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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里的南城壕

来源：陇东报-掌中庆阳

我的体内有多少道壕沟，看不见，也数不清。三十多年来，有一道无法逾越。

天色昏暗，雾蒙蒙的，寒冷中夹带着行色匆匆的步履。内心仿佛有一头小兽在窜动，它指挥着我、扰乱着我、牵引着我，十二分狂躁不安，企图找到一个去处，一条通往安心的路径。

翻书，喝水，打开电视，手机滑屏……猛然起身，出去走走。电梯下行，似乎从一座高塔尖顶缓慢下沉，一层风雨一层繁华，一层寂寞一层春光，阅尽人生百态，尘埃落定，重见人间烟火、平常景象。

站在小区院子里，十幢高楼，犹如利剑，犹如身在峡谷，愈发想冲出去。一个送水工，急急忙忙扛着一桶纯净水，头也不抬地往楼门口赶去。一个年轻的女人，提着两瓶酒，踩着高跟鞋，颇有风姿地超过我。瞬间，我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一杯想象中的酒弹压了全部的狂躁。

想去南城壕，步行。从广场路出发，如此萧瑟的天气，脚步不甚情愿。那里的一景一物，一人一事，如在眼前，清晰如昨。

表姐在世时，我们是同班同学。每到周末，她笑眯眯地来到我的座位，拦住我，“姨娘叫你去家里，放学一起走。”姨娘和我的母亲是堂姐妹，而我的母亲，在我两岁多去世。我见姨娘，如见母亲。

姨娘家在南城壕，高高低低的路，错落杂乱的店铺，路北有一栋陈旧的二层单面楼，一楼门朝院内开，不临街；二楼向南，站在砖砌的栏杆可以眺望东去西来的人，有卖鸡的、卖菜的、卖旧家具的、卖锅碗瓢盆的，还有打铁的、钉鞋的和开棺材铺的。一位风烛老人，摆个小泥炉，小风箱一推一拉，吧嗒吧嗒，红红的炭火一点点从弥漫的烟火中探出来，映照着老人沧桑的面庞，锡壶里充盈着浓郁的黄酒，火苗呼呼地舔着，不一会儿，泡沫涨潮般溢出来，激了炉火，老人顾不得烫手，用一块看不清颜色的布垫着壶把，一把拎下来，那份满足和陶然无人可比。粗糙的手，温暖的心，烧黄酒的老人提壶如注，缓缓将自酿的黄酒倒入面前小方桌上的酒杯，光是闻着那股袅袅的酒气，顿时醉意袭来。喝酒的人，早已按捺不住，从袖筒里抽出瑟缩的手，捉起白瓷酒杯，先是端在鼻前美美地吮吸一番，接下来慢慢地品，那一杯黄酒，好像一缕春风、传世佳酿，不可一饮而尽。喝酒的多是三五位老人，手头余钱不多，积攒多日，为喝酒，更为和相熟的老哥们叙旧聊天，把不长不短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每次路过那个酒摊子，我都会咂巴几下嘴，可惜，喝酒于我不但不可能，用捉襟见肘的生活费买酒，简直罪不可恕。不知怎的，记忆中还有一面黄色的小酒旗在大雪中张扬。读《水浒全传》，遇到《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一节，总会联想到这个酒摊子，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从那个酒馆出来，取毡笠子、挎包裹、带尖刀、拎花枪、踏瑞雪、迎北风，挑着那个豪气冲天的酒葫芦……

漫天大雪中，独自一人来到此处，小酒摊和老人似乎正等着我。一杯酒下肚，好酒！再来一杯，血脉偾张。三杯下肚，且看我剑气如虹，慷慨悲歌……那只是梦里的一杯酒，从来无缘。

常住西峰后，朝思暮想那杯酒，去找那位老人，无功而返。毕竟不甘心，就在军分区东路口补上了这杯酒，也是老人，也是小方桌，却是铝壶和小鼓风机，黄酒名声响亮，却全然不是心中的那个味儿，酸酸的，还有点苦涩，好难入口。

南城壕有好多小抽屉，随意拉开一个，就是一处卖旧家具的。刚搬入新楼那年，特别想拥有一个书柜，贵的买不起，跑到南城壕捡便宜。转了又转，突然眼前一亮，一张朴实无华的书柜吸引了我，禁不住伸手抚摸，昔日的主人似乎都能看得见，尽管那是一个单薄儒雅的背影，毕竟是读书人的架子和骨气。货卖识家，老板看透了我的心思，要价不菲。我隔三岔五跑了几趟，价钱终究没有讲下来，老板不耐烦，再去，已经被人买走了。当下，心里有被抽空的感觉，一如恋人成了他人的新娘。父母出钱，花了八百多元给我买了新书柜，我始终忘不了那个木板厚重、沉稳内敛的旧书柜。算一算，八百多元，可以买几十本书，就觉得买书柜不如买书，实在是一件很不划算的事情，渐渐释然。新书柜在又一次搬家中四分五裂，被遗弃了。我又一次想起那个旧书柜，如果得到，会不会是相同的命运。我不能肯定，心里最后的痛感彻底消失，时间真是一剂包治百病的神药。

我跟在表姐身后，像看拉洋片一样看不够，表姐指给我看，“那儿是个公家单位，往前走直通火巷沟，就是火葬场。”一语成谶，表姐毕业没几年就遭遇车祸去世。有一年，我去看望姨娘姨夫，他们已离开南城壕，迁入新居，姨娘明显苍老了许多，见了我，泪如雨下。待到我出门，还没下楼道，就听到身后的房间里传来号啕的哭声，从此以后，我再未去过姨娘家。几年前，在一次婚宴上，远远地望见她，俨然一尊不语的泥塑，风霜雨蚀，雪白如冬。

南城壕太漫长了，我一直在走，回到和表姐当同学的那个年代。推门进院，沿着豁牙豁口的水泥楼梯，来到姨娘家，只有两间房。楼道里，葱花汤味道从门缝里挤出来，细长劲道的手工面，配上糖蒜、咸韭菜、熟油辣子，那种浸入肺腑的滋味，令我一生难忘。更难忘的，姨娘总是把我当客人对待，自己不上饭桌，让姨父和表兄陪着我，估摸着吃完了，才现身，亲热地问我：“吃饱了吗？再添一碗。”那时还用粮票，我只顾着吃，没有多想，自己吃饱了肚皮，姨娘家却少了一份口粮。

行至小什字，我停止了脚步，再也没了前行的勇气。身体向后转，穿越一道看不见的壕沟，依稀听到，身体里火焰呼呼地燃烧，一个人，渐行渐远，以背影的方式与南城壕握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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