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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魆:幻痛与自由意志|中国文坛精英盘点之90后小说家路魆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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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编
郑润良
郑润良,厦门大学文学博士后,《中篇小说选刊》特约评论员,《神剑》“军旅文学锐观察”、《贵州民族报》“小说快评”专栏评论家,《青年文学》90后专栏主持。
推荐语
路魆迷恋于某种不确定性的感觉,偏爱叙事中的幻觉动力,正如其所称“幻痛与自由意义”。这是极为自信式的书写方式,幻觉,迷人之处在此,难以掌控也在此。然而,人们又深知,幻觉不仅是自由的路径,抵近某种模糊地带的可能,也是人生的另一面,有时是暗流,有时明晃晃地站在眼前。
所谓幻觉,其实就是生活的另一种呈现。如此,路魆的创作有了多重的借鉴意义。
——北乔
导读
一、创作年表
二、创作谈:幻痛与自由意志
三、评论:徐威 / 荒谬中的批判力量(节选)
四、短篇小说:窗外的黑色马
作者简介
路魆,1993年生于广东肇庆。有作品发表于《天涯》《文艺报》《西部》《作品》《青春》《青年作家》《广州文艺》等。现居广州。
一、创作年表
散文《死与蜜》刊于2016年《天涯》1期;
短篇小说《拯救我的叔叔卫无》刊于2016年《青年作家》9期;
散文《双生》刊于2016年《作品》10期;
短篇小说《阴蜂》刊于2016年《西部》12期;
短篇小说《柊药》刊于2017年《文艺报》;
短篇小说《胶状母星》刊于2017年《青春》5期;
短篇小说《圆神》刊于2017年《广州文艺》7期;
短篇小说《窗外的黑色马》刊于2017年《作品》9期;
二、创作谈
幻痛与自由意志
我犯小视症时,眼前所有事物都在变小、变远,并且在微微旋转。多年前,我问医生这是怎么回事。医生很困惑,但笑着说她也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它不过是出现在我身体上的又一种病性幻觉。它是否需要被纳入接受治疗的范畴?普遍的治疗对策是空泛的,无用的。我知道那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症结。
汉德克的《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中,布洛赫“离那些事物如此遥远,连他自己都根本再也没有出现在那些他所听到或者看到的场景中。就像航拍!”小视症出现时,跟这样的描述很接近,包括那种潜在的心理。我对这个时代感到异常紧张、恐惧,小视症是个表象,眼前的世界变成了一个窥孔后面的微缩之景。当我写作时,我感觉自己离这个时代很远,仿佛循着微光,回到了先知存在过的年代。我悬浮在时代的上空,脚不能着地,地面也没有我投下的影子。是否确实如此?也许,我自己本身才是这个时代的一个破碎的投影,跟它的命脉相连,而我并不自知。正如我偶然怀疑,人类的文明与命运,被掌控在另一个更高维度的宇宙文明的手中。当然,写作只是我了解身体内部的黑暗宇宙的小小光柱。
阅读之初和写作之初,我都是为了解决自己内部对死亡的困惑,至少在我祖父母去世后的那几年里,我的写作一直是在内部空间中寻找死亡的哲学意义,以抵消它携带的世俗悲痛对自身意志的巨大消耗。死亡存在于每个时代,每个时代的写作者都在更新对它的定义。我不敢说自己的写作更新了它的定义,它只是促使我开始写作的洪流之源。我是面对着死亡威胁来写作的人,我跟它绕着圈子,彼此都企图跳到对方的背后来一场突袭。
新时代的空虚和漫长,让事物变得苍白,我面对的似乎是一个跟古代截然不同的时代。自我怀疑、迫害妄想、极度敏感,让我活得如坐针毡,我应该停止手上所有的工作,躲进自己营造的静止的以太中。然而我不能,我在人流中行走,被刺痛,被迫去感受,一个眼神、一声呼啸都是痛苦的暗示。我从来没有远离这个时代,我的写作在还没有解决内部的死亡焦虑时,又得开始处理我把自己投入时代中产生的巨大虚空。这个新时代里的痛觉、幻觉,依然是来自远古时代的精神情绪,从猿人面对残酷自然和种族相残威胁的古代,一直延续下来。我所看到的一切,不过是它的变体。写作有多无力,我是知道的,但它无疑是我唯一的手段。我在我的第一篇小说《窃声》里,曾无意识地表达过此类种种延续至今的状态。当我重新阅读它,我才读出那种早就超越我的自觉而自动喷涌出来的意识。又比如在《林中的利马》这篇小说里,我创造了利马,创造了另一个自我形象:利马面对来自他人,和自我记忆中的无端折磨,在寻求佛教关怀不得后,干脆整个人沐浴在痛苦的大河里,淹没天灵盖,与之融为一体。
艺术的自由意志是否就出自对时代痛觉与幻觉的摸索?故意寻找身上隐而不现的矛盾绳结,然后就算割破皮肉也要挣脱它?我珍惜这种热力的涌动,小心地怀揣着审视的眼力,越写就越痛,是一场自虐的演出。
我的写作完全是从我自己出发的。在写作过程中,我没有站在其他任何人的立场,也没有为任何立场服务,没有关怀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我不能说这样的小说是完全与世隔绝的产品,因为我就是这个时代中的个体。我相信这样的个体并不是少数。那么,我在这两三年里写下的小说,是否曾通过一条微光烁烁的幽径,到达过他人的世界?
