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俨少：烟霞痼疾，山水殉道」石涛老莲陆梅聚，山水翘楚一支笔

《中国梅家九十八--陆俨少》

文／梅园水仙（初稿）

（小引）

如杜甫一样，陆俨少与四川有缘。我以为，陆俨少的绘画及理论，都与“三峡开悟”有关。

学画五十年，有两位天才大师是无法超越的。一位是“十项全能”之张大千，另一位则是“行云流水”之陆俨少。

俨翁是举世罕有的山水天才。他的本事和成就是后人无法“学”来的。研究他的思维类型和方式，我甚至怀疑他的大脑就是天生的“山水构造”——他独有的一笔经营、构图生发、行云流水、飞湍漩流等，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我以为，在近现代绘画史上，俨翁有三大贡献：

“杜甫诗意画第一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传神三峡第一人”。俨翁一出，三峡绝唱。

“老莲石涛陆梅聚”。老莲是鬼才，石涛是仙才，俨翁是天才……三仙梅聚，花开见佛。

（一）纤纤少年拜严师，万安穆如陶潜隐。

陆俨少（1909--1993），名砥，字宛如，后改为骥，字俨少，上海嘉定人。中国著名山水画家，新浙派山水泰斗。曾任浙江美院教授、浙江画院长，著有《山水画刍议》、《学画微言》、《陆俨少自述》等。

陆俨少曾拜前清翰林王同愈为师，学习诗文书法；后拜海上著名画家冯超然为师，并与海派大家吴湖帆相识定交，遍观历代名家真迹。八年抗战，陆俨少游历川蜀，吟诗作画，广结名士。得巴山蜀水滋养，画艺猛进。

陆俨少曾作《峡江图》诗云：

三峡束长江，欲尽江流转。

谁知破夔门，东流成大海。

与陆俨少结伴而行，风雨同筏的挚友彭袭明，更把瞿唐峡比作三代鼎彝，巫峡为两汉文章，西陵峡如六朝词章……

1946年，陆俨少由重庆乘木筏返还上海，闯长江三峡，穿巫山云雨，历时月余返沪。在诗仙李白，诗圣杜甫的诗境中穿越，如鲲鹏翔宇，凤凰涅槃……陆俨少胸中的“山水小宇宙”在这次穿越中彻底爆发，（穿越三峡过程中彻底开悟。）天下第一的“陆家云水”就此诞生了！

……

1909年6月6日，陆俨少出生于上海嘉定南翔镇。父亲陆韵佰从祖业经营米号，母亲朱璇相夫教子，绣得一手绝好“苏绣”。1915年，他7岁时入嘉定第四小学读书，得学名同祖。。1920年，12岁时入县立第二高等小学，后转翔公小学。同年，与表妹朱燕订婚。1921年，13岁时得《芥子园画传》，爱不释手，如饥似渴。1922年，14岁时考入上海澄衷中学，课余闲暇学习绘画书法，并研习古典文学。

1926年，他考入无锡美专。后因嫌弃美专师资水平而缀学，遂拜苏州前清翰林王同愈为师。1927年，经恩师王同愈推荐，再拜海上名家冯超然为师。严师冯超然首课即告诫：“学画不可名利心太重，要有殉道精神，终身为之”（冯师训诫影响陆俨少一生）。1929年，21岁时与朱燕完婚，并在家研习书画。1932年，“松沪抗战”爆发，他义愤填膺，壮怀激烈。后因战事恶化，书生义气无补，遂随父避乱上海租界。逃难路上遭遇风寒，落下气喘病根。

1934年，26岁陆俨少在浙江武康购买山地经营农场，与苏州书画同道费新我为邻。农闲时遍访名山大川，跨长江、越黄河，游长城内外，历时数月。1937年，奉老携子入浙江上柏山中，遍植梅花、梨树，青竹万竿，有陶潜归隐之志……

