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与远征》索尼娅技能解析,剑与远征索尼娅技能一览
屠格涅夫《初恋》
献给安年科夫
(俄罗斯文学批评家,屠格涅夫的好友)
客人早就散了。钟敲过十二点半。屋子里只留下主人、谢尔盖·尼古拉伊奇和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
主人按了铃,吩咐仆人收去吃剩的晚餐。
“那么,这件事就决定下来了,”他点燃起一支雪茄烟,在圈手椅里把身子更靠紧椅背,一面说道。“我们每个人都得讲一讲自己初恋的故事。谢尔盖·尼古拉伊奇,该您讲。”
谢尔盖·尼古拉伊奇是一个圆脸的小胖子,长着一头淡黄色的头发,他先看一下主人,然后抬起眼睛望着天花板。
“我不曾有过初恋,”他后来说,“我一开头就是第二次恋爱。”
“这是什么意思?”
“非常简单。我第一次追求一位漂亮的年轻小姐,是在我十八岁那年;然而就是在追求她的时候,我也没有什么新奇的感觉:我后来追求别的女人的时候也是这样。说一句真话,我的初恋是在我六岁的时候,对我奶妈的爱,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的恋爱。可是这件事早已过去了。我跟她中间的详细情形,我都忘记了,即使我还记得,谁又有兴趣来听这些呢?”
“那么怎么办呢?”主人说。“我的初恋也没有多大趣味;我认识我现在的妻子安娜·伊万诺夫娜以前,我从来没有爱过谁:我们中间的经过情形也非常顺利,我们两家父亲给我们做主,我们不久就互相恋爱了,很快地就结了婚,我的故事用两句话就可以讲完。我老实说一句,先生们,我提出初恋这个题目,就是指望着你们,你们年纪不算大,可也不是年轻的单身汉。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您可以给我们讲点有趣的吗?”
“我的初恋的确不算十分平凡,”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稍微有点迟疑地回答,他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他的黑头发中间已经现出灰白色了。
“哦!”主人和谢尔盖·尼古拉伊奇齐声说,“那太好了……讲给我们听!”
“好吧……不成,我不想讲故事,我不是讲故事的能手。我会把故事讲得枯燥,简短,不然就是冗长,不自然。倘使你们允许的话,我可以把我记得的事情都写在笔记本里,念给你们听!”
朋友们起初都不同意,然而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坚持自己的意见。两个星期以后他们又聚在一块儿,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履行了他的诺言。
下面的故事就是他写在笔记本里的:
一
事情发生在一八三三年夏天。那时候我十六岁。
我住在莫斯科我父母那里。他们在无愁园(帝俄时代莫斯科最美的公园)对面卡卢加门附近租了一所别墅。我在准备大学的入学考试,不过并不用功,也不着急。
没有人妨碍我的自由。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尤其是在我的最后一个法国家庭教师离开以后。这个法国人想到自己像炮弹似的(comme une bombe)落到俄国来,实在忍受不了,所以他整天带着怨恨的神情躺在床上。我父亲对我亲切,却并不关心,我母亲差不多不理我,虽然她就只有我这一个孩子,她的心让别的一些忧虑占据了。我父亲当时还算年轻,而且非常漂亮,他为了财产的缘故跟母亲结了婚,母亲比父亲大十岁。我母亲过着悲惨的生活,她老是激动,嫉妒,生气,可是不敢在我父亲面前露出来;她非常怕他,他总显得那么严肃,冷静,疏远……我从没有见过比他更镇静、更自信、更有威风的人。
我永远忘不了我在别墅里过的最初几个星期。天气好极了,五月九日,就是圣·尼古拉节那一天,我们搬到城外去。我有时在别墅的花园里散步,有时到无愁园,有时就溜到郊外;我随身总带一本书——例如盖达诺夫的教科书,可是我很少去翻它;我倒常常高声朗诵诗篇,我背得出很多诗句;那时候我的血在沸腾,我的心在发痛,有一种极舒服、而又莫名其妙的感觉。我总是在期待着,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叫我害怕似的,而且我对什么都感到惊奇,我整个的身心都准备好去接受什么。我的幻想在活动,一直绕着那一些同样的形象急急地转来转去,就像雨燕在晨光中绕着钟楼飞翔一样;我沉思,我忧伤,我甚至掉下了眼泪;然而即使在有音乐旋律的诗歌,或者黄昏的惊人的美所引起的眼泪和忧伤中间,青春和蓬勃生命的欢乐感情也还像春草似地生长起来。
我有一匹小马,我常常亲自给它上鞍,骑着它独自远行,我纵马疾驰,想象自己是一个古代比武场中的骑士——风在我的耳边叫得那么高兴!——或者仰望天空,把它那明媚的阳光和蔚蓝吸引到我的开放的心灵里来!
我记得那个时候,女人的形象,女性的爱的幻影在我的脑子里差不多还没有成型,然而我所想到的,我所感觉到的一切中间,已经有一种新鲜的、说不出的甜蜜的女性形象的预感——一种半意识的、羞涩的预感偷偷地在那儿隐藏着了……
我整个身体充满了这种预感,这种期待:我呼吸它,它跟着我的每一滴血流遍我全身的血管……它是注定了很快就要实现的。
我们的别墅是一所有圆柱的、木结构的宅子,两边各有一所侧屋。左边的侧屋是制造廉价糊墙纸的小工场,我不止一次溜到那里去,观察那十多个身体瘦弱、头发蓬乱、穿着油腻长衫、面容憔悴的小孩,他们不停地在压着印刷机矩形版的木杠杆上跳动,靠他们瘦弱身体的重量,印出糊墙纸的各色花纹。右边侧屋还空着,是预备出租的。有一天——五月九日以后三个星期的光景——那所侧屋的百叶窗打开了,露出来女人的脸;有一家人搬进来住了。我记得就是这一天午饭的时候,母亲问起仆人,我们的新邻居是什么人,她听到扎谢金娜公爵夫人的名字,起先倒带点敬意地说:“啊,公爵夫人……”后来又添上一句:“一定是一位穷的。”
“他们雇了三部出租马车来的,太太,”仆人恭敬地端上菜盘,一边说;“他们自己没有马车,太太,他们的家具也很简单。”
“可是,”母亲说,“那倒好些。”
父亲冷冷地望她一眼,母亲不做声了。
的确,扎谢金娜公爵夫人不能算有钱的女人,她所租的那所侧屋是那么破旧,窄小,而且又是那么低,稍微有点钱的人都不乐意住在那里。不过当时我听过就忘了。公爵的头衔对我没有什么作用:我刚念过席勒的《强盗》。
二
我有一个习惯:每天黄昏带着枪在花园里踱来踱去,守候乌鸦。我一向就痛恨这种小心翼翼的、狡猾的、贪心的鸟儿。就是我所讲到的那一天,我也像平常那样走到花园里去——但是,我白白地走遍了园中的小径(乌鸦已经认识我了,只是远远地断断续续地叫了几声),我无意中走近那道把我们的花园跟右边侧屋后面(属于那所小宅的)的一条狭长园子隔开的矮木栅。我埋下头走着。我突然听到人声,我朝着木栅那面望过去——于是,我发愣了……我看到一个奇异的景象。
离开我不多几步——在草地上,绿色覆盆子丛中站着一个身材苗条修长的少女,她穿一件有条纹的粉红衫子,头上包一块白头帕;四个年轻人围在她的四周,她拿着一些我叫不出名字、但是孩子们都熟悉的灰色小花轮流地敲他们的前额。这种花的形状像小袋子,它们打在硬东西上就会带着响声,大张开来。年轻人非常高兴地向她伸出前额,而在少女的动作里(我只看见她的侧面),有着一种迷人的、专横的、亲切的、嘲弄的、动人的地方,我差一点惊喜交集地叫出声来了,只要这些秀美的手指敲一下我的前额,我愿意马上抛弃人世间的一切。我的枪掉到草地上去了,我忘记了一切,我不转眼地凝望她那优美的体态,颈项,美丽的手,白头帕下面微微蓬松的淡黄色鬈发,半闭的敏慧的眼睛,这样的睫毛,和睫毛下面的娇柔的脸颊……
“年轻人,嗳,年轻人,”突然有人在我旁边大声说。“难道可以这样地望着陌生的小姐吗?”
我吓了一跳,我发呆了……我旁边,在木栅的那一面,有一个黑头发剪得短短的男人站在那里,用讥笑的眼光望着我,就在那个时候,少女也朝着我掉过脸来……我在那张灵活的、生气勃勃的脸上看到一对灰色的大眼睛,她整个脸忽然微微动了一下,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眉毛好玩地往上一挑……我的脸发红,我从地上抓起枪就跑。一阵响亮的、但并非恶意的笑声跟在我后面。我逃回自己的屋子,倒在床上,两只手蒙着脸。我的心跳得那么厉害,我感到很不好意思,但又很高兴,我从来没有像这样地激动过。
我休息了一会儿,梳好头发,洗好脸,下楼去喝茶。那个少女的面影又浮到我的眼前,我的心已经不再狂跳了,心紧得真叫人感到舒服。
“你怎么啦?”父亲突然问我,“打着乌鸦了吗?”
我正要把全部的事都告诉他,然而我又忍住了,我只是独自微笑。我上床的时候,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缘故,我用一只脚站着旋转了三次,又在头发上擦了油,躺下去,整夜睡得像死人一样。天快亮的时候,我醒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十分快乐地朝四周望望,又睡着了。
三
早晨我睁开眼睛,第一个思想就是:“怎么能跟他们认识呢?”喝早茶以前,我就跑到花园里去了,可是我并没有十分走近那道木栅,而且也没有看见一个人。喝过早茶以后,我在别墅前面的街上来来去去不知道走了多少次,远远地望着小宅的窗子……我仿佛看见她的脸在窗帷后面,我立刻惊慌地跑开了。“我一定要认识她,”我一边在无愁园前面那片沙地上胡乱地走来走去,一边想道。“可是用什么方法呢?问题就在这儿。”我回想我们昨天遇见的种种细节,不知道为什么缘故,她对我一笑的情景,我记得特别清楚……然而在我费尽心思想出种种办法的时候,命运早就替我安排好了。
我不在家的时候,母亲收到我们新邻居送来的一封用灰色纸写的、褐色火漆封口的信,这种火漆只有在邮局通知书上,或者在廉价葡萄酒瓶塞上才可以看到。在那封文句不通、字迹潦草的信里,公爵夫人请求母亲帮助她。照公爵夫人的说法,我母亲跟一班显要人物很熟,而她和她的孩子们的命运都操在那班人的手里,因为她现在有一些重大的诉讼事件。她写着:“我以一个贵妇人的身份向另一个贵妇人求援,我很欣喜能利用此机会。”她在信的结尾,要求母亲允许她来拜访。我回到家,看到母亲心里很不高兴:父亲不在家,她没有人可以商量,不答复“贵妇人”,并且还是一位公爵夫人,这实在不可能,可是怎么写回信,就叫母亲感到为难了。她觉得写法文信不合适,而写俄文信呢,俄文拼法又非她所长——她知道这一点,不愿意让自己丢脸。所以她看见我回来非常高兴,吩咐我立刻到公爵夫人家里去,口头告诉她:我母亲乐意随时为公爵夫人效劳,邀请她下午一点钟到我们家来。我的秘密的心愿实现得出乎意外地快,倒叫我惊喜交集了。可是我一点也没有表露出我心里的骚动——就先跑回自己的屋子,系上一条崭新领结,穿起新的常礼服:我在家还穿短上衣和翻领衬衫,其实我已经很讨厌这种服装了。
四
我走进这所侧屋的又窄又脏的前厅时,浑身不由自主地打起颤来,我遇见一个灰白头发的老仆人,他有一张暗铜色的脸和一对忧郁的猪眼睛,额上、鬓角边刻着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那么深的皱纹。他捧着一盘肉被啃光了的鲱鱼背脊骨,用脚关上通另一间屋子的门,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您有什么事?”
“扎谢金娜公爵夫人在家吗?”我问道。
“沃尼法季!”门内传来刺耳的女人的声音。
仆人默默地把背掉向我,露出他那件号衣的破旧的后背,号衣上只有孤零零的一颗带纹的红钮扣章(表示家族的图案。当时贵族人家均有此种世袭的纹章),他把盘子放在地上,走进去了。
“你到警察局去过吗?”又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在讲话。仆人含糊不清地在说些什么。“啊?……有人来了?”又听到她的声音。“隔壁人家的少爷!好,请他进来。”
“少爷,请您到客厅里去,”仆人又走出来对我说,一边从地上拿起盘子。
我整理一下衣服,走进了“客厅”。
我走进去的那间屋子不大,也不很干净,有几件简陋的家具好像是匆匆忙忙随便地摆在那里似的。靠近窗口,一个不好看的五十岁光景的老太太正坐在一把断掉一只扶手的圈手椅上,她没有戴帽子,身上穿一件绿色的旧衣服,颈项上围一条粗绒线的花围巾。她那双不怎么大的黑眼睛那样牢牢地瞪着我。
我走到她跟前,向她行礼。
“我可以跟扎谢金娜公爵夫人讲几句话吗?”
“我就是公爵夫人,那么您是B.先生的少爷?”
“是,太太。我母亲叫我来传话的。”
“请坐。沃尼法季,我的钥匙在哪儿,你看到吗?”
我把母亲对她来信的回答告诉扎谢金娜公爵夫人。她一边听我讲话,一边用她发红的胖手指敲着窗框,我说完了,她又把我打量了一番。
“好极了;我一定来,”她后来说。“您真年轻呀!请问您有多大岁数?”
“十六岁,”我不由自主地口吃起来。
公爵夫人从口袋里摸出几张写满了字的油污的纸,拿到鼻子跟前,翻来覆去地仔细在看。
“多么好的年纪,”她突然说,她坐立不安地在椅子上转动。“啊,请您不要客气。我这里很随便。”
“太随便了,”我想道,我望着她那难看的身形,不由得感到厌恶。
这时候客厅的另一道门很快地打开了,门槛上站着昨天傍晚我在花园里见到的那个少女。她举起一只手,脸上露出嘲讽的微笑。
“这是我的女儿,”公爵夫人用肘拐指着她说,“齐诺奇卡,他是我们邻居B.先生的少爷,请问您的大名?”
“弗拉基米尔,”我站起来回答,紧张得说不清楚了。
“那么您的父名呢?”
“彼得罗维奇。”
“噢,我认识一位警察局长,也叫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沃尼法季!不用找钥匙了,钥匙在我的衣袋里。”
少女带着先前那样的笑容,微微眯起眼睛,略微歪着头,一直在望我。
“我已经认识麦歇沃尔德马尔(沃尔德马尔是弗拉基米尔带法国音的念法),”她说,她那清脆、响亮的声音使我全身起了一种愉快的战栗。“您允许我这样称呼您吗?”
“小姐,您说到哪儿去啦!”我结结巴巴地说。
“在什么地方认识的?”公爵夫人问道。
公爵小姐不理她的母亲。
“您现在有事吗?”她说,她的眼睛一直在看我。
“没有什么事,小姐。”
“您愿意帮我绕绒线吗?来,到这里来,到我屋子里来。”
她朝我点点头,走出了客厅,我跟在她的后面。
我们走进去的那间屋子里,家具讲究一点,布置得雅致一点。可是那个时候,我差不多什么都不能注意了:我好像在梦中行动一样,我觉得全身充满了一种近乎愚蠢的、紧张的幸福感。
公爵小姐坐下,取出一绞红绒线,叫我坐在她对面;她仔细地解开那绞红绒线,套到我的手上。她默默地做这些,始终带一种滑稽的郑重神气,同时在微微张开的嘴唇上露出那种快乐的、狡猾的微笑。她把绒线绕在一张折起来的纸牌上,忽然她的眼光那么明亮,那么快速地向我一闪,使我不由自主地埋下了眼睛。她平常总是眯着的眼睛张大了,她的面容完全变了:她脸上好像充满了光辉似的。
“您昨天对我怎么看法,麦歇沃尔德马尔?”她停了一会儿,问道。“您大概认为我不对吧?”
