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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之白马出凉州》第81章-第90章
第八十一章 一步入天象
武当山掌教王重楼仙逝于小莲花峰。
随着这个消息从北凉向东西南蔓延开去,天下道门轰动。不是说一指断沧澜吗?不是说才修成了大黄庭吗?怎么说登仙就登仙了?要知道此登仙非龙虎山的证道登仙,而是死了,与凡夫俗子一般病死老死,武当山对此更是并未丝毫遮掩,与此同时,世人得知王重楼逝世后,掌教武当山的并非山上德高望重仅次于王重楼的陈繇,不是最年长的丹鼎大家宋知命,也不是剑术超群的哑巴王小屏,而是不到三十岁的武当年轻师叔祖洪洗象,洪洗象是谁?连许多北凉香客都不知姓名,耳目灵敏的,最多只知这位被王掌教器重的小师弟无甚野心,只是做些骑牛散心、注疏经义、筑炉炼丹的琐碎事情,偶有士子文豪登山作赋,达官显贵上山烧香,都见不到这个年轻道士的身影。
小莲花峰上龟驼碑,一位在这座峰上长大的青年俊雅道士换了一身装束,云履白袜,以一根尾端刻有太极图案的紫檀木道簪别起发髻,身上宽博长袖的道袍异常崭新尊贵,有两条剑形长带缝于道袍纽扣部位,名莲花慧剑,这是武当特有的装饰,六百年前大真人吕洞玄骑鹤上武当,以仙剑大道创武当两束道袍慧剑,寓意断烦恼斩尘根。对武当而言,在剑道天道俱是天下第一人的吕祖师爷羽化飞升之后,便开始一代不如一代,尤其是近百年,再无巍巍祖庭气象。
年轻道士轻轻跃上龟驼碑,望向被云雾缭绕的上山神道阶梯,小时候上山,那时候他面黄肌瘦,脚力孱弱,武当漫天鹅毛大雪,石阶堆满了厚厚积雪,道士们根本来不及扫雪,于是他便被年迈师父背着,据说大师兄在玄武当兴那块牌坊下等了一天一夜,上山的时候他偷望了几眼大师兄,每次大师兄都会笑脸相迎,像富裕街坊家里一座刚好暖和却不烫手的火炉,他清晰记得那会儿大师兄才只是两鬓霜白,等他长大,便悄然与师父一般满头银霜了。大师兄的确不太像是个武当掌教,劈柴烧火腌菜做饭盖房扫雪,样样去做,他的好脾气,都是从大师兄那里学来的,所以大师兄说他是武当未来百年的希望,他虽然胆小怕事,可终究没有逃避,与二师兄陈繇习道德戒律,与三师兄宋知命请教丹鼎学说,与四师兄一同研究玉柱心法,看五师兄练剑,至于天道是何物,师兄们皓首穷经都没得出个所以然,所以他不着急,一直觉得只要在山上呆着,总有一天会悟透。十四岁时骑牛,遇见了那一袭红衣,念念不忘,耽误了功课,大师兄并未责骂,后来再见她时,她说要去江南,再不相见了,他壮了胆子跟大师兄说要下山,大师兄问他还回不回来了,他没说,他从不说谎。可大师兄依然不生气,只是说小师弟等会儿,等大师兄修成了大黄庭,你便下山去好了,当年师父要你做天下第一才准下山,是骗你的。这么大年纪的小伙子了,总待在山上跟一帮糟老头厮混,的确不像话呀。后来他便耐着性子等到了大师兄修成大黄庭,只是出关时,他自己却退缩了,次次走到玄武当兴的牌坊,抬头望着吕洞玄以剑写就的四个大字,都默默转身上山。最后大师兄舍了一身大黄庭,自知将死,在小莲花峰山崖边上,揉着他的脑袋,笑着说掌教由二师弟来做好了,你下山去,不去大师兄就踢你下去,玄武当兴什么的,顺其自然便很好,哪有让你扛这个担子的破道理,大师兄临死才想明白一个道理,天高不算高,人心比天高。道大不算大,人情比道大。我辈修道无非修心。
二师兄陈繇不知何时来到峰顶,轻声笑道:“掌教,以后再看禁书,就正大光明一些。”
站在龟驼碑上的新任武当掌教回头,蹲下身,苦着脸问道:“二师兄,大师兄本意是让你做掌教的,你恼不恼我?”
老道人陈繇哈哈笑道:“让我来做武当掌教?亏大师兄想得出来!明摆着打架打不过龙虎山四位天师,吵架更是吵不过那个白莲先生,这不给武当丢脸吗?别说我,你去问问宋知命俞兴瑞,谁乐意做掌教?若是跟五师弟说这个,看你的小王师兄不拿剑砍你!”
蹲在石碑上的小师弟揉了揉脸颊,叹气道:“二师兄,打架吵架,我好像也不太在行。”
一向不苟言笑的陈繇开怀打趣道:“师父当年说过,我们五个加起来都不顶你一个。再说了,咱们武当也没想着要跟人打闹,一朝国师也好,羽衣卿相也罢,武当自立祖庭以来,便对这个不感兴趣,千年来,龙虎山削尖了脑袋要去京城,咱们可是次次拒绝入京。祖师爷吕洞玄早就把话说明白了,天地间俗气阴气最重地,都是皇宫,去不得去不得。虽说如今山上香火可怜,可总饿不死谁,山清水秀,人人相亲,那些个小道童见着你这位师叔祖,有些甚至得喊你太师叔祖,可他们何时是在怕你?只是敬你而已,谁不乐意帮着你放牛?这搁在龙虎山,可见不着。那边天师府是天师府,龙虎山是龙虎山,泾渭分明,不如我们武当山和气。大师兄私下说山下的道理是和气生财,山上嘛,和气生道。我觉得大师兄修为高是高,可道理打小便总是说不过我,但这句话,我觉得在理。”
年轻掌教担心道:“不知道下山游历的小王师兄的剑道如何了?可别真去了吴家剑冢或者龙虎山打打杀杀,唉,小王师兄的剑,过于不求剑招而求神意了。”
陈繇宽慰道:“五师弟剑道天赋造诣都是山上第一,救人比不得大师兄,伤敌却要比大师兄还厉害,临行前你又给了他《参同契》,相信五师弟只要肯花点心思由道转术,大有裨益。”
再不宜被武当山小辈道士称作师叔祖的洪洗象尴尬道:“我那本《参同契》是瞎写出来的。”
这一刻,山中暮鼓响起,雾霭灵犀般散去,大小莲花峰风景尽收眼底。
洪洗象站起身,眺望而去,怔怔出神。
陈繇微笑道:“喊你掌教又何妨,喊你便不是我们的小师弟了?大师兄去世又何妨,武当山便要塌了?玄武当兴五百年兴不起又何妨,你便不是洪洗象了?师父当年带你上山,自然存了由你担起兴盛武当的念头,可更多只是希望你能逍遥自在,大师兄更是如此,小师弟这些年倒骑青牛,牛角挂书,神仙一般无忧无虑,我们这帮老家伙看着羡慕呐。一日一卦,次次愁眉苦脸,我们偷偷看着也欢喜。因此下山不下山,我们都不在乎。”
陈繇的规矩,宋知命的丹鼎,俞兴瑞的玉柱,王小屏的剑意。还有大师兄的习武更修道。
过了玄武当兴牌坊,山上人人相亲。
这便是洪洗象的家。
骑牛看书读书,炼丹只是解乏,八步赶蝉只为那一张蜘蛛网。山巅随罡风而动,只是想看清山外的风光。与黄鹤喂食说话,只是觉得好玩。
这就是他的道。
我不求道,道自然来。
武当历史上最年轻的掌教没有言语,只是长呼出一口气。
踏出一步。
这一步远达十丈。
直接踏出了龟驼碑,踏出了小莲花峰。
武当七十二峰朝大顶。
七十二峰云雾翻滚,一齐涌向小莲花。
洪洗象踩在一只黄鹤背上,扶摇上了青天。
陈繇抬头望着异象,喃喃道:“师父,大师兄,你们真应该看看,小师弟一步入天象了。”
第八十二章 龙王爷一竿拦江
出青城山,徐凤年雇佣了四条大船,沿燕子江而下。
这一滩水势极为湍急,两岸高山对峙,悬崖峭壁,水面最窄处不过五十丈,凶险仅次于那相传有道教圣人倒骑青牛而过的夔门关,这一段水路峡中有峡大峡套小峡,滩中有滩大滩吞小滩。徐凤年一身白袍,站于船头,对一旁抱着武媚娘的鱼幼薇笑道:“我们方才经过的是书滩和剑滩,是武当祖师爷吕洞玄藏天书与古剑的地方,别以为那就是险峻了,接下来的峒岭峡才是险地,我们的四艘大船已是极致,再大些,别管是多熟悉水势的船夫,都得乖乖触礁沉船。当年我和老黄吓得半死,我还晕船,吐了老黄一身。所以这边渔民都说书滩剑滩不算滩,峒岭才是鬼门关,等下船身摇晃得厉害,你就别站在这里了。”
鱼幼薇望着前方景象,有些脸色发白,刚想转身,却瞪大眼睛,只见一叶扁舟似乎在逆流而行。
直冲为首那艘有大戟宁峨眉坐镇的大船!
一位青衫文士模样的年轻男子手持竹竿。
青衫青年双手持杆,插入水面,脚下小舟后端翘起。
与此同时,插入大船底下的竹竿被这名俊雅男子挑起。
一根乌青竹竿弯曲出一条半月弧度。
那一端,小舟屹立不倒。
这一端,大船竟然被竹竿给掀翻成底朝天!
这位青衫客是龙王老爷不成?
其余三艘船上的船夫们吓得胆魄都碎了。
江上一竿惊天地泣鬼神。
那青衫男子脚下小舟重新砸回水面,顺流直下,飘然而逝。
徐凤年瞪大眼睛,自言自语道:“这技术活儿忒霸道了。”
※※※※
到了雄州,离京城便不远了。
本朝六位宗室藩王皆有封地,除了从小憎恶兵戈杀伐的淮南王赵英,五个藩王皆有大小不等的兵权,最少镇守一州,如靖安王赵衡,胶东王赵睢,琅琊王赵敖,还有两位则更加手拥重兵,目前身在西楚旧都大凰城内的广陵王,掌管着原先西楚王朝一半的辽阔疆土,这些年致力于镇压不断反弹的叛乱,凶名昭彰。那屯兵于旧南唐国境上的燕剌王无需多说,麾下兵强马壮,骁将如云,一直在跟北凉铁骑争甲雄天下的名号。当年顾剑棠大将军被召进京后,可谓是彻底的卸甲下马,近乎独身入京师,解散旧部大多在这两位强势藩王手中。
春秋国战的硝烟尚未散尽,天下初定,以宗室几大亲王屏藩社稷是明智之举,王朝上下对此并无异议,唯独异姓封王的徐骁,惹来朝野非议,当初除了顾剑棠有望坐镇边疆,文臣谋士更多是想让骁勇不输徐骁的燕剌王移师北凉,只是最终尘埃落定,顾剑棠与燕剌王都没能带兵赴北。虽说藩王大权煊赫,可一部《宗藩法例》却对这些宗室亲王诸多禁锢,愈是离京城近的藩王,愈是严格,例如雄州的淮南王赵英,两辽的胶东王赵睢,这两位藩王,宗室动辄得咎,王子王孙被废为庶人的不在少数,像那燕剌王,按照宗藩规矩不得轻易入京,连先皇去世,当今天子都以祖训不得违的理由对要求入京的燕剌王加以拒绝,传言这位藩王面北遥遥祭拜,以至于吐血晕厥,数月卧榻不起,一片赤子孝心,让原先对这位桀傲暴戾藩王印象十分糟糕的北方士子纷纷扼腕痛惜。
雄州麻姑城,州牧刺督一干文官武将都出城三十里,阵仗浩大,只为了迎接一位路经雄州的人物。
淮南王刘英并未出城,按照《宗藩法例》规定藩王不得擅自离开封地,即便是出城省墓上坟或者出城踏春秋狩,也要向州牧代由京城上奏,得到钦准,方可出行,否则一州官员都要受到重责牵连,胶东王曾经以身试法,导致锦州州牧被罢官到底,刺督等一众武将调离两辽,官阶连降两级发配南国边境,归燕剌王管辖。而《宗藩法例》第一条,则是“两王不得相见”。淮南王刘英素来以循规蹈矩著称,事事不敢逾越宗室雷池半步,偶有子孙违规被罚,温文尔雅的淮南王也从不出声,福祸相依,刘英成了进京面圣次数最多的藩王,赏赐颇丰。
十数位当年都曾在江湖上声名赫赫的北凉鹰犬,环绕一辆马车。其中便有当年一刀劈下紫禁山庄庄主头颅的范镇海,有老一辈武道宗师枪仙王绣的同门师弟韩崂山,有满身毒器号称破尽金刚境高手的独眼龙杨春亭。
三百重甲铁骑,更是马蹄如雷。
雄州州牧姚白峰与所有人一同敬畏作揖。
帘子并未掀开,更没有走出车厢,只是传来沙哑声音:“入城。”
竟然无人敢于流露丝毫愤懑神色!
