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辈出，百花齐放！一文详谈清末民初词曲四大家优秀著作

黄人“和三家词”论

袁雷（注：袁雷，2004级本科生。指导教师：陈伟文。）

黄人（1866—1913），字摩西，原名振元，中岁更名人，别署震元、忏红情阁主人、花王馆寓公等，江苏常熟人。（注：关于黄人名号来由及生平、思想，详见王永健：《“苏州奇人”黄摩西评传》，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0；黄钧达：《黄人名号考》，载《苏州大学学报》，2006（3）。）清末民初著名学者、文人。黄人著述宏富，举凡诗文词曲小说、学术著作、翻译文学、报刊等皆有涉猎。（注：著有《石陶梨烟室诗存》《黄摩西文录》《摩西词》《中国文学史》《小说小话》《普通百科新大辞典》等；编有《钱牧斋文钞》《西河词选》《国朝文汇》《大狱记》等；译有《银山女王》《哑旅行》《大复仇》《日本剑》《希政姽谈》等。）其《中国文学史》《小说小话》为中国文学史学史上的重要著作，其诗文词曲小说创作，则展现黄氏多方面之文学才华及独特之艺术风格。

晚清词学极盛，推王鹏运、郑文焯、朱祖谋、况周颐、文廷式、王国维六家为魁首。六大家外，王闿运、沈曾植、赵熙、陈洵、吴梅、吕碧城等，皆能于清季民初称名家者，百花齐放，斯易代之际词坛所以能称盛也。而摩西黄氏，奇人而负奇才、有奇情者，窃观今存黄人所作长短句，数量既甚可观（500首），质量亦复不差，六家之外，可推作手。而其和龚自珍、张惠言、蒋敦复三家之《摩西词》，为其词作之重要部分，且颇显独特，引人瞩目。

和韵之作，除友朋唱酬外，亦为致敬前贤，师法古人之一途径。诗中之和韵多矣，苏东坡之和陶，钱谦益之和杜，皆为师法古人之名例。词家和前人韵者亦常有，如清初王渔洋和《漱玉词》18首，然遍和其集者则不多见，习知者唯南宋方千里、杨泽民、陈允平三家和周邦彦《片玉词》。（注：参见马莎：《论南宋三家和清真词》，载《江西社会科学》，2009（1）。）他如张杞和《花间》，和晏几道、和姜夔者（注：任二北《词学研究法》：“周邦彦一集出，后人全部属和者，于宋代知有方千里、杨泽民、陈允平三家；后来之为全部和晏、和姜等集者，亦常有之。”（60页，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皆隐而无名，非常人所习知者。然此等皆和五代宋人词集者，和清人集者，则管见所及，唯黄人之遍和龚自珍《定庵词》、张惠言《茗柯词》及和蒋敦复《芬陀利室词》20首，当时刊行为《摩西词》一卷。“和三家词”共计264首，占黄氏存词500首之一半强，质量亦较《摩西词》外之他作为优，盖为黄人任教东吴后所作。对比参照，评骘原作与和作之短长，区分和三家词之异同，探讨黄氏晚年词风之微变，辨析其和三家词之意义与“无意义”，是为本文致力所在。

一、和龚自珍《定庵词》

黄人《和定庵词》共197首，分《和定庵无着词》《和定庵怀人馆词选》《和定庵影事词》《和定庵小奢摩词选》《和定庵庚子雅词》《和定庵集外词》六种，与今本《龚自珍全集》对照，词作排序微异，复有5首龚词未和（注：依次为《高阳台》“嚼曲含香”、《菩萨蛮》“效《锦蕃集》”、《长相思》“海棠丝”、《南乡子》“相见便情长”、《鹧鸪天》“双桨鸥波又一时”，分别见龚自珍著，王佩琤校：《龚自珍全集》，545、558、563、569页，北京，中华书局，1959。），盖摩西所据本与今本不尽同。龚词共153首，和词多出44首，以其两和、三和者甚多故也。其中小令34调106首，占黄词全部203阕小令之半数，且有27调仅见于此。