“我……公爵小姐……我什么也没有想过……我怎么能够……”我狼狈地说。
“请听我说,”她反驳我。“您还没有了解我:我是一个很古怪的人;我希望别人永远对我讲真话。我刚才听说您才十六岁,可是我二十一岁了;您看,我比您大得多,所以您应当永远对我讲真话……而且听我的话,”她又说了一句。“看着我——您为什么不看我呢?”
我更加发慌了,不过,我还是抬起头来望着她。她微微笑了笑,但已经不再是先前的那种笑了,而是另外一种赞许的微笑。
“看着我,”她温柔地压低声音说:“我不讨厌别人看我。我喜欢您的脸,我预感得到,我们会成为朋友的。可是您喜欢我吗?”她狡猾地又加了这一句。
“公爵小姐……”我刚开始说。
“第一,应该叫我齐娜伊达·亚历山德罗夫娜;第二,小孩子(她自己马上改正了)——年轻人不把他们的感受坦白地说出来,这是哪一种习惯呢?大人才可以这样。您不是喜欢我吗?”
她这样坦率地跟我讲话,虽然使我非常喜欢,可是我感到有一点委屈。我想让她知道,她并不是在跟小孩子说话,所以尽可能地装出很自如的、很严肃的神情说道:“当然,我非常喜欢您,齐娜伊达·亚历山德罗夫娜,这我不想隐瞒。”
她摇摇头,歇了歇,又摇摇。“您有家庭教师吗?”她突然问道。
“不,我很早就没有家庭教师了。”
我撒了谎;我离开我那个法国教师还不到一个月。
“哦!我明白了——您完全是大人了。”
她轻轻地敲了一下我的手指。
“手伸直!”于是她勤快地绕起绒线来。
我趁她没有抬眼的时候,端详她,起先偷偷地看,后来越来越大胆了。我觉得她的脸比昨天傍晚的时候更动人:在她脸上一切都显得那么秀气,那么聪明,那么可爱。她背朝那扇挂着白色窗帷的窗坐着,阳光透过窗帷射进来,一抹柔和的光照在她那蓬松的金黄色头发上,她那洁白的颈项上,她那微斜的肩膀上,她那娇柔、平静的胸脯上。我望着她——现在,她对我已经是多么亲密,多么接近了!我觉得我早已认识她了,在认识她以前,我什么都不懂,甚至根本就没有生活过……她身上穿一件深色的旧长袍和一条围裙;我多么想抚摩这长袍和围裙的每一道褶纹。她的鞋尖从长袍下端露了出来:我多么想拜倒在这双鞋子跟前……“现在,我坐在她的对面,”我想道,“我已经认识她了……多幸福呀,上帝啊!”我高兴得几乎要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但是我只不过微微摆动一下我两只脚,就像一个得到糖果的小孩似的。
我快活得像水中的鱼,我愿意永远不走出这间屋子,不离开这个地方。
她慢慢地抬起眼睑,她那双亮的眼睛又亲切地望着我了,又微笑了。
“您那样子看我,”她慢慢地说道,伸出一只手指点着我。
我脸红了……“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到了,”这念头在我的脑子里闪过。“可是,她怎么会不知道呢,怎么会不看到呢!”
突然隔壁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在响——马刀的响声。
“齐娜!”公爵夫人在客厅里高声喊道。“别洛夫佐洛夫给你带来一只小猫。”
“小猫!”齐娜伊达大声说,连忙从椅子上起来,把绒线球丢在我的膝上,就跑出去了。
我也站起来,把绒线绞和绒线球放到窗台上面,走进客厅,我迟疑不决地站住了:在屋子中间躺着一只伸着脚爪的小花猫,齐娜伊达跪在它的前面,小心地托起它的小脸。公爵夫人身边有一个金色鬈发的年轻骠骑兵,他一个人几乎把两堵窗中间的空隙挡住了,他有玫瑰色的脸颊和一对凸出的眼睛。
“多好玩!”齐娜伊达接连说了好几次:“它的眼睛不是灰的,而是绿的。好大的耳朵啊!谢谢您,维克托·叶戈雷奇,您真好!”
我认出那个骠骑兵,就是昨天傍晚我看见的年轻人中间的一个,他笑了一笑,鞠一个躬,靴子上的踢马刺“啪的”响了一下,马刀链子也发出了响声。
“您昨天说起要一只大耳朵的小花猫……我办到了,小姐。您的话就是法律。”他又鞠了一个躬。
小猫轻轻地叫着,在地板上闻起来。
“它饿了!”齐娜伊达大声说。“沃尼法季,索尼娅!拿一点牛奶来。”
一个女仆穿一件黄色旧衣服,颈项上围一条褪色的项巾,拿着一小盘牛奶走了进来,把盘子放在小猫面前。小猫吃惊地抖了一下,眯眯眼睛,就开始舐牛奶了。
“它的粉红色小舌头多好看!”齐娜伊达的头几乎贴在地板上,她从小猫侧面鼻子下边望过去,说。
小猫吃饱了,装腔作势地动动脚爪,咪咪地叫起来。齐娜伊达伸直身子,随随便便地对女仆说:“把它拿走。”
“为了这只小猫,——请您给我手,”骠骑兵咧开嘴笑着说,动一下他那紧紧裹在新制服里面的强壮的身子。
“给您两只手,”齐娜伊达答道,就向他伸出双手来。在他吻她一双手的时候,她从他肩头上望着我。
我还是呆呆地站在原来的地方,不知道我应该笑呢,还是应该说一两句话,还是就这样沉默着。忽然我从前厅开着的门口看到我们家的仆人费奥多尔的身形,他向我做手势。我机械地走到他跟前。
“你来干什么?”我问他。
“您母亲叫我来找您,”他低声说,“她在生气,您还没有带口信回去。”
“难道我在这儿待了很久吗?”
“一个多钟点了。”
“一个多钟点了!”我不自觉地跟着说了一遍,就回到客厅,向主人恭敬地行礼告辞。
“您到哪儿去?”公爵小姐从骠骑兵身后望我一眼,问道。
“我得回家了,小姐。”我又向着公爵夫人加了一句说:“我就告诉家母,您下午两点钟到我们家里去。”
“您就这样说吧,少爷。”
公爵夫人连忙拿出鼻烟壶,大声地吸一下鼻烟,使得我甚至吃了一惊。
“就这样说吧,”她又说了一遍,一面含着眼泪眨眨眼睛,又打喷嚏了。
我又鞠了一个躬,掉转身子,走出去了。我暗地里感到一个非常年轻的人知道有人在背后看着他时所常有的那种局促不安的感觉。
“请您不要忘记再来看我们,麦歇沃尔德马尔。”齐娜伊达大声说,又笑起来了。
“她为什么总爱笑呢?”我在路上想。费奥多尔陪我回家,他一句话也不说,带着一种不满意的神情跟在我背后。母亲责备我,而且奇怪:我在公爵夫人家里待了这么久,究竟干了些什么呢?我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就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了。我突然觉得非常悲哀……我竭力忍住不要哭……我嫉妒那个骠骑兵。
五
公爵夫人如约来拜访我母亲,可是留给母亲一个不好的印象。她们会见的时候,我不在家。不过在餐桌上,我听见母亲对父亲说,她觉得这位扎谢金娜公爵夫人是une femme très vulgаire(法语:一个非常粗俗的女人),说她不断地恳求母亲在谢尔盖公爵面前替她讲情,使母亲讨厌透了。又说她总是在搞一些诉讼的事情——des vilaines affaires dargent(法语:讨厌的金钱上的事情)——因此她一定是一个非常喜欢挑拨是非的人。然而母亲又说,她已经请她同她女儿明天中午来吃饭(我听见说“同她女儿”,便做出埋头吃东西的样子)——因为她总算是我们的邻居,何况又是贵族。父亲听见这些话,就告诉母亲,他现在记起这位夫人是谁了;他年轻时候认识已故的扎谢金公爵。公爵受过很好的教育,却是一个头脑简单、荒唐无聊的人,因为他在巴黎待了很久,交际社会就给他起个绰号:le Parisien(巴黎人)。他本来很有钱,可是他把财产全输光了。——后来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也许是为了金钱的关系吧,他跟一个小职员的女儿结了婚。“不过,即使是为了钱,他也可以选个好一点的,”父亲冷冷地笑了笑,又接着说,“结婚后,他又去做投机生意,这一次完全破产了。”
“但愿她不要来借钱,”母亲说。
“这很可能,”父亲安静地说。“她会讲法语吗?”
“讲得很不好。”
“嘿,那倒无所谓。你好像说你也请了她女儿,有人对我说她的女儿倒是一个很可爱、很有教养的小姐。”
“哦,那么说,就不像她母亲了。”
“也不像她父亲,”父亲接着说。“他虽然受过很好的教育,可是他仍然是一个傻瓜。”
母亲叹了一口气,沉思起来。父亲也不再说什么了。我在旁边听见他们这段谈话,感到很不舒服。
饭后,我又到花园里去了,不过没有带枪。我自己发誓不再走近扎谢金娜家的园子,可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把我吸引到那里去——而且也不是白走一趟。我刚走近那道木栅,就看到齐娜伊达。这一次就只有她一个人。她手里捧着一本书,慢慢地顺着小径走来。她没有注意到我。
我差一点要让她过去了,可是我立刻又改变主张,我咳嗽了一声。
她回过头来,可是并不停步,只用一只手把圆草帽上天青色宽丝带掠开,望了望我,静静地笑了笑,又埋下眼睛去看书了。
我脱下便帽,迟疑了一下,带着沉郁的心走开了。“Que suis-je pour elle?(法语:在她的眼里我算什么呢?)”我用法语(天晓得是为什么缘故)这样想。
我背后响起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父亲跨着轻快的步子朝我走来。
“她就是公爵小姐?”他问我。
“公爵小姐。”
“你难道认识她?”
“今天早晨我在公爵夫人那儿见过她。”
父亲止了步,脚后跟很快地掉转,往回走去。他走到跟齐娜伊达并排的时候,恭敬地向她鞠了一个躬,她也向父亲还了礼,脸上露出一点惊讶的样子,把书放下。我看见她的眼睛一直在跟着他。父亲的服装素来很讲究,有他独特的风度,可又是非常朴素。然而我从来没有看到父亲的风采像今天这么优美;我从来没有看到他那顶灰色呢帽像今天这样恰到好处地戴在他已经有点稀疏的鬈发上。
我刚向齐娜伊达走去,可是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重新把书举起来,走开了。
六
这一天整晚和第二天早晨,我都在一种郁郁不乐的麻木状态中度过。我记得我想用功,拿起盖达诺夫的书,可是这本著名教科书的排得很稀的每一行、每一页都白白地从我的眼前溜过去了。我把“尤利乌斯·恺撒以作战勇敢而著名”的这一句,接连读了十遍——却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终于丢开了书。午饭前,我又在头发上涂了油,又换上常礼服,系上领结了。
“这是为什么?”母亲问我道。“你还不是大学生,天晓得,你能不能通过大学考试?而且你的短上衣做了还不久呢!你不能就把它丢掉。”
“要来客人,”我轻轻地、几乎绝望地说。
“别胡说!这算什么客!”
我只好服从,我脱去常礼服,换上短上衣,不过没有取掉领结。午餐前半小时,公爵夫人同她女儿来了,老太太在她那件我见过的绿色衣服外面加了一条黄披巾,戴一顶饰着火红色缎带的老式帽子。她一开头就说起她的“期票”,叹气,哭穷,“不断地恳求”帮助,可是她一点都不讲礼貌:还是那样大声地吸鼻烟,还是那样自由地在椅子上扭来转去,坐立不安。她好像完全没有想到,她是一位公爵夫人。齐娜伊达的态度恰恰跟她相反,非常庄重,差点儿显得高傲了,是真正公爵小姐的气派。她脸上有一种冷冰冰的端庄和尊严,我简直不认识她了,我也认不出她的微笑,她的目光,虽然我觉得她在这种新姿态中,也还是很美。她穿一件浅蓝色花轻纱长袍;头发照英国式梳的,梳成长长的一条一条的发鬈垂在颊上。这种式样跟她脸上冷冰冰的表情非常相称。午餐的时候,父亲坐在她旁边。他用他特有的那种优雅而大方的殷勤在招待他的邻座。他偶尔望她——她也偶尔望他,而且带着这么奇怪的、几乎是敌意的眼光。他们用法语交谈,我记得,齐娜伊达发音的准确叫我吃惊。公爵夫人在席上还是像先前那样地一点也不讲礼貌,她吃得很多,而且夸菜做得好。母亲显然给她烦透了,用一种厌烦的、冷淡的态度在应付她。父亲偶尔微微地皱皱眉头。母亲也不喜欢齐娜伊达。
“一个多骄傲的女人,”第二天母亲这样说。“你想她凭什么骄傲——avec sa mine de grisette!(法语:凭她那副轻佻的模样)”
“大概,你还没有看到过轻佻的女子,”父亲对她说。
“所以谢天谢地了!”
“自然,谢天谢地……只是你怎么就可以给她们下断语呢?”
齐娜伊达压根没有理过我,吃过饭以后,公爵夫人就站起来告辞了。
“我就指望着你们的照顾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和彼得·瓦西里耶维奇!”她像唱歌似地对父亲和母亲说。“我有什么办法呢!过去有过好日子,可是早已过去了。现在我虽是一个有爵位的夫人,”她带着令人不愉快的笑声加了一句,“但要是没有吃的,虚名又有什么用!”
父亲对她恭敬地鞠了一个躬,送她到前厅门口。我就穿着短上衣站在那里,低头望着地板,仿佛是一个判了死罪的犯人。齐娜伊达对我的态度把我完全毁了。却不料她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她眼睛里又带着先前那种温柔的表情,很快地低声对我说:“八点钟到我们家里来,听到吗?一定来……”
这使我多么惊奇!我刚伸出手去,可是她已经把白披巾搭到头上,走了。
七
准八点钟,我穿上了常礼服,头发梳得高高的,走进公爵夫人住的小宅子的前厅。老仆人不高兴地望了我一眼,不情愿地勉强从凳子上站起来。客厅里有欢笑声。我推开门,不由得吃惊地往后退了一步。公爵小姐站在屋子当中一把椅子上,把一顶男人帽子朝前拿着,椅子四周站了五个男子。他们争着把手放进帽子里去,可是公爵小姐却把帽子举得高高的,用力摇动它。她看到我进来,就大声说:“等一等,等一等!有新客人啦,也应当给他一张票子,”
她轻盈地从椅子上跳下来,拉住我的常礼服的袖口。“跟我来!”她说,“您站着干什么?诸位麦歇,你们认识认识吧,这位是麦歇沃尔德马尔,我们邻家的少爷。这位是,”她挨着次序,介绍我认识她的客人。“马列夫斯基伯爵,这位是鲁申医生,这位是迈达诺夫诗人,这位是退职的上尉尼尔马茨基,这位是别洛夫佐洛夫,骠骑兵,您已经看到过了。希望你们大家都成为好朋友。”
我非常不好意思,我甚至忘记对他们行礼了。我认得鲁申医生,就是在花园里丝毫不留情地羞辱过我的那位浅黑色皮肤的先生,其余的人我都不认识。
“伯爵!”齐娜伊达继续说,“请您写一张票子给麦歇沃尔德马尔。”
“那不公平,”伯爵带一点波兰口音答道。这是一个穿得很时髦的、棕色头发的美男子,有一对很灵活的褐色眼睛和一个窄小的白鼻子,小嘴上有一撮修剪得很精致的唇髭。“他还没有跟我们一块儿玩过‘摸彩’游戏呢。”
“不公平!”别洛夫佐洛夫和那位被称为退职上尉的人也说了一遍。上尉大约有四十岁,脸上的麻子多得可怕,头发鬈曲得像黑人一样,驼背、弯腿,身上穿一件没有肩章、钮扣松开的军服。
“我的意思要给他写一张票子,”公爵小姐又说。“为什么要反抗呢?麦歇沃尔德马尔第一次跟我们一块儿玩,他今天用不着遵守规则。不要埋怨了,写吧!我要这样做的。”
伯爵耸了耸肩膀,可是恭顺地埋下头去,用戴满戒指的白皙的手拿起笔,撕下一小张纸,就在纸上写了。
“至少,您得允许我们,把我们玩的游戏对沃尔德马尔先生说明一下,”鲁申带着讥讽的口气说,“不然他就完全莫名其妙了。年轻人,您懂吗,我们正在玩‘摸彩’;公爵小姐是给奖人——谁拿到‘幸运’的票子,那个人就有吻她的手的权利。我跟您说的话,您明白吗?”
