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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一场大地艺术祭，这座荒村活了过来

穿过长长的隧道，雪国就到了。

这里是日本越后妻有，连绵的绿色梯田，在秋季化作金色的穗海，产出日本最好吃的大米。这里也是日本难得一见的豪雪地带，隆冬之时，田野和山坡被厚达一两米的积雪所覆盖，造就了文豪川端康成笔下的雪国。

越后妻有的雪景（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官网截图/图）

在名作家加持的光环下，拥有丰富自然资源的越后妻有本应有不错的发展潜力。然而，由于这里位于深山，交通不便，人口稀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无人问津。直到2000年，第一届大地艺术祭在越后妻有举办，来自日本各地甚至海外的人终于第一次注意到这个颇为拗口的地名。在刚刚结束的第六届大地艺术祭中，54万游客陆续探访越后妻有，为当地带来超过37亿日元（约2.2亿人民币）的经济效益，其火爆程度与当下不少频频遇冷的艺术节形成鲜明对比。

越后妻有当地餐厅的店员热情地跟客人聊天（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官网截图/图）

为什么是艺术

越后妻有位于新澙县，由相邻的十日町、津南町两地组成，包含着 200 多个村落，占地760平方公里，比东京23个特别区的总面积还大，却只居住着6.3万人。20年前，这里还有近8万人口，历史鼎盛时期，仅是十日町就有十余万居民。

上世纪80年代末，日本经济和人口增速双重放缓，大批村民涌向东京、中京、大阪三大都市圈谋生。中青年人的流失使越后妻有日益凋敝，老龄化指数直线上升，当地居民的生活与生产陷入了衰退境地，严峻时期，甚至连守墓人都找不到。

巴士连接着越后妻有的众多村落。（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官网截图/图）

怎样才能在保留越后妻有独特性的基础上，促进经济发展，并尽量保证当地人生活的幸福感与满足感？1994年，新澙县政府制定地区活性化政策——“新千年发展计划”，推出大地艺术祭方案，三年举办一次，以艺术之名发展旅游业，促进经济发展，实现乡村的再生，由艺术家北川富朗担任艺术总监。

北川富朗一边邀请全球各地的知名艺术家来越后妻有创作，一边鼓励当地人参与其中，希望让外来者与在地人都能借此重新认识越后妻有，发现乡村的价值与意义。

越后妻有地区，就是一座天然美术馆。（骆仪/图）

设想很美好，但方案还未落地，本土居民就给了北川富朗当头一击。由于越后妻有一直保留传统的农耕生活方式，当地人对于新鲜事物的接受程度非常低。在他们看来，现代艺术如同来历不明的入侵者，看不懂、搞不明，对于振兴乡村更是毫无用处。

为此，北川富朗挨家挨户走访劝说，协同当地政府加以引导，在与居民不断的沟通中，终于慢慢打开了突破口。在2003年第二届大地艺术祭中，艺术家、环保学家矶边行久提出构思，用700根棍子建棚，在上面挂上彩色布带，展现信浓川近百年的流域变化，28位当地居民成为第一批吃螃蟹的人，参与协助矶边行久创作。风一起，布带飘动，在河中捕鱼、田间耕作的农民闲时远眺，发现原本寂静的乡村风景多了几分跳跃的色彩。人们或许还没有完全明白这是艺术，甚至不会特意去了解这件作品，但是那种美的观感，随之而来的愉悦心情，却十分明了。

越来越多人闻风而来，这给当地人带来了很大鼓舞，原来除了耕作，自己还能挑战别的工作，打磨给人带来快乐的东西，人们从最初的面露难色，变为积极响应。

2009年，在第四届大地艺术祭上，艺术家松泽有子把展厅设定在赤仓一所废弃小学的体育馆里，用针、废弃自行车和蜘蛛网等元素设计装置艺术，展现冷清的乡村生活。20万根零散的银针，在400多名50岁到80岁不等的妇女手中被拼凑成有形的物件。老奶奶们围着围裙，坐在木桌跟前，用丝线与胶带将一根根针串连起来，偶尔小盹过后，又马不停蹄地开工。妇人们早起上班，下班后便马上赶到工作室帮忙，晚上还会把针线活带回家做。

