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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敦儒是个酷爱梅花的男人，梅花伴随他一生，在笔底绽放，如爱到生命尽头的情人。当然，与此同时，他还有很多其他情人的，这位隐士先生，风流得紧呐！

年轻的时候，他住在洛阳。洛阳在宋朝被称为西都，那是个属于牡丹花的城市，即使寒冷的冬季，街道上空也弥漫着花香。街道平直，园林盛极，来自海上的象牙、珊瑚、没药、安息香以及胡椒……从泉州上岸，还没来得及送达皇宫，就已经出现于此地夜宴上。名目繁多的盛筵在四季召开，只要你来，你可以看到这时代最显赫的文豪，最浪漫的才子，最高雅的仕女，德高望重的学者，和等待卷土重来的失意臣子……这是大宋最文采风流又韬光养晦的城市，连汴京也无法与之相比。

生活于洛阳的人们步伐安详，用司空见惯的眼神，偶尔瞄一眼那群喜欢在宵禁之夜奔走街头的年轻人。年轻人是洛阳风情坚定的拥护者，在青楼里打架，在官道上走马，在闹市高歌呼啸，到赏花会上又能识相地放轻手脚……是的，他们就是：“五陵年少”。

汉代居住在长安城外五陵附近的豪族外戚与富家子弟，出生时衔着金钥匙，不知谋生为何物，大部分光阴用于浪荡，还有一小部分用来应付长辈的熊熊怒火—五陵年少，后来泛指一切有钱有闲不务正业的京都子弟。现在他们聚集在洛阳。其中有一个，就叫朱敦儒。

朱敦儒的父亲曾是朝廷谏官，忠于职守，却生了个不肖儿子，对仕途毫无兴趣。每日里只弄些风雅消遣的玩意儿，正所谓“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踢球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自不必说”。虽然有着好文才值得赞许，又都卖到名妓的耳边唱情歌去了。多年以后，逃亡的生涯里，他这样回忆少年往事：

当年五陵下，结客占春游。红缨翠带，谈笑跋马水西头。

落日经过桃叶，不管插花归去，小袖挽人留。

换酒春壶碧，脱帽醉青楼。（《水调歌头》）

风情真是旖旎。本来，这种热闹如火的生活是称不上隐逸的，可那是在宋朝，做隐士很简单。在宋朝，一个男人，二十岁时无所事事，喝酒泡妞写诗，叫浮浪子弟，该让长辈用大棒伺候；到了三十岁，还无所事事，喝酒泡妞写诗，即可为才子风流；过了四十岁之后，还在毫不忏悔地喝酒泡妞写诗如朱敦儒，就可为人人敬服的红尘隐者了。

朱敦儒也自豪得很，写词吹嘘道：

鹧鸪天·西都作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卷，酒千觞，几曾著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这首词写得真是拉风，简直叫人一见就要纳头下拜：“哥哥真乃神仙也！”可不是嘛，他说他是天帝身边管理山水的侍从，是老天吩咐他这样疏狂，老天还给了他呼云唤雨的资格，可以想听雨声就下雨，想看月亮就天晴……

诗万卷，酒千觞，几曾著眼看侯王？没错，有了这个仙气，谁还拿人间的小小王侯当事儿啊？身为仙人，天上人间的宫殿里却都没有他的踪影，他在哪儿混呢？他头插梅花，醉倒在洛阳城内。

这首清狂豪迈的词里，最风情的一句，“且插梅花醉洛阳”，那男人出尘又浪荡的风姿，美得令人心折。同时代的人，都被他折服了，不管见没见过，交口称赞他的才华与德行，传来传去，一直传到皇帝耳里。靖康年间，宋钦宗传旨，召朱敦儒出仕——此时朱敦儒四十来岁，正是古人眼里历练恰好、稳健成熟的年纪，不管出来当官还是继续当隐士，都大可以盖上合格出厂的标签。