定庵奇才盖世，以诗鸣于嘉道间，黄人赞之曰：“经笥便便笔自奇，回肠荡气此声稀。砚池一勺研朱水，中有神龙破壁飞。”（注：黄人：《论诗》，见黄人著，江庆柏、曹培根辑：《黄人集》，213页，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倾慕溢于言表。黄诗和定庵者甚多，效法之迹显然。定庵词远不如诗，黄人遍和其词，主要出乎性情相近，慕其人而和其词，以示异代知己之感。二人皆疏狂者，又皆风流者，定庵诗文豪迈开阔，议论纵横，其词则温云柔雨，多儿女情态，前者多剑气，后者多箫心，诗词分际，摩西与之略近。黄人自道其和《定庵词》之缘起曰：

定庵命其词曰“无着”。维摩诘出定，天花满身，谓为无着，其谁信之？虽然，定庵学佛人，不作绮语，亦不打诳语，色身偶现，空花拈笑，文字语言，原非真谛。或者词之非词，而即以着为无着也。予宿业过深，愿心难种，有花无花，一齐放下，有着无着，大家打破。偶见《无着词》，不觉又坠结习，以此心安。（注：《黄人集》，240页。）

二家皆好作仙佛语，实皆红尘中俗物，“有着无着，大家打破”乃假，“宿业过深”，“又坠结习”为真。以“一生孤注掷温柔”（注：语出《定风波》，见《龚自珍全集》，586页。），故欲“借重一枝香艳笔，序出狂生游冶”（注：语出《金缕曲》，见《黄人集》，75页。），此二人所同者，亦摩西和龚词之因缘所在。盖先和其《无着词》，继有和其全词之意，进而和张、和蒋，一发不可收拾。此言虽或不中，亦不远矣。

方千里和《清真词》，亦步亦趋，如唐临晋帖，虽几于乱真，然终属摹本兰亭，神韵远逊。方尤重格律，四声五音，悉准周氏成法，几于一字不差。黄人之和龚，则略如杨泽民之和周，所重乃在性情相投，而非格律也。然虽非照影描红，已近依样画葫，此又与杨氏有异，而与陈允平略近。其和作非但次其韵、用其调，亦肖其题，如定庵《怀人馆词选》皆有题，黄氏和作亦多有题，即无题，实亦肖其题。略举数题相对照，以见其概，龚题在前：

送姚怡云之江南——秋瘦簃录别；

检视败簏中严江宋先生遗墨——检得先秋阁主遗墨；

十月二日马上作——骑马出镇海门；

题《王孙传》——自题《银山女王》小说；

舟中夜起——舟夜听雨；

过人家废园作——过废园；

种红梅一株于竹下，赋此——种红梅竹下。（注：分别见《龚自珍全集》，553~560页；《黄人集》，241~244页。）

有全同者，有微异者，龚题如是之细，黄人亦力求酷肖，其中如“种红梅竹下”一类，颇令人怀疑是否真有其事。（注：更有甚者，龚词中有名作《减兰》一首，其序曰：“偶检丛纸中，得花瓣一包，纸背细书辛幼安‘更能消几番风雨’一阕，乃是京师悯忠寺海棠花，戊辰暮春所戏为也，泫然得句。”名士多情，传为美谈。黄人和词小序则曰：“购得破《史记》一帙，中夹荷花瓣，颜色黯淡，谛视，有诗二绝，云：‘秋风红袖感飘零，吊以哀吟寄汗青。我命似花花似我，朱颜自古惜惺惺。’‘花落犹留未了馨，胜侬身世伴膳腥。他年倘落怜才手，知否侬还羡小青。’末书‘康熙四十一年八月兰陵断肠女小霞戏题’。”大类小说家笔法，盖附会也。两序分别见《龚自珍全集》，562页；《黄人集》，246页。）题既相同或相近，则文辞、风格不免受原作影响，故虽非刻板筑模，亦仅十步之遥而已。

