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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月光下的生命
红彤彤的太阳和白渗渗的月亮对峙着。辅佐太阳的是一片晚霞,衬托月亮的是一块灰幕。他们当中的胜利者将统治这个世界。
我终于再也忍受不住郁热的空气,痛痛快快地冲了个澡,就像洪水将大堤全线冲溃一样舒畅。凉席、床单、枕头、枕巾、被单、裤衩。像收拾课本一样整理了行头之后,我顺着梯子一步一步往上爬。真希望脚下踩的是长城的石砖,那样就可以英雄似的振臂高呼:啊,我是主人!然而,生锈的钢筋勒得脚掌生疼。
屋顶像一个囚徒的脊背,任人践踏。余热透过鞋底炙得两腿发麻,那感觉很舒服。举目望去,除了一个黑黢黢的柱子什么也没有。它使我想到了大海里的孤帆。那是砖窑上的烟囱,奶奶说,闹大生产的时候垒的。我说,是啊,是啊,我还跟着爷爷搬过砖呢。放屁,你爸那时候才十几岁,你从哪儿冒出来的?奶奶捋了捋已经全白了的头发,动了动卸了假牙后满是沟壑的嘴唇,如同一个正下蛋的鸡屁股。我想,也许那是一个梦。我经常做一些奇怪的梦。有一回梦到死了好几年的爷爷牵着我的手硬要去供销社里买糖吃。我对他说,你已经死了,我还活着,死人的东西活人不能吃。于是,他就哭哭啼啼地走了。爷爷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给我买过零食。还有一次,我梦到去了住在黑龙江的二姨姥姥家。梨花一样的雪片往我身上堆,很凉。二姨姥姥正在织毛衣,我就问,姨姥姥,姨姥姥,你给谁知的毛衣呀?二姨姥姥抬起头笑笑说,给我们亮亮呀,亮亮大老远的跑来了,也不知道这地方冷,连件厚衣裳也没带。后来,奶奶又提起二姨姥姥的时候,我从箱子底抻出一件尿布似的毛衣抖了抖说,我小时候去过黑龙江,那里很冷,姨姥姥给我织了件毛衣。他们都盯着我笑,像逗傻子似的。
当我铺好凉席、床单,放好枕头、枕巾,舒舒服服地躺下来之后,才注意到日月大战早已结束。月亮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他像一张不规则的大饼粘在铁锅一样黑的夜幕上。如水的月光流的到处都是,而西方最后一抹红晕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奶奶说,前街那个老婆子快死了。小时候,每次上学都要看见一个鱼干似的东西缩在小矮凳上,浑身散发着一股腐朽的臭气。她的脸黑一块,白一块,和鸡爪似的手紧紧抓住的掉了漆的黑拐杖一样。我怀疑她在蜕皮。她每次看到我都要笑笑,眼里的光像流星似的一闪而过。我每次都边跑边想,她快要死了。十几年过去了,我以为她早死了。可奶奶白天告诉我说,前街那个地主的小老婆熬不到明天了。
月亮白得吓人,黑夜的独眼恼火地瞪着我,稀疏的星星是黑夜脸上的麻子。
小蚊子们嗡嗡着包围了房顶,针管儿一样的小嘴抽空就在肉皮上扎一针。我不得不用被单从头到脚裹他个严严实实。体内的液体就像渗进旧房子里的雨水,不住地往外钻,不一会儿就晤了一身汗,将被单湿了一大片。我只好跑下去再冲一个澡。
有一丝风从耳边吹过,我的身体为之一振,如雨后的山林一样清新。月亮被一层薄云蒙住了,像一只已多年不用了的盘子。
蚊子是最令人讨厌的生物之一,它们与苍蝇一起统治了夏天。白天,苍蝇用嗡嗡的声音传播细菌和恶心。夜晚,蚊子用嗡嗡的声音带来病毒与烦躁。不可一世的人类使劲了浑身解数也无济于事。据说,公蚊子不咬人,吸血的全是母蚊子,看来雄性总是有风度的。我这样想着。
“哥,你快下来,猫快被老鼠咬死了!”弟弟尖利的叫声打断了我的思考,如同板擦将黑板上的算术题抹去。我不想理他。对这个弟弟,我一直不怎么喜欢。他夺走了家人全部的爱和关注。包括爷爷的糖果,妈妈的奶水,爸爸的笑脸;留给我的只有奶奶的唠叨。有时候真想狠狠地揍他一顿,尽管他很无辜。
“哥,大猫跑了,小猫被咬死了。”弟弟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不慌不忙地套上裤衩,顺着梯子往下爬。
弟弟把屋门插上了,我透过玻璃看到的情形是这样的:弟弟站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根铁棍。老猫缩在衣柜顶上瞪大眼睛,一脸惊慌。三只小猫像掉在地上的生饺子一动不动地贴着。老鼠却不知道躲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与家里其他人相反,我平时非常讨厌猫。讨厌它的狐媚,它的凶残,尤其讨厌它喵喵的叫声。猫的交配是一种很直的性学专家们研究的现象。不知道公猫需不需要用耗子来博取母猫的欢心,但它们那不之羞耻的呻吟总使人想起电影里的妓院。我认真检查了小猫的尸体,一只少了条腿,一只缺了尾巴,第三只没了脑袋。把它们掂在手里就像吃了别人呕出来的秽物,让我恶心。
当我把弟弟从椅子上拎下来的时候,才明白这是一次有计划的袭击。三只与老猫不相上下的老鼠并排地站在我面前,瞪着小眼儿一动不动。弟弟把铁棍塞到我手里就急忙往后躲。我看了看老猫,它往后缩了缩。自从生下小猫以后,它就一堆一堆地往家里叼老鼠,甚至连还没学会走路的小鼠崽也不放过。现在,老鼠们来向它复仇了。
我没怎么费力就把三只大老鼠像串糖葫芦似的串了起来。血滴滴嗒嗒地往下掉。我张开手掌接了几滴,舔了舔,咸咸的,稍微有一点儿腥气,像羊杂汤。我咂咂嘴,又接了几滴,捧到弟弟嘴边。“会得鼠疫”,他说。啪地一声,巴掌落在了他的脸上,将他的半边脸抹得通红,在月光下,像一个吸血鬼。那感觉就像躲开一个漂亮女人的目光,痛痛快快放了个响屁一样顺畅。终于,我把老鼠扔在了地上,左右开弓,拳脚相加酣畅淋漓地揍了他一顿。我的手肿了,腿也酸了,弟弟鼻子里不停地往外冒血,和老鼠血混在了一起。他两腿像筛糠一样抖着,冲我笑了笑。我也朝他笑了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这时,老猫叼着一只老鼠正往外走。我赶上去一脚把它踢到墙上,又掉了下来。它没有再爬起来。
我躺在凉席上,看到月亮被乌云遮住了,乌云又被风吹走了,月光又向冰一样铺满了世界。狠狠地在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终于打死了一只蚊子。我又不由自主地笑了。人还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自从有了人,这个世界就不再有平等……
炸弹一样轰响的雷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月亮早已不知躲到哪个女人的床上睡觉去了,留下黑暗来统治世界。利剑一样的闪电一道一道划过夜空,狂风吹着雨点一片片地往下盖。我顾不得铺盖,趿上拖鞋就往下溜。
在慌乱中,我听到墙外有人喊:“小亮,快过来,你二姨姥姥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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