对于皇上的征召，朱敦儒婉转而又坚决地拒绝了。拒绝的理由是：“麋鹿之性，自乐闲旷，爵禄非所愿也。”这个话，一半出于本性，另一半，出于时局的考虑。长醉于西都洛阳的隐者，绝不可能是政治上的笨蛋。

这是北宋历史上最惨烈的一年，靖康之变即将发生，宋徽宗赵佶和他信任的蠢材们，把留着辫发的女真铁蹄引到了王朝卧榻边。金国军队兵分两路，破燕京，过黄河，直逼汴梁，赵佶一甩手，乱摊子交给倒霉的长子——宋钦宗赵桓。正在一团混乱，朝野震怖之际，赵桓竟然还有心思征召朱敦儒出山，完全属于病急乱投医，以为让一位著名隐士进入朝堂，就像抓到一只活麒麟，预示这摇摇欲坠的江山还有希望，天命依然垂顾大宋。朱敦儒才不愿去当“祥瑞”，可他也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北宋灭亡，衣冠南逃。朱敦儒携家带口，一路狂奔，奔到广东南雄，暂时住下来。这时候，康王赵构也在临安建立起了南宋政权，手上急需人才，加上许多人推荐，又几次三番地征召朱敦儒出仕，朱敦儒还是不想干，直到有老朋友苦口婆心劝他，说现在朝廷真心诚意地在招人才，有中兴之势啊，这个局面吧，那谁谁、谁谁谁现在都出山效命了，很受重用的！你又何必还非要蹲在草屋里吃青菜，守在山谷里等老死呢？

朱敦儒一听，是啊！也就不再推辞了，跑到临安见皇上，几句话说完，龙颜大悦，立赐进士出身，为秘书省正字，很快兼任兵部郎官，又迁两浙东路提点刑狱。这一连串官职，级别看上去不高，却始终厕身权力中枢，特别是到了提刑司，更是手握实权—仕途局面一片大好。

这段故事，很有点“安石不出，奈苍生何”的意思。对于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他人的现代人，完全可以冷冷一笑，揭穿隐士们吊起来卖好价钱还要唱高调的内幕。习惯了炒作与抓眼球的大众，对于“动机”的津津分析，已到了空前犀利的程度，所有的人扪心自问，然后众口一词：这世界上从来不会有不为名利而采取的行动。

但我相信，朱敦儒，这个敢于大摇大摆自吹自擂不良行径，会头插梅花，笑傲王侯的男人，他不是这样子的—他有血性，他的血性，从前隐藏在五陵年少的狂荡中，现在，终于显形了。

水龙吟

放船千里凌波去。略为吴山留顾。云屯水府，涛随神女，九江东注。北客翩然，壮心偏感，年华将暮。念伊嵩旧隐，巢由故友，南柯梦、遽如许。

回首妖氛未扫，问人间、英雄何处。奇谋报国，可怜无用，尘昏白羽。铁锁横江，锦帆冲浪，孙郎良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泪流如雨。

朱先生一大家子乘船逃难至金陵，眼看长江滚滚，古迹悠悠，忍不住感慨万千。当年东吴建都此地，晋军来攻，吴主孙皓弄了几条大铁索拦在长江上，以为天险牢固，没几天就被打得落花流水，一片降幡出石头，自己也当了俘虏。好端端一个繁华极盛的大宋，也被逼到了险恶地步，要重蹈覆辙了。

这段家国之忧写得沉痛，谁还有心情做什么隐士，只想着盼着立刻有英雄奋起，力挽狂澜，重整河山，把卑鄙的入侵者扫出国土。然而，英雄何在呢？当年诸葛亮多么神武，赤壁一战联吴破曹，结果也不过是给昏庸的后主们败了家。这跟现在的情况多么相似，将士们抗金的决心，遗民们盼望的泪水，都被莫名地消解了……新的朝廷，新的皇上，似乎并不热衷收复国土，倒是只想像东吴后主那样苟且偏安……