（二）避乱入蜀觅烟霞，殉道山水图破壁。

陆俨少避乱入蜀，初任职国民政府兵工厂秘书室。后为多有作画时间，遂改任事务员闲职。

寓居重庆期间，曾作古风山水百余件，并于重庆两路口举办画展，甚得好评。在渝期间，结识沈钧儒、陈树人、陈之佛、丰子恺等书画名流。

陆俨少性情温婉内秀，幼时即被家人取“宛若”之名，视若“女儿”看待。在从艺路上，与张大千、傅抱石、李可染等呼风唤雨的画坛大腕相比，陆俨少寂寂无名，属大气晚成的典型。抗战入蜀期间，陆俨少深耕传统书画。其间，书法大变，似隶非隶，别有趣味，颇为自得。然恩师冯超然阅后，斥其为鬼画桃符之“天书”，遂尊师命而弃之。

1946年，38岁陆俨少携全家老小，在木筏上搭棚屋，历险三峡欲返沪上。千山万水入怀中，万古风流笔底生……耗时月余，历尽千辛万苦，返乡木筏终于停靠到黄浦江边。

1947年，陆俨少在无锡首开个人画展。

1950年，陆母病逝；同年，他画《杜甫诗意卷》，深得冯师赞赏。1951年，举家迁往上海，为谋生计，参加连环画学习班。1952年，画《牛虻》连环画，并参加新国画研究会。1954年，结识山水大师黄宾虹，但并无过多交集；同年，恩师冯超然卒。其后，宋文治来门下学习中国画，陆使宋转投吴湖帆。1956年，辗转安徽、上海工作；曾画《杜甫诗意册》20开，赠浙美姚耕云。

1957年，入上海画院，并当选区人民代表。1958年，因反对上海美协不挂传统中国画，被错划为“右派”。1961年，“右派”摘帽，重获自由。次年，受浙江美院潘天寿之邀，赴杭州浙美授课。其后，作巨制《杜甫诗意》100幅，名声大震。1964年，随美院去皖南写生，见山林日照白光，遂创山水“留白”之法。1966年，画《毛主席诗意画》24幅，颇受好评。

1976年，粉碎“四人帮”，文革结束，喜作《秋日云开图》以示庆贺。1979年，为周恩来故居、人民大会堂作大幅《梅花图》；后被聘为浙江美院教授，为首批山水研生导师。80年代，任中国画研究院院委，浙江画院院长。

1988年，耋耄之年，陆俨少画抽象水墨80幅，庆贺自己八十寿诞。次年，他离开杭州南下深圳，并在西泠书画院举办告别展；同年，补足失散的《杜甫诗意百图》。1991年，83高龄时在深圳举办回顾展，并在故乡嘉定筹建“陆俨少艺术馆”。

1993年重阳节，一代山水巨匠陆俨少，中国“最后的传统文人画大师”病逝上海，寿年85岁。

（三）陆翁云水甲天下，南陆北李共晚晴。

当代山水巨匠陆俨少，诗、书、画、印俱佳，被誉为“中国最后的传统文人画大师”。

80年代后，中国画坛有“南陆北李”，若泰山北斗，双星闪耀。若论中国山水画坛的名望与地位，可老处在俨翁之上。但若论对中国山水笔墨贡献，俨翁则远在可老之上，并对中国山水画产生极其深远的影响。

俨翁山水初学冯、吴，诗文书法则从翰林进士王同愈。其山水画法由正统“四王”入手，经由董其昌、石涛二仙，上溯宋元诸家，得名家山水精髓。

俨翁擅画山水，亦偶作人物、梅花，其水墨笔法，旷世罕见。无论画多大的尺幅，从不起底草稿。千岩万壑，云水溪流，信手拈来，一气呵成。一如大唐画圣吴道子“臣无粉本，皆默记于心也”！

最为神奇的是：俨翁作画，从头至尾，皴擦点柒，“一支独秀”，不换毛笔。其用笔技巧，“近乎神道”。

他以毛笔笔尖、笔肚、笔根等不同部位，着墨挥洒。以其笔墨运行之干湿浓淡，轻重缓急，抑扬顿挫，来表现自然造化的光影风貌，山水乾坤。俨翁山水画中，尤以“陆家云水”画法，堪为奇绝。