定庵《无着词》《影事词》为序其“狂生游冶”之作，黄人大多两和之，盖心有戚戚，故偏爱至此。《无着词》为龚词中最下乘者，非但内容上效颦花间，刻画闺房，无真情实感，所谓“意淫”者；文辞亦多“吴棉一幅单鸳被，沉沉和雾和香睡”一类，俗艳纤佻，佳者亦不过“一簦梅花红似酒，半庭春月冷于烟”（注：语出《菩萨蛮》《浣溪沙》，分别见《龚自珍全集》，548、549页。）数语耳，不类才人手笔。（注：或如黄人所谓“色身偶现，空花拈笑，文字语言，原非真谛”，内中有隐情在，而故意出之以恍惚笨拙之词，亦未可知。）是以摩西所和虽不为佳，然较诸原作尚有五十步之优也。然此卷多为小令，非摩西所擅长者，故数量虽多，亦仅可摘句，而不能得篇。《影事词》为定庵记录其姑苏恋情者，尚有可观。摩西艳遇相同，而文采已逊。

定庵另外数种词集，为酬赠、咏怀、纪游、咏物之作，除酬赠之篇多客套外，他种题材不乏佳什。小令清丽，长调疏俊，典型才子之词，黄人和作佳篇殊少，不免相形见绌，现其才不如定庵处。盖定庵如三河少年，风流自赏，有承平佳公子气；摩西虽面容姣好，然蒹葭倚玉，不免多见尘土气。《湘月》一首，可算例外，龚词在前：

                   湘月

壬申夏泛舟西湖，述怀有赋。时予别杭州盖十年矣。

天风吹我，堕湖山一角，果然清丽。曾是东华生小客，回首苍茫无际。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乡亲苏小，定应笑我非计。

才见一抹斜阳，半堤春草，顿惹清愁起。罗袜音尘何处觅？渺渺予怀孤寄。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消魂味。两般春梦，橹声荡入云水。（注：《龚自珍全集》，564~565页。)

              湘月读《西湖志》

波眸山黛，是夷光魂化，天然佳丽。桂子荷花频易主，湖水湖烟无际。人住图中，金销锅底，成就临安意。平章风月，朝庭大小谁计。

梦中索取江山，杭州作汴，凤阁龙楼起。未饮黄龙来白雁，半壁一孤舟寄。湖上骑驴，山头立马，残局真无味。夕阳回望，依然一碧天水。（注：《黄人集》，247页。）

此作为定庵词中压卷名篇，起句有势，转句有趣，结句有味，“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为定庵传神写照，最为知名。然“一”“小”“两”三字重出，“两”字连出，格律颇粗。其所以称名篇者，以其气韵流转，文辞清俊也。黄人和作虽亦写西湖，然与定庵之纪游咏怀不同，选择咏史一途。盖其足迹未至钱塘，故以“读《西湖志》”题之，同中见异，实而不虚，是为明智厚道之举。其流丽俊逸虽不如定庵，然其沉郁厚重则过之，“人住图中，金销锅底，成就临安意。平章风月，朝庭大小谁计”数语，与定庵之“乡亲苏小”相较，实有志士与浪子之别，故能见其佳处。此得和韵之法，惜不数见。然“一”字两出，“山”字三出，其与定庵同失检点，亦可知矣。

定庵诗多刻露豪壮语，词则以婉丽含蓄为主，偶有狂放之声。黄人和词风格与之相近，虽浅近处与早年之作略似，然已少叫嚣浮躁之习。虽艳体之作，亦与早年之猥亵粗俗者异，所谓“年来潘鬓成丝矣，卅六天、从头忏悔，红情绿意”（注：语出《贺新凉》“赠阿素”，见《黄人集》，191页。），虽结习未尽，终与年少轻狂时有异耳。

二、和张惠言《茗柯词》

张惠言（1761—1802，字皋文）《茗柯词》46首，黄人《和茗柯词》多出一首，以《虞美人》“蝴蝶”一首两和之故。皋文经儒，摩西才人，身世不无相近处，然性情大异，遍和其词，慕其名而非好其人、爱其词也，此与和定庵不同处。盖自康熙中叶迦陵逝后，阳羡一派，其声渐寝。竹垞老寿，以清空雅正之说逢上意、诱天下，其派遂应世而兴，笼罩词坛近百年。然学者唯知效其《体物》一集，而《静志》之深情，《江湖》之雄壮，则视而不见，浸淫日久，游词遍于天下。（注：金应圭《词选》后序：“规模物类，依托歌舞。哀乐不衷其性，虑欢无与乎情。连章累篇，义不出乎花鸟。感物指事，理不外乎酬应。虽既雅而不艳，斯有句而无章。是谓游词。” （张惠言辑：《词选》，2页，北京，中华书局，1957））嘉庆初，张皋文偶发议论，倡“意内言外”之说，天下士耳目为之一新。因缘际会，群贤附庸，号为常州词派，于是“比兴寄托”之说，流传众口，深入人心，影响迄乎今日。黄人生当清季，时常派词论，已经数变，叶大枝繁，非皋文当日之寥寥数语可比。然疏凿之功，自不可没，创始之名，贯耳如雷，摩西虽非常派中人，亦不以比兴寄托为口头禅，然前贤声名，足资借重，故取其词而和之，亦可解也。

