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南小村子之变：发展壮大“家产”奔共富，

连续几年春节，关于农村题材的网文都会爆红。今年网络上有媒体做了一个专题，展示大学生晒春节回家前后的照片对比，用“判若两人”的形像吸引眼球。中青报的曹林老师对此不以为然，专门写文章批判，认为这是在消费和矮化农村。我倒感觉事情没有那么复杂，如果把作者的创意理解为农村让人放松自然或体现城乡的区别，不是更好吗？

2015年春节期间，湖北籍的上海大学文化研究系在读博士生王磊光写了一篇《返乡笔记》，描述自己回乡的见闻，风靡网络并引发了诸多关于乡村文化的讨论。王磊光以此为起点，对自己的故乡进行了持续的调查与思考，形成了更多的笔记。这些笔记于2016年结集为《呼喊在风中：一个博士生的返乡笔记》出版。

2016年春节前夕，出生于湖南汨罗、嫁给湖北农村考学出身的丈夫，在广东金融学院任教的黄灯写了《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一文，刷爆朋友圈。该文以一个农村儿媳的视角，真实记述了生活在湖北农村的婆家三代人的命运变迁，引发全国乡村问题大讨论。此后一年，黄灯以自己血脉相连的三个村庄为样本，重新整理十多年来的研究与思考，出版了《大地上的亲人》一书。

王磊光与黄灯的文章，以及最近两年各种题材的乡村文章，在引发诸多认同感的同时，也引发了无边的争议与思考。我今天的问题是，真实的中国乡村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乡村问题的本质是什么，出路又何在？

01 乡村的美

今年农历的初一至初三我在永泰嵩口度过。农村的房子，两公里内没有店铺和工厂，自由的睡，自然的醒，外加打牌喝酒，日子过的舒坦。

初二到隔壁的下坂村去看望朋友，被一副世外桃源般的美景感动了。下坂村最著名的是下板厝，这座建于乾隆年间（公元1752年）的大房子，面积达5080平方米，至今保留完好，每个节假日都吸引着大量的游客。不过这次吸引我的是下坂村的普通民宅，有修葺一新的土木结构老房子，更有老房子旁边刚刚建成不久的砖混结构新房子，以及房子背后种满甘蔗和青菜的空地，还有老房子门前流水淙淙的小溪，一幅恬静安然的乡村景象。

下坂村的现状，满足了我对乡村的所有期望。

比如交通，这个村庄离古镇嵩口两公里，步行20分钟到达古镇景点；战备公路距离永泰城关59公里，一个小时的车程；正在建设之中的莆炎高速公路将从其旁边通过，满打满算，距离福州也就70多分钟的车程，交通方便的恰到好处。

比如空气，这个村子不是城市郊区，工厂很少，更没有带污染的工厂。村子坐落在一片平坦的田野之中，四周的山绿树成荫，空气很好；村子旁边的小溪流水淙淙，房前屋后都有水井，打上来的水清彻透亮，非常适合泡茶。

比如食品，村子有许多土地，村民种的东西很多，田地里有待收的甘蔗，成片的芥菜，豌豆刚好开花，这些都是绿色食品，而且田地就在房子周边，非常方便。

比如房子，不管新旧，几乎每家都带有院子，非常宽敞，比城里的独栋别墅舒服多了。睡觉的房间很大，几乎是我城市房间的三倍大小，空间很大，让人感觉自由。

这个村子还很安静，如果你想静静的话，这里是很好的选择，人少，在这样的环境下，你可以忘记浮躁，做成很多以前想做而做不了的事。

正因为人少，人们之间都很熟，熟人更热情好聊天，熟人相对更可靠些，因为大家知根知底。那天我在下坂一坐下，呼啦啦地来了一桌子乡亲，一对族谱，发现数百年前都是来自东坡村的陈氏，一下子大家马上亲如一家。

这里的生活成本相对比较低，喝水从井里打，粮食蔬菜基本自己种，时令水果每个季节都有，花钱的地方相对城市少得多。

在中国，好的农村大体都是这样的：一是离城市近，或直接就在景区旁边，交通便利，经济基础比较好，村民有生活来源；二是空气与水都不错，环境比城市更优；三是人口较多，民风依然纯朴，数千年的优良传统未失。