古之“水法”，始有顾恺之《洛神赋图》；后则有宋人马远著《水图十二卷》。但真得其“行云流水”者，唯独当代陆俨少翁也！

俨翁“陆家云水”，烟波浩渺，气象万千；行云流水，迴肠荡气。他独创的“勾云勾水”、“大块留白”、“突兀墨块”、“湍急漩涡”等，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他被书画大家谢稚柳、陈佩秋夫妇誉为“六百年画水第一人”。

启功先生题赞俨翁云水：

蜀江碧水蜀山青，谁识行人险备径。

昨日抱图归伏枕，居然彻夜听涛声。

俨翁绘画细分为四个时期：

（一）50年代以前为摹古早期。其画法学四王、董其昌，远宗宋元，青绿学唐人。

（二）50～60年代为新时代变革期。作新时代人物风情，及毛主席、杜甫诗意画时期。

（三）70～80年代成山水熟期。其构图行云流水，浑厚苍润，自成腔调。

（四）耄耋八十岁变法期。受病、钱、变的困挠，其画风荒率野疏，英雄迟暮。

……

俨翁作画突出用笔。他强调“笔无虚设，各尽其用。画山水，重在“兜得转”；笔墨意趣，合谐统一。

俨翁重视山水画的章法构成。陆氏章法，早期“重局”，后期“夺势”。

俨翁论墨。他主张“用笔既好，用墨自来”。“墨分五彩”，关键在笔，墨随笔生。

俨翁书法，剑走偏锋。

陆俨少书法得扬疯子笔墨神韵，扬维桢的傑傲不羁，青藤徐渭的恣纵狂肆。

俨翁《学画微言》中自云：

我于书法，所用功夫，不下于画画。14岁临帖，初临龙门二十品之中的《魏灵藏》、《扬大眼》和《始平公》。继临《张猛龙》、《朱君山》等碑。

30岁后学《神龙兰亭》，如是复有年，后来放弃临帖，改为看帖，尤喜扬凝式，下及宋元诸帖。揣摩其笔法，以指画肚，同时，默记结字之可喜者牢记在心。

陆翁强调：“四分读书，三分写字，三分作画”。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三分写字，笔墨不涸；泉石膏荒，烟霞痼疾，搜尽奇峰入画图……

（四）石涛老莲陆梅聚，山水翘楚一支笔。

（我以为：俨翁“变法”神品，已入山水画之“自由王国”。）

陆俨少耋耄神品，生命绝唱。

陆俨少爱梅，天生一副“宛若”像，地就梅石铁心肠。

陆俨少师法杜甫“语不惊人死不休”。他特别较真，他的“离经叛道”常令人震惊。

80年代，中国画坛崇尚“南陆北李”，俨翁和可老被奉为当代山水至尊。李可染作品“聚光聚气”，雄秀壮美；俨翁作品“行云流水”，气吞山河。俨翁虽然与李可染交好，但他极少评论李可染的书画。他似乎从来没把李可染的老师黄宾虹放在眼里，他甚至还批评黄宾虹是“垃圾桶”。

他欣赏陈老莲的奇绝孤俏，卓尔不群。他爱石涛，他深得石涛的“反传统”精髄；但他又不断地寻找画圣石涛落下的毛病。

他曾诟病石涛“大幅章法很窘，未能达到左右逢源的自由境界”。至晚年登凌中国山水之颠，“一览众山小”的时刻，俨翁更是“见佛灭佛”，妄称自己是石涛的同门“师兄弟”。

我以为：

俨翁巨制《杜甫诗意百图》有很多石涛的影子，书法亦然。

陆俨少从“四王”身上捞足了（绘画）资本，又从董玄宰处竖立“山门牌坊”，归宗宋元。

蜀人张大千与陆俨少年龄相差不大，但其辈份和影响极高。陆俨少特别在意与张大千、吴湖帆拉开距离（避免艺术和商业上的冲突），以求得自家独立的笔墨面目。

就鉴古眼力和摹古实力而言，张大千堪称陆俨少一生的“前辈知己”和“竟争对手”。

陆俨少曾自言：“传统是看来的”。大陆时期的张大千，早已是“家藏万卷，富可敌国，血战古人，宇宙难容”的画坛奇才。而那时的陆俨少，却因家境窘迫，无法临摹宋元真迹，而只能在博物馆及师友处过足眼隐，以饱眼福。

