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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0-04 05:50:59 来源: 浏览:

主播为隐瞒十年前犯下悬案不得不在形形色色“恶人中寻找敲诈真凶


图片来源于网络

第01章


  下午六点半,张文华离开与女友夏杉杉的住所,开车前往工作室准备开始今天的直播。


  今晚的城市格外美好,晚风徐徐,不冷不热,深蓝色的夜空中难能可贵地亮着几颗星辰,路上交通也不拥堵,进入工作室时距离开播时间提前了整整一个小时。

  时间充裕,张文华给自己冲一杯咖啡,来到窗前打开窗子,宛如宇宙星河的灯海便倒映在他的眼睛里。

  他本就喜欢这座城市,喜欢巷子里偶遇的早餐,喜欢刻有时代印记的斑驳建筑,更喜欢环抱城市的绿水青山……在很多人眼里,城市不过是争名夺利的生存空间,但在他看来,城市也有生命,不同的历史赋予了城市不同的气质,只有细心的人才懂得品味。

  如今他更喜欢这座城市,因为这座城市让他遇见了夏杉杉,那个温暖美丽的女孩。他爱她夕阳下的笑,爱大雪落满她的肩头,也爱她孩子一样拉着他的手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更爱她眼眸深处对世间万物善意的解读。她第一次注视着他的时候,就驱散了他心中深入骨髓的孤独,这也许就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吧。

  此时此刻,他望着万家灯火,郑重地做出决定,找个合适的机会跟夏杉杉求婚,在这璀璨人间经营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也的确不需要再等什么了,三十出头的年纪,买完车和房子,一百多万存款,每年三十万左右的稳定收入,时间也相较自由,对于凡尘俗世中的很多普通人而言,已可望不可即,足以给心爱的姑娘幸福。

  人切莫过于追逐生命的价值而忽略了生活的价值,生命的本真就是在什么样的年纪做什么样的事。

  今晚的城市格外美好,美好到让人沉醉,然而,深谙世事的人大抵知道,噩梦总是喜欢在美好的时刻悄然降临。

  一杯咖啡喝完,张文华收回心神,换上服装,坐在电脑桌前调试直播设备,确认无误,他登陆邮箱,翻看粉丝发来的电子邮件。

  他是个解读古今中外各种悬案的主播,依靠自己独特的逻辑分析视角和严谨中富含人文关怀的结论,很受粉丝欢迎,邮箱是他留给粉丝的,用来收集素材。

  今天一共三十多封邮件,一部分是粉丝的表白,一部分推荐了一些一看就是胡编乱造的案子,还有几封是一些传媒公司邀请他签约带货的,基本上都没什么用。

  他从来不想签约某家公司,不想成为听命于人的打工者,他的收入一半来自于粉丝打赏,一半来自于广告,这样虽然局限发展,但换来的是自由自在。

  时间差不多了,还剩下最后一封,邮箱的名字很文艺:碎光落满身,内容却只有一句话,他扫一眼便把鼠标滑向右上角,可转瞬,一阵寒意从心头涌起,让他打了个大大的寒颤。

  他捕捉这异常的感觉,目光聚焦到这句话上,看到:这个案子快讲完了,主播讲讲李萱源的故事吧。

  李萱源。张文华盯着这三个字愣了几秒,兀自干巴巴地一笑,自我安慰道:“一定是巧合罢了。”

  他关掉邮箱,揉了揉脸,调整情绪,让自己看起来冷静睿智,然后打开直播页面,清了清嗓子道:“各位朋友大家晚上好,我是你们的张探长,今天我们继续来讲雪糕厂老板失踪案,昨天给大家留下一些问题,很多粉丝私信我进行了推理,现在我们逐条分析,九点钟准时开始后面的故事……”

  每次直播,张文华都会录制视频,每讲完一个故事就将视频删减完善制作成完整的案件放在主页里,用来引流。

  他有着不错的低沉嗓音,会搭配音效,更重要的是他大学的专业是美术,能轻松绘制出各种画面,往往一开播就能迅速把观众带入情景。这次也不例外,他分析完粉丝们的推理开始讲案件的时候直播间已经稳定在七千多人,页面下的短评和小礼物沸水一样翻滚着。

  忽然,一条弹幕闪过,他敏感地捕捉到还是邮件里的那句话:这个案子快讲完了,主播讲讲李萱源的故事吧。

  发消息的不是粉丝团成员,是那种连名字都没有的数字 ID,看起来像个新号。他不做理会,继续讲,跟着又是一条同样的弹幕。

  接下来的十分钟之内,这个数字 ID 不间断发送,全部都是同样的内容,最终引起粉丝们的反感,有粉丝等级比较高的评论道:拜托不要刷屏,有什么建议可以跟主播私信说啊!

  张文华找到契机,暂停讲述,道:“这位朋友请不要刷屏影响大家的观播体验,管理员关注一下,故意捣乱的请踢出直播间。”

  这个粉丝量,张文华不必刻意讨好某一位新粉,他的管理员其实是自己的另外一个小号,随时可以操作。

  数字 ID 没做任何解释,还是一直刷同一条弹幕,张文华只好假借管理员之手将其踢出直播间,然后发福袋给粉丝们道歉。当然,道歉也是一种套路,为的是拉近和粉丝之间的关系,一个小福袋换来的是粉丝们更贵重的礼物。

  一波礼物刷过,直播回归正轨,评论区里又进来另外一个数字 ID 刷起那条评论:这个案子快讲完了,主播讲讲李萱源的故事吧……

  随即又有粉丝跳出来指责这个 ID,但这次,也有粉丝回复:李萱源是个什么案子啊?非常有名吗?我怎么没听过?

  数字 ID 不回答,重复刷屏。这种冷冷冰冰的反应引起更多人的好奇,有人说自己搜索了一下,没搜到李萱源的案子;有人开玩笑说会不会是李萱源被人害死了,鬼魂想让张探长伸冤,当然更多的人都在抵制这种行为,不过这意味着直播间乱套了。

  被人带节奏,是每一位主播都深恶痛绝的事情,如果主播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直播间,会很快丧失粉丝的好感,影响礼物收益,而处理这种问题又很微妙,再强行踢出去会让人觉得主播没能力。

  张文华的经验还算丰富,直接说道:“这位粉丝如果觉得李萱源的案子很精彩麻烦整理一些资料发到我的邮箱,我研究过之后如果觉得值得讲,会把它呈现在大家面前的。现在我们还是继续关注一下被放在冰柜里的可怜雪糕厂老板吧……”

  数字 ID 似乎得到了满足,果真没再刷屏,张文华靠着精彩的讲述再次把粉丝拉回到情景中。

  午夜十二点,张文华留下一个悬念,结束直播,捶着酸痛的腰走到窗前呼吸新鲜空气,缓解紧绷的脑神经。

  很多人觉得直播是个不用出什么力就能赚钱的行业,张文华实在不敢苟同,干直播这五六年来,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小毛病,比如每次直播完都会大脑缺氧。

  微信提示音响了,他拿起来,听见是夏杉杉的语音,“结束了吗老公?注意休息哦!”

  他温柔地回复一声“这就回家”,掐灭刚吸两口的烟,准备关电脑离开。

  他这种直播需要创作,创作需要绝对安宁的环境,所以他租了这间工作室,把工作和生活完全分开。

  坐回电脑前,他才想起那封讨厌的电子邮件,再次点开,收件箱里没有新消息,他暗暗叨咕果真是个恶作剧,就要关闭,结果赶在鼠标左键点下去之前,收件箱里蹦出来一封新邮件。不知为何,那一刻张文华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是那个“碎光落满身”的邮件,按规矩添加了文档附件,张文华下载下来点击开,上面写着:

  李萱源,女,1990 年出生,2005 年就读于三道河县第四高级中学,2008 年高考前夕离奇失踪,当时据校方和同学反映,李萱源性格内向,品学兼优,不存在矛盾纠纷,警方和热心群众曾展开多日搜索,无果,最终在李萱源日记中发现其自感学习压力大,有逃离家庭的想法,遂认定为离家出走,此案不了了之。

  文字下面配有两张照片,一张是远景照,身穿校服的李萱源背着书包站在第四高级中学大门口,呆呆地望着镜头;另一张是特写,李萱源有些腼腆地笑着,乖巧的头发,精致的眉眼,清纯可爱。

  这一段话和两张图片让张文华心脏狂跳,他是三道河县人,四中是他的母校,他也是 2005 年上高中,2008 年毕业,不管是文字叙述的内容还是图片上那十七岁的小姑娘他都无比熟悉——这个陌生人所说的李萱源真的是他的同班同学!

  有那么一段时间,张文华大脑一片空白,狭小的工作室里回荡着他心跳的“砰砰”声,许久,他冷静下来,双手颤抖着敲击键盘,回复道:对不起,这是一起很普通的失踪案,没有什么拓展空间,不符合我讲故事的要求。

  发送出去,立刻又有一封邮件回复过来,是另外一张照片,树林中的一棵大柞树,配着一行文字:那这个地方你还记得吗?

  椅子倒了,张文华重重摔在地上,血液逆流,天旋地转。猛喘一会儿,冷汗干涸,他撑起上半身,心惊胆战地朝屏幕投去目光,仿佛心脏结实地挨了一拳。

  没错,就是那棵树,枝繁叶茂,生命旺盛,树干上长着一颗人头大的树瘤,像是一只巨大的眼睛,它生长在三道河县老城水库山坡上的树林里,当年他就把李萱源的尸体埋在这棵树下。

第02章


  十年了,真相被人发现了吗?不可能呀!当年他做这件事情没有被任何人看见也没有留下任何证据,现在十年过去,即便有蛛丝马迹也早已经消解,怎么可能才指向他呢?


  如此想着,张文华恢复一点底气,爬回到椅子上,回复:不懂您是什么意思,如果您怀疑这个案子有蹊跷,还是报警比较好,我只是个主播,对案件的分析只是一种节目效果,起不到法律作用。

  呵呵,真是一位出色的探案主播,开始试探我了吗?问你一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的长命锁不见的?

  张文华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前胸,又急忙把手放下,幸好此刻是用电脑交流,如果是面对面,他的反应足以暴露心中所想。

  他刚记事的时候就有一枚长命锁挂在脖子上,银的,民间的银匠打的,做工很粗糙,乌漆墨黑又很小,正面写着“长命百岁”,背面写着他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在那个年代那种偏僻的小县城,金银首饰都是需要藏在箱子底的传家宝,大人都不会时常佩戴,更何况是个小孩子,所以张文华非常骄傲地把它佩戴在胸前,起初逢人便显摆,后来显摆够了,也就习以为常了。因为银链子摩擦锁头会发出声响,还有同学给他取了一个可爱的外号叫“小叮当”。直到高三那年生日,他妈告诉他过完生日就成年了,可以把长命锁摘下来放在家里了,那时他才发现长命锁不知去向。他妈狠狠地把他打了一顿,他满心怨恨也没往别处想,后来上大学,就渐渐忘在了脑后。

  现在,当这个碎光以这种方式提到长命锁,他忽然意识到他的生日就在埋掉李萱源之后不久,莫不是填土的时候掉在李萱源身边了?如果是这样,那就是铁证啊!

