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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牛花到底在日本变成了怎样的朝颜？｜芳纯

牵牛花在中国只是乡土之花，半日即落的短暂花期对追求天长地久花好月圆的国人来说，只是解乡愁的一杯薄酒，难登大雅之堂。正如司马光所言：“清晨始开，日出已瘁。花虽甚美，而不堪留赏。”不堪留赏的牵牛花在一水之隔的日本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

日本文化中人生无常是一种常态，生命短暂也是常态，他们天生对转瞬即逝的绚烂情有独钟，比如樱花，比如朝颜。“人世皆攘攘，樱花默然转瞬逝，相对唯顷刻”（土方岁三《丰玉发诗集》），他们爱盛放的樱花，更爱飘落的樱花雪。牵牛花自奈良时代以牵牛子泻药的功效传入日本之后，这个崇尚“物哀”的大和民族将其发扬光大。牵牛花的英文“morning glory”很明丽，日语“朝颜”明丽中仿佛还若有女子的笑靥。与朝颜对应的“夕颜”，是晚间开花次晨凋谢的白色瓠子花，上海人称瓠子“夜开花”，和木槿一样，也是日本人喜爱的凋零于一日之间的刹那芳华。“夕颜花白，身体随目光，不自觉漂浮起来。”俳圣松尾芭蕉写了好几首夕颜花白，不过最多的还是朝颜。

朝颜在日本和歌和俳句中是很常见的物象。

“锁着门的墙边，一丛朝颜花。”（松尾芭蕉）

“朝颜齐放，一波波，撞开的钟声。”（松尾芭蕉）

“晨光只开一刻钟，堪比万年松，无甚么不同。”（松永贞德）

“晨起汲水，吊桶上缠着朝颜花，不忍拂，只好到邻家乞水去。”女诗人加贺千代的这首俳句，我以为是最动人心的。不忍触碰无意绕上吊桶的牵牛花，只好到邻家借水去。这女子的内心在这样的瞬间简直如佛光照身的菩萨，柔软得要化了。此句也成了诗人的代表作。为此日本邮政局还为她的家乡石川县发行了一套两张的邮票，邮票上画的是茜红蓝紫两色朝颜花，印着加贺千代画像和她这句千古俳句。

与加贺千代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千利休和丰臣秀吉的朝颜花故事。千利休，日本十六世纪最有名的茶圣。主张闲寂枯淡，在自然的环境下引领人与人与物的精神交流，开创了日本侘寂美学之先河。

《茶话指月集》记载，丰臣秀吉听说千利休茶寮内的朝颜花开得正好，就通知千利休他要去赏花。他一到院子，惊见满架花棚光秃秃的，花全摘掉了。心下愤怒，而主人不多言，引进茶室，猝不及防，桌上竹瓶里插着一朵蓝色朝颜花，空山月出般美得惊心。他被震撼了，终于懂得为何千利休毁一片留一朵。有人说这是千利休侘寂美学的经典案例，还有研究者认为是千利休预祝丰臣秀吉一统日本、成为唯一霸主的隐喻，我相信二者兼而有之。几年内丰臣秀吉终于成了那朵唯一的朝颜，而千利休却悲惨地迎来了丰臣秀吉的切腹令。“能让我低头的，只有美的事物。”这次却迫于强权。他在“人生七十，末路一喝，手握太刀，心无挂碍向天抛”的悲壮中切腹死去，让我想起丰臣秀吉赏花那天，被千利休毁掉的百朵朝颜，一样惨烈！血溅故园时，樱花雪落纷纷，朝颜的种子刚刚萌发。

“朝颜花，一朵深渊色。”两百年后的诗人画家与谢芜村把一朵朝颜花和深渊关联起来，好像总结了千利休的命运。

日本人并非只钟爱朝颜花的短暂芳华，他们改天换地的朝颜园艺才叫痴狂。我在一本法国人编的《植物寓言》中，看到江户时代浮世绘画家葛饰北斋的画《朝颜花和树蛙》，着实吓了一大跳（上图）。那是什么样的朝颜花呀！绛红，深蓝，月白，白底蓝边，颜色各异也罢了，震惊的是它们的花朵形状，颠覆了所有关于牵牛花的想象。一般普通的牵牛花也称喇叭花，筒状，五脉，而这些牵牛除了原种的喇叭形，还有在喇叭中生出形如小鸢尾的子花瓣，更有的花型如同桔梗或者干脆像大曼陀罗，棱角分明如刀；几朵轻黄色花瓣边缘丝丝缕缕，像石竹花或者蜀葵的花缘。白底蓝边带蓝点的，直接裂成五瓣，简直可以一瓣一瓣撕了去！草绿和浅绿的两种全是裂叶牵牛的叶子，让我很是怀疑，这是画家的想象吗？

不久，我又看到了歌川广重的一幅花卉风景画。四朵颜色形状不同的朝颜花开在两根藤上。一朵白底蓝边，像青花瓷碗；一朵嫣红晕染，筒中卧几片浅色子花瓣，茶花一般；一朵蓝黑色，花瓣边竟是乌黑中夹几丝月白。更离奇的是最下面一朵，五瓣花已从浅白晕染到蓝黑，花筒中竟还再起一朵深黑筒状小花楼，像牡丹起楼一样！远处是几盆色彩艳丽的盆栽牵牛和花艺房。

有了之前的葛饰北斋那幅画惊起的噗噗心跳，这次我不再怀疑大画家的想象了。只是开始寻找，牵牛花到底在日本变成了怎样的朝颜？

园艺经典《朝颜三十六花馔》里记载，日本自1804年文化文政期就开始了变化朝颜的黎明期。1817年出版了一本《丁丑朝颜谱》，作者秋水茶寮。此书记录了48种变化朝颜，花的样貌和培育者的名字。第一种就是作者自己育出的“长生殿”，重重叠瓣牡丹花型，雍容华贵的贵妃醉酒模样；缕缕如菊花的“乐玉”；而花瓣尖细如桔梗的，竟名“七贤人”……无须赘述，小小一朵蓝色原生牵牛花，已经演变成造型各异，色彩纷呈的朝颜花园了，那还是才到江户时代呢。也是从江户时代起，各种与鉴赏趣味相关的朝颜花会每年在七夕举办一次，几乎是万人空巷的一大盛事，有些寺庙还会数次举行“朝颜祭”，迄今日本有很多朝颜花协会，用轰轰烈烈如火如荼来形容都不为过。

据和鲁迅、周作人一同留学东京一起租房的许寿裳回忆，当时租的房子庭院很大，鲁迅和他一起种花，尤其喜欢种朝颜，“因为变种很多，花的颜色和形状，千奇百怪，每当晓风拂拂，晨露湛湛，朝颜笑口齐开，作啪啪的声响，大有天国乐园去人不远之感。”

直至今日，像所有被大和民族做到极致的实用艺术，朝颜花品种已经达两千多种！日本九州大学朝颜花研究所的视频，放出了千奇百怪的朝颜花——丝絮状，碎花状，百褶裙状，大的比脸盆还大，小的比菟丝子还细，早已超乎想象。主要品种有大轮朝颜“晚”系列、“滨”系列、“平安”系列；变化朝颜的“牡丹咲”“乱菊咲”“狮子咲”“桔梗咲”“柳叶咲”系列；肥后朝颜的“矶打波”“法衣”“松月”等系列……变化朝颜，花变叶变梗变，一本花还能再几变。简直比孙悟空变得还多、还怪。

但无论它们怎么异化突变，亲本永远是原生蓝色牵牛花，那是遣唐使带去的种子。

作者：芳 纯

编辑：钱雨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