今天的空气中充满那种痛与幻的变体,如同一个个细菌,却更加顽强、凶猛。每个写作者都握着一杆枪,瞄准令他们最有切肤之痛的目标,扣下扳机。但往往由于火力过猛,口径过大,产生的后坐力把射击者撞得遍体鳞伤。只是,这种射击总会持续下去。
三、评论
荒谬中的批判力量(节选)
徐威
(原刊于《作品》2017年9期)
路魆的小说作品有着极为独特的风格。具体来说,他的作品有一种真假难辨的特质——他笔下的人物大多是臆想症患者,真实与臆想在他的小说文本里相互交织,时常给人以神秘、苍凉、阴郁、恐怖之感。路魆热衷于言说死亡,在他的笔下,死亡的阴影无时无刻不在。路魆的作品多讲述人的怪癖与异事,比如在监狱中臆想成狂的叔叔卫无、沉迷于观察蜂巢的父亲、远离尘世解脱无道的利马、与牛头肉纠缠一生的马伦、死而复生并以孙悟空之名自称的奶奶、擅长烹制乌鸦肉的荒木与阿庆……这些人的奇特之处,正是路魆深挖人性的切入点。
在叙事上,路魆显然有意地将这些人放置在一个独立、模糊但又总显得阴森恐怖的环境之中。小说中的故事没有明确的发生时间,也没有确切的发生地点,其中的人物多处在远离人世的森林、监狱、医院、工厂里,他们往往孤独地存在。路魆的笔力集中于书写人物的内心波动,而无意于对我们的现实生活进行复制与再创造。也就是说,路魆的小说是向内挖掘的。在这些小说中,我们无法看到那些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也无法看到细致而真实的生活图景。我们只会因其中呈现的人的痛楚、困境、救赎、臆想、疯狂与残酷,感觉到一种从内心奔涌而出且无法抵抗的战栗。从这一点来说,路魆的小说具有鲜明的现代主义色彩——它是超现实的,它令人想起卡夫卡。
幻觉是理解路魆小说的关键词汇。路魆称自己为“超现实主义神经病”,认为“写小说是为了能出现幻觉”。他的大部分小说都以书写幻觉为目标。幻觉与臆想,原本就是毫无逻辑可言的。所以,在我看来,路魆笔下的幻觉里发生了怎么样的故事已经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路魆在作品中所构建的荒谬而有着强大隐喻的“独立世界”——《拯救我的叔叔卫无》中神秘而诡异的监狱、《圆神》中的工厂、《林中的利马》里隐藏在森林深处的别墅、《围炉取冷》中孤岛般的医院、《窃声》中的王家园小区……它们都自成一体、远离人世。
然而,这种远离实质上正是一种隐晦的人世观照——这些世界指向的正是我们所处的现代社会。比如,在孤岛般的医院中,“我”与其他医生分区而居,难以相见,因为“区域是不能乱跨的,因为有人曾经试过乱跨区域,被革职,最后被人发现死于野外。恐怖的禁忌是我们心里长久以来的法度。”这实质上正是我们现代人孤独、牢笼、隔离等精神状况的一种隐喻。所以,路魆笔下的世界,不是具象而是抽象的,不是物质的而是精神的。路魆在幻觉与臆想中书写荒谬,在荒谬中袒露人性。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路魆的小说虽不呈现现实生活,却同样有着尖锐的批判力量。
当然,路魆偶尔也会用力过猛。所谓物极必反,过重反而可能显得轻飘。同时,我也有一种担忧——假如他一直这样写下去,继续在这种真幻融合、苍凉阴翳的个体故事里言说,是否能继续呈现出或是更深入或是更新颖的洞见来。作为一个创作者,如何避免重复是他不得不面对的艰难问题。我期待路魆能够有下一个阶段的突破,这样他能走得更远。
四、短篇小说
窗外的黑色马
(原刊于2017年9期《作品》)
“马!”