在周末的时光，能有这样一个去处，可以逃离身心负担繁重的城市，这是我经常期盼的。接待我们的朋友一家也有共同的想法，深深感谢他们父亲数年前重修房子的英明决策。

02 乡村的丑

然而，近年“春节返乡体”文章展示出来的，多是乡村的负面消息。我总结一下今年春节各类文章的观点，与自己的亲身经历，大体包含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人口逃离。近几年到底有多少人搬离农村，谁也说不清楚。有人从电表入手做了一个调查，发现大概有百分之三十的房屋是空的。实际数字比这个比例还要大，因为有些人搬离农村之后房子失修倒了，还有些人搬离后注销了电表。前几天看一个纪录片，说2010年的前十年，中国有90万个村庄从地图上消失了。近几年平均每天有90多个村庄在消失，更多的村庄处于消失的边缘，有些村子只剩下了几个长寿的老人。比如年前我到的嵩口里洋村，长住的不上5个老人，我的闽东老家，有一个村庄当地人戏称只剩下了3颗牙齿，三个老人，一个两颗牙，一个一颗，一个没牙，非常形象。我出生的村庄，鼎盛时有两千多人，现在只剩下不上两百人了。农村人越来越少，这是一个没有争议的事实。

与人口逃离相伴的是荒凉和凋蔽。现在农村到处都是成片成片荒芜的土地，村子里许多房子无人居住，断瓦残垣，一片荒凉。

二是经济困顿。农村经济困顿与农村人经济贫困是两个概念。现在一些农村人日子过得不错，房子盖的也漂亮，但他们的钱多是在农村以外的地方挣回来的，作为他们生活的农村，并不可能给他们那么多回报。相反，随着电器、手机、网络的普及，农村人的生活成本也在不断的增加，如果仅凭自家一亩三分地的粮食，除了口粮，农民恐怕连猪油和农药化肥也买不起了。

至于副业，比如永泰人种李果，漫山遍野的，春天李花一开，摄影师照片一拍，美的不要不要的，可对于果农来说，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李果一年一收成，一家一年多的收成5、6万斤，价格呢，寒碜的很，一斤5角到1元钱，按8角算，一家的毛收入是4万元。这里面还包含翻地、除草、施肥、打虫、采摘和运输等各种费用。不说这些，仅仅收获时要把5万斤的果实从山头挑至摩托车能到达的路边，就要消耗家庭男女主人的多少力气啊。

闽东农民种茶，也好不了多少。城里人一听茶叶，可能马上就会想到几万元数千元一斤的岩茶，总以为茶农们会有多幸福，其实高价茶叶与绝大多数茶农没有半毛钱关系。闽东的的绿茶与红茶很好，可价格低的让人心寒。头春的茶青一斤十多元钱算是好的，后面漫长的茶季，茶青的价格也是几元钱，有时甚至一斤一元上下。我问过茶农，一年到头的收入有多少，大体也不会比永泰的果农好上多少。

而农民也有大宗支出，比如娶媳妇，孩子教育，大病，买房子，等等。这些人生应尽的义务，一直呆在农村是根本实现不了的。

三是文化贫瘠。若干年前，大部分村庄都有小学、诊所，小学教师和乡村医生都是天然的文化传播者，有时还可以帮助村民解决一些文化上的需求。现在，许多村庄小学和诊所都没了，农村文化更加荒漠化。也许你会说现在网络发达，手机普及，村民们可通过微信、抖音等社交软件获取资讯，可是当你打开农村人的手机时，你会发现什么？六合彩、传销和一些保健品销售的信息充斥着他们的手机。特别当农村里精明的年壮力强的村民外出后，村里老人、弱势人群的判断力就更差了，文化贫瘠的现象更严重了。