抗战时期，挚友彭袭明曾拿陆俨少山水作品与张大千点评。张云：“冷”，意指“元人之冷”，赞赏有加。80年代，俨翁登顶中国山水画坛后，他更是在意张大千的评价。他曾不厌其烦地委托彭袭明等海外友人，打探张大千对自己山水画的意见和看法。但俨翁似乎不在张大千的朋友圈内，遗憾万分……

陆俨少1978年作《云深不知处》，其有题云：“为予七十变法之始”。

垂暮老年，陆俨少开始关注海外大家赵无极、刘国松的抽象山水。他尝试以“现代丙烯”作画，欲开山水气象新意境。

俨翁“衰年变法”，其大胆、新奇和生猛，超乎家人及弟子们的想象。其“变法”作品，色彩构成是现代的，笔墨意趣则是传统的，有些甚至刻意抽象、猎奇。

（俨翁“变法作品及现象”值得艺术史家深入研究。

“衰年变法”现象，一方面是艺术创作的必然历程；另外则是自然生命“身心衰变”的客观反映。如黄宾虹的浑厚华滋、张大千泼彩、林风眠戏曲人物；以及西方大师莫奈、德加、毕加索等，都有类似“变法”现象）。

……

陆俨少爱梅如痴。

宋人梅痴赵孟坚云：“浓写花枝淡写梢，鳞皮老干墨微焦。”

早在1935年，陆俨少赴南京参加第二届全国美展，并在参观南京故宫后，始作水墨《梅花图》。其梅枝取法老莲，圈花学石涛，孤绝古俏，自成家法。

陆俨少1977年作《梅香册》十二开，题有李清照梅花词：

香苞素质天赋与，倾城标格，应是晓来，喑传东君消息，把孤芳回暖律。

又有陈同甫梅花诗：

疏枝横玉瘦，小萼点珠光。一朵忽见变，百花皆后香。

欲传春信息，不怕雪埋藏。玉笛休三弄，东君正主张。

著名传记作家郑重先生，曾携鉴定大师谢稚柳作《苔枝缀玉》梅花卷，顺路看望困境中的陆俨少。陆翁阅谢梅，遂附一段香，并题有：“珠玉在前，终愧东家耳”。

俨翁梅花诗云：

水面横枝影亦娇，淡于明月韵于箫。自今识得春风后，不信瑶台久寂廖。

继毫横出大家风，辟易犹尝屈数公。生事吾今甘小户，原知同道不同功。

……

鉴师赞画师，真知又卓见。

陆俨少大器晚成，被誉为“中国最后的传统文人画大师”。他与李可染双峰并峙，有“南陆北李”之称。

陆俨少一生坚守传统，欲与张大千拉开距离较劲。无奈张大千宇宙难容，最终“魂系庐山”（为创作《庐山图》，历时三年。），葬身梅丘，抱梅长终。

陆俨少与张大千挚友谢稚柳同属上海画院，但他们乃君子之交，并无过多交集，只是偶尔的书画过往。他们深耕传统，力崇宋元，惺惺相惜，互有唱和。

谢稚柳曾诗赞陆俨少，俨翁闻之，顿时老泪纵横。他手脚发抖，并一再声称，谢稚柳是他困境中的精神支柱。

谢稚柳题陆俨少《山水画卷》，乃一代鉴定大家对山水巨匠最为精准评价：

鸥波而后开生面，

简远痴翁黄鹤遒。

六百年来旗鼓息，

风流今天陆天游。

（注：鸥波、痴翁、黄鹤，分别为赵孟頫、黄大痴、王蒙。）

早期作品：

陆家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