我看见了,窗外那只海风中的生灵。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它,从未确切见过这种活物,从未如此情真意切地说出这个字。
姑妈从英格兰带回了这匹马。从美丽遥远的海外带回一匹如此庞大的动物,其困难可想而知。但我们一家对此不了解,我们的注意力全放在窗外那匹在草坪上优雅地踱步、吃草的黑马身上。看着窗外的黑色马,就像看着一幅墙上的画。至于姑妈说了些什么,我们事后很内疚,因为我们没人听清。
我问爸爸,他当时看到了什么。我又问妈妈,问我的小妹妹。他们各执一词。爸爸说,马鬃飘动的那瞬间,他想起了一个骑马流浪的祖先卫无。妈妈说,马的心脏在跳动,有力强劲,又表示自己被那对硕大的马眼惊呆了。这时,爸爸低吟了一声。而我可爱的小妹妹呢,她说,马额头那块菱形的白斑,随着皮肤的皱缩而变换着形状,就像一只变形虫。
我们都很爱这匹马。更何况它是姑妈从英国带回来的,拥有高贵的异域血统,矫健的身躯。在这个美丽平静的海边乡村,牛羊无数,可我们拥有一匹马!那些从没离开过这里的邻居,肯定很想来看看一匹有血有肉的马,而不是电视屏幕上的二维图像。最后,我们掩饰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连忙问姑妈应该怎么饲养它。
姑妈说,她平常在马场上骑马,但对饲养马没有任何经验。姑妈耸耸肩。她跟我们说起马场上成群的马,跑过来时就像一阵风!天色已晚,姑妈跟我们说了声拜拜,便提着绿色长裙,避开我们家门口的泥泞,上了小汽车,离开了。她临行前提醒我们,这匹马说不定懂人性哦。我们更加兴奋了。
黄昏,爸爸对这匹马制定了一个周详的饲养计划。尽管在某些地方,这个计划对我们内部来说,是很残忍的。但为了不让它活得如牛羊一样邋遢,为了把它与肮脏的乡村畜生区分开来,我们一致同意了这个计划。
趁着夜幕还未完全落下,我们得找个地方安置它。屋外的牲畜棚挤满了牛羊,它们不安地嚎叫。爸爸用水冲它们,它们叫了几分钟后便不叫了。它们当中肯定有几只嫉妒这匹马的家伙,不能忍受一只如此高贵的畜生来到它们中间。动物们当然也会忧心忡忡。爸爸把它们全部赶了出来,关在野外的栅栏里。我走进牲畜棚,发现满地都是湿漉漉的粪便和腐烂的干草。我对爸爸说,不能把马儿养在这儿,这里太脏了。爸爸拿起铁锹,倒弄了很久都没有清理干净。我们只好先把马牵到屋内。
我们四个人都没有碰过马。马完全不理会在它面前一字排开的四个人。那种高贵的冷漠让我们感到颤栗。妹妹呜呜地哭了,妈妈叫她立刻住嘴。妹妹只好躲在我身后。黄昏暗金色的光线在马背上像水一样流淌,细毛金光闪闪,没有任何一只苍蝇蚊子敢靠近它。
“哥,哥!你去牵它。”妹妹扯扯我的衣角。
我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他们俩投来一种热切恳求的目光。我朝马移动了一步,它侧着长长的脸,在低处仰视我。啊,我的毛孔都收紧了!它咀嚼着草料,鼻孔轻轻地喷气,低沉的噗噗声让我汗毛倒竖。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啊?假如让那些专业的驯马师,或者让姑妈看到我们在一匹马面前的模样,我们一家铁定会被笑得脸都丢尽的。
爸爸举起他肮脏的铁锹,在我背上轻轻推了一下。我伸出手抓住它的缰绳,缓缓收短。当绳子传来它头部的沉重之感时,我浑身都动弹不得,仿佛此刻我正要拔掉一头熟睡中的怪兽的胡子。当我结束这种可笑的想象时,我拉动缰绳,马头便顺着我的力道方向转过来。它最终昂起头颅时,我只能仰视它。它的鼻息掠过我头顶。爸爸妈妈,还有我可爱的妹妹,都不自觉地让开了路。我就这么牵着马儿,在夕阳和煦的光芒中,神情焦灼,走向家门口。马抬起蹄子,在草地上发出轻微的喳喳声。我不敢往后看,有几秒钟我认为在我身后行走的,是某种幽灵。马蹄落在屋内地板上,发出“嘎咯”一声时,我更加紧张了。我担心它对这个家不满意,会迅速回头,拽着我,一路拖行,直到走入海里。我的手会因为太紧张而僵直了,抓住绳子无法放开,最终我会淹死在海里。
接着,第二声“嘎咯”发出时,半个马身已经探入屋子。在屋外,妈妈倒吸一口气,“它进去啦!进去啦!”
我把马牵到窗口处。马很安静,看着窗外的晚霞。晚霞古怪的形状映在它冷漠的脸上,越发高贵。除了高贵,我们想不出任何其他一个词来形容它。马身在黑暗里,只有马头沐浴在残余的光中,像漂浮的幽灵。对,我们还可以用“幽灵”来形容这匹马!
