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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话桥丨唐苗：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谈“二十四桥”

2008年，我来到了我现在所居住的城市——长沙，那一年，长沙获评“中国最具幸福感城市”称号。如今，我在这座城市读书、工作、定居十三年了，长沙也连续获评此称号十三年。关于长沙的幸福感从何而来，网络上有很多不同的分析，本文不述。可是如果要唐朝人评选出他们心目中最具幸福感的城市，你认为会是哪座城市呢?

我想，那一定是扬州了。“唐诸道，郡国之富贵，人物之众多，城市之和乐，声色之繁华，扬州为冠，益州次之，号曰‘扬一益二’。”(谢枋得《叠山先生注解章泉涧泉二先生选唐诗》卷三)在唐王朝治下的各地，如果要论地方财政之富足、人口之多寡、城市治安之和谐以及娱乐业之繁华，那扬州一定是天下第一，成都第二，因此当时有“扬一益二”的说法。

如此繁华富庶的扬州，自然吸引了众多文人诗客的吟咏唱和，张祜《纵游淮南》诗云“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张祜笔下的扬州城，长街市井，红袖楼招，让人流连忘返，诗人被扬州城深深吸引，哪怕是死也要死在扬州城，这里的禅智山就是最好的墓田了。用死来赞美扬州，张祜也是拼了，不过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那就是“扬州真是美得要死”。与张祜差不多同时期的诗人徐凝，也曾写下“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句子，天下的月光共有三分，扬州一城就占去了二分，尽管这是一首相思之诗，作者并非赞扬扬州城的月光皎洁，但扬州城的“明月”却一炮而红，“二分明月”成为扬州的代名词。

唐文宗大和七年(833年)，杜牧在时任淮南节度使牛僧孺的聘请中到扬州为淮南节度推官、监察御史里行，开始了他的扬州生活。杜牧笔下的扬州城：“每重城向夕，倡楼之上，常有绛纱灯万数，辉罗耀列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后来杜牧在一首寄给友人的诗中回忆扬州城，在他的记忆里，不仅有明月夜，更有耐人寻味的“二十四桥”：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寄扬州韩绰判官》)

这是“二十四桥”第一次出现在《全唐诗》中，也由此埋下了“二十四桥”这个未解之谜，这是一座桥吗?还是二十四座桥呢?亦或还有别的可能吗?不仅现在的我们不知道，宋人也不知道，据宋代王象之《舆地纪胜》云：

二十四桥，隋置，并以城门坊市为名。后韩令坤者，省筑州城，分布阡陌，别立桥梁，所谓二十四桥者，或存或亡，不可得而考。或谓二十四桥只是一桥，即在今孟玉生山人毓森所居宅旁。玉生尝导余步行往观，桥榜上有陶文毅公题“二十四桥”大字，询之左近建龙寺、双树菴僧人，俱未敢以为信。

王氏说，二十四桥原本是隋朝建造的，用城门坊市命名。后来北宋初年的韩令坤，重新调整扬州城的规划布局，新修了一些桥，原来的二十四桥有的保存下来了，也有的拆毁了。当时也有人说二十四桥就是一座桥，就在孟玉生的住所旁边，甚至孟玉生还曾经带王象之前往，看到桥上有“二十四桥”四个大字，不过，王象之还是不相信，这就是传说中的“二十四桥”。

王氏的记录里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一种是说二十四桥真的曾经存在过二十四座桥，这一说法在宋代沈括《梦溪笔谈》中，也有记载：

扬州在唐时最为富盛，旧城南北十五里一百一十步，东西七里三十步。可纪者有二十四桥：最西浊河茶园桥，次东大明桥，入西门有九曲桥，次东正当帅牙南门，有下马桥，又东作坊桥。桥东河转向南，有洗马桥，次南桥，又南阿师桥，周家桥，小市桥，广济桥，新桥，开明桥，顾家桥，通泗桥，太平桥，利国桥。出南水门有万岁桥，青园桥。自驿桥北河流东出，有参佐桥，次东水门东出有山光桥，又自牙门下马桥直南，有北三桥中三桥南三桥，号九桥，不通船，不在二十四桥之数，皆在今州城西门之外。

沈氏在他的著述中，记录下他所掌握的二十四桥，尽管在沈氏生活的北宋，部分桥已经不复存在了，并且他所记载的二十四桥，实际也不足二十四座，因此历来将此作为二十四桥的一种解释。

王氏另一种说法，认为二十四桥是一座桥，在清人吴绮《扬州鼓吹词·序》中也有记载：

出西郭二里许有小桥，朱栏碧瓦，题曰“烟花夜月”，相传为二十四桥旧址。盖本一桥，会集二十四美人于此，故名。

相传隋炀帝杨广曾经在一个明月如水的夜晚，带着二十四位美女在桥上吹箫，故此桥得名“二十四桥”，这么说来，这就是一座桥了。

当然，还有一种说法，即“二十四”无非只是个略数，并非实数，例如李白诗“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杜牧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秦观词“铁瓮城高，蒜山渡阔，干云十二层楼”……数字可能都是虚数，但“十二层楼”“二十四桥”“四百八十寺”“三千尺”这几个数字偏偏又都是12的倍数，或者说是3的倍数，这又体现了中国古代文化的另一种思维，可另做讨论，在此不述。不过，对于数字3或者12的倍数偏好，又反过来说明了“二十四桥”有略数的重大嫌疑。

无论是二十四座桥，还是只有一座桥，“二十四桥”的不同解释丝毫没有影响诗人对它的追忆，它象征着曾经繁华富庶的扬州城，那那个春风十里的扬州梦：

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这是一首大家都很熟悉的词，姜夔的《扬州慢》。公元1176年冬至这一天，姜夔来到扬州，这一年距离靖康之难已经50年过去了。当年熙熙攘攘的国际大都市如今却是抗金一线，一次又一次遭到战火的破坏，早已是一座空城。没有聘聘袅袅，没有豆蔻梢头，城市和乐不再，声色繁华无存，只有远处传来的号角，空旷!悲凉!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姜夔忍不住长叹一声，对话杜牧：你来看看如今的扬州城，面对这惨败的景象，就算你才华再高，恐怕也再写不出美丽动人的诗句了吧。二十四桥仍在，二十四桥旁边的红芍药花还在年复一年的开着，可是国家已是支离破碎，又有谁还有心思来欣赏着盛开的红芍呢?

从繁华富庶到黍离之叹，“二十四桥”不仅完成了从物象到意象的转变，更加入了历史兴亡的慨叹，是曾经繁华的见证，是历史沧桑的慨叹。

(以上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今天的扬州城瘦西湖公园里，复建了一座二十四桥，此桥长24米，宽2.4米，栏柱24根，台级24层。我曾站在这座复建的石桥上，远眺青山隐隐，近览春水迢迢，兴杜牧十年一觉的扬州梦，叹姜夔四顾萧条的淮左空城，历史的风轻轻吹过，眼前依旧是和乐繁华的扬州城。

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唐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