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广记》志怪故事：从仙童到乳母

一

礼部侍郎萧世偰，受夫人影响，迷上了修仙。

在终南山圈了一块地，围成一个园子，结庐而居。

每逢朔望之日，必定携家带口，离了长安，住到园里。

夫妻在后园同修仙道；孩子们就留在前院，有仆妇照看。

过了一年，又找人在园中取土，筑了一座三丈多的高台。

取土而成的深坑，修葺成一个幽泉。

夫妇俩，朔日高台临风，望日泉底打坐。

所谓上穷碧落下黄泉，以求速成。

然而两处茫茫皆不见，哪有仙踪？

二

转眼又到端午，天气渐热，蚊虫瘴疫四起，萧侍郎托病告假，一家人在山中已经闲居了半个多月。

中间有仆妇染时疫病退，而萧大人的小女儿还在襁褓中，不得已，又在当地急招了两个帮厨、一个奶妈。

厨娘都是粗糙农妇，奶妈倒像是个精细人，四十开外的年纪，一身粗布衣裙，蓬头，但不垢面。

萧夫人考校她，问了问底细。

自称姓王，是洛中人，因为逃难，一路迁徙到了关中，小儿子已经周岁了，家里穷，没办法，出来做佣人补贴家用。

再问她几个孩子。

犹豫了一下说，第三个了。

萧夫人心都在仙道上，奶孩子、换尿布这些俗事，实在提不起兴致，见王妈老成持重，就留下了。

三

王妈带孩子有一套，喂饱了小号的，还能顺手照顾中号的吃喝洗漱。

大号的是位小姐，已经八岁了，正在发蒙识字，王妈居然还能给辅导课业。

过了几天，萧夫人察觉出大女儿的书法进步不小，心下诧异。

隔着画墙偷看，树荫之下，王妈一手抱着小女儿，一手拿着树枝教大女儿运笔，一笔一画，叠床架屋，有模有样。

再问她，有些羞赧，说是之前在别的大户人家作佣工时偷学的。

夫人心下暗暗称奇，但也不以为意。

四

王妈喜静，不太合群，跟其他仆妇也没什么交流。

有些挑食，碰上烹饪过度的饭菜，宁可饿着，也不动一口。

也不爱洗澡，哪怕天气再热，也不解衣冲凉，但是周身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像森林的气息。

孩子们消停了的时候，她最爱抱着膝盖，仰望着园外发呆。

山岳连绵，青松苍翠，鸟鸣宛转，云霭沉沉……

一墙之隔的后园里，萧大人夫妻俩营造的高台，已经遍刷了一层白垩，巍巍高乎，安插在苍松翠柏之间，一个突兀的怪物。

大人搀扶着夫人，颤巍巍的登上去，白衣胜雪，仙袂飘飘。

背靠着背，强做镇定的坐下，外表气定神闲，内里心惊肉跳。

碰上风大，还要趴在顶上避风头，实在是尴尬了些。

每到这时，王妈的微笑里总有一丝鄙夷。

五

大娃习字，墨汁乱抹，缠着王妈讲故事。

中娃吃饭，盆碗朝天，哭着喊着要糖吃。

小娃儿调皮，吃奶也不安分，嘴里含着，手里拿着，小手儿还一探一探往里伸。

王妈被抓挠得烦躁，啊的一声，把小娃儿的胳膊抻了出来。

小手儿攥着，指间夹着一缕绿色的……长毛。

王妈神色慌张，四下打量，没有旁人，只有三个小娃儿。

小的两个蒙蒙昧昧正忙着讨吃喝。

只有大的那个，一脸狡黠，笔杆敲着砚台朝她要挟：

“快讲故事，讲故事……不给讲故事就去告诉我娘，说王阿娘你不洗澡，身上长了绿毛咧……”

午后的池塘倒映着杨柳，水面上一层毛茸茸的柳絮，阳光晒在清波之上，像泛着一层油光。

小娃和中娃，一个吃饱了，一个闹够了，都半张着嘴睡着了。

最热闹的后厨也停了烟火，几个厨娘应该也吃过了饭，正坐着打瞌睡呢。

后园的高台之上，也不见了人，该是吃饭去了。

“好吧。”她说：“我就讲个故事吧。”

六

她先讲安史之乱，大娃表示，不知道。

她说，不知道就不知道吧，那狗年月，也没什么可知道的。

满地是鬼，追得人逃进山里，爬到树上，恨不得刨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流民沿着河水迁徙，人流比河流都宽。