我们静悄悄地走路、干活,坐在客厅吃饭时,丝毫不敢弄出碗碟那可恶的噪音。马儿依然看着窗外。几分钟后,夕阳完全落下,屋子黑了。
“我们应该点上蜡烛。”爸爸在我耳边说。
“不能开灯吗?”妹妹问。
“马是古代的生物,它从来就不属于有电灯的时代啊。”爸爸解释。
“可以用布蒙住它的眼睛。”妈妈提议。
“还是点蜡烛吧。”爸爸说,“这么美的马,真不敢相信它最终会死掉啊。”
我起了身,摸索着找到一个烛台。蜡烛亮起的那一刻,我们几乎都屏住了呼吸。烛光小小的视野中,我们看到了马的肚子,一起一伏,如黑暗里一个巨大的心脏。在远处,马眼闪烁着星光,它模糊又高大的身躯在朦胧之中,显得更加压迫人心。
“爸爸,你小时候养过黄蜂是吗?”妹妹冒出一句奇怪的话。她从桌底拿起一叠图纸。我拿过来,是黄蜂的形态图和蜂巢构造图。图纸很旧了,还有白蚁蛀过的小斑点。
爸爸夺过图纸,揉成一团,塞在腿间,脸色很难看。
“你们不知道……当年蜂巢被狂风碾碎的那刻,多么令我着迷。”爸爸望着马,失神地念了一句。然后他回头看着我们,挤出一个尴尬的笑脸。
我们只好继续坐在座位上,就这么看着马,直至蜡烛烧完,直至马的轮廓一点点地消退。
当晚,我们一家四口都做了同一个梦,梦见四人坐在马背上,如马背上的水手,在海岸线驰骋,所经之处皆引人侧目。
第二天醒来后,我们在屋外的葡萄架下回忆昨晚的梦境,对彼此梦境中的相似之处都感到惊讶。我们把马牵到葡萄架下,喂它吃奶白色的葡萄。它很和气,专心地在吃。我们从未像这样团结在一起,以一种真实而坦诚的面目围坐在葡萄架下,那里弥漫着果肉的鲜香,浸没在清晨的薄雾中。此后我总是怀念起当中没有秘密、没有隐疾的对话,后来,这却在无人的荒地里被掩埋,被无数的牛羊践踏。
从我们家望出去,能看见露出一条线的海面。再走远点儿,就能到达有座峭壁的海岸。我提议,由爸爸领头,牵着马儿沿着清晨的海岸线散步。爸爸喝了一口酒,高兴地答应了。爸爸把马牵到野地里。经过栅栏时,牛羊又叫了起来,讨厌死了。我们站在野地里,迎着海风。爸爸抬起脚,意识到什么后又放了下来。马背上没有马鞍。妹妹推了爸爸一下,说不可以骑马,要骑就要全家一块儿。
“还是回去吧!”爸爸突然怒吼了一句,丢下缰绳,跑回家里去了。
我该如何描述这莫名的一刻呢?我们的心都感到了刺痛。妈妈抱着哭泣的妹妹。我拾起缰绳,把马儿拴在葡萄架下。我不敢把马儿牵进屋里,生怕爸爸会生气。爸爸趴在窗台,目光越过我们,投向远端的海面。此刻的忧愁也同样值得铭记,它纯粹源于对一匹马的童真式的占有。妹妹不哭了,爬到爸爸的腿上,我们一家坐在窗台前,共同守望着即将退去的海潮。
我们家有一匹马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海滨乡村的消息传播开来就像海面风暴一样快,马的气味顺着风灌满了每户人家的烟囱,反涌进屋里。在他们真正意识到我们家拥有一匹马的事实前,关于马的梦总是让他们的睡眠骚动。我一度相信自己当初的感觉是真实的,这匹马就是一个幽灵,在每个夜晚化作一股气息,潜进每户人家,入侵他们的梦境,给予他们一只高贵生灵的幻觉。就在此刻,屋外的马嘶混着海风、潮水,起起伏伏。
为了帮补家用,我们在村里贴出告示,只要付二十块,就能来我们家摸马。二十块是摸马尾的价格,从马尾往前加价,不同部分的价格都不同。马头当然是最贵的,摸一次要付一百块。是爸爸提出来要收费摸马的。我们三个都认为这样做是亵渎了这只高贵的生灵。爸爸也很痛苦,他带我们去看了海边的庄稼,都枯死了,根部都白惨惨的。最终使我们不得不同意的转折点,是我们那天夜里死了一头牛和一头羔羊。妈妈只好劝妹妹说,摸一下而已,马不会有事的,它是我们的家人,在为我们挣钱呢。妹妹抹着眼泪,看着我。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好说马会没事的。我们村有一百多号人,即使每人摸一次,都不会对马的皮肤造成损伤,何况马还经得起战场的风沙。
“是啊,我们那个叫卫无的祖先,曾经骑着马,在风暴四起的海面上行走,一直去到了海的另一面。在那片丰饶的土地上定居下来,才有了我,于是才有了你。”爸爸抱起妹妹说。
“海的另一面就是我们这里吗?”妹妹问道。
“当然了,要是我们去海边峭壁的山洞里找,就能找到涂刻在石头上的马的图案。只是马从这片土地消失后,大家便渐渐忘了这种生物。”爸爸又把故事编了下去,“所以说,我们的邻居们都是爱马之人,很期待再次见到这种来自远古的生物。不信你看看外面。”
