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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尔凯郭尔丨婚姻的审美效力
选自克尔凯郭尔《婚姻的审美效力》
我的朋友,你最先看到的这几行文字,是我最后写下的。我写下它们,是为了再次尝试把我广泛的研究浓缩为书信形式,从而传达给你。这几行与最后几行文字相互呼应,并与之共同构成了一个信封,因此,它们以一种外在的方式,表明了你所读到的是一封信,这也是其内容试图带给你的印象。将之视为我写给你的信——这个念头我一直都不愿意放弃,部分因为我的时间不足以完成撰写一篇论文的工作,部分因为我不愿失去这个机会,我希望用与书信体相适应的、更具忠告性和更急切的语气称呼你。你实在是擅长在任何事情上都泛泛而谈的说话艺术,从而使自己与之没有什么牵扯,这使得我没法调动你的辩证力量来对你进行诱导。你知道,当大卫王自以为懂得了先知拿单对他讲的那个比喻,但却不愿意接受那比喻适用于他的时候,拿单是怎么办的吗?为了确保他明白,拿单补充道:王啊,你就是那人。同样,我也一直试图提醒你,你就是被谈论的那个人,你就是我与之交谈的那个人。因此,我毫不怀疑,在你阅读它时,你将不断拥有在读一封信的印象,哪怕你也许会在意这样一件事情:那纸张的开本并不适合于书信。作为一名公务员,我习惯于在满幅纸上书写,也许,这有好的一面,这或许能使你觉得我的话带有某种官方的特质。你以此方式收到的这封信很长,如果用邮局的秤来衡量的话,这会是一封邮费很贵的信;如果用一个灵敏的、用于批判分析的金衡来衡量的话,它也许会显得非常微不足道。因此,我请你不要使用任何这样的秤,不要使用邮局的秤,因为信到了你那里不是要转寄,而是要你留存;也不要使用批判分析的金衡,因为我不愿意看见你使自己犯这样一种令人不快且不妥的误解。
如果在你之外还有什么人看到这种探究,他肯定会认为这是极其荒谬和不必要的。如果他是一个已婚男人,他也许会带着一种男性家长的快活口吻大叫道:是啊,婚姻就是生活的美学;如果他是一个年轻人,他也许会相当含糊和不假思索地插话说:不错,爱情,你就是生活的美学。可是,这两种人都无法理解我何以竟有了想要拯救婚姻的美学声望的念头。确实,这并没有使我赢得那些已经当上或即将成为丈夫的人们的感激,反倒使我变得很可疑,因为拥护者必然谴责异己。为此,我要感谢你,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怀疑过,我爱你如同爱儿子,如同爱兄弟,如同爱朋友,尽管你有着那些稀奇古怪的个性;我以一种审美式的爱(Kjærlighed)来爱你,因为有一天你也许会为自己离经叛道的行为找到一个中心;我为你的热情、你的激情、你的脆弱而爱你,这种爱具有宗教之爱的恐惧与颤栗,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各种偏离正轨的行为,因为在我看来,你完全不同于天才那一类人。当我看见你突然转向时,看见你像一匹野马那样跳起来、前冲后撞时,那时,是的,那时我便放弃了所有那些不足取的教育方式,但我的确想到了一匹无法阻挡的马,也看见了那只抓住缰绳的手,看见了在你头上扬起的严厉的命运之鞭。然而,当这种讨论最终牵涉到你时,你也许会说:不错,毫无疑问那是他所承担的一项重大任务,但现在也让我们看看他是如何完成那项任务的。也许,我对你说话太温和;也许,我对你太宽容;也许,我应当更多地对你行使我的权威,尽管你很骄傲;也许,我完全不应该在这个问题上与你纠缠,因为你在很多方面确实是一个败坏的人,越是与你纠缠,事情就越是糟糕。也就是说,你从根本上而言并非婚姻的敌人,可是你滥用自己讥讽的表情和带有挖苦的嘲笑来奚落婚姻。