  很长一段时间,张文华盯着电脑上的那棵树,尝试回忆埋尸的过程,可当时他太紧张了,什么都不记得,照片中这棵树也只照到树根以上的部分,看不到树下的情景。

  这个碎光是谁?他到底知道什么?张文华大脑混乱如麻,迟迟不敢回复。

  碎光追问:想起来了吗张探长?

  张文华回复:你是谁?

  碎光说:我是想把长命锁还给你的人。

  张文华问:长命锁在你那儿?

  如果他是说出的这句话,嗓音一定因为惊恐而走调儿。

  碎光直截了当:明天准备二十万现金,下午五点放在山地公园登山梯入口处的垃圾桶里,我拿到钱后告诉你去哪里拿长命锁。

  张文华感受到屏幕背后一副自鸣得意的嘴脸,略带怒意地回复说:你是在威胁我吗?

  碎光说:五点钟看不到钱,长命锁会出现在派出所,你有一夜时间考虑,但我提醒你,取款二十万是要提前预约的哦,不要错过时间。

  被抓住把柄的感觉令人窒息,张文华心神不宁地回到家,第一时间就被夏杉杉发现了端倪。

  夏杉杉帮他脱掉外套,端上一碗面,一边陪着他吃一边询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他敷衍道:“今晚直播有人捣乱,效果不太好。”

  夏杉杉挥舞起拳头,“是哪个不识相的敢得罪我们家探长?他不知道最伟大的侦探反过来就是最难对付的杀手吗?”

  说者无心,张文华却是浑身一抖。夏杉杉急忙补充道:“开玩笑啦!你已经很努力了,不要那么追求完美,做一件事一味地顺风顺水那才真是需要担心的时候呢!”

  张文华勉强笑了笑,想起自己求婚的决定,忽然问:“杉杉,如果有一天没人再看我直播了怎么办?”

  夏杉杉眯起眼睛,“我养你呗!”然后她抓住张文华的手,认认真真地说:“老公,不要把所有压力都放在自己身上,我也是这个家的一部分,我有义务而且有能力跟你一起分担生活中的所有,所以请你永远出于热爱去做一件事,而不是谋生的压力。”

  这个女孩就是这么与众不同。寻常的女孩遇到这种问题,大概会说出“放心吧,你这么优秀,只要努力就不会发生这种事”“到底遇到了什么问题,说出来我帮你想想办法”或者“我永远相信你”之类的话语,这些话也不失为一种理解和关爱,可跟夏杉杉的回答比起来就显得十分肤浅。

  一个已经打拼出一番事业的成年男人,大多数时候都不想争取别人的信任、建议和安慰,他们有自己的办法解决难题,也不会轻易认为自己会失败,他们需要的仅仅是别人看懂他们口是心非的压力,虽然他们不见得真想让人分担。

  把全部精力投入于某一件事上的人大都是孤独的,孤独便需要陪伴。夏杉杉懂张文华的努力上进,也懂他的孤独,并能恰到好处地让他在想要独处的时候独处想要陪伴的时候得到陪伴。对于女孩来讲这是得天独厚的珍贵品质,对于男人来讲,遇到这样的女孩,也是得天独厚。

  张文华反握住夏杉杉的手,感受她指尖的温度,玩笑着说:“别这么认真嘛,我可是要成为千万级主播的男人,怎么会轻易倒下呢?”

  吃完面,一番云雨,同样满身疲惫的夏杉杉沉沉睡去,张文华看着她光洁的后背,懒得再耗费美好的时光去琢磨碎光的事,只想快点把他打发掉,给夏杉杉一场盛大的求婚仪式。

  天很快亮了,市井喧嚣笼罩城市上空,夏杉杉悄悄起床,在张文华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匆匆离开家。她是个平面模特,比张文华小几岁,正是事业上升的黄金年龄。

  九点,张文华起床,洗漱完毕,去自己经常去的那家银行预约取款。他每年的流水都很大,是老客户,过程自然没费周折。

  之后的一天,他开车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小巷,在一家珠宝店花六万元挑选了一颗钻戒,然后琢磨着什么样的惊喜才配得上他心爱的女孩。很多创意,无从择优,但他并不着急。

  下午四点半,他把车停在山地公园附近的一个小区内,提着装满二十万现金的手提箱向公园内部走去。

  大虎山是这座城市的最高峰,海拔六百多米,单看数据虽然不很出众,但因为整座城市的平均海拔只有几十米,所以衬托得它巍峨挺拔。山中有参天古木,有古刹寺庙,还有废弃的军事观测站,一条石阶从山脚开始,沿山势直通峰顶,再绕进深山,经过一些景点,最后折回停车的那个小区。这条游览路线十分累人,基础设施又不好,且经常传闻有变态和抢劫犯出没,所以平时人很少。

  山地公园就在登山的起点处,张文华进去时只有附近小区的大爷大妈各据一片区域跳着舞,嘈杂的通俗音乐掩盖了一切声响。

  山峰早早地遮住了西沉的太阳,公园里的视野条件已不是很好,张文华避开人群视线,悄悄把手提箱放进指定的垃圾桶旁边。

  他没离开,而是走进完全被树木遮住的一条长椅坐下来,偷偷观察着那个垃圾桶,因为他忽然有一个大胆的推测:知道李萱源那个案子的有没有可能是个认识的人?

  时间缓慢流逝,路灯亮了,大爷大妈们不知疲倦地跳着,广场周围又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些偷偷约会的小情侣和饭后遛弯的一家三口,好在没人到他这边来。

  五点,天更黑了,手提箱折射着路灯的光泽,显得有些扎眼。张文华开始担心某位大妈过来当无主之物捡走,那样就别想要回来了。

  五点半,起雾了,丝丝条条的雾气如触手一样探出林子,很快便把广场遮盖,跳舞的人变成雾气中模糊的黑影,夸张的动作如同鬼怪。

  怎么还不来呢?处心积虑讹诈二十万竟然不很着急拿到钱?张文华急切地四处张望,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金属相撞的声音。

  是鞋子不小心踢到铁皮垃圾桶发出的闷响。他屏住呼吸,皱眉看过去,赫然看见一个高大的背影站在垃圾桶前。

  他没有注意到这个影子是什么时间从哪个方向走到垃圾桶旁边的,但此刻就站在那,一手掀开垃圾桶盖,一手在垃圾桶里翻找,嘴里模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

  看身形,不是拾荒的老人也不是清洁工,但隔着雾气,实在看不清楚细节。

  张文华紧张到血液凝固,不由自主地朝前走去。随着距离拉近,他渐渐判断出那是一个身高在一米九左右的、身体刚刚发胖的年轻人,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袖 T 恤、一条沙滩裤、一双运动鞋,头上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

  两人距离只有不到五米,张文华不敢再前进,躲到一棵树后面继续观察,停下后他才发现自己浑身冰凉。

  这时,背影发现了靠在垃圾桶旁边的手提箱,捡起来,打开卡扣确认里面的东西,然后鬼祟地左右看看,关好箱子朝上山的方向走去。

  影子左右观察的刹那,张文华认出了这个人,而且熟悉,他也在这座城市上的大学,毕业后曾跟他一起合租过房子,并且一起谋划自媒体,后来因为一些不愉快分道扬镳,他和李萱源一样,是他高中同班同学,叫王逍遥。

第03章

  高中的学生,一般会被定义为两种类型,一类是努力学习的好学生,另一类是调皮捣蛋的差生,差生一般又被分为两类,一类专注于玩,搞些自己的小名堂,另一类则喜欢效仿社会小混混,张文华和王逍遥都属于差生中的第二类。

  张文华其实不具备成为小混混的先天条件,家里非官非贵又没好亲戚,长得也比较瘦小,他努力活成一个小混混,完全是被逼的。

  他很小的时候,他爸不知什么原因喝农药自杀了,这件事被人传到高中校园,大家都明里暗里嘲笑他,他忍受不了,便努力装成没有教养的样子,让自己看起来不好惹。

  王逍遥不一样,他虽然也是普通家庭的农村孩子,但是长得人高马大且胆子肥下手黑,打架一个能打五个,因为屡教不改,被原来的学校开除,转到四中,跟张文华一个班级一个寝室。

  张文华早就听过王逍遥的大名,很崇拜他,有点怕他,但有意无意接近几次之后,发现他其实非常仗义,打的都是跟他作对的人,不无故欺负人。王逍遥很同情张文华的遭遇,两人经常一起逃课逃寝一起泡网吧,一来二去成了铁哥们儿,张文华的腰杆儿也硬了许多。

  虽说是小混混儿,但毕竟还是高中生,目标是考大学,为了能弥补学习上的劣势,王逍遥成了体育特长生,人越来越壮,张文华成了美术特长生,气质越来越文艺。

  高中毕业,他们考上了位于这座城市的两所不同大学,一开始还约定着一起干一番事业,可到了大学,新的环境,新的朋友,新的氛围,幼稚的兄弟情义很快淡化,最后完全不联系,大学期间甚至没有见过一面。

  再见面是大学毕业的那年冬天,在一家面馆吃饭,偶然相遇。同学感情有时候很奇怪,纵使多年不见,但一经相遇,便会瞬间勾起很多久远的回忆,让友谊死灰复燃,这种神奇的友谊有一个概括性的词语,叫做“老同学”。

  经过大学生活的成长与积淀,他们都不再是当初把“混”当成人生价值的小镇少年了,二十多岁的年纪,他们已然明白赚钱在这个社会里的重要性,同时,他们又不约而同地心高气傲,觉得给别人打工永远无法出人头地,男人必须做一番自己的事业。

  那时候短视频平台还算是比较新鲜的玩意儿,王逍遥敏感地捕捉到这里面蕴含的巨大商机,想通过拍摄短视频运营自媒体,可惜身边的人都不懂他的战略眼光,笑他异想天开。

  张文华懂,在他放弃当画家的梦想后,体内的创作因子迟迟找不到新的寄托,短视频正好是一种新颖的创作方式。

  他们一拍即合,搬到一起住,从零开始学习剪辑,搜集素材,琢磨文本,打造人设。然而理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两年间他们尝试过走高端路线,尝试过以小人物引起共鸣,尝试幽默风格,也拍摄过情感段子,就是火不起来,最后身无分文,陷入迷茫。

  为了保持更新,腾出更多时间想辙,张文华不得不一个人面对镜头讲起故事,没想到,这无意间的一讲,反响竟出奇地好,一条视频就吸粉一千多。两人看到机会,锁定方向,精心谋划,推出第二条讲故事视频。

  这也许就是张文华的天赋,那面对镜头时专业演员级别的感染力,绘画一样引人入胜的叙述方式,精湛的逻辑分析,有时连王逍遥都听得入迷。第二条视频大热门,吸引了更多粉丝的关注。

  此后他们乘胜追击,积极总结经验,及时分析火爆原因,成功打造出“民间神探”的形象,丰富场景,精选案件,陆续又推出第三条第四条视频,条条吸粉,等到推出第十条视频时,“张探长”的账号已坐拥十万粉丝,接到人生中的第一个广告,收入两万块。

  随后张文华开始尝试直播,让他们欣喜若狂的是,直播的效果比拍摄视频更好,现场互动大大增加了粉丝的参与感,账号又迅速运营到新的高度,收入与日俱增。

  事业如火如荼,但细心人会发现一个问题,就是王逍遥的作用越来越弱了。以前拍摄视频,王逍遥主要靠自己的人际关系负责场地、道具和助演,现在这种模式里,场地只需要一个房间,场景布置一次很长时间都不用更换,素材是张文华搜集,文案张文华自己撰写,出镜也只有张文华一个人,更直白地说,即便没有王逍遥,张文华自己也能把账号运营得很好。

  潜移默化的,两个人的心里都发生了变化,只是张文华醉心于创作,没有发现。直到有一次,在选定素材故事时,张文华觉得讲“飞机劫持案”比较贴合时下的热点事件,王逍遥则觉得讲一个民国时期的“诈尸案”更吸引眼球,两人各自发表意见,互不相让,说得面红耳赤,情急之下张文华脱口而出,“哥你就听我的吧,在搞创作这方面你一个体育棒子还能比我这画画儿的强么?”

