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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遒/文 冥冥之中（散文）

《隋唐演义》和民间传说中，徐懋功（李勣）是一个足智多谋，运筹帷幄的军师，飘飘然半仙人物。本篇告诉你一个不一样的徐懋功——

冥冥之中（散文）

方遒

一

公元649 年（贞观23年）5月，李世民病重。一代英主行将离世，看着自己一手打造的万里江山，放心不下。他把太子李治召到病榻前，心事重重地交代：“江山社稷就要交付给你了。朝中大臣，我没有不放心的。只是这个李勣（音绩），才智过人。你对他没有什么恩惠，恐怕难以驾驭。趁我现在还有一口气，贬他到外地任职。我死后，你再起用他，可任作仆射（宰相），这样他必定为你尽死效力。”说完，病榻下诏：贬李勣为叠州都督，即刻赴任。

李勣是朝廷重臣，担任过兵部尚书（国防部长）、太常卿，相当于宰相级别的人物，同时又兼太子府总管。当时能打仗的老一辈将领大多去世，李勣成了硕果仅存的战神。突然之间，莫名其妙地被下放叠州。这叠州在今甘肃南部迭部县一带，关山遥远，贫瘠闭塞，属下州之地。京城重地到边远小州，朝廷重臣到地方军官，从天上直落地下。

李世民进一步说道：“李勣接到命令，如果犹豫观望，马上杀掉。”

展看诏书，李勣心头大惊。他旋即意识到，大祸临头了。多年宦海沉浮，李勣历练得犹如机敏的兔子。他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即上路，连跟家人告别一声都没有！

李勣满腔悲愤：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突如其来又无缘无故。“天意从来高难问”，帝王心术，深晦似海。这老皇帝在搞什么鬼啊？朝堂凶险，人常道“伴君如伴虎”，可也来得太绝情了吧！李勣不敢说，更不敢问，只能麻溜儿脱开危险之境，奔向命运莫测，山重水复的叠州。

农历五月，已是酷热难耐。一路上李勣心绪起伏，倒海翻江。他不知道的是，七百年之后，又一个帝王，为了儿孙接班，屠戮功臣，手段更加惨烈。这是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据说，太子朱标见父皇为政太酷，杀人太多，力谏多用温和之策，少杀朝廷重臣。朱元璋气呼呼地命人拿来一根长满尖刺的棘棍，让太子当着他的面拿起来。朱标左右为难，无从下手。朱元璋冷笑一声，又叫人削掉棘刺，重新扔在地上，让太子再拣，这回当然毫不费力。朱元璋训道：“懂了吗？我不替你削去刺头，将来你坐了江山，对付了他们吗？”帝王之家，容不得妇人般的仁慈！于是，一路杀下去，眼都不眨一下。放眼大明王朝，再也没有敢挑战朱家江山的人了。

李勣当然不知道几百年以后的事。他应该庆幸，他只是被贬，被流放。比起朱元璋功臣们的身首异处，他幸运多了。几千年里，朝代在变，帝王心术，却是一脉相承。面对最高权力，只见君王冷血，哪有圣主温情！

可是李勣还是感到愤懑。满朝文武，被贬的只有他一人。大半辈子，自己就是皇家手里的一枚棋子。战争年代血战疆场，九死一生。如今天下太平，却被随意抛掷。李勣突然明白：他是被独独算计了。被同僚算计也就罢了，可这是手握生杀大权，又对自己知根知底的当今皇上啊！不就是功名太高了嘛！想明白更加悲哀：君臣之间那点信任被撕得粉碎。往后还讲什么忠肝义胆，怎么去建功立业。李勣的心凉了。“哀莫大于心死”。一根木头腐朽需要一个过程，而一个人心死去，瞬间就够了。

走向叠州的李勣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一年，他五十五岁。

二

李勣生于公元594年，曹州离狐（山东东明）人，很小随父亲迁到卫南（河南滑县）一带生活。本名徐世勣，后因战功被唐高祖李渊赐予皇家李姓，徐世勣就变成了李世勣。李世民当皇帝后，为了避讳，又去掉“世”字，单名“勣”，字懋（音茂）功。民间传说中大名鼎鼎的徐懋功，其实就是李勣。

隋炀帝大业末年，天下大乱，各地义军纷纷揭竿而起。十七岁的李勣（当时还叫徐世勣）就近参加了翟让领导的瓦岗军。他劝翟让：瓦岗寨附近都是乡里乡亲，不宜去侵扰百姓。宋、郑两地，有运河通过，商旅众多，资财丰厚。去那里筹措军需物资，应该非常方便。众人听计，在运河上劫取船只，获财无数，为早期瓦岗军的招兵买马打下了物质基础。

