妹的一瓣唇，一瓣唇挂在空中，另一瓣在哪里呢？艾蒿的香味，蛐蛐们的合唱，以及来自万物的芬芳，在一个人的时候更加美艳地勾起我记忆深处的童真。仙女是否会从天上飘飘落下，丛林里是否会走出一只洁白如雪的白天鹅，而穿靴子的描会不会突然碰跳到我的面前。任意地遐想着吧，乱七八糟地想一想，就像用蒙太奇式的手法重现一些往事，一些寓言，一些想象不到的纯真在这一刻无声无息地漫上你的额沿；最细腻的涌动，最轻柔的亲抚，密甜的感觉，幸福的感觉，快乐的感觉，这一刻和谐爬上你的眉梢，深深的呼唤来自心底，花儿在无声地开放，泉水在叮咚地敲响大自然的乐章。美如斯呀，泪水与幸福孪生，在这个月夜我走进了怎样的极乐世界。

表妹挥舞着色彩亦如农人挥舞着锄头，不辞辛苦而又充满的迷醉般的痴爱，朝阳泼洒满地明朗的时刻，表妹便背着家伙出发了。素淡的连衣裙，鲜橙色的遮阳帽，细长的脚踝在丛草里如琥珀晶莹，如果有像机，像表妹这样的妙龄美女当是非常上镜头的，如果有有见识的摄影师，想必这农田风景与表妹的某些谋或出入的这一种若即若离的背景画面，似乎去参加什么摄影大赛是一定会得头奖的吧！表妹在太阳的处处关照下毫不在乎汗水的滋漫调色，往画布上涂鸦，举手投“目”一毫不爽。汗水挂在脸上，脖子上，表妹紧闭双唇，眼光在画布与田野之间上下翻飞，一只彩色的手，丰富着素白的画布，色彩向白布围攻，慢慢地一首动听的乐曲徐徐袅袅而起。“音乐是看得见的色彩，色彩是听得见的声音”这话一点也不错呀。表妹画狗，仿佛那吠叫声在你眼前急骤响起。表妹画田野，画丰收的庄稼，那些饱满的庄稼呀，似乎让人想到农人的喘息一声长一声短地斥着无宇之下的那片土地，庄稼也在呻呤，天空很低，很压抑，即使欠丰收的喜乐也没染着冰冷的悲伤。表妹呀，你天真的世界里，你二十岁的纯净年华里，为何你把农民看得那么深，对于这片土地，对于这片土地的农人，你的思想如到刃深入农村的每一户，深入每一户每一口人的灵魂深处。工作时，表妹的眼睛闪烁着宝剑之光，希望与信心化作冷静、坚韧与意力，世界不复存在，除了黄橙黄绿青蓝紫的色彩和这片土地，表妹化作仙子素手素足，这一切都在表妹的瞳仁里消失，只有画的感觉，画的激情支配她自己。

农忙在紧张地进行，大白天里除了吃饭时间，每家每户门上一把锁。曾经喧哗的村庄懒洋洋地躺在知了无休无止的鸣叫声里。太阳蒸烤着大地，美人蕉无言地芬芳，谁家的黑狗在空落的村子里俨如管家四处闲逛。公鸡洪亮的号角划破长空，母鸡的催眠曲轻缓地奏起。人去房空呀，真受不了这种缺少人的村子，它像一个哑巴，纵有千方万语，纵有豪情万丈，然而四处静如洪荒，谁微笑着聆听你的独语，谁凭添你几条笑纹。