要知道姚白峰可是北地三州士子的领袖人物,更是雄州豪阀姚氏的当家,当年首辅张巨鹿还是大黄门时,便多次向姚州牧请教学问,姚氏足足五代人俱是首屈一指的理学大家,姚门五雄,从率先提出见闻德性,到格物致知,再到即物穷理,一脉相承,与南方上阴学宫的朱门理学并称辅国双魁,南北交相辉映,一直被历代帝王青睐器重。姚白峰一生致力于将家学演化为国学,门生遍天下,如此超然地位,此时却依然对着马车上那名都不屑露面的武夫低头。
怪不得理学大家没有骨气,天下十大高门豪族,被这位人屠剔除大半,谁不怕?!
何况他六十岁高龄纳小妾,清流士子只当作一桩道德文章得了颜如玉的美谈,人屠却直言不讳骂他老不正经,姚大家听到后气得闭门谢客半年,直到门生高徒劝慰,才重新讲学。
麻姑城内,淮南王刘英赤足不束发,乱发披肩,驱散奴婢,独自站在小榭中醉酒,喃喃自语,有些疯癫。
临近城门,被骂做老匹夫的北凉王微微驼背着掀开帘子,侧望向一把年纪的姚白峰,问道:“姓姚的老不正经,刘英人呢?”
身上无肉骑马尤其酸疼的姚白峰无奈道:“回禀王爷,按照我朝祖训,淮南王不当与你相见。”
正是北凉王徐骁的家伙眯眼哦了一声。
马队经过麻姑城中轴大道,所有人皆是跪地不起,不敢抬头。
只是每隔一小段路程,便有喝声响起。
不绝于耳。
让姚白峰这群官员一阵头皮发麻。
“锦州十八老字营青山营,步卒朱振,参见大将军!”
“辽西天关营骑卒宋恭,参见大将军!”
“琵琶营弓手龚端康,参见大将军!”
……
此时,姚白峰等人都不由自主记起那首《煌煌北凉镇灵歌》的末尾词句,着实气焰骇人。
“徐骁生当是人杰,徐骁死亦做鬼雄。笑去酆都招旧部,旌旗百万斩阎王!”
第八十三章 救人
青衫龙王一竿拦江,使得船仰马翻人坠水,一时间江面喧闹非凡,许多凤字营兵卒不谙水性,加上礁石突兀,几个浮沉就要溺水身亡,宁峨眉一手提起一名甲士,另一手竟然拖起了他的坐骑,那头通体乌黑的高头骏马,被这位耍大戟的武将硬生生托到船板上,救了人马,立即跃入水中,他的卜字铁戟是义父遗物,宁峨眉便是溺死都要捞出来,当时青衫青年浮舟而至,以竹竿掀起波澜,若非他当时手中没有大戟,否则也不至于被那名古怪刺客给得逞。
徐凤年在宁峨眉破水而出时便抽出绣冬刀,劈开大船栏杆作十数截,纷纷踢入燕子江水,身形飘下,踩着一截木栏,弯腰抓起一名北凉甲士,丢回大船,与此同时,吕杨舒三人以及青鸟都飞鸿踏雪一般刺入江水,各自救人救马,剩余三船的船夫伙计只看到江面上一个个身影蜻蜓点水,看得目瞪口呆,本以为这帮渡江武卒只是精悍,不曾想竟然还隐藏众多神仙高手,尤其是那位身穿白袍玉带的英俊公子哥,腰挎双刀,却不是做花哨样子,若说那乘一叶扁舟飘然来至潇洒而去的青衫客是化为人形的燕子江龙王爷,那这位公子哥就是一条过江白龙了,说不尽的飘渺风采。
徐凤年四五个来回,吐一纳六,气息绵长,并不疲倦,脚踏被他绣冬砍断的一段栏杆,望向即将到来的峒岭鬼门关,有些头疼,落江人马已经被救得十之八九,只是仍有两人就要撞上鬼门关礁石,来不及出手相救,行船操舟,素来不惮风涛,而畏礁石,两匹北凉战马撞上暗礁,怦然作响,砸出一滩血迹,瞬间卷荡一空,徐凤年脚尖一点栏杆,飘向一座礁石,再掠出,只是一人即将撞上礁石,徐凤年回头一望,船头宁峨眉刚救回一名袍泽,手持大戟,满眼忧愁。
徐凤年灵光乍现,大声喊道:“宁峨眉,丢出大戟,助我一臂!”
宁峨眉右脚后撤一步,怒喝一声,掷出重达八十斤的大铁戟,直刺最前方即将触礁的一名兵士,徐凤年握住大戟,趁势而飞,于千钧一发之际接连抓起水中那名凤字营轻骑,大戟轰然钉入礁石,徐凤年将手中轻骑放在礁石上,一掠再掠,终于救下最后一名溺水轻骑,一同坐在出水礁石上,江水轰鸣溅射,徐凤年一身华贵衣襟湿透,眉心红枣印记熠熠煌煌,那名死里逃生的凤字营轻骑拼命咳嗽,抬头望着面无表情的世子殿下,有些茫然,被这位在北凉传言草菅人命的世子殿下给救了命?
大船飘下,宁峨眉依次拔出礁石大戟,拉上北凉袍泽,徐凤年扶着失魂落魄的轻骑甲士跃上船头,凤字营正尉袁猛神情复杂,不仅是他,许多轻骑都是呆若木鸡,徐凤年不理会他们,只是吩咐道:“宁将军,清点人马数目。谁失了战马,记罪在身,以后将功补过。”
宁峨眉捧拳沉声道:“遵命!”
连袁猛都不由自主低头喏声道:“末将听令!”
湿漉漉的徐凤年入了船舱屋内,青鸟服侍他换上一身衣衫,徐凤年皱眉道:“所幸书剑滩还好,大多是明礁,若是再到了下边鬼门关,枯水时暗礁如石林,航道更是狭窄,恐怕就要坠水几人便伤亡几人,那青衫男子何方神圣,一竿便能掀翻大船,已经不是膂力如虎可以形容,巧劲更是骇人,分明是暗藏了上乘剑术,姑姑在青城山上给了我一本专门讲述如何破解吴家枯剑的剑法心得,我瞅着那手持竹竿的家伙这一式,有点像吴家剑冢里的‘挑山’,难不成是这一代剑冠吴六鼎?”
青鸟一手握发,一手持象牙梳,细心搭理着徐凤年头发,柔声道:“且不说那人是不是吴六鼎,公子救人的手法,很是赏心悦目,船上连同宁峨眉袁猛,方才都在为公子大声喝彩,尤其是那一趟握戟而飞,连奴婢都要赞叹。”
徐凤年低头看了看通红手心,自嘲道:“比起一竿掀船,我的道行差远了。除非老剑神李淳罡肯出手,否则谁都拦不下那可能是吴六鼎的家伙,只能眼睁睁看他乘舟而去,恼火。不过说实话,这一招不管是不是剑冢的挑山,因为有姑姑的四十年习剑心得感悟珠玉在前,再加上武当山骑牛的传授了一套拳法,里头有一句‘山重随它重,我以一两拨万斤’的口诀,真是凑巧,所以我刚才看着都有些触类旁通,这倒是好事。果然我得抓紧时间让吕钱塘陪我练刀了。”
经过一劫,峒岭峡更显奇峰突兀怪石嶙峋,江面狭小,迂回曲折,气势峥嵘。仅剩三船身处其中,一次次与礁石擦身而过,惊心动魄。
徐凤年重新站到船头,两头幼夔就在他脚边追赶玩耍。羊皮裘老头儿不知何时来到徐凤年身后,嘻笑道:“小子,拿捏人心有些火候啊,若非老夫知道那青衫剑士不是你的人,说不定要怀疑这是你的刻意安排了。”
徐凤年没好气道:“我可没那么大手笔。”
徐凤年追问道:“他果然用剑?”
老一辈剑神点头道:“用不用剑,老夫岂会不知。吴家剑冢出来的,身上有着一股枯剑独有的迂腐味道。只不过这名年轻剑士,走了条吴家剑冢不乐意走的剑道,将来成就要比前几代剑魁更高,前提是他过得了东越剑池和邓太阿那两关。过去了,由指玄入天象便不难了,过不去,枯剑就是真的枯剑了。那一招挑山如何?被吓倒了吗?要不老夫教你一手倒海?你两柄刀挎着不累啊,借老夫一把如何?借了,老夫立马让你见识见识一剑大江逆流的景象。”
徐凤年冷笑道:“休想。”
老头儿掏了掏耳屎,撇嘴道:“这般胆小,如何成大事。”
徐凤年自顾自说道:“吴六鼎这一竿,图什么?”
李淳罡不耐烦道:“小子你是笨还是蠢啊,行走江湖,不就挣个名头?要不然王仙芝会自称天下第二?邓太阿会拎桃花枝作妖作怪?有了名头,再与人对战,便名正言顺了。否则谁愿意搭理一个无名小卒?老夫年轻时候,不管对上谁都来一通砍瓜切菜,可不就是意气用事,要争口气?后来年纪大了,才少了争强斗胜的心思,齐玄帧这个牛鼻子老道着实可恶,与他论剑说道,害得老夫心境大乱,不仅没能一脚踏入陆地神仙境界,连天象境都悬了,被人断去一臂,被镇压在听潮亭下,才因祸得福,重返天象。小子,以后对着老夫客气些,天象境的高人,数来数去,才就十来个,一双手而已。”
徐凤年伸出手臂,由雪白矛隼落在臂上,拿下小竹筒,抽出密信,一脸愕然。
李老头儿才说自己是屈指可数的天象高手,这会儿便没啥风范地歪头偷窥,徐凤年倒不计较,李淳罡跟着一愣,随即啧啧道:“王重楼丢给你大黄庭,是损命勾当赔本买卖,这个老夫早有预料,只是那叫洪洗象的新任掌教,连金刚指玄两境四重都瞧不上眼,一步便是天象啦?小子,你别跟老夫打马虎眼,透个底,这事儿可信?”
徐凤年感慨道:“换作别人,打死不信。可是骑牛的,我却相信。”
李淳罡望向江面,神情恍惚道:“这可不就是齐玄帧当年做的事情吗?二十年修为寸步不进,一悟便天象,再十年,就是陆地神仙了。”
徐凤年将密信丢入江水,笑道:“不管什么天象什么陆地神仙,我练我的刀。”
第八十四章 几笑一飞剑
老头儿揉着耳垂,嘲讽道:“练刀?不说那武当小掌教一步入天象,就说眼前吴六鼎那一竿挑山,都是你能比的?你还有心思练刀?练个屁,就你这修行速度,一辈子都只能在这些天纵之才屁股后头吃灰,身为人屠与王妃的儿子,不嫌丢人?”
徐凤年平静笑道:“有什么丢人的,只要刀是自己手中刀,便是一塌糊涂,只要出力了,都没什么好抱怨的。徐骁何尝是顶尖的武道高手?不一样攒下这份家业。我二姐恼我练刀,那是怕我走火入魔,怕我为了练刀连家都不要了,可是有些事情,不是纸上谈兵就能谈下江山的,上阴学宫就是最好的例子。口舌之快,那只能是智者与智者的角力,一旦碰上匹夫莽汉,还得靠拳头和刀剑说道理。天下总是有学问的人少,大学问的就更少了。”
老剑神笑眯眯道:“有些道理,老夫也不喜欢儒士动嘴,当年齐玄帧就有这个臭脾气,只不过他是常理之外的怪胎,既能说理说得天花乱坠,也能斩妖除魔做卫道真人。若他没些手段,谁乐意听他讲大道理。”
徐凤年脚背上趴着两只跑累了在打盹的顽劣小虎夔,徐凤年弯腰蹲下,伸手抚摸两头幼崽。
老剑神突然不说话了。
徐凤年站起身,连带着幼夔都被惊醒,继续在船头欢快蹦跳,徐凤年好奇问道:“老前辈,你当真能飞剑?”