在这个方面,我承认,你并非在装模作样地打斗,你打出了重重的几拳,并具有敏锐的观察力,但是,我也要说,这也许就是你的错。你的生活除了不坚定的生存努力之外什么都算不上。你大概会回答说:这总比坐在琐事的列车上旅行,如微粒般迷失在生活的社交群体之中要好些。重说一遍,无法说你讨厌婚姻——迄今为止,你的思想实际上从来就没有走到那么远,至少你没有被婚姻所震撼且心生反感。因而,请你原谅,我认为你没有充分思考过这个问题。你更喜欢一见倾心。你懂得如何沉潜下来,隐藏在梦幻的、沉醉于爱情的灵异洞察力(clairvoyance)之中。可以说,你把自己完全包裹在那极薄的蜘蛛网中,然后坐在其中等待。但是,你并不是个孩子,不是一个正在觉醒的意识,因此,你的目光具有另一种意义,而你对此却很满意。你喜欢偶然邂逅。某个有趣情景中一个漂亮女孩的微笑,偷偷的一瞥,都是你猎取的对象,也是你漫无目的幻想的动机。你始终都以观察家(observateur)自居并为此自豪,同时,却不得不容忍自己成为被观察的对象。
我要提醒你一件事情。你偶然与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同桌而坐(当然,必须强调偶然性这一点;此外,你既不知道她的社会地位,也不知道她的姓名、年龄等等),她冷漠得对你不屑一顾。你一时不知所措,不知道这仅仅是因为她的拘谨(Sprödigkeit),抑或是除此之外还感到窘迫,如果加以适当的解释,也可以将她置于一个有趣的情景之中。她正对镜子坐着,你可以从镜子里看见她。她朝那个方向投去了羞涩的一瞥,却不曾料到你的目光早已盯住了那里。当你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遇时,她的脸一下子红了。你像银版照相那样精确而迅速地捕捉到此种细节。众所周知,哪怕是在最糟糕的天气里,银版照相这一技术也只需要半分钟时间。
啊,你这个奇怪的家伙,一会儿是个孩子,一会儿是个老人;你一会儿特别认真地思考着最重要的学术问题,以及如何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其中,一会儿又是一个害相思病的傻瓜。可是,你同婚姻的距离还很遥远,但愿你的守护神让你远离错误的道路,因为我有时似乎在你身上发现了想要扮演一个小宙斯的各种迹象。你在自己的爱情方面是那么游刃有余,我猜你幻想每个女孩都会向往成为幸运儿,当一个星期你的心上人。现在,你可以重新开始自己在爱情方面的研究,还有你在美学、伦理学、形而上学、世界主义和其他领域的研究。人们不可能真的对你发火,你心中的恶,就像中世纪的罪恶观念一样,具有某种附带的善良本质和孩子气。就婚姻而言,你始终都只是一个观察者,而只想当一个观察者本身就存在着某种叛逆的东西。你经常使我很快乐——是的,我确实承认这一点,可是,你也经常用你那些故事来折磨我,说你如何骗取了一个又一个已婚男人的信任,为的是看看他们在婚姻生活的沼泽里陷得有多深。你确实具有探察别人生活的才能。我不否认这一点,此外,每次听你讲述婚姻的后果,或是看你兜售某种新鲜的观察时兴奋的样子,我也会感到兴致盎然。然而,老实说,你这种心理学式的兴趣并不严肃,更多的是一种疑病症般的好奇。
现在回到主题上来。我必须把两件事视为我的特殊任务:揭示婚姻的审美意义,以及展示如何在困难重重的生活中保持这一审美。不过,为了使你承认,阅读这篇小文章会帮你建立起更大的信心,我总会从一小节论辩性的序言开始,其中将对你的嘲讽性的观察做适当的讨论。我这么做就好像是付足了被勒索的钱财给那些海盗城市,这样一来,我才能平静下来致力于自己的事业,因为我仍然在建设自己的事业,我本身就是一个已婚男人,在为婚姻而奋斗——为了保卫社稷和家园(pro aris et focis)。我向你保证,这个主题在我心里久久不去,以至我这个平时写书念头不太强烈的人,这次都想要这么做,以期能从地狱里拯救自甘堕落的婚姻,哪怕一桩也好,或者能使一些人更好地认识到婚姻这项被赋予人类的最美妙的任务。
