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广记》志怪故事：马士良遇仙被打记

一

唐宪宗元和年初，万年县马士良在长安惹了件官司。

当时，王爽为京兆尹，执法苛酷，凡是头绪太多的案子，一律严打，凑够了人头，一齐开刀问斩。

马士良风闻自己也在严打之列，只能亡命逃进了终南山。

山中有个石潭，叫炭谷湫，方圆几亩，深不可测，据传常有灵异。

炭谷湫旁有一片柳林，无人修剪，长得神神鬼鬼，树下是齐膝高的荒草。

马士良就藏在草棵里捱着。

就这么趴了一宿，风吹草动，草木皆兵，疑神疑鬼，战战兢兢，心想就算捱过这几天，但全天下画影图形的海捕，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天下之大，自己一个死罪之人，已经没有立锥之地了啊！

求神念佛都来不及了，只得在喉咙里咕哝“焉知非福，焉知非福”安慰自己，竟然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二

晨曦乍亮，鸟鸣初声。

马士良从梦中惊醒，恍惚间听得有人涉水而来。

乍着胆子往外偷瞄，不是巡山的捕快，是个衣着奇怪的女子。

一身银色的紧身衣裤，仿佛女子的第二层肌肤，勾勒出曼妙身姿。

饶是马士良一夜饥寒交迫，仍旧是被惹得口干舌燥。

女子从潭水边的山岩缝隙里取出一个金槌，一块玉板，金槌敲玉板，金声而玉应……

连敲三声，炭谷湫底慢慢泛起水波，一个巨物，由下往上缓缓升起，抬出水面，是一个桌面大小的青色莲台。

女子攀上莲花台，莲台上又伸出一个小枝，顶端一朵荷花，青铜为萼，托起五彩花瓣。

女子随手采了一瓣，吃了，咔嚓咔嚓的清脆悦耳……

接着，一柱七彩虹光从天而降，笼罩住了莲台，倏的一声，女子平地升天，莲台没入水底。

三

马士良揉揉眼睛，掐掐腮帮子，不是做梦。

壮着胆子爬到潭边，水波还在荡漾；反手去岩缝中掏摸，一个金槌，一块玉板，硬硬的还在。

天下容不得我，我……我就上天去吧？

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焉知非福，焉知非福啊！

金槌敲玉板，连敲三下，从水底升起青色莲台。

马士良水淋淋的爬上去，取了一片粉色的莲花瓣嚼了，又酥又脆，满口留香啊，居然还有一股……虾味儿？

等了一会儿，满心期待的七彩光柱并没出现。

于是又吃了一片绿色的虾瓣，啊，花瓣……

转眼之间，咔嚓咔嚓咔嚓咔嚓，一朵莲花都被他吃秃了，底下原来是个青铜的圆盘。

意犹未尽哪，神食简直不要太好吃了啊！

但是离饱……还早着哪！

突然，一柱七彩虹光从天而降，马士良沐浴在圣光之中，暖洋洋的，自觉身体越来越轻，慢慢的离开莲台，升到半空……

这……这就是霞举飞升啊？

嗖的一声，后背像被巨掌拍了似的，超强的推背感，紧接着，皮啊几一声，又重重的摔在地上。

四

马士良被摔得七荤八素，想撑坐起来，触手冰凉，底下全是铁条，再睁眼一看，一个方方正正的大铁笼子。

卧槽，原来是官家的机关埋伏？

焉知非福，焉知非福吗？

马士良自分必死，正惶恐间，顶上几束强光，耀人二目，紧随而来的是杂沓的脚步声。

突然四壁大亮，周围一切陈列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一间大厅，非宫殿，非庙宇，涂以白垩，饰以繁星，手指避开铁栅敲击地板，也是铁的。

天……宫？

五

几个穿银色紧身衣的人围了过来，有男有女，果然是天宫。

一个男仙有些愤怒：

“这……这谁弄上来的啊？”

先上来的那个女仙小声解释：

“我……我，他……他特么偷我零食，全都吃了！”