老头儿依旧只是抬头望向崖壁,没有回答。
峒岭尽头两崖壁齐整如刀削,相距不足十丈,形如门户,只许一船通行。那便是最后一道鬼门关了,山岩上刻有鬼哭雄关四个大字,是武当山乘鹤飞升的大真人吕洞玄以仙剑刻出,说来有趣,吕洞玄并称丹剑诗三仙,不仅剑道出神入化,是有名的陆地剑仙,同时也精于炼丹,诗词歌赋多有流传,墨宝却只有八个字,除了鬼哭雄关,再就是玄武当兴,皆是以剑做笔。
出了鬼门关,视野豁然开朗,燕子江,蜀江,沧澜江三江汇流,这里曾是春秋三国战场,自古更是无数英雄豪杰大动兵戈的著名用武之地,江水由急变缓,江面由窄变阔,恍若隔世,由阴间跌入阳间,让人心旷神怡。
徐凤年看到常年穿一件熏臭羊皮裘的李老头出了鬼门关,依旧在转头看着崖壁上鬼哭雄关四字,有些黯然,这位江湖上老一辈剑神,不抠脚丫不挖鼻孔不捞耳屎的时候,尤其是此时驻足凝神的模样,才让徐凤年清晰记得他是李淳罡,哪怕佩剑被折,手臂被断,他依然是曾经独占剑道鳌头的仙人。
只听老人喃喃道:“老夫年轻时做过许多荒唐事,十六岁入金刚,十九岁入指玄,二十四岁便达天象,被誉为五百年一遇的剑仙大材,初出江湖,便在千万观潮人的注视下,踩塔着广陵潮头过江,二十四岁去东越剑池挑战梅花剑宗吴玮,对那位前辈羞辱至极,害其以引颈自尽,三十六时自称天下无敌,扬言四大宗师除我之外都是沽名钓誉,便是王绣、酆都绿袍与符将红甲三人联手,也是我一剑的事情,后来我没输给他们,却败给后辈王仙芝,她离开酆都找到我,这个傻女人,故意让我一剑洞穿胸膛,我自诩天下敌手一剑败之,天下女子一指勾之,到头来,才知道什么叫心疼,所谓心疼,便是你伤了别人,受伤的却是自己。为了救她,我去龙虎山,向齐玄帧讨要续命金丹,只是还没到斩魔台,她便死了,她临终时说她不要活,她就是要死在我怀里,若是活了,便又是陌路,她不愿意,哪怕那时候,我依然没有胆量说出口,没了她,一剑两剑百剑千万剑,又如何?这鬼门关,是我与她初遇的地方,那时候我已能飞剑,她却只是个还未习武的笨丫头,后来她如何成了酆都绿袍,又为何成了酆都绿袍,我都不知,只知道此生再不能相见了。荣辱种种,浮沉事事,一舟而下,过眼云烟。我喜欢姜丫头,便是心疼当年那个她,上莲花顶,下斩魔台,我从齐玄帧那里得知她是我仇人之女,她既然不幸遇见了我,杀不了我,便想着死于我手才好。最苦是相思,最远是阴阳。”
徐凤年无言以对,以往剑神李淳罡的种种事迹,都在四十年中模糊不堪,齐玄帧早已白日飞升,王仙芝在武帝城从不出东海,酆都绿袍已死,符将红甲人似乎成了傀儡,有幸亲眼见过老一辈剑神的人即便活着,也大多是花甲老人。
正应了剑仙吕祖那句古话,睡到二三更时凡荣华皆成幻境,想到一百年后无少长俱是古人。
李淳罡自嘲道:“老夫年少时一心想做吕祖,这倒是跟齐玄帧一般无二,只不过老夫看中的是吕祖的剑,齐玄帧却是吕祖的道,所以老夫喜欢吕祖的飞剑取人头,却被齐玄帧大骂了一通,这牛鼻子老道坐在斩魔台上说什么两人相击,上斩颈项下决肝肺,击剑杀人,飞剑千里又怎样,此庶人下乘剑,未节小技,无异于斗鸡,胜人者有力,自胜者才是得道。你听听,这口气是不是很大?老夫当时心灰意冷,心甘情愿认输,加上亲眼看到这个亦敌亦友的家伙白虹飞升,真正是无话可说,当时觉得莫不是自己真的错了,齐玄帧悟了长生理,步步生莲花,老夫当时原本一脚在天象,一脚踏入陆地神仙境的修为一退千里,下山后被人斩去一臂,落入指玄境,再不敢说什么有蛟龙处斩蛟龙的狂言屁话狂。只是这些年在听潮亭下,才想明白了一个浅显道理,嘿,齐玄帧这老顽童伙故意误我啊!”
徐凤年轻轻叹息,大船入大江,不再跌荡摇晃,当年乘船至此,和老黄主仆两人都大开眼界。许久,老剑神终于回过神,准备转身回去,却看到一路都在晕船呕吐的姜泥走出了船舱,扶着栏杆,脸色依然苍白,只是比起书剑滩和峒岭关要好很多。比较徐凤年初次乘船半死不活,两人差不多狼狈。青鸟从二楼船顶轻盈跃下,轻声道:“殿下,掀翻大船的那人就在江心等着我们。”
果然,大船渐行,再度看到一舟一竿的青衫客。
这吴六鼎当真是吃了无数的熊心豹子胆啊!一竿挑衅还不够,难道还要再来三竿全部挑翻才罢休?徐凤年睁大眼睛,望着越来越形象清晰的吴家剑冠,这年轻剑士相貌并不出奇,面容古板,一看就是不近人情的孤僻性子,剑冢枯剑,历来如此,后辈剑士若要出山历练,必须要先胜了家族内一位老祖宗,不论生死。吴六鼎身材修长,今日不曾带剑,那根乌青竹竿扛在肩上,双手搭着,这姿态,委实倨傲到了极点。
姜泥忍着作呕难受,连她都能看到那浮舟江山的大胆刺客,船夫都说这人是龙王爷,她却不信,扭头皱眉,看着徐凤年,虚弱问道:“你打不过这人?”
徐凤年哑然失笑,摇头道:“当然打不过。”
姜泥冷笑道:“那你练刀练出了什么?”
徐凤年哈哈笑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你可以问问李老前辈,他是否练剑第一天就知道自己会成为剑神。”
殊不知李老头儿拆台道:“老夫知道。”
徐凤年翻了个白眼,姜泥心情大好,微笑着,脸颊便悄然浮现出两个酒窝。
徐凤年笑道:“好看。”
姜泥立即板着脸。
徐凤年嬉皮笑脸道:“小泥人,来,再笑个呗,你笑了,我就明知打不过那当世一等一剑士,也要提刀杀去。这笔买卖多划算,说不定本世子就一去不返了。如果老剑神出手救我,你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拉着,如此一来可以保证十成把握我战死在江山,咋样?笑一个?”
姜泥小脑袋晕晕乎乎,晕船让她几乎恨不得跳江,恨死了一意孤行要乘船而下的世子殿下,她很费神费力地去思考这笔买卖,耐不住徐凤年蛊惑催促,终于千辛万苦挤出一个自认为最无懈可击的僵硬笑脸,徐凤年立即笑骂道太难看了,没诚意,本世子不干亏到姥姥家的生意。姜泥无奈换了几次笑脸,都不尽人意,徐凤年故意叹气说看来买卖是做不成了,反正船上有大把高手,就不信打不趴下那孤身前来求死的王八蛋,便是龙王爷,都要剥皮抽筋。姜泥笑了半天,小脸蛋都僵硬了,结果看怕死而且奸猾的世子殿下偷着乐,气得跑上前就要跟徐凤年拼命,徐凤年威胁道:“咬我?小心我让金刚菩萨咬你啊?!”
胆子其实一直不大的小泥人马上不敢上前了,瞪大眼睛希冀着用眼神剐死徐凤年。
徐凤年捧腹大笑,只是笑完,便肃容转身,破天荒双手持刀,准备飘出大船,真要与那持竿的吴六鼎战上一战。
徐凤年脚尖刚要一点冲出船头。
一直旁观两个年轻家伙打闹的老剑神袖口一挥,把徐凤年给扯回来,害得世子殿下一屁股跌坐在船板上,样子滑稽。
姜泥终于会心一笑。
老剑神眼神恍惚,望着一脸懊恼的徐小子,再看向嫣然一笑的姜丫头。
当年江山偶遇,他飞剑横江,吟诗而渡,她便趴在船栏上,一模一样如此的笑脸。
那年,正是最年轻最耀眼的剑道天才李淳罡最意气风发的时分,也是那位痴痴女子最天真最无邪的年纪。
擦肩而过,他只求仙剑大道,并不挂念,她却傻傻挂念了一生一世。
老剑神默念当年那首诗。
我当锻就三千锋,一日开匣玉龙嗥。手中气概冰三尺,石上神意蛇一条。
老剑神伸出独臂,轻声道:“徐凤年,借老夫一剑,一剑而已。”
徐凤年愕然。
李淳罡呢喃道:“欠了一剑。”
徐凤年一咬牙,抽出绣冬,丢向江面上方,像是要抛给那百丈外的小舟青衫。
面朝姜泥的老剑神最后望了一眼她,当日说这个徐小子嘴里的小泥人神似北凉王妃,其实不尽然,她更像是那个喜穿绿衫的丫头。
李淳罡笑了一笑,只有沧桑,倒着飘出船头,仰首豪迈大笑道:“小绿袍儿,且看李淳罡这一剑。横眉竖立语如雷,燕子江中恶蛟肥。仗剑当空一剑去,一更别我二更回!”
背对扁舟青衫剑冠以及那柄绣冬刀,没了神兵木马牛,更没了年轻时玉树临风,只剩一臂的老人握住了不是剑的绣冬,转身仅是轻描淡写一招一剑。
齐玄帧说我以剑力证道,不如天道,走错了大道。你却说受了一剑便够了。
我李淳罡要甚天道?!
一剑足矣!
初始无人看见这一剑的风采,只觉得索然无味,江面寂静。
可那青衫龙王却顾不上小舟,激射远遁。
瞬间。
大江被轰隆隆劈开,直达两百丈。
这般传说中的陆地剑仙一剑,世间真有蛟龙,也要被当场斩杀!
第八十五章 鲤鱼跃龙门
说是一更别离二更回,势可劈江斩龙的一剑去返,其实哪里需要一更时间。
李老头没来由一剑破天象,似乎有重返武道最高境界的迹象,并无任何惊喜,飘摇回到船头,将绣冬丢回给徐凤年,遥望了一眼大江与石崖,似乎解开心结,苦涩笑了笑,然后默默走入船舱。
观潮习重剑的吕钱塘被这一剑吓傻,终于记起了很久以前曾在广陵江头踩踏潮头而行的逍遥前辈,别说吕钱塘这等壮年剑客,弃剑修道已是一把年纪的魏叔阳都忍不住须发张扬,哪有不想学当初李剑神潇洒仗剑走江湖的年轻人,邓太阿是新一代剑神不假,可远不如李淳罡来得震慑人心让人服气,邓太阿过于半仙半妖,如同离地百万里的天上人物,出道以后出手寥寥,只是与王仙芝曹官子几人过招,事后才传出一些支离破碎的风声,让人咂摸咀嚼。
可老一辈李剑神却是一剑一剑在江湖上斩出了滔天声望,尤其是与一位位女子们的爱恨纠葛,更是让无数后辈浮想联翩心生向往,像九斗米老道士魏叔阳便牢记李淳罡武道巅峰时,有一位爱慕他出尘风采的女诗人曾痴恋作诗无数,夸赞李淳罡飞剑摧破终南第一峰,说他袖中青蛇胆气粗,更说他三尺气概青锋如吕祖,为天且示不平人。这一切,都过去了,她早已人老珠黄,早已红颜白发,早已葬身孤坟,死前不忘让后人焚尽诗稿。
那个李剑神还在的江湖,有无数的她,成了弱水三千,独独不见他取了哪一瓢。当年江湖许多人许多事,都跟她们一样,风华不再。
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的舒羞鼻尖渗出汗水,望着江面重新合拢,船身逐渐不再左摇右摆,转望向身边的吕钱塘,颤声问道:“这老头原来真是能与齐仙人一较高下的前辈?”