屋外已经有很多人排队了。浮动的头颅朝屋里瞄。妈妈打开门,跟外面的人说稍安勿躁,马很快就来了。
我走上楼梯,来到二楼的房间。我敲敲门,里面发出噗噗的喷气声。我轻轻拧开门锁,马在床边,隔着窗户,看楼下涌动的人。马转过头来,我无法描述它眼里复杂的神色。我由此想起了我曾经的一个同村好友利马。利马当初离开时的眼神,就是这样的,跟这匹马被硕大的眼珠子放大的神色一样,类似惊恐,又仿佛只是对未知的好奇。我听渔夫说,每到月圆的夜晚,海岸线上就有一个衣衫褴褛的神秘男人在海里洗澡,生吃爬上海滩的螃蟹,剥开沙里的蛤蜊。那个人或许就是利马,我很想念他。他已经化作了夜色海滩上的幽灵啊。他离开的目的不可知。有人说他在大城市里流浪,但海滩上出现的神秘人一次次使我认为,利马还在乡村里徘徊,在远离人迹的峭壁间出没。他是自然之子。眼前这匹马,与利马惊人地相似,将我深深震撼。我抑制不住冒出这匹马最终也会离开的念头,有些生灵注定是无法在人类中间生存的。你给他狂风暴雨,峭壁荒滩,他会义无反顾地离开。
把马牵进我房间,是爸爸的主意。把巨大的马拽上楼梯是我做过最艰难的活儿。这匹马似乎从没见过楼梯,鼓着大眼珠盯着楼梯。前蹄踏上楼梯,后蹄却一动不动。我只好抬起后蹄,把它放在楼梯上。经过几次的尝试,马才笨拙地爬上来,它喘着气,四肢惊慌地滑动。在那一刻,我突然对它产生了一种厌恶。这种厌恶感如此突兀。不久前面对马时的震撼,在那瞬间完全堕落成厌恶:它是如此的笨拙丑陋。当马走进我的房间,在黑暗里静止成一尊塑像时,我对它的敬畏又达到了高峰。
我的房间此时没有任何马的骚味。我想象中的混浊之地,如今冰冷沉着,只弥漫着淡淡的青草味。马再次面对楼梯时,竟优雅地作几步便下去了。
爸爸牵着马,自己先走出门口。马随后把半个身子伸出门口,人群纷纷荡开一个空位。他们呆呆地看着,随后低声赞叹马的高贵,和身形的完美。远处的牛羊又开始叫了。马站在葡萄架下,昂起头吃葡萄。葡萄的汁液沿着它肌肉分明的脸部流下,一个村民扑过来用手接住了快要滴到地面的混着马唾液的葡萄汁,然后疯了似的跑开。人们安静下来,准备付钱摸马。第一个付钱的人,是我们的女邻居,爸爸优先给她摸马,还打了八折。她选择摸马的肚子,手刚触到马肚子时,马肚子整个颤抖起来,她兴奋地尖叫着又跑掉了。中间还来了一个屠夫,他是全场唯一一个要摸马头的人。由于马一直昂着头,吃葡萄吃个没完,爸爸只好端来一张凳子。屠夫撸起袖子,站在凳子上,伸手要摸马头。马把头低下来,嘴里喷出一团糜烂的葡萄,一口咬在屠夫的脸上。屠夫的脸立刻红起了一圈整齐的牙印。马踢掉凳子,撞开家门,冲上了楼梯。屠夫在地上滚了一会,拿着爸爸退给他的赔偿费用就哭着离开了。
我们的摸马营生算是彻底结束了。但偶尔还有几个对马情有独钟的人过来求我们让他们看看马,头几次爸爸还乐意让他们免费摸,后来便拒绝任何外人的来访。爸爸要马为这一切负责:额外的收入断了,每次屠夫卖肉给我们时总是拣那些坏的……不过我们还是得到了不错的收入,那天我们赚到了五百块。
这五百块钱我们谁都没乱花,我们叫外面的人给我们打造了一套马鞍。马鞍看上去很廉价,像是翻新的旧物。但怎么说,我们还是得到了骑马的基本装备。
晚饭后,我们守在电话机旁,等待爸爸打电话给姑妈。姑妈已经回英国了,打长途电话的话费很贵,但至于离谱到什么程度,我们心里都没谱。于是,为了节省时间,我们在吃饭时就预先组织了语言,把问题简要地罗列出来,并决定由爸爸问姑妈。妹妹还要爸爸问问姑妈,到底怎么才可以让马像鹦鹉一样说话。爸爸拒绝了,说这种问题显得脑袋有病。妈妈则是想了解更多的关于马的饮食习惯。
电话打了几次,都忙音。最后一次发出喳喳的恐怖噪音后,姑妈温柔的声音从话筒那边传来了:“Hello?”
“妹子,是我啊。哥。”
“哥,咋打电话来啦?最近跟那匹马相处得愉快吗?它——”
爸爸砍掉了那些问候语,很快就进入了正题,问姑妈关于如何安装马鞍、上马、策马的技巧,后来还提出了如何跟马交流之类的抽象问题,包括妹妹那个如何让马说话的蠢问题。骑马的技巧姑妈说得很详细。但考虑到话费,爸爸总是还没来得及让我们将细节记下就匆匆进入下一个问题。挂上电话后,我在笔记本上写的全是稀奇古怪的文字。妈妈和妹妹也不记得了。妹妹唯一还有印象的就是如何让马说话的回答,我也记得姑妈很风趣地说:“像鹦鹉一样剪掉它的舌头吗?哈哈。”我后来跟妹妹解释说,鹦鹉说话跟舌头没关系,八哥也只是需要捻舌,也用不着剪掉。妹妹很迷惑,伸出自己的舌头看。