  王逍遥愣了一下,没再说什么,离开了房间。那天直播结束,王逍遥搬回去两箱啤酒和很多平时舍不得吃的好东西,两人推杯换盏喝得大醉,喝完,王逍遥给张文华点了一支烟说:“弟,以后你自己干吧,哥找点别的事儿干。”

  张文华突然醒酒了,让王逍遥别开玩笑。王逍遥道:“你是我兄弟文华,我跟你不藏着掖着,你干得不错,很有天赋,也很努力,往后肯定越来越好,哥留在这说白了就是在靠你养活,哥这辈子都没靠爹妈养活过,能靠你么?你继续干,需要哥的时候哥还帮忙,但是哥真得找点适合自己的事儿了。”

  张文华了解王逍遥,知道他做出的决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也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张文华提出把当前所有的收益都给王逍遥,王逍遥坚持一分钱都不要。当晚两人大哭一场,第二天醒来再见面,总觉得彼此之间隔着什么。没多久,张文华自己找了一个房子,搬了出去。

  之后如高中毕业时候一样,他们的联系越来越少,只偶尔在朋友圈里面互相问候一下,按张文华的猜测,王逍遥始终没能找到合适的事做,成天就那么游荡着。

  他们的最后一次联系是一个月前,王逍遥破天荒地给张文华打了一个电话,犹犹豫豫好像有事要说,最终却简单问候几句就挂了。

  回到眼下,张文华跟着迷雾后王逍遥朦胧的背影,听着那沉重脚步踩在石阶上有力的声响,心想如果世界上有什么人能挖掘出李萱源的案子,那非王逍遥莫属了。

  首先,王逍遥是李萱源案子的亲历者,而且作为高中时代的铁哥们儿,张文华知道王逍遥一直暗恋李萱源,李萱源失踪后,王逍遥曾经连续一个星期没上课没训练,带着所有把他视为“大哥”的同学把学校附近所有能藏人的地方找了个遍,最后日记被发现,大家都相信李萱源是离家出走,王逍遥仍坚称李萱源是被害了,他曾不止一次说过,“如果有一天我发现是谁害了李萱源,肯定把他碎尸万段!”

  其次,王逍遥是为数不多知道张文华的长命锁丢了的人。那是他们开始创业并住到一起后,有一次洗澡,王逍遥问:“我记着你上高中的时候脖子上戴个宝贝疙瘩来着,咋不戴了呢?”那时候张文华都忘了长命锁的事情了,回答道:“早就丢了,高考那会儿就丢了。”

  再次,他们一起住的时候经常会聊起高中时代的事,聊起曾经的同学,不可避免地就要聊到李萱源的去向,每次说这件事,张文华都浑身不自在,总是岔开话题——任何一个人只要稍加留意,都会意识到那不是正常反应。

  早该想到是他的。张文华暗暗嘀咕,旋即又很气愤,“人真是善变的动物,当年光明磊落的汉子竟然干起这种勾当来,你要是直接去举报我,也算是伸张正义,竟然跟我勒索钱财,区区二十万,你跟我说一声借,我还能让你还不成?”

  雾越来越浓,山路崎岖,怪石嶙峋,两侧的树木倾斜过来,好像阴云压在头顶。王逍遥停下来点了一支烟,打火机的声音在空寂的山中显得异常清脆,火苗也好似微弱的鬼火。张文华趁机停下休息,小口急速喘息。

  王逍遥重新上路,张文华艰难跟着,闻到二手烟的味道。王逍遥年轻时的体育训练打下了良好的底子,身体素质一直不错,走了这么久依然健步如飞,张文华则是上气不接下气,大脑一阵阵发出缺氧的警报。

  从道路陡峭的情况判断,此时已快接近山顶,张文华越来越搞不清楚王逍遥拿到钱之后为什么不回家而是要登山,要知道沿着这个方向出山的话,至少得走三个小时。

  后来他想到一种解释,王逍遥很可能是要把长命锁藏在山上某处,然后通知他来取。

  终于,爬过最后三十米几乎立陡的石阶,前方就到了修建在山脊上的观景路。这条道路大概三百米长,从背面环绕山峰,中间部分有一座探出山体的观景台,居高临下,秋天景色特别美,天气好的时候还可以看日落,有时候有云海,不过夜间这里只有冷风和黑暗。

  张文华体力透支,爬得很慢,走到景观路上时,王逍遥的身影已经从雾中消失了。他扶着栏杆,咬紧牙关,努力加快速度,虽然很小心,但鞋底触碰木板地面还是发出“吱吱哑哑”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栏杆突然断了,而张文华明显觉得自己并没有走到尽头,迟疑片刻,他意识到原来是到了观景台,栏杆拐了一个直角弯插入悬崖的方向。

  观景台不大,五米见方,他本能地朝平台看去,白雾流动,没能看见人影,却看见装钱的皮箱子孤零零地放在平台中央。

  他鬼使神差地走近两步,确认的确是刚才的箱子,正不知王逍遥搞什么名堂,身后地板颤动,他猛然回头,一只硕大的拳头迎面击中他的下巴,他踉跄几步,扑倒在箱子旁边。

第04章


  是王逍遥,杀气腾腾的庞大身躯如同一只暴躁的熊瞎子。他快走两步,薅着领子把张文华提到面前,咬牙切齿地问:“李萱源的事儿真是你干的!?”


  唾沫星子喷了张文华一脸,张文华张嘴,鲜血顺着鼻孔和嘴角一起流下。来时路上他还对兄弟感情抱有幻想,现在看到王逍遥愤怒到扭曲的表情,他彻底死心了。

  他笑了笑,“钱你都拿了,还装得这么正义凛然干什么,长命锁给我,以后咱们谁也不认识谁。”

  王逍遥怒吼一声,再次把张文华打飞,然后追过去,再提起,再打倒,边打边喊:“你为什么那么做?李萱源学习那么好,本来会是咱们同学中最有出息的……亏我把你当了这么多年兄弟……”

  张文华不说话,也不还手,任凭自己在观景台上跌来撞去,他知道自己不是王逍遥的对手,更不想提及他害死李萱源的幼稚原因。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理眼下的局面,唯独想着只有咬住王逍遥向他讹钱的事实,才不至于让自己太理亏。

  王逍遥停手了,瞪着他,身体剧烈起伏,眼睛里好像喷着熊熊烈火。张文华扶着栏杆站起来,抹掉嘴边的血,“钱你拿走,长命锁给我,咱俩谁也不欠谁的。”

  “去你妈的长命锁吧!我要让你偿命!”王逍遥大骂一声,疯了一样再次朝张文华奔来,抬起一脚直奔张文华上腹。

  张文华下意识一躲,躲过这几乎能要他命的一脚,也正是这一躲,局面发展成意想不到的样子。

  王逍遥一脚蹬空,在惯性的作用下翻到栏杆外,他本能地回身抓住栏杆,身体以一个很别扭的姿势悬在半空。

  张文华急忙要去抓他的手腕,可触碰到手腕的前一刻,一个邪恶的念头不由自主的涌上心头:

  这里的落差至少三百米,掉下去必死无疑,如果王逍遥死ℨℌ了,世界上就再也没人知道李萱源案子的真相了。

  迟疑一下,他颤抖着把手伸向王逍遥勒得发白的手指。王逍遥读懂他眼中的冷漠杀意,拼命挣扎,尝试把自己提起来,可他毕竟不是高中时代矫健轻盈的少年了,刚才打人又消耗掉大部分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张文华抠开他的手指,他惨叫着掉下深渊。

  坠入迷雾。张文华在讲案子时经常会用到这个词语,如今他亲眼看见一个人坠入迷雾,意识到坠入迷雾不一定意味着接近真相,还可能意味着死亡。

  几秒后,山下传来一声闷响,继而是碎石滑坡的碎响,响动过后,世界安静了,唯有头顶的合欢树在晚风中“莎莎”作响,好像在暗暗低语又见证了一个生命的陨落。

  这里是自杀“圣地”,几乎每年都有各种各样的人怀着各种各样的绝望从这里纵身跃下。

  冷风灌进脖子,张文华沸腾的血液渐渐冷却,后怕如蚂蚁一样爬满心头。他提起手提箱,在附近可以藏匿东西的地点寻找起长命锁。

  没有,不管是树杈上还是石头下,在刚刚王逍遥可能活动的范围内都没有那小小的东西。风更大了,摇撼着树枝,树叶的每一次摩擦都让他心惊肉跳,总感觉有人走过来。

  他转念一想:也许长命锁根本没掉在李萱源身边,只不过是王逍遥在虚张声势,如果掉在那,当初怎么可能一点印象没有呢?退一步说,就算掉在那了,王逍遥也不一定会挖出来,毕竟长命锁留在李萱源尸骨身边才最有说服力。再退一步说,就算他真的藏在这里某处,也无关紧要了,任何人捡到它都不会联想到一桩命案。

  如此想着,他再次朝迷雾中望了望,提起手提箱飞快地下了山,返回工作室。

  八点过一刻,他洗掉脸上的血痕,坐在电脑前开始直播。每一个故事都是事先准备好的,分成几期,每天讲一期,所以今天不需要提前准备什么。粉丝们依旧很活跃,起初都在说主播今天来晚了,后来渐渐有人发现他脸上没法完全被美颜摄像头遮盖的伤口,追问是怎么回事。他回答说车被人堵住了,碰到不讲理的,发生肢体冲突,所以耽误了时间,对大家说抱歉。

  一个谎言,解释了两件事,还换来粉丝的同情,昂贵的特效礼物一个接一个地闪耀屏幕。

  还是十二点,准时下播,张文华回到家里,夏杉杉还没睡,看到他的伤一时吓得说不出话。

  他说了同样的谎言,夏杉杉帮他给伤口消毒,眼睛里噙满泪水,弄好后,她把他搂在怀里,哭着说:“老公,以后你去哪都带着我吧。”

  他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笑着回答:“带着你能怎么样,难不成你能打过几个醉鬼?”