当时，河南、山东交界，爆发洪水，饥民遍地。成千上万灾民，在逃荒路上接踵而死。李勣向后来的瓦岗军首领李密建议：“天下大乱，本是为饥。黎阳国家粮仓就在跟前，拿下它大事就成了。”他亲自带人打退守军，开仓放粮，救济百姓。十日之内，招募二十万众。——李勣年纪轻轻，一出道，就表现出过人的胆识。

公元619年，李密兵败，归顺唐朝。李密所拥有的地盘，当时正由李勣统领。唐廷派人来接受的时候，李勣说：“我不能直接给你。魏公（李密）已经归顺大唐，我是他的旧臣。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属魏公所有。如果我上表献给你们，就是趁主子失败为自己邀功，用来换取富贵。我认为这样做是耻辱的。因此应该把这里的一切一五一十记录在册，报给魏公，让魏公自己献给朝廷，这样就是魏公的功劳了。”唐高祖李渊感慨赞道：“徐世勣感怀主人的恩德，推辞功劳，真纯臣也！”纯臣，纯厚之臣，李勣当得起。后来李密又反叛朝廷，失败被杀。因为李勣是李密旧部，李渊派人向他通报情况。李勣不避嫌疑，请求厚葬昔日的主子。得到允可后，他命部队全军披麻戴孝，隆重举行葬礼。朝廷上下，都认为李勣是值得信赖的忠义汉子。

李勣在瓦岗寨时有一个结拜朋友叫单（音扇）雄信，后来投奔王世充，成了李勣所在唐军头疼的对头。被俘杀头时，李勣向李世民极力求情，表示愿意拿自己的官职为朋友赎罪。单雄信勇悍善战，交战中李世民吃尽了苦头，怒火正盛，坚决不允。李勣大叫一声，割下自己的股肉，递给单雄信说：“让它陪你一同下葬吧，你的儿子我来养大。”说完痛哭失声。不避刀斧，两肋插刀。在场的唐军官兵，被李勣的侠肝义胆深深打动。

李勣不是唐军旧部，投唐后因为卓越的军事才能，很快脱颖而出，成为唐军的主力战将。在唐统一全国的过程中，他几乎参加了所有重大的战争。他跟随李世民讨伐王世充、窦建德、刘黑闼等割据势力，平定四方。后来自己又亲率大军破东突厥，灭高句（音勾）丽。他战斗的足迹，北到大漠，南越江淮，东及平壤，西至陕甘，为唐帝国的建立和巩固，立下了赫赫战功，跻身李世民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列。《旧唐书》说：“近代称名将者，英、卫二公，诚凌烟阁之最。”英者，英国公李勣；卫者，卫国公李靖。李世民自己对人也说：“李靖、李勣二人，古之韩（信）、白（起）、卫（青）、霍（去病）岂能及也！”

李世民执政前期，李勣受命驻守并州（太原）前线，以防北方少数民族铁骑侵扰。并州十六年，李勣殚精竭虑，令行禁止，突厥不敢南窥，边境安然。李世民给予高度赞赏：“当年隋炀帝只知道修筑长城，以防边境。而如今我只用一个李勣，突厥闻名远遁，这不是远胜构筑长城吗？”

十六年后，李勣提拔为兵部尚书（相当于国防部长），回朝路上染疾，随行大夫说龙须可以治病。李世民听说后，亲自剪下自己的胡须，为李勣和药。

李勣回朝两年后，李治做了太子。李勣又奉命兼任太子府总管，李世民郑重交代：“我的儿子刚刚当上太子，我把他宫中的事全部委托给你。”在庆祝宴会上，李世民望着李勣说：“我准备把年幼的太子托付给你们这些重臣，看来看去，没有一个能超过你的。你过去不弃李密，现在难道会辜负我吗？”李勣感动落泪，当场咬破手指起誓，连喝数杯，沉醉不醒。李世民脱下皇袍，盖在李勣身上。君臣相得，一至于此。

就是这样相知相厚的君臣关系，还是抵挡不了君王的猜忌之心。临了，仍然被狠狠地摆了一道。

李勣离京十一天后，唐太宗李世民驾崩。临终托孤的重臣，是李治的舅舅、校检中书令（宰相）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中书令）。李世民对儿子说：“由他们二人辅佐，你尽可放心。我也不再担心什么了。”