哪怕齐玄帧登仙数十年,哪怕不是龙虎山道士,所有后人提起,都不敢直呼姓名,一概尊称齐仙人,这便是天象以上的实力。
被那一剑几乎震散魂魄的吕钱塘沉声道:“你还不知道他是谁?”
舒羞虽说年近三十,但不知是精研媚术的缘故,还是天性使然,总有些天真烂漫的少女细节,习惯性娇气嘟嘴道:“我哪里知道,老前辈总不会是邓太阿啊。”
吕钱塘正在懊恼那一剑太玄妙,他竟没有瞧出半点端倪,加上这位东越剑客一直不喜舒羞的做作姿态,于是说话的语气便重了一些,“一介南蛮,不过是井底之蛙!”
舒羞伸手拨了拨耳鬓青丝,侧头娇媚笑道:“呦,东越便不是蛮夷之地了?那老前辈这般了不起,能让咱们的吕剑神如此高看?”
吕钱塘阴沉转头,自己算哪门子剑神?这个从蛮夷南疆跑出来的娘 们真想尝尝赤霞剑的锋芒?!
恰巧在两人身边的魏叔阳摇了摇头,并未出声劝解。径直走向世子殿下,徐凤年坐在船头,解开双刀搁在一旁,伸手逗弄着金刚和菩萨,两个小家伙舌头天生带有勾刺,轻轻一舔,会在手上带出一阵密密麻麻的划痕,徐凤年熬不住这对姐弟没个尽头的折腾,受轻伤不说,象牙白色的绸缎袖口早已变成破条,于是拿起春雷刀,让幼夔金刚四爪抱住,悬空晃悠,看得出来这只雄夔更活泼。魏叔阳总不能站着与坐着的世子殿下说话,盘膝坐定,感慨万分道:“殿下,老道年老有幸阅读武当《参同契》,今天又遇见李老剑神那斩江两百丈的通天本事,此生死而无憾了。”
徐凤年笑道:“魏爷爷,你给说说,李老头这一剑是指玄还是天象?”
魏叔阳摇头道:“约莫有陆地神仙的意味了。老道实在不敢妄言李老剑神。”
徐凤年靠着木墙,玩笑道:“这一剑岂不是就能破甲数百?若是两军对垒,有三四名李老头,率先陷阵砍杀,这仗还怎么打?”
魏叔阳微笑道:“殿下,试问百年江湖,出了几个李剑神?又有几名指玄天象境的高手愿意被军法约束?身陷军伍,可不适合修行。”
徐凤年点点头,“确实,谁能劳驾王仙芝邓太阿去冲锋陷阵。春秋国战,只听说西蜀那位剑法超群的皇叔不惜一死拒敌,硬生生斩杀了六百名铁骑,却再难抗衡接下来的骁骑铁甲,死于弓弩战阵。武夫的江湖,便像是先前那燕子江,水底是暗礁牙突,水上是群峰竞秀,谁都不耽误谁冒头,至于谁能如吕洞玄一般高不可攀,更是本事。而一切都是为了战争考虑的军伍就成了我们所处的宽广水域,百江千溪万流汇聚,除非是徐骁这般国战名将成为那孤悬的岛屿,否则任你万般能耐,都要倒在千军万马之下,在徐骁率军践踏江湖之前,武夫军人两相轻,倒也算是分不出高下,如今的江湖实在是再没有底气与军队叫板了。龙虎山被加封整个天下道门的掌教,两禅寺出了个与皇帝陛下以朋友相交的黑衣僧人,才得以挽回释门颓势,儒释道三教,继续三足鼎立,这三教里的高人都力求出世,偶尔出世,力挽狂澜,惊起漫天风雷,也都速速退隐。徐骁军中,少有附和北凉的江湖人士手执兵符。”
魏叔阳似乎沉浸在老剑神与那一剑的波澜余韵中,有些失神,但看得出来老道士满脸都是开怀,如同稚童得了一串糖葫芦,很简单,没有大道理可言。很难想象以魏叔阳在九斗米道中的地位,以他的古稀年纪,还会有这样童心,不管李淳罡形象如何落魄邋遢,魏叔阳只惦念着那三剑,水珠呈线破水甲,小伞作剑一剑仙人跪,再到今日的仙剑,在老道士看来,真真正正当得上袖有青蛇胆气粗的诗句评语。难怪世道一日不曾平,江湖便不平,因为谁都想着去如吕洞玄李淳罡这样遇不平而自太平。
姜泥没把握打赢两头幼年异兽,便觉得原先瞧得痴迷的江景都不太好看了,泄气地回到船舱,看到李老头儿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在半睡半醒之间,姜泥拿起一本秘笈,心不在焉看了会儿,轻声问道:“你是不是打算教他练刀了?”
李淳罡抬起眼皮,笑呵呵道:“教他几招雕虫小技也无妨,老夫给他好脸色,还不是为了你能少受点欺负。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肯随老夫练剑,徐小子就是练刀练出花来,你都能杀他。”
姜泥犹豫了一下,岔开话题说道:“你的剑术好像真的很吓人。”
李老头儿哈哈大笑,“姜丫头,以后不说老夫吹牛皮了吧?不过老夫实话实说,方才那一剑,是偶尔得之,天时地利人和都全了,才有这等威力。世上不如意事如牛毛,能与人言有几句?所以世人出剑百千万,剑仙的仙剑也应当是少到可怜,而且老夫这一剑被江湖上称作剑仙的境界不能长存。老夫现在看得很开,不奢望做那陆地神仙,只想着对你倾囊相授,教你练剑的话,有望教出一名女子剑仙,对老夫的名声也有好处嘛。”
姜泥平淡道:“那你还是教他练刀好了。”
老头儿不以为意,自言自语道:“吕祖有一句诗作警言传与后来学剑人:匣中三尺不常鸣,不遇同人誓不传。深以为然,老夫这一生,遇到的习剑后辈不计其数,不乏悟性根骨都奇绝的练剑天才,可对不上老夫的脾气,你便是邓太阿,都别想学到老夫的两袖青蛇。吴家剑冢舍剑意而求天工剑招,相当瞧不起天下剑招,唯独老夫的绝学,且不说剑意何等冠绝天下,在剑招上同样妙至巅峰,当年可是让吴家那帮半死人自叹不如……”
姜泥紧皱眉头,重重叹气了一下,放下书瞪眼道:“又来?!”
李淳罡挠了挠别在发髻上的神符匕首,神情略微尴尬,换作舱外任何人,听到他的这番话,还不得当圣旨来听,可眼前这钻牛角尖的倔丫头,实在是不买老剑神的账啊。李淳罡也不懊恼,拿起桌上一捧山核桃,走出船舱,对于将他奉为龙王差点就要跪拜的船夫,以及吕钱塘等武夫的崇敬,加上一些北凉轻骑的畏惧,一概视而不见,走到徐凤年和魏叔阳跟前,大大咧咧一屁股坐下,伸脚将刚从春雷刀掉落的幼夔从脚边踹远,姐姐菩萨要替弟弟报仇,锋利四爪着地,立即抓出四个小窟窿,屈身吼叫,徐凤年伸手按住这个护短的小家伙,幼年雌夔扭头,很人性化地一脸委屈,徐凤年笑着摇摇头,幼夔灵性十足,小跑去安抚弟弟。
李老剑神纳闷道:“小子踩到狗屎了,哪找来的畜 生,不输齐玄帧的黑虎。再过几年,两头就能顶一个一品高手了。可惜你没法子跟它们一样活两三百年。”
徐凤年更纳闷,问道:“找我有事?”
老头儿将手中山核桃随手丢在船板上,古板说道:“小子,那日清晨在青羊宫看你那三脚猫刀法,实在是碍眼。
你抽出刀身更薄的绣冬刀,照老夫的说法去做。”
徐凤年没有犹豫,坐直身体,写出《千剑草纲》的剑道高人杜思聪当年为求李淳罡指点,冒雪站了三天,徐凤年本就不是端架子的矫情人,立即抽出刀身薄如蝉翼的绣冬刀,绣冬比春雷要更修长更纤薄,以它练刀,很考验刀劲掌握,差之毫厘刀势便会谬以千里,后来白狐儿脸借他春雷,想必一半是看透了徐凤年故意隐蔽的左手刀,还有一半则是春雷更适合霸道重刀,徐凤年有大黄庭的深厚底子,况且练刀一年不是白练的,遍览武学秘笈更不是白读的,差不多算是在武道上登堂入室,再来使唤春雷,可以相得益彰,用心良苦,等于默认徐草包是他的朋友知己,徐凤年自然倍加珍惜这份难得友谊。
徐凤年抽出了绣冬,见老剑神默不作声,有些茫然,小声问道:“然后呢?”
魏叔阳更是小心翼翼,身边这位可是李老剑神呐。虽说当初李淳罡败给王仙芝,魏叔阳一气之下弃剑入山修道,但在他这一辈人眼中不管现在邓太阿如何厉害如何风光,都不如老一辈李剑神让他们心服口服。你邓太阿打赢了李剑神?打都没打过,何来剑神一说?!
李淳罡打了个哈欠,让徐凤年将刀身悬在一个固定高度上,没耐心道:“小子,你以手指弹刀身,试试看能否弹碎地板上的山核桃。”
徐凤年调整呼吸,眯眼伸指,清脆的叮一声,凝神旁观的魏叔阳便看到绣冬刀身弯曲出一个弧度,可惜差了地面上的山核桃还有一指距离。徐凤年并不气馁,手指在刀身上轻轻一掠,找准了一点,一指弹去,绣冬瞬间弯弧如满月,叮一声,接着砰一下,将一颗山核桃瞬间砸碎,连同船板都敲出一个印痕。
魏叔阳下意识想要抚须,猛然意识到有李老剑神在场,不敢造次,不过老道士对世子殿下这一手弹刀十分赞赏,别看绣冬刀身单薄,却不是谁都能随意弹出这韧劲的。
李老头儿单手托着腮帮,继续说道:“接下来争取压碎山核桃,但不能在地板上留下痕迹。”
徐凤年微微皱眉,没有急于弹指,而是在绣冬刀身上摩挲,在武当山上参悟《绿水亭甲子习剑录》的剑术精髓去雕刻棋子,受益匪浅,让徐凤年极早便有意识去掌控刀劲最根源的体内气机流转,击碎山核桃而不对船板造成影响,已经不是简单的在力道上增减的事情,这与剑道高人看似轻松刺出一剑却蕴藏无数繁琐剑招殊途同归,掠刀蓄劲,讲求何时何地炸裂,还要具体到炸开多少,是几斤几两,还是千钧万钧,都是头疼的深奥学问,徐凤年没有弹指,老头儿便始终托着腮帮,好整以暇,两指捏了一颗核桃丢到眼前,轻轻一吸,吸入嘴中,含糊不清道:“小子,赶紧的,老夫没时间看你发呆。”
徐凤年泛起苦笑,收敛心神,屈指一弹,弧度依旧饱满,有一种玄妙美感,核桃碎裂,但地板留下了细微痕迹。
弹刀数次,皆是如此。
老剑神一脸不屑道:“《千剑草纲》白看了,你就这般听书的?浪费姜丫头的口水。”
徐凤年闭上眼睛,回想当初水珠成剑一幕。
老头儿起身,拍拍屁股冷笑道:“哪天成了,再叠起两枚核桃,记得是去击碎下边的核桃,船板与上边核桃都要完好无损。不过老夫估计以你小子的糟糕悟性,别说后者,就是现在这种小事,都悬。做不到,就甭去跟吕钱塘练刀了。”
徐凤年默不作声,苦思冥想,大概是老剑神觉得这家伙样子实在太像吴家坐剑,愈发没好心情,头也不回走入船舱。
魏叔阳轻轻离开船头,不让人打扰。
枯坐至黄昏,再至月夜。
鱼幼薇深夜,去给徐凤年披了一件衣衫。
徐凤年只是指了指满地碎裂的核桃,鱼幼薇立即去再拿来一捧,堆放在他眼前。
清晨时分,老头儿睡眼惺忪来到船头,瞧见徐凤年学他托腮帮发呆,走近一瞧,咦?这小子将绣冬换成了春雷?!而他眼前地板上,叠放着足足三颗核桃?!