我只是望着他,还是莫名其妙地站在原来的地方;公爵小姐又跳上那把椅子,又把帽子摇动起来。大家都拥到她跟前——我就跟在他们后面。
“迈达诺夫,”公爵小姐对一个身材高高、脸孔瘦瘦、眼睛小而无光、头发黑而长的年轻人说。“您是诗人,您应该大量一点,把您的票子让给麦歇沃尔德马尔,让他有两个机会。”
但是迈达诺夫表示不同意地摇摇头,连头发都飘动起来了。别人都摸过以后,我也把手伸进帽子里,拿出一张票子打开来看……天啊,我看到写在那张纸上的“接吻”两个字,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接吻!”我不由自主地大声喊起来。
“好啊,他中彩了,”公爵小姐连忙说。“我真高兴!”她从椅子上下来,两眼发亮,柔媚地望了我一眼,我的心跳起来。
“您高兴吗?”她问我。
“我?……”我讷讷地说不出话了。
“把您的票子卖给我,”别洛夫佐洛夫突然在我的耳边唐突地说,“我给您一百卢布。”
我用那样愤怒的眼光把骠骑兵看了一眼,这使得齐娜伊达拍手叫好,鲁申也喊着:“好极了,年轻人!”
“不过,”他说下去,“我是司仪人,我的职务便是督促遵守一切规章。麦歇沃尔德马尔,跪下一条腿。这是我们的规矩。”
齐娜伊达站在我面前,头微微斜着,好像为了要把我看得更清楚些,她就郑重其事地向我伸出手来。我的眼睛模糊了;我本想跪下一条腿,可是两条腿一齐跪下去了,非常不自然地吻她的手指,甚至让她的指甲在我的鼻尖上轻轻抓了一下。
“干得好!”鲁申叫道,他扶着我站起来。
“摸彩”的游戏继续下去。齐娜伊达叫我坐在她身边。她想出种种奇特的处罚的办法!就说其中有一次,她扮演“雕像”,选丑男子尼尔马茨基做雕像的台座,叫他趴下,而且要把脸贴在自己的胸前。笑声一直没有停止过。对于我,一个生长在讲规矩的贵族家庭里、受着严格而孤寂的教育长大起来的孩子,这种叫嚣,这种喧嚷,这种无拘无束近乎发疯的欢乐,这种从来没有过的跟陌生人的交际,全使我兴奋万分。我简直像喝醉酒似的头发晕了。我竟然笑得、吵得比别人更厉害,连在隔壁屋子里,正在跟从伊维尔门请来的录事商量事情的老公爵夫人也出来望我了。可是我觉得我太幸福了,对别人的嘲笑和轻蔑的眼光,我真如俗话所说“一点也不在乎”了。
齐娜伊达对我一直表示优待,不让我离开她身边。有一次处罚的办法是:我得跟她并排坐在一起,让一幅丝巾盖住我们:我应该把我的秘密告诉她。我还记得,我们两人的头忽然在一种闷热的、半透明的、芬芳的黑暗里面,在这黑暗里她的眼睛亲切地、温柔地发着光,她张开的嘴唇吐出热气,她的牙齿露出来,她的发梢轻轻挨着我,使我发痒,使我发烧。我不做声。她狡猾地、神秘地微笑着,后来轻轻地问我:“唔,究竟是什么呢?”然而我只是红着脸,笑着,把脸掉开去,几乎透不过气来了。我们玩腻了这种游戏——我们开始玩一种绳子游戏。我的天,我忽然出了神,给她在我的手指上猛打了一下,我感到多么大的快乐!后来我又故意装作出神的样子,她就跟我开玩笑,却再也不肯碰一下我伸给她的手了!
那个晚上我们还玩了好多的把戏!我们弹钢琴,唱歌,跳舞,表演茨冈人宿营——我们把尼尔马茨基扮成一头熊,叫他喝盐水。马列夫斯基伯爵表演各种纸牌戏法,最后一次纸牌戏法是“威斯特”,他把牌洗乱以后,自己把王牌全拿出来,为了这个,鲁申“便有庆贺他的光荣”。迈达诺夫给我们朗诵他的长诗《杀人者》的几节(这是在浪漫主义全盛的时期),这首长诗他想用黑色封面印上血红色书名出版。我们又从伊维尔门请来的录事的膝上偷走他的帽子,逼着他跳哥萨克舞来把它赎回。又叫老沃尼法季戴上女包发帽,公爵小姐戴起男人帽子……我们做过的事情真说不尽。只有别洛夫佐洛夫越来越往角落里躲,皱着眉头在生气……他有时眼睛充血,满脸通红,好像他马上就要向我们冲过来,把我们当作木屑一样往四处踢开;可是公爵小姐看看他,伸出一根手指威胁地向他指指,他又退回原来的角落里去了。
我们终于玩得疲乏了。老公爵夫人虽然说她什么都不在乎,而且不怕吵闹,可是后来她也感到疲乏,想休息了。十二点开出晚饭来:一块不新鲜的干酪,几个碎火腿馅的冷包子,我觉得这些包子比我吃过的任何点心都可口。酒只有一瓶,样子有点古怪:大口黑瓶,盛着玫瑰色的酒,可是谁也没有喝它。我走出小宅子,疲乏、快乐得没有一点力气;告别的时候,齐娜伊达紧紧握着我的手,又神秘地微笑了。
夜气郁闷而潮湿地扑到我火热的脸上,看来大雷雨就要来了;乌云逐渐增多,飘过天空,它那如烟似雾的外形,看得出在改变。微风不停地吹过黑暗的树林,远处,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地平线上轻轻地响着愤怒的、不清楚的雷声。
我从后面台阶溜到我屋子里去。我的老仆人躺在地板上睡着了,我必须从他身上跨过去。他醒了,看到我就说,母亲又为我发脾气,她又要派人去叫我,可是让父亲阻止了。我平日睡觉前总要去向母亲请晚安,让她祝福我。现在没有办法了!
我对老仆人说,我自己来脱衣服睡觉——我吹熄了蜡烛。可是我没有脱衣服,也没有上床睡觉。
我在椅子上坐下,而且坐得很久,仿佛中了魔一样……我感觉到非常新鲜,非常甜蜜——我几乎什么都不看,静静地坐着,轻轻地呼吸,只是有时候我回想到什么事情,我就禁不住默默地微笑,有时候我想起我是在恋爱了,爱的就是她,这就是爱,这思想叫我心里发冷。在黑暗里齐娜伊达的脸静悄悄地在我眼前浮现——浮来浮去却不再浮走了,她的嘴边依旧挂着那种神秘的微笑,她那询问似的、梦幻的、温柔的眼光还偷偷地瞟着我……完全跟我向她告别的时候一样。最后我站起来,踮起脚走到床前,连衣服也不脱,小心地把头靠在枕上,我好像害怕剧烈的动作会惊扰了那个充满在我心里的东西……
我躺着,可是并不闭上眼睛。不久我注意到一道道微光不断地射进我屋子里来。我坐起来,望望窗。窗架和神秘地、朦胧地发白的玻璃已经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来了。“雷雨,”我想道。雷雨果真来过,可是它已经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所以并没有听到什么雷声;只有不很亮的、长长的电光,仿佛分成一股一股的在天空里继续不断地闪烁:但与其说它在闪烁,还不如说它像将死的小鸟的翅膀那样地颤抖,那样地抽动。我起来,走到窗前,站在那里,一直站到天亮……电光并没有停止过一会儿,这是民间称为雀夜的晚上。我望着那片寂然无声的沙地,我望着无愁园黑黝黝的一片地方,我望着远处房屋的黄色的正面,仿佛它们也跟着每一道微弱的闪光在颤动……我望着这些——我不能够离开那里:这些没有声音的电光,这些抑制着的闪烁,好像正跟我心里燃烧的神秘无声的情火呼应着。天亮了,黎明的天空现出许多鲜红的云块。太阳渐渐往上升,电光也渐渐淡起来,它们的闪烁也越来越稀少,终于淹没在这一片已经到来的白天的明朗的阳光里,消失了……
我内心的电光也消失了。我觉得非常疲乏,非常平静……可是齐娜伊达的面影依然胜利地在我心里荡漾。只是这个面影本身也显得安静了:好像一只从沼地野草中间飞出来的天鹅,它在它四周的丑恶的形象中间显出特殊的美。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我怀着充满信赖的、崇拜的、告别的心情,最后一次拜倒在它面前……
啊,温柔的感觉,柔和的声音,深受感动的心灵的善良和宁静,第一次爱的觉醒的令人陶醉的欢乐——如今,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
八
第二天早晨,我下楼用早茶的时候,母亲就责备我——可是不如我所想象的那么严厉——而且要我说出昨夜经过的情形。我用几句话应付了她,却瞒过许多细节,极力把事情说得没有一点毛病。
“无论如何,她们不是comme il faut(法语:规矩人),”母亲说,“你不必到她们那儿去浪费时间,你应该准备大学入学考试,用用功啦。”
我知道母亲所谓关心我功课的就只限于这几句话,因此我觉得没有辩驳的必要。可是我们喝过早茶以后,父亲却挽着我的胳膊到花园里去,逼着我把我在扎谢金娜家看到的一切全说出来。
父亲对我有一种古怪的、左右我的能力——而且我们的关系也非常古怪。他几乎不过问我的教育,但是从不伤害我的感情;他尊重我的自由——我也许可以这样说,他甚至对我有礼貌……只是他不让我接近他。我爱他,我崇拜他,我认为他是个模范的男人——唉,我的上帝,倘使我不是一直感到他在推开我,我会多么热情地爱他!然而只要他愿意,他几乎只消用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能够唤起我对他无限的信心。我打开心灵——像对聪明的朋友,或者亲切的教师似地跟他谈心……可是他又突然地离开我了——他的手又把我推开——虽然亲切地,温和地,但他还是把我推开了。
有时候他高兴起来——那时就会像小孩似地跟我一块儿游戏,淘气(他喜欢种种剧烈的体力活动);有一次——就只有那么一次!——他对我非常亲切,使我感动得几乎淌下眼泪……可是他的愉快,他的亲切一下子全消失得干干净净——而且我们两人中间发生过的事情,并不能使我对将来有什么指望——好像这只是做了一场梦似的。有时候我仔细地望着他那张聪明、漂亮、愉快的脸……我的心颤动,我整个身心都倾向他……他好像也觉察到我心里在想些什么,顺手轻轻拍拍我的脸颊,就走开了,不然就动手做什么工作,再不然他就突然变成冷冰冰的了,这是他一个人有的一种独特的态度;我立刻也就退缩了,我也冷了下来。他那种难得表示的对我的慈爱,决不是我的不言而喻的恳求唤起的;它们总是突然地发作。后来,我仔细想一下我父亲的性格,我得到这样的一个结论,他对我,对家庭生活都不感兴趣,他的心倾向别的事情,而在那些事情上完全得到了满足。“你能够拿到手的,你就去拿,千万不要让别人控制你,做自己的主人——人生的全部滋味就在这儿了。”有一次他这样对我说。还有一次,我以年轻的民主主义者的姿态对他发表关于自由的言论(他那一天的态度正是我所谓“亲切”的,在那一天我可以跟他随意谈话)。
“自由,”他重说了一遍,“可是你知道,什么东西能够给人自由呢?”
“什么东西呢?”
“意志,自己的意志,它能够给人比自由更好的权力。你有意志——你就会自由,就能够指挥别人。”
父亲首先超乎一切地热爱生活……而且他已经活过了;也许他已经预感到他不能长久享受人生的“滋味”:他活到四十二岁就死了。
我详细地把我在扎谢金娜家里经过的情形告诉父亲。他坐在花园的长凳上,用手杖在沙土上画来画去,似注意非注意地听着。他偶尔笑一笑,抬起微微发亮的、逗人发笑的眼光望着我——而且用简短的问话和反驳来鼓励我说下去。我起先连齐娜伊达的名字都说不出口,可是后来再也忍不住了,我就开始赞美她。父亲一直在微笑。后来他沉思起来,伸伸腰,站起来了。
我记得我们走出宅子的时候,父亲吩咐过仆人给他预备马。他是一个很出色的骑手,能够驯服最野的马,本领远超过莱勒先生。
“爸爸,我跟你一块儿去骑马,好吗?”我问他。
“不,”他答道,他的脸上又现出平常那种冷淡而和气的表情。“要是你想去,你一个人去吧;你告诉马夫,说我不去了。”
他掉转身子,急匆匆地走了。我注意地望着他——他一走出门外就看不见了,只是他的帽子顺着木栅在动,他到扎谢金娜家去了。
他在那里待了不到一个钟头,出来就动身到城里去,一直到晚上才回家。
午饭以后,我也到扎谢金娜家里去。客厅里只有老公爵夫人一个人。她看到我,就用一根织针在帽子底下搔搔头皮,突然问我愿不愿意替她抄一张呈文。
“很愿意,”我说着就在椅子边上坐下。
“只是请您注意:字写得大一点,”公爵夫人说,递给我一张油腻的纸,“今天就抄,行不行?少爷。”
“当然,我今天就抄,老太太。”
隔壁屋子的门微微打开了一点——门缝里露出齐娜伊达的脸——苍白而带愁思的神情,她的头发蓬松地飘在脑后,她的大眼睛冷冰冰地望了我一眼,就轻轻地关上了门。
“齐娜,齐娜!”老夫人喊道。
齐娜伊达没有答应。我带了老夫人的呈文回家,整个晚上都在抄写。
九
我的“热情”是从那一天开始的。我记得那个时候我有一种类似初上班的新职员的感觉;我已经不再是年轻的孩子了,我在恋爱。我说过,我的热情从那一天开始,我还可以加一句,我的痛苦也是从那一天开始的。离开齐娜伊达,我就抑郁不乐:什么都不能想了,什么事也不能做了。我整天整天地专心想她……我抑郁不乐……但是在她的面前,我也并不感觉到轻松。我嫉妒,我承认自己一无可取,我像傻瓜似地生气,像傻瓜似地卑屈,然而却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把我吸引到她身边去,每一次我跨进她的房门,就不由得感到幸福而浑身颤抖起来。齐娜伊达立刻就猜到我爱上她了,然而我也并不想隐瞒。她玩弄我的热情,她拿我开玩笑,溺爱我,可是又折磨我。能够作为别人最大欢乐和最深痛苦的惟一源泉,作为专断而默默顺从的原因,这是一件愉快的事,可是我好像已经是齐娜伊达手中的一块捏软的蜡了。不过爱上她的并不止是我一个人,所有到公爵夫人家里走动的男人都为她神魂颠倒,她把他们都缚在她的脚跟前。她喜欢一会儿挑起他们的希望,一会儿又引起他们的忧虑,她喜欢任性地作弄他们(她把这个叫做:让他们撞头),可是他们连想都没有想到要违背她的意旨,人人都情愿顺从她。她的充满了活力与美丽的整个身上,狡猾与随便,做作与单纯,沉静与活泼特别迷人地混合在一起。在她所做所说的一切里,在她的每一个举动里,都带有一种微妙的、轻快的娇美,处处都显露出她那特殊的、生气蓬勃的力量。她的脸不断地在变化,时时射出光芒:它几乎就在同一个时候表现出嘲讽,沉思,甚至热情。各种极端不同的感情像刮风的晴天里的云彩那样,又轻又快在她的眼里、唇际不断地掠过。
每一个崇拜她的人都是她所少不了的。她有时候把别洛夫佐洛夫叫做“我的野兽”,有时候就单叫“我的”,为了她,他即使赴汤蹈火也情愿;他对自己的智力和其他长处缺乏信心,因而不断地向她求婚;并且向她暗示:别人不过是瞎说。迈达诺夫投合她心灵中的诗意:他是一个相当冷静的人,跟大多数的作家一样,他极力使她相信,或许也使他自己相信,他崇拜她。他不断地写诗歌颂她,带一种又似做作、又似真诚的喜悦朗诵给她听。她同情他,可是同时又有点嘲笑他。她不信任他,她听完他的真情的吐露后,就要他朗诵普希金的诗,她说这是为着“净化空气”。鲁申,那位爱挖苦人的、说话尖刻的医生,比别人更了解她——也比别人更爱她,虽然他当面、背后都常常骂她。她尊敬他,但也并不放松他——有时候她带一种特别的、幸灾乐祸的快乐神情使他感到,他也是捏在她手掌里的人物。“我是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我没有心肝,我天生是一个女演员,”有一次她当着我的面对他说,“哦,好极了,把您的手伸出来,我要把针刺进去,这个年轻人在场会使您感到不好意思,您会觉得痛,可是您还得笑,您这位老实的先生。”鲁申红了脸,转过头去,咬着嘴唇,但终于把手伸给她。她用针刺它,他果真就笑……她也笑了,她把针刺得很深,她望着他那双徒然地想躲开去的眼睛……
我最不了解齐娜伊达跟马列夫斯基伯爵中间的关系。他是一个很漂亮、灵活、聪明的人,可是在他的身上有一些令人怀疑的,有一些虚伪的东西,连我,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也觉察到了,而齐娜伊达居然没有看出,这叫我觉得奇怪。或者她早已看出他那些虚伪的地方,只是并不讨厌它而已。她那种不正常的教育、古怪的交际和习惯、母亲经常在她身边、家境不好、家里又很乱——从这位少女享受自由的时候开始,从她认为自己比她周围的人们高出一等的时候开始,这一切在她的心中发展成一种半瞧不起人的随便和不苛求的习气。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沃尼法季来说糖用光了,或者什么难听的闲话传开去了,或者客人们争吵起来——她也不过摇摇她的鬈发,说:“这都是些小事!”她一点也不在意。
但是每次马列夫斯基伯爵走到她跟前,以一种狐狸似的狡猾的动作,优雅地靠在她的椅背上,带一种自满而又谄媚的微笑在她耳边低声说话,而她两只膀子交叉在胸前,专心地望着他,她自己也微笑了,而且还摇摇头——那个时候,我就气得全身的血都沸腾起来了。
“您为什么要接待马列夫斯基伯爵呢?”我有一次问她道。
“他有那么漂亮的小胡子,”她说,“您不懂得这个。”
“您是不是以为我爱他?”还有一次她对我说,“不会,我不会爱上一个我瞧不起的人。我要爱一个能够使我服服帖帖的人……但是我希望不要遇到那样的人,谢谢上帝,我不要落到任何人的手里,不,绝不!”