  夏杉杉把他搂得更紧,努着嘴,倔强又认真,“我用高跟鞋扎他们眼睛。”

  这份带有勇气的关心深深触动着张文华,他几乎就要把戒指拿出来求婚,但最终忍住了——夏杉杉不是物质的女孩,更注重追求精神世界的精致,这样会显得随意,缺少仪式感,是对她美好灵魂的亵渎。

  躺在床上,张文华才感觉到每一寸肌肉都疼得要命。夏杉杉枕着他的手臂,揽着他的腰,似也感觉到他身体的异样,抬起脸说:“老公你怎么冷冰冰的,我帮你暖暖吧?”

  不待张文华回答,她脱掉睡衣,用软绵绵的胸脯贴在张文华身上,用嘴亲吻他,从嘴唇到脸颊,从脖子到胸膛,从胸膛到小腹,爱欲渐渐在两人体内燃烧。

  夏杉杉也是艺术生,学习舞蹈的,从小的训练塑造出玲珑紧实的身材,毕业后她立志成为一名模特,为了时刻保持良好的体貌,又坚持练习瑜伽,本就近乎完美的胴体似乎又被注入一种看不到说不清的魔力,总是让张文华欲罢不能。

  张文华喜欢看着她不穿衣服的样子,但并不是出于对异性的本能渴望,而是像欣赏一幅名画一样对美的欣赏,他也喜欢和她做爱,同样不是出于男人对女人的原始欲望,而是出于对美的自私占有。

  今天夏杉杉没让张文华动,她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他一点都不想动,所以自己解决了一切。她就是这么爱他,懂他,发自灵魂深处想把世间一切美好的体验都给他。

  夜色寂寥,柔和的风吹动窗帘,卸掉满身疲倦,夏杉杉睡了,她总是先睡着,张文华却久久无眠,王逍遥坠落之前那股混合着震惊和愤怒的怪异眼神断断续续地浮现在他眼前,让他刚刚暖和过来的身体又变得冰冷,他极力驱赶这份对视,却愈演愈烈。

  王逍遥的尸体多久才会被发现呢?明天会不会有哪个徒步爱好者刚巧路过那片原始森林发现了他?他的身上会留下什么证据吗?

  忽地,夏杉杉动了动,窗口照进来的微光落在她雪白的脖子上,照亮她忘记摘下来的银项链。张文华的心猛地一揪,想到会不会其实王逍遥一直把长命锁带在身上?如果带着,那么即便尸体腐烂后才被发现警察也会调查他。

  心又开始“砰砰”乱跳,但噩梦还没完,他悄悄下地去客厅吸了一支烟,注意到垃圾桶里散落的带着血迹的棉签。

  血液!当时他应该流了不少血,如果这血液恰好残留在王逍遥的拳头上,法医轻易便会化验出他的 DNA。两者加在一起,足以让警察揪出他这个真凶!

  惶恐,忐忑,跟害死李萱源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每一个夜晚都一样,他跑到窗前,将窗子完全打开,探出头去,猛吸湿漉漉的空气让自己不至于窒息。

  一夜无眠,第二天待夏杉杉去上班之后,他把昨天穿的衣服丢进洗衣机,穿上运动服,伪装成一名徒步爱好者,进入那个他从未想过会去的山谷。

  天气很差,阴蒙蒙的,远天不时滚过隐隐的雷声。经过一个小时的寻找,他终于在一处很隐秘的地方看到王逍遥。破碎的王逍遥。

  王逍遥在落地前的一刻应该依然在想着自救,所以脑袋没有直接着地,但距离实在太高,四肢和脊骨都断成了几截,左腿的腿骨从皮肉中支出来,残忍可怖,脖子也在冲击力下折断,脑袋以难以想象的角度贴着后背,内脏大概也都摔碎了,积血让肚子鼓胀。

  张文华扶着一棵树呕吐了好久,直到食物吐干净,吐出恶苦的胆汁才终于有勇气靠到尸体近前。

  王逍遥的衣服被泥土和自己流出的血沾满,有些血液还未完全凝固,呈现出粘稠的暗红色,周身皮肤千疮百孔,这样张文华没办法挑出自己的血迹清理掉,但相应的,法医也不一定能恰好采样到张文华的血液——如果真的留下了血迹的话。

  重点还是要找到长命锁。张文华戴上事先准备好的帽子、口罩和手套,以免留下 DNA 和指纹,开始翻找尸体。

  还是没有,没有戴着,全身上下只有裤子有两个兜,兜里只有一串钥匙和一把零钱,手机原本应该揣在兜里,但是滚到这里时滑到了兜旁的碎石上。张文华又尝试顺着尸体滚落的轨迹找了一段距离,依旧没有发现。

  真是虚惊一场,这货压根儿没拿到长命锁。张文华抹抹额头上的汗,回到尸体旁边,收拾脚印准备离开。

  一声闷雷毫无征兆地在头顶炸响,他抬头看看,黑云已经压到大虎山山顶,一场大雨呼之欲出。

  大雨是破坏犯罪现场的天然洗涤剂,王逍遥在这座城市没有至亲之人,跟家里关系也不好,有人发现他失踪会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发现尸体可能更久,届时没有任何东西能再把他和这个案子联系起来。

  张文华庆幸地想着,甚至有点想笑,甚至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天生的凶手。

  他最后瞧一眼尸体,转身离开,刚走两步,身后忽然传来“嗡嗡”的声音,转头看,见王逍遥的手机亮了,再细看,隔着破碎的屏幕可见是一个叫“裘胜”的人打来的。

  大概十秒钟之后,电话挂断,屏幕显示出十六个未接来电,片刻后,裘胜又打过来,只响了两声,手机响起电量耗尽的提示音,自动关机了。

第05章


  这个叫“裘胜”的人张文华有些印象,他和王逍遥最开始拍摄段子时裘胜经常过来免费当群众演员,演技很差,但属于“自来熟”的性格,油嘴滑舌,他们互相留了电话号码,不过从来没有联系过。


  这个节骨眼上裘胜这么着急找王逍遥干什么?是发现了什么端倪吗?张文华刚刚亮起来的心里又乌云密布。

  进一步想,毛骨悚然:裘胜算得上王逍遥的好哥们,勒索的事情会不会是他们一起做的?昨晚王逍遥过来取钱一夜未归,所以裘胜迫切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张文华觉得以王逍遥的性格这么做的可能性不大,但不代表着没有,如果真是,就意味着裘胜不但知道李萱源的事情,还轻易就能把王逍遥的死引到他身上。他不能赌,也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想办法不动声色地探一探裘胜的底。

  回去的路上,雨下起来了,很大,群山苍茫,风雷阵阵,山谷之中像是有千军万马厮杀,张文华左思右想,想到一个不错的主意,坐进车里拿出手机先拨了一遍王逍遥的电话,接着给裘胜拨了过去——进山之前他担心有什么遗落,所有“零碎”都放在了车里。

  张文华深呼吸,缓解掉紧张的情绪,电话接通,他道:“喂,是裘胜哥吗?我是张文华,逍遥哥的朋友,还记得吗?”

  裘胜也还是那种自来熟的语气,但隐隐透着着急,“记得记得,文华老弟嘛。怎么忽然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怪我,天天忙,也没说给你们打电话问候问候,近来怎么样,跟逍遥哥联系没?”

  “唉呀妈呀,我正找逍遥呢,昨天下午出去到现在没回来,怎么打电话都不接,这会儿还关机了。”裘胜的着急显现出来。

  “哎我也是,寻思挺长时间没联系了,今天正好没什么事,请你们吃顿饭聊聊天,给他打电话关机,琢磨着平时你俩走得近,想问问他跟你在一起没。”

  “在一起呀!俺俩都在一起住好几年了,天天在一起混,他就这回单独出去没告诉我干啥,结果联系不上了,真是急死个人!”

  “不就是一晚上嘛,”张文华语气轻松起来,不是装的,而是裘胜的话意味着裘胜毫不知情,“我俩多少年同学,我太了解他了,想一出是一出,从来不打招呼,你甭着急,说不定一会儿就回去了。他要是回去你让他给我回个电话,咱找个地方坐坐。”

  “那……行……”裘胜犹豫着要挂断,但马上又捡起话茬,“哎老弟,逍遥上次跟你联系是什么时候?”

  “我想想……能有一个多月了吧……打个电话,犹犹豫豫的什么也没说,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见外了跟我有啥难言之隐。怎么了?”

  “唉……”裘胜重重地叹息一声,语气沉下去,“老弟你现在有空没?咱俩见一面,我觉得逍遥好像出事儿了。”

  “出事儿?”张文华心里“咯噔”一下,强作镇定问:“他那么大个人,虎背熊腰的,能出什么事儿。”

  “他倒是不容易吃亏……但这把好像不太对劲,咱俩见一面吧,你不是要请吃饭吗?我昨晚到现在都没吃饭,咱俩吃饭说。”

  市内一家中档餐馆,二楼包间,窗户关着,空调吹着冷风,外面街上车辆如梭,水声和雨声一阵大过一阵。裘胜简单寒暄几句,毫不客气地对着饭菜狼吞虎咽,看样子并不仅仅是饿,还是很久都没吃过像样的饭菜了。

  张文华缓慢地吃着,时不时打量一眼对面这个人。裘胜比王逍遥还大一岁,是王逍遥体校的师哥,身材矮壮敦实,皮肤黝黑,眼睛很大,嘴唇很薄,从面相上并不太招人待见,有时候不把自己当外人的秉性尤其讨人厌。几年不见,他没什么变化,只是嘴角和眼眶周围多了些淤伤,不知道怎么弄的。

  吃了十分钟,桌上杯盘狼藉,裘胜抹抹嘴上的油,又灌下满满一大杯饮料,把王逍遥近来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如张文华所料,那年王逍遥跟他分道扬镳以后一直没找到正经事儿做,偶尔赚点小钱也很快就败坏光了。这也很好理解,王逍遥特别仗义,只要称得上朋友,谁让他请吃饭,他能请起高档酒店绝不会去小饭馆,谁跟他借钱,他哪怕手里只有十块钱,都不会只拿出来五块。就这么混了几年,一分钱没攒下,有时候穷得连饭都吃不起,裘胜看他可怜,时常接济他,但他又特好面子,不喜欢接受别人帮助,裘胜正好也没什么稳定工作,干脆跟他搬到一起住,默默帮他分担一些生活开支。