张氏本非词人，其所致力者，首在经术，其次古文、辞赋。然生际经学昌明之乾嘉间，大师宿儒，指不胜屈，皋文虽以虞氏《易》称，其光芒犹不足与惠、戴相抗。散文开阳湖一派，然不过桐城支流，名实皆不足以称大，今观其集中古文、辞赋，典型儒者之文，无甚大过人处。词为其用力最少者，今存46首皆乾隆末嘉庆初数年间作，所编《词选》亦为教授塾生之用。然此老于诗余一道，天分之高，令人惊诧，试观其代表作《木兰花慢》“杨花”一首：

侭飘零尽了，何人解当花看？正风避重帘，雨回深幕，云护轻幡。寻他一春伴侣，只断红、相识夕阳间。未忍无声委地，将低重又飞还。

疏狂情性，算凄凉耐得到春阑。便月地和梅，花天伴雪，合称清寒。收将十分春恨，做一天、愁影绕云山。看取青青池畔，泪痕点点凝斑。（注：张惠言著，黄立新校点：《茗柯文编》，247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自常州派兴，褒奖评论《茗柯词》者众矣，实则文芸阁“张皋文具子瞻之心”（注：文廷式：《云起轩词自序》，见钱仲联辑：《清八大名家词集》，802页，长沙，岳麓书社，1992。）一语，最为中的。此词虽为体物之作，然内蕴之深沉，格调之高逸，颇得东坡神韵，绝非浙派寻章摘句者可比。词史上能略具东坡气质者，仅此一人而已，此《茗柯》一集能以寥寥数十首拔萃乎常人之外者。皋文倡比兴寄托之说，以之论词，多牵强处，故为王静安所讥（注：王国维《人间词话》二五：“固哉皋文之为词也！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58页，北京，中华书局，1955））；以之作词，则丝丝入扣，若合符契，“未忍无声委地，将低重又飞还”，此真比兴，真寄托也。再看黄人和作，题为“芦花”：

一般开与落，渔娃以外谁看？正响遍西风，千帆明灭，不是春幡。伊人欲呼何处？有小舟、撑出水天间。白露横江无际，一绳雁影初还。

色香难着，遣浪萍风絮兴都阑。似快雪时晴，珠宫贝阙，加倍清寒。蓬窗篝灯拥被，尽白头、幽梦恋湖山。四面青枫红蓼，绚成秋色斓斑。（注：《黄人集》，269页。）

题目新颖，平中见奇，造语清新，绘画斑斓，而无挦扯堆砌之病，自为咏物佳什，然无所谓比兴寄托，尚乏皋文词中于人格境界之关照与追求，是以一为儒者之词，一为文人之词。然皋文词之佳处，不在其是儒者，而在其能以儒入词而不着痕迹，无头巾气，芸阁赞其“斐然有作者之意，非志不离于方罫者”（注：文廷式：《云起轩词自序》，见钱仲联辑：《清八大名家词集》，802页。），是之谓也。本东坡之格调，借美成之字面，以抒其醇儒之胸襟，所谓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温柔敦厚者，却能不酸不腐，清丽动人，婉转缠绵，浑融无迹，是皋文大过人处。集中他如《木兰花慢》“游丝”、《风流子》“出关见桃花”、《水龙吟》“夜闻海涛声”等篇，亦皆词史上少见奇作。（注：分别见张惠言著，黄立新校点：《茗柯文编》，247、256页。）相较之下，摩西和作虽亦多可观，然乏深思远韵，含蓄厚重处亦不如皋文。