奇谋无用！报国无门！这才是朱敦儒内心最深的悲恸。神仙落了地，传统士大夫的情怀喷涌，我们才知道，原来他也是个不能忘情的红尘中人。北宋末年那最后盛极的繁华，他优游其中，且插梅花醉洛阳，那本是属于他的人生，太平盛世里，快快活活地过完的一生。他爱洛阳，爱姑娘与酒，爱山水，也爱这个国家，这样的爱，并不真的像神仙那样超脱，恰恰相反，它带着俗世生活的热度与心灵的狂想，因此，散漫而又深挚。

有多爱就有多失望，而失望之后，仍然是爱着，所以他终于出仕，为官十四年，一路提升上去，不料和抗战派混到一起， 鼓吹些异端邪说，68 岁被皇帝忍无可忍罢免，跑到浙江嘉兴再 次隐居了。老头儿也没什么事干，打扮成渔翁的样子，在烟波中来来去去，写词，确实的隐逸之词，一大堆，跟年轻时的风格完全不一样了。

水调歌头

中秋一轮月，只和旧青冥。都缘人意，须道今夕别般明。是处登临开宴，争看吴歌楚舞，沉醉倒金尊。各自心中事， 悲乐几般情。

烛摧花，鹤警露，忽三更。舞茵未卷，玉绳低转便西倾。认取眼前流景，试看月归何处，因甚有亏盈。我自阖门睡，高枕笑浮生。

这首词里，隐隐流贯着近似东坡先生的豪迈，然而，站在南宋的词人已经无法重拾北宋风流了。风格近似，心境却要消沉得多，晦暗得多。同样在标榜着自己的懒问世事，与从前在洛阳花里快活着的时候，也是事近而情非了。从前是勇而无所谓，现在是怯而满含心事。人也老了。

人生是不能回顾的，不信你试试。站在你生命中每十年的关口，向十年前看去，二十年、三十年……很少有人不会悚然一身冷汗。

好在，古代没有人头攒动的旅游胜地，亦无全境全乡搞小化工厂的环境污染，山水旧时好，朱敦儒还是有地方可去，有空间放逐心事的。

好事近·渔父词

摇首出红尘，醒醉更无时节。活计绿蓑青笠，惯披霜冲雪。

晚来风定钓丝闲，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

完全就是世外高人的形象。年轻的陆游，带朋友来寻访，叹敬不已。到得湖边，便听笛声从烟波间起，一会儿，老头儿划着只小船出现了，接上大家一起，到了名为放鹤洲的住处，只见壁上挂着琴、筑、阮咸各种乐器，檐间有珍奇鸟儿上下飞翔，篮中有各色新鲜水果与干脯，老头儿亲手取来奉客，滋味清美—大家恍若到了神仙洞府。

要特别有心的人才能注意到，临别时，老头儿飘然一叶，向湖山深处行去，那舟影里的点点落寞。这时候，他妻子早已去世。那辛苦一生的女人，年轻时夜夜等荡子归家，中年扶老携幼随老公逃难，如今走了，倒是被老公殷切地念起好来，每每佳节良辰，人后想起，才知老妻是个宝，多少难与人言的话，都可以和她说一说。

老妻死后，朱敦儒在嘉兴傍着儿子过活。不料有一年，当朝丞相秦桧想找个好老师教自家儿子作诗。数来找去，觉朱敦儒最佳，又怕他不肯，就先把老头儿的儿子拉出山来，派了个小官，牢牢捏在手里，再下令征召老头儿，于是朱敦儒竟在七十五岁高龄，又跑到临安，官任鸿胪寺少卿。这个职位，南宋其实本来没有，是秦桧专为朱敦儒设置的，名义上算朝廷官员，主职就是当家教。

朱敦儒家教只当了一个月，秦桧病死了，第二天他便被罢免，如蒙大赦地跑回家去，然而，污名已经洗刷不清了。连最谨小慎微的人，现在也敢指着他的脊梁唾骂：“晚节不保！趋炎附势！”