大家为了共同的目标竭尽全力。新生事物与心情，让凋敝的土地重新焕发活力。居民不再是艺术祭的旁观者，而是变身参与者和改造者。北川富朗则说，“透过艺术，希望那些被遗忘的地方能拾回希望，被冷落的孤寂老人能绽放笑容。”艺术祭不仅希望可以激活经济，振兴乡村，更重要的是得到当地居民的理解与支持，给予他们快乐。民间参与成为大地艺术祭的根本与得以持续发展的基础。

艺术是什么

在越后妻有居民的支持下，大地艺术祭走过了18年，在今年走到了第七届，逐渐形成品牌。全球各地的知名艺术家相继在此留下经典作品，吸引了大批慕名而来的游客。

2003年，草间弥生来到越后妻有，延续一贯的波普风格，以鲜艳颜色和大量波点打造户外艺术装置《花开妻有》，形似花卉，又像是扭曲的蜘蛛或八爪鱼。架设在辽阔的草地上，草间的作品被大自然纯粹的颜色所包围，更显妖艳迷幻，又多了几分原野的童趣与可爱。

草间弥生 花开妻有。（骆仪/图）

2015年第六届艺术祭前，几米到访越后妻有，被土市电车站旁辛劳耕耘的农民所感动，于是将新作绘本的故事搬到电车站旁的一个仓库。满天繁星，梦幻的小鹿，乘坐电车的小男孩和小狗几乎要跳出仓库墙壁，一个立体的童话世界闪现，为当地人的农耕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

艺术家并非凭空造出一个艺术品直接运到山村，而是需要先到越后妻有进行详细的调研和考察，在乡村风土中寻找灵感。近几年，就地取材，变废为宝，以大地为舞台，展示山区的自然之美与农耕生活，成为新的趋势。

2018年第七届日本“大地艺术节-越后妻有三年展”中，由中国知名建筑师马岩松带领的团队改造了一条有20多年历史的观光隧道，名为“光之隧道”。这是马岩松带领的团队首次参与大地艺术节。（东方IC/图）

在今年的艺术祭上，最受欢迎的作品出自中国建筑师马岩松之手。人们步入清津峡溪谷隧道装置，遂闻潺潺流水声，眼前即青山峡谷，低头一看，溪谷就在脚下，与青空白云互为镜像。何为真，何为幻，一时恍惚。

2018年第七届日本“大地艺术节-越后妻有三年展”中的“光之隧道”。（视觉中国/图）

除了静观艺术，增加公众的参与感也十分重要。在秋山乡结东村落，艺术家岛袋道浩在两处相对的山坡上立起木架，绑上绳索，勾上齿轮，挂上钩子，建成了一个连接两座山丘的艺术运输装置。村民在钩子上挂上竹篮，放入番茄和青瓜，游客只要付100日元（约6元人民币），就可以亲手操作装置，在一边的山头拉动绳子，使篮子顺着绳子缓缓滑过来，拿到篮子中的食物。建桥修隧不易，村民过去便通过这种方法运送食材。并非把高山夷平修建马路才是先进。热爱自己生长的土地，为了守护原始的风景选择用略显笨拙的方式改善生活，同样值得尊重。

人们奔着艺术而来，却收获了意外的乡村体验。名家之作化为锦上添花的配角，当地的风貌与生活才是大地艺术祭的原点。外来者既看艺术也看风景，通过观察与探索，对脚下的土地产生新的认知，打破对农村的既有印象，逐渐与当地的人文环境建立感情。

北川富朗则这么解释大地艺术祭的魅力，“假如只将艺术诠释为‘美的东西’，那是失败的。我希望艺术可以成为人与自然、风土的连接器。换句话说，艺术不是自我表现的工具，让观者领略到土地的魅力，才是艺术的价值所在。”

生活方式再发现

到雪国看展，就是一趟乡间旅行。（骆仪/图）

越后妻有大地上的艺术品逐年增加，除了每届艺术祭期间限定时间展出的作品，常设展品已多达三百余件。这些艺术品并非聚集在一起，而是错落在山村田野中，设置在不同的展场内，往往需要游客跋山涉水，按图索骥。

山村的交通系统没有城市发达，电车线路单一，地铁未通，主要依靠巴士连接不同的村落。巴士班次不多，每个班次之间可能相隔两三个小时。旅客慢悠悠地转完一个展场之后，发觉错过了原计划要搭乘的巴士，乃是常事。无奈之下，只好等待。

