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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记（1）：李娃、葫芦头及谝闲传

作者：沃野；编辑：徐无鬼

在开往西安的飞机上，我看的是白行简写的唐传奇《李娃传》。天宝年间，常州刺史荥阳公欲送其子郑生赴长安赶考。此弱冠之子，俊朗有词藻，迥然不群，其父视之为“吾家千里驹”，因此为他预备两年都绰绰有余的用度，以助他一战而霸。白行简写道：

自毗陵发，月余抵长安。居布政里。尝游东市还，自平康东门入，将访友于西南。

1、红灯区遇娃

白居易曾在七言绝句《寄胡饼与杨万州》里提到过“辅兴坊”，那里有一个卖胡麻饼的“网红店”。行简是诗人的胞弟，他写到的“布政坊”离饼店很近，只隔一个“颁政里”，皆与掖庭宫一街之隔。掖庭宫，是宫人或因罪入宫的妇人的居住与劳动场所。至于那个平康里，则是唐朝著名红灯区，在皇城东南脚下，又与东市极近，优越的位置是该坊长盛不衰的外因。

长安分西东二市。西市周边是中亚、西域以及东亚客商的聚集地，是个国际化的商贸娱乐中心，更平民化，客源也复杂。而东市靠近皇城宫殿，周边又遍布达官显贵的豪宅大院，属于高端消费区。官二代郑生有钱，见的住平康里的朋友也是有钱人，告诉他，你想结识的李娃可不好亲近，得用银子砸。豪横如郑生者回答道：就怕她不理我，虽百万，何惜。

空姐俯下身子问，早餐要中式还是西式，我更喜欢“东市”风味，于是选了番茄肉末面。美女面若桃花，身体欣长，审美享受消解了我对航空食品的不满。再次遇见荥阳公子时，他已走到鸣珂巷，终于见到了“妖姿妙要，绝代未有”的李娃，顿时，再也迈不开腿了，徘徊不能去。

到了这个关键时刻，行简先生便以神来之笔，寥寥数语几句即逗得我哑然失笑。郑生“乃诈坠鞭于地”，假装失手把马鞭掉在地上，目的是等仆人走近，叫他拾，而自己正好借机看美女。好几次偷看娃，娃也回眸看他，好像也很爱慕他……

中午，抵达西安。我在西安宾馆旁边的食肆吃了臊子面和肉夹馍，仅花21元。可那郑生为了在李娃府上留宿，抛出了两匹细绢，请老妈妈用作备办一顿晚餐的费用。“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典型喝花酒，而且一直喝到长安城宵禁的晚鼓响起。老妈妈问，住得远否？郑生扯谎，远，在延平门外好几里。几天后，我乘坐西安地铁发现，有个延平门站，果然远，古往今来都在郊区。老妈妈其实也是假问，她知道这种官家公子的心事：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2、咥葫芦头

是夜，“遗策郎”便睡在平康里，与娃琴瑟和谐。我则被西影厂导演弓弦接上，车往朱雀门方向驶。

开车的守群，曾奋斗在杭州IT圈。另有汉中籍新杭州人海华，见面即熟。他说最近心慌，右眼老跳，弓导便宽慰他道：莫事，咥饭时，额和你谝谝。

店家端上葫芦头、梆梆肉、素拼盘，还有冰封和啤酒。四个人一边撕馍一边闲谝。葫芦头和北京的卤煮火烧颇为相似，据说源于唐朝的“煎白肠”，有一千多年历史，因猪大肠油脂肥厚，形似葫芦而得名。梆梆肉也有百多年史，采用锯末熟熏猪肉、内脏（尤其是猪大肠）而成，肉嫩味醇，熏香浓郁。至于相配的冰峰，口味与当年的健力宝相似，几乎每家西安饭店都有供应，大约是西安人的童年记忆。

葫芦头泡成，大家继续咥，继续谝。弓导是著名影人吴天明的弟子，由天明师亲自招进厂，彼此间的师徒情缘这次终于听明白了。在西安拍过无数部生活剧，几年前就一门心思地想拍纯粹的艺术电影。我想，大约是吴天明的电影遗作《百鸟朝凤》样式的，也许更为纯粹，类似法国电影红白蓝系列。我很喜欢“百鸟朝凤”这四个汉字展现出的意象之美，甚至感觉片子里藏着难能可贵的西影精神。

3、谝闲传

谝完西影圈，我和海华聊起姓氏起源。他姓马，而马姓来自上古八大姓的嬴姓，与我有关联。伯益助大禹治水有功，被赐嬴姓。伯益次子若木被封于徐，是徐姓始祖。我本姓徐，也出自嬴姓……最后我告诉海华，几天后将去骊山脚下“检阅”始皇帝嬴政的兵马阵仗……

真是聊天说闲话，海阔天高任你谝——谝的本意就是炫耀与夸口。不过在陕西方言里，谝，形同东北人闲而无事的唠嗑。三秦人甚至把这种没有主题的漫天胡侃，叫做谝闲传，据说要读成“谝涵传”。其实，白行简的《李娃传》就是谝闲传的艺术，用语言文字，无声地谝出一则跌宕起伏、极富戏剧变化的唐传奇。

平康里的李娃，是久落风尘的老手，诱惑与玩弄贵族公子的手段很娴熟。等把对方榨到人穷财空，又能不露破绽地将其一脚踢开，害得荥阳生以唱挽歌为生（不知能否吹《百鸟朝凤》）。

结果被父亲荥阳公撞破，毒打一顿而遗弃。最后，他穿一件破烂不堪的百衲衣，拿一只破罐，沿街讨饭为生。而正是那个风尘娼妓李娃，从他那凄凉而悲哀的喊饿声中认出了他，然后就不管不顾地收留起这落难公子，体现出了人性的复杂面与光辉面。故事尾声，荥阳生得官，李娃为其生四子，被封汧国夫人，这样“闲传”谝得真是——嘹扎咧，美得很。

附注：本次西行，杭州游侠客的俞大胆和游侠客西安站的泡面、猴子给予了大力支持，深表感谢。 2021年6月8日