“那么,您永远不会爱上什么人了?”
“可是您呢?难道我不爱您吗?”她说着,用戴着手套的指尖在我的鼻子上敲了一下。
不错,齐娜伊达简直是在拿我开心。一连三个星期,我天天去看她——她什么把戏都跟我玩过了!她很少到我家里来,我也不希望她来;她在我们家里就变成一位端庄的小姐,一位公爵小姐了——所以我害怕看到她。我生怕在母亲面前泄露出我的秘密;母亲很不喜欢齐娜伊达,她常常用不友好的眼光监视我们。我倒并不怎样害怕父亲:他好像并没有注意我,他也很少跟她谈话,可是谈起来却谈得非常聪明,而且意味深长。我不再做功课、读书了,我连到附近地方去散步或者骑马的事情都停止了。我好像是一只给人拴住脚的甲虫,不断地绕着这所心爱的小宅子转来转去;我好像真想永远留在那里似的……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母亲责备我,甚至有时候齐娜伊达也在赶我回家。那个时候我就锁在自己的屋子里,或者走到花园的尽头,爬到高高的石头造的温室的废址上,把两只腿从临街的墙头上挂下来,在那里接连坐上好几个钟头,虽然我望着,望着,可是什么也没有看见。白蝴蝶懒洋洋地在我身边盖满尘土的荨麻上面飞来飞去;离我不远的半毁坏的红砖上有一只不避人的麻雀,在那里生气似地噪叫,不停地扭转它的全身,展开它的尾巴;那些始终不相信我的乌鸦,高高地、高高地躲在光秃的桦树顶上,偶尔叫几声;阳光静静地照在桦树的稀疏的树枝上,风轻轻地吹动它们;顿河修道院的安静而又凄凉的钟声不时飘送过来,可是我只是默坐,凝视,倾听——全身充满了一种莫名的感觉,这种感觉里包含着一切:忧伤、欢乐、未来的预感、欲望和对生活的恐惧。可是那个时候,我对于这个一点也不懂,我也不能把这一切在我心里徘徊的东西叫出一个名目,我倒不如用一个名字——齐娜伊达的名字来叫它们。
齐娜伊达一直在玩弄我,就像猫作弄老鼠似的。她一会儿对我卖弄风情——使我心神荡漾——一会儿她又忽然把我推得远远的了——我再不敢走近她,我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我记得,接连有好几天她对我非常冷淡,我完全胆怯了,我畏缩地走到她们那所小宅,不管那个时候老公爵夫人正在骂人,叫嚷,我总设法去接近她;她的“期票”的事情弄得很糟,她已经跟警察分局长解释过两次了。
有一次我顺着我熟悉的木栅散步——我就看到齐娜伊达:她撑着两只膀子,坐在草地上一动也不动。我正想悄悄地走开,可是她突然抬起头来,命令似地招呼我过去。我呆了一会儿:我没有立刻懂得她的意思。她又招呼我。我赶快跳过木栅,高兴地朝她跑过去;可是她用目光命令我不要走到她身边,指点我站在离开她两步远的小径上。我窘透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就在路边上跪下去。她的脸色非常苍白,整个脸上都露出那样沉痛的悲哀,那样不堪的疲劳,这使我的心十分难过,我就不由自主地小声说:“您怎么啦?”
齐娜伊达伸出手,摘了一片草放在嘴里咬了一下,又把它远远地抛开了。
“您非常爱我吗?”她最后问道,“是吗?”
我没有说什么——而且,我何必要回答呢?
“是,”她像先前一样地望着我,又说了一遍,“是这样的。一样的眼睛,”她添上一句,又沉思了,用两只手捂着脸。“一切都惹起我心烦,”她低声说。“我倒不如早到世界的尽头去,我受不了,我对付不了……我还有什么前途!……啊,我痛苦……我的上帝,我多痛苦啊!”
“为什么呢?”我胆怯地问道。
齐娜伊达并不回答我,只是耸耸肩膀。我还是跪着,忧郁地望着她。她说的每句话都像刀子似地在割我的心。在这一刻,只要能够消除她的痛苦,就是牺牲我的生命,我也甘愿。我望着她——唉,虽然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感到痛苦,可是我也明明白白地想象得出:她忽然感到一阵难堪的苦恼,走到花园里——就像给镰刀割倒似的倒在地上了。四周明亮,一片翠绿;风在树叶间发出沙沙声;有时候风还吹动覆盆子树的长桠枝,在齐娜伊达的头上摇来荡去。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鸽子的咕咕叫声,蜜蜂嗡嗡地在稀疏的青草上低飞。在我们头上,天空蓝得可爱——可是我却是这么悲伤……
“念点诗给我听吧,”齐娜伊达低声说,身子支在肘子上。“我喜欢听您念诗。您念起来像唱歌似的,但没有关系,这是因为年轻。给我念《在格鲁吉亚山岗上》。不过,请您先坐下来。”
我坐下,就朗诵起《在格鲁吉亚山岗上》来。
“‘它要不爱也不可能’,”齐娜伊达跟着我念了一遍。“这就是诗的妙处:它告诉我们生活里没有的事,可是它不仅比现在有的事更美,还更接近于真实……‘它要不爱也不可能’——它想不爱,并不可能!”她又不做声了,突然她全身一动,马上站起来。“我们走罢,迈达诺夫还待在妈妈那儿,他给我送来他自己的诗,可是我把他丢在那儿走了。他现在一定很伤心……可是有什么办法!您总有一天会了解的……只是请您不要跟我生气!”
齐娜伊达匆匆地握一下我的手,就向前跑去了。我们回到小宅子里。迈达诺夫开始对我们朗诵他刚出版的诗集《杀人者》,可是我并不在听他朗诵。他做作地高声朗诵他那个四韵脚长短格的诗句——韵律好像嘈杂的、无意义的小铃声似地变换响着。我一直望着齐娜伊达,竭力想弄明白她最后几句话的意思。
也许有一个秘密的情敌
已经意外地征服了你?
迈达诺夫忽然哼出这样的诗句——我的视线便同齐娜伊达的视线碰在一起了。她低下头,脸微微发红。我看见她脸红了,浑身吓得发抖。我早就在嫉妒了,可是直到这一刻,“她爱上了什么人”的念头才在我的脑子里闪过。“天啊,她爱上什么人了!”
十
我的真正的痛苦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我耗尽脑汁,思索,反复地思索——而且不停地、但尽可能地不露心迹,暗中观察齐娜伊达。她已经变了——这个变化是非常明显的。她常常一个人出去散步,而且散步很久。有时候她连客人都不接见;在自己的屋子里一连坐上好几个钟头。她以前从没有这样的习惯。我突然变得——或者我自以为变得——感觉非常锐敏了。“是不是他?或者就是他?”我问着自己。我焦灼不安地把她的崇拜者一个一个都猜到了。马列夫斯基伯爵(虽然就是为了齐娜伊达的缘故,我也羞于承认这一个看法)在我心里显得比别人更危险。
我的注意力连我鼻尖以外的事都看不见,我那个秘密恐怕也瞒不过别人;至少鲁申医生很快就看穿我了。可是他最近也变了:他瘦了,还是那样常常地笑,只是他的笑声仿佛更沉闷了,更带恶意了,更短促了——他从前那种轻松的讽刺和做作的尖刻消失了,代替那些的是一种不由自主的、神经质的急躁。
“您为什么老是上这儿来呢,年轻人?”有一天扎谢金娜家客厅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对我说(公爵小姐出去散步还没有回家,从顶楼传出来老公爵夫人的刺耳的叫嚷:她正在跟女仆人争吵)。“趁您还年轻,您正应该念书,用功,可是现在您在这儿干什么呢?”
“您怎么知道,我在家里不用功呢?”我带了一点傲慢,但也有一点狼狈的样子分辩道。
“您很用功!这可并不是您的真心话!好,我也不跟您争论……在您这个年纪,这原是很自然的事。只是您完全挑错了人。您难道没有看出来这是什么样的人家?”
“我不懂您的意思。”我说道。
“不懂吗?那更糟了。我认为我有责任来警告您。像我们这些人——老光棍——不妨到这里来:这对于我们还有什么坏处呢?我们已经受够磨练了,没有什么可以伤害我们;可是您还是一个孩子,您的皮肉还娇嫩。这儿的空气对您有害——相信我,您会受到传染的。”
“怎么会这样呢?”
“就是这样的。难道您现在健康吗?难道您还是一个正常状态的人吗?难道您现在感觉到的东西,对您有用,有好处吗?”
“我感觉到的是什么呢?”我说,可是在心里我承认医生说的话都是对的。
“啊,年轻人,年轻人,”医生继续说,看他那种表情,好像这两句话对我含有一种很大的侮辱似的。“您狡辩有什么用?谢谢上帝,您心里想的事,在您的脸上都明摆着。可是,我说的都是废话!倘使(医生咬紧牙齿)……倘使我不是这样的怪人,我自己就不会到这儿来。只是我觉得奇怪:像您这样聪明的人,您难道还看不出来,您周围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可是,发生了些什么事情?”我全身紧张地插嘴说。
医生用一种嘲笑的、怜悯的眼光望着我。
“我毕竟是个好人,”他说,好像在自言自语似的,“我得对他说明白。总之,”他提高声音又说,“我再跟您说一次:这儿的空气对您不合适。您觉得这儿舒服,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花房里虽然芬芳扑鼻,可是人不能够住在那儿。唉,听我的话,还是回去念您的盖达诺夫教科书罢。”
公爵夫人一进来就向医生抱怨牙痛。后来齐娜伊达也回来了。
“喂,”公爵夫人说,“医生先生,请您骂骂她。她整天都在喝冰水——她的胸部很弱,这样对她的健康好吗?”
“您为什么要这样?”鲁申问道。
“这会出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您会受凉,也许会死掉。”
“就是这么一回事吗?真的?那多好——再好不过的事!”
“原来是这样!”医生喃喃地说。
公爵夫人出去了。
“原来是这样,”齐娜伊达也说了一遍。“难道活着就是这么愉快的事吗?请您朝您四周看看……怎么——您以为好吗?或者您以为我完全不懂得,完全感觉不到吗?我喝冰水——这使我感到快乐,难道您真能使我相信,拿我这样的生命来换取一时的快乐是一件太不值得的冒险吗?——至于幸福,我早就把它丢在脑后了。”
“啊,是,”鲁申说道,“喜怒无常和自我中心——这两句话说尽了您:您的性格完全包括在这两句话里面。”
齐娜伊达神经质地笑起来。
“您过时了,亲爱的医生。您观察错误,您已经落后了。您还是戴上眼镜吧。我现在哪有喜怒无常的心情,我玩弄了你们,也玩弄了我自己……这有什么趣味!——至于自我中心呢……麦歇沃尔德马尔,”齐娜伊达突然顿起脚来,对我叫道,“不要装出一副忧郁的面孔。我受不了别人的怜悯。”她很快地走出去了。
“这儿的气氛对您有害处,有害处,年轻人!”鲁申又对我说了一遍。
十一
就在这天晚上,常来的几个客人又聚在扎谢金娜的家里了,我也是其中的一个。
话题转到迈达诺夫的诗,齐娜伊达真心地称赞它。
“可是您以为怎么样?”齐娜伊达对他说,“倘使我是一个诗人,我要选择别的情节。也许,这都是胡说的,只是有时候一些古怪的念头会钻进我的脑子里来,尤其是天快亮我睡不着的时候,天空变成浅红色和灰色的时候,我会,譬如说……你们不会笑我吗?”