另一个男仙更愤怒了：

“防疫……污染……隔离，你不懂吗？谁自己霍霍的谁自己收拾，我可不管啊！”

起先那个男仙问：

“那你弄他上来干吗呀？”

那个女仙小声嘀咕：

“教……教训教训他。”

又一个男仙绝望的啊了一声：

“我特么真是服了，你是水里扎猛子时间久了，脑袋里进了铁线虫吗？”

最先那个男仙说：

“哎，我也是服了。那你倒是教训哪！你们几个，帮她教训，速战速决，完事儿赶紧扔下去！”

几根竹棍从笼子外面伸进来，居高临下，冲着马士良指指戳戳。

马士良吓得肝胆俱裂，伏地哀嚎。

动静大了点，仙人们吓得后退了一步。

一个男仙怂恿那个女仙：

“不是你弄上来的吗？不是你要教训他吗？你倒是教啊，训啊！？”

另一个帮腔：

“没错，头儿吩咐了。这事儿是你惹的，就得你了，你说要教训他的，你不动手交得了差吗？”

马士良第一次觉得，神仙里也有坏人：

“各位仙人饶命，小人在下界犯有死罪，实无容身之处。如今机缘巧合，撞入仙宫，还望收留……”

“啥？死……死刑犯，你看你干的好事！赶紧的！”

只听轰隆一声，马士良感觉身下一空，直接跌了下去，吓得丧魂落魄。

半死之间，直觉风声在耳，穿云而下，噗通一声，跌落一潭碧水之中。

六

千尺高空，一坠入底。

马士良感觉四肢百骸如同针刺，沁骨的寒冷。

黑漆漆的冰水，只在顶上有一点微光，挣扎着上浮，心里不忘自我安慰，“焉知非福，焉知非福……”

终于挣出水面，浮到岸边，睡了过去。

七

再醒过来，已经是正午。

坐起来，艳阳高照，一池碧波洒满碎金。

不远处的水边，背对着他坐着个女人，唐人的装束，头顶双鬟，像是个少女。

马士良欠起身子，吐出两口浊水。

虽然上天之路不通，又被神仙打了，但“焉知非福，焉知非福”啊？

少女听见声响，回过头来，对着他嫣然一笑，走了过来，左手一块磨刀石，右手一把杀猪刀：

“醒了啊？”

马士良一声也不敢吭。

刚才那一通折腾，上穷碧落下黄泉哪！

他的基本认知能力已经被摧毁了一半。

少女接着说：

“这位先生，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居然不死，真是让小女子非常的失望啊！”

这叫什么话？

马士良还是一声也不敢吭。

少女又说：

“看见你从天上掉下来，砸起那么大的水花，我是真希望你直接就死在水底。

结果你又漂了上来。

不光漂上来，还扑腾到了岸上。

我真是郁闷死了，你知道吧？

没错，我就是上边派来杀你的！”

八

马士良心下惨然。

从天而降都没摔死，居然还要被人追杀，人间仙界都不容我，这才是布下天罗地网要弄死我啊！

焉知非福，焉知非福啊！

女孩接着说：

“你说你直接死了多好，也省得我费事！”

马士良说：

“姑娘你就当我淹死了不就得了，大家都省事……”

女孩笑了，指指天上：

“神目如电，怎能藏私？

我受上方仙子差遣，因你偷食灵药，特来取你性命……”

马士良说：

“灵药？……就是那个虾味儿的脆脆莲花瓣吗？我在上边听仙人说那是叫“零食”吗？”

女孩说：

“没错，在仙人那儿就是普通小吃，但是到你腹中就是可益寿延年的灵药……

你到过天宫，再有了长寿之身，那跑到外面，得造多少年的谣啊？

为了仙宫不受打扰、玉宇澄清，我得杀了你！

快，到水边去躺好，脖子洗干净。

我这刀快，只需一秒，一了百了！

好不好？”

九

马士良说：

“不好……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

头顶上的那些仙人，为啥非要整死我呢？

他们不应该都是些德行高尚、超脱物外的好人吗？”