四是卫生堪忧。数年前许多“春节返乡体”写作提到了城里的媳妇无法接受农村黑乎乎的食物、孩子回乡下后不敢去农村厕所方便、村子里到处垃圾满地等事实，应该说，经过近两年政府的努力，情况好转许多了。但农村满地尘土，牲畜家禽遍地的情况还多有存在，加上一些卫生习惯，许多呆惯城里的人一时还真无法接受。

五是观念落后。比如男尊女卑、封建迷信、目光短浅、安于现状、缺乏自信等观念性问题一直存在。

六是人性弱点。源于农耕文明而存在的人性弱点，在乡村比城市里更明显。比如懒惰、势利、贪婪、欺生、轻信、小圈子、管闲事、不守规矩等比较明显。

03 真实的乡村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不可否认，中国当前有许多很美的乡村，特别在各级政府加大扶持力度以后，所谓的世外桃源，也并非没有。一般来说，能够同时满足本文第二部分三个条件的乡村，就是一个美丽宜居的地方。

然而，同时满足三个条件的乡村，又有多少？

先看第一项离大城市或景区近且交通便利的地方，全国算下来也就百来个城市或景区的一个小时交通圈吧，还要扣除其中交通不方便的大部分地方。再说说水，仅这一项，就可以把西北和北方的绝大部分农村排除在外了。然后是各种污染，又把工业区和矿区附近的农村排除在外。最后，还能剩下多少呢？

我认识许多闽东作家，在他们笔下，不管海边的小渔村，还是山里的空屋子，都是非常美丽的。而王磊光、黄灯这样的文化研究者，笔下的农村却是满目苍夷。两者的区别，除了所写的地点不同外，更主要的是视角的不同，前者是审美的，后者是审丑的。客观地说，两者都不全面。至于其他一些媒体自媒体消费和矮化农村的文章，明显带有娱乐化的，更没有代表性。

真正的事实是，中国的农村，有很好的少数，更有很不好的大多数。在时代的洪流面前，许多乡村正面临着凋敝和生存的问题。

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04 乡村问题的本质是什么

在本文第三部分所列的各类问题中，乡村最严重的问题是人口流失，而流失的原因是农村经济的困顿。试想，如果在自己的家乡能够生活的很好，谁又愿意去城市受苦受累？

说起来，乡村问题的根本还是发展机会的问题。

一个农民辛辛苦苦一整年，收入寥寥，甚至不如外出打工半年，谁又愿意呆在乡村？

以前许多人把考学当成改变命运的手段。通过上大学的确改变了相当一部分人的命运，但那是以前的事情，现在的教育条件，乡村的孩子怎么能竞争得过城里的孩子？即便考上了，也是非常一般的学校。前年我老家的邻居给我打电话，说一对子女同时考上了大学，问我报什么学校，看着二本刚刚上线的分数，我着实无从建议，最后他们上了一所地点在一个四线城市刚刚升格的本科学院，国际金融专业，我真不知道四年毕业后他们能否就业。

教育的路子，对于乡村的绝大多数人来说，已经关上了门。他们之中许多人也明白，不如以前那么重视教育了，多数是初中念完直接外出打工，或者做点小生意之类的。

总之，乡村没有多少机会了。

如果再探究为什么会这样，就涉及到国家政策之类的敏感问题了，不说也罢。但有两点还是要提一下，一个是城市对乡村的虹吸现象，人口、资金、智力都被吸到城市里去了；另一个是计生政策，城里人实行独生子女政策，可受伤的是农村，因为城里人生少了，城市就吸走了大量优秀的农村人。现在的城市里，不说白领，就是蓝领，从漂亮的服务员到年迈的清洁工，不都是乡下来的吗？

05 老中青三代乡村人对乡村的态度

城里人对乡村的态度并不重要，因为在他们眼里，反正都是乡下，最多偶尔前去旅游和观望一下农村人的生活罢了。

但乡村人对乡村的态度对于乡村来说，却是至关重要的。按年龄分，农村老中青三代人对农村的态度是迥异的。

年纪老的一代农村人，现在已经失去了去城里呆的资本，让他们去跟在城市里生活的子女一起过，多数也不愿意，所以这些人只好独自呆在农村。如果老两口都在还好，互相照应，甚至还要帮子女带带孙辈；如果只剩下一个人，那就是只能孤苦伶仃了。不管如何，目前农村种田种地的主劳力就是这些人了。