“不会,不会!”我们大家异口同声地大声说。
“我会描写,”她继续说下去,她的手交叉地放在胸前,眼睛望到一边去了。“晚上,静静的河上,一条大船里坐着一大群少女——月光照在河面上,那些少女都穿着白色衣服,戴着白色花冠,全都在唱歌,你们知道,就是唱赞美歌一类的歌曲。”
“我明白,我明白,请您说下去,”迈达诺夫意味深长地、梦幻地说。
“突然——岸上响起一阵喧哗,笑声,鼓声,还有火把……原来是一群酒神的女祭司唱着歌欢呼着跑过来了。诗人先生,描写景色可就是您的工作了……只是我想把火把描写得很红,而且冒出很多烟,而且少女们的眼睛在花冠下面发亮,她们的花冠应当是深颜色的。可是也不要忘记描写那些虎皮,那些高脚酒杯——还有黄金,许多的黄金。”
“这黄金应该放到什么地方呢?”迈达诺夫把自己直直的长头发甩到后面去,还张开鼻孔,向她问道。
“放到什么地方?她们的肩上,手上,脚上,哪儿都可以。听说,古时候的女人脚踝上都戴着黄金脚环呢。女祭司们招呼船上的少女到她们跟前去。少女们不再唱赞美歌了——她们不能够再唱下去——可是她们一动也不动:河水把她们送到了岸边。突然她们中间有一个少女悄悄地站起来……这一点您可要好好地描写:她怎样在月光里悄悄地站起来,她的女伴们又怎样地吃惊……她跨过船舷,女祭司们就围住她,拉着她飞快地跑进夜里,跑进黑暗里去了……这儿您得描写一缕一缕的烟和整个混乱的情形。只听见她们的尖叫声,还有少女的花冠还留在岸上。”
齐娜伊达说到这里就不做声了。“啊,她爱上什么人了,”我又想道。
“就这么一点吗?”迈达诺夫问道。
“就这么一点,”她答道。
“这可不能作为一首长诗的情节,”他郑重其事地说,“不过我可以借用您的意思写一首抒情诗。”
“浪漫主义的吗?”马列夫斯基问道。
“当然是浪漫主义的,用拜伦的诗体写。”
“照我看来,雨果比拜伦好,”年轻的伯爵随口说道,“雨果写得更有趣些。”
“雨果是第一流的作家,”迈达诺夫答道,“而且我的朋友通科谢叶夫在他的西班牙小说《吟游诗人》里……”
“哦,就是那一本凡是问号都倒过来写的小说吗?”齐娜伊达打断他的话。
“是的,这是西班牙人的习惯。我要说通科谢叶夫……”
“唔,你们又要议论什么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了,”齐娜伊达第二次打断他的话。“还不如让我们来玩……”
“玩‘摸彩’吗?”鲁申接着说。
“不,‘摸彩’玩腻了。还不如玩‘比喻’吧。”这是齐娜伊达自己想出来的游戏:她说出一样东西,每个人竭力用别一样东西跟它比拟,谁的比喻最恰当,就得奖。
她走到窗前,太阳正在往下落,长长的红云高挂在天空。
“这些云像什么?”齐娜伊达问道,她不等我们回答就说,“我以为它像克丽奥佩特拉去迎接安东尼(安东尼为罗马三大执政者之一,伟大的军事家)时候坐的黄金船上的紫帆。迈达诺夫,您记得不记得,不久以前您还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过?”
我们大家都跟《哈姆雷特》里面的波洛涅斯一样,认为把这些云比成紫帆是再恰当不过的了,我们谁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比喻来。
“那时候安东尼有多大年纪了?”齐娜伊达问道。
“一定是一个年轻人,”马列夫斯基答道。
“对,是一个年轻人,”迈达诺夫肯定地说。
“对不起,”鲁申大声说,“他已经四十多岁了。”
“四十多岁了,”齐娜伊达很快地望他一眼,重说了一遍。
我不久就回家了。“她爱上什么人了,”我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小声说了出来……“但是爱上了谁呢?”
十二
好些天过去了。齐娜伊达变得越来越古怪,越来越不可理解。有一次我到她那里去,看见她坐在藤椅上,头紧紧地挨到桌边。她站起来……满脸都是眼泪。
“啊,是您……”她带着残忍的微笑说。“过来。”
我走到她的身边,她把手放在我的头上,出乎不意地拉住我的头发,揪起来。
“痛啊……”我终于说了。
“啊,痛!难道我不痛?我不痛?”她反复地说。
“啊哟!”她看到她已经把我的一小缕头发拔掉了,便突然叫起来。“我做了什么呢?可怜的麦歇沃尔德马尔。”
她小心地把拔下来的头发理直,绕着她的手指缠成一个戒指。
“我要把您的头发藏在项链上的小圆盒子里,挂在我颈项上,”她说,泪水又在她的眼睛里闪闪发光。“这样也许可以给您一点安慰……不过现在我们再见吧。”
我回到家里,就看到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母亲在跟父亲吵架:她为了某一件事情责备他,可是他呢,还是保持他原来的习惯,冷淡地、有礼貌地默不做声,不久就走开了。我听不出母亲说的是怎么一回事,我也没有心思去听。我只记得,这场风波过去以后,她叫我到她的屋子里去,很不高兴地责备我常常到公爵夫人家里去玩,母亲说公爵夫人是一个une femme capable de tout<(法语:一个什么事都干得出的女人)。我上前去吻了她的手(每逢我想打断她的话题的时候,总是这样做的),就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了。齐娜伊达的眼泪把我完全弄糊涂了;我简直不知道要打什么主意,我真想大哭一场,我究竟还是一个孩子,虽然我也有十六岁了。我已经不再注意马列夫斯基,尽管别洛夫佐洛夫的样子一天比一天来得凶恶可怕,他好像狼对羊似地瞅着狡猾的伯爵;可是我没有心思想到任何事情,我也没有心思想到任何人了。我沉浸在种种想象中的图画里,我总是找僻静的地方去躲避。我特别喜欢温室的废址。我常常爬到高墙上坐下来,我坐在那里觉得自己是一个很不幸、很孤独、很忧郁的年轻人,这叫我可怜起自己来了,可是这种感伤对我又是多么大的安慰,又多么地使我陶醉!……
有一天,我正坐在墙上,望着远处,倾听钟声……忽然有什么东西在我身边掠过——不像是风,也不是颤栗,仿佛是人的气息,仿佛有人走近的感觉……我朝下一看。下面路上——齐娜伊达穿一件浅灰色衣服,肩上撑一把粉红色阳伞,匆匆忙忙地走来。她看见我,就站住了,把草帽边往上推一下,抬起她那天鹅绒似的眼睛望着我。
“您在那么高的地方做什么?”她带一种古怪的笑容问我。“啊,”她接着说下去,“您总是在说您爱我——倘使您真爱我的话,那么就跳到路上我这儿来。”
齐娜伊达的话还不曾说完,我纵身凌空地跳了下去,就像有人在背后猛然推了我一下似的。这堵墙大约有两俄丈高。我跳下来的时候,脚先着地,不过震动得太厉害了,我竟然站不住:我倒在地上,一下子就失去了知觉。我醒过来,还没有睁开眼睛,就感觉到齐娜伊达在我的身边。
“我亲爱的孩子,”她向我弯下身子——她的声音里透露出一种惊惶不安的温柔;“你怎么可以这样做呢,你怎么可以听我的话呢……你知道我爱你……起来吧!”
她的胸部就在我的胸旁起伏,她的手抚摸我的头,突然——我怎么来说明我那时候的感觉呢?——她那柔软的、清凉的嘴唇吻了我的整个脸……她的嘴唇吻到我的嘴唇了……虽然我的眼睛还没有睁开,可是齐娜伊达从我脸上的表情就可以猜到我已经恢复知觉了,她很快地就站起来,说:“唔,顽皮的孩子,起来吧!傻孩子,干什么您还躺在尘土里呢?”
我站起来。
“把我的阳伞找来,”齐娜伊达说,“瞧,我不知把它丢到哪儿去了。不要这样对我看……这多无聊,您没有受伤吗?大概让荨麻刺伤了罢?我跟您说,不要望我……可是他一点也不明白,他不回答我,”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起来。“回家去吧,麦歇沃尔德马尔,回去刷掉灰尘,可不要跟着我,那我要生气了,我再也不……”
她还没有说完话,就急急地走开了,可是我却在路边坐下去……我的腿站不起来了。我的手给荨麻刺伤了,背脊痛,头发昏——可是这一次我所经验到的那种至上的幸福感,在我的一生里决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它成为一种甜蜜的痛苦渗透我的全身,最后它爆发为大欢大乐的狂跳和狂叫。的确,我还是一个孩子。
十三
这一天整天我都是那么快乐,那么骄傲;我脸上还那么鲜明地保留着齐娜伊达吻我的感觉;我想起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就要起一阵欢喜的颤栗。我非常珍爱我这意想不到的幸福:我甚至害怕起来,我甚至不愿意再看到她——这样一个给我这些新感觉的人。我觉得我对命运已经无所要求了!现在我应当“好好地呼吸最后一口气,闭上眼睛死掉了”。但是第二天我走进小宅的时候,我却觉得非常局促不安,我白费劲地竭力想把它掩藏在从容自如的外表下面,这种态度正合于一个想叫人一看便知道他是能够保守秘密的人。但是齐娜伊达接待我非常自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激动,她只是伸出手指来指点我一下,就问我,身上有没有伤痕,这一下子我所有的从容,我所有的神秘的感觉全消失了,连我的局促不安也跟着一块儿消失了。本来我并不曾有过什么特别的指望,可是齐娜伊达安静的态度仿佛迎头泼我一身冷水。我明白了,在齐娜伊达的眼睛里我不过是一个小孩——这叫我感到多么痛心啊!齐娜伊达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每逢她朝我看的时候,她就很快地望我笑笑,可是她的思想却在远处,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我要不要向她提昨天的事情?”我想道,“问她昨天那么匆忙地到哪儿去?才好彻底打听出来……”然而我只是摇摇手,在角落里坐下来了。
别洛夫佐洛夫进来了;我看见他很高兴。
“我还没有给您找到一匹驯马,”他用不高兴的口气说,“弗赖塔格保证给我找一匹,可是我不敢相信他,我害怕。”
“您怕什么?”齐娜伊达问道,“请问。”
“怕什么?啊,您还不会骑马呢。天晓得,难保不出事情!您怎么忽然起了什么怪念头!”
“唔,这是我的事情,‘我的野兽’先生。那么我还不如去找彼得·瓦西里叶维奇……”(彼得·瓦西里叶维奇是我的父亲。她那么轻易、那么自然地提到他的名字,好像她相信他会乐意给她效劳似的,这叫我惊奇。)
“哦,原来是这样,”别洛夫佐洛夫答道,“那么,您是要跟他一块儿去骑马了?”
“跟他,或者跟别人一块儿,这跟您完全不相干。反正我不跟您一块儿去。”
“不跟我一块儿去,”别洛夫佐洛夫跟着她说了一遍。“随您的便。好吧!我给您弄一匹马来。”
“可是,您得注意我可不要什么母牛。我预先告诉您,我要去跑马。”
“您要去跑马,我不反对。可是跟谁一块儿去呢,您要跟马列夫斯基一块儿去骑马吗?”
“为什么我就不能够跟他一块儿骑马呢,武士?唔,安静一点吧,”她又说。“不要瞪眼。我也带您一块儿去。您该知道,现在马列夫斯基在我的心上是怎么一回事——呸!”她摇摇头。
“您这种话,不过是说来安慰我罢了,”别洛夫佐洛夫发牢骚地说。
齐娜伊达眯起了眼睛。
“这给了您安慰吗?……噢……噢……噢……武士!”最后她说,仿佛她再找不出别的话了。“那么您呢,麦歇沃尔德马尔,您也跟我们一块儿去吗?”
“我不爱……跟大伙一块儿……”我埋下眼睛含糊地说。
“您要tête-à-tête(法语:密谈)吗?……好吧,要自由的人得到自由,得救的人进天堂,”她叹一口气说。“去吧,别洛夫佐洛夫,您出点力吧!我明天一定要一匹马。”
“哦,可是从哪儿弄来这笔钱?”公爵夫人插嘴说。
齐娜伊达皱皱眉头。
“我不会向您要钱的,别洛夫佐洛夫信得过我。”
“他信得过你,他信得过……”公爵夫人唠唠叨叨地说,突然她提高嗓子大喊:“杜尼亚什卡!”
“妈妈,我送过您一个叫人铃,”齐娜伊达说。
“杜尼亚什卡!”老夫人又喊了一次。
别洛夫佐洛夫告辞了,我跟他一块儿出去……齐娜伊达并没有留我。
十四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早。我自己削好一根手杖,就动身到郊外去。我说我是出去散步遣愁。天气非常的好,晴朗,可又不太热:爽快、清凉的微风吹拂着大地,而且恰到好处地呼啸着,舞动着,把一切都吹动了,却又连什么都没有扰乱。我在山上、林中盘桓了很久,我并没有感到幸福——我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就有意让忧郁支配我的心灵,可是青春,美好的天气,清凉的空气,畅游的欢乐,静静地躺在茂密的青草地上的舒适倒在我心里占了上风;我记起了那些我永远忘不了的话,那些接吻的回忆。我想起齐娜伊达无论如何对我的决心和我的英雄气概总不能不重视,这又使我感到愉快……“在她眼里看来,别人也许都比我好,”我想,“让他们去罢!他们只是空说愿意做什么,可是我真的做过了……而且还有什么事情我不愿意为她做呢!……”我的想象开始在活动了。我想象:我怎样从敌人手里救出她来,我怎样满身鲜血地从监牢里把她抢救出来,又怎样倒在她的脚下死去。我想起了挂在我们客厅里的那幅图:麦莱克·阿及尔带走麦其尔达……可是这个时候,我的注意力让一只带斑纹的大啄木鸟吸引了,它正顺着桦树的细树干匆忙地往上爬,并且带点担心的样子从细树干后面探出头来瞧瞧——一会儿向右望,一会儿向左望,好像一个音乐家从大提琴的颈部后面向外张望似的。
于是我唱起《不是白雪》来,我还唱当时流行的短歌:《西风吹起的时候,我等着你》;然后我又大声朗诵霍米亚科夫的悲剧里叶尔麦克对着星星呼吁的一段;我还在想一首感伤的诗,我甚至想好了全诗的最后一行,都用:“啊,齐娜伊达!齐娜伊达!”可是毫无结果。而且快到午餐的时候了。我走下山谷里去,山谷里有一条窄狭的泥沙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到城里。我顺着这条小路走去……我的背后响起了低低的马蹄声,我回头一看,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脱下帽子:我看见父亲和齐娜伊达。他们并排骑着马过来。父亲整个身子弯向她那边,一只手撑着马的脖子,他微微笑着,正在跟她讲话;齐娜伊达默默地听着,严肃地埋下她的眼睛,她的嘴唇紧紧地闭着。起先我只看见他们两个人,但是没有多久,别洛夫佐洛夫也从山谷转弯的地方出现了,他穿了一身带披肩的骠骑兵的制服,骑一匹直冒热汗的黑马。这匹骏马摇着头,鼻子喷气,慢慢地跳起来:骑马的人连忙拉住它,用踢马刺踢它往前走。我闪在一边。父亲勒一把缰绳,离开了齐娜伊达,她慢慢地抬起眼睛望他,两个人都跑过去了……别洛夫佐洛夫跟在他们后面飞奔过去,他的军刀铿锵地响着。“他的脸红得像龙虾,”我心里想道,“她呢……为什么脸色那么苍白?她骑了一早晨的马——脸色倒苍白了?”