  大概一年前,王逍遥的一个南方朋友从这座城市路过,王逍遥打肿脸充胖子,热情接待,朋友说现在南方干健身房特别赚钱,很多小年轻儿都是奔驰路虎,正好他有渠道,问王逍遥有没有兴趣,如果有兴趣就跟他到南方转转。

  王逍遥醍醐灌顶,心想自己就是学体育出身,干个健身房不是门当户对嘛,当即就跟朋友去南方考察。其中细节裘胜不知道,但肯定效果不错,王逍遥决定跟朋友合伙。

  前期投资最少五十万,王逍遥满打满算只有三万,朋友说那就不用王逍遥投钱了,王逍遥负责管理,每个月给他开五千块钱工资,回本以后他们再五五分账。

  朋友越仗义王逍遥越好面儿,坚持不吃白食,跟朋友约定双方各拿二十五万,他负责日常管理,每个月开三千块钱工资,收益五五分账。朋友自然没意见,给他一段时间筹钱。

  裘胜说王逍遥其实也是好心,想着有钱大家一起赚,从南方回来后立刻召集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学集资,有人手头紧拿不出来,有人胆小不敢投,最后六个人,一共凑了二十五万。

  筹钱期间,朋友每天给王逍遥发视频汇报工作进展,他们相中的门脸儿已经拿下并开始装修,就等王逍遥的钱到位购置健身器材,王逍遥每天做着发财的美梦,加紧筹钱。

  这边钱刚刚到位,王逍遥动身南下前,朋友打来电话说他们看中的那批二手健身设备当天就要出手了,不行他就先把钱垫上,王逍遥什么时候凑够什么时候再给他。王逍遥不会做这种事,立即把钱打了过去,结果钱刚刚过去,朋友就失联了。

  王逍遥跑到南方,一打听才知道,那个门脸根本不是朋友租下来的,是别人在干健身房,他又跑去卖设备的地方问,老板说近几年满大街都是健身房,市场早就饱和了,他那批设备囤手里好几年,根本卖不出去。

  上当了,王逍遥去报案,警察一查,那个朋友的姓名、车牌、家庭住址全都是假的,连身份证都是假的。裘胜很憋屈王逍遥什么时候在哪结识了这么一位“好”朋友。

  靠警察要回赃款只能慢慢等着,同学们倒是没埋怨王逍遥,但王逍遥自己知道那些钱几乎是同学们的全部积蓄,发誓三个月后把钱都还上,然后咬着牙满世界找他那个朋友。

  警察都找不着,他自己能找到么,三个月很快到了,王逍遥一件正经事都没干,钱也杳无音讯。裘胜说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王逍遥垂头丧气,天天喝得人事不省,他就劝,说同学们也都知道王逍遥是什么人,没人责怪他,再说也不是他在骗钱,他也是受害者,不能太跟自己较劲。王逍遥两只眼睛瞪得通红,对他说:“我王逍遥没能让朋友沾光总也不能让朋友跟着吃瓜落,这钱我必须还上!”

  之后王逍遥消失了两天,等他再回来时真就带回来二十万,又把同学聚在一起,按照当初投的金额,原数返还,每个人还给了三千块钱利息。他自罚三杯,给大家鞠躬谢罪。裘胜说当时那场面,他都哭了,暗暗发誓王逍遥这兄弟值得交一辈子。

  但是这钱里没有裘胜的,那天大家走了以后,王逍遥对他说:“对不住了哥,我现在就能搞到这么多,不够分,你那份儿我先欠着,到时候双倍还你。”

  裘胜一直不知道王逍遥的钱是从哪来的,只知道从那以后王逍遥老实了很多,没日没夜地给人家送外卖跑腿,一分一分挣钱。一直到前天晚上,王逍遥刚回家,还没等关门,后屁股就跟进来七八个膀大腰圆的社会混子,七手八脚地把王逍遥按住,裘胜掏刀,被一个光头三下两下制服。

  那时候裘胜才知道,当初那二十万是王逍遥从贷款公司手里借的高利贷,现在期限到了,没还上,人家上门追债来了。王逍遥当天把攒下的五万块钱全部给了人家,人家也没再动粗,但是说出了王逍遥老家的地址、爸妈的姓名、女朋友的工作单位,给他三天时间把剩下的十七万还上,要不然就找到他老家要钱。

  讲到这,裘胜顿了顿,烦躁地挠着脑袋说:“三天时间他上哪整十七万去呀!所以我怀疑他是不是被人家给害了。你觉得呢?”

  张文华其实很震惊,这才是他认识的王逍遥,潇洒仗义,敢作敢当,绝不拖累朋友,震惊之余心又隐隐作痛,这样一个人,昨晚就死在他眼前,死得那么惨。同时,他也找到了王逍遥敲诈他的理由。然而此刻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演戏。

  他厚着脸皮说:“哎呀,逍遥哥也没把我当朋友啊!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呢,多少钱我给他还就完了呗。”这句话如果在事发之前说出来,倒也不是假的。

  裘胜也一阵唏嘘,“他一个月前给你打电话肯定就是想借钱,没好意思开口。他最困难的时候我跟他提过你,他说如果你们当初没合作过他可能跟你张张嘴,合作过总感觉不是那么回事。现在说啥都没用了,咱赶紧把人找着吧,你还认不认识啥人跟他关系不错,咱们再打听打听,要是都不知道,我只能报警了。”

  张文华放在桌子上的手下意识地拿到桌子下面,人警觉起来,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觉得不太可能,放高利贷的人首要目标是要钱,不能轻易害人,害人钱还怎么要了?”

  裘胜点点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又摇摇头,“可你也了解逍遥,那家伙虎起来真是啥也不管呐,他要是跟贷款公司玩横的,人家黑社会能惯着他么。还有,刚才我没跟你细说,那天我不是动刀了么,那几个混子其实把我给揍够呛。他们走后,逍遥跟我说,‘先忍忍胜哥,这仇我记着,你等我把钱还完的,谁打的你我给你打回来。’所以我就怕他气不过……”

第06章


  雨还在下,狭小的包间里有些阴冷。张文华先假装给王逍遥打电话,还是关机,然后打给几个他和王逍遥的共同朋友,朋友们有的表示近期没跟王逍遥联系过,有的则表示很多年都不来往了……


  他们说的基本都是实情,王逍遥仗义归仗义,可大家都是奔三的人,总得赚钱养家,谁能总跟一个“不务正业”的人来往呢?

  张文华自然也不指望有谁说出点什么,他不过是在拖延时间,思考怎么巧妙地阻止裘胜报警。

  几个电话打完,他没能想到好主意,裘胜热切地看着他,他摇了摇头。裘胜皱皱眉,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张文华起初以为他又想起了某位同学,结果电话接通他才听出来,对面竟然是 110。

  对话只有两三分钟,但那两三分钟张文华全身的每一根汗毛都像立起的针,电话挂断,他迫切地问警察怎么说。裘胜站起身道:“110 让我到辖区派出所说明情况。老弟你送我一趟呗。”

  张文华本能地抗拒,犹豫之际,裘胜五官缩紧,“老弟你还有比逍遥失踪更重要的事儿去办吗?”

  张文华赶忙解释,“肯定是逍遥哥的事儿大,我是在想还有没有其他的可能,比如逍遥哥如果是出去躲债了,咱们报警会不会反倒帮了贷款公司?”

  裘胜直接向外走,“不可能,逍遥不是逃避问题的人,再说就算出去躲债也不可能瞒着我。”

  再也没有什么借口了,张文华拿起车钥匙,硬着头皮跟裘胜上了车,前往他们住址所在的街道派出所。

  瓢泼大雨无休无止,雨刷以最快的频率摆动,还是让视野一片朦胧。张文华一边开车一边做了一个决定:既然无法不让警察介入,那么干脆就热心一点好了,在很多疑难案件中,误导警察的正是凶手的热心配合……

  110 指挥中心提前跟派出所打过招呼了,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民警和一位年轻女警接待了张文华和裘胜,女警态度和蔼,中年民警一脸严肃,自我介绍姓袁。裘胜把事情来龙去脉如实讲述,重点强调了那个贷款公司肯定有黑社会背景。张文华配合着回答了几个问题。

  袁警官听完,并没有显得很热心,也没有很着急,盯着女警做的记录看了一会儿,吩咐说:“你去联系一下三道河县公安局烽火台镇派出所,看能不能跟王逍遥的家属取得联系。”

  三道河县是张文华和王逍遥的老家县城,王逍遥家在烽火台镇石头岭村。这些消息是张文华刚刚提供的。

  女警离开,袁警官给裘胜和张文华各倒一杯热水,自己走到接待室窗边看着窗外的雨。裘胜殷切地凑上前,递上一支烟,民警瞅了瞅门口,叼在嘴上,裘胜双手将其点燃。

  一支烟似乎拉近了警民关系,裘胜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补充一些刚刚讲述时忘记的细节,基本都没什么用。张文华泰然自若地喝水,其自然程度连自己都很吃惊,他想一定是自己常年在直播中分析警察办案思路和揣测犯罪心理培养出的特殊能力。

  袁警官转身向烟灰缸里弹烟灰,忽然看向张文华,眼中掠过一丝惊讶,“我才看出来,你是那个讲案件的主播吧?叫……张探长?”