中年一代， 60、70后，多数离乡的人还是有故乡情节的，他们感叹乡村是“回不去的故乡”，现实是“留不住的城市”，如果父母还在乡村，就会时常回去看看的。但至于将来，恐怕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将会如何了。

80、90后，多数人心目中的故乡已经十分模糊。

本号前天发了一组题目为《今年过年，人们都往哪儿去了？》的图片，呈现了春节期间各大景区热闹的情形，我是想告诉人们一个事实，现在离开乡村的人们，特别是80后，甚至连春节也懒得回去过年了，因为他们更愿意接受春节把父母接到城里或去旅游的观点。

去年初二公路上的车辆不多，今年暴满，我考究了一下原因，是因为年前许多人把父母接到城里过年，初二那天回乡了。这种现象今后只会增多，不会减少。

有人戏称，现在农村只有三种情况下人会更多一些：结婚、死人和春节。红白喜事是人情的延续，也许还会延续一阵子，但春节的作用已经弱化，因为许多家中没有老人的，过年已经不回家了。

前两天，一个80后跟我说，他与乡村的缘份，只剩下了年迈的父母。如果把父母接到了城里，或者父母故去，那对于他们来说，故乡的概念就没有了。

对于许多人来说，父母在哪里，故乡就在哪里。

06 乡村的明天何在？

乡土作家也好，“春节回乡体”也罢，他们笔下的乡村，都有共同的忧伤：乡村，还有明天吗？

这个问题也是朋友圈的热门话题之一，显得很沉重，容易引起共鸣。但说实话，乡村有没有明天不是你我的忧伤可以决定的，而且事实上一点也不重要。

人类历史发展揭示，人作为群居动物，从山野流浪到定期迁徙再到固定的村落，是无法改变的趋势。城市形成以后，一直都是最佳的主要居住形式，间或由于战争或其他原因，也有发生由城市重新分散回乡村的事情，但大的趋势是无法改变的。

我的祖先在唐朝末年从河南固始进入八闽大地，先随王审知定居在福州，后来因为战乱迁到了闽北和浙南，最终定居到了闽东深山。从城市人回归乡村人，又有一千余年了。现在生我的小村子绝大部分人到了福州和宁德定居，重新做回城市人，只能算是历史螺旋式发展中的一个波浪，一切都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

我的外公在世时一再提醒我们“大乱避乡，小乱避城”，这算是他将近一个世纪生命历程的总结了。人都是趋利的动物，总会选择更容易的方式生活，谁也没有为城市或乡村背书的义务。

所以对于王磊光、黄灯式的感叹，我总感觉不是滋味，因为他们惋惜乡村凋敝的同时，好像是在责怪村民们不该离开农村的。而他们自己以读书考学的方式离开农村，却成为了一种荣耀，这多少包含了一些私心。在我看来，任何村民以适合的方式离开乡村到城市发展，只要生活得到改善，寻找到了更多的机会，都是一种进步。

前几年知青文学流行，因为知青那一代人处于发声的高峰，这几年知青文学消沉了许多，因为许多知青老了，失去了发声的能力。相反，我甚至看到了一些人对知青文学与知青的质疑。“春节返乡体”也会重复这个历程的，再过十年二十年，等60、70后都写不动了，还会有多少人再留恋所谓的乡愁呢？

如果你还要纠结乡村明天在哪里的问题，那我只能告诉你，绝大多数乡村的明天在城市。

当然，如果发生战争或其他意外的事情，又会是另一种情形。

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等城市足够富裕以后，人们城市与乡村双栖双居。那正应了我的一个师长年前在我文章《里洋时光》文后的留言：村庄的枯荣应该也是轮回。

就这样，乡村，有时是一种浪漫，有时却是一种伤痛；有时是一种理想，最终却都是残酷的现实。

（本文作者 风之林，摄影 缪春 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