走着走着，河流里也有了人；岸上的人站着走，河里的人躺着飘，肚皮有的朝上有的朝下，半条河都是红的。

兵过如刮风，一家人一家人像蒲公英一样流离失所；再经风一吹，草籽四散分离，人命不就是草芥嘛。

有一家小夫妻，媳妇儿大着肚子，也跟着众人逃进终南山。

都说终南山是神仙居处之所，结果翻成人间修罗场。

没有吃的，山泉都不够喝。

达官贵人宿在马车帐篷里；黎民百姓争抢树洞岩缝，冻死饿死的不在少数。

多少神仙洞府琅嬛福地，成了四世同堂的埋骨之所啊。

还要提防大军搜山。

官军说是搜叛军，叛军说是搜官军，搜山检海，兵过如篦。

真的像梳子一样啊，大军一过，藏得再严实的都要被剔出来，搜走了多少金银，洒落了那些珠玉。

那个小媳妇儿，在山里生下个孩子。

大人无吃食，婴孩无奶水，叫天天不应，叫地百鬼应。

也许是不忍见孩子活生生饿死，夫妻俩用两床锦被把孩子包好，忍痛塞在一个避风的岩缝里，任他自生自灭，自己走了。

七

大娃听得直啃手指：

“那个小孩儿……被狼吃了吧？”

王妈撇撇嘴：

“没死，被人救了。”

也是一群逃难的灾民，在岩缝下躲风雪。

人多，岩缝小，外边的人冷得发慌，拼命往里挤。

里面的人摸到一角棉被，用手一扯，掉出个孩子，瘦得像个茄子，已经哭不出声了。

借着火光一看，是个女孩儿，全身皱巴巴的，像只没毛的大老鼠。

好多人摇头：

“生在这年月，真是生不如死……”

都觉得她活不了。

人群中有一对中年夫妻，多年无子，又贫病无依，很怜惜她，想把她留下。

只是大人尚有树皮可啃，婴儿却无奶水能喝，无计可施。

暗夜无声，只有火哔哔啵啵的在烧，孩子饿得没了生息，张开嘴哭却发不出声音。

有人说：

“这有气无声的，没有口吃的，怕是今晚都捱不过去了，就看是火先灭还是她先灭了……”

八

没有一丁点吃的，男人拿石头把柏树籽捣碎了，加水在篝火上熬成糊儿，用树枝蘸着喂给孩子。

饥不择食，这又苦又涩的玩意儿，她居然也吃，还吃光了。

慢慢的，小脸舒展开了，竟然有了光泽。

火焰渐渐地小了，周围的人早就互相搂抱着睡了，除了篝火的荜拨声和落雪的簌簌声，万籁俱寂。

女人抱着孩子，伸手摸了摸小东西的耳朵，居然有了温度：

“大概，能活了哈……”

咔嚓一声，篝火彻底坍塌了，余烬被埋进积雪里，刺的一声，火灭了。

怀里的孩子，呼吸越发的平缓，竟然睡着了。

九

山中躲躲藏藏的忍了三年，孩子居然活了下来。

开始的时候，只能喝柏籽汤；稍大一点，可以吃点松子儿糊糊，再之后就食野果、饮山泉。

兵祸稍微褪了褪火，山中的流民散去大半。

那对中年夫妻没有盘缠回乡，就在山中搭了两间窝棚，开了一小块荒地，种点野黍子。

但是，那个孩子从不吃煮熟烧熟的食物，人间的粮食更是非常排斥，闻也不闻。

一天夜里，孩子说鼻子里痒，晨起一看，鼻孔里生出两撮绿毛，细细密密的好像河里卵石上的水绵。

又过了些天，肘腋、腰间、股下，都生出了绿毛，渐渐地遍布全身。

夫妻俩以为是病，但油无医无药，孩子也不疼不痒，就这么撂下了。

十

大娃问：

“一身绿毛啊，那得多丑？”

王妈说，可不是，当然丑咯。

特别是一个女孩，谁不愿意光光鲜鲜的？

但是山居无邻，谁也不以为意。

到五六岁的时候，忽然觉得身轻体健，轻松一跳，就有丈许；再一跳，就到了树顶。

养父母吓了一跳，但看孩子在松柏间翻纵跳跃、全无挂碍，也稍稍放心。

趁她在树上玩，养父跟养母嘀咕：

“诶，你还记得那年晚上，山洞里捡的是什么吗？咱养的别再是只猴吧？”

养母啐了他一脸：

“呸，怎么说我闺女啦？你听说过绿毛的会说话的猴啊？”