江上有数尾红色大鲤跃出水面。
这是大江大河里头常有的景象。
老剑神转身离开,走远了才喃喃自语道:“好小子,鲤鱼跳龙门了,这回走眼了。不过老夫倒要看你接下十年能跳几次!”
第八十六章 教你练字不许学
两头幼夔蜷缩酣睡在徐凤年脚下,憨态可掬,小家伙很好养活,随手丢进江中,它们自己就已经可以捕食江中鲤鲫,吃饱玩够,再伸出船桨,四爪如钩,很容易就上船。
正准备起身的徐凤年抬头看到老剑神转身走回。
徐凤年的记性好,好到徐渭熊说他唯一的优点就是记得住东西,一目十行,几乎过目不忘,武当上任掌教王重楼的大黄庭口诀,骑牛的杜撰出来的《参同契》,《绿水亭习剑录》,玉柱心法七八本,杜思聪的《千剑草纲》,紫禁山庄《杀鲸剑》,青羊宫三本秘笈,听潮亭内这么多年爬上爬下,就看得多了,可惜大多属于马虎扫过不上心。
那些姜泥一字一字读过去的,徐凤年边听边悟,记忆尤其深刻,只是他练刀,白发老魁只将这位世子殿下领进门槛便仰天大笑出王府,后来姑姑在青羊宫里提议徐凤年先将先手五十招登峰造极,算是指出了一条登山小径,可问题又来了,徐凤年未到二品实力,做不到高屋建瓴评点世上百千武学,读书驳杂,反而成了修为上的羁绊,一团浆糊,固步自封。直到李淳罡给出弹刀碎核桃的难题,好似迷雾中撕开一条细缝,徐凤年对此并不陌生,国师李义山当年传授纵横十五道,就喜欢拿他新琢磨出的围棋定式去让徐凤年破解,徐凤年枯坐到清晨,期间成功用绣冬将核桃弹成齑粉,船板依然丝毫不差,甚至顺势一鼓作气连叠放核桃都难不住绣冬刀。
李淳罡坐在徐凤年面前,问道:“知道剑招和剑意的区别吗?”
徐凤年茫然摇头。
老头儿面无表情道:“抽刀。”
徐凤年平放绣冬。
老剑神伸出一指,随手弹在刀身上,不见绣冬如何弯曲,徐凤年身前三颗核桃便同时炸开。老头轻轻拂袖,又叠起三颗核桃,再弹绣冬,依旧是核桃尽碎,两次动作结果都如出一辙,让徐凤年不知道老剑神葫芦里卖什么药。
李淳罡见徐凤年一脸费解神情,嗤笑道:“你试着将春雷放在绣冬之下。”
徐凤年变成双手持刀。
李老头儿再敲绣冬,徐凤年虎口一震,拿不稳春雷,因为春雷刀上有一点如同炸雷,然后蔓延到徐凤年手上,导致整只手臂都刺痛发麻。徐凤年懂了,这便是剑罡,市井巷陌里说书先生喜欢通俗称作剑气,其实略有不同。李老头儿不给徐凤年缓口气的时间,再敲绣冬,一瞬间春雷几乎脱手,右侧刀锋猛然滑向徐凤年胸膛,只差毫厘,却是老剑神两指捏住了春雷。而绣冬刀始终纹丝不动,徐凤年骇然。这下子算是想破脑袋都想不通了。
李老剑神似乎觉得这小子悟性太差,不骂不舒坦,瞪眼道:“你弹绣冬,谁都看得出弯出一道弧度,外行看着带劲,却华而不实。老夫来弹,以你的微末道行,看得出绣冬弹了几个来回?看似绣冬不动,就真是不动了?老夫两指,一指剑罡透绣冬,击在春雷上。第二指却是舍罡气求剑招,绣冬其实早已刀身弯曲六次,侧击在春雷刀锋上,这才使得春雷劈向你。上乘剑招,无外乎求快求稳,快如奔雷,稳如五岳,小子,你还嫩得很呐。”
徐凤年疑惑道:“那剑罡与剑招,孰强孰弱?”
李老剑神冷笑道:“老夫想要以剑罡破敌,那便是剑罡厉害,老夫若是愿意剑招杀人,自然就是剑招强过天下所有剑罡。”
得,白问了。
徐凤年有些无奈。
李老头儿挺公平买卖,起身道:“这两指够不够买你的全部宣纸?”
徐凤年点头道:“很够。”
李剑神在船上晃荡了一圈才走回船舱,徐凤年望着老人的背影,忍不住百感交集,有蛟龙处杀蛟龙,非是胡乱吹捧,老人更是双袖藏青龙,至刚至阳,霸道无匹,飞剑摧塌太华山,号称得尽吕洞玄仙剑精髓,这压箱的双袖剑,自然而然比起那一剑仙人跪要威猛百倍,徐凤年原先觉得李淳罡断臂后何来双袖一说,只是现在彻底不敢小觑了。
两指弹绣冬,一指示剑罡,一指示剑术,言语可谓深入浅出,为正在武道岔口上犯迷糊的徐凤年指明一条羊肠小道,加上覆甲女婢赵玉台的一番话,徐凤年好似顿时出了鬼门关,眼前豁然开朗,至于何时能至一品境界,甚至摸着金刚境的边,徐凤年的确不急,这归功于老黄的潜移默化,言传身教,言语传授往往无益,不如身教,老黄的剑,当然离老剑神李淳罡还有一段距离,可在徐凤年心中,老黄的剑匣与老剑神的木马牛,谁重谁轻,显而易见。
骑马出北凉。
徐凤年终于从徐骁嘴里得知当年老黄临死面北而坐,对王仙芝到底说了一句什么话。
徐凤年按刀而立,望向浩淼江面,闭眼不断吐纳,气机导引绵绵如江水,配合默念大黄庭口诀:“气回丹方结,壶中生坎离。阴阳生反复,普化一声雷。卦中演妙理,谁道不长生,白虹乘龙直上大罗天……”
一般而言,道教长生修道箴言都往往流于刻意追求妙言玄语,凡夫俗子初读,只觉得妙妙妙中妙,玄玄玄更玄,其实若无得道的真人亲自带路,传授具体的吐纳引气口诀,到头来只是入山不见仙,空手而返,正所谓神仙不肯分明说,迷了千千万万人,便是此理。
徐凤年神游万里时,感应到有人走到身后,这会儿敢上前打扰世子殿下清修的,唯有鱼幼薇了,她捧着武媚娘,柔声道:“不吃点东西?”
徐凤年睁开眼睛,嗯了一声。瞥了一眼鱼幼薇,真是尤物,可惜吕祖早早留诗警戒后人:二八佳人体似酥,腰肢如剑斩凡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精神枯。徐凤年对此十分无奈,他可不是花丛雏儿,从上山练刀起到下山,始终能够坐怀不乱,这份定力,可见一斑。
吃饭时,坐在桌上的只有徐凤年老剑神和魏叔阳。
李淳罡啃了一块面饼,记起什么,随口说道:“老夫虽避退了那名吴家剑士,可以后再来,他极有可能境界更高一层,那一剑,你们这帮笨蛋只看着热闹,那家伙却可悟出一些门道,对他剑道修行大有裨益。”
徐凤年面部僵硬,狠狠咬了一口馒头。
早餐结束,李老剑神在船舱内铺开宣纸,对躲着看书的姜泥笑道:“来,姜丫头,你不学剑便不学,但老夫可以教你练字。”
练字?
姜泥喜欢,否则在北凉王府便不会偷偷拿树枝在地面上鬼画符。
只是老头儿单手执笔,气态浑然一变,仍是笑眯眯沉声道:“但记住了,我教你练字,你可以看,却不许学!”
姜泥没上心,只是轻淡哦了一声。
徐凤年让青鸟温了一壶黄酒,独坐一处。
那年武帝城头,老黄临终死而不倒,身边便是天下第二的王仙芝,老黄只是面北说了一句:“来,给少爷上酒呐。”
第一卷 白马出凉州
第八十七章 上山入城进宫(上)
三艘大船由江入湖,八百里春神湖,烟波浩渺,此湖容纳六水吞吐大江,历来是兵家死争之地以及骚客游览胜地,徐凤年站在船头给鱼幼薇讲解春神湖的地理形胜,附带了许多当年李义山灌输给他的兵法见解,“春秋以前,南北对峙,无不以争此地做据点,控春神便可扬帆东下,居高临下,以狮子搏兔之姿抢夺天下,早先北方想要饮马东南,或者南方想举兵北伐,都要经过八百里春神湖,三城三关三山,素来被兵家瞩目。又以三城为重,襄樊,刑阳,武陵,以天下而言重在襄樊,以东南而言重在刑阳,以本州而言重在武陵。襄樊一直被说作天下腰膂,当初三国乱战于此,西楚旧臣王明阳临危受命,成为襄樊郡守,拒徐骁十万兵甲,死守三年,到后来西楚灭了,西蜀忘了,这个上阴学宫出来的稷下学士依然誓死不降,城中食人,王明阳更是亲手烹杀妻儿,三年后破城,二十万襄樊人只剩下不到一万,成为一座鬼城,据说破城十年后,仍有十数万孤魂野鬼不肯离城,夜夜哀嚎,王朝不得不让龙虎山掌教天师亲赴襄樊,设周天大醮,醮位达到骇人听闻的三万六千五百个,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这场攻守战,让王明阳赢得了春秋第一守将的名头,连徐骁都佩服。只是一人功成名就,却拉上二十万人陪葬,王明阳再过一千年都是个争议人物。”
鱼幼薇胆战心惊道:“我们不会去襄樊吧?”
徐凤年最近一直习惯性手指虚弹,一天到晚,不知虚弹了几千次,大概是练刀练到走火入魔了,轻声笑道:“本来想去,你若不敢,那我们就直奔武陵。”
鱼幼薇摇了摇头。徐凤年突然听到船尾传来一阵哭爹喊娘,鱼幼薇不凑巧刚听到襄樊十万怨灵的传说,心肝一颤,好不容易意识到这会儿身处春神湖船头,一脸自嘲。徐凤年没有理会鱼幼薇,赶到船头,看到一名船夫捧着鲜血淋漓的手臂在地上打滚,两头幼夔通体猩红,对其低沉嘶吼,吕钱塘上前与世子殿下诉说了一遍经过,鸡毛蒜皮的小事,幼夔嬉闹奔跑,约莫是撞上了船夫,幼夔脾气暴躁,就咬了一口,徐凤年皱了皱眉头,虎夔是上古凶兽,饥则食人,徐凤年蹲下身,咬人的幼夔金刚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怒意,低头呜咽,肤色立即由红转黑,徐凤年却没有对其骄纵,屈指一弹,将伤人的金刚在船壁上弹出一个窟窿,坠入湖中,姐姐菩萨在窟窿处望着弟弟,可怜兮兮回头望向徐凤年,貌似在求情,徐凤年冷哼一声,起身道:“赔些银两给伤者。对了,让凤字营帮忙补牢船板。”
暮色中,春神湖上百舸争流,千帆竞发,一番热闹繁华景象,越是临近江南鱼米之乡,就越发感受不到故乡北凉的千里旷野寂寥。
今晚一行人会夜宿春神湖心的一座岛屿,名姥山。临近湖中岛屿,徐凤年看到姜泥难得走出船舱站在身边,就解释道:“这山原本不叫姥山,叫监牢山,是西王母禁锢玉帝女儿春神的地方,监牢山四周也不是湖水,只是一座盆地,后来有一名陆地仙人气不过,沿着监牢山一剑画圆,塌陷八百里,这才涌出湖水,久而久之,湖成了春神湖,山成了姥山。至于仙人造湖的说法,自然是一番神怪妄谈。如今姥山上布满庭院楼阁,三教九流齐聚,不仅有权贵宅院,僧道结庐,还有几个亡国遗老在岛上画地为牢,商铺也多,上了岛,你可以挑些入眼的东西。”
姜泥伸出手,徐凤年愣了一下,问道:“什么?”