马鞍已经装在马背上了。我们希望爸爸能成为第一个驾驭它的人。我心里惴惴不安,它是否有能被驯服的一天?可它是姑妈的马,野性应该已被驯服。我想象它坐飞机,或者坐渡轮来到中国土地的历程。它在我们家这段时间表现的冷漠和安静,说不定是由疑惑和水土不服导致的。爸爸抬起脚,踩在马镫上,这时候,那种存在于马和人类之间不止于体型上的巨大差异,才终于体现出来。有那么一刻,我希望爸爸能把马鞍卸下来,把马笼头也卸下来,放它去海边,让它自由。
“爸!”我完全没料到自己蹦出了一个字来。
爸爸把身体的重量加在马镫上,一只手攀着马脖,像个爬山的旅人。他停顿了一会儿,在思考接下来怎么翻身跨马。当爸爸终于坐在马背上时,马前后踱步几下。他不敢动,抓住缰绳的手背青筋突起,生怕坠马。然后,他夹了一下马腹,又甩了一下缰绳,羞涩地吐出一个“驾”。马犹豫了半分钟,才抬起脚向前走。由于极度紧张,爸爸全身绷直,被马一路带着走。我们跟在身后,宛如恭送一个出巡的王爷。练习几次后,我们一家四口都坐在了马背上。对于马来说,这是个极大的痛苦吧。我们骑着马在海风湿润的村落里穿行,有人递给我们钱要上去骑。爸爸大笑着驱马离开。多么傲慢。
我们骑马来到海边。海滩上有几个游人,拖网的渔夫,和收集海草的小孩。妹妹坐在最前面,我在中间,妈妈在最后。马小跑着,在沙滩上留下了一前一后延伸开去的两串马蹄印子。
“爸爸,刻有图案的峭壁在哪里啊?”妹妹问。
爸爸于是带我们去寻找那个峭壁。当我们转个弯,避开树林的遮挡时,一座石头峭壁就矗立在远处。峭壁铁色冷峻,连着后面的山体。峭壁前面有一个入口,在这个距离看不清入口的情况。去峭壁那边,要绕过一个河湾。绕过河湾却必须要穿过丛林。爸爸收住马,说到这儿就不能往前了。一个海浪撞上峭壁时,马突然抬起前蹄,冲进河湾。海浪把我们从马背上打下来。我们四人好不容易才游回岸边,却看见马儿凫水朝峭壁那边去了。在水面上它只露出半个头。它似乎带着什么目的才这么做。
我们回家后都感冒了,海水的苦味还残留在我们的喉咙里。到了晚饭时间,都不见马的踪影。妈妈责怪爸爸,说这匹马是不能骑的。妹妹还吐着舌头,思考马说话的问题。吃完饭后我第一个离开餐桌,上了天台。我朝峭壁的方向望去,尖尖的顶端有一道光,时而像星星那样凝聚成一团,时而朝海面投射出去,像灯塔。有人在哪里吗?我看见一个身影从那团光中跑出来,是那匹马,然后跃下了峭壁!可是,马的身影在落下几秒钟后,便凭空消失了。我相信这匹马并不会自杀。那道光此时已经不见了。灰色的海面涌来团状云层,风似从海的喉咙深处吐出来,吐到我们这个海边乡村,周围都是海的黏腻的唾沫星子。
睡到夜半,我浑身动弹不得。我转动眼珠,看见窗户打开了,腥冷的海风吹动窗帘。我耳边响起了沉重的呼吸声,如此熟悉,是个人?我慢慢把眼珠转过去,瞄了一眼:一个无比庞大的头颅浮在半空,两个圆球大眼珠分开了两个视角方向,一只盯着我,一只盯着窗外。当我终于从这种睡眠瘫痪状态中挣脱时,扯亮灯,才发现那是匹马。不是人……
马安静地立在我的床头前,浑身湿漉漉,耳朵上挂着海草。房门还是锁上的。它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呢?从窗户?它就是一匹幽灵马。经过海水的浸泡,马的眼睛有点儿发白。我抱住它的头,那里的皮肤没有马的味道,更像是人的体味。
“利马,是你吗?”
马转头走到门边,蹭着门锁。我过去给它开了门。它走到走廊里,低着头,下了楼梯。脚步如此轻盈,我要仔细听才听得见马蹄声。我重新躺在床上,那夜我做了一个梦,那匹马的头变成了利马的上身,这只混合体的怪物在挣扎,时而脱离半人马状态,时而半人半马地在海水里奔跑。今月是八月。我再次醒来后,看着天空,在银河中心附近的,就是人马座。我发现那匹马也在楼下的空地,仰望着跟我同样的方向。
第二天,我们都为马儿自己回家感到高兴。昨夜的事情,我只字不提。
爸爸在马的身上发现了几道伤痕。“这么美的马!怎么能受伤?”爸爸又一次变得歇斯底里。妹妹用放大镜观察马的伤口。伤口呈纵向分布在脖子、腹部,是一种撕裂伤,有可能是浸泡海水后经过了曝晒,让原来的小伤痕裂开了。
妈妈拿来了消毒药水和绷带。