年轻时那首“且插梅花醉洛阳”的词，轰动京洛的句子，如今也被拿来当话柄：“少室山人久挂冠，不知何事到长安，如何纵插梅花醉，未必王侯着眼看。”有人这样写诗嘲笑。他也无话说，也找不到人说。

当没事一样，任时间慢条斯理又急如惊风地过去，他渐渐地和乡野间的普通老人一样了，拄杖出来散散步，拎着村酒，弄点小菜，坐在瓜架下讲古聊天。看儿孙们在不远处嬉闹，嘴角边绽出笑意来。不管怎么说，平平安安活到七十多岁，也算高寿，值得庆贺，对不对？偶尔，还有故人来访，带着附近青楼里的姑娘，他像个老祖父似的坐着，听女孩们诉说心事，慈

祥认真地点头。老去的朱敦儒，有一双温和体谅的眼睛，与人为善，无可无不可，叫谁也不起戒心。

念奴娇

老来可喜，是历遍人间，谙知物外。看透虚空，将恨海愁山，一时挼碎。免被花迷，不为酒困，到处惺惺地。饱来觅睡，睡起逢场作戏。

休说古往今来，乃翁心里，没许多般事。也不蕲仙不佞佛，不学栖栖孔子。懒共贤争，从教他笑，如此只如此。杂剧打了，戏衫脱与呆底。

说什么老神仙，原来是个老滑头。他还以这滑头为荣，好像要迫不及待地否定前半生：洛阳的高傲，临安的热血。回想前尘，他是不是也会失笑呢，出世入世，都有个兼济天下的志向在打底，真的红尘里滚一回，才发现，徒劳无力，什么也不能做，做不了。于是，索性学个八面玲珑吧！

他说：“且落魄、装个老人星，共野叟行歌，太平时世。”

他说：“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

如此世故，如此消沉，正如孔圣人所痛恨之“乡愿”。少年狂荡，中年壮志，哪里还能找到一星半点遗迹？后来读词的人，有羡他旷达的，便也有嫌他俗气的，而羡与嫌，于这个老人的内心，恐怕也早是不关注了。岳飞送风波亭了，李光被发配海南岛了，连秦桧也死了，南宋求和的政策仍然在皇帝的注视下执行着，金人的铁蹄不来，蒙古人最终还是要来的……

历史的浪头滔天，又沉寂成死海无声。朱敦儒就是朱敦儒，一个隐者，一个词人，既不能为英雄九死不悔，也不能真如神仙忘情。他其实，就是一头温良的老麋鹿，只适合在太平盛世里逍遥。当时代的恶作剧一来，他和我们平常人一样，在挣扎中现出了内心最真实的脆弱和七情六欲，不得解脱。

老去时，他又写了一首《鹧鸪天》，向从前告别，为一生画下句点。

曾为梅花醉不归。佳人挽袖乞新词。轻红遍写鸳鸯带，浓碧争斟翡翠卮。

人已老，事皆非。花前不饮泪沾衣。如今但欲关门睡，一任梅花作雪飞。

老来应忘情，连梅花，他生命中挚爱的情人，那清狂又妩媚的一生之爱，他也轻轻关在门外了。

昆曲《林冲夜奔》中有一句唱词：“红尘中，误了俺五陵年少。”按时间轴计算，当恪尽职守的职业军人、前八十万禁军教头豹子头林冲，在风雪夜奔向梁山泊之时，浮浪子弟朱敦儒正在洛阳的花与酒里沉醉。而最终殊途同归，浮生如斯——谁的梦想不曾是梦想，谁的辜负不已是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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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这么，原名王芳芳，七十年代人。考据癖，对宋朝历史文化颇有研究，有独特深入的见解与认识。行文辛辣而幽默，文采斐然，尤其对细节的精准分析颇为难得，获得大量读者喜爱。出版文化随笔《大好河山可骑驴》、《簪花的少年郎》、《万物皆有伤心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