  张文华有些尴尬地起身,回答道:“是我是我,不过您就别说什么探长了,办案警察才专业,我那就是娱乐。”

  袁警官摇摇夹烟的手,“不,我偶尔休息时间刷到过你的视频,思路挺新颖的,挺有意思。没想到你是咱们这儿的人。”

  这句话很明显带着夸赞甚至套近乎的意思,但袁警官并没有继续聊下去,重新转身看着窗外,好像刚刚并没有认出这个人。张文华敏感地认识到现实中警察的心思比故事中深邃一百倍,这样最直观的效果就是会给人造成无形的心理压力。

  女警回来了,告诉袁警官王逍遥的父母表示王逍遥最近半年都没回过家,也没跟家里联系过,同时,她让同事查了王逍遥身份证的车票和住宿记录,近期都没有。

  袁警官点点头,戴上帽子,“通知小王下楼,我们去王逍遥住的地方看一看。”

  张文华在前面引路,警用面包车跟在后面,抵达王逍遥和裘胜的住所时,雨终于小了一点,但是天还没晴,老旧的弃管小区地面积水很深,漂浮着不少垃圾。

  这个地方张文华无比熟悉,当初他和王逍遥创业为了省钱选了这里,这么多年过去,那家伙竟一直都没换地方。

  小区很小,四面楼,院子中间两排起脊仓房,一个出入口,没有大门。袁警官进入单元门之前抬头朝四方楼顶瞅了瞅。这个动作很隐秘,好像是在看天气,但张文华猜得出,他是在查看监控情况。好在这里并没有监控摄像头,周边的交通探头也很少。

  屋子在六楼,是顶楼,一梯三户,他们住在中间的“双阳房”,北面没有窗那种,左右两户门上都没有对联,门把手落满灰尘,看起来最近一年都没有人住。

  这些细节都被袁警官一一扫过,也没有逃过张文华的眼睛,这对破案不一定有用,但警察会习惯性地多掌握一些环境信息。

  屋子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开门后是客厅,客厅左右两边是东西卧室的两扇门,客厅往里是厨房和卫生间,再往前是小小的阳台,七扭八歪地晾着一些衣物。

  两个体育棒子的住所自然不会很整洁,卫生很差,衣服袜子丢得到处都是,但好在东西不多,裘胜的是西卧,一张床,床边摆着一排哑铃,还有一个可拆卸的帆布衣柜,窗台上养着两只龟,水碧绿碧绿的,几乎看不见龟;王逍遥的是东卧,面积一样大,一张床,床尾处是一整面墙的胶合板衣柜,老化翘皮,床头一边放着一张书桌,上面摆着几本翻烂的名人传记和一台很老的笔记本电脑,这面墙上还挂着一副书法——天道酬勤。

  袁警官不慌不忙地查看着每一个空间,偶尔翻动一下东西,并没有影视剧里警察们那种嫉恶如仇且风风火火的样子。

  张文华想到,按照程序,裘胜是王逍遥失踪之前的最后一个目击者,这个屋子是失踪之前最后出现的地点,所以袁警官是想来这里检查一下有没有侵害痕迹,以便明确调查方向。以这种常规方式调查是对张文华有利的。

  袁警官最后走到卫生间,张文华跟着,看到袁警官盯着地漏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水表,然后毫无征兆地问:“你脸上的伤也是那几个要债的打的吗?”

  张文华一时定在原地,不是因为忘了自己编的谎言,而是他的伤很明显,进入派出所的时候袁警官肯定就看见了,但整个交流过程中都没问,偏偏这个时候突兀地问了,问得漫不经心,甚至这句话出口时袁警官的目光还在扫视卫生间墙壁,让张文华琢磨不透是什么用意。

  裘胜大咧咧地回答,“不是,他当时不在这,挨打的只有我,他那伤不说是跟人家抢车位被打的吗?是不?”

  张文华更正道:“不是抢车位,是几个酒蒙子把我车堵住了,我让他们挪车,他们不讲理,给了我几拳。”

  这时,袁警官才正面看了一眼张文华脸上的伤,不过并未过多留意,转而朝裘胜伸出手,“你那管制刀具拿出来吧。”

  裘胜也出现了刚才张文华的反应,片刻后支支吾吾地说:“我正经人,哪有什么管制刀具呀?”

  袁警官眉头微微抖动,“你敢说要债的人来时你没动刀吗?你要敢说,我再搜出来,就涉及到治安处罚了。”

  裘胜停顿片刻,讪笑着拉开柜门,从一摞闲置的屁股垫下面掏出一把管制刀具。

  这东西一出来,张文华吓了一跳,哪是什么刀啊,是一把杀伤力更大的三棱军刺,而更让张文华惊讶的是,裘胜在讲述案件时刻意避过了自己动刀的细节,刚才袁警官也没有打开这个柜,按照当晚的情景裘胜应该没用它,没有留下血迹,袁警官是根据什么断定这小子藏了这么个东西的呢?

  裘胜规规矩矩地把三棱刺递上去,叫“小王”的年轻民警小心收好。裘胜解释说:“我是用来防身的,一回都没用过,我打小儿就胆小,老被坏人欺负。”

  袁警官竟然笑了,“能欺负你的只有王逍遥吧?”然后非常熟练地说:“根据《刀具管制暂行规定》第十三条,私藏管制道具属于违法行为,这次算你主动上交,不予处罚,下不为例,记住了吗?”

  裘胜陪笑,郑重点头,“记住了,下回谁欺负我我就找警察。那个……警官,我兄弟的事儿怎么办呐?用不用我带你们去那个贷款公司抓人?”

  袁警官回答:“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不够立案,不涉及抓人,下一步我们会重点走访你说的那个当铺,调查结果会通知报警人。报警人算你还是算他?”

  裘胜看了一眼张文华,“算我吧,他是半路被我带进来的,我跟逍遥也来往得更多。有事儿我再通知他。”

  目送警察下楼,裘胜有些云里雾里,“老弟这方面你懂得多,你给我讲讲警察是什么意思,他们到底觉不觉逍遥的失踪跟贷款公司有关系呀?”

  张文华说:“警察来这是为了排除逍遥哥在这遇害的可能,顺便看看你有没有作案嫌疑,贷款公司那边现在很难说,但如果真是他们做的,警察肯定有办法查到。”

  裘胜习惯性地挠挠脸,“那倒是,我今天也算长见识了,真他妈神,他是怎么知道我藏着管制刀具的呢?”

  张文华最后扫一眼屋子,总结似的说:“我还有事儿,就不陪你了,逍遥哥有消息记得第一时间通知我。”

  他打开钱包,把里面的两千块现金全部拿出来塞在裘胜手里,“这钱你先花着,当初自媒体是咱们一起做的,我也始终不太好意思,逍遥哥那人多了没办法说,以后有事儿你直接找我,不用磨不开,咱们是好兄弟。”

第07章 笔记本电脑

  下午,雨停了,天虽然没晴,但城市中清爽了不少。张文华开车回工作室,音箱里播放着他最喜欢的欧美乡村音乐,手风琴简约舒缓的旋律让他的心情格外轻松。

  研究了多年案件,他深刻地知道其实现实生活中很少有影视作品中那种较真儿的神探,警察也是一份工作,是人扮演的社会角色,警察破案和会计算账、主播销售产品、清洁工清扫马路一样,都是按要求做事儿,挣一份工资,而且因为身份敏感,警察做事的掣肘其实更多,走错一步都算执法不当甚至违法。

  袁警官虽然城府很深且心思缜密,不过是些小伎俩罢了,在法律规定必备的东西出现之前他有再多想法都不能付诸实践,而按照目前的方向调查,他无法确定王逍遥是不是死了,不能立案侦查,王逍遥失踪只能体现为一次出警记录,而王逍遥尸体所在的位置那么隐秘,靠人偶然发现会是很多年以后的事儿,那时所有可能存在的证据都会腐烂,大抵会被定义为意外,成为又一桩悬案——他所讲述的每一桩悬案也大都是这样形成的。

  只是……可惜了王逍遥这个人。张文华想起裘胜讲述的事情,想起以前每次被欺负王逍遥都替他出头,想起高中时代王逍遥跟他分享最后一袋泡面、最后一截烟头,心中有种难以形容的愧疚感。

  “谁让他勒索我的!”他在车里大声喊,反抗内心的怯懦,“再说是他自己翻下去的,就算我不碰他,他也不一定能爬上来,我最多算是见死不救!”

  张文华在工作室睡了一觉,被夏杉杉的来电吵醒,已经是下午四点半,夏杉杉要跟他一起吃晚饭。

  他们在一家火锅城碰面,夏杉杉说自己晚上要赶一组影棚,可能后半夜才回家,所以趁这会儿多陪陪张文华。

  六点,张文华再次ℨ回到工作室,为直播做准备,今天跟袁警官的接触让他想到可以丰富一下目前这个故事中的警察形象,使其更加生动逼真。

  七点半,稿子修改完毕,他演练一遍,很满意,又照例打开邮箱查看粉丝的电子邮件。今天很多,有七十多封,看着看着,他忽然心脏停跳,浑身一抖。

  电子邮件——王逍遥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他和王逍遥的对话是通过邮件完成的,他这边有记录,王逍遥那边也有记录,如果这些邮件被裘胜看见的话,裘胜一下子就会知道王逍遥失踪之前跟“张探长”约定到山地公园见面,那么今天所有的伪装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就算凭裘胜那种愚笨的脑子想到通过笔记本查询王逍遥去向的概率微乎其微,将来发现王逍遥的尸体时,警方也会联系到今天的失踪案,那时如果笔记本还在,保不齐警察会通过技术手段从里面寻找立案线索。

  不行,得想办法拿到那个笔记本!张文华忽然无比焦躁,怎奈直播时间马上到了,他只能强撑着开播。

  嘴上说着案件,满脑子却都在想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笔记本偷出来销毁,直播效果很差,不少弹幕都在提醒他一些线索跟昨天的悬念对不上,他只能不停道歉,尝试找回状态。

  勉强播了两个小时,来到十点,“主播心不在焉”刷屏,张文华谎称家里出了点事,结束了直播。

  他在屋子里乱转,蓦地想起当初跟王逍遥一起住的时候王逍遥经常会把钥匙弄丢,他就多配了几把,准备随时给王逍遥,最后只剩下一把,分开之后,他忘了备用钥匙,只把自己用的那把还回去,备用钥匙和抽屉里的一些散碎东西都被他打包带了过来。

  他急忙去翻抽屉,找到那把崭新雪亮的钥匙,然后下楼开车直奔裘胜处。

  真他妈的难!做了一件错事竟然需要用更多的错事去掩盖!张文华恶狠狠地抱怨着,殊不知他这一脚迈出去才真正是深渊。

  小区住户不是很多,又多是老年人,这个时间只剩下三户灯还亮着,不包括裘胜的房间。张文华想裘胜应该睡了,决定在楼下等一会儿,待裘胜睡沉,直接开门进屋拿走笔记本。

  他隐约记得王逍遥给他讲过裘胜的笑话,“这小子睡觉跟死猪一样,有一次借宿他家,半夜我把他扒光了拽到厨房都没醒,第二天早晨他神神叨叨地跟我说闹鬼了,昨晚梦见有个女鬼跟他约会,结果醒来竟然跑到厨房去还被脱光了衣服,还问我如果女鬼怀孕了会不会缠上他。哈哈哈。”

  半个小时,三家灯火又灭了两家,只剩下一家还亮着,张文华准备进楼,就在这时,院子里冲进来一辆面包车,车门打开,六七个凶神恶煞的人径直走向张文华所在的单元门。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光头,身体粗实,一边走路一边左右甩动脑袋,脖子发出吓人的“咔咔”声。后面的都穿着长袖衣服,每个人都有一只手藏在怀里,走路时警惕地上下左右观察。

  走到单元门口,他们才看到躲在阴影里的张文华,吓了一蹦。张文华看得出这群家伙不是善类,急忙要道歉。光头却是咧嘴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这小兄弟,这给我吓的!”然后直接从张文华身边走了过去,进入楼道。

  他的笑很令人印象深刻。常人笑都是往一边抿嘴,他则是两边嘴都咧开,几乎露出满嘴的牙,这种笑容很容易让人想到“滚刀肉”这个词。

  脚步声很大,声控灯接连亮起。张文华想到什么,偷偷跟到三楼,然后就听一阵战鼓似的敲门声,继而铁皮门打开,混乱杂沓的脚步迅速归结到一处,叫嚷声四起。

  转瞬,铁皮门关上,声音被阻断。从距离来判断,是六楼,刚才的叫嚷声中隐约还有裘胜的声音,张文华一时不知道是该靠上去听听还是该走。

  心慌意乱十分钟,铁门重新被打开,一个声音说:“兄弟,我暂时相信你跟警察没关系,你给我转告王逍遥,玩失踪没用,老子专门干的就是虎嘴里拔牙的事儿。”

  没听见裘胜回话,但是有三声响亮的拍脸声,然后脚步声一起朝楼下走来。张文华先一步下楼,躲进车里。

  那群人上了面包车,每个人手里都比下车时多了一些东西,车门迅速关闭,面包车伴随着刺耳的引擎声消失在夜色中。

  又下雨了,蒙蒙细雨,空气黏腻。张文华拿出手机,拨通裘胜的电话号码,假意问道:“睡了吗胜哥,我有点不放心,逍遥回来了吗?”