我与表妹鱼贯出村子，嘘了长长一口气。我们拿着、打着那些框框架架，心情顿时晴朗起来，我们欢笑着，一路上用力地踩着小路边的野草。这些大自然的地毯呀，它是孩子们的魔毯，多少童年的记忆因此而生，多年后回望过去，在记忆深处，谁赤着脚丫在草滩上奔跑，夕阳西下，幕色暗垂，那片童雅的欢呼从十几年前的旷野走来，草的清香如风飘动，多少个黄昏的窗前，思绪翻飞成满天梨花在花瓣的零落里，有飘缈的笑声从过去朦胧地走来，多少个黄昏我如醉，泪涌潮心，爱的微缈处，谁能理解？！表妹是快乐天使，它可以大谈到过去，对于她来说，可以憧憬未来，拥抱现实却从未听到她对过去的一丝半星的喟叹与感慨，依她的观点，她说，生活中的每一天本来很沉重，没有必要再勾起旧伤，与其沉入过去的空想，还不如切实些充满微笑的全身心投入社会的怀抱。她还说，这个社会充满浮躁与欲望，也充满了痛苦与悲伤，更充斥着数不尽的失败。压力的无形常让你大吃一惊，人情的险恶让你措手不及，进退维谷，所以应该自得其乐，该乐的要乐，不该乐的也应该面带微笑，过去我们讥笑“精神胜利法”可见现在应该鼓励精神胜利法呢。生活真的不可指责，微笑也好，紧蹙双眉也好，一个人一台戏，用一生的时间谱写辉煌与否，哪能有定势？

田间四处闲落着一个个农人，大多数是中老年人，其次是上十岁的甚至几岁的小伢，再次之的是报少国家帮忙的打工族及回家休息的学生。老农们与小伢们戴着草帽穿着各色各式的短裤，背心，有的光着背膀，日晒雨淋的肌肤与污里的泥水真是相得益彰。太阳直射着田野，水田的水大约都是几十度了吧，正午时分起蚂蟥彻底地溃败而逃，滚热的水令期望而生畏，再一次证明了决心多么地脆弱。大家都满成一张了，面朝水田背朝天呀，所有的人都把弦扯到极致处，偶尔地直立起来，歇歇腰，不过片刻又埋下头手书那不知涂过了多少遍的水田了。而小伢们也儒子可教，忍耐性地极其地好，竟然伴着父母深一脚浅一脚的拖泥带水，有的不受约束，竟翻起泥鳅、黄鳝来，弄得泥水田溅引起父母一声比一声高的斥责。

表妹把画架支在一家三代人都在插秧的田的近处，顶着那把伞扔下了太阳帽，那头黑发便大肆铺洒下来，目光却被那三代人紧紧地吸住。恐怕选这个位置是别有用心吧，那个老头有七十出头了吧，身体却出奇地硬朗，四肢青筋虬曲缭绕，黎里的背脊在阳光下就如镜子反光一样透着光亮；而孙子才五六岁吧，他一根根地，一本正经地拨着秧苗，然后规规矩矩，端端正正地把秧用力摁下去，有时还抓上几把泥巴糊在秧基上，媳妇穿着洗白了的蓝套装，雨里般地插下秧棵，把爷孙俩丢在前面老远，插铁站手呀，在农村有多少人插秧快得如雨滴落下呢？数不胜数，我不便打搅表妹，便向田野下湖边走去。

八月的上午，我走过农田，走过农人的繁忙，心中却挥不去一种灰暗阴影的沉重，对于这片土地的热爱，对农民的热爱，我的心觉得很深。这种情绪由来已久，那时每次从校往家赶，越靠近故乡，反而那种归家的急迫感消失了，取代那种明朗心境的是一种滴着汗水的灰暗的脸，饱经风箱的脸呀，它以酷热中走来，经过料峭的风尘，枯涩的面容，那是汗水挥发后的饥荒呀。挥舞着锄头，牵引着那头从远古时代走来的老牯牛，这一刻人与牛谁是谁又何从区别呢？

中、青年一代拼命地奔赴城市，那种速度就如秋风扫落叶一夜之间，村子里变得空空落落，偌大村子，除了树木林立，除了鸡鸣狗跳，便只剩下老人一声接不上一声的咳嗽，以及小伢们疯狂的笑闹了。缺少朝气缺少一种年青的气氛。重担落在父母的肩上，日子便变得更加沉重。