除有无比兴寄托与寄托之深浅外，原词与和词之另一显著区别为：皋文多用春天之意象，摩西则多用秋天之意象，观其题可知也，张题在前：

春雨——秋雨；

上巳——立秋有寄；

瓶中桃花——瓶中桂花；

寒食次计伯英韵——七夕；

清明次计伯英韵——中秋；

杨花——芦花；

蔷薇谢后作——梧桐落后作；

出关见桃花——城西见秋柳。（注：分别见张惠言著，黄立新校点：《茗柯文编》，245、246、247、252、253、256页；《黄人集》，268、269、273、275页。)

一伤春，一悲秋，伤春悲秋，文人之常态，然摩西之悲秋，固为一般文人之悲秋，皋文之伤春，却属有道君子之伤春。其伤春惜春外，更多爱春赞春之深意，饱含对生命之珍惜及对生活之热爱。《茗柯词》中仅有8首与春无关者，却无一首感秋之作，摩西故意选择与春相对之秋为主题，欲与原作拉开距离、突出个性之意明显，此与《和定庵词》之刻意模拟不同，值得肯定。然两相对照，则一丰腴一寒酸，一蓬勃一萧条，前者哀惋中含振奋，后者则一味悲凉，自怜自艾，精神面貌大不相同，是其弊也，亦作者之境界使然也。皋文咏春之作，自以《水调歌头》“春日赋示杨生子掞”五首为最，兹录其一：

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闲来阅遍花影，唯有月钩斜。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澈玉城霞。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

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东皇一笑相语：芳意在谁家？难道春花开落，更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注：张惠言著，黄立新校点：《茗柯文编》，247~248页。)

谭献《箧中词》论皋文此组词曰：“胸襟学问，酝酿喷薄而出，赋手文心，开倚声家未有之境。”（注：谭献辑：《箧中词》，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732册，654页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另有叶嘉莹《说张惠言〈水调歌头〉五首》一文，阐发最详，见其《清词丛论》，206~263页，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1997。）虽有后学尊奉之私，然亦属实情，并非过誉。此种声调气度，绝非仅知格律文辞者所能办到。组词中“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但莫凭栏久，重露失苍苔”“一月雨中红透，三月庭前绿便，天地入吾庐”“何必兰与菊，生意总欣然”等语（注：张惠言著，黄立新校点：《茗柯文编》，248页。），皆深得意内言外之旨，含而不露，化实为虚。晚唐五代两宋之词，虚多于实，其佳处在虚，其不足处亦在虚，辛稼轩能变虚为实，此其所以能雄霸词坛者；清代之词，实多于虚，其胜过前代者在此，其不如前代者亦在此，张皋文能化实为虚，此其所以能高出众人者。物以稀为贵，人亦然也、词亦然也。

再看摩西和作：

金篦刮银海，看透镜中花。花放红窗翠户，花落玉钩斜。只有无情明月，还照有情世界，一笑劝流霞。碧海几回首，云气渺无涯。

贻汉佩，怀洛枕，泛星槎。虚无缥缈之所，别有美人家。万劫朱颜不老，那许露昙朝蕣，赚去好年华。双眼即蟾魄，不受软红遮。（注：《黄人集》，269页。）

皋文所咏为人间春日，摩西所绘为天上胜景，前者似实而虚，后者似虚而实。皋文意隐于内，摩西言浮于外，故一含蓄，一直露，前者言有尽而意无穷，后者言未尽而意已穷。故虽不乏“只有无情明月，还照有情世界”此等佳句，而意蕴、神韵差逊。皋文五首皆以此化实为虚之法咏春，汇为一体，而摩西所作则各自落实，化虚为实，此二人品格差异表现于词中者。

虽然，亦当知皋文之不足处。其天分、格调之高，固为儒者、文人中所少见，然其不善自知，不能扬己之长，于诗余一道，用力过少；虽能援经义以说词，推尊其体，上接《风》《雅》，实则仍多轻视，不能以治经之勤恳治词，偶作倚声，亦不过借之以写儒者之情怀；加以才高命短，故于艺术一道，未能精益求精，开疆拓土，成就非凡之事业。论其文字，亦近于清真一路，偶以飞卿、东坡济之，尚乏波澜壮阔之变化。故其格调、境界虽不可学，而其文字、手法则可学，此摩西能和其词之一原因，亦常州词派能成气候而尚少境界之关键所在也。