  裘胜呼吸声很重,情绪很差,“回来个屁!不光他没回来,刚才催债的又来了,把我和逍遥那点儿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你给我那两千块钱也拿走了。”

  张文华关心的就是这个,假装吃惊继续说:“这也太不像话了,光天化日竟然干这种事儿。他们打你没?用我去看看你吗?”

  “我没事儿。你不用来。”

  “那你打算怎么办?还报警吗?”

  “还报个屁了。人家敢在警察调查之后来就证明啥也不怕,咱他妈斗不过人家,先认栽吧,等找着逍遥再说。”

  “那也行吧……他们都抢走什么了,有着急用的没?不行缺啥我明天买了给你送去。”

  “谢了兄弟,没啥着急用的,就我有一块手表值点钱,再有就是逍遥那破笔记本,其他的不值钱,他们说钱还上就还回来。”

  “这样啊……要不我给你转点钱你先上医院看看呢。”

  “不用了不用了,我歇着了。最近你也小心点儿,这伙人手眼通天,说不定能查到你跟逍遥认识,找你麻烦。”

  “我应该没事儿,主要是你。你刚才说警察调查过贷款公司了,给你回信儿了吗?”

  张文华觉得贷款公司那边不会这么快有结果,这么问只是想进一步掩盖目的,让谎言圆满,裘胜却说了一句让他始料不及的话。

  裘胜说:“回信儿了,屁用没有。他们说可以排除贷款公司跟逍遥失踪有关联,下一步会用技术侦查一下逍遥手机关机之前信号所在的范围,如果出了本市,大概率是出去躲债了。他妈的,放着放高利贷的逍遥法外,找信号有鸡毛用!?”

  裘胜的抱怨很正常,因为他对刑侦不了解,但张文华了解,现在警方有一种精细侦察技术,可以联合移动运营商捕捉手机信号与基站互通的痕迹,辅助抓捕嫌犯。简单来说,一旦警方启用这个技术,就会知道王逍遥最后失联的地点是在大虎山附近——偏巧大虎山山顶就有一个基站,因为手机是非正常关机所以基站默认其还在服务网络中依然可以定位,这样找到王逍遥尸体的可能性就变大了,一旦找到尸体,王逍遥去大虎山的动机就会成为主攻方向,他所有的对外联系工具都可能被调查!

  必须马上把笔记本偷到手!张文华下意识发动汽车,暗想自己是不是低估了那个其貌不扬的袁警官,要知道,精侦技术是不会轻易使用到非刑事案件中的,除非这个袁警官嗅到了什么。

  会怀疑到我了吗?张文华心乱如麻,忘记了还在跟裘胜通话。裘胜见他久久没反应,便说:“我挂了兄弟,有消息我再告诉你。”

第08章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张文华不停追问,暴躁地砸着方向盘,催促前面的车让路,好几次险些发生剐蹭。


  他知道这种心态很容易出事,索性把车窗打开,让冰冷的雨星飞进车子,洒在脸上。

  不要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担心,一步一步做好眼前的事,麻烦就会迎刃而解。这是夏杉杉跟他说过的话。心爱之人的叮嘱和面皮的物理降温让他狂跳的心脏渐渐平复下来。

  他自我安慰道:不要胡思乱想了,如果怀疑我,肯定已经把我抓回去审讯了,现在要做的事是把笔记本偷出来销毁,换个角度,我也很幸运,让笔记本离开王逍遥屋子的人是光头他们,将来警察真想从笔记本里查出端倪,首要怀疑对象也是他们。

  开源当铺,裘胜曾在警察面前反复强调这个名字,和现在的很多典当行一样,表面上是干典当生意的,其实就是放高利贷的外衣,方便放钱时钱出有名,也方面收款时以物抵债。

  张文华按照导航指示,从当铺门前路过,看到当铺牌匾下摄像头的角度应该照不到路对面,于是兜了一圈,把车停在对面。

  隔着湿漉漉的玻璃可见当铺空间不大,一面墙是百宝阁,摆着很多瓶子罐子,不知真假,另一面墙前是一台实木根雕茶海,最里面有一个柜台,柜台旁是很大的鱼缸,几条锦鲤畅快游动。

  屋里灯大亮着,不过没有很多人,只有刚才那个光头悠闲地坐在鱼缸前抽烟喝茶赏鱼。他已换上一条宽松的裤子,看起来晚上会住在这里。眼尖的张文华发现从裘胜处搬来的东西就随意地堆在茶海靠近门这一侧,王逍遥的笔记本在最上面。

  抓住机会就会很简单,张文华换上车里的帽衫,戴上兜帽,随时做好穿过街道的准备,暗暗祈祷光头不会很早拉下卷帘门。

  十几分钟,一壶茶喝完,满面红光的光头站起来,拍了拍肥硕的肚子,走进楼梯下面的一扇小门,常规来讲,那应该是厕所。

  张文华当机立断,开门下车,一瘸一拐地跑过街道,然后低着头钻进屋子,抱起笔记本原路返回,开车逃离。

  很顺利,他在屋子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直到汽车启动,光头也没从厕所走出来。

  没被逮到,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了,光头发现笔记本丢了之后会从监控里看到一个年轻的瘸子,大概率会理解成一个过路的残疾人临时见财起意偷走了它,这个笔记本最多能卖三五百块钱,这么大的当铺自然不会花费人力物力寻找,甚至都不一定会很快发现丢了。

  午夜,天终于晴了,昏黄的月亮挂在天上,城市安静了许多,张文华回到工作室,打开灯,换上一身干净衣服,烧了一壶热水,然后坐下来掀开笔记本电脑。

  没设置开机密码,还剩下百分之三十的电,桌面背景是一个真实的女孩照片,人不太好看,但是干净,张文华觉得有些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然后他想起裘胜之前好像提过“王逍遥女朋友”这样的字眼儿,推测其应该是王逍遥的女友。

  王逍遥曾在拿到高中毕业照那天傻里傻气地对张文华表示,“我这辈子可能都不会结婚了,我除了李萱源谁也不会再爱。”原来他也有说到做不到的事。

  张文华滑动着操控板打开浏览器,寻找“碎光落满身”这个邮箱的登陆痕迹,发现最新的浏览记录还是五天前的,围绕“欠了高利贷怎么办”这个关键词浏览了大量网页,然后戛然而止,似乎再也没用这台电脑干过什么。张文华继续翻找,电脑里也没有其他可以登录邮箱的端口,更没有那天发送的几张图片。

  会在手机里吗?他忽然又有些紧张,但转念一想,这小子向来对电子产品不感兴趣,肯定不会用很少有人用的手机邮箱,那天的回复速度又很快,肯定不是用手机在打字。

  也许王逍遥也怕自己的行为被发现,自行删除了。张文华如此揣测,端起烧开的水壶冲了一杯咖啡,把剩下的水一股脑儿浇在键盘上。

  电路损毁,冒出白烟,屏幕黑屏,片刻后飘出淡淡的焦味。他拿起抹布把多余的水擦干,取出电脑专用拆机工具,开始拆卸。

  他的计划是把电脑尽可能地拆成零件,丢到不同的地方,就像那些残忍的碎尸狂魔丢弃尸体碎块一样。

  他一丝不苟地弄着,时间在螺丝刀的旋转中飞逝,电脑的各种零部件渐渐在桌子上铺成一片。猛然间一个回神,他感受到后背传来诡异的压迫感,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

  回头看,是夏杉杉调皮的笑脸,脸上妆很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儿!”张文华的语气里带着不经意的怒气。

  夏杉杉“咯咯”笑,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和耳朵,“摸摸毛儿吓不着,摸摸耳儿吓不点。好了好了。我刚拍完,正好从这路过,看见灯亮着,知道你还没走,就偷偷上来了。”她不解地看向桌面上的电脑碎片,“老公你在干嘛?”

  张文华抹抹额头上的汗,紧张的表情舒缓下来,“一个粉丝邮寄过来的,说电脑里藏着一桩悬案,我拿到手一看是坏的,就顺便给拆了,现在的粉丝都喜欢故弄玄虚。”

  这个临时谎言很不高明,不好使你也不至于拆了呀,但夏杉杉并不是一个喜欢拆穿谎言使别人窘迫的人,走到床边疲惫地躺下,“这位粉丝可真够无聊的。老公,我不想走了,今晚咱们就住在这儿吧!”

  有一张小号的双人床,住在这自然没问题。张文华下厨给夏杉杉煮了一点饺子当宵夜,吃过后两人洗漱,关灯躺下。

  临睡之前,夏杉杉宣布一个好消息,说今天终于拿到了上半年的酬劳,一共有十几万块,并顺利签下一个旅拍,下半年的日程也基本上排满了,她有些惋惜地说:“老公,我在想如果我五年前做到这样就好了,说不定现在已经成名模儿了,哈哈。”

  张文华并不很在意钱,发自内心地不想让夏杉杉辛苦赚钱,可同时他也知道,夏杉杉并不是完全为了钱在工作,更重要的是骨子里的独立和事业心,所以他半开玩笑地说:“五年前我们还不认识呢,你要成了名模,不是遇不到我了?”