为了安全起见,我偶尔会提及我妻子和我与她的关系,并非意在把我们的婚姻当作一个标准的例子,而是另有原因:一方面那些凭空编出的诗意描述通常都没有多少使人信服的力量,另一方面我认为重在表明,即使在日常生活中也有可能保持审美。你认识我已经很多年了,认识我妻子也有五年了。你认为她相当漂亮,格外迷人,我也这么认为。不过,我非常了解,她在早晨不如晚上那么美。她有些许近乎病态的悲哀,要到一天晚些时候才会消失,只有在晚上她忘了那悲哀时,才真正变得美丽动人。我非常了解,她的鼻子并非完美无瑕,它太小,但仍然冒失地面对着世界,我知道这个小鼻子给我们提供了那么多取笑它的机会,我就算有能力,也不会许愿让她有一个更美的鼻子。与你那么热衷的事情相比,这为生活中的偶然事件赋予了深刻得多的意义。我要为这种美好感谢上帝,并忘却不好的一面。
然而,上述这些并不那么重要,但有一件事是我要用全部心灵感谢上帝的,即她是我唯一爱过的人,也是我的第一个爱人;有一件事是我要用全部心灵恳求上帝的,即请他赋予我力量,让我绝不想爱别的任何人。这是一种对家庭的忠诚,她也具有这一品质,因为有她分享这一点,每种情感、每种情绪,对我来说都获得了更高的意义。所有情感,哪怕是最崇高的宗教情感,如果人们始终孤身一人与之相伴,那么,就会显现出某种惰性。在她面前,我既是牧师,也是教徒。如果有时我变得缺乏爱心以致没有念着这份善意,过于粗鲁以致没有为此而感激,那么,她就会提醒我。你看,我的年轻朋友,这并不是最初迷恋时的调情,不是在想象的情欲中冒险,就像每个人在订婚阶段几乎都会做的那样,向自己和所爱的人提问:她以前是否恋爱过,或者他自己以前是否爱过什么人。这是生活的严肃性,然而,这并非是冷酷的、丑陋的、毫无情欲和毫无诗意的。我确实热切地感到了,她真的爱我,我也真的爱她,这并不是说我们的婚姻不像其他多数人的一样随着岁月变得稳定,而是说,我仍然乐于使我们最初的爱意不断焕发出活力。这样一来,婚姻对我来说就既具有了审美意义又有了宗教意义,因为上帝对我来说还没有变得那么超越现世,以致他不关心他在男女之间所订立的契约,我也没有变得那么精神化,以致生活的世俗方面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凡是可以同婚姻相结合,那些暗含在异教情欲中的美,在基督教里都具有其效力。我们让最初的爱意重焕活力,不只是悲哀地回顾往昔,也不只是诗意地追忆过去的经历——所有这类事情都使人精疲力竭;这是一种行动。毕竟,人们对追忆感到餍足的时刻很快就会到来,应当尽可能使生命的源泉长久流淌下去。
然而,你实际上是以掠夺为生的,你蹑手蹑脚地悄悄走近人们,从他们那里偷走他们幸福的、无比美好的时光,然后像施勒米尔的故事里那高个男人一样把这幅幽灵般的图画放进你的兜里,一有需要就拿出来。你无疑会说,那些相关的人没有因此丧失什么,他们自己也许都不知道自己最美好的时光是何时。你认为,他们倒是应当感谢你,正是因为有你对光线的研究,有你的魔术公式,他们才能以蜕变的样貌出现在难得的时刻,置身于超自然的广阔世界中。也许,他们不会因此丧失什么,然而,他们是否保留了那些对他们来说始终都很痛苦的回忆,这仍是个疑问。但是,你的确有所丧失;你丧失了自己的时间、宁静、对生活的耐心,因为你自己非常了解你多么缺乏耐心,你曾经写信对我说,拥有承受生活重担的耐心的确是一种了不起的美德,你甚至没有活下去的耐心。你的生活完全瓦解在这样一些有趣的细节里。如果在这样的时刻激励你的力量能够在你身上成形,并紧密伴随着你的生活,那么,你肯定会做出某种了不起的事情,因为你自己在这样的时刻蜕变了。