“不要!不要碰它的伤口!”爸爸制止了妈妈给马伤口敷药,“优秀的战马是拥有极强的自愈能力的。我要见证……”
“万一它不是呢?”妈妈说。
“它这么美,不是战马!”妹妹也反驳,“它只是一匹爱美的马。”
“……是啊,人受伤了都要治疗,何况一匹马?”我附和道。
“这么美的战马……”爸爸重复道。
妈妈和妹妹都站到我身边来。在是否要治疗一匹马上的讨论上,我们有点神经病,因为以往,我们的牛羊只要受一点儿伤,就得马上送去兽医那儿治疗,担心受感染。马有什么不同呢?我们应该叫兽医来。爸爸坚决不让任何治疗加于它身上。他要见证这样一匹在他心里接近神灵的生物,如何在神奇的自愈能力下康复。事出突然,我们找不到任何解释的理由。
我把马牵回房间里,关上门。一般来说,牲畜的伤口都不会出现严重的感染,本来考虑到马身上的伤口现在已经结痂,我想应该不会出太大的问题。可在爸爸的影响下,站在他的反面,我们却越来越担心要是不抹点药水,说不定真的会发炎。
妈妈偷偷把药水扔上二楼的窗台,我接住后,用棉签给马的伤口抹药水。马想舔伤口,我把它的头推开了。妈妈和妹妹有空就会上来我的房间查看马的情况,这成了我们三个共同的秘密。爸爸每天早上依然要牵马到海岸去散步,他很少骑,只是牵着它散步。他会跟马说话,马只管看着前面,偶尔眨眨眼睛。他即使骑马,也不会走几步,只会停在浅滩处,看着遥远的海面朝阳,唱着他父亲教给他的牧马曲。爸爸说,他爸爸,也就是我爷爷以前是在草原放牧的,后来骑着一匹马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过。妈妈私下跟我说,情况不是这样的,他老爹骑着的,不过是一头驴子。妈妈叹气说,我们家族的男人总是有耽于幻想的毛病。
我问妈妈知不知道利马去了哪里。妈妈问我利马是谁,是不是一种马。我说是我旧日的一个朋友。妈妈说她嫁来这里这么久,没听过叫利马这个怪名字的人,她对我的伙伴也很熟悉,所以担心起我是不是也得了幻想症。
马照旧住在我的房间,吃上好的草料。然而每次爸爸带马回家,我都发现马身上多了几道伤口。伤口的切口很整齐,是利器割出来的。我去过爸爸带马散步的海岸,发现那里有一丛茂密的海茅,边缘很锋利。回家后,我就跟爸爸说,以后不能带马去那里了。我还把伤口指给他看。他暴怒不已,又对自己的疏忽感到悔恨。他拿一把火,把那丛海茅烧了个精光。
海茅烧掉后的某个清晨,我发现马的身上又多了几道伤口,滴淌着血。我问爸爸怎么回事,他颤抖着说不知道。妹妹把缰绳抓在手里,说以后她来负责饮马,不让爸爸再碰它。爸爸把妹妹的手打掉,抢过缰绳,说我们谁都不懂得照顾它。他坚持认为,这匹马只有经过他的训练调养,才会最终显露出神物的光芒。
“你说什么梦话?”妈妈说完就继续做饭去了。
后来几天,马越来越虚弱,在夜里喘大气,吵得我无法入睡。是不是这里的海风让它患了气喘?它身上的黑色逐渐褪掉,露出一块块不规则的白斑。
我发现马身上的伤口已经严重溃烂了!我把马牵到客厅,妈妈正在摘菜,妹妹还在研究她的舌头。爸爸见到我牵马过来,站了起来。
“马要死了。”我说。
“不可能!”爸爸说。
我们在阳光下察看马的伤口。它身上的伤口参差不齐,发炎灌脓了。妹妹突然大叫一声,指着马额头。在马额头的菱形白斑上,有东西在动。是蛆虫。蛆虫跟白斑一样洁白,我们过去几天完全没有注意到这种寄生物。马一声不吭,干巴巴地眨眼。我用筷子夹起伤口中深藏的蛆虫,每夹起一条,就把腐烂的暗红色血肉也带了出来。妈妈受不住了,拿出药箱,给伤口抹药。消毒水流到伤口时,马睁着大得恐怖的眼睛,浑身颤抖,仿佛一个小型的发动机。
兽医来过了。爸爸没说话,看着兽医给马用药,神情哀伤。夜晚,我们把马拴在新建的牲畜棚里,那里空气流通,有助于伤口愈合。大家都上床睡觉后,我偷偷给姑妈打了通电话,告诉她这段时间发生的怪事,报告了马的身体状况。姑妈说,这是一匹老马,从马场退休了,所以才有机会离开英国。她希望她的马能在海边度过它的晚年。姑妈还表示,这些话她来的时候就跟我们说了。
难道,马脸上流露的所谓高贵和冷漠,只是因为它老得连表情都难以流露?它根本不是神物,不过是千万只会衰老的马中的一只吧。我把姑妈的话告诉了妈妈和妹妹,她们都很失落。她们失落的是这匹马很快就会老死。我决定把这些话告诉爸爸。但爸爸不在房间。
我们睡不着觉,于是下了楼。我们听见牲畜棚那边有马的踏步声。闻声出去,打开那扇门,我发现爸爸正用小刀在马背上划出一道道伤口!