  夏杉杉闭上眼睛,渐渐进入睡眠,“那我可不要,我宁愿一辈子不出名,也不要失去你。老公……等我几天……等我忙完这份合同就带你出去玩……你最近神经绷得太紧……应该换换心情……”

  她太累了,一边说着一边就睡着了,后面的话感觉像是梦话。张文华轻轻给她盖上夏凉被,忽一刹那觉得自己一个手上有两条人命的人根本配不上她。

  月光照进窗子,雪白雪白的,有夏杉杉躺在身边,张文华的心踏实了很多,他仔细回想每一个细节,觉得就算袁警官有所怀疑,最终也还是要靠证据,现在笔记本电脑一毁,就没有东西能把他和王逍遥联系起来了,加上雨已下完,警察找到真相绝不会那么容易!他翻身面向夏杉杉,紧紧地搂住她,闭上眼睛准备睡觉,却是一夜无眠。

  新一天迎来仲夏怒晴的太阳,阳光下一切清新壮丽,夏杉杉走后张文华也带上笔记本碎片出了门,按照计划在城中穿过,不时停车把零件丢进垃圾桶。它们不是真的尸体碎块,只要不丢在一起被人恰好拼装上,就会完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丢掉大概一半,裘胜打来电话,情绪低落地说:“你来接我一趟吧兄弟,警察……找着逍遥了……让我们过去一趟。”

  这么快!?张文华汗毛倒竖,强作镇定问:“在哪找着的,他是不是真出去躲债了?”

  裘胜声音哽咽,“在大虎山下面的山谷里,逍遥他……从山上摔下去……死了。”

  太快了!张文华脑补出警察封锁现场、用白布蒙住尸体、采集痕迹的画面,舌头不由得微微发苦。

  已经到了最艰难的时候,退缩只能加重警方的怀疑,他必须集中十二分的注意力、用上所有的经验应付接下来可能遭遇的各种盘查套路。应付过去就是雨过天晴!

  还是那个袁警官,还是那副捉摸不透的神情,但脸上多了一些同情。他先带着裘胜和张文华去停尸房认尸,面对被雨水泡得苍白的残破尸体,裘胜呕吐不止,张文华也再次产生心理不适,但只是干呕。

  回到派出所,袁警官简单讲述了一下他们搜索到尸体的过程,说现场被雨水破坏,法医判断死因是高空坠落造成身体严重损伤,排除其他致死原因,但至于跌落原因,目前还不清楚,警方需要他们配合回答一些问题,分别做笔录。

  按照袁警官的要求,裘胜先说,他被带到对面的办公室,张文华留在接待室内。张文华注意到那间办公室不是审讯室,门也没有完全关紧,可以听见里面的声音。他不由自主地向门口坐了坐,接下来裘胜的反应让他彻底体会到了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

第09章


  整个陈述过程裘胜都没有上次那么情绪激动,也没再很强烈地质疑贷款公司,重复完发现王逍遥失踪的过程,他问:“王逍遥死了之后,是不是他欠我的钱就瞎了?”


  袁警官有些反感地说:“如果你是指你们投资被骗的那笔钱,那不是王逍遥欠你的,骗子落网后,警方会根据当初你们报案的情况帮你们追回赃款,那是另一个案子。你和王逍遥很熟悉,你觉得王逍遥出现在大虎山最可能的原因是什么?”

  裘胜想了想说:“还真有一个,我不知道对不对,那天我不是被打了嘛,晚上睡觉的时候逍遥跟我说放在以前他能把那几个人全放趴下,现在不行了,成天抽烟喝酒连打架都不会了。我也很憋屈,就跟他说真得适当锻炼锻炼,选个合适的地方跑跑步爬爬山,也许……他是想爬爬大虎山散散心顺便考察一下野训路线吧……以前在体校,他是越野长跑队队长。”

  袁警官面色不改,盯着一旁女民警笔下不断形成的字,“你认识张文华多久了,感觉他和王逍遥的关系怎么样?”

  裘胜道:“认识倒是有几年了,但是联系很少,不太熟,多数都是听王逍遥给我讲他们以前的事,他们的关系应该挺不错的,王逍遥有几个发自内心的朋友,我和张文华都算之一。”

  听到这,张文华明白其实让他听见对话也是套路之一,最后这个问题足以给偷听者造成强大的压迫感——事实他的心跳也正因为听见这个问题“砰砰”加速,人一紧张就容易露马脚,在这种地方,哪怕谎言出现一个芝麻粒大的突破口,就是崩盘。

  那么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尽量表现得自然,让自己的每一个反应都符合刚刚失去朋友的震惊、悲伤和疑虑。

  裘胜出来了,看见张文华就坐在门口发愣,下意识地回头瞅了瞅对面办公室的门缝,然后默默在一旁坐下。他刚刚对王逍遥的态度已充分说明他本质上是个什么人。

  张文华走进去,坐在袁警官面前,眉头紧皱,目光空洞,机械地讲了一个月前跟王逍遥通过电话,说没觉得有什么异常,然后昨天他联系不上王逍遥,打给裘胜,知道了王逍遥失踪的事情。

  袁警官问他为什么昨天找王逍遥,他说没什么理由,就是觉得很久没联系了,想一起吃个饭叙叙旧,然后简单地说了自己跟王逍遥高中时候的感情以及创业经历,说着说着,他声音嘶哑难以发声,眼眶漫上泪水——他跟王逍遥的感情比裘胜更深,流泪更贴切。

  袁警官递上一张纸巾,继续问:“你应该经常研究一些悬案疑案,你怎么想王逍遥跌落山崖?”

  张文华表现出一点吃惊,“我不知道……这不是故事……这是很真实的死亡,我的好兄弟死了……我想过可能跟贷款公司有关系……但是裘胜跟我说你们排除了他们的嫌疑……别的我就想不到了。”

  袁警官点点头,跟女警交流一眼,女警领会什么,在纸上写了更多文字。张文华没去瞅,他确定这么回答没问题,袁警官和女警不过是故意给他施压。

  女警写完,袁警官的目光忽然变得锐利,提高声调问:“你脸上的伤真是跟人家抢车位打的吗?在哪个位置?当时报警了吗?”

  好似一柄利剑突然刺向张文华,幸好张文华提前料到了。他做出惊讶的神情,随即平静地回答说:“就在我工作室楼下不远,我的车停在道牙子上面,他们停在路边,把我挡住了,我没报警,干我这一行的也算半个公众人物,这种事儿弄不好会造成不好的舆论,所以想想就算了,那个地方停车一直很紧张,等房租到期我就换个地方。”

  表面上,这个问题跟王逍遥的死没关系,所以张文华回答之前必须表现出一点惊讶。另外,袁警官故意再次把堵车说成抢车位,张文华也没有纠结辩解,这符合一个沉浸在悲伤中的人的反应。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任凭谁都知道警方其实可以根据事发地点的摄像头判断出这件事是不是真实,如果张文华真是在撒谎,一定本能地描述停车的地方很偏僻暗示没有摄像头,但张文华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

  一个问题三重陷阱,张文华一一化解。张文华很清楚,能化解不过因为这是在试探,不是审讯,成功的原因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警方没能掌握明显的证据。

  不过这还没完,就在张文华渐渐放松下来时,袁警官又问:“王逍遥除了手机之外平时还有其他的电子产品跟别人联系吗?”

  张文华回答:“我俩好多年没在一起住了,不太清楚现在,反正以前他还用笔记本聊 QQ。现在大概也一样吧,他虽然总想抓住时代契机一夜暴富,但其实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比较差。”

  说到这,张文华暗自捏了一把汗,以他的职业身份,绝不应该意识不到话中的玄机,于是马上瞪大眼睛,直视袁警官,“你们怀疑他是跟什么人约好去大虎山的吗?”

  两位警察再次对视,“他的家距离大虎山很远,他夜间前往大虎山的目的不得不让人生疑,对此你有什么想法?”

  张文华皱眉,做出努力的样子,然后痛苦摇头,“不知道啊……我俩实在是太久没在一起了。裘胜呢?他没什么察觉吗?”

  袁警官略略叹了口气,“裘胜说他可能是去散心同时考察野训的路线,你觉得可能性大吗?”

  张文华更加痛苦,“倒不是没这种可能,跟我住在一起的时候逍遥哥就经常感叹自己身体越来越差,叨咕必须把上学时的状态找回来,可是……哎?法医判断死亡时间是什么时候?”

  “晚上六点半到七点半之间。”

  “那不会吧……他没有车,怎么可能那么晚故意跑那么远去锻炼呢?啧,但不知道当时是什么情形呀!他的手机在死亡现场吗?他出去之前有没有跟什么人联系?”

  “在,通话记录和聊天软件的聊天记录都很正常,所以我想问问你他有没有其他电子产品可以跟别人联系。”

  “我能想到的就还有一个笔记本。”张文华必须这么说,同时又是一身冷汗,他抬起头,注意到袁警官眼中又蒙上狐疑,“对了!我昨晚给裘胜打电话,裘胜说笔记本被贷款公司的人抢走了,会不会是贷款公司想隐瞒什么?”

  陷阱!说完,张文华意识到事情正在失去控制,袁警官用提问顺序和“他该有的反应”巧妙地让他说出了自己昨晚就知道笔记本被贷款公司拿走的事情,他们已经查过贷款公司的监控录像了吗?已经开始怀疑他了吗?如果怀疑他,他想要解除嫌疑,唯有不在场证明,可是事后准备不在场证明哪是那么容易的啊!

  啊不!不光没有不在场证明,昨天夏杉杉还亲眼看见他拆解一个笔记本电脑!

  张文华觉得自己被剥光了,甚至在袁警官眼角捕捉到一丝得意的目光。然而,袁警官换上一个得体的微笑,好像始终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好了,先这样,感谢你的配合。我们通知过王逍遥的父母了,下午他们会过来,你和裘胜如果觉得有必要可以在这等着,如果没必要现在可以回去了。”

  说完,他起身,女警合上记录本。张文华不甘地追问:“贷款公司到底有没有问题?你们查了吗?”

  袁警官犹豫一下,回答说:“贷款公司的人很可恶,但在王逍遥死亡的时间他们均不在场,他们在裘胜允许的情况下拿走笔记本和其他东西是为了给王逍遥施压,我们已经要求他们归还,不过他们反映笔记本半路途中丢了,经过核查也基本属实,他们的违法行为我们会按规定惩处,这个不需要你操心。”

  半路丢了?那个光头没看监控录像?张文华觉得有点奇怪,但眼下这关总算过去了,在没有明显证据的前提下,警察也没能试探出什么,只能考虑王逍遥死于意外,他暗舒一口气,如蒙大赦。

  这就是之前讲到的警察的掣肘——所有行动必须建立在证据的基础上,而且,警察办案是有结案率要求的,在没有明显他杀证据的前提下,他们会根据现有的线索和知情人的陈述给案件闭环,做出合理结论。当然,这不是唬弄,如果以后出现新的证据或者某个犯罪嫌疑人跟当初的案件有关系,他们就会立刻重启调查。他们也不想让正义迟到,但毕竟在一座生活着几百万人口的现代化大都市中每天各种案件层出不穷。

  张文华决定等待王逍遥的父母,能不能就此盖棺定论,一定程度上还要取决于他们的说法。裘胜想了想,也决定留下。

  中午两人简单吃了一口饭,张文华向袁警官询问王逍遥父母乘坐的车次,开车去接站,王逍遥的父母都来了,随行的还有那个笔记本桌面上的眼熟女人。

如侵立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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