你身上有一种不安,盘旋其上的却是明朗而清晰的意识;你的整个灵魂都集中在这一点上,你的理智为此设计出了一百个计划;你对攻击做好了一切准备,但它单单在某一点上失败了,接着,你那近乎恶魔般的辩证法立刻做好准备解释所发生的事情,以使之有利于新的行动计划。你不断盘旋于自我之上,无论多么关键的每一步,你总要为自己留下一种解释的可能性,用一句话就能改变一切。此外,你完全是个情绪的化身。你的两眼炯炯有神,或者更准确地说,它们就像一百道搜寻的目光在同时闪亮;你的脸上掠过了游移不定的神色;你自信地依赖于自己的计算,却格外不耐烦地在等待——是的,我亲爱的朋友,在一切都说尽和做尽之时,我确实认为你在自欺欺人,当你在说在一个人幸福的时刻抓住他时,你所抓住的不过是自己的罕见情绪。你的紧张感带来了创造性。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对别人来说,这没有什么害处,而对你来说,则是全然有害的。在这背后,真的就没有某种巨大的不忠实吗?你大概会说,他人与你自己毫无关系,他们反而应当感谢你未曾像喀耳刻那样,凭你的触摸就把他们变成了猪,而是把他们从猪变成英雄。你认为,如果有人真的信任你,那么,情况就会完全不同,但迄今为止,你从来就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你的内心被触动了;仅仅想到你乐意为他牺牲一切,你就融化在了炽热的情感之中。我并不否认你具有某种乐于助人的善良天性,例如,你在帮助穷人方面的确做得很不错,你有时也表现出某种高贵的文雅,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这底下掩藏着一种贵族式的排他性。
我不会就与此相关的某些有失偏颇的表现来针对你,像这样完全掩盖你身上可能有的那种善良会是可悲的,但我真的想提醒你的,是你生活中的一件小事,提起它不会对你造成任何伤害。你曾告诉我说,有一次散步时,你走在两个贫穷女人的后面。此刻,我对那情景的描述也许没有你匆匆向我跑来、完全专注于这个念头时的描述那么生动。那两个女人来自济贫院。她们也许经历过更好的日子,却忘记了这一点,而济贫院恰恰不是一个偏爱希望的地方。她们中的一个人给了自己和同伴每人一小撮鼻烟,说道:啊,我要是有五个银币该多好!她自己也许会对这种大胆的愿望感到吃惊,当然,那就像任何类似的愿望一样在路堤间回响,无人应答。你走近了。你早已拿出了自己的钱包,在做出那关键性的举动之前取出了与五个银币价值相当的纸币,因而那情景保持着适当的紧张感,使得她不会过早地有所预感。你带着一种近乎奉承的、与你的奉献精神相称的礼貌态度走近了,给了她钱后就消失了。你非常高兴地想到那会给她留下的印象,也许她从中看到了神圣的天意,也许她那饱经痛苦而早已形成某种反抗精神的心灵,反而会蔑视在这里具有偶然特征的神圣天意。你详细叙述说,这为你提供了一个机会去思索,这样一种偶然表达出来的愿望完全偶然地得以实现,是否会把人推向绝望的境地,因为生活的实在性(Realitet)在其最深刻的根源上被否定了。因而,你想要的就是扮演命运的角色,实际上使你惊喜的是由此编织出来的反思的多重性。我乐于向你承认,你完全具备扮演命运这一角色的品质,因为这个词语包含了所有最不稳定、最变幻莫测的概念;就我而言,我在生活中则容易满足于一种不那么独特的角色。此外,在这件事情中,你可以看到一个例子,它也许可以阐明你富于想象的冒险在何种程度上会对人们产生有害的影响。在你看来也许不错,你给了一个贫穷女人五个银币,满足了她最奢侈的愿望。然而你自己也承认,这对她的影响恰恰会使她诅咒上帝,正如约伯的妻子劝他做的那样。你很可能会说,这些后果超出了你的能力,如果有人要照这样去推测各种后果的话,那就完全无法行动了。可是,我要回答说:当然可以采取行动。如果我有五个银币,我也可能会给她,但我也会意识到,这与试验无关。我坚信神圣的天意肯定会把一切引向最好,我在那一刻感觉到卑微的自己成了它的工具,为此,我没有任何可以责备自己的地方。