十一

话说还真比较打脸。

没过几天，山中就来了几只奇怪的“猴”，跟这家的闺女长得一模一样。

也是一身绿毛，身材和年纪也跟孩子相仿，蹲在树梢，探头探脑的跟孩子打招呼，说的也是人言，南腔北调的。

孩子有了同伴，也高兴，叽叽喳喳的你问我答，树上地下的抛花掷果。

偶尔也会跟他们去玩，近处玩腻了，就追进深山里去玩，由近及远，只能看见树冠晃动，一棵晃完，另一棵晃，直晃到看不见也去不到的地方。

这些绿猴子，来的时候，乘着山风；去的时候，趁着雾霭，来去无踪。

养父开始有些担心：

“你说，咱家娃不会被它们带坏了吧？”

养母说：

“带坏？还能坏到哪儿去？那么大的孩子，不就是蹦蹦跳跳，还能上天不成？”

十二

大娃问：

“这个养母，净说大话，嘎嘎嘎的，是不是又被她说中了？”

王妈说：

“可不是嘛。有那么一天吧，那孩子真上天了呢。”

话说孩子周身的绿毛，越长越长，渐渐地有了尺余；头发也成了绿的，蹿上跳下的像个大号的鸡毛掸子。

跳得也越来越高，平底起跳，一越能有几丈高，几乎能够着云彩了，偶尔还能抓只大雁回来玩，剪短羽毛养起来下蛋。

这天，那几个绿猴子又来了。

几个猴拉着家里的这只猴，脑袋凑成一圈儿咬耳朵，像是在商量什么坏事儿。

养父说：

“怎么办？这准是计划去哪儿疯啊？估计这趟还不近……要是平常的地方也用不着商量啊，抬腿不就上树了嘛？”

养母说：

“那怎么着？不让她去？找根绳子把她拴起来啊？”

养父笑了：

“快拉倒吧，拿绳儿拴起来，她往上一跳老高，成了放风筝了哈！”

话音刚落，那边几个绿毛小朋友，围成一圈儿，耸身一跳，穿云而去。

养父指着云上漫步的几个小绿点，对养母说：“见识了吧？这就叫……钻天猴啊！”

十三

大娃问：

“绿毛孩子真上天了吗？天上好玩吗？”

王妈说：

“那可不，天上有漂亮的神仙，还有好吃的呢。”

孩子跟着同伴，拉拉拽拽的，沿着云路直飞到天上，踏过一架虹桥，看见远处云里有东西放光。

金装琉璃瓦，玉砌盛露台，龙盘珊瑚柱，凤鸣玳瑁梁，祥云缭绕，瑞彩徘徊……

孩子做梦也没见过这样的景致啊！

宫阙之上，瑞鹤回翔，着人目不暇给；

回廊之间，仙乐大雅，令人心旌摇荡。

丹遲之上，一众貌美的彩衣仙娥，拱卫着一位女帝，紫金冕旒冠，七彩丹霞帔，玉貌慈颜，巍巍乎，煌煌哉。

一位女官手把玉诏，开讲先天道法。

孩子跟着各位绿猴坐在阶下倾听，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是感觉周身通泰，暖洋洋的好舒服。

似睡非睡之间，听得周围欢呼雀跃，众猴拉着她一拥而上。

原来是西王母命女官派发仙果，每人两个，一青一红；又让天女派发丹丸，也是两个，一黑一白。

孩子好吃，不分青红皂白，一齐全都嚼了，说不出的鲜美，飘飘欲仙。

从此之后，孩子随着绿猴们离家游荡，游遍名山大川；朔望之日，飞至云间宫阙聆玉音，领鲜果。

过了一年，体毛渐褪，慢慢脱胎换骨。

十四

大娃问：

“那个孩子……从猴又变成人了吗？她不回家看看吗？”

王妈说：

“那不是变成人，是成仙啊。”

孩子到仙宫几次，路数也熟了。

围在丹遲下听讲的，除了他们绿毛一族，还有其他的人形异类。

她亲眼见过，一个浑身豹纹的女人，褪去皮毛，晋升仙班之列。

孩子于仙道懵懂，但知道果子好吃。

每个月，总会挑一天回到终南山看望养父母，奉上自采的山果和药草。

养父母也知道这个孩子留不住，任她逍遥，只当是收养了一只野猫，又养野了而已。

这样过了十年，大唐官军终于剿灭了叛逆，安史之乱结束了。

十五

大娃问：

“安史不乱了，那天下不就太平了吗？”

王妈说：

“那可不嘛，大唐重新圣人临朝，海晏河清，人民乐业。”

所有弄乱了的，又重新理顺了；所有被忘记了的，又重新被想起来了。

野兽丛林，重返人间秩序。

孩子的生身父母，那对当初弃婴于岩缝的小夫妻，终于问心有愧，故地重游。

想看一看当初的弃婴是否还留下了骸骨，好收敛回去安葬，以慰己心。

三找两找，找到了养父母的窝棚前。

秋高气爽溪水潺潺，山花烂漫野蜂飞舞。

山林之间一片豆田，两间木屋一门一窗。

门前两棵枞树，之间拉起一道麻绳，绳子上一红一绿两块锦被，像旗帜样招摇。

这是养父母的心头之好，日思夜想；也是生父母的心头之病，噩梦惊回。

十六

大娃又问：

“那孩子愿意见她的亲生父母吗？她又不认识他们？”