我加快脚步走回家去,刚好赶上午餐的时候。父亲早已换好衣服,梳洗好,容光焕发地坐在母亲的圈手椅旁边,用流畅的、响亮的声音给她念一篇《Journal des Débats》上的小品文。可是母亲并不专心在听,她看到我,就问我一整天在哪里,又说她不喜欢我常常跑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去,跟莫名其妙的人待在一块儿。“我一个人在散步,”我正想这样回答母亲,可是我看看父亲,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就不做声了。
十五
以后的五、六天里,我几乎没有看见齐娜伊达,她说她不舒服,可是这并不妨碍那些常客来——用他们自己的话说——上班,大家都在,只少了迈达诺夫,他要是没有高兴的机会,就意气消沉了,感到无聊了。别洛夫佐洛夫阴沉沉地坐在屋角,衣服的钮扣全扣上,脸涨得通红;马列夫斯基伯爵文雅的脸上不断现出一种恶意的微笑,他的确受到齐娜伊达的白眼了,因此特别殷勤地伺候公爵夫人,陪她坐从驿站雇来的马车到总督那里去。可是,这次旅行并不成功,马列夫斯基甚至碰到不愉快的事:总督向他问起他跟某几位工兵队军官闹过的什么不名誉的事情。他为了替自己辩护,不得不承认那个时候年轻荒唐。鲁申每天来两次,可是待得不久;自从我们上次谈过话以后,我有点怕他,同时我又真心地喜欢他。有一天我跟他一块儿在无愁园散步,我觉得他非常和善,亲切,他告诉我各种花草的名称和性质,突然,像俗话所说“牛头不对马嘴”似地敲着前额叫起来:“啊,我真傻,我一直以为她是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显然,对于某一些人,牺牲自己是一件快乐的事!”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我并不是在跟您讲话,”鲁申猝然答道。
齐娜伊达躲避我,有我在场——我也没法不注意到这一点——就会叫她不痛快。她不由自主地避开我……不由自主地。这是多么痛苦的事,这叫我伤心。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竭力避开她,只是偷偷地躲在一边望着她,就是这一点我也并不是常常成功的。她又像从前那样发生了不可理解的变化:她的脸变了,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有一天,在暖和而清静的黄昏里,她那种变化真叫我惊讶。我坐在接骨木的浓密的树枝下面,一张矮矮的长凳上,我喜欢那个地方:从那里可以看到齐娜伊达屋子的窗户。我坐在那里,在我的头上,一只小鸟忙碌地在发暗的树叶中间跳来跳去,一只灰猫伸伸背,偷偷溜到花园里来,初出现的甲虫在虽然已经不亮、但是还看得清楚的空中嗡嗡地飞鸣。我坐在那里,望着齐娜伊达的窗口,等待着,看窗户会不会打开。窗户果然打开了,齐娜伊达站在窗口。她穿一身白衣服——她本人,她的脸,她的肩,她的手臂都惨白得像她衣服的颜色一样了。她一动也不动地在那里站了好久,从她微蹙的眉毛下,她不转睛地向前凝望。我从没有见过她这样的神情。然后她紧紧地、紧紧地合拢两只手,把它们举到唇边,额上,忽然她伸出手指,把头发掠到耳后,又摇摇头发,带一种坚决的神情埋下头去,砰的一声关上了窗。
三天以后,她在花园里遇见我。我正想躲开,但她唤住了我。
“把手伸给我,”她像从前那样亲切地说,“我们好久没有在一块儿聊天了。”
我看看她,她的眼睛里射出柔和的光,脸上带着微笑,这微笑好像是从雾里透出来似的。
“您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原吗?”我问她。
“不,现在好了,”她说着,就摘了一朵不大的红玫瑰花。“我有点累,但这也会好的。”
“那么,您又会像从前那样了吗?”我问道。
齐娜伊达拿起玫瑰花,挨到脸上,我觉得好像是鲜艳的花瓣的反影照在她的脸颊上一样。
“难道我变了吗?”她问我。
“是,您变了,”我低声回答。
“我知道,我对您冷淡过,”齐娜伊达开始说,“但是您不应该介意……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唔,讲这些话有什么意思!”
“您不愿意我爱您,就是这回事!”我不自觉地激动起来,伤心地大声说。
“不,您可以爱我——但是不要像从前那样!”
“那么,怎么样呢?”
“让我们做朋友吧——就是这样!”齐娜伊达让我闻玫瑰花。“听我说,您知道我的年纪比您的大得多,我真的可以做您的姑姑。不是姑姑,至少也应该是大姐姐了。可是您……”
“您把我看做小孩子,”我打断她的话。
“唔,是的,一个小孩子,而且是一个可爱的、聪明的好孩子,一个我非常喜欢的小孩子。您知道什么呢?从今天开始我封您做我的‘侍僮’,只是您可不要忘记,‘侍僮’不应该离开他的女主人。这就是您的新头衔的标记,”她说着,就把玫瑰花插在我上衣的钮孔里。“我宠爱您的标记。”
“从前我还得过您别的宠爱,”我吞吞吐吐地说。
“哦!”齐娜伊达瞟我一眼,说道,“他的记性真好!好吧,我现在就准备给您……”
于是,她向我弯下身子,在我前额上印下了一个纯洁而平静的吻。
我只是望着她,她马上就转过身去,说:“跟我来,我的侍僮,”她走进小宅去了。我跟在她后面,可是我始终莫名其妙,我想道:“难道这个温柔的、通达人情的少女就是我所认识的齐娜伊达吗?”我觉得就是她的脚步仿佛也比从前稳重些,她的整个形态仿佛也显得更高贵,更美丽了……
唉,我的上帝!爱情带了怎样的新的力量在我的心里燃烧起来了!
十六
午饭后,客人又聚在小宅子的客厅里面——公爵小姐出来见他们。客人全到齐了,跟我永远忘不了的第一天晚上一样;连尼尔马茨基也拐着脚走来了;那天迈达诺夫到得最早——他带来几首新诗。我们又玩起“摸彩”的游戏来,可是再没有从前那种古怪的恶作剧,再没有那种愚蠢的举动,那种喧闹——那种茨冈人的气氛再也看不到了。齐娜伊达给我们的聚会添上一种新的情调。我以“侍僮”的身份坐在她身边。在各种游戏中,有一次她提议摸到彩的人讲自己的梦。然而这个办法并没有成功。这些梦不是没有趣味(别洛夫佐洛夫梦见:他用鲫鱼喂马,而他的马的头是木头的),就是不自然,像硬编出来的。迈达诺夫跟我们讲起整篇的小说来了:那里面有墓穴,有弹七弦琴的天使,有会说话的花。还有从远方飘来的声音。齐娜伊达不让他讲完,就说:
“倘使我们是在编故事,那么还不如让我们每个人都讲一个完全虚构的故事。”
别洛夫佐洛夫第一个轮着讲这种故事。年轻的骠骑兵发慌了。
“我一点也编不出来!”他嚷道。
“少废话!”齐娜伊达说,“唔,譬如说您想象自己已经结婚,那么您可以对我们谈谈,您怎样跟您的妻子一块儿过日子。您要把她关在家里吗?”
“我要把她关在家里。”
“您自己是不是跟她待在一块儿?”
“我一定跟她待在一块儿。”
“很好。唔,不过要是这种生活叫她厌烦了,她欺骗了您,又怎样呢?”
“我就杀死她。”
“倘使她逃走了呢?”
“我要追她回来,还是要杀死她。”
“的确是这样。啊,假定我是您的妻子,那么您又怎么办呢?”
别洛夫佐洛夫沉默了一会儿。“我就自杀。”
齐娜伊达笑起来。
“我看得出,您讲不来长故事。”
第二个轮到齐娜伊达讲故事。她举起眼睛,望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
“啊,你们听我编的,”她终于开始说了。“你们想象有一座壮丽的皇宫,在一个夏天的晚上,举行一个富丽堂皇的舞会。舞会是年轻的女皇召开的。处处都是黄金,大理石,水晶,绸缎,灯光,金刚钻,鲜花,熏香,说不尽千万种的豪华。”
“您喜欢豪华吗?”鲁申问道。
“豪华是美呀,”她说道,“我喜欢一切美的东西。”
“您爱豪华,比爱美更多些吗?”鲁申又问道。
“问得好——可是我不懂。不要打我的岔。所以这是一个豪华的舞会。数不尽的贵宾,他们都年轻,漂亮,勇敢。他们都疯狂地爱上了这位女皇。”
“贵宾中间没有女客吗?”马列夫斯基问道。
“没有……等一会儿——有的。”
“都不漂亮吗?”
“不,也很动人,可是所有的男人只爱女皇,她生得高高的,体格匀称,一头黑发上戴一顶小小的金的皇冠。”
我望了齐娜伊达一眼,在这一刻,我觉得她比我们所有的人高贵多了。在她洁白的额上,在她宁静的眉宇间,就流露着那样的明哲的智慧,那样的尊严,使我不禁想道:“你自己就是那位女皇。”
“所有的人全挤到她身边,”齐娜伊达说下去,“所有的人都用最谄媚的话在奉承她。”
“她喜欢奉承吗?”鲁申问道。
“您这个人多讨厌呀,总是在打岔……谁不喜欢奉承呢?”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马列夫斯基问道,“女皇有丈夫吗?”
“我倒没有想到这个。没有,为什么要有丈夫?”
“当然,”马列夫斯基接着说,“为什么要有丈夫呢?”
“Silence(法语:静一点!)!”迈达诺夫用发音很坏的法语嚷起来。
“Merci(法语:谢谢!)!”齐娜伊达对他说。“这样,女皇听着他们的奉承话,听着音乐,可是她对任何一位客人都不望一眼。六扇窗子,由上开到下,从天花板开到地板,窗外黑暗的天空有许多大的星星,黑暗的花园里有许多大树。女皇望着外面的花园。园子里大树旁边有一个喷水池,它在黑暗中发着白光,长长的、就像一个长长的鬼影。在谈话声和音乐声中间,女皇听见了泉水的轻轻飞溅声。她一边望着,一边在想:你们大家都是绅士,贵族,聪明人,阔人,你们围绕在我的身边,你们尊重我说的每一句话,你们大家都准备死在我的脚前,你们都是受我支配的……可是在那边,在喷水池旁边,在飞溅的泉水旁边,有一个我心爱的人,有一个支配我的人站在那里等着我。他不穿华丽的衣服,不戴贵重的宝石,谁也不认识他,然而他在等着我,而且相信我一定会去——我会去的,我要到他那里去,我要跟他待在一块儿,我要在花园的黑暗中,在树木的沙沙声里,在泉水的溅泼声里,跟他一块儿消逝,那个时候任何力量都阻止不了我……”
齐娜伊达说到这里就打住了。
“这……是编出来的故事吗?”马列夫斯基狡猾地问道。
齐娜伊达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先生们,”鲁申忽然说,“倘使我们也在那些贵宾中间,我们认识喷水池旁边那位幸福的人,那么,我们怎么办呢?”
“等一等,等一等,”齐娜伊达插进来说,“我来对你们说,你们每个人该怎么办。您,别洛夫佐洛夫,可以挑他决斗;您,迈达诺夫,可以写一首讽刺诗给他——不过您不会写讽刺诗,您可以为他写一首巴尔比耶体的长诗,在《电讯》上发表。您呢,尼尔马茨基,您可以向他借……不,您还是借钱给他收利息;至于您呢,医生……”她停了一下……“您可以做什么,这我可替您想不出来。”
“我就以御医的身份,”鲁申说,“劝告女皇,她不想招待客人的时候,就不要开舞会。”
“您也许是对的。啊,您呢,伯爵……”
“啊,我?”马列夫斯基带了恶意的微笑跟着她说了一遍。
“哦,您可以拿有毒的糖果给他吃。”
马列夫斯基的脸稍微变了相,一下子显出犹太人的表情,但是马上哈哈地笑起来。
“至于您呢,沃尔德马尔……”齐娜伊达继续说下去。“不过,够了,我们玩别的罢。”
“麦歇沃尔德马尔作为女皇的侍僮,在她跑到花园里去的时候,应当提着她衣服的长裾,”马列夫斯基恶毒地挖苦道。
我冒火了,可是齐娜伊达连忙用手按住我的肩头,她站起来,声音微带颤抖地说:“我从没有给阁下这种无礼放肆的权利,因此,请您离开这里。”她向他指着门。
“请原谅我,公爵小姐,”马列夫斯基的脸色完全苍白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公爵小姐的话很对,”别洛夫佐洛夫也站起来,大声说。
“我发誓绝没有想到这一点,”马列夫斯基继续说,“我的话里面一点也没有那种意思……我绝没有想冒犯您的心思……请您原谅。”
齐娜伊达冷冷地望他一眼,又冷笑一声。
“也好,您待着吧,”齐娜伊达随随便便地挥了挥手,说,“我跟麦歇沃尔德马尔不应当生气。您高兴刺痛我们来取乐……您就请罢!”
“原谅我,”马列夫斯基又说了一遍。我回想起齐娜伊达的举动,禁不住又想道,就是真正的女皇恐怕也不能够比齐娜伊达更尊严地指着门,要失礼的臣下出去。
这件不太严重的事发生以后,我们又玩了很短的一会儿“摸彩”的游戏;所有的人都感到有点局促不安,这种不安与其说是刚才那件事情造成的,还不如说是从另外一种不十分明确的、可是沉重的感觉产生的。我们谁也没有提起过这种感觉,可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意识到自己和别人都有这种感觉。迈达诺夫给我们朗诵他的诗,马列夫斯基带着过分的热心称赞这些诗。“他现在要表示他是一个好人!”鲁申低声对我说。我们大家很快就散了。齐娜伊达突然又沉思起来,公爵夫人差人来说她头痛,尼尔马茨基也在抱怨他的风湿病……
我好久都睡不着,我让齐娜伊达的故事感动了。
“难道这个故事里面含有什么暗示吗?”我问自己道,“那么她指谁呢,又指什么呢?倘使真的有所指的话——我又怎么打定主意呢?……不,不,这是不可能的,”我低声说,一面翻一个身,把发烫的脸颊从一边翻到另一边……然而,我回想起齐娜伊达在讲故事时脸上的表情……我又记起鲁申在无愁园里无意中感叹地说出来的话,还有她突然对我改变了态度——这使我捉摸不定了。“他是谁呢?”这几个字好像在黑暗中描绘出来挂在我的眼前。仿佛有一片险恶的云低低压在我的头上,我感觉到它的压迫,我等待着大雷雨的到来。我近来对许多事情都习惯了,我在扎谢金娜家里见到了许多的事情:她们家里的混乱,牛油蜡烛头,断了的刀叉,整天板起脸孔的沃尼法季,穿得破破烂烂的女仆,公爵夫人本人的态度——她们整个古怪的生活方式已经不再使我感到惊奇了……可是对于现在我在齐娜伊达身上模糊地感觉到的东西,我却不能习惯……有一天母亲谈起她,说她是“女冒险家”!她,我的偶像,我的神,会是一个女冒险家吗?这个称呼使我痛苦,我把头埋在枕头里竭力不要去想它,我愤慨……同时我又想:倘使我能够做喷水池旁边那个幸福的人,我什么都可以同意,什么都愿意牺牲!……
血在我身体里燃烧,沸腾了。“花园……喷水池……”我想道,“我要到花园里去。”我很快地穿好衣服,从家里溜出来。夜很黑,树木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天上降下来一股轻微的寒气,从菜园里送过来一阵茴香的气味。我走遍了园中的小径,我自己轻轻的脚步声也使我惊慌,同时又给了我勇气;我站住,等一下,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它跳得那么重,那么响。最后我又走近那道木栅,靠在细木条上。突然——或者这只是我的幻觉?——离开我几步远,一个女人的影子闪了过去……我集中视线向黑暗中注视,屏住了呼吸。这是什么?是我听到了脚步声,还是我的心又在狂跳?
“谁在这儿?”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含糊地说。这又是什么?是忍住的笑声……还是树叶的沙沙声……还是有人在我耳边叹息?我害怕起来……“谁在这儿?”我用更轻的声音又说了一遍。
一下子刮起风来了,天空闪过一道火光,一颗星落了下来。“是齐娜伊达吗?”我想问,可是我的嘴唇发不出这声音。忽然间,四周显得非常静,正像午夜万籁俱寂的光景……连树上的螽斯也不再叫了,只有在什么地方窗户响了一下。我站了一会儿,又站了一会儿,只得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躺在自己的冷冰冰的床上。我感到一阵古怪的激动,好像我出去跟情人幽会——我一个人在那里空等了一阵,而且在别人的幸福旁边走了过去!
十七
第二天我只看到齐娜伊达一眼;她同公爵夫人坐出租马车到什么地方去了。然而我看到鲁申(他勉强跟我打一个招呼)和马列夫斯基。年轻的伯爵咧开嘴笑,还亲密地跟我谈起来。小宅子的客人中只有他一个人有办法到我们家里来,而且得到了我母亲的欢心。父亲不跟他讲话,用一种近乎侮辱的礼貌对待他。
“啊,monsieur le page(法语:侍僮先生),”马列夫斯基说道。“看到您真高兴。您那位非常漂亮的女皇怎么样?”
