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西俄德的古希腊神话谱系——《神谱》

前言：

如果说《荷马史诗》以及众多佚名者书写的叙事诗着重渲染、铺垫的是希腊英雄之间的关系，那么赫西俄德的《神谱》则梳理了神的谱系，梳理了神与神之间的关系，《神谱》的意义正在于此。

民间艺人赫西俄德诞生的年代比荷马稍晚一些，与饱受质疑的荷马不同，赫西俄德存在的真实性从未遭人怀疑。

他也是通过吟唱的方式创作了《神谱》中的一系列故事，后人将他讲的故事记载成文，最终从文字里提炼出了“神谱”，再结合《荷马史诗》和其他叙事诗，共同编织了一个逻辑严谨、系统性极强的古希腊神话谱系。下面，就让我们对《神谱》进行全面的介绍。

《神谱》的诞生——追根溯源

大多数希腊人都认为，神祇和神祇结合生下的还是神祇，而神祇和凡人结合生下的就是英雄，这些英雄往往被看作王者的始祖。因为有神祇的血统，所以希腊英雄们的身世和家族谱系都可以追溯到神祇身上，这也为他们统治国家提供了重要的依据。

既然可以从英雄的谱系追溯到神祇的谱系，那么将神祇的谱系梳理清楚便成为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赫西俄德做的正是这件事。

在《神谱》这首长诗中，赫西俄德把民间流传的纷繁凌乱的原始神话缀集为具有内在一致性和连贯性的体系神话，清晰明了地将神族血缘谱系和人间英雄根源呈现于后世人眼前。

《神谱》和诸神间的脉络关系之——盖亚

前面提到，赫西俄德同荷马一样，也是一个民间艺人，后人将他讲述的故事记载成文，并根据文字内容画出了一个图谱，也就是“神谱”。

与很多神话相似，古希腊神话最初也是从混沌开始的，最原始的神祇卡俄斯就是混沌。卡俄斯并不是人格神，无性别之分。这跟中国神话中“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情形十分相像。当时天地一团黑暗，万物虚无，有“倏”“忽”二神日凿一孔，七天之后天地初开。

最早产生于混沌之中的是大地女神盖亚，她是万物生长的根基；与盖亚同时产生的还有地狱之神塔耳塔洛斯，因为有生就会有死；随后，爱神、黑夜及黑暗等最早的一批神祇相继出现，但其中最重要的始终是大地女神盖亚，我们就以盖亚为主线来详细介绍《神谱》。

盖亚未经交配便生下了两个神祇，这有点像生物进化过程中的单细胞分裂，两个神祇分别是“天宇之神”乌兰诺斯和“深海之神”蓬托斯，他们一个主宰天空，一个控制大海。

然后，盖亚和她的儿子乌兰诺斯结合，生下一大批神祇，这批神祇以俄刻阿诺斯为首，一共12个，最后出生的是克洛诺斯，这批神祇被称为泰坦神族或提坦神族。泰坦的意思就是巨大，所以泰坦神族的特点就是高大威猛、顶天立地。

大家应该都熟悉一部好莱坞电影《泰坦尼克号》，影片中那艘船就是一个“巨无霸”，而它的名字“泰坦尼克”就来源于古希腊的泰坦神族。由于受到“命运”的启示，乌兰诺斯得知他的孩子中有一个将颠覆他的统治，所以，他就把自己与盖亚所生的孩子全部打入地狱，唯独克洛诺斯在母亲盖亚的保护下躲过一劫。

克洛诺斯长大以后，用一把巨大的镰刀阉割了他的父亲乌兰诺斯（这种说法反映出古代生殖崇拜的传统），解放了身处地狱的其他泰坦神，取代了乌兰诺斯在神界的统治地位。成为新一代神王的克洛诺斯与他的姐姐瑞亚结合，生下了更年轻一代的神，即希腊人熟知的奥林匹斯众神。

奥林匹斯神由两代神祇组成，一代是克洛诺斯与瑞亚生出的6个神祇，包括雷电之神宙斯、海神波塞冬、冥王哈德斯、婚姻女神赫拉（后来成为宙斯的妻子，因此也被称为“天后”）、农神得墨忒耳和灶神赫斯提亚。