三、和蒋敦复《芬陀利室词》

蒋敦复（1808—1867），原名尔锷，字克父，一字剑人，号江东老剑，宝山（今属上海）人。幼有神童誉，生性兀傲，落拓不羁，喜谈经济。鸦战中上书直言，忤两江总督牛鉴，避祸为僧，法名妙尘。后还俗，浪迹大江南北，晚居上海。著有《啸古堂诗文集》《芬陀利室词》《芬陀利室词话》《随园佚事》《兵鉴》等。（注：蒋氏词学颇精而声名不著，严迪昌先生《清词史》曾有论及，然所选词作不能代表剑人主要风格。其弟子莫立民先生《晚清词研究》辟专章论剑人及其词，于乃师暗多匡正，可参看，135~158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芬陀利室词》今存254首，分《绿箫》《碧田》《红衲》《青瑟》《白华》《拈花》六种六卷，黄人和作仅20首，与遍和《定庵词》《茗柯词》不同。或摩西本欲遍和或多和剑人词作，未完而逝。

剑人江东奇士，有经世之才，以其志不遂，不得已逃禅于诗酒文字间，非初衷也。其妻灵石山人支机序其词曰：

机读写墨楼内史序朱君酉生之词曰：“意蓄语中，韵溢弦外。”又云：“言苦者思沉，辞隐者志郁。”喟然曰：何似吾剑人词也。剑人才气高迈，务为有用之学，不屑屑以诗名，其于词也，亦然。每一伸纸，哀艳欲绝，比兴所作，绵眇无极。顾君子山评之，以为凄厉动魄，芬芳竟体，得力在白云白石间，是矣！虽然，词者，意内而言外也，今海内多知言，知剑人之意乎否？（注：蒋敦复：《芬陀利室词》卷首，陈乃乾辑：《清名家词》，第8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2。）

诚如其妻所言，剑人“才气高迈”，诗文多慷慨，议论风发，然其词则“言苦思沉”“辞隐志郁”，多为凄婉之调。性情身世及诗词分际之相近，是为黄人属和剑人之一大缘由，此与和《定庵词》相似者；然黄人和蒋尚有格律修辞上之措意，此又与和龚、和张有异。

剑人精研词律，《芬陀利室词话》中评论格律处甚多（注：如卷一云：“万氏《词律》，自矜创获，于宫调全未梦见。”“万氏《词律》，谬误甚多。”卷三云：“顺翁持律虽严，集中亦不能自遵约束。”分别见唐圭璋辑：《词话丛编》，第四册，3638、3639、3656页，北京，中华书局，1986。万、戈皆清代词律大家，蒋氏犹多指摘，可见其于律学之自负。），友氏王韬言曾见其《词谱》手抄本，“辨析宫商，剖别音调，订正于阳阴清浊之分，学者殊苦其难”（注：王韬：《芬陀利室词话序》，见蒋敦复：《芬陀利室词话》卷首，唐圭璋辑：《词话丛编》，第四册，2627页。）；《芬陀利室词》亦格律严整，且多有僻涩之调，喜步清真、白石、梦窗、草窗、玉田诸家之韵。蒋氏自言早年填词于格律一道殊不措意，中岁受朱绶、戈载、王润等格律派词人影响，始极意此学。（注：蒋敦复《芬陀利室词话》卷二：“余少年填词，喜豪放，和迦陵《怅怅词》五首，跌荡淋漓。《百字令》‘咏垓下’起句云：‘拔山已矣，忽英雄气尽，今朝儿女。’以此自负。有携余诗词质酉生，叹曰：‘此君才气，非我辈所能企及，独倚声，一门外汉耳。’缘此绝不填词者十余年。后避人之南汇，客主四篁二尹所，四篁示以张叔夏《山中白云词》，一夕和三十余首，四声悉依原作，成一册曰《山中和白云》。四篁录示戈君顺卿，求指疵，顺翁惊诧云：‘此是词家射雕手，尚何疵可指耶。’”（唐圭璋辑：《词话丛编》，第四册，2654页）出语豪迈，即视为“门外汉”；格律精准，即许为“射雕手”，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者也。）黄人晚年于词律渐加措意，盖亦与友人吴梅等之熏染有关。《和芬陀利室词》共用长调12调，除《水龙吟》外，其他11调皆仅见此集，另有《一丝风》小令一首亦然，可见黄人选和剑人词作，开拓用调范围，提高词律修养为其重要目的。试观《角招》“春阴连日，乍寒乍暖，戏作闺语”一首：

