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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难见梅花（散文）

此生难见梅花

史征波

隆冬时节，不由人想起了梅花。

少年时因了一幅《铁梅图》，也因了“不是一番寒彻骨，争得梅花扑鼻香”的人生箴言，还因了“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的警世名句，梅花便成了我的人生偶像。为此，我对梅花崇拜了三十多年，敬仰之心至今不渝。可令我惭愧不已的是，对梅花崇敬得五体投地的我，年近半百，竟然没有见过真正的梅花，真是太有些孤陋寡闻，该让人笑落门齿了。

兴许是自然环境没有遭到污染的缘故，古时候多梅花，这从古代文人墨客大量的“梅图”“梅诗”“梅文”中完全可以看得出来。不知怎的，我总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这就是真正的梅花在这个世上似乎将要灭绝，因为眼下太多的塑料梅花，太多的丝绸梅花，太多的棉质梅花，无休止地充斥着我的视野。这类梅花，无品，无骨，无香，无情，无影，自我标榜，自命不凡，自诩为“美的化身”，打肿脸充胖子，招摇过市。假梅冒梅伪梅劣梅的巨量上市，不得不使我有点杞人忧天了。

此生难见梅花，有图腾从人生的天空殒落，这种信仰危机的痛苦，不亚于鞭子对灵魂的拷问。而我同梅花的心灵对话，也只能是在“梅图梅文梅诗”之中，又往往是在夜阑更深之时。

梅品极高。身居山林溪畔，默默无闻，用自己坚贞的信念回报生活。她不争宠，不抢功，不占利，不攀贵，不媚俗，保持着完整而独立的自我。清代张问陶赞梅“天生不合寻常格”，宋代张孝祥道梅“寒女生来不解妆，天然玉色照孤芳”，宋代王淇说梅“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宋代张道洽称梅“清白家风不染尘，冰雪气骨玉精神”。这些经典名句，都是对梅花超尘拔俗、不随波逐流的高贵品质的画龙点睛之笔。

梅骨极硬。“平生自抱冰为骨，莫待趋炎附热时”。梅花的骨气总是在同寒风、严冰、狂雪的斗争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她挑战寒风，傲视严冰，勇斗狂雪，大义凛然，一身正气，让人肃然起敬。“不随群艳竞芬芳，独自施朱对雪霜”，“幽香淡淡影疏疏，雪虐风饕亦自如”，这正是对梅花英雄气概的真实写照。我们从陆游“高标逸韵君知否，正在层冰积雪时”的名句中，完全可以尽情领略到梅花同艰苦环境斗争的不屈不挠和潇洒从容之态。而范成大对梅花所言的“孤标原不斗芳菲，雨瘦风皴老更奇”，则又是对梅花至死不渝、恪守晚节的铮铮铁骨所给予的高度赞美。

梅香极浓。此香清纯、清冽、清幽、清逸，庄重高雅，闻之便有一种佛号经声般神圣的感觉。梅花之香，从不自吹自擂，从不爆炒爆作，从不狂起狂哄，总是悄悄地、暗暗地、隐隐地散发荡漾，用她自身的魅力陶冶感化人心。梅花之香浓而暗，以至于到了“暗香别有关情处，却是春风未得知”的最高境界；梅花之香浓而烈，曾使清代张宜雍月夜梅下听笛达到了难以入睡的程度：“香气袭人眠不得，一声玉笛隔墙听”；梅花之香浓而灵，灵至“画到梅花笔也香”；梅花之香浓而清，“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在人间”。

梅情极真。梅花不矫情，不卖情，不做作，不掩饰，自然而然，流露真情。愁就愁出性格，笑就笑出神韵。而这种性格和神韵中又总是体现着梅花的坚贞专一和执着不渝。“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这是陆游笔下的梅花，情感真而愁，为了“香如故”，绝不惧“零落成泥碾作尘”。“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这是毛泽东笔下的梅花，情怀真而乐，不是为了争春，而是为了完成报春的神圣使命，并且宁愿开在冰雪覆盖的百丈悬崖。梅情之性格与神韵，难道不能让人万分感动吗？

梅影极美。“空山流水影横斜，处士园林三两家”，此空山幽谷中的梅影；“山老暗香冻，潭空疏影斜”，此池潭边上的梅影；“一枝横竹外，几树带斜阳”，此竹林边上的梅影；“怪石苍岩映翠霞，梅梢疏瘦正横斜”，此山岩上的梅影；“最是黄昏堪画处，横斜清浅傍溪桥”，此水中的梅影；“昨夜寒香破冻魂，一枝墙角倚黄昏”，此墙角处的梅影；“池影倒窥疏影动，屋檐斜入一枝低”，此屋檐下的梅影；“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此月光下的梅影。真是山水易改，本性难移，无论梅居何处，她总是潇洒倜傥，神韵飘逸，遒劲刚健，气宇轩昂，始终保持着卓尔不群的君子风范。

梅花具有极硬的骨气，极高的品格，极浓的香气，极真的情愫，极美的姿影，实属世间罕见之物。假冒伪劣嚣于尘世，珍品必然隐居。而我作为一介凡夫俗子，奔波于滚滚红尘之中，看惯了太多的色姿艳舞，听惯了太多的靡靡之音，喝惯了太多的膻羹腥汤，数惯了太多的铜味钞票，走惯了太多的野道杂草，五脏六腑装了太多的污泥浊水，本属“野蜂浪蝶”之流，此生难见梅花，已是命中注定了。唐代李中早就说过：“流莺与舞蝶，不见许因缘”，而宋代晏敦复在《题梵隐院方丈梅》中也早有忠告：“游蜂野蝶休相顾，本性由来不染尘”。此诚我辈之谓也。

不知梅花的崇拜者，是否和我有同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