这会儿,他那气色很好的、漂亮的脸孔使我非常厌恶,他还带着那么瞧不起人的戏谑的神态望着我,所以我根本没有回答他。
“您还在生气?”他又说下去,“冤枉。您知道并不是我叫您侍僮,可是女皇倒多半都有侍僮的。请允许我提醒您:您没有好好地尽职。”
“怎么见得?”
“侍僮不应该离开他们的女主,女主做的任何事,侍僮都应该知道,侍僮还应该守着他们的女主,”他压低声音,又说,“不论白天,黑夜。”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觉得我说得够明白了。不论白天,黑夜。白天还没有多大关系;白天很亮,到处都有人;可是黑夜——正好是出事情的时候。我劝您晚上不要睡觉,好好地看守,用全力来看守。您要记得——晚上,花园里,喷水池旁边……那个地方正是要您去看守的。您应当谢谢我呢!”
马列夫斯基笑起来,转过身去,背向着我。他对我说的话,大概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他是出名会捉弄人的,并且有在化装舞会上戏弄别人的本领,他全身充满的那种差不多无意识的虚伪,使他这个本领更加出名了……他不过在跟我开玩笑,但是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毒药似地流到我全身的血管里去了,我的血一直涌到我的头上来……“啊,原来是这样!”我对自己说,“好啊,原来我并不是无缘无故给引到花园里去的!这样可不行!”我大声叫起来,用拳头打自己的胸口,然而,老实说,就是我自己也说不出什么事不行。“会不会就是马列夫斯基自己跑到花园里去呢,”我想道(也许是他泄露了自己的秘密:他有干这种事的厚脸皮),“或者是别人吧,(我们园子的围墙很低,跳过它一点也不费力)不论是谁,他落到我手里,活该倒霉——谁也不要碰到我!我要让全世界的人和她这个负心的女人(我居然叫她做负心的女人)知道,我是要报仇的!”
我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一把刚买来的英国裁纸刀,试一试它锐利的刀锋,皱着眉头带着冷静而坚决的决心,把小刀放在衣服口袋里,好像做这种事在我已经不足为怪,而且更不是第一次了。我的心里充满了怨恨,心肠变硬了。这一天一直到晚上我都皱着眉头,紧闭嘴唇,老是不停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捏紧口袋里那把被我捏得发热的小刀,一面筹划着做一件可怕的事情。这种新的、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完全占据了我的心,它甚至使我高兴,因此我现在连齐娜伊达也很少想到了。我脑子里一直在想——阿乐哥和那个年轻的茨冈人:“到哪儿去?漂亮的年轻人,躺下来……”然后:“你全身是血!……啊,你干了什么啦?……”“没有什么!”我带着多么残忍的微笑重复了一句:“没有什么!”父亲不在家,近来差不多总是在生闷气的母亲,注意到我这种悲惨的样子,晚饭的时候就对我说:“你为什么板起脸孔,像掉在麦片桶里的耗子一样?”我勉强对她笑笑,我想道:“要是给他们知道了呢!”钟敲过十一点,我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可是不脱衣服:我等着午夜到来;最后钟敲了十二点。“时候到了!”我低声说了这一句,把上衣钮扣一直扣到领口,甚至还挽起袖口,到花园里去了。
我早就拣好了守候的地点:在花园的尽头,就在那道把我们家花园跟扎谢金娜家园子隔开的木栅和两家公墙连接的地方,有一棵孤零零的松树。我站在它那低垂的、繁茂的树枝底下,我还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四周发生的事情(自然,这是就黑暗的夜色所许可的范围来说的)。附近有一条我始终觉得是神秘的弯曲的小路,它像一条蛇似地顺着木栅底下蜿蜒向前,这一段木栅上有人爬过的痕迹,小路还通到一座密密层层的金合欢编成的圆形凉亭里。我走到松树跟前,靠在树干上,开始守望了。
这一夜还是像上一夜那样清静,不过,天空的乌云少了些——所以灌木的轮廓,甚至于长梗的花朵的轮廓都看得很清楚。刚开始站着等待的那一会儿,我很不好受,几乎害怕起来了。我已经豁出去了!我只是在考虑:怎样动手呢?我要大吼一声:“到哪儿去?站住!招出来——否则要你的命!”或者就一刀刺过去……每一个声音,每一个簌簌声和沙沙声,在我听起来好像都是有意义的,不寻常的……我准备好了……我把身子向前靠……可是半点钟过去了,又一个钟头过去了;我的血静了下来,冷了下来;我有点觉得,我所做的一切全没有道理,甚至还有一点可笑,马列夫斯基在拿我开玩笑。我离开埋伏的地方,绕着园子走了一圈。仿佛故意气我似的,四周静得连最轻微的声音都听不到了,一切都安息了,连我们家的狗也蜷做一团在便门那里睡着了。我爬上温室的废址,望着眼前一大片田野,我想起那次遇到齐娜伊达的事,不觉沉思起来……
我突然吓了一跳……我仿佛听见开门的声音,我后来又听见树枝折断的轻微的声音,我两步就跳下废址,立在那个地方发愣。花园里清楚地响起一阵急遽的、轻轻的、然而谨慎的脚步声……声音离我越来越近了。“他来了……他终于来了!”我这样想。我的手发抖地从口袋里拿出小刀,还发抖地扳开刀子,只见红色的火星在我眼前旋转,我又怕又恼,连头发都竖起来了……那脚步一直朝着我走来——我弯下身去,伸出头去迎接他……人出现了……天啊!这是我的父亲!
虽然他全身裹在黑斗篷里,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脸。我还是立刻就认出他来了。他踮起脚走了过去。他并没有看见我,虽然没有什么东西遮掩我,但是我拼命缩成一团贴在地上,我觉得快要跟地面一样平了。那个嫉妒的、准备杀人的奥赛罗,忽然一下子变成了小学生……父亲出乎意外的出现,使我非常吃惊,因此我起初竟然没有注意到他来去的方向。只有在四周又静下来的时候,我才爬起来,一面在想:“父亲为什么晚上到花园里来?”我在恐怖中把小刀掉在草地上了,我连找也不去找它: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我立刻完全清醒过来了。然而在我回家的时候,我还走到接骨木树下我那条长凳跟前,望了望齐娜伊达卧房的窗口。在夜晚天空投射的微光下,那些不大的、微微拱起的窗玻璃现出了阴暗的蓝色。突然间——它们的颜色改变了……窗子后面——我看到这个,我看得清清楚楚——白色的窗帷谨慎地、悄悄地拉下来了,一直放到窗台口,而且就垂在那里不动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回到屋子里的时候,几乎不自觉地高声说。“做梦吗?偶然的遇合?还是……”突然来到我脑子里的种种的推测,都是非常新奇,非常古怪,我连想都不敢多想了。
十八
我早晨起来感到头痛。昨天的激动已经过去了。我感到痛苦的疑惑和一种从不曾有过的悲哀,就好像在我身体里面某一部分正在死去一样。
“为什么您看起来就像一只割掉半个脑子的兔子呢?”鲁申遇到我的时候对我说。
早餐的时候我偷偷地先望一下父亲,然后望望母亲:父亲还是像平常那样地镇静,母亲也像平常那样暗暗地在生气。我等着看父亲是不是会像从前有时候那样跟我亲密地谈谈话……可是他连平时那种冷冰冰的抚爱都不对我表示一下。“我要不要把这一切讲给齐娜伊达听呢?”我想道……“这还不是一样——我们中间什么都完了。”我到了她那里,可是我不但没有跟她说起什么,即使我真要跟她说什么,我也没有机会。公爵夫人的十二岁的儿子,武备中学的学生,从彼得堡到她这里来度暑假;齐娜伊达立刻把她的弟弟交给我照顾。
“现在,”她说,“亲爱的沃洛佳(她第一次这样称呼我),我给您介绍一个朋友。他也叫沃洛佳。希望您会喜欢他,他还没有见过世面,不过他的心地很好。带他去看看无愁园,跟他一块儿散散步,请您照料照料他。您肯这样做的,不是吗?您的心地也很好!”
她亲切地把她两只手搭上我的肩头,我完全昏了。这个小孩一来,我也变成小孩了。我默默地望着这个武备中学的学生,他也默默地瞪着眼望我。齐娜伊达笑了起来,把我们推在一块儿。
“啊,你们拥抱呀,孩子们!”
我们拥抱了。
“您要不要我带您到花园里去玩?”我向这个武备中学的学生问道。
“请您带我去吧,先生,”他用一种嘶哑的、真正的武备中学学生的声音回答我。
齐娜伊达又笑起来……这个时候,我才看到她脸上有一种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那样美的红润。我跟武备中学学生一块儿出去了。我们家的花园里有一个老式秋千架,我让他坐在狭小的薄板上,我给他摇起来。他穿一身镶有宽阔的金线的厚呢新制服,端端正正地坐着,两手紧紧地握住绳子。
“您还是解开衣领吧,”我对他说。
“没有关系,先生,我们习惯了,先生,”他说着,轻轻地咳了几声。
他像他的姐姐,眼睛尤其像她。我倒高兴向他献殷勤,同时那种使我心痛的悲哀还在悄悄地折磨我的心。“现在我的确是一个小孩子了,”我想道,“可是昨天呢……”我记起了昨天晚上丢掉小刀的地方,就去找到了它。武备中学学生向我把小刀借去,他摘下一根独活草的粗茎,把它削成一管笛子,开始吹起来。奥赛罗也吹过笛子。
可是傍晚齐娜伊达在花园角上找到了他,问他为什么这样不快活的时候,他这位奥赛罗就靠在齐娜伊达的身上哭了起来。我的眼泪也涌了出来,使她大吃一惊。
“您怎么啦,您怎么啦,沃洛佳?”她再三问我,她看见我不回答,又不止哭,就想起来吻我的泪湿了的脸颊。
我却掉过脸去,呜咽地小声说:“我全知道。为什么您还要玩弄我呢?……您要我的爱情来做什么?”
“我对不起您……沃洛佳……”齐娜伊达说,“啊,真对不住……”她绞着双手又说。“我身上有好多脏的、坏的、罪恶的东西……可是现在我并不是在玩弄您。我爱您——您也不要再猜疑:为什么,怎么样……可是……您到底知道些什么呢?”
我能够告诉她什么呢?她站在我面前,望着我。只要她看着我,我全身,从头到脚马上完全属于她了……过了一刻钟,我跟武备中学学生,和齐娜伊达在一块儿赛跑了。我不哭了,我在笑,虽然我的红肿的眼皮还笑得掉下眼泪来。我把齐娜伊达的帽带当作领结系在我的颈项上。而且当我能够抱住她的腰的时候,我就高兴得大声叫起来。她随心所欲地跟我一块儿玩着。
十九
倘使有人来强迫我详细地描写我那次“午夜远征”失败后一个星期中间我内心发生的变化,我会觉得非常困难。这是一个古怪的、极不安定的时期,这是一种混乱;在这个混乱里面种种极端相反的感情和思想,疑惑和期望,欢乐和痛苦像旋风似地在转动。倘使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能够检查自己内心的话,我就害怕去检查自己的内心,我不敢认真去思索任何事情——我只想白天快快地过去;到晚上我就睡觉……少年人的那种无忧无虑救了我。我不想知道,是不是有人爱我;我更不愿意承认,并没有人爱我。我躲开父亲——可是我不能够躲避齐娜伊达……在她的面前,我觉得好像有火在烧我一样……我何必要知道使我在其中燃烧、而且熔化的是哪一种火——既然我觉得烧得舒服,熔得舒服。我完全任凭我自己的种种印象来支配我,我欺骗我自己,我避开过去的回忆,又对于自己预料到会发生的事情,故意不去想它……这种苦恼大概也不会继续多久……突然一声霹雳,一下子结束了这一切,把我丢到一条新的轨道上去。
有一天,我在长时间的散步以后,回家吃午饭,听说只有我一个人吃饭,父亲出去了,母亲不舒服,不想吃饭,关在自己的卧房里;我非常惊奇。我从仆人们的脸上看出来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我不敢详细地问他们,可是饭厅里伺候吃饭的年轻仆人菲利普是我的朋友,他非常喜欢诗,又是一个弹吉他的能手。我就问他。从他那里我打听到父亲跟母亲大吵过一次(他们的每一句话在女仆的屋子里听得清清楚楚,他们讲的大半是法国话,可是侍女玛莎在一个巴黎来的女裁缝家里待过五年,她完全听得懂);母亲责备父亲不忠实,跟隔壁的小姐要好,父亲起先还替他自己辩护,后来他发火了,他也说了些“好像是关于他们的年龄”的狠毒的话,母亲一听就哭起来了,母亲也提到期票的事(这好像是给了公爵夫人的),把公爵夫人和她的小姐狠狠地批评了一番,父亲就威胁她。
“这种种不幸的根源,”菲利普继续说,“是一封匿名信惹起的;可是谁写来的信——没有人知道,否则,这件事绝不会泄露出来。”
“难道真的有这么一回事吗?”我费力地说出了这句话,我的手脚都发冷了,在我的心底也起了一阵颤栗。
菲利普含着深意地了眼睛。
“的确有这么一回事。这种事是瞒不过人的;这一次您父亲虽然做得很谨慎,可是您看,他总需要……譬如说,雇马车,或者别的事情……没有别人就不行。”
我把菲利普打发走了,就倒在床上。我没有哭,我也不觉得绝望;我也不去追想这件事在什么时候发生,又是怎样发生的;我也不奇怪:怎么我以前,怎么我早就没有料到——我连父亲也不抱怨……单凭我听到的事情来说我已经受不了:这件事突然的泄露把我毁掉了……一切都完了。我心灵里所有的花朵一下子全给摘下来,丢在我身边,散在各处,让人践踏了。
二十
第二天母亲就宣布,要搬回城里去。早晨父亲到她的卧房去,跟她单独在一块儿谈了好久。没有人听到他跟她谈些什么,可是母亲不再哭了;她安静下来了,叫人送饮食进去——但是她不露面,也不改变主张。我记得,这一天我整天到处乱跑,就是没有到花园里去,也没有向那个小宅望一眼。到了晚上,我亲眼看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父亲拉着马列夫斯基伯爵的手臂,从大厅走到前厅,当着一个仆人的面,冷冷地对他说:“不多几天以前,某一家人家曾经对您阁下下过逐客令,现在我并不预备跟您作任何解释,可是我警告您,倘使您再到这儿来,我要把您从窗口丢出去。我不喜欢您的笔迹。”伯爵埋下头去,咬紧牙齿,缩着身子,溜走了。
我们开始作搬回城去的准备,我们的宅子在阿尔巴特街。父亲自己大约也不想再住在别墅里了;可是看得出来,他已经说服了母亲叫她不要声张出去。一切事情都是不慌不忙地、安安静静地安排好的,母亲甚至派人过去问候公爵夫人,并且向公爵夫人表示歉意,说她身体不舒服,不能亲自过去辞行。我像狂人一样地到处乱跑,我只希望一件事情,希望这一切尽快地结束。我脑子里始终有这样一个念头:她,一位年轻的小姐——而且,还是一位公爵家的小姐——明知道我父亲是一个结过婚的人,她自己又有跟别人结婚的机会,譬如说,跟别洛夫佐洛夫结婚。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她在指望什么呢?她怎么不怕毁掉她整个的前途呢?我想:是啊,这就是爱情,这就是激情,这就是情之所钟吧……这时我又想起了鲁申的话:对于某一些人,牺牲自己是一件快乐的事。有一天我偶然在小宅的一个窗口看到白色的东西……“这会是齐娜伊达的脸吗?”我想道……这的确是齐娜伊达的脸。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我不能没有跟她告别就走开。我找到了一个适当的机会到小宅去。
公爵夫人在客厅里,用平素那种懒散的态度接待我。
“怎么啦,少爷,你们这么早就忙着搬回去?”她一边说,一边把鼻烟塞到鼻孔里去。
我望着她,我心里的石头落下来了。菲利普说的“期票”这个字眼还使我痛苦。她倒没有起疑心,至少那个时候我是这样觉得。齐娜伊达从隔壁屋子里出来,她穿了一身黑衣服,脸色苍白,头发松散,她默默地拿起我的手,拉着我一块儿出去。
“我听到您的声音,”她说,“马上就出来了。可是,您居然这么轻易就离开我们了,坏孩子?”