王妈说：

“到底啊，还是见了，简直是……一场灾难哪！”

生父母求得低声下气，养父母说得风轻云淡：

“不是不让你们见，我们也见不着啊。这天天云里来雾里去的，什么时候回来也没个准日子。”

生父母听人劝，怏怏而退，也在附近住下了，还想把那两块锦被带走。

养父看了他们一眼，说：

“孩子是你们亲生的，她跟不跟你们走听她的。但这两床被你们也要？给我们留点念想吧！”

过了十几天，快到中秋了，这天早上，林间突然起了大雾。

孩子的生身父母被养父叫醒，说：

“去看看吧，回来了。”

二人揉揉腰腿，披上衣服追到养父母的窝棚前，问：

“哪儿呢？哪儿……”

养母用手一指：“树上……”

十七

大娃问：

“相认了吗？”

王妈说：

“呵呵……”

雾气稍散，初日照高林。

门前的枞树上，坐着一个绿毛怪物，阳光从它背后的影着，镀出一个金边的轮廓。

它头发披着，看不清面容，两条毛腿一荡一荡的，正在啃一个野果。

生母说：“啊！”

生父说：“啊？”

树下的不敢认，树上的不想认；旁边的两位，不愿意他们相认。

谁也不说话，说话就是尴尬。

还是养父朝树上喊了一声：

“下来呀，你亲爹亲妈来接你啦！”

树上的那位，嗖的一身，耸身一跳，直入云端，踪影全无。

来寻亲的二位，唯唯诺诺，不知所措。

养母劝：

“过过儿再来，你们毕竟是血亲，我们帮着劝劝，说不定……”

亲娘哭了：

“跟不跟我们走听孩子的，但是我看她长成这样可怜得慌……”

养父怒了：

“可怜？可尼玛的怜哪！早特么干嘛去了？”

十八

大娃有些困了：

“快点认了吧，要不就快点不认，好烦……”

王妈说：

“马上就完……”

又过了两个月，天已经入冬了。

亲爹亲妈又来探望。

孩子被养父母说通了，答应跟他们说说话。

不过事先说好，绝不同意跟他们回去。

亲娘大哭，颤抖着手，战战兢兢的撩起孩子的一头乱发，绿毛底下一张俏生生的嫩脸。

孩子已经十五岁了。

谁也劝不动，执意要过野人生活。

亲娘说，娘都不用叫了，好歹吃我一口东西吧，也算我生养你一场。

孩子也通情理，从亲爹拎来的篮子里挑了一颗栗子，一咬，熟的，赶紧吐了。

呸，呸……

正乱呢，空中传来呼啸声，一群绿毛野人穿林而来，招呼孩子一起走。

一个一个拔地而起，绿箭一般射向高空。

孩子跟着耸身一跳，居然跳不动了。

半空的野人们诧异：

“哎呀，你吃了人间的俗物了啊？该死，该死，前功尽弃，前功尽弃啊！”

掉头不顾，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绿毛孩子。

十九

大娃问：

“完了呗？”

王妈说：

“完了，彻底完了……”

孩子的仙途就此断绝。

后来的事情越发得惨淡，养父母年纪大了，又贫苦无依，自愿让亲爹妈把孩子带回洛中，只留下两床锦被为念。

孩子回去后，被逼着吃五谷、习礼仪，绿毛渐渐褪尽，但终究野性难以尽脱。

二十几岁，才嫁得一个穷汉，婚后生子三个，穷苦无依，只得……

“只得出来做佣妇，补贴家用？”

一墙之隔，有人接话。

大娃欢叫：“妈妈，妈妈！”

花墙的瓦窗后，是萧夫人的俏脸，微微一笑，转过墙来，搂住大娃，问王妈：

“好故事啊，到底是不是大嫂你亲身经历啊？

安史之乱？如从玄宗年间算起，至今已经七十余年，不知大嫂你生在哪一年呢？还是……编故事吧？”

王妈将两个熟睡的孩子放在塌上躺好，笑着说：

“天宫仙阙，并非缥缈。但是像夫人和大人这种修法，实在是缘木求鱼，徒费气力。有时间，多陪陪孩子吧！”

说完，耸身一跃，跳过院墙；又一跳，直跳在高台之上；再一跳，消失在林莽之中。

萧夫人愣愣怔怔，俯身抱起孩子，那个小娃的手一抓一挠，指缝里一缕绿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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