湖泊开始长水，附近的湖田遍种着莲藕，素白的花朵星星棋布，摇 在葆荷叶的翠裙当中。我赤着脚沿着刚被淹没的草地，一路溅踏起无数的水花。感觉多么地好呀，细嫩的小草磨曾得脚心酥痒痒的，而水的感觉更妙不可言，一脚脚溅起的是一篇篇童话，身在其中就如沐浴着轻曼舒缓的轻音乐，童年的欢声笑语竟在与水和草的感触里现身，最纯真的感觉最易勾起童年的琐事。在这个将近中午的时分，我是如何地纯净、透明。生命如一杯水，不要嫌弃其平淡吧，唯其拥守着自己的本身才为美。那么活着，啜着一杯清凉的纯水，难道不是一种幸福？！

下到田里，我摘了两果含苞的睡莲，回去插到花瓶里，放到表妹的床边，一定要美死他了，我微笑着，仿佛看到了表妹表示嘉许的面容灿若一枝花。抬头望去，表妹正一笔一笔地往画布上抹颜料，那种投入的神态仿佛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我可不管那么多，花也摘了，做午饭的时间又快到了，赶快回去做饭为妙。

表妹的画架上摆着各种颜色的色料，插着几枝画笔，我经过她身边时，告诉她我回去做饭了，她 点了一下头便去抹那片远处的村落。在画布上，近景是一家三口插着田，秧苗是淡绿色的，水面溢着白光，老人黎黑的身上肌肉有力地凸现着一双眼凹得很深，眼睛眯缝着正把一束秧插到泥里，他的身上除了黑还泛着些许的红褐色，平背上青筋突现，脑门上汗水粒粒可见，在正午的阳光下，头顶光光如也，一头花白的头发更加显得老态龙钟。那个小孩的脸上带着童真的稚气，在其矮小的身体前面是一排排有点凌乱的秧棵，身后立着几个秧头。母亲身着的篮套装泛着朦胧灰白色的光亮，她的躯体丰满，腿肚子上肌肉突出，挽起的手臂也如藕一般粗壮，头上戴的一顶草帽黑不拉叽而且边沿脱了半圈线耷拉在脑后，远景大约要画村庄，还没画好。我扭过头去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在心里赞叹着表妹的油画的大气，而且布局多么好，着色也颇具特色，明与暗浓与淡，注意反衬，挥画得多么有血有肉内蕴呀，还有中景的寻条河流，七曲八盘，多么地有气势。我一路地感喟着走过田野，穿过树林，回到家中。

做好饭已是二点多钟了，太阳堆积在门外，炎热啃噬着疲惫的人们。我喂了猪食，锁了门去喊吃饭。走到屋外，太阳灼烤我的肌肤，缺氧的感觉窒息我的呼吸，百花花的四处张扬着的是太阳的影子，就连善鸣的鸟儿也隐去踪迹，蝉的噪音断断续续没精打采。枣儿密密麻麻地换将着挂在枝条上，枣叶儿蔫蔫地低垂下头，火红的美人蕉诉说着一次惊天动地的爱情。这种天气能有好心情吗？我看到了巨大的蒸笼里站立着不安的是一张张流汗充满了缺乏睡眠的脸，白色的蒸汽淹没了一张又一张平淡的身影。感觉支配我的神经，同情擦拭我的眼泪，想想田野里的父母，想想在空调的房间里午休的城里人，泪水无声的涌动，心酸的感觉牵肠挂肚。人世间呀，在幸福的背后总有人在流泪，在改革开放的今天，要知道还有多少农民还在用几千年没变的方式种田劳动。善于腹背运动的农民呀，若干年后，你们是否要退化成四肢行走的猴类？