昼长暝。帘前但有鸠声，绝少蜂影。万花都睡静。一树雪梨，墙角孤炯。愁蛾懒整。且独自、商量窥镜。瘦减非关春病。只冷落小红楼，久无人同凭。

休省。敞轩话雨，回廊拜月，变作深山径。绿鹦喑怕打，悄看空梁，香泥污帧。天终不醒。尽旧恨、新愁交迸。觉夜长还日永。更衣要备三时，温凉冷。（注：《黄人集》，279页。）

此调为白石所制，上片十一句八仄韵，下片十二句九仄韵，韵位甚密，平仄分明，格律极严，填之不易。然黄人竟能平仄一字不误，气韵流畅，可见其用心处。此集中其他长调，较诸早年之作，格律亦更见工稳。《芬陀利室词》除格律严整外，亦十分重视炼意炼辞，故“芬芳竟体”，佳句迭出，黄人和作亦致力于此。此篇中“瘦减非关春病。只冷落小红楼，久无人同凭”“更衣要备三时，温凉冷”等句，精巧雅致，全词如一工笔仕女图，艳而不俗，已见其一斑。再看《解语花》“花泪”一首：

湘痕浥露，蜀魄飘烟，悲深欲啼反寂。一绉秋波，便铜盘、铅化玉壶冰湿。霞红依约。偏洗出、销魂靓色。算费尽、莺调燕劝，肠痛难留得。

工啼非逞侧媚，风雨薄幸，憔悴恐端的。绛蜡分明照阑干，忍把斛珠狼籍。凝成瑟瑟。鸳枕压宽鲛帕窄。正觉晾干还暗滴。空对斜阳立。（注：同上书，280页。）

此篇步周密韵，而字面已融入梦窗，与剑人原作之力摹草窗有异。（注：见蒋敦复：《芬陀利室词》卷首，陈乃乾辑：《清名家词》，第8册，56页。）首句“湘痕浥露，蜀魄飘烟，悲深欲啼反寂”，拗峭有致，然下文刻意求工而痕迹太重，颇觉做作，如西昆体咏泪诗，堆砌字面，适得其反。

顾子山评剑人词“得力在白云白石间”，可谓知言，支机以“意内言外”论之，则多半套语。王韬虽言蒋氏“作词欲上追南唐北宋，而举‘有厚入无间’一语，以为独得不传之秘”（注：王韬：《芬陀利室词话序》，见蒋敦复：《芬陀利室词话》卷首，唐圭璋辑：《词话丛编》，第四册，2627页。），剑人亦批评浙派“奉石帚、玉田为圭臬，不肯进入北宋人一步，况唐人乎”（注：蒋敦复：《芬陀利室词话》卷一，唐圭璋辑：《词话丛编》，第四册，3636页。），然今观剑人所作词，实近浙而远常。非无内容、无寄托，然其内容多为顾影自怜之语，其寄托多为悲凉寂寞之绪，绝少振奋向上之精神。与早年相较，慷慨变作凄楚，豪杰化为怨妇，适成一清季之草窗、玉田，只知啼泣而不求救赎，此诸家词虽动人而不能感人之悲剧缘由也。《高山流水》“文丞相松风阁琴榻本”一阕，可算蒋词中少见内蕴深厚之作：

松风一榻响潇潇。倚天涯、霜鬓愁雕。夜雨宿青原，可怜瘦尽琴腰。伤心事，莫话南朝。江山付，秋壑红羊劫换，白雁声高。念君恩重处。难把壮怀销。

寥寥。余音寄徽外，天水碧，落日寒潮。回首望中原，烽火万井萧条。旧君弦、谁续鸾胶？断魂招，惟有桐心不死，桐尾先焦。剩凄凉玉带，残墨泪痕飘。（注：蒋敦复：《芬陀利室词》，陈乃乾辑：《清名家词》，第8册，16页。）