“我是来向您辞行的,公爵小姐,”我说;“多半是永别。您也许已经听见说过——我们要搬走了。”
齐娜伊达注意地望着我。
“是的,我听说了。谢谢您到这儿来。我已经在想,我不会再看见您了。请您不要记住我的坏处。有时候我对您很不好,然而我绝不是您所想象的那种人。”
她转过身去,靠在窗口。
“真的,我不是那种人,我知道,您瞧不起我。”
“我?”
“是的,您……您。”
“我?”我悲痛地再说了一声,我的心又像从前那样在她的不可抗拒、无法形容的魅力的影响下颤抖了。“我?请您相信我,齐娜伊达·亚历山德罗夫娜,不管您做过什么,不管您怎样对我不好,我总是爱您,崇拜您,一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她很快地朝着我转过身子来,把两只手臂大大地张开,抱住我的头,热烈地、动情地吻了我。天才晓得,这个诀别的长吻究竟是为了谁,但是我却饱尝了它的甜味——我也知道,这样的热吻,永远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再见了,再见了,”我接连地说……
她挣脱身子走出去了。我也离开那所小宅。我不能够表达出我临去时的心情。我不希望将来我再有这样的感情;然而要是我一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情,我就会觉得自己是不幸的了。
我们搬到城里。我不能够很快地把往事忘掉,我也不能够很快地就埋头用功。我的伤口是慢慢地愈合的。可是,说老实话,我对父亲不曾有过丝毫的恶感,相反地,他在我眼里倒显得更高大了:这个矛盾还是让心理学家就他们所知道的来作解释吧。有一天我在林荫路上散步,遇见了鲁申,我感到说不出的高兴。我喜欢他那种坦白、真诚的性格,而且由于他给我唤起了许多的回忆,我更觉得他格外亲切。我跑到他跟前去。
“啊哟!”他皱着眉头说,“是您,年轻人!让我看看您,您还是那么憔悴,可是眼睛里已经没有从前那种傻相了。您看起来像个大人,不再像一条叭儿狗了。这很好。唔,您在干什么?用功吗?”
我叹一口气。我不愿意撒谎,可是我又不好意思说真话。
“唔,没有关系,”鲁申说下去,“不要害怕。最重要的事:要过正常的生活,不要做激情的奴隶。不然,有什么好处呢?不论浪头把您卷到哪儿,还不是一样的糟。一个人即使站在一块石头上,他也站得稳的。啊,现在让我咳嗽一下,至于别洛夫佐洛夫——您听到他的消息吗?”
“他怎么样?没有听到。”
“他失踪了,杳无音讯。据说,到高加索去了。年轻人,这对您倒是个好教训。这全是由于不懂得及时抽身,不懂得突破罗网的缘故。您似乎脱身得很好。您当心,不要再掉进罗网里去。再见吧。”
“我不会再掉进去了……”我想道,“我不会再看见她了;”但是我命中注定还要再看见齐娜伊达一次。
二十一
父亲每天出去骑马;他有一匹火红色带斑纹的英国好马,这匹马脖子细长,腿也长,从来不知道疲劳,而且非常凶猛,它的名字叫“电”。除了父亲以外,就没有人敢骑它。有一天,父亲带着好久以来不曾有过的好兴致,高兴地走到我面前;他正要出去骑马,连踢马刺都戴上了。我就请求他带我一块儿去。
“那么我们不如去玩跳背戏,”父亲回答我,“你骑那匹短腿马,可绝对跟不上我。”
“跟得上的,我也戴踢马刺。”
“好,那么去吧。”
我们动身了。我骑上一匹脚劲很健、而且相当猛的粗毛黑马:的确,当“电”飞奔的时候,我的马就得用全力奔跑,可是我并没有落后。我从没有见过像父亲那样好的骑手,他骑在马上显得那么漂亮,那么潇洒自由,连他身下的马好像也感到这一点,也以他为荣了。我们跑过所有的林荫路,到了少女地,跳过好几堵矮墙(起先,我不敢跳,可是父亲最瞧不起胆小的人,后来我也就不怕了),我们还两次蹚过莫斯科河。我以为我们要回家了,况且父亲还说过我的马已经累了,可是他忽然离开我,拐到克里木浅滩那边,顺着河岸奔跑。我跟在他后面跑。他跑到一堆高高的旧木料旁边,他很敏捷地从“电”的身上跳下来,叫我也下马,他把他那匹马的缰绳交给我,要我在木料堆旁边等他,他就弯进一条小巷,不见了。我牵着两匹马在河边遛来遛去,一面吆喝着“电”,因为它走动的时候不断地摇头晃脑,全身抖动,鼻子喷气,嘶叫,可是等到我一站住,它就轮流用蹄子刨地,而且带着尖锐的嘶声咬我那匹小马的脖子。总之,它处处表示它是一匹被宠坏了的pur sang(法语:纯种的马)。父亲还不回来。河面上升起一股难闻的潮气,细雨静静地落下来,它在我已经看厌了的、难看的灰木料(我在它们旁边来来去去,遛了好多次了)上面弄出许多小黑点。我实在烦透了,可是父亲还没有回来。一个全身也是灰色的芬兰族的巡警,头上戴一顶罐子形的大军帽,手里拿一把长戟(我奇怪,为什么在莫斯科河岸上有这种巡警!)走到我跟前,把他那张老太婆似的全是皱纹的脸朝着我说:
“少爷,您牵着两匹马在这儿干什么?让我给您牵着吧。”
我不理睬他。他又问我讨香烟抽。我想摆脱他的纠缠(再说,我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就朝着父亲去的方向走了几步,后来我走到那条小巷的尽头,转一个弯,我站住了。在街上,离开我四十步的光景,一所木头小宅子的敞开的窗口前面,父亲背朝着我,站在那里。他的胸口靠在窗台上,宅子里面,坐着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半个身子给窗帷遮住了,她正在跟父亲讲话。这个女人就是齐娜伊达。
我发愣了。老实说,这是我绝没有料到的事情。我的第一个动作是逃开。“父亲回过头来,”我想道,“我就完了……”但是有一种古怪的感觉,一种比好奇心强,甚至比嫉妒强,比恐惧还要强的感觉,把我留在那里。我就注意地望着,并且侧耳偷听。好像父亲坚持着什么主张,可是齐娜伊达不同意。我现在好像还看见她的脸一样——凄凉、严肃、美丽,还露出一种言语不能形容的钟情,忧郁,爱慕,和一种绝望的表情——我简直找不出别的字眼了。她说的都是些单音节的字,她并不抬起眼来,只是在微笑,恭顺而又固执地微笑着。单凭这种微笑我就认出我从前的齐娜伊达来。父亲耸耸肩头,戴正帽子,这是他不耐烦的时候常有的动作……后来我听到这句话:“Vous devez vous sé-parer de cette…(法语:您得离开这个……)”齐娜伊达挺起身子,伸出手臂。忽然,在我眼前发生了一件叫人不能相信的事:父亲突然举起他那根正在拍掉常礼服边上尘土的马鞭——我听到打在她那只露着肘拐的手臂上的刺耳的鞭声。我差一点忍不住要喊出声来了,可是齐娜伊达打了一个颤,默默地看了父亲一眼,慢慢地把手臂举到唇边,吻着手臂上发红的鞭痕。父亲把马鞭扔在一边,急急地踏上门口的台阶,跑进宅子里去了……齐娜伊达转过身去,伸开两只手臂,埋着头,也离开了窗口……
我吓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了,心里怀着一种不能理解的恐怖往回跑——跑出了巷子,回到岸边,差一点让“电”跑掉了。我一点也不能够了解。我知道我那位冷静而沉着的父亲有时候也会大发脾气,可是我所看到的情形,我无论如何都弄不明白……然而就是在这个时候我还感觉到,不管我活多久,我永远不能忘记齐娜伊达的这种姿态,这种眼光,这种微笑,而且她的形象,这个突然在我眼前出现的新的形象永远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了。我茫然望着河水,不觉得眼泪一直在流。“她挨打,”我想道……“挨打啦……挨打啦……”
“喂,你在干什么,把马给我牵过来!”背后响起了父亲的声音。
我机械地把缰绳交给他,他跳上“电”……这匹受了寒气的马用后脚站起来,向前跳了一个半俄丈……可是父亲很快就制服了它,父亲用马刺踢它的肚皮,又用拳头打它的脖子……“啊,鞭子没有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我想到不多时候以前听见这根鞭子的挥动和抽打的声音,不觉颤栗起来。
“您把它放到哪儿去了?”隔了一会儿,我问父亲道。
父亲不回答我,打着马向前跑。我赶上去。我一定要看看他的脸色。
“你等得不耐烦了吗?”父亲低声说。
“有一点儿。您的鞭子究竟掉在哪儿?”我又问他一次。
父亲很快地望我一眼。
“我并没有失掉,”他说道,“我把它扔了。”
他沉思起来,头埋得很低……在这一刻,我第一次,也许就是最后一次看见他那严肃的脸上所能够流露出的多少的温柔和多少的怜悯。
他又打起马往前跑,可是这一次我赶不上他了,我比他迟了十五分钟到家。
“这就是爱情,”晚上我坐在新近放上了笔记本和书籍的写字台前面,又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激情。怎么能够忍受任何人的鞭打……甚至是最亲爱的手打下来的,怎么会不气愤!啊,不过看起来,只要你在恋爱……你就能够……而我呢……我想象……”
最近这一个月来,我老练得多了,可是我那种带着种种兴奋和痛苦的爱情,跟另外一种我不知道的、几乎没法猜想到的、而且像一张我竭力想在朦胧中看出来、却又看不明白的美丽而严厉的陌生脸孔那样使我害怕的东西比起来,我发现我的爱情竟是多么渺小,多么幼稚,多么可怜!
就在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古怪的、可怕的梦。我梦见我走进一间黑黝黝的矮屋子……父亲拿着马鞭站在那里,生气地顿着脚,齐娜伊达紧紧靠在角落里,前额上(并不是在手臂上)有一条红色的伤痕……在他们两个人的后面,满身鲜血的别洛夫佐洛夫从地上站起来,张开苍白的嘴唇,凶狠地在威胁父亲。
两个月以后,我进了大学,过了六个月父亲死在彼得堡(由于中风),他跟母亲和我刚搬到那里不久。他逝世前几天收到一封从莫斯科寄来的信,这封信使他非常激动……他到母亲的屋子里去向她要求过什么,据说,他,我的父亲居然哭了!在他中风的那天早晨,他开始给我写一封法文信。“我的孩子,”他这样写着,“当心女人的爱情——当心这种幸福,这种毒素……”母亲在他死后寄了一大笔钱到莫斯科去。
二十二
四年过去了。我刚离开大学,我还不大明白,我应当做什么事,从事哪一种工作,暂时闲着无事可做。有一天晚上,我在戏院里遇见迈达诺夫。他居然结了婚,而且已经在政府机关里工作了;可是我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变化。他还是像从前那样莫名其妙地高兴一阵,又莫名其妙地发起愁来。
“您知道,”他对我提道,“多利斯基太太在这儿。”
“哪一位多利斯基太太?”
“难道您已经忘记了?扎谢金娜公爵小姐,我们全爱过她,您也一样。您记得在无愁园附近的别墅吗?”
“她跟多利斯基结婚了?”
“对啦!”
“她在这儿,在戏院里吗?”
“不,她在彼得堡,她前几天才来的;打算出国去。”
“她的丈夫是怎样的人?”我问道。
“非常好的人,而且有钱。我在莫斯科时候的同事。您明白,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您一定知道得很清楚了……(迈达诺夫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她要找一个对她合适的丈夫可不大容易;凡事总有后果……不过靠了她的聪明,一切全不成问题。到她那儿去走走吧。她看到您一定高兴。她长得比从前更漂亮了。”
迈达诺夫告诉我齐娜伊达的地址。她在德穆特旅馆下榻。旧日的记忆又涌到我的心头……我决定第二天就去拜访我从前的“恋人”。可是碰巧发生了一些事情,过了一个星期,又过了一个星期,最后我到德穆特旅馆去,在问起多利斯基夫人的时候——我才知道,四天以前她几乎是突然地因为难产死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刺了我一下。我想起我本来可以看见她却没有看到她,而且永远不会看到她了——这个痛苦的思想用它那无可辩解的谴责,猛烈地刺痛了我的心。“她死了!”我茫然地望着看门人,重说了一遍,慢慢地走到街上,可是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过去的一切,一下子全涌到我的眼前。难道这就是所谓解决,就是这个年轻的、热烈的、光芒四射的生命所努力追求奔赴的终极的目标吗?我想着这个,我在想象这个可爱的面颜,这一对眼睛,这些鬈发——如今都埋在窄小的匣子里面,都在潮湿的、地底下的黑暗中——就在这里,离开现在还活着的我不远,也许离开父亲只有几步路……我想着这一切,我集中我的想象力——而同时
从漠不相干的嘴里我得到她死的消息,
我也漠不相干地听着这音信……——
在我心灵里响着。啊,青春,青春,你什么都不在乎,你仿佛拥有宇宙间一切的宝藏,连忧愁也给你安慰,连悲哀也对你有帮助,你自信而大胆,你说:“瞧吧,只有我才活着。”可是你的日子也在时时刻刻地飞走了,不留一点痕迹、白白地消失了,而且你身上的一切也都像太阳下面的蜡一样,雪一样地消灭了……也许你的魅力的整个秘密,并不在于你能够做任何事情,而在于你能够想你做得到任何事情——正在于你浪费尽了你自己不知道怎样用到别处去的力量;正在于我们中间每个人都认真地以为自己是个浪子,认真地认为他有权利说:“啊,倘使我不白白浪费时间,我什么都办得到!”
我也是这样……在我用一声叹息,一种凄凉的感情送走了我那昙花一现的初恋的幻影的时候,我希望过什么,我期待过什么,我预见了什么光明灿烂的前途呢?
然而我希望过的一切,有什么实现了呢?现在,当黄昏的阴影已经开始笼罩到我的生命上来了的时候,我还剩下什么比一瞬间消逝的春朝雷雨的回忆更新鲜,更可宝贵的呢?
可是我白白地诋毁我自己了。虽然那个时候,在那个轻率的青年时期,对于向我呼吁的悲惨的声音,对于从坟墓里传到我耳朵里来的庄严的声音,我也并非无动于衷。我记得,我听到齐娜伊达死讯后不多几天,由于内心的一种不可抗拒的冲动,我曾去看过一个跟我们同住在一所宅子里的贫苦老妇人的死。她身上盖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头枕着布袋,躺在硬板上,死得很困难,而且很痛苦。她一辈子都是为着日常生活的需要苦苦地挣扎过来的;她既不知道欢乐,也没有尝过幸福的甜味——别人会想,她对死亡,对她的解脱,对她的安息不会不感到高兴吧?可是那个时候,在她那衰老的身体还能够支撑的时候,在她那搁着冰冷的手的胸口上还能够痛苦地吐气的时候,在她那最后一点力量还不曾离开她身体的时候,这个老妇人一直在画十字,一直在低声说:“上帝,饶恕我的罪过……”而且她眼睛里临死的恐怖与畏惧的表情,只有在生命意识的最后火花消灭的时候,才跟着一块儿消失。我还记得,在那里,在那个贫穷的老妇人的死床前,我替齐娜伊达感到恐怖,我很想为她,为我的父亲——也为我自己祷告。
萧珊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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