奥林匹斯的第二代神祇由宙斯和不同的女神所生，宙斯与他的姐妹们以及其他女神结合，生下了众所周知的智慧女神雅典娜、太阳神阿波罗、战神阿瑞斯、爱与美之神阿佛洛狄忒、锻造之神赫淮斯托斯、商业之神（也是神的使者）赫耳墨斯、狩猎女神和月亮之神阿耳忒弥斯等。

以上就是《神谱》讲述的主要内容，从中我们可以清晰地了解希腊众神之间的关系。

《神谱》在文化中的重要意义

赫西俄德的《神谱》不仅梳理了神祇之间的血缘关系，还隐含着非常深刻的哲理。从文化学的角度来看，《神谱》具有两层重要意义：第一，它通过神系的生殖原则，反映了一种朴素的宇宙起源论和自然演化观；第二，它蕴含着一种以“命运”为动力的社会进化思想。换句话说，赫西俄德通过《神谱》的讲述，展现了当时希腊人的世界观。

朴素的宇宙起源论和自然演化观

当时的希腊人既没有成熟的科学思想，也没有成熟的哲学思想，他们熟悉的只有神话。因此，神话实际上是以一种夸张、想象的方式，表达希腊人对宇宙起源、自然界产生和世界演进的看法。

从最原始的神祇卡俄斯到宙斯，绝大多数神祇都象征着某种自然现象，他们各司其职，比如，宙斯掌管雷电、波塞冬掌管海洋、哈德斯掌管地狱、得墨忒耳掌管农业生产等。

而第二代神，即宙斯的孩子们，则象征某些社会现象，比如文艺之神阿波罗、狩猎之神阿耳忒弥斯、战争之神阿瑞斯、爱与美之神阿佛洛狄忒、智慧女神雅典娜、商业之神赫耳墨斯、锻造之神赫淮斯托斯，等等。

由此可知，古希腊的神祇不只是单纯的神仙，他们还代表着某些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神祇与神祇结合并繁衍后代，实际上也喻示着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的衍生过程。这种用神系的生殖原则说明宇宙起源和自然演化的神话思维图景，在哲学和科学产生之前，成为希腊人唯一的世界观。

以“命运”为动力的社会进化思想

以内在的自我否定作为神系延续和发展的契机，是古希腊神话的又一个基本特征。其中蕴含着一种非常深刻的哲理：长江后浪推前浪，不断有新一代的神族产生，也不断有老旧的神族被淘汰，这是一种以命运为基本动力的社会进化思想。

前文提到天宇之神乌兰诺斯被他最小的儿子克洛诺斯战胜并取代的故事，这个故事只是一个开场，后来的故事更加精彩。克洛诺斯取代父亲乌兰诺斯成了新一代的神王，他登上王位后却患上了和父亲一样的毛病——担心自己的王位被兄长们抢走。

于是他找了一个借口，把其他泰坦神再次关进地狱，只留下了年轻漂亮的姐姐瑞亚。随后他与瑞亚结合，生下了6个神祇，这便是奥林匹斯神的第一代，即宙斯六姐弟。此时，命运轮转，克洛诺斯遭遇了与他的父亲一样的情况——他也得到一个预言，说6个孩子中会有一个取代自己的地位，正如他当年取代了他的父亲。

由于不知道取代他的会是谁，于是克洛诺斯采取了一种比父亲更决绝的做法——瑞亚每生一个孩子，他就把孩子吃掉。泰坦神族身材巨大，吃掉几个孩子对克洛诺斯来说易如反掌。

吃掉前五个孩子之后，命运再次出现了惊人的相似。瑞亚生下最小的儿子宙斯后，为了避免悲剧重演，就用了一招“狸猫换太子”的计谋：她将石头包在襁褓里递给克洛诺斯，克洛诺斯并未细看，便将其一口吞入腹中，宙斯因此幸免于难。

宙斯长大之后，果然成了一个更加强大的神祇，他决定打败自己的父亲。为此，宙斯想出一个计策，他煎了一大罐药，让母亲瑞亚端给生病的克洛诺斯。喝下药之后，克洛诺斯腹中剧痛难忍，不一会儿，就将之前吃掉的五个孩子都吐了出来。

他最先吐出的是一块包着石头的破布，那正是包裹着假宙斯的襁褓。令人惊讶的是，宙斯的五个兄弟姐妹并没有死掉，反而长大成神。他们跟宙斯联合起来对抗父亲。为了脱离险境，克洛诺斯找堂兄普罗米修斯帮忙。