少女噗嗤乐了：

“仙人们哪有什么……

嗨算了，我想个办法，救你一命吧。

关键是因为我也没杀过人，不……太会杀，杀得不好再让人笑话。”

马士良向死而生，感激涕零啊：

“姑娘大德，小生我……我无以为报啊……”

女孩说：

“嗨，我说救你，也不一定能成，等救成了再报答我吧，还得看你的造化，当然也得赌一下我的……刀法。”

马士良问：“还得动刀啊？”

“嗯，你等等。”转身去巉岩间取回一只碧绿的钵盂，捧到马士良眼前，里面是雪白的米饭，颗颗晶莹，“吃了吧。”

马士良那饿了一天一宿的胃，当然是来者不拒，三两口吃完，往后就倒，又睡了。

十

也不知在黑暗中究竟沉睡了多久，施施然睁开了双眼。

马士良眼前一张俏丽的脸，大眼睛扑扇着盯着他看：

“醒了哈？成了。”

“成……成了啊？”马士良摸摸头脸，全无异样，再一摸上身，光着；赶紧摸下身，穿着呢。

坐起来一看，肚皮上浅浅的一道血痕，如发丝一般的细。

“这……这？”老马不明所以。

少女端过来一个透明的盘子，非金非玉，里面盛着七颗淡蓝色的药丸：

“人之一死，三魂入地，七魄归天。

我刚刚趁你昏睡之际，以利刃剖开你的脏腑，取七魄神液，和青泥为丸，现在的你，对于天宫而言，已经是死人一个了。”

说完，浅浅一笑，用杀猪刀沿着他的伤口轻轻按压，刀锋过处，血痕无踪。

十一

马士良懵懵懂懂，觉得一切都不现实。

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只是在少女柔和的目光下，心里说不出的安宁，爬起来，又跪下：

“小生无以为报，只得，只得……”

姑娘笑了：

“只得什么？

你身无长物，又不能重返人间，你何以为报呢？

那就以身相许吧？哈哈！”

“啥？”马士满脸通红：

“那怎么可以？那不合适啊……”

姑娘不高兴了：

“呦呵，是我高攀不起吗？

我一个半仙之体，配你一个半死之人，你不愿意吗？不吊我吗？”

马士良酝酿了半天：

“我……吊！”

焉知非福，焉知非福啊！

十二

马士良一日之间，上天入地，由死而生，丧家犬成了神仙侣。

恍若隔世。

姑娘告诉他：

“咱俩可不是凡俗的夫妻，而是道侣。

从此之后，收了你胸腹之间的邪念，潜心向道，早登仙途。

人间已没了你的容身之所，如果成仙无望，终有一天你腹部的伤口会崩开，三魂齐出，那你就只能直奔鬼域而去了哈。”

原来如此。

自此之后，两人遂成道侣，隐遁山水之间。

只是去不得多远，总在炭谷湫左近流连。

马士良满腹狐疑。

有一天，姑娘跟他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呢，跟你一样，以前也只是个凡人。

我跟天宫之上的仙人们是不同的，你注意到了吗？”

“嗯，没错。你的衣着打扮、言谈举止还是唐人。

还有，你……你不穿紧身的仙衣。”

马士良看着一旁坐着的姑娘说。

姑娘抱着膝，望着天：

“没错，我不穿仙衣……因为我没有呀。

我只是一个孤女，被天宫的一位上仙收为义女，传授仙药，被安排在下界，采买上界诸仙的生活所需……”

“什么？”马士良觉得蹊跷。

姑娘笑了：

“没错。诸仙像你我一样，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也是食五谷的呢……说得不能太多了，慢慢你就能领悟了，天机不可泄露……太多哈。”

马士良问：“那你的父亲……你的义父又是哪位？”

姑娘满脸向往：

“他老人家慈爱得很，乃是上界的“谷神”哪……”

“谷神？是主司五谷稼穑、宗庙社稷之神吗？”

姑娘一脸俏皮：

“非也，非也。他乃是……天宫的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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