姜泥生硬道:“银子。”
徐凤年哈哈笑道:“行,这会儿你已经赚了好几百两银子了,你想要拿走多少?不过说好心提醒一声,你报我的名号,谁敢跟你要钱,何苦浪费你辛苦读书挣到手的秘笈。”
姜泥冷笑道:“你当我是你这种巧取豪夺的人吗?”
徐凤年被逗乐,笑眯眯道:“那你到底要多少银子?几百两都取出?或者我干脆赊账给你几千两黄金,如此一来,你读书可以读几辈子。”
姜泥愤愤道:“我只取一两银子!”
徐凤年无奈道:“需要这么小家子气吗?”
姜泥板着脸道:“拿来!”
徐凤年白眼道:“等下跟青鸟要去,本世子从不带这点小钱。”
姜泥径直回到船舱,做贼一般从书箱中小心翼翼拿出一个小账本,上面清楚记载了读《太玄经》挣了多几文,《千剑本草纲》《杀鲸剑》,等等,每一本何时读何地读,每本读了多少字,都有详细记录,至今她挣了可不止徐凤年所说的几百两,而是一千零七两三十四文钱,整天就是吃喝睡的老剑神踱步进了船舱,正要在积蓄中划去一两银子的姜泥一手提笔,一手遮住账簿。李淳罡对此无可奈何,站远了任由姜泥做完手头上的活儿,这才拎着酒壶坐上桌,倒了酒水在桌上,手指沾了沾,等姜泥将账本放回书箱底层,坐于对面,李淳罡才以指做笔,以酒做墨,在桌面上挥洒开来,一笔一画,精神气意充沛盎然,姜泥正襟危坐,看老头儿写字,一气呵成,贯穿首尾,半张桌面,密密麻麻,如鬼门关那乱礁嶙峋,李老头儿写完后才望向姜泥,后者一脸平静,老人似乎果真如起始所说不求小丫头学到什么,袖口一抹,重新来过,这回李淳罡有说话:“老夫的狂草,要点有三,首先连绵一贯,再力求千层万楼,最后才是一个无字,无畏,无情,无求,如这酒水,抹去便抹去了,不沾丝毫痕迹。第一点是偷懒不得的工夫,即便醉时潦倒草书,细看却无一处一点失笔,皆有规矩,为何?平日工夫做足做细了。一字落笔如挥出一剑一刀,马虎不来,老夫的字素来被誉为奔蛇走虺,观者看字如看剑,利剑锋芒,巍然可畏……”
李淳罡正说到兴起,却瞥见姜丫头在打哈欠,大船一顿,似乎要上岸,一肚子挫败感的老头儿低头一吸,叹息一声,念叨着莫浪费莫浪费,将桌面那些酒水吸入嘴中。姜泥对老头儿这类荒诞行径习以为常,一同走出船舱,看到徐凤年正在与大戟宁峨眉商量事情,好像大半凤字营不会上山,这也在情理之中,且不说一百轻甲士卒住得下与否,这些北凉悍卒本身就过于惹眼。在姜泥思量的时候,李老头儿还在那里自顾自吹嘘一手字如何出神入化,姜泥左耳进右耳出,双手提起裙摆走下木板,瞥见一头幼夔窜上岸,嘴中叼着一条肥鲤鱼,似乎在向徐凤年邀功,可徐凤年只是喝斥一声,那小家伙立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约莫是装死?徐凤年刚要抬脚踢小家伙,袍子被另外一只幼夔轻轻咬住,徐凤年这才罢休,惩戒算是告一段落。姐弟幼夔可不记仇,欢快跟在世子殿下身后,看得姜泥一阵心疼,两个小笨蛋,为啥对徐凤年那般温驯。
徐凤年回望春神湖,眼神恍惚,喃喃道:“到了?”
※※※※
帝都,太安城。
清晨时分,天灰蒙蒙。
官道上三百铁骑疾奔而来,尘土飞扬。
京城风传北凉王徐骁即将入城,天下唯一一座人口达到百万的巨城一时间云波诡谲,城内主轴道上的高楼都被各色人物占满,只求一睹徐大柱国的真面目,即便见不着,看看车马阵仗也就心满意足。清流士子焦躁,江湖武夫不安,达官显贵喧闹,听闻有十数位大小黄门准备联袂拦车,去冒死怒斥那人屠的生灵涂炭,去骂其毁掉天下大半读书种子,更传言有无数准备当道刺杀的武林好汉,连说书先生们都在各大茶楼不约而同老调重弹,说起了春秋乱战。
京城内无数枝桠上响起了刺耳的蝉鸣。
太安城城门有四孔,城门内外闲杂人等都被城门校尉早早肃清,当渐行渐近的马队踩踏出比蝉鸣震耳百倍轰鸣,当城门以及城墙上众人看到那一杆猩红醒目的徐字王旗,本是气息的清晨,顿时窒息起来。
马队缓缓踏入城门。
除了马蹄声,似乎整座京城都开始寂静无声。
皇宫的主轴大道上,占好位置的旁观者们不由自主屏住气息。
当马队愈行愈远,才面面相觑,如释重负。
尘埃落定。
城门外来了两个行人,其中一位老僧人身穿黑衣,目三角,相貌狰狞,形如一头衰老病虎,只是神情淡漠。另一位驼背微瘸,穿着寻常富家翁的装束,抬头望了一眼城墙,微微一笑,与身旁黑衣老僧以及一些晨起生意的贩夫走卒一同由侧孔走过城门,偶有注目视线,都放在了老僧身上,委实是黑衣僧这番相貌不像个慈悲心肠的出家人,只不过年迈苍老,行人只是多看了两眼,便不再上心。至于老僧身边的老人,更是不惹注意,太安城是天下首善之城,连巷陌市井里头的小民都自称见识过某某大将军某某大学士,谁乐意瞧一个驼背的老头?
穿过城门侧孔,富家翁与黑衣老僧缓步前行。
富家翁负手与后,呵呵笑道:“杨秃驴,京城百万人,可就你一个是我朋友啊。”
枯槁老僧轻轻道:“若不摸我脑袋,我便是你朋友。”
富家翁嘴上说着哪能哪能,都说世上有两样东西摸不得,老虎屁股摸不得,还有就是你这杨太岁的脑袋摸不得了。可话是这么说,他却很不客气地伸手去摸老僧的光头,老僧也不阻拦,只是叹气。
富家翁摸了摸黑衣老僧光头,哈哈大笑。
黑衣老僧一脸淡然。
这颗脑袋。
齐玄帧当年倒是也摸过,然后莲花顶就塌了一半。
第八十八章 上山入城进宫
黑衣老僧姓杨名太岁,生于东越顶尖士族杨氏,自幼好学,淹博百家,十三岁剃发出家,通读儒释道三教典籍,尤其擅长阴阳术数,虽是僧侣,却师从清虚宫道士学习道门方术以及兵家学说,二十四岁游历龙虎山,被大真人齐玄帧相面以后一番喝斥,杨太岁不怒反喜,后被举荐入京侍奉太子,再为已故皇太后诵经祈福,主持皇家永福寺,辅佐先皇问鼎江山,期间收大内巨宦数人做菩萨戒弟子。
天下大定,喜穿黑衣的老僧婉拒国师头衔,在永福寺潜心钻研佛法,早已与家族断绝关系,更与当朝权贵没有丝毫牵连,西垒壁下,曾力劝徐骁不杀硕儒方孝梨,最终无果,传言与徐骁割袍绝交,近十年感慨禅门法统混乱宗旨不清,创相圆说,著《八宗原义》《辟妄救略经》等,唯独不参与任何佛门争辩,自号“不僧诤老人”,有辅国建业之功,却甘于寂寞,只是担当太子太孙等龙子龙孙的辅读,三年前辞去永福寺主持与皇宫主录僧,独行大江南北,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日出现在太安城,为的只是护送北凉王进京,不过人屠徐骁见到黑衣老僧后,执意要步行入城,才出现这一幕,徐骁与他并肩前行,行往宫门。
一身富家翁打扮的徐骁双手插在袖口中,在京城主轴道上闲庭信步,笑呵呵道:“杨太岁,听说你收了个闭关弟子,跑去上阴学宫?我可事先说好,玩闹归玩闹,真惹出大事,到时候你我都别插手护犊子。还有,符将红甲人是你徒弟使唤去的吧?下不为例。我很好奇当年符将红甲人早已被你的菩萨戒弟子韩貂寺卸甲剥皮,怎么这会儿就多出了五具符将红甲?你这老秃驴,做的什么阴险打算?咋的,还跟我闹别扭?你这小鸡肚肠,跟娘 们一样,不就是当年没答应你不杀那六百号读书人吗?咱俩好几十年的换命交情,说不要就不要了?”
黑衣僧人古板道:“都不关我的事情。”
徐骁眯眼打量着多年不见有些陌生的京城气象,撇嘴道:“给我透个底,那小子是不是那位的私生子?要不然他哪能从韩貂寺手里得到符将红甲,又哪能让韩貂寺这只人猫低眉顺眼当个奴。”
老僧皱眉,本就凶神苦相,愈发狰狞,不怒自威,行走于人山人海的闹市,但在老僧的带路下,无人可以靠近他和徐骁身边,如滑鱼游于水草。
徐骁笑道:“秃驴不否认,我可就当得到答案了。”
黑衣老僧依然不解释不辩驳,心境古井不波。徐骁打趣道:“杨太岁啊杨太岁,有些时候挺佩服你的,伴君如伴虎,你只要再活个二三十年,便有望辅龙三朝,个个都乐意把你当菩萨,再瞧瞧龙虎山,为了巩固国师地位,无所不用其极,有个老家伙拼去两甲子阳寿不要,连逆天改命都用上了,你呢,啥都不做,整天吃斋念佛,嫌京城闷了,就出城走一走,这才是神仙过的日子。秃驴,什么时候去见见我长子凤年?他跟我不一样,信佛,说不定你们谈得来。”
老僧摇了摇头,轻声提醒道:“到了。”
道路尽头,可见正南皇城大门。
当朝按律十日一早朝,只是早朝已始,徐骁来得稍晚了,门外只停有车马家奴,见不到任何一位朝廷显贵。
这扇皇城第一门,三阙,巨檐重脊,左右各有白玉狮、下马碑一对,门上挂有开国大学士所书楹联一幅,“日月光明,山河雄壮”。门北左右廊房一百一十间,号称千步廊,连檐通脊,拱卫保和殿,即百姓嘴中的金銮殿。
黑衣老僧杨太岁叹气道:“你就这般衣着去上朝?”