“这么美的战马……”爸爸低声说道。
马颤抖着,眼珠睁得快挤出来,蹄子不停地跺地。可是它没有跑掉。
“为什么还不自动痊愈呢?为什么还不……”爸爸一直问。我从爸爸手里夺过那柄刀子,刀刃不小心割开了我的虎口。马血流到我的虎口上,像针扎一样刺痛,又非常灼热。
妈妈把爸爸拉出去,骂他竟然如此残忍。妹妹把马牵出门外。在月色下,马竟被割得血肉模糊,喉咙叫不出声,仅喷出气流来。
由于愧疚,那几天爸爸一直在干活,不过问马的事儿,也不与我们有过多的交流。他说,自己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被战马传说蒙蔽了眼睛,才对马做出这种事,他现在已经认清了现实。他解释时,我更多认为他是在搪塞我们。
妹妹专心照顾起马来,给伤口上了药后,用纱布把马的全身包扎了一遍,就像制作了一匹木乃伊马。包扎的手法很娴熟,纱布交叉而成的纹路极具美感。这其中的创造力让我感到震撼,也隐隐不安。马除了五官和生殖器外,其余都被裹得严严实实。它基本站在同一个地方不走动,它半闭着眼睛,犹若凝神静息。苍蝇逐渐多起来,萦绕在屋子里,妹妹拿扇子驱赶这些小恶魔。更多时间里,我觉得屋里站着的,是一具马尸,靠硬化的骨头支撑四肢站立。
那晚回到家里来,我发现整匹马都变成了黑色,刚走近时,那片黑色突然飞了起来。原来覆盖了一群苍蝇。纱布依然很白,没有被脓血玷污的痕迹。但纱布隐约在起伏,那不是马的呼吸引起的起伏,而是纱布底下有什么东西在动。我不敢想下去,便把马牵到屋外去,让它吹吹风。马似乎不愿意出门去,死死往后退。它往后一拽,我意外扯掉了它腿上的一根纱布,噼噼啪啪地掉下了一堆蛆虫。我跑上楼!“妹妹,你看你干的好事,你的马生虫子啦!”妹妹三步作两步跑下楼。但我们发现,地上什么都没有。
妹妹解开马的纱布,发现马的伤口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愈合了:在灯光下,鬃毛沿着马身蔓延,跟伤口的血肉长在了一起,或者说,是鬃毛直接把伤口缝合了。是我再次出现幻觉了吗?但马依然很憔悴。妹妹把它牵到屋外。马乖乖地走出去。
“马儿啊,你还疼吗?你告诉我一声吧。你为什么不说话呢?”妹妹劝着马。
马低着头,伸出舌头来,毋宁说,它的舌头自己耷拉出来了,像死掉一样。妹妹掏出一把刀子,一只手握住马的舌头,另一只手把它割了下来。
“马儿,你快说话啊!你到底怎么了?”妹妹丢掉手里刀子,抱着马腿。马吐着血,突然对月亮昂起了头,前蹄在半空挥动,朝海边跑去。缰绳随马被抽走时,捆在了妹妹的脖子上。拖动几米后,妹妹把绳子解下来,竟抓住绳子,上了马。她是怎么做到的呢?我顾不上了,只好追上去。
我跟着马血的踪迹,绕过河湾,来到那片峭壁前。寒冷的海水拍打着石壁,老马垂着头,缓慢地在凹凸不平的石滩上趔趄行走。可是妹妹并不在它背上。这时,一声口哨传来,在空旷的峭壁间回响。马警觉地抬起头,快速朝峭壁的洞口跑去。它消失在洞口里。我来到洞口前,这里就是爸爸说的刻有马图案的洞。
马嘶声突然在我头顶上方传来。一匹马站在峭壁的顶端。黑色雨滴到我脸上,是马血。随后,马朝着月亮嘶鸣一声,向前一跃,遮住了月亮。那个庞然大物四肢张开,形状就像个人,在我上空急速下坠,投下的阴影越来越大。
偏偏这时,洞口传来了人走路的声音。在洞口前,一个衣不蔽体的男人站着。
“利马,是你吗?”我喊,“快回家吧。你还记得我吗?”他似乎长着一张马脸那么长的脸,下巴垂到了胸口处。
随着一声巨响,马在我身边坠落。整只马几乎碎了,溅得我浑身热辣辣、黏糊糊的。当我朝洞口看去时,他已经不在了。站在那里的,是我的妹妹。
爸爸妈妈赶来时,我正在海水里洗掉身上浓重的血污,脚边围了一群白色的鱼,吞食凝结的血块。爸爸妈妈合力把马尸拖回家去。妹妹走出洞口,来到海边,手里拿着那截马舌。
“哥,马!”她哭着把马舌朝我扔过来。苍白的马舌在我身上跳了一下,随海水漂走。
“你还好吗?”我问。
妹妹哭了好一会儿,然后安静下来。“刚才有个男人要我跟你说,他——”妹妹好像突然失忆一样,那半句话始终没有想起来。
又是一个和煦的清早。我们吃着盆子里的马肉时,谁都没有说话。一种秘而不宣的高贵,正在我们的身体里酝酿着,积聚着。那永恒的占有啊。我们全家再次团结在一起。
我依然不知道利马去了哪里,或许他真的只是我的一个幻想。他有可能是我失踪多年的兄弟,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关系。我还是很想念他,但我不会再去寻找他。如今,他无疑在我的身体里,在我的血脉里。我会重新找到在这里生活下去的动力。
后来,我们四人去过那个峭壁,洞口里根本就没有任何石刻的马图,只有藤壶寄生而成的丑陋黑斑。我们站在洞口前,谁也没有说要离开,只是不语,似乎在等待什么。只有一群海蟑螂在我们脚边的石缝间穿行,洞口深处鼓出来的海风带着古老的腥臭味,从祖先存在过的岁月,一直吹到我们现在重新建立起的生活里。从那以后,爸爸就开始专心照料起牛羊来,变得跟那匹黑马一样沉默不语,似乎一下子就老了十几岁。他记忆里关于祖先骑马流浪的故事,同样沉默了下去,蒙上了捏造的嫌疑。
一年后,姑妈再次来到我们的海滨乡村。她坐在椅子上,看着墙上挂着的半块马头骨标本时,问我们马哪儿去了。妹妹这时从屋外跑进来,捧着一个鱼缸,放在我们面前。
“马在这儿!马在这儿!”
鱼缸里有两只白色的海马,蜷曲的尾巴勾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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