咏宋末旧事，感慨深沉，备极沉痛，已为集中少见清脱厚重之作，然亦唯见“残墨泪痕飘”而已，全无振起。摩西和作亦咏琴，然不过吊一坠毁之琴，较诸剑人，更轻数层。（注：见《黄人集》，278页。）黄人和蒋20首，咏物题图之作11首，剩余9首亦全无一厚重阔绰语。虽与剑人之哀怨凄厉有异，亦不过所谓闲情赋耳。此所谓只是沉溺于词中，而不知振拔于词外者，有何境界？二家皆以奇人奇才称，却唯能以文辞自慰，悲夫！

黄人和三家词，各有原由，各有侧重，上论已详。要而言之，好奇为首，好名次之，致敬又次之，好学最后。摩西奇人，好标新立异，他人和宋词，我和清词，他人选和之，我遍和之，逞才伐能，以此邀名。所和三家皆有志有才而坎壈者，龚、蒋性情尤近，怜我怜卿，其情可见。和三家词与其他词作相较，于内容、格律、文辞三方面皆有雅化之倾向。艳词虽多，然已无早期猥亵之作，较为洁净，亦少狂放刻露之声；格律上更加措意，和蒋之作尤其如此；文辞亦更多修饰，较少粗陋之篇。盖摩西客吴之后，任教上庠，生活安稳，加以年岁渐长，心态趋平，友人风雅，相互砥砺，是以有此雅化师古之倾向。惜其措意唯在枝节，而于格调境界一道，并未看见，故无大长进。

任半塘《词学研究法》论和词曰：“和古人不必和其全集，亦不必和其题、韵，习其法而用其境，以自抒情志所郁，是亦和也。”（注：任二北：《词学研究法》，60页，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此论固佳，然此非和也，乃学也。和韵之难，在乎异同之分寸，若求同，则不如不和；若求异，则不必和。摩西和作，虽不乏同中见异处，然终属画地为牢，鲜有出乎十步之外者。袁简斋曰：“好用古人韵者，谓之木偶演戏。”（注：袁枚：《随园诗话》卷五，14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以其少自家生气也。他人按谱填词，摩西则据题、依韵填词，虽更多束缚，亦一偷懒捷径，然此颇类课稿，不似创作。强我就人，弃主为奴，终属自投罗网，牵强生硬处自然不少。且三人虽为名家，皆非大家，纵能比肩原唱，甚且高出一头，终是二流人物，况摩西比三家尚不如乎？要之和韵一法，实近乎无益，摩西遍和诸家，更非聪明人举动。观历代以和韵名篇者寥寥，遍和而成家者绝无可知矣，明其非大家手段也。虚多实少，事倍功半，此摩西不善学习之一大表现。

为学贵在转益多师而能融会贯通，自出机杼，学词亦然。迦陵、竹垞才学具足，文备众体，是以能成其大；樊榭、莲生，取径虽狭而只眼自具，是以能成其精；容若、茗柯，天分格调，远过常人，是以能成其异；鹿潭熔铸百家，兼具众美，最得师古之法。所谓取法乎上，入门须正，立志须高，取径须广，然周保绪乃以“问途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注：周济：《宋四家词选序》，见周济辑：《宋四家词选》卷首，2页，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误天下士。于东坡则弃而弗道，于稼轩则阳奉阴违，不知周、吴、王者，终是词人，以之为手段，尚可，以之为目的，断不可。正是取法乎下，入门不正，立志不高，取径不广。清季四家皆宗梦窗，而半塘之于东坡，大鹤之于白石，彊村之于清真，蕙风之于梅溪，具能得其神髓。学富识精，师古而不泥古，是以能自出面目，卓然成家。文芸阁眼界最宽，力量最足，独法稼轩而能得其骨髓，故可自标一帜。王静安托体虽古而取径过窄，然天分既厚，境界又高，是以能成其名。

黄人遍法《花间》、两宋，间及有清，取径之广，较诸家有过之而无不及，亦其识见通达，无门户浅见之表现。然其师古虽不泥古，却未能古为我用，自出机杼，缺乏融会贯通之功效，如采铜，而非炼金；似抟沙，而非聚土，故少自家面目。复以识见不精，格调不高，得皮处多，得骨者少，如长街乞儿，家家打劫，而终不能成一富人。有我无我，我之多少，此一、二流之分际所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