普罗米修斯建议克洛诺斯释放其他被关在地狱里的泰坦神，可克洛诺斯担心他们对自己怀恨在心，会临阵倒戈，转而帮助宙斯，因此，他拒绝了普罗米修斯的建议。

普罗米修斯对克洛诺斯非常失望，于是站到了宙斯那一边，并向他提出了相同的建议。宙斯采纳了他的建议，放出了泰坦诸神，并在他们的帮助下战胜了克洛诺斯，成为新一代的神王。

希腊神王的更迭——自我否定的暴力方式

从《神谱》讲述的故事中可以看出，希腊神王的更迭是通过一种自我否定的暴力方式实现的：老一辈的神王生下儿子后囚禁或吃掉他们，幸免于难的儿子在母亲的支持下反抗父亲并取而代之。

从乌兰诺斯到克洛诺斯，从克洛诺斯到宙斯，他们经历的过程大体相同。这个过程表现出一种非常深刻的思想——关于命运的思想。比如，乌兰诺斯作为众神之王，得知自己的孩子会取代自己，便把这些孩子打入地狱，但最后还是无法摆脱被儿子取代的命运。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克洛诺斯也面临着相同的境地，尽管他将孩子们吞到了腹中，仍没有躲过命中注定的结局。这种权力更迭的背后其实隐藏着一位没有出场的主角，或者说是一个真正的最高主宰，它就是命运。

后来的希腊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的悲剧《普罗米修斯》三部曲表现了一个深刻的主题，就是借助神权更迭机制展现自身的命运。赫西俄德在《神谱》中第一次提出“命运”的思想，他认为神权的更迭其实不由神祇左右，而由命运主宰。

随着奥林匹斯神族夺取了权柄，此前种种恩怨情仇已成过眼云烟。因此，《神谱》的故事讲到宙斯这一代就停止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故事的最终完结，在后来的古希腊神话中，这个故事有了进一步发展。

同样，宙斯也面临着会被自己孩子取代的局面，但先知神普罗米修斯拯救了他。按照命运的轨迹，如果宙斯与大海女神忒提丝结合，他们生下的孩子就会成为比宙斯更强大的神祇，最终取代他的地位。

普罗米修斯将这个天机泄露给了宙斯，宙斯得以逃过这场可怕的婚姻。试想，如果宙斯没有逃脱宿命，那么《神谱》里的故事或许会一代一代地一直讲下去。不过，从文化学的角度来看，正是因为宙斯逃过了这场婚姻，避免了自己被取代的结局，他才成为古希腊神话的终结者。

虽然宙斯避免了被取代的可怕后果，但这种内在的自我否定的发展契机在古希腊神话中是一以贯之的，神族通过这种连续的叛逆行径不断发展和进化。这种维持神系更新和发展的自我否定机制使古希腊神话表现出一种新陈代谢的社会进化思想，而在背后决定着诸神兴衰泰否的就是那个不出场的“命运”。

在古希腊神话中，新旧神之间的对抗和权力更迭并不具有道德意味，它只是表现了一种自然的进化过程。这种通过命运这一“看不见的手”实现神系更迭和自然进化的思想成为古希腊神话中最深刻的思想，同时也成为推动西方文化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不断自我否定、自我超越的原始动力。

在后来的古希腊神话里，命运被具象化了，变成三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婆，她们一个负责纺织生命之线，一个掌管生命之线的粗细长短，一个负责剪断生命之线。这三个具象化的命运女神地位崇高、法力无边，凌驾于诸神之上，就连宙斯也无法控制她们。这是因为命运女神后面跟着仆从复仇女神，复仇女神会对那些反抗命运的人施以最严厉的报复。

相传，宙斯曾郁闷地对诸神说：“命运女神对待我，就像我对待你们一样残酷。”命运女神的威胁，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英雄和诸神的头顶，随时都可能落下。这种思想最初是从古希腊神话里引申出来的，而它最直接的接续者首先是希腊悲剧，其次是希腊哲学。

希腊哲学从希腊宗教里分离而出，与宗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在希腊哲学盛行之时，古希腊神话或宗教已走向式微。希腊哲学先以否定的方式接续了希腊宗教，又以肯定的方式影响了基督教，它以一种辩证的方式，将希腊宗教和基督教进行了连接。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我在后面会详细阐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