沉重一生，一生沉重，农民的一生是披星戴月的一生呀！

表妹立在伞下还在凝神挥毫，我静静地换将过去，那幅画差不多就要好了；表妹的玉手上下翻腾，那远处的村落、树林、炊烟渐渐地明郎起来，就连隐翳在树林里的房子也极不情愿地透出一鳞半瓜来……我抬头随着表妹的视线望去，那条河流，那座山村竟被表妹的七色笔涂沫得八九不离十。平日里画个杯子都困难的我，这一刻被表妹的油画深深地打动，艺术总是能引起情绪的共鸣的，我深深地沉入到这种宁静的气氛，想必表妹的思堵此刻是如梦笔生花一样地充满了奇异的魔力吧，那杂乱的色彩经过有序有组合，那河流那老农的形象，远村朦胧的廊影……这一切多么形象生动。赋与了精神的画面啊，有心灵的柔风拂过，我的眼前有了全新的风景，震憾来自肉体的每一个细胞，对表妹我产生了一种陌生的感觉，在她无忧无虑的一个月里，在其天真无邪的微笑里，农民的实质应该像未知古井一样深幽，然而表妹拨开了云雾，她看到的是一滩血色的河流自古而今地永不停息地奔流，她看到的是一个个年轻的生命霎时间苍老，死去，而另一个生命不知不觉地来到尘世。在表妹的画里流露着一种平常的强烈的情感，正是这种感情的溶入增强了画不可掩饰的魅力。

我看到表妹的前额挂着串串汗珠，连衣裙的背部被汗湿了。多热的天啊，表妹岿然不动。尘世间的仙子，洁白如一只白天鹅的静美，这就是我的千年知已呀，我拿什么来歌唱你呢？我看到的是份飞繁忙的玉手，凝神构思时幽如深井的双眸，以及在田野里格格不入的一位城里女郎。色彩挥舞成一个个梦想，梦想就是由色彩构成的呀，趁着年轻，就让我们用色彩去诉说用色彩去诠释吧。未来躲避在云层的深处，一生的追逐，一世的徘徊，让我们用心与心的相印相互取暖。女友的身影又走出了黑暗久已的小径，她离开我而去时的凄冷的语言如碎冰撒落在微笑盛开满天的鲜花，我扑朔迷离的双眼呀，沉醉于馨香同时自渐于已秽，表妹像蜃景一样迷醉于我却难以把握，当感情到达一定程度，我们很难说出那个俗字。

“我马上就好了，舟子，你去喊你爸爸、妈妈吃饭吧”表妹没有回头，仍然盯着她的画片对我说道。

“嗯，还要多长时间”我边为她用帽子作扇扇边说，眼睛不由得被她的画勾引过去了。

“半个小时吧，润润我就差不多了”

“那么我走了，别忘了你的第一位读者是我哟”

“当然，晚上我让你的希望实现”表妹自信地说

下午三点多钟，父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中。表妹打开电扇又端来早已变凉的开水便转身从厨房打来水放在父母面前，妈妈那风涩得近似愁苦的脸，那一种劳累的厌倦，这一刻似乎松驰开了许多。她温和地对着表妹笑了笑“多好的闺女呀”又是感叹又像自言自语。表妹满脸地稚笑，像个孩子似的低下了头，又突然地记起了什么，摆正桌子，端来饭菜，准备开饭了。经过一个多月的相处，表妹已成为了我们家不可缺少的一员，她的存在好像取代了妹妹的空缺，而且她的勤快与体贴似乎更加突出。这一点在村里有口皆碑，比如说有个回家暑假的学生，她母亲让他两点钟回家做饭，多插点田，然而他坚决说背疼腰酸非回去不可，她母亲无奈，便叹着气说，瞧人家舟子家里来的小姐都没有你娇贵呢，听说她做饭、喂猪、烧开水，就是挑水什么的都抢着干，那像你没插几棵田就直嚷嚷要回家呢。再比如另一家，有位母亲一气生了五个儿子，有的在外成家，有的出外打工，有一个晚仔在家与父母相伴，年龄小了点，在外插田不行，留到家里负责一日三餐，然而他总不免有点嘴馋的毛病，不是出去打枣吃便就是到别人家的瓜田地偷瓜吃，这在村里的小孩是小事一章，可偏偏有时他忘了按时做饭，父母回家一瞧一锅的饭碗泡在水里都还没洗呢，一时因疲劳加上气愤不免骂上一通打野之话，等小儿子解了嘴馋回来后，父母把饭做好了，母亲拉过儿子在屁股上一连狠打了几巴掌，用像是自叹又像是说给儿子听的气说，整天只知道疯玩，两三点钟还没做饭，还让我回来又是做饭又是洗衣喂猪，真是作孽生了你们这一帮没心没肝的和尚头，一把屎一把尿把你们弄大了，反倒一个个成猴成精都光顾自己，我们这把老骨头就不要了，你这个野小子， 现在就这样，长大了还不是一样，瞧人家兰英，人家多么体贴人，做事干活不在话下，就是茶余饭后的站在舟子他妈身边逗着说说笑话，一边为她打着扇子，你看人家多么孝顺。那张阴暗的脸本来就让人心疼，几行眼泪更让人心悸，这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啊！表妹在农村树立了一个新的形象，成了正面教材的典范，她的名字成为人们教训年轻人的口头蝉“人家兰英子……”“给兰英提草鞋都不要你”……