你的生活是那么不确定,那么悬而未决,以至你甚至能根据这种不确定来进行判断,是否那有时给你以很大影响的、带有忧郁气质的敏感和诡辩会蛊惑你陷入一系列后果之中。为了使自己从中解脱,尽管徒劳无功,你仍要穷追不舍地试图再次找到那个贫穷女人,为的是观察那件事对她有什么影响,“以及什么是让她受到影响的最好方”,因为你始终都没有改变,从来都没有变得更加高明。你激情满怀,无疑也可以怀着激情下定决心忘却你那些伟大的计划。简言之,对你来说,与寻找那个贫穷女人这一念头相比,你的研究,甚至一切都可能变得毫不重要,哪怕那女人很有可能死去很久了。通过这种方式,你力图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也正因如此,你的人生任务本身变得如此有争议,以至人们可以说,你同时想成为命运和我们的主,而我们的主本身都无法完成这一任务,因为他只是独一无二的存在者。你所展现出的热情非常值得嘉许,但你仍然没有觉察到,自己的热情反倒逐渐显示出你所缺乏的,完全缺乏的,就是信仰。你没有把一切都托付给上帝以拯救自己的灵魂,你没有走这条捷径,却偏偏要走无穷迂回的、很可能永远都不会带你到达目的地的路。你非常有可能说:是的,如果事情就像这样,那就没有必要采取行动了。我对此的回答是:当然,如果你相信在这世界上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位置,你在那个位置上应当集中自己的一切活动;但像你那样去采取行动,则无疑会濒临疯狂。你会说,即使你双手合十,让上帝来关心所有事情,那女人也非常有可能得不到帮助。我对此的回答是:非常有可能,但你会得到帮助,而且如果那女人同样将自己托付于上帝的话,那么她也很可能得到帮助。你就没有看出来吗?如果你真的穿上旅游靴漫游世界,浪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那么,你就会错过另外的一切活动,那些活动也许会在以后的某个时刻使你感到痛苦。但我要重复——你的这种变幻无常的存在,不正是表明了你没有信仰吗?可以说,在这种情况下(in casu),通过漫游世界去寻找那个贫穷女人,你似乎的确会表现出一种格外的忠诚,因为你这样做并非出于自私;这与情人寻找所爱不一样,不,这是纯粹的同情。我会回答说:你确实应该避免把这种情感称为自私,确切地说,那是你一直以来的叛逆式的傲慢。你藐视由神的律法或人的律法所确立的一切,为了摆脱它们,你紧抓住偶然的东西不放,在这件事里,偶然的东西就是那个你不认识的穷女人。至于你的同情,它非常有可能是纯粹的同情——为了你的试验。从所有方面来看,你忘却了自己在世界上的存在不可能只以偶然的东西为基础来衡量,一旦你把偶然的东西当作首要的因素,你就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欠那些与你最亲近的人们什么东西。我非常了解,你并不缺乏掩人耳目的诡辩式的精明,也不缺乏轻描淡写的嘲讽式的机敏。因此,你大概会回答说:我并没有傲慢到幻想自己是那个能为整体而行动的人——我把能为某件特殊的事情而行动就满足了。但是,这基本上是一个弥天大谎,因为你完全就不想行动;你想进行试验,你从这出发,带着极度的厚颜无耻来看待一切。行动始终都是你嘲弄的对象,你曾有好多天都沉迷于谈论一个死法滑稽的人:要不是他死得那么滑稽,人们本来对他生命的意义一无所知,但现在,人们的确可以说他没有虚度此生咧。