徐骁笑道:“我去马车上换身衣服,在北凉没机会穿,这些年养尊处优,胖了许多,不知道合身不合身,如果穿不下就麻烦了。”
老僧一脸罕见头疼无奈的表情。
徐骁哈哈大笑,走向一辆只剩几位王府贴身扈从的马车,王旗麾下铁骑自然不能带到这皇城墙根下,成何体统。黑衣杨太岁没有动身,依然站在门外百丈处,神情萧索。当年,他还是个求功求名的僧人,徐骁便已带着六百黑甲闯出锦州,他为先皇出谋划策,徐骁为先皇做先锋,一文一武,相得益彰,那时候,先皇视他们二人如左膀右臂,曾在那扇大门里一同爬上保和殿饮酒,月夜下一起谈乱天下大事,徐骁读书不多,总会被他们逼着吟诗,粗糙俗气,次次都被笑话,醉酒以后便肆意横躺,谁枕着谁的胳膊,都无所谓,最后一次相聚,是徐骁灭西楚回京受封大柱国,只是相互言语,再无当年的肆无忌惮。那以后,他便不再参政,只谈禅与诗。
再之后,他被先皇授意与徐骁喝一场离别酒。
这才使得那位清奇女子独自入宫,一剑白衫。那以后,他便再无颜面去见徐骁。
徐骁离马车没多远,一驾马车奔驰而来,驾车马夫一头汗水,徐骁摆手示意枪仙王绣的同门师弟韩崂山不要上心,侧身堪堪躲过两匹高头大马的马蹄,只是示意一位王府豢养的高人去车内拿一件早就准备好的外袍,准备穿上好入宫早朝。
只是应了那句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徐骁对于马车冲撞没有介意,那权贵府邸出来的马夫却嫌这驼背老头儿碍眼碍事,当作是朝廷里哪位官员的不长眼家奴,车内主子本就因为身体有恙耽误了早朝时间,一路催促得厉害,连累他挨骂无数,心情当然糟糕透顶,一怒之下就扬鞭砸人,徐骁笑了一下,没有任何动作,韩姥山便抓过马鞭,将马夫扯下,一脚踩在胸口,喀嚓一声,直接踩断了两根肋骨。
马车上走下一位身穿四品云雁文官朝服的中年儒士,见到家仆惨遭横祸,勃然大怒,再看那老头儿面生得很,顾不得斯文,破口大骂,大体是在怒斥谁家的下人胆敢在皇城外骄横行凶,指着徐骁鼻子要他报上府上官员的名号,等下上朝就要亲口向皇帝陛下弹劾,气焰熊熊。
这位儒士身居四品,与州牧同阶,太子左庶子,是让人眼红的东宫清贵位置,这还不止,他父亲刘彬忠是东阁大学士,两朝重臣,本朝文官勋贵极点便是三殿三阁,东阁虽说位居末尾,但三殿三阁并未授满,加上武英殿、文华殿、文渊阁总共只有四个,刘彬忠身为四人之一,可谓荣贵非凡,加上他哥哥刘体仁是银青光禄大夫,父子三人同朝为官,传为美谈。若非如此,他也不敢在皇城门外便随便放话要弹劾,毕竟能够参与早朝的官员,都不是寻常人物。
徐骁看着这位四品太子左庶子在那里唾沫四溅,一笑置之,一名扈从拿着包裹跃下马车,解开后路出朝服一角,那刘家儒官瞥了一眼,下意识愣了愣,眼前这老头儿还是当官的不成?可文官武将,没听说有这等样式的官服啊?天底下,官服远比府邸规模要更不得“僭用”,一旦被揭发坐实,便是入狱发配的下场。当包裹彻底打开,姓刘的东宫左庶子便彻底瞪大眼珠子了,蟒袍?那是一件蓝缎平金绣五爪蟒袍?!
蟒衣,自古便是象龙之服,与九五之尊所御龙袍相肖,但减一爪。与龙袍一般绣“江牙海水”。本朝明言唯有亲王可绣九蟒五爪,唯有皇族可用明黄金黄以及杏黄颜色,龙蟒有弯立水、直立水、立卧三江水、立卧五江水、全卧水五种姿势,哪一级该用哪一种姿势又有严格规定,又以全卧水最尊,誉为团龙。
姓刘的眼睁睁看着那老头在下人服侍下穿上蟒袍,咽了咽口水。
团龙蟒衣。
九龙五爪,甚至比较大将军顾剑棠还要多一爪!蓝大缎质地,这说明并非皇室宗亲,是异姓王?
扳指头算一算,王朝有几位异姓王?!
那老头披上王朝上下只此一件的蟒袍,摆明了是要上朝的架势,更有甚者,除了穿了这一袭可怕蟒衣,他还接过了一柄刀。
谁可佩刀上朝?!
姓刘的就算是个白 痴,也知道眼前老头是谁了!
北凉王徐骁。
驼背老头穿上华贵扎眼的蟒衣后,佩北凉刀径直走向皇城南门。
那位左庶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再没有上朝的想法了,就是在那里死命磕头,石板上,磕出了一滩血迹。
一身蟒袍的徐骁走入皇城。
城门孔洞有些昏暗,走出以后,人屠遮了遮温煦阳光,眯眼遥望向那座大殿。
身前身后两排校尉齐齐跪地。
太监一个个如临大敌,依次扯开嗓门大喊:“北凉王上殿!”
这位驼背老人,微瘸着缓行,似乎一点不顾及那边有皇帝陛下、有首辅张巨鹿、有大将军顾剑棠、有满朝文武在苦苦等候。
他默数着步数,终于拾阶而上,回望城门一眼,笑了笑,自言自语道:“老了。”
第八十九章 破甲
在姥山上尽地主之谊的家伙是一位北凉军旧部,在军中战功不显,不曾想从商后就开始飞黄腾达,富甲一州,连那类十世门阀都难以望其项背,以生活骄奢著称,曾与州内一位皇商背景的人物比拼财力,招来无数骂声,口水堪比半座春神湖。这位当年给徐骁牵马的老卒初看并不显眼,穿着打扮都像寻常市井人家,更无气焰可言,见到世子殿下后更是热泪盈眶,跪在渡口平地上,不管徐凤年如何搀扶,都不愿起身,只是伏地泣不成声,身后妻儿一干家族成员都看傻眼了。
徐凤年却知内幕,这姓王的花甲老人,对北凉王佩服万分不说,对王妃更是打心眼崇敬,更是北凉军中少数亲眼见过世子殿下年幼拔刀的幸运老卒,说是牵马小卒,徐家对其并不视作下人仆役。
北凉军出来的人,下场走两个极端,要么底层挣扎,连那点柴米油盐都头疼,要么青云富贵,真正是高不可攀,这与王朝对北凉军的复杂心理有关,夹杂着畏惧嫉妒,于是产生诸多排斥,让贴上北凉军标签的人在丧失铁骑庇护后都憋着口恶气,好不容易付出更多血汗终于功成名就后,往往治家经商从政都尤其阴鸷酷烈。
跪在徐凤年跟前的王林泉便是例子,在王家,家法远重于国法,治家如治军,曾有一名儿媳出言不慎,便被王林泉不顾儿媳背后的豪门氏族,直接给轰出家门,连带儿子都被拖到宗祠鞭笞,所以王氏成员见到喜怒无常城府深沉的家主对一位年轻公子哥下跪,当场老泪纵横,他们都吓得不轻,各自揣测这名白袍玉带的身份。
北凉王世子殿下出行游历,中途会在姥山歇息,自然只有姥山地头蛇王林泉一人获知,这些都由禄球儿秘密安排,不可有毫厘纰漏。徐凤年仰头望着姥山山巅一尊巨大持瓶玉观音,据说是由王林泉耗资百万银两,用去十年时间得以建成,这位净瓶观音脚踏黄龙,兼有金刚怒目菩萨低眉,右手拈印,直指春神湖。
王林泉总算站起身,抹去满脸泪水,躬身为世子殿下领路,姿态一如当年为徐骁牵马,今日王林泉富贵滔天又如何,终不忘本。王林泉见世子殿下一直望向山顶观音像,轻声道:“启禀殿下,春神湖说来奇怪,千年以来每到二月二,必然会有一绺绺粗大水柱直冲云霄,那一日绝对无人敢泛舟游湖,于是被称作龙抬头,说是湖底困有一头私自为江南布雨而受天罚的烛龙,当受人间千秋罪,这条龙不服气天庭的禁锢,专门在那一日兴风作浪,所以我们都称那天叫龙抬头,只是小人斗胆请来观音娘娘后,春神湖再无古怪风浪。”
甭管精通与否,好歹学识算是驳杂的徐凤年轻笑道:“二月二,角宿始现,东方苍龙初露峥嵘,即龙抬头,故而古书上有龙类春分而登天的说法。”
“殿下博学。”富甲一方的王林泉由衷赞叹道,发自肺腑,并非吹捧马屁。王朝内商贾地位不高,可到了王林泉这个层次,即便与州牧同坐宴席,都无需卑躬屈膝。王林泉以不苟言笑和睚眦必报著称,要他歌功颂德与要他慈悲心肠一样困难,所以一旦被他称赞,不管是写出锦绣文章的士子,还是心系百姓的官员,都欣喜万分,十分有底气。
“真像啊。”徐凤年柔声道,“你就不怕朝廷有流言蜚语?误了你的生意?”
“挣一百万和一千万,对小的来说并无区别,儿孙自有儿孙福,既然已经能让他们衣食无忧,小的便无愧祖宗了。”王林泉笑道。
“你倒是豁达。”徐凤年收回视线调侃道。
“都是跟大将军与王妃学来的皮毛,当不得殿下的豁达二字。”王林泉一脸惭愧。
王家的住所庭院深深,亭台楼榭,小桥流水,一派江南烟雨风情。大宅离山顶还有一段距离,步行需一柱香时光,安排鱼幼薇等人住下,徐凤年和青鸟前往白玉观音座,王林泉特地让小女儿王初冬带路,这位生于江南的二八女子身穿半露酥胸的襦裙,上胸及后背袒露,外披透明罗纱,内衣若隐若现,绫锦质地极为考究,章彩华丽。这种装束本只流行于东越,如今被王朝贵妇名媛接纳,加上诗词名家贡献了诸如“长留白雪占胸前”的旖旎词句,愈演愈烈,女子着衣姿态逐渐豪放。
王初冬这位待字闺中的富家千金在渡口码头上便睁大眼睛猛瞧徐凤年,一点不忌讳,此时更是叨唠不停,像只唧唧喳喳的小黄莺,王林泉并未与任何人说起徐凤年的身份,所以她只知道眼前俊逸公子姓徐,一口一个徐公子,说到后来,干脆喊徐哥哥了,徐凤年也不介意,笑而不语,听着小丫头的清脆嗓音,心境祥和。
终于来到矗立有那一尊净瓶观音像的广场,那白玉观音怒目低眉,惟妙惟肖。右手曲肘朝春神湖,舒展五指,手掌向前,仿若在布施无怖畏给予众生。
徐凤年盘膝坐下,两只幼夔趴在他膝盖上。
被本州文豪誉为王家有女初成长的小妮子跟着蹲在一旁,一脸虔诚道:“徐哥哥,观音娘娘可厉害了,站在那里指向春神湖,春分时节就再没有水柱腾空了,我小时候特别怕二月二,总是打雷下雨,有了娘娘后,可以随便溜到湖上钓鱼啊烹茶啊赏雪啊。徐哥哥,考考你,知道观世音娘娘的手势有什么讲究吗?”
精于佛门典故的徐凤年抬头笑道:“施无畏印。”
王初雪嘻嘻道:“答对了。”
她见徐公子说完后便怔怔出神,百无聊赖,转头无意间瞥见徐公子家的青衫婢女眼眶湿润,惊讶道:“徐哥哥,这位姐姐怎么哭了?”
徐凤年回神,轻声道:“因为这位观音菩萨像一个人。”
王初雪哦了一声,善解人意地不再念叨。
不知何时,姜泥和老剑神李淳罡也来到广场。
李老头儿深深看了几眼,喃喃道:“这菩萨无畏手印,可视作是一剑,剑意浩然无匹。”
姜泥平淡道:“看不懂。”
李老头意态阑珊斜瞥了一眼神情奇怪的徐凤年,疑惑道:“那小子怎么了?”
姜泥犹豫了一下,低头道:“这观音娘娘很像北凉王妃。”
老剑神沉默许久,默念道:“独走独停独自坐,手上青蛇掠白线。独人独衫独自剑,剑尖锋芒生三千。世间无人能识我,只是冷眼笑疯癫。唯有山鬼与龙王,知是神仙在眼前。”
姜泥皱眉道:“你作的诗?”