这个关乎帝国的重要时刻，那个先前被倚为长城、托付太子的李勣，不是已经到了千里之外的叠州，就是正凄凄惶惶行进在前往叠州的路上。

三

李治登极，时年二十二岁。

老皇离世，新皇就位。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支撑朝政，安然渡过了非常时期。

李治上台不到十天，擢升叠州都督李勣为洛州刺史（相当于州长）兼洛阳宫留守长官。新旧交接之际，东都洛阳需要一个能力服众的重臣镇守。局势稍稍稳定，三个月后，又任命在洛阳刚刚坐稳凳子的李勣为左仆射（宰相）。李治没有忘记父皇的嘱托，按剧本演完了下半场“捉放曹”的大戏。

李勣重新回到了巍巍朝堂。

但是，那个表面上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身影，仍然是先前那个忠心耿耿的李勣吗？那个凉透了心的人，不管怎样加官进爵，都难以回暖复苏，一如从前了。他看透了两代君王的把戏，早在叠州的路上，那颗英雄进取之心就死去了。因此，不到一年，他坚决辞掉宰相职务。为谁辛苦为谁忙！他再也不愿卷入凶险的朝堂纷争，只愿人身无虞，家族平安。至于国家朝政，谁愿管，管去好了。

李治做皇帝，还算尽心。一次同官员们谈起隋朝时说：“隋炀帝杨广拒绝臣属的规劝，听不得不同意见，以至于灭亡。我时常作为警戒，要求大家直言，可为什么没有人说话呢？”

李勣回答：“陛下作为尽善尽美，臣属们无从规劝。”

这是什么马屁话！李治的父亲李世民比儿子不知高明多少倍，还不停地接受魏征等人的批评。李治，哪里就尽善尽美了？这还是那个勇于担当，敢作敢为的李勣吗？

又有一次，李治抵达濮阳。问众人：“濮阳古时候为什么称帝丘？”随从在侧的户部尚书（相当于民政、财政部长）窦德玄回答不上来。太子少师许敬宗从后面跑上前说：“远古颛顼（音专须）帝在此建都，所以称帝丘。”李治很高兴。许敬宗炫耀道“当国家大臣，不可以没有学问。我替窦德玄羞耻。”窦德玄一点也不让步回应：“人总是有所能，有所不能。我不假装知道我不知道的事，这正是我的品德和能力。”李勣在场，地位尊贵，大家问他的意见。李勣说：“许敬宗学问渊博很好；窦德玄的话也是至理。”

好！和了个稀泥，谁也不得罪。当年那个刀斧下亲葬李密，军阵前呼喊救友的李勣不见了。残酷的经历，冰冻了壮士的热血，主持这些是非曲直有什么意义！

公元655年（唐高宗永徽六年），唐王朝后宫风云突变。唐高宗李治一天比一天离不开昭仪武则天，欲以王皇后无子为由废王立武。担心群臣反对，他特意带着武则天，屈尊降贵到舅舅家拜访。在家宴上，李治一口气封了舅舅最疼爱的小妾生的三个儿子为官，又送上十车金银财宝。但是长孙无忌一点面子都不给，始终不接皇帝的话茬。

李治气炸了。一天退朝后，怒冲冲地命长孙无忌、李勣、褚遂良几个首要大臣，到内殿议事。褚遂良说：“今天召见，肯定是废立皇后之事。看来，皇上的主意是拿定了。如果冒犯，定会被诛杀。太尉（长孙无忌）您是皇上的舅舅，司空（李勣）您是开国功臣，不可以逼皇上犯下杀舅父、杀功臣的恶名。因此，由我来劝谏吧！我出身平民，又没有什么功劳，而今受到国家信任，做到了宰相高位，不据死力争，对不起临终托孤的先帝。”

老狐狸李勣闻言，心底飞速盘算。忙忙托词有病，不肯进宫。心里说：我可不要趟这浑水。我才不要跟着这班死硬分子得罪皇上。

以长孙无忌、褚遂良为首的众多朝臣不停抗争，激烈反对。不少人痛哭朝堂，叩头流血。有人甚至以辞职相威胁，弄得李治怒火万丈又无可奈何。心情沮丧的皇帝一天见到李勣，情绪低落地问道：“我换个皇后，竟遭到这么激烈的阻挠。这事该不该停下来?”李勣回答：“陛下家务事，何必问外人！”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李勣什么都没说，又什么都说了。一筹莫展的李治如同打了鸡血，即刻下定了决心：是啊，庄稼汉多收了几石粮食，都想换老婆。我贵为天子，另选皇后，跟别人有何相干？于是不再讨论，直接下诏：废王立武。命司空李勣携带印信，正式册封武则天为皇后。

“一言兴邦，一言丧邦。”李勣的一句话，打开了关着猛虎的笼子。从此，武则天由后宫皇后到与皇帝共同执政，再到李治死后颠覆李唐政权，建立武周，一路走下去，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挡。那些反武的李唐皇族和前朝旧臣，几乎被杀个精光。