晚上，一家人吃过晚饭在房子外边乘凉，我和表妹坐在父母的身边，满天的星斗预示着明天将又是一个大热天了。父母默默地坐着，因为疲劳谁也没有说话，也不想说话，树林凄林森地伸展在房子一侧，不时有莹火虫拖着一星光明从林子里飞出，父母坐了一会儿便回房休息了，明天还得早起，不能久坐呀！在这个夜晚多少沉重劳累的躯体进入了沉沉的梦乡呀，呼吸平稳而透彻，为一天的繁忙和另一天的繁忙，呼吸之声响彻夜空，多么美妙的夜晚，灵魂终于脱下沉重的歌声，响彻农村的夜空。我与表妹默默地并坐着，偶尔有流星突地划破长空。夜静下来了，热的感觉丝毫不减。表妹突然抓住我的手，拖着我向屋内走去。

“给人一个意外的惊喜”表妹神秘兮兮地说

“什么？！”

“今天几号，是什么日子呢？”

我的确记不起是几号了，再说这双抢季节谁还有心思去翻日历呢，每天爬起床，太阳照常生起就行了。表妹见我陷入了日子的迷茫中，便提醒我说：

“六号，你想起来了吗？”

“六号，有这么快吗？——我的生日！”我挠着头皮，既惊诧又不好意思。

“还说呢，连自己的生日都记不得住呢，看我送你的礼吧”表妹拖着我进了她的寝室。

栀子花的花朵早已绸蔽，成为竭色的一团，而叶子却异常地鲜活，绿油油地装点着房子。生日，二十二岁生日！奶奶在世的时候，她一定会记住我的生日的，她一定会颤微微地端来一大碗的腊肉面条，里面隐藏着四、五个荷包鸡蛋的。过去的记忆和泪水一起滋生，就差一点让泪落下来了。我仿佛又看到了奶奶慈祥的面容，我仿佛又嗅到热气腾腾的碗里冒出的香味以及奶奶乐呵呵的看着我细吃慢嚼的样子。又是一年，可惜奶奶已不再存在，再也不会有谁端着一碗自己省吃俭用舍不得吃的鸡蛋与腊肉面站在我的面前。这一刻表妹点燃了我怀旧之灯，想不到灿如星辰的表妹，在其永远快乐的心灵一角竟好好地把我盛藏。往来如风，往事如歌往事难以琢磨。

表妹让我站在画架前闭上眼睛，我轻轻地闭上眼，心想表妹又要干什么呢，有什么东西送我呢，她可没离开村子半步呀！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画架上一张我的上身素描如活的一般盯着我看呢，似乎是对我如此地像他而震惊不已吧！我说：

“谢谢你，兰英”顿时想到，不知为什么又叫她的名字了，只觉得身不由已地这样叫了，平时父母是这样称呼她的，想必是心是温暖这样叫更加亲昵吧。

“这是前奏曲，掀起它，看看里面的主旋律吧！”