老头儿笑道:“当年别人夸老夫的《青龙剑神歌》,这才一小段,你要听,容老夫再想想。”
姜泥没好气道:“别想了,我不想听。”
王林泉兴师动众备好丰盛宴席,亲自来请世子殿下回去宅院,连三条大船上的北凉轻骑都没落下,捧餐盒的女婢络绎不绝,行云流水一般送去。徐凤年离开山顶,在餐桌上尤其对春神湖特产的乌鸡炖甲鱼赞不绝口,这姥山乌鸡放养于山林,姥山多草药,因此肉质带着一股药香,皮肉骨嘴均为黑色。甲鱼更是春神湖一绝,必须挑百年以上老鳖,鳖甲常年潜伏湖底,生出一寸绿须者方算是存活百年,与乌鸡文火慢炖,直到鳖甲软透为止,难怪文人雅士倍加推崇,大快朵颐后纷纷赞誉“未能抛得春神去,一半勾留是此汤”。
擦去满嘴油腻,吃到了离开北凉后最舒坦的一顿,徐凤年总算是酒足饭饱,私下跟王林泉要了本州的历代地理志。
黄昏在院中乘凉,姜泥在读一本从未在世间露面的《敦煌飞剑》,说来有趣,这名北莽王朝的剑士刚在极北之地敦煌剑窟里悟剑大成,正要仗剑行走江湖,便碰上了北行练枪的王绣,干净利落死于一枪之下,倒不是说那位剑士如此实力不济,而是闭门造车,剑术过于空中楼阁,少了与人对战的磨砺,结果枪仙王绣又最重杀伐,如此一来生死胜负立判。
所幸无名剑士一边练剑一边撰写心得,才有了这本仙气昂然的《敦煌飞剑》,起先选它,徐凤年是觉得名字霸气,随手拿上,不曾想书箱里一大堆秘笈,老剑神挑三拣四,只说这本还凑合,李淳罡说凑合,徐凤年当然不敢马虎对待。
姜泥张嘴读书,徐凤年闭眼听书。
徐凤年记得李淳罡说过要他与吕钱塘对战,是该试一试了。他可不想学写出《敦煌飞剑》的剑士,才出江湖就夭折。在武当山上练刀,徐凤年为何会拼着受伤也要去剑痴王小屏的紫竹林讨打?老老实实待在瀑布下练刀岂不轻松惬意?
天下武夫虽说多达九品,最高一品看似高在云端,且不去说之上的金刚指玄天象神仙四重妙境,其实寻常九品境界在三品以下划分十分浅显简单,破甲多少,便有几品实力,伤甲而不破,是下三品,破甲与否是第一道门槛,这甲胄是王朝制式铁板甲,前后两层,中三品可破甲,但都在六甲以下,所以六甲是江湖武夫的第二道大坎,上三品中的第三品一般都可破甲八九,一二两品则就说不准了,像那京城内的龙虎山赵天师便传言可以一记拂尘破百甲,不好定论,以徐凤年来看,那位天师府中功名心最重的大天师约莫该有指玄境。
徐凤年让姜泥等一会儿,去拿来那格剑匣。
匣藏大凉龙雀剑。
这剑的主人曾经一剑破去一百六十甲。
第九十章 坐鼋观剑(上)
徐凤年手中的大剑匣由千年鸡血紫檀制成,一木连作,剑匣本身已是价值连城。紫檀一直是海运而来,巨宦韩貂寺数次出海,很大程度上都是去为皇室装载上乘檀木,即便如此,大内造作处依然不惜与南国私商购买檀木,当年西楚采购紫檀最是疯狂,号称无官不带檀,像徐凤年眼前这位昔年太平公主的皇叔,更是佼佼者,文雅无双,创建了一座举世皆知的檀楼,可惜到头来几乎整座紫檀楼房都被搬到了太安城。
徐凤年拿一块丝绸擦拭剑匣,都说养玉如养人,那么珍品紫檀就是一位小家碧玉,需要时常拂拭,莫使惹尘埃。这块鸡血檀木一经擦拭,光泽圆润,隐约有丝丝紫气萦绕。
徐凤年正静心凝神听着《敦煌飞剑》,冷不丁听到姜泥打了个一个饱嗝,小泥人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赧颜,徐凤年调侃道:“扣十文钱。”
姜泥大怒,正要说话,一个绣花竹球高高抛来,青鸟掠到墙头接住,不让竹球落入院中,徐凤年早前就听到远处欢声笑语,想必是王家人在嬉戏蹴鞠,离阳王朝如今鼎盛,自然而然有了海纳百川的胸襟,蹴鞠本是北莽那边的游戏,传入离阳后并未禁止,很快就被女子喜好,本朝女子约束不多,踏青郊游,宴集结社,骑马射箭,荡秋千打马球穿北莽服,样样可行,这才有王初冬今日豪放妆扮的大环境,若在二十年前,根本是无法想象的事情,大势所趋,古板大儒也无可奈何,何况大文豪理学家们自身都有家室,干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世人说大道理不难,难的是与家眷妻女们讲小道理。
徐凤年接过青鸟递过来的竹球,让她先将剑匣放回屋内,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人敲门,徐凤年看到意料之中的少女,递还竹球,笑问道:“刚才那一脚是谁踢的,好大的力道。”
王初冬伸出青葱玉指点了点自己鼻子,洋洋得意。
她性子活泼,不擅女红琴画,秋千蹴鞠马球却是十分拿手,不过宴席上王林泉似乎对小女儿的诗文颇为自豪,徐凤年倒真是看不出这自来熟的小丫头能有啥大墨水,况且有二姐徐渭熊以及女学士严东吴珠玉在前,连小泥人都写出了气势磅礴的《大庚角誓杀贴》,徐凤年就更不觉得有女子在诗词字画方面能入法眼。
此时王初冬换了衣衫,窄袖长袍,黑靴马裤,腰间束带,徐凤年看着舒服许多,少女学妇人半露酥胸,本就本末倒置,哪里来的风情丰韵,那襦裙换由舒羞来穿还差不多。
王初冬试探性问道:“一起蹴鞠?”
徐凤年摇头道:“不了,要去一趟集市。”
王初冬一听就雀跃起来,信誓旦旦道:“一起去,我会砍价!”
徐凤年一笑置之,让青鸟去喊鱼幼薇等人,再丢给姜泥一个眼神,后者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算跟上,人生地不熟,主要是她对银钱没有概念,实在不知道一两银子能做什么。一行人,除了徐凤年以及作为他影子一般的青鸟,还有姜泥和李淳罡这一老一小,吕杨舒三名扈从,以及脱下重甲穿上便服的宁峨眉,卜字铁戟也被放在船上。王初冬一路上都在踢着竹球,动作娴熟灵巧,身形如燕,煞是好看。到了略显冷清的集市,徐凤年没料到这姥山岛都有青蚨绸缎庄,刚好给鱼幼薇购置几身衣裳,还有一些可有可无的胭脂水粉,徐凤年出手阔绰,都没给王初冬杀价的机会,小妮子闷闷不乐,集市有一栋临湖茶楼,视野极佳,春神湖水气升腾,雾气悠悠,本是产出好茶的绝佳地点,可直到近几年春神茶才成为贡品,徐凤年与王初冬登上顶楼,姜泥和李老头儿还在集市上逛荡,鱼幼薇和舒羞结伴购置物品,结果落座的只有他和王家千金,宁峨眉和吕钱塘杨青风呈犄角之势,楼上并无茶客,异常清净,茶楼老板显然认得王初冬,直接拿出最上品的春神茶,王初冬毛遂自荐,为徐凤年冲茶,手法玄妙,举手抬足尽是大家风范,让徐凤年好生刮目相看。
采摘于清明前的茶叶蜷曲似青螺,如雀舌,边沿上有一层均匀的细白绒毛,绿茶轻缓投水,春染湖底一般。
徐凤年耐心等候,小丫头的煮茶堪称赏心悦目。王初冬双手奉上一杯茶后,一本正经说道:“一般茶叶头酌次酌三酌,香味逐渐淡去,春神茶却要渐入佳境,而咱们姥山的春神茶比起周边要更好,茶园只许种植竹梅兰桂苍松,不宜杂以一株恶木,所以姥山春神茶清香悠长,但没有沃土气和青叶气。”
徐凤年喝了一口,喝不出个所以然,他对喝茶一直兴致不高,只是到了春神湖却不喝春神茶实在说不过去,想起一首诗,正是这首诗硬生生将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春神茶变成了贡品,这一点极像当初二姐《弟赏雪》无意间烘热了只在北凉出名的绿蚁酒,下意识念出来:“此茶自古知者稀,精神气意我自足。蛾眉十五采摘时,一抹雪胸蒸绿玉。”
王初冬眨眨眼,一脸期待问道:“这首诗好不好?”
徐凤年随口说道:“挺好啊,我对能作诗写赋的好汉一向都很佩服的,不过如果我能亲眼看到少女摘茶就更好了。雪胸蒸绿玉,你听听,多诗情画意。”
王初冬俏脸微红。
徐凤年一头雾水问道:“咋了?”
王初冬耳根红透,不言不语,只顾着低头喝茶。
酒楼顶楼来了几对年轻公子女子,俱是锦缎华服,一个比一个意态倨傲,其中为首一位年纪不大官气却十足的官宦子弟瞧见了王初冬,眼神一变,径直走来,刚要搭讪,就被吕钱塘挡住,王初冬皱眉小声道:“这人是赵都统的儿子,游手好闲,胸无点墨,可跋扈了,讨厌得紧。”
徐凤年没有压抑嗓音,眯眼笑道:“都统?多大的官,三品有没有?”
王初冬忍俊不禁,眉眼灵气,本来那点儿郁闷烦躁一扫而空,配合道:“不大不大,才从四品。”
不过她终归是富人家里耳濡目染官场险恶长大的子孙,也不是不谙世情,悄悄提醒道:“这家伙的姐姐嫁给了州牧做小妾,他身边那几位都是青州大家族的膏粱子弟,我们别理他们就是。”
那从四品武将的儿子对王家小女一直爱慕,她爹王林泉是青州首富,被誉为金玉满堂,半座姥山差不多都是王家的私产,更插手最是财源滚滚的盐铁生意,本事与靠山都硬得扎手烫手,王林泉对这个女儿尤其宠溺,恨不得为其摘下月亮,当年与人炫富比拼,王林泉便在姥山宅院的池水上铺满一片值十金的琉璃境,邀请青州达官显贵一同赏月,他与父亲当时在场,目瞪口呆。再者王初冬这小可人儿也不简单,年幼时有接连数位高僧真人为其算命,都说此女荣贵不可言,那首脍炙人口的《春神茶》就出自她口,据说连宫里的娘娘都赞不绝口,亲自说与皇帝陛下,春神茶这才成了贡品。
仗着姐姐登入龙门得以在青州横着走的赵姓纨绔看到吕钱塘恶狗挡道,这位鲜衣怒马惯了的公子哥虽然腰间挎剑,可一来佩剑只是做摆设,二则能与王初冬品茶的家伙,多半身世不差,他还没傻到一言不合就拔剑相向,若纨绔之间都是如此胡乱砍杀,这天下岂不是乱得不能再乱了。于是他挤出笑脸,准备先探个底,故作熟络温言笑道:“初冬,这位朋友是?”
哪知王初冬不客气说道:“初冬也是你喊的?我跟你不熟。”
唯恐天下不乱的徐凤年点头道:“对,初冬只跟我熟。”
两人相视一笑,这般灵犀默契,实在是太打脸了。
那帮公子千金们一时间群情激愤,姓赵的阴沉道:“王初冬,别以为我动不了你爹。”
王初冬咬牙,正要刺一刺这个狐假虎威的混蛋,皱了皱眉头的徐凤年已经开口,“你是靖安王赵衡的儿子?”
全场傻眼。
这哪跟哪啊,扯到靖安王做什么?那帮青州权贵子弟都忍不住面面相觑。
与六大藩王同姓赵却没半点关系的赵姓纨绔沉声笑道:“你竟敢直呼靖安王名字?!”
徐凤年本就对喝茶没兴趣,只是想坐在这里观景而已,结果碰上这么些个煞风景的白 痴,平淡望了一眼吕钱塘,后者二话不说便一脚将姓赵的踹到墙壁上。
鸡飞狗跳,那些只欺负别人不曾被欺负过的家伙赶忙扶着同党就撤离茶楼,还能做什么,要么喊仆役群殴,再打不过,就只能搬出各自父母家族了,被骂作北凉首恶的徐凤年对此还会陌生?
王初冬微微张开嘴巴,依稀可见嘴中雀舌更比杯中雀舌娇。
徐凤年笑道:“喝茶喝茶。”
王初冬反过来安慰徐凤年,扬起一张灿烂无忧的笑脸,柔声道:“没事,天塌下有我爹顶着。”
小丫头似乎忘了她老爹曾在眼前公子哥面前长跪不起。
徐凤年喝了口茶水,王初冬凑过小脑袋,神秘兮兮道:“我带你去湖边,但你不许回去跟我爹说!”
徐凤年说了一声好,就被王初冬拉着跑下楼,到了湖边一处僻静地方,小丫头站到石头上,吹了一连串口哨。
结果徐凤年等啊等,等了半盏茶功夫还没瞧见任何动静。
王初冬有些尴尬,脸红道:“可能还在打盹,它跟我一样,最贪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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