我们无意指责这一切都是李勣的一句话造成的，也不能据此批评这是对当年临终算计的报复。因为后果实在太严重，原因实在太复杂。可是，那次算计彻底扭曲了君臣上下的关系，击碎了臣子对朝廷的忠诚，动摇了一个重臣的意志，以至于关键时刻不再挺身而出，却是不争的事实。李世民如若地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冥冥之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捉弄命运吗？前因后果。种什么因，收什么果，分毫不爽。

四

公元669 年（唐高宗总章二年），李勣身患重病，即将走完他人生的旅程。在一个阳光稍好的日子，他把全家族子孙集合起来，对弟弟、司卫少卿（朝廷副部长）李弼（徐世弼）交代：“我知道我的病好不了啦。我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大家族。我亲眼看到我前面的宰相房玄龄、杜如晦，一生辛劳，才建立起了门户。可还是被后世不肖子孙颠覆败坏，连一线生机都不曾留下。我死之后，我的这些子孙都托付给你。你一方面抚养年幼成长，一方面观察他们的行为。如发现危险举动，又结交不端之人，一律先行打死，然后再奏报皇上。”

生命无常，英雄气短。临终遗嘱，一句关乎国家大事的话都没有。一句鼓励上进、尽忠报国的嘱托都没有。戒慎恐惧，提心吊胆。始终担心什么不测祸患，落在家族头上。叠州之伤，深入骨髓，至死都未能痊愈。

李勣以“三公”尊贵之位逝世，享年七十六岁。唐高宗李治悲痛欲绝，册赠他太尉、扬州大都督名号，下令陪葬昭陵（唐太宗李世民陵）。罢朝七日，以示纪念。——李勣享尽哀荣。

李勣长子李震（徐震），年纪轻轻去世了。李勣的长孙李敬业（徐敬业）顺理成章继承了爷爷的英国公爵位。怕什么就来什么。做梦都想不到，就是这个李敬业，十五年后，使整个家族陷入空前的大灾难。

时间来到了公元684 年。唐高宗李治去世不足一年，皇后武则天掌握了所有权力。武家子弟跋扈朝堂，李姓皇族人人自危。此时，李敬业从眉州（四川眉山）刺史任上，被贬为柳州司马。他的弟弟李敬猷（徐敬猷）同时被罢免周至县令（相当于县长）职务。于是李敬业召集同为贬官的魏思温、骆宾王一干人，齐聚扬州，以拥李反武为旗帜，发动兵变。十天之内，集结起十万人马。

骆宾王是唐朝著名诗人，“唐初四杰”之一。他为起事队伍写下了大名鼎鼎的《讨武曌檄》，作为起义的文告宣言。他说武则天“豺狼成性，残害忠良”，“包藏祸心，窥窃神器”。闹得“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先皇帝尸骨未寒，新皇帝被人挟持。他质问“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他描绘起事队伍“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正义在手，必定成功。

据说武则天看了这篇文告，连连称赞。忙问作者何人，被告知是贬官骆宾王时，武后叹息道：“这样的才子，为什么不早早网罗在朝廷？这是宰相的失职啊！”

反抗军一开始还真打了几个像样的胜仗。特别是攻陷润州（江苏镇江），生擒刺史李思文（徐思文）。李思文不是别人，正是李勣的儿子，李敬业的叔父。他不肯背弃朝廷，誓死抵抗，直到城破被俘。李敬业念及亲情，免他一死，但嘲讽道：“你那么甘心当武家人的走狗，干脆改姓武算了。”

武则天派出三十万大军，南下讨伐，李敬业部队很快被击溃。前后不足两月，起事失败。“其兴也勃，其亡也忽。”李敬业兄弟及其主要人员一一被杀。除李思文（改姓武）一支之外，李勣家族被尽数屠灭。朝廷下令：削去李敬业祖父（李勣）、父亲（李震）的一切官职爵位，剥夺李姓，打回徐姓。并命人挖开李勣坟墓，捣毁棺椁，锉骨扬灰。

惨状目不忍睹。这身后的一切，精明一世的李勣可曾预料的到？李勣临死放心不下子孙毁家灭族的事，活活应验了。而这个造成弥天大祸的人，又偏偏继承了他的英国公爵位。他死后被追赠扬州大都督名号，孙子偏偏就在扬州起事。而灭他家族的，正是他当年一句话解困，又亲手册封的武则天。“家事”终究还是“国事”。夫复何言，夫复何言！李勣如若地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冥冥之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拨弄命运吗？前因后果。种什么因，收什么果，分毫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