“中午才画的油画！”我脱口说到，眼睛却落在表妹身上。

“为了你的生日，我抓紧时间，终于了却心愿，长吁了一口气呀！”表妹的眼睛闪着柔和的光芒，她的瞳仁漆黑，一头秀发自然地往身后拂去。房子里有一股油画漆的特殊气味，我一时站在房子里无语无声，不知说什么好，想到她多日的辛劳，想到其不知废弃了多少画布，我怎能这样轻易地就掘取了她的浸满了汗水的果实呢？！

“这张素描我收下了”我轻轻地说，极力掩饰自己的激动，同时抑制住要向外只一步之差的泪水。“而这张油画你自己留下吧，我心里领受了，请你不要见怪，再过几天你就要回家了，你拿什么去完成你的任务呢？”

“没什么，你收下吧，我随便再一画一张就足可以交差”表妹的双眼底充涌着真诚的肯求，然而我坚决不能收，我不想看到她拿一张不算最好的油画去交卷。

“表妹，你听我说，这张油画我不能收，在农村已一个月有余了，你马上就要回家准备上课，恐怕以后你再也没有机会到我们这儿来了，而这张画可以说花了你很多时间和心血，你在这儿住了一个月，你的所有的值得引以为豪的东西，便就是我这张画了。”我停了停看了看表妹，她还是一脸的满不在乎的无所谓样，我接着说：“想这一个月粗茶淡饭，想想你的劳动，你的付出，以及你的不辞劳苦地四处寻找你的灵感，好不容易汗水没有白流终于开出了徇烂的花，我怎能这样一伸手就夺取了你心爱的东西呢，它可是你人生中的一段记忆呀，若干年后，当你工作后，回到家中，沏上杯茶，偶尔地翻到了这幅画，我相信你一定会想到属于你的画上的那段岁月，那个朝气蓬勃的姑娘，她怎样赤足在杂草丛生的田野上，星星点点的白的黄的野花痴迷住你欣喜万分的双眼，夕阳西下，庄稼成熟的馨香透彻你的心田，大自然是多么地伟大呀。你怎么能不发几声感慨呢，逝逝岁月如风，谁又能挡得住时间的痕迹，有一张往昔的油画就等于让你来重新拥抱了过去。”

“你说的的确如此，就是现在我的心里都酸酸的呢，想到我马上要回家，想到要离开这里，离开你的亲人你们村里的人我的鼻子都要酸了呢。拿这些画来说我还真有点舍不得呢我，我并不是舍不得这张画的本身，而是像你所说的一样，可以说这张画不是一张画，它只不过是一种象征，是一段沉睡的往事的导火索，有了它我就拥有我的青春，我就永远不会老去即使当我年老时，只要我看上一眼这张画，我的生活就不会沉闷的，可是，舟子，再有价值，再有意义的油画，送给你我都心甘情愿，绝没有半点后悔的。”表妹的眼睛闪着泪花，我吃了一惊。

“其实，有这张素描就足够了。”我说，并快速地扫了一眼表妹，我不明白她为何流泪。

晶莹剔透的表妹，你浸泡得无比湿润的瞳孔更加地充满了孩童似的清纯，在你如画的生活里，什么毛绒绒的东西，引起了你情感的蠕动，内心的世界一片黑暗，我无法掀开那沉重潮湿的心灵之幕，探询的光直达表妹年轻的心跳。表妹的唇动了动，显然想说什么，然而顿了一顿身坐在了床上，两眼低垂，面颊如三月桃花般地红润。我正不知道怎样面对这种尴尬，双手挠着头皮的时候，表妹“噌”地一下站起来，突然地对我说：“舟子，你是个大——笨——蛋”我莫明其妙起来，只见表妹眼里分明有不少的怨气在孳生呢，正想探个究竟，表妹一步上来捉住我的两肩就往外推，还云里雾里的时候，我已被推到了堂屋，随之门卡嚓地关上了且插上了木闩。