但等待的时间并不无聊，摒除了艺术品，人们终于可以认真地看看越后妻有这片土地。秋分时节，稻穗饱满而结实，压弯稻秆。小鸟被梯田上的稻草人惊到，展开翅膀“嗖”一下射向远方。巴士站的避雨棚由木头做成，长年日晒雨淋，褪去颜色，微微泛白，年轮更加明显。艺术不受限于一室一厅，未必出自名家之手，就潜藏在身边。但凡所见，皆为艺术。

假如要看完艺术祭的所有展品，则几乎要走完200个村落，有的地方巴士也到不了，只能靠徒步。艺术发烧友为此踏上高低起伏的山路，穿越山林和原野，两旁尽是没有见过的植物。平时常见紫藤花沿着棚架延伸，整齐成片，乡间的野生紫藤却斜斜地插在山坡上，疯狂向上生长，虽然没有了人工修饰的精致，却以原始的生命力戳中人心。幸运的话，在路上还能遇见为游客送上饮料或水果的热情老人。这于久居城市的人们来说，是新奇的体验，对于当地居民而言，却不过是日常。

2018年第七届日本“大地艺术节-越后妻有三年展”。（视觉中国/图）

在“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现代语境中，艺术祭提供给人们的似乎都是“无用”之事，耗时耗力。在便捷的都市里，人们轻易就能获取大量信息，快速前往一个地方，购买各地商品，满足心中欲望。但在交通不便、饭店稀少的乡村里，为了解决最基础的交通与饮食问题，人们也不得不运转自己的整个大脑，思考“怎样能更快地到达另一个展场”“走哪一条路能看到更多不同的风光，并在路上解决吃饭问题”。在北川富朗看来，抛开便利的科技，动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去思考，这对于个体而言，反而是极其高效的一件事情。

近几年，新澙县政府还不断完善越后妻有的饮食与住宿条件，改造多处荒废的旧民居，用以招待旅客，以期将山村的生活方式传递出去。对于越后妻有大批年久失修的民居，仅仅想着把它们保存下来是意义微薄的，为它们注入现代元素，让当地人与外来者在当中度过美妙时间，这些建筑才有了新的价值。

津南町上乡宮野原有一家以废旧房屋改造的餐厅，老板每天采摘山里的新鲜蔬菜，以当地的时令食材招待客人，夏季是脆爽的莲藕，秋天则换成鲜嫩的松茸。饭团则由越后妻有地区的特产“越光米”做成。茶余饭后，店员们会热情地向来客介绍当地特有的蔬菜植物。饭店还特制了一份“北越雪谱”，描绘着各种形状的雪花。游客即便在盛夏来到越后妻有，也可以在画中穿越到雪国。

以艺术祭为契机，人们收获难得的机会，以脚步丈量土地，以双眼观看天地，住进老屋，品尝粗粮，感受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身体的各个感官逐渐被激活。

长期以来，乡村传统的生活方式被冠上落后之名。但所谓“落后”，究竟该如何定义？自给自足，效率相对较低，但关注万物，情感丰沛，就是落后？在城市里高速迭代，但感官麻痹，也算是先进吗？人们在探访艺术祭的旅程中发现另一种生活方式，对自己日常的生活模式产生疑问，不断思索，这成为艺术祭结束后他们一再造访越后妻有的重要原因。不知不觉中，都市文明与乡土文明在乡村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相互理解交融。

当然，大地艺术祭也面临着不少挑战，除了吸引外来人口探访乡村，如何吸引人们定居下来，成为艺术祭需要思考的一个重要难题。今年，虽然游客人数不断增长，但增长率与以往相比回落了不少，艺术祭能否持续促进乡村的经济增长也还是未知数。但在大地艺术祭的影响下，濑户内、茨城、山形等经济发展水平滞后的海岛和山区也相继推出艺术祭。

以地方振兴为初衷举办的艺术祭，除了为乡村带来了经济效益与基建改善，很多无形的东西也开始生根发芽。在地人对古老的土地产生新的希望，连结起来一同创作，外来者则刷新了农村印象，与乡村以及当地人产生情感羁绊。日益衰老的农村凝聚越来越多的感情，终于有了更多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