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时间上”的李杜诗文：搭起文化交往公路桥梁，历史上的李杜诗

钟振振杂谈诗词创作（八）：人皆可以为李杜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刊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人皆可以为李杜

当代诗词创作，总的形势很好，群众性的创作热潮方兴未艾。从作者的绝对人数来看，恐非过去任何一个时代所能比拟。

有人曾问笔者：作者人数的多寡只是一个方面，作品质量的高下或许更为重要。先生对当代诗词的创作水平有何评价？

答曰：试读《全唐诗》《全宋词》，我们不难发现，一般化的作品总是占大多数，中等以上水平的作品占少数，而精品只是极少数。历代诗词创作的状况都是这样一个“金字塔”，当代诗词创作自然也不例外。这符合文学创作的一般规律，十分正常。如果人人都是李白、杜甫、苏轼、辛弃疾，反倒不正常了。不过，金字塔的底部越大，塔尖的体积也会相应增大，尽管未必“等比例”。因此，不能说作者、作品基数的大小没有意义。

又有人问：照此逻辑去推论，当代诗词创作的水平超越唐宋是必然的了？

答曰：当代诗词的数量如此巨大，而且还是一个活的流程，尚未到“盖棺定论”的时候。没有读遍当代诗词，就说它超越唐宋，固然是妄下结论；但要说它没有，甚至根本不可能超越唐宋，同样也是妄下结论。低调一点说，就算当代诗坛词苑出不了李杜苏辛，但如果组织一场五百人以上规模的团体对抗，“当代”队与“唐宋”联队，谁胜谁负还真不好说！赢不了李白、杜甫，还拼不过贾岛、姚合么？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有志者，事竟成。既然“人皆可以为尧舜”，为何不可为李杜，为苏辛？李杜苏辛是人，我也是人。他们也不是一出娘胎就能写诗填词！当代人在科学技术方面已远远超越古人，怎见得在诗词创作方面便超不过？鲁迅先生说，好诗到唐人已被做完。此话笔者不敢苟同。人类社会在不断前进，科学技术在不断前进，从来没有停步；文学创作的发展也永不会有止境。总之，唐宋诗词并非不可超越。楚霸王项羽年轻时看见秦始皇车驾出巡，说过一句惊天动地的话：“彼可取而代也！”我们当代的诗词作者，应有这样的气魄！最后是否真个超越唐宋，自有后世读者来作评判，当代人说了不算。即便事实最终证明这是大言不惭，笔者在此也还是要“大言”，且决计“不惭”！一开始就认输，不战而自屈其兵，还是男子汉吗？李太白的可贵之处，即在于当他年纪轻轻还什么也不是的时候，便敢给大人物韩荆州写信，自称“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如果他在精神气质上也“一生低首谢宣城”，那还有戏？

有人认为：当今已是白话文而不是文言文的时代，诗词艺术赖以生存的语言文化环境业已变迁，所以当代诗词创作不可能再现昔日的辉煌。

对此，笔者颇不以为然。不错，现在是白话文的时代。但中国汉语言文字的发展好比万里长江，浩浩荡荡，没有上游，哪来下游？现代汉语也是从古代汉语一步步演变过来，不是外星人带来的。白话文从来没有，也根本不可能割断与文言的联系。文言的许多精华还像鱼儿一样鲜活地游动在白话文的湖水中。例如现在所使用的大量成语，就是文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类，还是两千五百年前《诗经》时代的语言！试想，如果抽掉现代汉语中的文言成份，那我们的语言文学将变得多么贫乏！因此，撇开哲学、思想、文化等大“道”不谈，仅就语言这应属于“器”之范畴的小小载体而言，当代诗词创作也有它存活、成长直至走向辉煌的充足根据。

又有人问：毕竟，对于现代人尤其是年轻人来说，诗词创作的难度还是很大的吧？

答曰：做什么事不难？诗词创作的难度并不比搓麻将、打扑克大多少。有兴趣，肯下功夫，再困难的事情也容易；没兴趣，不下功夫，再容易的事情也困难。“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唐人王之涣的《登鹳雀楼》，有人认为压倒全唐。是否真能压倒，可以商量；但说它是千古绝唱之一，恐怕不会有争议。试看这短短20个字，哪个不是常用字？哪个小学生不认得？他也只是手持寸铁，并没有核武器。因此，从理论上说，只要有小学文化程度，便完全可能写出这样的千古绝唱来。笔者认识不少写诗词的年轻朋友，基础相当好，很有发展前途，也大都只有中学毕业文凭。有的虽然上过大学，但学的是理工科；就其文学学历而言，也只能算中学。

又有人问：先生前面提到不可能人人都是李杜苏辛，后来又说人皆可以为李杜苏辛，是否自相矛盾？

答曰：如从形式逻辑上看，是自相矛盾；但用辩证法来分析，这是对立的统一。两种说法的前提不同，角度不同。“人皆可以为李杜苏辛”是从理论层面，从战略层面说，旨在鼓励大家树雄心，立壮志，“取法乎上”。而从实践层面、战术层面来说，要想实现那雄心壮志，还得付出艰苦努力，且力气要下在点子上。倘若努力不够，或不得其法，那么李杜苏辛虽则可望，也还是终不可及。古往今来，诗词创作之所以一般化的作品多，高质量的作品少，问题的症结还在于大多数作者努力不够，或不得其法。

那么怎样努力才算“得法”？或者换句话说，当代诗词作者最迫切、最应注意的问题在哪里？

在提高文学修养，提高创作技巧。当代社会的生活内容那么广泛，当代人的思想感情那么丰富，而且总的来说，当代诗词创作无论题材内容的广泛程度，还是思想感情的丰富程度，都不滞后于时代，但为什么诗坛词坛上还是“一般化的作品多，高质量的作品少”这样一种局面呢？可见对于大多数的诗词作者，缺的不是生活，不是情感，而是反映时代、观照生活、表达思想、抒发感情的艺术技巧。艺术技巧的欠缺，归根到底是文学修养的欠缺。文学修养提高，创作技巧才有可能提高。要提高文学修养，就要努力读书，多读古今名作。不但多读，还要多想：那些名作好在哪里？好到什么程度？知道名作好在哪里，好到什么程度，也就知道一般化的作品差在哪里，差到什么程度了。久而久之，看到任何一首作品，都能辨别它是上品、中品还是下品。能“识好歹”，有了艺术鉴赏能力，自己的创作也就有了标准，“见贤思齐”，向古今名家名作看齐，“该出手时就出手”，一出手自然不凡。最怕的就是不读书，不思考，“不识好歹”。“不识好歹”，写得再多，水平也提不高。关于“创作技巧”，具体内容很多，很细，三言两语无法说完，留待今后慢慢讨论罢。

作者/钟振振 编辑/章雪芳 校对/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