我回到寝室也闩上了门，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知道表妹今晚上的大起大落的情绪变化是什么是因为什么？泪水为何而生？那脸上的怨气从何而来，她的声音似乎是骂人，但仔细一听，本意本不是如此，似乎是大失所望的那种善意的嗔骂“舟子，你是一个大——笨——蛋”拖得长长的语气，无疑是在恨铁不成钢。我既没做错什么事，又并未做什么坏事，有什么值得表妹对待我呢？送礼而又拒我门外，生日，真是活见鬼了，我想。彻夜未眠。

第二天响晴天比，一大早就有光着脊背的光景，这可恶的季节呀，让人咬牙切切齿。父母早已出去劳动去了，表妹在门前洗衣，我赶忙跑到寝室把一堆衣服往那个大脚盆里放，表妹一句话没有，好像经过一夜的思想活动变得更加水火不溶的样子，她一把把我扔进的衣服拿起来扔到一边，还用那平静得生硬的话语说：“我是你什么人，凭什么让我洗衣服？”表妹仍然在搓着衣服，似乎比以前的节奏和力量都有所增加，我不知天高地厚地说：“不是每天都是你洗我的衣服吗？”“从今天起就不行了”我想完了，本来不知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这倒好，一早上又莫明其妙地碰一鼻子灰，我没头没脑地问表妹：“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吗？“你敢，就凭你那呆样”表妹恨恨地叮了我一眼，轻蔑般地说。“那么，大傻瓜是什么意思呢？”“你站在这儿用不着解释了，看一眼就可会意了”“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你什么时候明白过”表妹停下搓底，用那委屈的眼睛逼视着我，好像看着一条糊涂虫“除了看几本书，你还懂得什么？怪不得你原来的女朋友要离开你！”这一下可揭了我的旧疤，我气得面红耳刺，真是无理取闹，岂有此理！“不洗就不洗，我再将就一天！”我拿起衣服往寝室走去。

做早饭的时候，我把锅敲得叮当响，表妹往常一定是灶前灶后地在厨房忙乎的，可今天却只剩下我一个人气鼓鼓的，我安慰自己不要生气，毕竟人家来自大城市，比不得农村的乡姑，假如是妹妹这样莫明其妙地“撒野”我一定要教训她的。表妹在打扫卫生，扫净了地，又擦净了桌椅，然后坐在寝室内看书。吃饭的时候，表妹坐在母亲的身边似乎比往日更加温顺了许多，虽然没有了往日的欢笑戏语。表妹不时地往母亲、父亲碗里夹菜，玉手上下拂动我的心弦，美妙的感觉、甜蜜温馨的感觉接踵而来，我的心一阵突出其来的律动。

父母三下五除二吃了饭就勿勿地出门了。我想得主动些了，不然僵局很难打破！

“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不然我真的是丈二活尚摸不着头脑”我真诚地肯求表妹。

“有些事不说出来好些，换句话说心有灵犀自然一点就通”我看着表妹扑朔迷离的眼眸陷入天底深渊。

“我明天就回家，待几日好返校上课”表妹淡淡地说

“是因为你对我的误会吧？”

“不存在误会，只是你连误会都不会，不知道你的眼睛每天在看什么，心里在想什么？”

“我不懂你的意思所指是什么”

“谢谢你的热情款待，这一个多月来太打搅你们家了，明天早上八点我就得走，到现在父母的面还未见到呢，只去了一封信，不知道图了什么呢？”表妹的眼里又涌出了泪花，见我输看她表妹侧过了身背对着我。

“真的要走？”我问道，其实走的理由不容你挽留，这我十分清楚

“嗯”

“那好”我竟有些伤感起来想到了林黛玉的那段关于聚会的哲论，无比的惆怅无奈刹那湮没我多情的心田“带上寻幅油画吧，它会给你带来……”

“别提它了，再提我一把火烧了它”