再说一遍,你想成为的就是——命运。现在暂停一下。我不打算向你布道,但我知道你对严肃性抱有尤为深切的敬重,任何有能力在你身上唤起它的人,或者足够信任你从而使这种严肃性在你身上得以彰显的人,我知道,都将在你身上看到一个全然不同的人。想象一下吧,以那至高者为例,想象一下全能的万物之源,天堂里的上帝只对人们显现为一个谜团,让整个人类在这种可怕的不安之中飘荡——难道你的内心深处没有任何东西反抗这一点,难道你在任何时刻都能忍受这种痛苦,你在任何时刻都能让自己的思想理解这种恐惧?然而,他或许会说(请允许我大胆使用这些傲慢的词语):人类与我有什么关系?可是,正因为事情完全不像这样,当我宣称上帝是不可理解的时候,我的灵魂使自身上升到了顶点。正是在我极乐的那些时刻,我才会说:不可理解,因为他的爱是不可理解的;不可理解,因为他的爱超出了一切理解。当“不可理解”被用来描述上帝时,就意味着其至高无上。而在被迫用来描述人类时,则始终都意味着一种缺陷,有时是一种罪。基督没有把“与上帝平等”视作一种劫掠,而是把它当作一种自谦,反倒是你想把赋予你的智性禀赋视为一种劫掠。
思考一下吧,你的生命正在消逝,对你来说,那个时刻终将来临:那时,你的生命到了终点;那时,你再也找不出生命中任何进一步的可能性;那时,只留下了追忆,追忆,但并不是在你那么喜欢的意义上,不是那种虚构与真实的结合,而是你的良心所进行的严肃的、忠实的追忆。要提防,免得它为你列出一张清单——可想而知,不是关于实际的罪行,而是关于种种被荒废了的可能性、种种幽灵般的图画,你不可能驱赶掉它们。你还很年轻:你的理智活动十分敏捷,富有朝气,而且引人注目。人们会为看见这样一个小丑而吃惊不已,这小丑关节柔韧,摆脱了一切步法和姿势的约束;就理智活动而言,你便是如此——就像你可以用双脚站立一样,你也完全可以用自己的头来倒立。对你来说一切都有可能,你可以借这种可能性使自己和他人感到惊异,但那并不利于健康,为了你自己心灵的安宁,我恳请你有所提防,以免对你来说有利的东西最终变成一种诅咒。任何有的东西最终变成一种诅咒。任何有信念的人都不可能愿意使自己和万物全变得如此颠三倒四。因此,我不是告诫你要提防世界,而是告诫你要提防你自己,并且告诫世界要提防你。我可以肯定,如果我有一个在这个年纪、可能受到你影响的女儿,那么,我会强烈警告她,尤其是假如她也极为聪明的话。告诫别人要提防你,理由难道不充分吗?因为我——我仍然幻想自己能够比得上你,如果不是在敏捷方面,至少也是在稳定和坚定方面,如果不是在反复无常和才华方面,至少也是在忠贞方面——实际上我有时带有某种不情愿的心态,感到你使我迷惑,我被你的华而不实、你在嘲弄一切时那貌似天性善良的机智冲昏了头脑,我被你生活于其中的那种审美的、理智的陶醉冲昏了头脑!这无疑就是我感到某种程度上对你没有把握的原因,因为我有时太严厉,有时又太宽容。然而,这并不那么奇怪,因为你就是各种可能性的缩影,因此,人们有时从你身上看到了你毁灭的可能性,有时又看到了你得救的可能性。你追逐每一种情绪,每一种观念,无论好坏,无论悲喜,都要达到其极限,但在这种意义上,它就显得更加抽象(in abstracto),而不是更加具体(in concreto)。因而,这种追求本身就更接近一种情绪,除了对这种情绪有所认识之外,不会由此产生任何结果,但这种认识并不足以改变你下次屈从于同一种情绪的难易程度,因为你一直保留着这一可能性。这就是人们几乎可以为一切而指责你,又或者完全不能指责你的原因,因为原因既在你身上,又不在你身上。你承认或者不承认自己具有这样一种情绪,依情况而定,但你并不试图承担责任;对你来说,问题在于你是否怀着恰如其分的激情(pathos)去充分享有那种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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