晚上，表妹就开始向父母辞行，母亲虽然极力地挽留，但也知道人家要见父母的心切吧，所以没强求，絮叨一番，父母便去休息，明天还要早起呢。

表妹的寝室的灯一直亮着，我也睡不着觉，虽然不久后在学校可以见到她，然而这两天的“突然事件”总让人放不下心来，我静立在竹林边溶入了皎皎的月色之中。

第二天八点，表妹便启程了，只背了我的一个大包装着她的衣物等，而那幅油画及画架没有带走。

我拎着包子走在前面，表妹跟在后面一言不语。

我们等来了车，表妹眉毛都没扬一下就上了公汽，我拎起包随后跟上，正当我放下包站在表妹的身旁想说几句告别话时，而轻已慢慢地开动了。

“你回去吧，还等着你喂猪呢”表妹说，并向我伸来一张折叠的纸条，我收了，表妹把我往车外推。

下得车来，我看到表妹坐在窗旁，双眼蓄满了泪水，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滴，我往前奔跑过去，而公汽加速向前飞驰而去，留下一段缥缈的黄尘笼罩我这个不知所以然的身影。我追随那辆公汽翻过一道弯又一道弯，最后终于消失在一片树林之中，我的眼前尽是表妹临窗纷纷而下的泪水。我拆开纸条，上面用正楷书极工整地写道：

“舟子，当你打开字条看的时候，我已经走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说你是大傻瓜，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吗？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我不敢说出你的/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舟子你空有一副好脾气，空有满腔热情，你却不能够懂得女孩的心，你以为我跟你到农村来是因为计会实践吗？！你这个大笨蛋。大学的时候就迷恋上了你，你以为频繁地出去散步，逛夜市，相伴读书算不了什么惊人之举吧，然而你知不知道有一个女孩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是怎样的感到了温馨，分别的时辰又是怎样地想入非非！心有满腔爱的絮语要对你诉说，可是我知道你的女友刚离开你，我束缚着我日益漫延的爱的肆虐张狂，把爱的渴望化作一个最体贴人的朋友去安慰你，而你竟大大咧咧地身受这片浓厚的荫庇，竟不知我的初衷。舟子，与你结伴在乡下共同生活一个多月，好多次都想告诉你，我爱你！我爱你，你听见了，看见了吧，可曾看到一个痴情的女孩，伏案桌上在嘤嘤地啜泣？的确，在乡下我看到了另外一种天空，我知道了粮食的来之不易，农人的辛苦；同时我的视野也开阔了许多，农村的田野、山林、溪流甚至农村的黎明、黄昏与月夜是多么地诱惑人呀，这些给了我多少清新的感觉，而这些感觉让我度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舟子，我画的油画只不过是就构划好了的你的生日礼物，而你又一再拒绝，你不知道我那晚是多么痛苦，总想挑明了找你谈一谈，然而总是有些犹豫，怀抱着挚爱却要掩藏着，你倒是自由自在逍遥无比呢，每天快快乐乐，我恨死你了，现在给你两条路，要么爱我，要么失去我，我不想一个人单相思了呢，还有什么比单相思更痛苦的呢？你应该替我想想，你不要把我看作是与你不同的另一类人，请你相信我，不爱你以前的女友怎样因为你要回农村而抛弃你，希望你清楚我不是那种人，爱一个人爱得如胶似漆爱得真真切切，还会去考虑什么分配？记住，如果你爱我，上学的那天，别忘了给我买枝红玫瑰，这是对你的惩罚，你慢慢地选择吧！和你一样傻的人期待玫瑰的芬芳，吻！”

天啊！我一下子坐在路边的草地上，爱我？！“爱我……”我自言自语：“爱我……”想想这段时间，想想开始认识的那段时间，多么地情投意合，怎么就一丁点儿没往恋爱那方面去想呢？我挠着自己的头发，站了起来，脸上竟不自觉地挂上了一串微笑，仿佛正手捧着一大把红玫瑰出现在表妹的眼前，表妹手捧鲜花的神态多得意呀，女孩中的佼佼者，身材出类拔萃，这一刻她像圣母一样光辉四熠。我收住神聘的幻想，拍拍裤子上的尘土，迎着亮堂堂的太阳走去。明天多好呀，生活是多么地有意思，为了那灿烂的微笑我要紧紧地拥抱那片蓝天。

江仁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